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了春,可是天气仍然是凉的,吹来的风虽然有些温热,但却抵不过还未余散的寒冷。安爱若一身貂皮袄子,刚刚将头发剪到及肩,看起来又添了几分成熟和妩媚,那出水芙蓉般的面儿上镶嵌着猫儿般的眼睛,正微微眯着,像在小憩又像在思考些什么。
今天来老宅是为了求夏老太太,让莹哥住到夏公馆去。
自从她开始拍电影赚钱后,底气确实愈发足了,从前还会为了不让夏老太太念叨而做一番旧式打扮,如今她可是懒得如此麻烦,自己喜欢怎么穿就怎么穿,顾不得旁人的眼光。
她与夏长轩一同进了老宅去,夏老太太仍在房间里做早课,两人便在起坐间等着。
三夫人坐在梨花木椅子上,正在拾掇着东西。她娘家是开米铺的,今年收成还算不错,特意送了一些米来给她,三夫人正琢磨着把这些米分一分,给大家伙送了去。她本是湖北人,透着一股聪慧劲儿,又因为没有孩子,所以与夏长轩、安爱若的关系都是不错的。
“呦,长轩,爱若你们来了,现在这里坐一会子吧,过会儿老太太就做完早课了。我这娘家正好送了米给我,一会子我让几个听差给你们弄到夏公馆里去。”
安爱若道了谢,觉得奇怪,便道:“怎地就三夫人您一个在这里,其他夫人小姐呢?”
“哦,今天先施百货进了一批新玩意儿,她们几个逛去了,我这不在收拾东西,就没和她们一起去。”
安爱若点了点头,三夫人便和夏长轩聊了起来,说起了洋行近日发生的事情。安爱若平日不关心这些东西,听这两人聊着,她才知道夏长轩正是在德和洋行就职,而这德和洋行她虽听得陌生,却知道这夏家夫人与小姐们今日去逛的先施百货,就是德和洋行的作品之一。
“爱若,这阵子我姐姐去了趟香港,带了些好玩的回来,你瞧瞧喜欢哪个就拿了去,千万别和我客气,必须要拿。”三夫人打开柜子,安爱若凑过头去,只见着一对儿几两重的镯子,一个宣窑瓷盒,一只打璜表
三夫人不等她选,又拉开衣柜,她便见着一个孔雀毛斗篷,一床丝绵被褥。
“就这么多,你挑挑。”
安爱若知三夫人素来热情,如若什么都不要,反倒糟了别人的心,她沉吟片刻,便选了那个宣窑瓷盒。
几人正说笑着,只听大丫头道了句,“老太太来了。”
安爱若心里仍是突突跳了一下,站起了身,余光打量着夏长轩。夏长轩面上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棕褐色的眼睛随意看向了起坐间的门口。
“长轩来了?”夏老太太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
安爱若怔了怔,这阵子没见,夏老太太竟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估计是夏守毅的死真的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三夫人忙扶了夏老太太坐下来,夏老太太眯了眯浑浊的眼睛,看也不看安爱若,而是对夏长轩道:“我知道你父亲去后,你就不太到老宅走动了,今天来必然是有事情的,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夏长轩并不急着说事,而是反问道:“听老太太的意思是在指责长轩了,老太太是否觉得长轩实在是不孝。”
夏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你几个弟弟尚且知道每日来看我,拜访我,而你是我的亲孙子,却是连他们都不如。”
夏长轩笑了笑,答道:“老太太,您这话就错了。父亲去世后,我接管了洋行的事情,每日都要应对外人的虎视眈眈,自然是抽不出什么别的空子。老太太认为天天拜访您是孝顺,而我却认为能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让您为我担心,能守住爷爷留下来的产业,不让夏家没落,这才是最大的孝道。”
安爱若在旁听着,微微扬了嘴角。夏长轩这一席话不仅在自夸,还有意无意地抨击了夏家其他少爷是“愚孝”,夏长轩这个人果然是……
夏老太太愣了愣,面上不觉有了笑容,“你这孩子,得了,你能看得这么清楚也是好事。你且放心,这些事情我哪有不懂的道理?洋行的事情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好了,你现在可以说说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夏长轩笑了笑,这才开口,“父亲去世后,我将廖宛如也赶了出去,现在夏公馆只有我和爱若两个人住。我们虽是名义上的兄妹,但在外人眼里却不尽然,为了我们两个的声名着想,我想让莹哥去夏公馆住上一段时间。”
夏老太太听完他这么一长串子的话,不由将眼珠子转了转,朝安爱若出水芙蓉般的面儿上看了过去。安爱若忙低了眉目,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
即使如此,夏老太太依旧没什么好气儿,“这是爱若提出的要求吧?你也是好说话,什么都听她的。莹哥是我的心头肉,哪里就能住到你们那里去?”
三夫人见状,忙帮衬着道:“老太太,莹哥差不多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让她住到夏公馆去,每日有车接送不说,离学校也是近的。而且老太太您想她,就让长轩礼拜六礼拜天把她送回来就好了,正好长轩还能一起回来,到时候您可不就孙子孙女都见到了,何乐而不为呢?”
夏老太太扑哧一笑,“得了,就你会说话,做好人。”
她看了看安爱若,眼神冷得如同冰霜一般,又看了看夏长轩,这才缓和了面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了,就让莹哥过去住一阵子吧,不过我们说话了,她礼拜六礼拜天可是要回来的。”
别了夏老太太以后,安爱若的心情不觉好了不少。三夫人说了,莹哥和筱筠一同逛百货公司去了,可能要过上一阵子才能回来,回来了以后就给夏公馆去电话,让他们来接人。现在有了难得空闲的时间,夏长轩便提议和安爱若一起去听评弹。
两人找了个小剧场,安爱若有些奇怪,夏长轩怎么发现得了如此偏僻却精致的地方?
风从镂花窗子垂了进来,将她的发丝轻轻扬起,穿着各异的男女老少们齐聚一堂,她仔细看了看,有穿马褂的,有人穿西装的,有穿旗袍的,有穿麻布衫子的,竟然还有戴元宝帽的。
她正瞧得好玩,夏长轩便引了她坐到了楼上去,这里有水晶珠子串成的帘子,每个座位间隔着翡翠屏风。
台上的人儿出了场,引得所有人的视线聚焦了去。只见舞台中间的女孩子一身粉色云香长衫,面上抹了厚重的胭脂,用墨迹勾了眼角和鬓角,胭脂涂满了颧骨,男人拿着小三弦,女孩抱着琵琶,清唱吴音,抑扬顿挫,轻清柔缓,弦琶琮铮,十分悦耳。
一曲终了,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个地方有意思,你是怎么找到了的?”安爱若看着夏长轩,笑问道。
夏长轩并不看她,只是道:“只要用心,没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安爱若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场次吗?”
夏长轩想了想,找来老板问了这个问题。老板微微鞠躬,笑道:“自然是有的,过会儿上场的这个是个名角儿,她年轻的时候可是用这评弹俘获了夏家的老爷,从此跃上枝头成了凤凰的。”
安爱若愣了愣,与夏长轩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明白这老板口中的名角儿是谁。只不过老板没有看出来两人沉默不语的原因,仍旧说个不停。
“要不是那夏先生去世,让她被夏家赶了出来,我想两位一辈子都听不到她唱曲儿了。哎,想想我也是要谢谢这夏家的。”
安爱若只听说廖宛如在嫁给夏守毅前,是在百乐门待过的,如今怎么又变成……
见她疑惑,夏长轩解释道:“她曾经白天唱评弹,晚上在百乐门唱歌。”
经过他这么一解释,她便就懂了,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就见廖宛如缓缓上了台,突然间掌声雷动。
安爱若侧耳听着,这廖宛如唱的是姚调,并且是她最喜欢听的《啼笑因缘》。廖宛如吐字清楚,行腔自由,唱腔极为灵活自如,在中断还用了大段急口令式的白口,让人不得不佩服。
终了,她竟也不自觉地鼓起了掌来。
这一鼓掌,廖宛如自然是注意到了他们的。廖宛如鞠了一躬,也不顾老板的阻拦,直接就冲到了二楼的看台上来。
“夏少爷,爱若小姐,好久不见了。”她这几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那眼珠子里含着血一般的颜色,要将谁生生吞没了。
夏长轩站起了身,微微护住安爱若,“好久不见。”
“你们是来这里看我笑话的吗?”廖宛如嗤笑一声,不等他们回答,又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夏长轩,安爱若,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得意多久!”
“总之会比你久。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夏长轩冷冷地看着廖宛如,廖宛如竟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眼见着他拉着安爱若离去了。
廖宛如挑了挑嘴角,心里酝酿出了一个极为恶毒的计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