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进了屋子里来,留声机中播放着欢快的乐曲,威廉酒店人满为患,喷泉洒出一圈圈缭绕的水雾,长形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中间摆放着一长串洁白的蜡烛,侍者将蜡烛一一点亮,蜡烛散发出微弱又迷蒙的光来。
今天这家饭店是上海滩银行家沈友光专门包下来举办宴会的,今日是沈家千金沈千娇小姐十八岁的生日。夏长轩在邀请之列,他自然带了安爱若一同前来。
五卅运动的发生在全国掀起了抵制英日货的高潮,夏长轩在这时销售掉滞销的英国货物,这才坐稳了买办这个位置,得了英国人的赏识,自然也赢得了上海金融圈人士的瞩目。
由于夏长轩的经营,夏家的鼎沸不比夏守毅在世时逊色分毫。
圆缺的明月抵不过威廉酒店夜晚的光彩,大厅被空处了一块,水晶吊灯散发出一串璀璨的华芒,将本就奢华的大厅装点得宛若神邸。
夏长轩随意找了一处倚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摇晃着高脚杯,目光忽明忽暗。
“长轩,许久不见,怎么样最近好吗?”
夏长轩回头看着,原是正是东道主沈友光在与他寒暄,怎么着也不可怠慢。他笑了笑,起了身来,眉目微微上扬。
“沈伯伯,许久不见,我还不是老样子,只是听说沈伯伯又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我还没来得及恭喜。”
“哎,我哪里比得上你啊,这上海几百家洋行,就属你们洋行最时兴,丝绸,大米,豆制品,什么东西不是通过你们的手流通出去的?”
夏长轩摇了摇头,谦虚地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与沈友光轻轻碰了一下。沈友光显然想继续话题,顿了顿,便就又开了口。
“长轩,你的行事作风我可亲眼所见啊,做事很有分寸,知进退,识好歹,真可谓是一流的人才。”
夏长轩敛了眸光,“您过奖了,我们身为买办,只不过比外商多了对中国国情的认识而已。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人情大于契约,而外商通常讲究契约原则,在中国可能有些吃不消。我既重视原则和效率,又深知国情,在这两者之间求得平衡,以谋共存。这是本分而已,并不是什么本领。”
沈友光点了点头,夏长轩的作风的确在一众买办中不与人同,从不对外国人谄媚,也不借机打压本国人,只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手腕在商场上周旋。
“对了长轩,你可知最近……”
他话音未落,便听他的助理过来唤道:“沈先生,小姐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舞会了?”
沈友光点了点头,笑着揽住夏长轩的肩膀,“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儿。”
夏长轩若有似无地看了不远处的安爱若一眼,见她正陪着几个太太们说话,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安爱若回视了他,他只笑了笑,便转身与沈友光一同去了。
身为今日主角的沈千娇,此时才翩翩登场。
她穿了一件蝴蝶兰旗袍,头发用火钳烫成了时下最时兴的样子,用一枚珍珠簪子盘成了云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手腕子上的镯子,谁都知道那是沈友光从国外订制的特别款,专门送给这位千金大小姐的。
沈千娇不屑地看着在场的公子哥们,沈友光带着夏长轩走到了她的面前去,她仍旧不改面上的傲色。
“来,千娇,这位是夏先生,夏长轩,德和洋行的总办。”
总办?这么年轻?沈千娇愣了愣,她刚刚回国,对上海圈子还不甚了解,可听着这样一个名头,就让她对夏长轩另眼相看了几分。
她摆出平常对先生们常常摆出的俏丽笑容,懒洋洋地伸出了手去,道:“夏先生,你好。”
按照礼节夏长轩是需要接过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吻一下的。夏长轩却笑了笑,深不可测的目光微微晃动,只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低头亲吻,“沈小姐你好。”
沈千娇愣了愣,她不觉得夏长轩是不识礼节的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夏长轩便微微欠身,道:“沈伯伯,沈小姐,失陪一下。”
沈千娇眯缝了眼睛,见着他朝安爱若走了去。安爱若侧目看他,他便对她笑了笑,安爱若也低眉浅笑着,不点而红的唇角微微上扬,猫儿般的眼睛散发出极为迷离的光线来。
“那个女人是谁?”沈千娇是个极为自傲的大小姐,从小到大在她身边不乏追求者,像夏长轩这样对她视若无睹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沈友光看了安爱若两眼,“那是夏少爷养的电影明星,叫安爱若。”
安爱若……
沈千娇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冷冷一哼。
夏长轩带着安爱若与一圈子人打完招呼,便和几个安爱若并不相熟的先生谈事情去了。安爱若百般无聊地在沙发上坐着,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身影。
涂家小姐涂婉芝,正怯怯地看着她,似乎想与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夏守毅去世后,涂夫人便以夏家即将败落而阻止了涂婉芝和夏长轩来往,涂婉芝生性懦弱自然是不敢反抗母亲的,可无论是她还是她母亲都没有想到,夏长轩竟然能操控得了这样大的一个局面,令夏家起死回生。
如今她再见到夏长轩,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夏长轩倒也不看她,而是转身跟身边的先生在聊着事情。
她隐隐听到夏长轩说道:“生意人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虽然我与他现阶段关系有了裂痕,但若有共同利益,明日我们就会变成朋友了。”
涂婉芝见夏长轩并没有空档,便从远方注视着安爱若,似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与安爱若搭上了话。
安爱若自然知道她是心系夏长轩,只笑了笑,便道:“涂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爱若小姐切莫有心,我这次来就是想向你们道歉,之前不与夏少爷来往,实在是家母管得过严……”
“这些话你不用和我说,你去和夏长轩讲吧,不过我看他也没有兴趣和时间听你说。” 安爱若冷冷地瞧了莫婉芝一眼,说话没什么好气,“涂小姐,你看到那位沈先生了吗?”
莫婉芝不知她为何与自己提起了沈友光,虽然疑惑,但仍是点了点头。
安爱若笑了笑,“沈先生十分看好夏长轩,今天特意把他的女儿介绍给夏长轩认识。沈先生什么家底儿,你们涂家什么家底儿,涂小姐可以掂量掂量。我明白避之不及是常态,但你们涂家做这些落井下石的事情,那可真是令人不耻了。”
涂婉芝愣了愣,父母做的那些事情的确令人无颜,但她也没想到安爱若会当着她的面发难。她不由被这一连串的奚落羞得抬不起头来,默默地垂着眸,眼泪水儿直在眼眶里面打转着,只不过心里憋了一口气,愣是没让这眼泪水儿流下来。
夏家刚刚遇难时,涂夫人突然说起棉纱厂造了一批商品衣料,希望悉数送给夏家,安爱若当时忙于拍电影,自然也无暇检查,更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设计,便就让涂夫人帮她直接将一箱衣料送给了各太太小姐去,谁知这衣料是涂夫人动过手脚了的残次品,惹得各家不满。
夏长轩忙于在外事业,可不得不先赶回来处理这错综的人际关系,好在他与外媒记者关系颇佳,便利用外文报纸头条制造舆论宣传今年流行的布料及款式,故意将涂夫人送的那些残次品塑造成上等衣料,这才熄灭了达官显贵们的怒火。
夏长轩并没有怪她,她却因为这件事自责了许久,如果不是她疏于检查,过于轻易地相信了别人,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如今她再见着涂婉芝,心里更是没有好气儿。
涂婉芝抿了抿唇,似乎还想解释些什么,安爱若却是不想再听了的,起身就往窗边走了去。
她刚刚打开窗户,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安小姐吗?”
她愣了愣,转过头去,见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马褂,袖口还有不少油渍,头发乱糟糟地耷拉着。既是如此,她仍不敢怠慢,微微点头,道:“我是,请问您是?”
“我叫代思透。”
代思透?安爱若自然听过这个名字,上海滩的大导演之一,安爱若曾经还看过他的影片,他最擅长拍摄的就是小人物的故事。
“代导演,您好。”
“你好。”代思透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我曾经看过几部安小姐参演的电影,确实是个可塑之才。我近日有一部新电影准备拍摄,资金也比较充足,打算去苏州拍,如果安小姐愿意的话,是否能来参演?”
安爱若听到是电影邀约,自然立马点了头,“谢谢代导演的赏识,我虽然信任您,但能冒昧问一句,您打算拍一个怎样的故事?”
代思透笑了笑,“先问剧本,是个好演员。我这有故事的大纲,你拿去看看,如果喜欢的话,明日给我打电话知会一声儿。”
“是。”安爱若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剧本来,又想起了什么,“请问这次影片的女主角还是潘惜宁小姐吗?”
“不。”代思透笑了笑,“我是邀请你来当女主角的。”
安爱若瞪大了眼睛,狠狠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