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连逃了两日,昕薇和莫桑已经到了喀喇沁东面的一个边陲小镇,莫桑牵着马穿过镇子,昕薇坐在马上,夕阳迎面,她微微的眯着眼睛。
“不知高丽的夕阳有没有喀喇沁的那么漂亮。”
她已经决定和他一起逃到满洲边境,再坐船渡到高丽。莫桑扬脸望着马上极其美丽的女子,浑身落满了夕阳,连漆黑如瀑的长发都镀了层金光。像是画中的人一般。
她的嘴角一如既往的微微上扬着,看的他有一些痴了。
“莫郎。”昕薇转脸看向他,她本是看着路边一个空竹艺人耍得正欢,却见着莫桑盯着她有些异样的神色,眼中不禁闪过一丝不安来:“这两日,怎么觉得你心神不宁的。”
“没。。。没有。”莫桑心虚的收回了眼光。“天色不早了,我们找一间客栈住下吧,这两日都没怎么见你怎么睡好。”
“嗯,好啊!”笑靥如花,把手伸给莫桑,莫桑伸手过去,她的手便搭在他的手心里,感觉到手上一沉,她便翩然从马上落下。青丝拂过他的鼻尖和眉宇,那发丝上的香气一如当初。
每到暮春时节,原野上的草长到没过膝盖时,喀喇沁都会有一场盛大的赛马,每个部落推选出一个人来参赛,得胜者便有十匹上好的牦牛作为奖赏。
历年都是家中的大哥去参赛,可碰巧那一年大哥去林子里打猎的时候被野狼咬伤了大腿,便在家中休养,十七岁的他便代替大哥去参加了那一年的比赛。
比赛是先到着为胜,途中除了不能伤害对方的马,可以以任何手段阻止对方超过自己。那一日的赛局相当混乱,为了冠军之名和丰厚的奖品,不少人在途中被他人打下马,有些无意中打了对方的马犯规而被退出比赛的,还有些人是放弃比赛直接恼羞成怒和对方掐起架来的的,直到最后,将接近终点时只剩下了十人左右。
她的个子很小,却稳稳的坐在马背上,手上的金色马鞭甩的猎猎作响,却不是打在马背上,那鞭子一甩过去,便卷住了她前面那人的手臂,再一扯,那人便从马上摔了下去。这一路却没人敢动她,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杜棱府里的大格格。
跑在她前面的几位都一一被她的长鞭给甩下马,照这样下去,这一年的冠军应是非这位大格格莫属。
风在耳边轰鸣着,他紧紧攥着缰绳,朝终点加速冲去,眼看着离终点只差五百多米的距离了,耳后“哗”的一声,是长鞭划破空气的声音,那大格格果真盯上他了,像事先预料到了一般,他的身子猛然朝右一偏,躲过了。
那大格格的鞭子落了空,第二鞭立即又朝他甩来,这一次是脖子,他身子往后一倒,靠在马背上,便又躲过了这一鞭。
接着第三鞭,第四鞭,第五鞭,他身后像长了眼睛一般,都一一躲了过去,身子在马背上各种姿态轻巧的翻腾着,倒像是在表演花样骑马。
最后一鞭,他是用自己的马鞭将她的鞭子一挡,将她的鞭尾卷住,一抽便把那几米长的鞭子就从大格格的手中抽去了,一甩仍得老远。回头对她笑道:“快到终点了,莫桑就陪格格玩到这里吧。”
失了马鞭,大格格气急败坏,眼看离终点就只有六七十米了,两人当中隔着三四米的距离。莫桑不急不缓,他想,没了马鞭,她是断不可能追上自己的。没料到她竟一下拔了头上的簪子,狠狠的刺向马屁股,那马一声嘶鸣,竟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前冲去,速度比起方才竟然快了一倍。
在他错愕间,大格格的马已经缓缓的追上了他的,越过他时,她故意侧头得意洋洋的望了他一眼,那散落的青丝在风中乱舞着,带着玫瑰花的妖艳的馥郁,几缕划过他的脸,痒到了他的心里。
他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那大格格的马越过了终点也没有停下来,一直朝前疯跑着,那马屁股上的血如注涌出,从马腿上蜿蜒而下,渐渐的染红了整条后腿,那血还是一滴一滴往下落,滴溅在草地上。
她这时才慌乱了起来,狠狠的勒住缰绳,那马却更加狂躁,一路嘶吼着,拼命的想要把她摇下马背。莫桑只见她在马背上颠簸着,几次都差点被震下来。昕薇咬着牙,倾身死死抱住那马。莫桑立即朝前追去,她的马流血过多,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却仍不愿停下,莫桑快马加鞭的往前追了几百多米才追上她,眼前就是锡伯河,眼看大格格就要连马带人一起冲进河里,他大喊了一声:“伸手!”
大格格此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第一遍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看前蹄就要踏进水里,他又大吼了一声:“手给我!”
在她把手伸给他时,那马前蹄已经踏进了水中,他一把大力拽住她的手迅速将她拉回,一手赶紧勒住缰绳。他的马在河边停住。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那只马已经完全落入水中。她趴在他的怀里,吓得面色苍白,抬头看他时神色迷离,满脸都是泪水。
有的人遇上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而有的人,却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在劫难逃。
02
那日在酒馆,莫桑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沉默良久,问:“若她要我带她走,我当如何?”
齐溟笑了笑:“那你便带她走。”
莫桑猛然抬头,错愕的看着齐溟,只见他挑了挑眉,补充道:“带她出去溜达溜达,然后,让她死心。”
莫桑瞪大了眼睛,脸色一阵青白,须臾他冷笑,不由的佩服昕薇这位兄长,狠,真狠。
“她即将入京,这段时间你便带她好好玩一玩罢,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今日早晨便收到了他将她召回的信鸽,怎么会,那么快?
这应是与她最后的一日吧,过了今日,也许以后都见不到她了。他承认,他胆小如鼠,他贪慕虚荣,追求她不过是想利用她来提升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却没想过她的身份岂是他能招惹得起的。如今她即将入京,若真的带她私奔了,必会为自己的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若是如此,不如全身而退,就当与她从未相遇吧!他暗暗对自己说,这一切该结束了。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说开始就能开始,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大格格对他的一片真情覆水难收,而他,真的可以毫无留恋的放弃吗?
夕阳胜血,两人彼此交握着,十指紧扣。
莫桑蓦然又想起曾经的无数个黄昏,他和她并辔从林子里归来,两人虽然都骑在各自的马上,可是手却一直紧握着,谁都不曾放开,直到快临近杜棱王府的后院。
她依依不舍的望着他:“我要回去了。”
他当时故意没放她的手,所以她的马刚往前一步,他的马也在牵扯下往前一步。她扭头笑看着他:“怎么,你想跟我进去?”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不答,她又问:“那你愿意一辈子像这样跟着我吗?”
他扯过她,在她唇上覆上轻轻一吻:“我要你跟我一辈子。”
当时说的那些情话,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几分真假,但他记不清多少次,在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心跳如鼓。他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就骗她。自己原本的心意就是如此。如此的想要和她拥有一辈子,不管她是谁。
在昕薇不明所以的时候,莫桑忽然间拉着她的手飞快的跑了起来。跑了许久,却在路的前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终究还是晚了,鸽子已经放过了。
“别来无恙。”马上的齐溟神色淡淡,眉目带着几分慵懒道,看向莫桑的眼神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很守承诺呢,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你。”
莫桑颓然放开了她的手,昕薇的脸在那一瞬变得青白。
齐溟下了马,凑近她耳边道,“乖乖跟我回去,阿玛会当你是在林子里迷了路的。”
她死死的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做梦!”
齐溟似笑非笑的扬声道:“看来有人梦没醒呢!”说完看着莫桑道,“石佳,你觉得呢?”
莫桑面无表情道:“三公子把格格带回去吧。”
“甚好!”齐溟大笑着转身,对所有随从大声道,“石佳·莫桑找到大格格有功,王爷重重有赏。”
昕薇扭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莫桑,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莫桑垂着头,有鲜血顺着莫桑的嘴角流下,他说“对不起。”
她讽刺一笑,竟然晕了过去。
03
烟云端着食水上楼的时候,听见格格压低声音的哭泣。
从她那日被齐溟带回来后就一直被王爷在绣楼上锁了三日。算算今日,应该是入京的日子了。烟云轻叹了一口气,推开门,就看见格格通红的眼睛朝门口瞪去,见是她,便又垂下了眼睛。
这三日,她是滴水未进,滴米不沾,不让任何人靠近,就像一只刺猬。
烟云看着一阵心疼,端了食水走到她床边,轻声劝道:“格格,好歹吃一点吧,就算是为了。。。为了。”
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昕薇的眼泪便瞬间涌了出来,她忽然一下抱住烟云,哭着说:“他会死的对不对,你说我嫁到京城去,他们一定会杀死他的。”
“格格。”烟云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着,便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没有停,却沉默着,因为她也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话。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格格此刻无助的呜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砸在她的肩胛上,背上,湿濡一片。
她扳过烟云的肩,泪眼朦胧道:“采绿,我不想去京城,我只想嫁给莫郎,除了他,我谁都不要,若硬逼着,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目光如此决绝,让烟云都不由得一震。她太了解她了,她知道,她只要想,没什么做不到的。
忽然,门被推开,一群丫鬟鱼贯而入,手上托着首饰和衣服,领头的那个道:“格格。王爷让我们替您梳洗更衣。”
“都给我滚出去!”
“格格。王爷说,务必要为格格。。。”
昕薇“啪”的一下摔碎了茶碗,吼道:“都没长耳朵吗?滚出去!”
再有人试图靠近时,昕薇将那碎瓷片举在脸颊,威胁道:“都出去!要不我就立刻毁了我的脸。”
“那你便试试吧!”齐溟自门外大步的走进来,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往前进一步,那碎瓷片便更凑近她的脸一分,几乎再进一些,就可以把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划出一道血口。昕薇死死瞪着他,大吼一声,“出去!”仿佛吃定了她不敢下手,齐溟恍若未闻的衔着抹冷笑继续往前走,直到在她面前站定,悠悠道:“还是放下罢,若真的伤着自己就不好了。”
昕薇拿瓷片的手在颤抖着,脸上是近乎崩溃的表情:“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过我,放过我们?!”
他凑近她,似笑非笑道:“我放过了你们,是你的莫郎自己要回来的。”
“不,那是梦!”她一把扯过他,摇晃着,神情飘忽道,“你自己都说是我在做梦呢!梦里的东西怎么能信呢?”
齐溟甩开她的手,冷冷道:“你疯了!”
“我要见他!你让我再见见他!”
他冷笑道:“你觉得现在是见他的时候吗?”
昕薇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齐溟的心忽然软了下来,轻叹道,“忘了他吧,他不值得。”
昕薇忽然噗通一声跪倒了地上。扯着他的袖子哀求道,“求求你,让我再见见他。”
“无可救药。”齐溟眉心一皱,甩开她,转身对那些下人道,“都愣着干嘛?快来给大格格更衣梳妆!”
“济尔默·齐溟,你记得今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昕薇从地上站起来,手中捏着碎瓷片,手起,碎瓷片落地。齐溟在原地定住,转过身,见到昕薇脸上赫然出现一道两公分的血痕。
整个屋子的丫鬟都吓软了脚,唯有昕薇勾唇笑着,右脸上蜿蜒而下的血邪魅而妖艳。
她佩服她,她真的,什么事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
很多年后,烟云想起这一幕时都会唏嘘。
其实,司命神君早就写下了结局,如掌心生命线纠缠的纹路。兜兜转转,几经波折,以为逃脱了的宿命,最终还是会回到那里。
从她在一群女孩中发现那张与她相似的脸的那一刻起,一切便早已注定。
烟云晃晃悠悠的坐在杜棱王府最豪华的马车上,瞥向窗外,喀喇沁过往熟悉的一草一木飞速的倒退。飞速倒退的还有一个少年落寞的身影。
回忆着在杜棱王府的短短七年,倒像是一辈子那般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