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光漫过窗台,照亮整个夜晚。
京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自她额头落下。迷糊中,她痛苦地抓住胡克的手,掐出一道弧形的血印。
胡克坐在床沿,抚摸着京京的脸,神情怅然。
蓦然,他抬起另一只手,亲吻着上面的老印子。相同大小的弧形,正好合成一个圆。只是这印子,经年累月,浅得看不到伤痕。与这新鲜血印的刺目,截然不同。
窗外,刮起了风。
夜色中,他嗅到茉莉的气息,宛若旧识。
他松开京京的手,发出无可否置的叹息。长夜漫漫,他感到彻头彻尾的冰冷。他抓起一床被褥,裹在身上,战战兢兢地朝楼上走去……胡克十分确信,自己两只手上的掐痕,都是京京所为。
他们……早就认识……早就认识了……他想不起来。
真的,想不起来了。
胡克恍恍惚惚地走在楼道上,木板在暗夜里,嘎吱作响,犹如呻吟。
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月亮的形状,用力地甩出一个弧形。然后,长久静默。月亮悬挂在头顶,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冰凉。
日前,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棵枯死的树,周围是高山,山风呼呼列列地从他身边掠过。远处,有人捧着一束白花,迎面而来。黑色斗蓬,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宽大的袖口里,盛满了大风。
月亮就在他们头顶,诡异而凄迷。
她愈是靠近,胡克的心跳愈沉。茉莉的芬芳在夜色中弥漫,令人迷失。
“走吧!”女子在风中低唤,头藏匿在斗蓬之中。
梦中的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并肩而行。
他们默默地走过山岗、荒野。在天即将明亮时,涉水渡河。胡克弯下腰,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移动,待定住脚后,转身。女子从斗蓬中,伸出素白纤细的小手,胡克紧紧握住。
她的手心,一片潮湿,散发甘甜迷离的气息,饱含温情。他难以自持地将脸,埋在她的手中,久久不愿离去,宛若孩童。
“哎!”女子轻叹。“天快亮了,我们得快一些。”
胡克极度不愿,自她手中离开。无可奈何地看看天色,默然驮起女子,涉水渡河。女子自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头枕在他的颈窝。
“我多么不愿,日子就这样死去。”女子轻声说。
“明天总会来。”语毕,他们已经跨上岸来。
“可是,明天不属于我们。”女子哀怨至极。
胡克缓缓地放下女子,心里莫名的悲凉。叹息道:“是啊。明天不属于我们。”
他们默默地穿越,一个狭长的山洞。坑洼的地面,积水已至脚踝。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小心地向前移动,积水哗哗啦啦,响彻耳畔。
当月亮重归于头顶时,他们抵达一座小坟场。四周荒草离离,坐落着十几个坟包。女子走过去,将手中的花束解开,一一摆放于墓碑前。
“正好十三朵。”女子放下最后一朵后,又重头数了一遍。
胡克漠然地注视这些花朵,有的已经开始枯萎。
“来年。我将预备十四朵。”女子忧心冲冲地说道。
“不会的。一切都会结束的。”胡克急切地否定。
女子凄然一笑:“不!一切将按照他的意愿发展。十三年来,他从未离开过我们。无论我们如何躲藏,他总会有办法找到我们。然后,以新的身分,进入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将又一次杀死他……”
“一切即将结束。相信我。”胡克相当笃定。
女子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拥抱。
女人柔软的身体,不断涌出茉莉的芬芳。胡克难以自持,他的手滑进宽大的斗蓬中,紧贴着女人的皮肤,女人亦狡黠地缠住他。他们相互抚摸,亲吻对方。以无比激烈的拥抱,印证彼此的存在。终于,胡克撩起斗蓬,女人修长白皙的腿,滑落出来,呈现在月光下,令人欲望蓬勃……黎明到来以前,女人躺在地上酣睡。修长白皙的腿,裸露在外。黑色斗蓬覆盖住,大腿以上的部位。他漠然地注视,熟睡中的她。蓦然惊觉,自始至终,女人都戴着斗蓬,他未曾看清过她的样子。梦中的他,虽然不清楚女人的长相,却很自然地与其对话、行事。梦外的意识开始植入,驱使梦中的他,去摘下斗蓬,看清女人的样子。
她是谁?
斗蓬被他掀起一角,露出女人微薄的双唇。鼻梁以上的部位,依然被斗蓬遮住……这时,京京自梦外推他一把,他悠悠转醒。
梦中的他,很清楚与女人之间所谈论的事情,以及他们之间的隐忧。梦醒后,却只记得整个梦境的过程,所谈论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
他们将又一次杀死谁?
终于,一切景象都成泡影。
每次梦境,紧要关头,京京都会将他敲醒。
这一夜,他给京京服用了,足够药剂。她会一直睡下去,直到他从梦境中醒来。
转过楼梯口,左侧有一扇红木门。
他们曾经的卧室,就在那里。
他的过去,就在那里。
他裹紧被褥,走过去推开门。不经意,他撞破一张蜘蛛网,然后灰尘,扑扑掉落。
空荡的屋子里,没有一张属于他们的相片。右侧的墙上,镶嵌着一幅油画,色彩极具张力。虽说画上是个女人,姿色尚可,但不能证明,油画上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他拉开梳妆台的椅子,坐下。台面上有瓶廉价香水,和一本诗集。蓝色的封面,镶了一道金边。他拿起诗集,霉菌气味,扑面而来。显然,这诗集很久没人动过。
他翻开诗集的扉页。上面这样写道:幸福的永远不同于不幸福的。——L署名仅仅是一个字母,“L”即为他妻子名字的一部份。他坐在那里设想,可能构成L这个字母的姓和名。最后,选择一个自己接受的,作为对她的称呼。就像之前,他常常在暗夜里,思念他的妻子。虚构一个不太清楚的样子,以便于在自己的意象中抚摸。
这一夜,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再次想像她的模样,认真地想像。从头到脚,反反复复。大腿修长,光洁明亮,手心潮湿芬芳。自始至终,甘甜迷离,使之沉醉……蓦然,他发现他所想像的,正是梦中穿着黑色斗蓬的女人。
他突然潸然泪下,心里莫名的悲凉。
天色渐明,汽车驶向世界的更远处。
往事,渐行渐远……整个夜晚,胡克不曾合眼,脸朝向窗外,眼神游离。
内心充满晦涩难当的痛楚,他想念他的过去。
很想。
大片的风光,极速掠过,植物壮硕,泥土芬芳。偶尔,有飞鸟从他头顶飞过。奋力地拍打翅膀,飞往远处更广阔的天空,样子十分感人。
他在静谧的晨光之中,缓缓侧头。身旁的少女,靠着椅背沉睡。脸色比前一夜,更加苍白。她在睡梦中,裂开嘴角微笑,腐烂的气息,自她口中溢出。她的笑容在寂静的车箱内,显得愈发诡异,令胡克忐忑不安。
突然,窗外有大片的光线,被遮挡住。
阴影笼罩在他们头顶。
胡克抬头的瞬间,一只大鸟,扇动翅膀。从正面飞来,与车辆匆匆擦肩。
“停车——”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喊。
司机大叔缓缓降低车速,但,没有停下。
“停车——”他再次急呼,大步跨到车门的位置,在摇晃之中,猛拍车门。
人们极度不愿从梦中转醒,但终于还是醒来。
他们神色交错,茫然不解地看着胡克。相互交头接耳地抱怨,表情嫌恶。
胡克置若罔闻,依然大力地拍打车门。
少女醒来后,从椅背上坐了起来。望向窗外,远去的大鸟,恍然大悟。
司机大叔,终于将车停下来。车门缓缓开启,胡克立刻跳下去,大步奔跑。沿着大鸟飞行的轨迹,一路追逐。少女漠然起身,紧紧跟在胡克身后。
他们在茫茫的天际中奔跑,一直奔跑,没有尽头。
他们愈跑愈悲伤,愈是悲伤愈跑。
后来,大鸟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太阳中,直至整个消失。
他们终停下来,久久观望,无限怅然地望着太阳。一抹巨大的金黄,将他们紧紧包裹住。热量不停地传递过来,胡克的心,却一点点冰凉。
那一刻,他与太阳,多么亲近。
只是亲近。
“大叔——”少女唤道。“那只是一只鸟而已,不必太在意。”
“它不是一只鸟。”胡克纠正道。
“不是鸟?”少女有些疑惑。
“是的,它不是一只鸟。”胡克再次确认。
“它是我心头巨大的阴云,低沉且压抑。我们之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它代表着我的一种过去,它遁去的地方,正是我来的地方。它正是现在我迫切渴望的东西……”胡克指着太阳,悲凉地说道。
少女怅然,抬起头,观望大鸟消失的方向,已经觉察不出任何踪迹。
“在大展中学里,也有这么一个人。总认为自己是来自太阳的方向。每天爬到僧侣们上吊的那根枝桠上呆坐,久久不愿离去。眼神空洞地望向,那堵坚实而高大的墙。起初,他的视线,与墙的顶端平行。大树一点点生长,半年后,他能看到墙外面的景象。
“人们从大树下面经过,变得小心翼翼。他总是坐在他们头顶,以无限悲伤地眼神看向他们,仿佛在说‘你真是可怜’。如同上帝之于人类,人们纷纷感到,自己就是罪恶。那一整天,都会郁郁寡欢,绝望无比。日子一长,人们承受不住这种,来自内心深处,沉重的负荷。他们宁愿绕远路去目的地,再也不从树下走过。他们拒绝悲伤与绝望。
“只有我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每天刻意从树下走过。时间充裕的话,我就站在树下仰望他。有一次,在我们的对视之中,我居然鬼使神差的念出那句‘你真是可怜’。他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比以往更加悲伤。他在树上对我挥手,轻灵得如同鬼魂。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爬上树去,同他并肩坐在,那根枝桠上。大风吹过,树枝摇曳,我们坐在上面,摇摇欲坠。我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他发出诡异的笑声。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寒冷,虽然当时是夏季……“我们坐在树上小声交谈,望向远处,绕道而行的人们。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要知道,那不是有深仇大恨的报复,仅仅是为了报复这个疯狂的世界。”
少女脸上闪过一丝邪恶的光芒。
“我是这么地喜欢与众不同。”
胡克对少女有些爱怜,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喃喃道:“你的确是与众不同。”
“他是刚从部队上,转业回来的士兵。被迫留在大展中学,做体育老师。那时,我们坐在高高的树桠上,聆听大风的声音。他说,这根树桠曾经吊死过,无数坚定不移的信仰。当大风吹动树桠,我们随着这些信仰,一起摇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远处的高墙。‘我是从那里来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他指着太阳的方向说道。我不知道他说的我们,还包括谁。只是感觉,他和我的确不是同一类人。
“你与他是如此的相似。”少女感叹道。
胡克莞尔,内心却愈发的忐忑不安。
“进入雨季之后,那座城市的白天,突然变得诡异。人人面色泛忧,疲惫至极。天总是突如其来的变黑,与暗夜无异。人们点起灯火,躲在屋子里观望,无所事事。他们为分清白天和黑夜,而感到苦恼。然而,他们能够分别白天和黑夜,这才是他们最大的悲伤。
“学校停课月余,允许学生自由出入。大部份的同学,都收拾衣物回老家。只有我还一直留在学校,整整一个月。”少女暗想往事,神情漠然。
“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喜欢与众不同。”语毕,少女微笑。
“是啊!”胡克无限怅然。“你是这么地与众不同。”
“那天,我们依然坐在树桠上。雨水冲涮过的树木,有一种新生的味道。他看着远方,那属于他的地方。‘我要走了’他淡淡地说道,言语间充满感伤。整整一天,我们坐在枝桠上,随风摇摆。谁也没再开口说过什么。音乐室里有人在弹奏伤感的曲子,时光在冰凉的琴声中老去。我们面面相觑,噘叹不已……”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说到这里,少女哽住喉咙,极度悲伤地望着太阳。
迷茫中,好似又见到他,指着太阳,无比坚定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大风吹过他们身边,如泣如诉。
这一久远的往事,如同心里年深月久的伤疤,轻轻一碰,便会彻骨的疼痛。
少女转身,在风中握紧双手,不可抑制地痛哭。颤栗的身体,像暴雨中瑟缩的花朵。
多年后,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与众不同。
她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胡克张了张嘴,安慰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口。
只是从背后,拍拍少女的肩膀。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
沉默良久,少女悠悠转身。在大风中,仰起苍白的脸,诡秘一笑。
“大叔,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闻言,胡克如遭电击,脸色煞白。
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