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异域亡途 第二章 荒山养鸽人 (上)

暗夜沉沉,窗外暴雨渐止。

两个男人靠在椅背上,各怀心事。

胡克觉得有些口渴,起身向车门旁的饮水机走去。售票员垂着脑袋瞌睡,嘴角银光闪烁,口水浓稠。胡克透过后视镜,看到杜雷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盏微型台灯,戴上眼镜,开始阅读。余下的乘客,均在沉睡。司机阴沉着脸,默默地操纵着方向盘。

胡克喝了一大杯水,仍然觉得口渴。

于是,他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水漫过他的喉头,温热。

兄弟,坐下来。有人在喊。

胡克东张西望,并没发觉有人异样。于是,再次迈步,意欲回到座位。

兄弟,坐下来。司机大叔别过头,注视着胡克。

我太久没与人交谈,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胡克迟疑片刻,忐忑不安地坐下。司机将注意力,转回前方的公路上。

“我已记不起,是从哪一年开始。我总是驾驶着车,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马不停蹄,急急吼吼,旅客们达站后,我又将开往下一个城市。起初,有人会在漫长的旅途上,与我交谈。谈起他们的过往,或是憧憬的未来,欢呼雀跃,异常悸动。久而久之,我懒于开口,不想与人交谈。旅客们也渐渐安静,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直到抵达目的地。像一场无声电影,缓缓地播放,自始至终,人们都充满感伤。我一直默默地前行,周遭的一切人或事,都被视为理所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以为车箱是空的,一切是那么安静。直到,你与你的朋友,开始谈话……”司机扭过头,看着杜雷说道。

杜雷恰好将书翻至下页,聚集会神的阅读。

“在成为司机之前,我也喜欢看书。”司机大叔迷迷糊糊,有些怅然。“那年,正值高考结束。我信誓满满的在家,等待录取通知书。成天捧着《三国演义》,穿堂过巷,永不离手。一面阅读,一面标记,里面的人物众多,时常混淆。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书看了三分之一。大院里的槐树,于一个午后,树叶落尽,枯死。我拿着书,站在树下,噘叹不已。仅一顿饭的功夫,这棵参天大树,面临了一场凋零。

“我难以置信,不敢相信,有什么正在眼前迅速的流逝。天黑了,我也不愿回到屋里,坐在树下思索。曾经的梦想,变得如烟云般渺茫,我掩面哭泣。母亲从屋内冲了出来,大声的喊着什么,我听不见。蓦然,我变得愤怒,痛恨一切。从地捡起石子,砸向我的家门,口里乱七八遭地骂着脏话。母亲朝我走来,我一面骂,一面奔跑。母亲依然在身后叫喊,可我听不见她的声音。我愈跑愈远,愈来愈伤心。

“拐过一个山道,离我不远的前方,有两盏微弱的灯光,一明一灭,诡异至极。待我走上前去,是一辆残破的卡车。车门未关,油火未息,我鬼使神差地爬到驾驶室端坐。突然,我萌生了一个想法——逃亡。逃离自我,逃离这个疯狂的世界。我缓缓地发动引擎,车子启动,渐渐地我离一切愈来愈远……”

司机大叔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握着方向盘的手,隐隐有些抖动。

胡克茫然地看着他,叹气道:“幸好!你逃离了过去。”

“不……”司机大叔哑着嗓子喊道。“这恰恰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他沉默了,于往事中流连,脸上叭嗒、叭嗒地滴下热泪。

沉默良久,胡克走回座位。

杜雷合上书,一张纸条从书里滑落出来。

胡克拾起,上面有几行字。他轻声读出:

“夏天过去了/又是冬天/为我们自己祝福吧/我们正走在路上/我们走得真快”

闻言,杜雷有些失神。

“这是诗歌?”胡克问道。

“是的。是蓝蓝喜欢的诗人之一——杨黎。”杜雷接过纸条,将其夹回到书内。“那时候,我们正值年少,热爱诗歌。我们翻阅大量诗集,阅读诗歌。为各自己喜欢的诗人,相互争论。我们就坐在杜家村最高那座山上,于风中大声吟送诗歌。

“那天,放学后。我拉着蓝蓝的手,爬上山顶。天空广阔,山下树林密集。仅存的一只翼龙,拍打着翅膀,压低飞行。它奄奄一息,扇动翅膀的力量,越来越小。就要飞到我们跟前时,犹如枯叶坠地般,在半山降落。

“我跟蓝蓝跑到下去,只见荒屋内的少年,蹲在它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头。蓝蓝走过去,对他大喊‘给它找些水来’。少年犹豫片刻,转身向山下跑去。片刻之后,他用饮水瓶盛满清水,慌忙跑来。蓝蓝拧开瓶盖,将水喂给翼龙。我们三人默默的守在它身边,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下都是村民们设下的陷阱,我们无法准确判断,不敢摸黑下山。但,我们更不愿将这只翼龙,遗弃在深山内。于是,我们决定在山林里过夜。”

杜雷一面讲述,一面将书放进包内。胡克瞥见书名——古装悬疑之最《血海棠》,这是痴华鬘的最新力作。他在京京那里看见过这本书,京京相当喜欢这位青年女作家。当时,她就拿了一本痴华鬘同门师妹浅浅的作品《夜不眠》做比较。“真不知道,同一师门的师姐妹,相差怎么这大。”语毕,一脸嫌恶的表情,将《夜不眠》扔进垃圾筒内。

“我们蓬起火堆,开始东拉西扯的聊天,直到谁也不愿开口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蓝蓝突然说‘让我们来讲故事吧’。讲故事的人,不能讲其他两人听过的故事。如果听过,就得另外讲一个,直到所有人认可为止。你还记得你讲的故事么?”杜雷故意询问。

胡克茫然地摇摇头,无从记忆。

“你的故事,可真够恐怖。我至今记忆犹新。”杜雷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颇为赞赏的感叹。

胡克靠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这个男人讲述,一个他曾经讲述过的故事。

男人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陷入久远的往事,无限悲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小花的小姑娘。自小父母双亡,带着弟弟,同姑姑住在一起。有一天,姑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过几天回来。告戒小花,一个人在家要小心,如果感到害怕,就对着东边喊‘家婆,家婆,快来跟我做伴’,家婆就会赶来陪她。

“就这样姑姑走了。太阳快下山了,小花一个人在屋子很害怕,缓缓地摇着弟弟的摇篮,摇啊摇啊……突然,她感到惊恐万分。‘幺弟,我去喊家婆来陪我们。’于是,小花走到屋外,对着西边大喊三声‘家婆,家婆,快来跟我做伴’。喊完之后,小花在门口焦虑地等待。过了一会儿,一个体态臃肿,脸宽肥大的老太太,一步一步地向小花走来。

“老太婆走到门口时,天已完全黑了。小花领着她进屋,准备将灯打开。家婆连忙大声制止‘别开灯!别开灯!我患有眼疾,不能开灯!’。小花只好摸黑,端来凳子给家婆。家婆连忙摆手‘我的屁股上生了疮,只能做罩子(文账式的凳子)’。不一会儿,小花听到扑——叭,扑——叭的声响,好奇地问道‘家婆!家婆!你在做什么?’老太太哑着嗓子回答‘没事!没事!我在打蚊子。’

“小花默黙地摇着摇篮,内心感到惴惴不安。弟弟在摇篮内嚎嚎大哭,任凭小花怎么哄他,也止不住。过了一会儿,弟弟不再嚎哭,小小的身体,一点点冰凉。屋子又再度宁静,卡卡……卡卡……声响不绝于耳,小花颤抖地问‘家婆!家婆!你在做什么?’老太在哑着嗓子回答‘没事!没事!我在吃胡豆。’

“月光如水般漫过窗台,忧伤地照着屋子。小花借着月光,看到一头黑熊,两只爪子正在撕裂食物。卡卡……卡卡……摇篮内的婴儿,只剩下一个脑袋,瞪大双眼,仇视这个世界。小花佯装不知,镇定地站起来,缓缓走出屋外。黑熊在罩子内,甩着尾巴‘小花!小花!你要去哪儿?’小花回答‘家婆!家婆!我去摘点桃子’黑熊在屋内等了很久,也不见小花回来。于是,抹了抹嘴,蹒跚地走到屋外。只见小花,躲在桃子树上,瑟瑟发抖。‘小花!你下来!’熊家婆在树下喊。‘不下来!树上有很多桃子。’小花怅然。‘那我上来。’熊家婆一面说,一面往树上爬。爬到一半,又滑下来,如此反复。小花心下暗喜,于是对熊家婆说‘家婆!你去把柜子里的猪油,拿来抹在树上。你就能爬上来了。’熊家婆依言照做。

“熊家婆试了几次,未果。‘小花!小花!我还是爬不上来。’小花想了想又说‘那你去把门背后的鱼叉拿来,我拉你上来。’熊家婆再次依言照做,将鱼叉递给了小花。这时,小花突然狰狞地笑着,一把将鱼叉叉进了熊家婆的喉头。熊家婆就这样死了,小花爬下树来,一个人趁着月光,走往他乡……”

故事讲完了,杜雷双眼闪着光,一段冰凉如水的往事。

“我不觉得很恐怖。”胡克淡淡地说道。

“故事的本身不恐怖,恐怖的是故事之后,你说的一段话。”杜雷面若死灰,喃喃地说:“其实小花是故意对着西边喊家婆的,因为,她想借他人之手,杀死她永远长不大的弟弟。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

天色泛白,车辆挤入拥挤的城区。

四周混闹起来,车辆驶过一个广场,大型的广告牌上张贴着巨形海报。

这时,杜雷将手,搭上胡克的肩头。“再见。我的朋友,我到达目的地了。”

胡克张开嘴,什么话也没说,只呆呆地望着杜雷。杜雷像看穿他心事似的,诡异地笑道:“放心,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还有两个故事还没说完。”

汽车停了下来,杜雷背着包,匆匆下车,站在路边。

汽车飞速驶过他身边,没有任何留恋。

唯有胡克,扭过头默默地看着杜雷,在路边用力的挥手。

然后,一点点消失。

夏日苍茫,浮云悠悠。

胡克与京京站在一棵桃树下,茫然地看着远方。

这棵桃树,歪歪扭扭倒向田边。别具造型,宛若盆栽。

良久,胡克握住京京冰凉的小手,又一片叶子掉落。起风了,卷起田地里泥土的味道。他们不约而同地,深深呼吸。

京京拿起铲子,在桃树下,铲起一堆又一堆的泥土。

“这棵桃树,是你们一同种下的。你们小心翼翼地呵护,每日浇水,让它充分吸收阳光。盼望着它早日结果,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日子一长,你们便倦怠了。你只有在夜里起身,会在这里小便。它因为你们的疏忽,而变得歪歪扭扭。想必结出的果实,酸涩不堪。”京京一面挖,一面掩住鼻子。“真的好臭……”

胡克接过京京手里的铲子,继续往下挖。好奇地问道:“你在找什么?”

“一件你认为很重要的东西。”

“哦?”胡克突然兴致高涨。“是什么?”

京京摇摇头:“不知道。只是,听你提起在池塘边的桃树下,埋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哦!”胡克淡淡应声。

挖到三十厘米处,小木铲碰到尖硬物。险些从胡克手中脱落,掉进池塘内。

他们身后是一片死寂,农田、房屋、树、还有大山,在广阔的天空下存在。远处的山坡上,有人戴着草帽,站在那里很久。

两人感到有人在暗中窥视,惶惶不安。犹如两个盗墓者般,频频回头。

胡克沿着尖硬物体的轮廓小心挖掘,物体渐渐显露出来。京京将手伸到坑里,扒开泥土,掏出一个木盒子。没有漆油、没有雕刻,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京京轻轻地抚去上面的尘土,递给胡克。

胡克从她手中接过,但没有打开。

他再次回过头,望向远处的山坡。那个戴草帽的人,依然站在那里。以同一个姿式,与他对峙。犹如对决的高手,屏声静气,等候最佳时机。

良久,京京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我们走吧。”

胡克转身,牵起京京的手,折回来时的路。当他们转身时,桃树上又掉下一枚叶子。于空中旋转多时,掉进土坑里,宛如无声叹息。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速度缓慢,各自沉思。

胡克看着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面相平庸,过目即忘。他以为自己眼花,驻足观望。

这确实是一张陌生的脸。

似乎是看出胡克的惊疑,那张脸居然诡秘一笑。

胡克呆在原地,感到莫名的恐慌袭来,心脏有如擂鼓。他一面紧盯水里的脸,一面捏紧手中的木盒。

“呱——”一只青蛙,蹦过水面,搅乱了水中影像。待水面恢复正常,胡克看到的,是自己较为英俊的脸庞,与平日无异,略微有些憔悴。

“怎么了?”京京关心的问道。

“没……没事!”胡克心有余悸地回答。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胡克回过头,冲京京微笑,示意他没事。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从红砖房的左侧,绕到坡上。房屋背后有一片,年代久远的竹林。一些倒在宽广的土地上,慢慢腐烂。一些直耸云宵,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手拉手,呆呆仰望苍穹。一只白鹤,从他们头顶掠过,飞向远处的池塘。

“那个……京京……”胡克喃喃念道。

“什么?”京京依然仰着头,看流云聚散。

“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胡克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从前?”京京故做思索,揶揄道:“人模人样。”

“切!我是说我的长相。比方说,以前的我,可能有三只眼睛。为了附合人们的审美要求,而去做过整容手术。”胡克一面说,一面在自己的额头,比划第三只眼睛。

“你以为你是二郞神!”京京翻白眼道。“说实话,过去的你,是一束光,总是神采奕奕。而现在,你总是在想你的过去,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感到痛苦。精神大不如从前,虽然相貌依然英俊,但使人感到沉重。”

良久,胡克低下头,握紧手里的盒子,握紧他的过去。

沉思片刻,他依然没有打开盒子。“我很想知道,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

“……“在医院这段时间,我总是陷入一个个,荒诞怪异的梦中。那些梦,像是电影里的片断,接踵而至,杂乱而迫切。梦中人影晃动,其中一个,存在于我的每一个梦中。他总是背对着我,坐在礁石之上,脚下是澎湃的波涛。海水打湿他的裤脚,一分为二,裤子有了两种色彩。风很大,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势不可挡。有时候,海潮汹涌,一个大浪卷过来,似乎将他吞没。我准备过去,拍他的肩膀,让他离那些海水远一些。我的手,搭在他肩上。他缓缓回头,我屏声静气,想看清他的样子,然后……”胡克有些哀怨地停下来,瞅着京京。

“然后呢?”京京追问道。

“没有然后。”胡克有些生气道。

“你看到什么了?”京京继续追问。

“我看到了——你。”胡克指着京京说道。

“每当他要转过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你将我从梦中叫醒。”他停顿一下,继续笃定地说:“每一次都是这样。你叫醒我时,他总是正在转头。”

“这能说明什么?”京京别过脸,不看胡克的脸。一声轻微的叹息后,她慢慢朝山下走去。

“是啊!这能说明什么呢?”胡克似喃喃自语,又似故意说给京京听。

“我知道梦中的一切,皆是我的过去。包括在礁石上坐着的人,一定是我的旧识。这些,你是知道的吧?”胡克加大嗓门说道。

京京佯装未闻,依然徐徐向前。

“京京!其实你知道很多事情,对吧?”胡克在空阔的山间,大声地喊出。

——其实,你知道很多事情。

——其实,你知道很多事情。

胡克的话在山间,久久回荡。

每一次回音,都令京京的眉头锁得更紧。她站在原地,轻柔着太阳穴,阳光太强烈,迫使她有些晕眩。眼前霎时模糊,幻影重重。昏昏绰绰地向一棵树倒去,胡克赶紧扶住她。

京京仰起苍白的脸,痛楚地笑道:“有什么会比照片和日记,知道的更多呢?”

语毕,她昏厥过去。

胡克背着京京,漠然往山下走去。

数日后的傍晚。

太阳再一次落下,潜伏于地面下。

胡克看着窗外,暮色中山峦起伏,群峰叠嶂。大风吹过,树木攒动,如麦浪翻涌。这些山峦、树木、土地、以至于一些风,都比他更为历史悠久。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它们孤独地存在于天地间,感叹每一个时代的结束。终有一天,属于它们的时代会结束。属于它们亿万年的孤独,也会一同结束。

胡克突然感伤起来,他抬起手,将手肘放到打开的车窗上,借此撑住他的脑袋。他总是感到自己活了很久,如同这些大山、树木、土地一般,拥有亿万年的沧桑与孤独。

天地是如此冰凉。

一切是如此冰凉。

一切令人窒息,他缓缓闭上眼。试图在亿万年的孤独中,找寻缺失的记忆。

杜雷走后,胡克的每次回忆,总是遵从他的方向。朝向深山,人迹罕至之地,颠簸前行。一些动物默默地走过他身边,然后,迅速衰老。远处的山峰上,有个女孩坐在那里。夕阳下她的身影,宛如剪影,黑得只剩下轮廓。胡克漠然前行,周围愈来愈黑。远处的山峰,以及那个女孩逐渐模糊……海水渐渐涌来,他奋力挣扎,一些水藻缠住他的脚。他于黑暗中摸索,然后一把纠起水藻。蹦出水面,手里死死抓着水藻。莫名的重负,迫使他低下头,久久凝视手中的物件。黝黑而浓密的头发,与一个无脸的人头纠结在一起。很长时间,他浮在水面上,没有任何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哭喊,彻头彻尾的哭泣。并不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是莫名的绝望。他将脸覆盖在人头上,硕大的眼泪落下去,流向大海……嘎吱——汽车急刹下来。

胡克因失重而恍然从梦中惊醒,四周的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汽车刚好停在,一棵大树下。司机大叔按下按纽,车门缓缓打开。

车外,夜色迷离。

一个少女,穿着白色制服,愉悦地跳上车来。青春的气息弥漫,人们在暗地里仰起脸,惶惶不安。少女左顾右盼,瞄准胡克身边的位置,坐下。

“大叔——”少女轻声呼唤。

胡克表情呆滞,脸朝向窗外。恍然地想着刚才的梦境。每次梦魇之后,他像古以色列君王般,期待有人向他揭示,梦境所代表的含义。他茫然地思索,究竟是什么,让他又一次感到绝望?

对少女的呼唤,他恍若未闻。

“大叔——”少女再次喊道,并推了胡克一把。

胡克缓缓回过头,打量着少女。素白干净的五官,皮肤水润,弹指即破。她张开的口中,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有事?”胡克懒懒地问道,不悦于少女对他的称呼。

“你知道大展中学么?”少女一面说,一面把玩自己的长发。口中散发出的味道,更浓烈了。

胡克茫然地摇摇头。

“谢谢。”少女有些失落。

“你可以问问其他人。”胡克有些不忍少女的失落,提醒道。

“你——,你说什么?”少女骤然变色,死死盯着胡克。

“什么?”胡克不解。

“没什么。”少女别过苍白的脸,合上眼睑,宛如一朵凋零的白花。“其实,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大展中学。但我得不厌其烦地问下去,总有人会知道吧?”

“你要去那里念书?”

“不。我就在大展中学念书。”少女纠正道。

“哦?”

“大展中学有一堵,坚实而高大的围墙。墙的里面是人,踮高脚尖也望不到头。墙侧生长着一棵年份已久的黄桷树。每至夏季,树荫成遍。年少之人,坐在下面聆听。远处音乐室传来,流畅抒缓的琴声。有风吹过,枯叶从树梢掉落,大地晦暗,时光死去……“我们的学校,是以前的一座寺院。建筑陈旧,大块的青板石铺成道路。空旷的礼堂,几张老旧的乒乓桌,静静地躺在那里。礼堂的四周,有根朱红色的大柱。大青石雕柱上,镌刻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诸如此类的经文,比比皆是。门和窗户,都是古时木框纸糊的。入学之前,曾听闻一些传言。这座寺院的和尚,是在一夜之间,集体上吊的,原因不明。地空了很久,也无人开发。长年居住在此的居民们,在阴雨绵绵之时,曾看到僧侣们撑着伞,在树下徘徊。后来逐一搬离此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这里建起学校,筑起高高的围墙。有时,远远望去整个学校,就像一座鬼城,死气沉沉……“那时,我就坐在音乐室里,上最后一节课。老师坐在钢琴前,如痴如醉地弹奏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序奏曲》。我在下面,与同桌小声地讨论,一只蜘蛛爬进了我的裤腿。它慢慢爬到我的私处,于是我大喊一声。老师仿佛从梦中惊醒,暴怒地把我揪到钢琴前罚站。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照射进来,大量的尘埃在空中流动。老师再次紧闭着眼,开始弹奏另一曲。我紧紧地靠着身后的墙,那只蜘蛛,依然有离开我的身体。有人在外面刨墙,墙上的石灰,开始剥落,露出泥巴和一些竹挑。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墙外面的人,将手伸进来。终于,有人从墙外伸出手,递给我一把白色手枪。同学们以为是我在搞怪,哄堂大笑。老师更加愤怒,转过身来,扇了我耳光。我举起白色手枪,抠动扳机……老师佯装镇定,轻轻地弹奏起,又一首抒情曲。须臾,她的脸抽畜起来,青筋暴起,一曲未终,便倒在钢琴上。同学们尖叫着冲出去,四周一片混乱……”

“你杀了她?”胡克感到很意外。

“最初,我也认为是这样的。”少女缓口气说道:“外界的舆论也是这样说的,这更加将一切强行植入我的意识中,产生意识混淆。让我深信不已,我杀了她。”

“……难道你没有杀她……”

“是的。我并没有杀她。”少女坚定地说:“我是多年后,某一瞬间,唤醒当年的记忆。我举起白色手枪后,手颤抖不停。总瞄不准她的胸口,左摇右摆,迟迟不敢下手。我正准备抠动扳机,枪声从侧面响起。我环顾四周,同学们纷纷落慌而逃,当时,我被吓傻了。最后也冲了出去,奔跑在狭长的暗道上。意识也逐渐模糊,后来学校里的一些干事,将我绑在黄桷树上。面对他们的质问,我什么也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天黑了,又下起小雨,我呆呆地仰望苍穹,雨水打湿一切。有人在身边,为我撑起一把油纸伞,是一个年轻僧侣,手持佛珠,念念有词。他指着前方,一群僧侣们,纷纷走下台阶,没入黑暗。最后,他也走了,油纸伞掉在地上,我跟了过去……”

“……”胡克突然感到有丝凉意,摩挲着双臂。

“这一切都是个阴谋。”少女愤恨道。“这是一场带我走向死亡的阴谋。”

“那你认为,杀死那个老师的人是谁?”

“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少女扬起嘴角,绽放出罂栗花般毒辣的笑容。

胡克再次嗅到腐烂的气息,再次迷失。

天亮了,我总不会忘了老朋友。

天黑了,我总不会忘了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