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 三

晚上回到家里，爷爷己经睡醒了，祖孙三个人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可常平平知道，这两天爷爷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常平平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问问爷爷。

吃完晚饭，常安安问常平平：“哥哥，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常平平说：“写完了。”

常安安说：“那你给我批作业吧？”

常平平说：“好呀。”

从上三年级开始，常平平每天晚上都要给常安安布置一些作业，第二天晚上，再给常安安批改。这是常安安要求的。常安安没有上过一天学，所以常平平就把自己以前的旧课本翻出来，给常安安讲课，然后出题布置作业。原来他以为，常安安只是三分钟的热血，等热情一过，就不会再学了。本来嘛，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家里有家长盯着，许多同学还不愿学、不肯学呢。常安安既没有老师管，也没有家长问，怎么可能坚持得住呢？可没想到，常安安竟然一直坚持了下来。他学习很用心也很努力，作业也做得越来越好，字也写得越来越工整、越来越漂亮。这让常平平很惊讶。虽然他心里坚信，弟弟常安安绝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是傻瓜是低能儿，可他也想不到常安安的学习热情和学习能力会有这么强。常平平的心里一边替弟弟高兴，一边又替弟弟难过。他知道，弟弟心里面有一个藏了很久很久的心愿：上学。这个心愿从常平平上学那天开始，就深深地埋在了常安安的心里。但是，这样的心愿对普通的孩子来说，也许根本不算什么，可对弟弟而言，要想实现它，却是太难太难了。可能常安安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件事。常平平也就装作不知道，因为他实在不想伤弟弟的心。

常平平给常安安批改完作业，又留了一些新作业。常安安马上就想做，被常平平拦住了。常平平说：“明天白天再做吧。晚上灯光太暗，对眼睛不好。”常安安一听，就乖乖地放下笔。常安安的视力本来就不好，看东西时间长了，就会流眼泪。

常平平让常安安先睡觉，他来到爷爷屋子里，问道：“爷爷，你今天喝酒了？”

爷爷好像很警惕：“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

常平平说：“可你平时也不喝酒啊。”

爷爷把眼睛一瞪：“那怎么了？平时不想喝，今天想喝了，就喝了！”

常平平不相信：“你是自己喝的？”

爷爷不乐意了：“臭小子，怎么我喝点酒还得跟你汇报哇！”

常平平干脆直接问了：“你是不是，和那个人一起喝的？”

爷爷愣了一下，显然听懂了常平平的话，也明白常平平所说的“那个人”是谁。可片刻之后，爷爷就问：“哪个人？你乱七八糟地胡说什么呢？”

这下子，常平平心里反而更相信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了。常平平说：“那个人……”

爷爷翻脸了，说：“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去去去，赶紧回屋睡觉，别招我烦，小心我揍你！”

常平平没办法，只好揣着一肚子疑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倒不是怕爷爷揍他，爷爷平时也经常冲他和常安安吹胡子瞪眼睛，可从来没有真正动过他们俩一根手指头。常平平是觉得，爷爷是不可能跟他说实话的，更不可能跟他说“那个人”的事情。

常平平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和常安安的爸爸。常平平和常安安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跟着爷爷和奶奶一起生活。懂事以后，常平平也追问过有关爸爸妈妈的事情，可爷爷和奶奶都不太愿意跟他们说这件事，只是告诉他们说，他们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爸爸在外面打工，妈妈己经有许多年不联系了。其他的再没多说一句。

随着年龄的增长，常平平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了。他不太相信爷爷和奶奶的话。同学的家长也有在外地打工或工作的，可不管他们离家多远，都和家里有联系，节假日的时候，他们也会回来跟家人团聚。可是他和常安安的爸爸却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别说回来看他们了，就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给他们打过。而且，如果他真是在外地打工的话，也应该往家里寄钱哪，可显然他一分钱也没寄过，不然爷爷和奶奶也不会这么大岁数还在外面奔波，家里的生活也不会这么清苦了。

只有一次，常平平在家里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那时候奶奶还活着，因为有奶奶的退休金，家里的日子还好过些，电话也没有撤。常平平拿起电话，问：“你找谁？”电话里却没有人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常平平的心里就忽然想到了“那个人”。他心里一激动，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后来那个人问：“常……嗯，你爷爷在家吗？”常平平说：“爷爷不在家。奶奶住院了，爷爷在医院里陪着她。”那个人“哦”了一声，问：“奶奶得了什么病？病得厉害吗？”常平平说：“是心脏病。医生说，很严重。”那个人又“哦”了一声。常平平的嗓子眼儿里憋着一句话，正想说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却把电话挂断了。

就在常平平接到那个电话的第三天夜里，奶奶去世了。爷爷此前己经在医院里陪了奶奶一个多星期，己经累得不行了，紧接着又要操持奶奶的丧事。忙完奶奶的丧事回到家里，爷爷整整在床上躺了五天。幸亏赶上学校放假，每天都是常平平做饭或者买点简单的饭菜，端到爷爷床前。爷爷吃得很少，只是不停地睡觉。醒着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对常平平和常安安也冷着脸，几乎不跟他们说话。

那几天，常平平和常安安害怕极了，在屋子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晚上睡觉的时候，常安安小心地问常平平：“哥哥，爷爷会不会也生病了？”常平平小声地吼他：“乌鸦嘴户常安安吓得不敢吭声了。可过了一会儿，又慑喘着问常平平：“要是爷爷真的病了，咱们怎么办哪？”常平平不忍心再吼他，只好说：“没事的，爷爷没病，只是，只是太伤心了。过两天就好了。”可常安安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哥哥，人太伤心了，是不是也会死呀？如果……”常平平一声不响。常安安听不见他的声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常安安摸到了他脸上的泪水，一下子也哭起来。可他也不敢大声哭，怕被爷爷听见了。常平平转过身来，抱住弟弟。两个小男孩就这样相互抱着，抽动着身体，无声地哭了好久。后来两个人都哭累了，常平平对常安安说：“安安，你别担心，爷爷会没事的。奶奶死了，爷爷很伤心，我们也很伤心。可我们不会死的，所以，爷爷也不会死的。真的，我没骗你。”

那天晚上，常平平好久好久都没睡着。虽然他安慰弟弟不用担心，可他心里其实比弟弟还要担心和害怕。爷爷和奶奶就是庇护他们俩的两棵老树，现在奶奶己经倒下了，如果爷爷再倒下，那他和常安安该怎么办呢？

到了第六天，爷爷从床上起来了。虽然他依然对常平平和常安安冷着脸，可毕竟，祖孙三个人的生活算是恢复了正常。从那天起，常平平和常安安就约定，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再惹爷爷生气了，一次也不行。不过，后来常平平并没有把接到那个奇怪电话的事情告诉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觉得，那样做不会让爷爷高兴起来，甚至，可能会让爷爷更伤心。

常平平揣着老大的问号从爷爷的房间离开。没想到，常安安竟然还没有睡。常安安问他：“哥哥，爷爷到底是和谁一起喝的酒？”

常平平摇摇头：“他不肯说。”

常安安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又忐忑又兴奋的表情，他压低了声音，说：“哥哥，你说，爷爷会不会，是和爸爸在一起？”

常平平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说：“你怎么会想到是……”常平平没有把话说下去。常安安虽然得了脑瘫病，连路都不会走，虽然连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可他却是常平平的孪生弟弟呀！常平平能够想到的事情，常安安也常常会想到。只不过，从常安安的嘴里，会很自然地说出“爸爸”这两个字，而常平平就不会。就算那个人现在突然出现在常平平面前，常平平也叫不出这两个字，不但嘴上叫不出来，心里也叫不出。

常平平爬上床，对常安安说：“别瞎想了，睡觉吧。”

常安安只好说：“好吧。”可关了灯之后，常安安又忍不住问，“哥哥，你说，今天晚上咱们会不会梦到爸爸呀？”

常平平说：“别烦我，我谁也不想梦到。”

常安安问：“为什么呀？”

常平平没好气儿地说：“因为光做梦，什么用也没有！”

常安安不吭声了。常平平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可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想：就让安安做一个他想要的美梦吧。做梦是没有什么用，可是安安除了做梦，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