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之战,萧元力战身死,自然是被这些同为荆襄战区的将军们所敬重。而白牧楚却轻骑逃回,虽然让西汉奇袭的计划落空,可是在一众北唐军官的眼中,这只是给一个人的贪生怕死找了一个应当应分的借口罢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时代,在你还没有替自己确立地位和价值之前,是不可能获得别人真心实意的尊重。古今如此,概不能改。
要说这几日,这几日白牧楚用兵倒也得力,只是弃城而走的形象终究是先入为主。这些军官对于白牧楚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好感。而这一次如其所说的“声东击西”是简单到连刚刚入门的书生都能轻易看破的伎俩.可白牧楚却说这是西汉名将孟渝的构想.无论从那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并不可笑的玩笑.更何况在随州陷落之后,襄阳城内的盘查更为仔细,这几日的搜查更是由白牧楚亲自负责。如果对方轻易就能混入城中,那白牧楚这几天都是在澡堂子里泡澡?
当然,李继业并不这样认为.
数十年的刀山剑林,沙场戎马,让他清楚了一个最原始的道理.无论是那些精心设计的奇思妙想,还是那些气势滂礡的军阵厮杀.最后都只以胜负而定成败.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诸葛武侯的运筹帷握,决胜千里.不经意间去忽视那些平凡普通的胜利.
只是,军阵再出色,计策再奇妙的将军一旦从高高安稳的马背上跌落,被践踏在最肮脏的泥土下,同样是可耻而失败的.再不起眼再平凡的普通人如果能够赢得关键胜利,同样可以站在最高的地方横刀自立,仰头狂笑.
孟渝是个很有能力的军人,数之不尽的白骨与鲜血早早地替他做了证明.
随州一战虽然势如摧枯拉朽,但也让内应这张王牌过早地晒在了太过明亮的阳光下.这一次拖拖拉拉,掩饰成分太过明显的行动几乎不会让人产生丝毫的畏惧.可是,平凡到极致的简单就是最可怕的高明.
“将军.以末将来看,汉军连日作战早已疲惫,孟渝再张狂.也不敢在今夜袭击,企图里应外合.这不过是孟渝的疲兵之计,想让我们无法得到休息而已.若是在这个时候集合部队,恐怕很难保证他们明天的战斗力."一旁职位不低,身边也有亲兵保护的将军给出了他的理解.
很显然,大部分人都是这个意思.襄阳毕竟不是随州.
李继业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作为荆襄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他不知已经面对过多少次这样的选择。沉默片刻后.坚定地说道“集结部队,出城作战!"
"什么!"吃惊诧异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只剩下少数的几个站在李继业的身边静静地思考。
“你带十五军出城."李继业看着脸上汗水流淌,目光坚定的白牧楚,微微笑了笑,道“避开孟渝,去袭击他的大营。"
这次汉军的投石机实力巨大,是不得不面对的威胁。现在孟渝主动出击,李继业干脆不按章法地反手一击,彻底打乱他的布置.十五军是北唐在荆襄地区的王牌功勋部队.骁勇善战.其直属长官一直由历任襄樊都督亲自担任,自古就有“镇十五军者镇襄阳”的说法。是江汉地区少有的几支骑兵军.机动作战能力极强,在赵德昭不支持李继业组建大规模重甲步兵的情况下,十五军一向是李继业手中看家的老本.
白牧楚低头不语,他自然十分清楚出城袭击的任务,却更清楚出城所要面临的风险.十五军是城中不多的尖刀力量……这样的时刻,容不下一瞬间的疏忽大意.
“将军……”
“不要担心城中”李继业微微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在最残酷的战场.孟渝敢在今夜便动手,除了西汉年复一年不曾停歇的准备以外,更多地是看准了我们的求稳,看准了我们的害怕.我们忧患于襄阳的得失,变得犹豫,变得懦弱.大家把希望寄托在遥远的白公身上,只盼着能守到大军回援.而却不去想我们已然拥有足够的军队和粮草,城中百姓愿倾尽全力支持.这本身已是一种失败,顾忌太多的人总是最早地倒在地上.若是不能放下襄阳这个包袱,再不可想象的事情都会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发生."环顾身旁将领,沉声道“我们之前怎么打,现在也是怎么打!"
清凉如水的寂静夜色下,只剩下襄阳主将切冰断玉一般的掷地语声.
他是李继业,或许他比不上白宪的谋略全局,比不上时隽的锐利凶猛,也比不上傅文召的金城汤池。但他敢战,但他敢死,敢于直面所有的艰难和困苦。他是悍勇果敢,决死阵前的将军。他值得起所有的尊重。
清冷的月色下,今夜躲藏在暗处的黑暗显得是那样固执的漫长,固执地煎熬. 似一片清冷的月色拂过脸庞的萧索。
大批大批在马蹄上包裹着棉布,马背上携带着大量硫磺火石等一干引火物品的骑兵在苍茫夜色中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年轻的统领眼中倒映着远处清晰可见的汉军大营。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渐渐发白。西汉的布防极其严密,巡逻查岗的哨兵随处可见。整座大营的布局很好地借助了地势。一览无余的坦途上很难造成奇袭的效果。
不过……
白牧楚慢慢地擦去了掌心处细微的汗水,像是一点一点地擦去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嘴角露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西汉既是如此阵仗,孟渝主力必不在此.恐怕纵以孟渝这般老辣人物,也断不会想到李继业在如此重担在身之下,依旧不惧风险,敢出兵反击.
如此,自己这边的动作极有可能便是此战的关键.随州城破当天,萧元决绝的身影再一次浮现脑海.那一夜的火连同今天的战意一起炙热燃烧.北唐是看着军功的地方,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自然要向着更深的地方去走。
这一局,不到最后,又怎么知道是谁落在了谁的瓮中,由谁来笑道最后?
一声令下,最前面的骑兵纷纷催动战马开始冲杀.后面射术精湛的士兵从容地点燃了早已预备的利箭,下一刻,成百上千支熊熊燃烧的火箭穿越了茫茫苍野,准确无误地在汉军大营内闪起了灼热光芒.
“敌袭!"
"出击!”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同一片天地下呐喊,一种是略带些慌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努力保持的镇定.而另一种,是充满了自信和希望.要旗卷天下的气魄.
汉军的军官在大声地呵斥,刚刚从营帐中爬起的士兵来不及穿上盔甲,穿着单衣就匆忙地跟随着自己的直属长官站上岗位.
十五军的骑兵已经在冲击西汉大营的外围屏障.白牧楚不敢在这个时候有任何的拖沓和犹豫.此间的一分一秒像金子般珍贵。孟渝筹划经年,带出来的军队必然不会是凡品,一旦给了他们反应的机会?
这里,便是白家连同北唐襄樊百多年荣光埋葬的地狱。军人的胜负荣辱,只在片刻之间。
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像汹涌的海潮一样连续不断地拍击着屹立在夜色中的汉营外围屏障.
手握长矛的步兵在坚硬的木栅保护下很轻易地戳穿了骑兵的身体.很多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几支乃至几十支长矛扎中了身体.殷红的血液像喷涌的泉水一样流淌不止.痛苦的惨叫声在上空盘旋.跌落的尸体瞬间被黄沙淹没,被马蹄践踏。
可后面的人不会有丝毫畏惧,骑兵高速的冲锋,厚实的盔甲和悍不畏死的血肉之躯在生生地撕开对方的防线.反应过来的汉军开始用弓箭手进行阻击,但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昏黄火光照耀的夜晚,弓箭几乎碰不到高速移动的骑兵.
“杀”军人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在用鲜血涂染栅栏后,骑兵终于取得了突破.在外围出现缺口后,唐军像水银泻地般攻了进去,在短短的转瞬之间,爆闪的寒芒像是一阵呼啸的狂风一下子卷走了数百人的性命
绵长的栅栏线上,泥土里残留着鲜血,清凉的寒风夹杂着潮湿而粘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断了腿的士兵,无主的战马,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惨叫呻吟填满了人们可以看见的所有画面.
白牧楚的脸色有些发白,手上指挥着部队迅速推进,但心头却心思千转.刚才骑兵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冲锋给了他极大的震撼.在明知是死的情况下,十五军的士兵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前赴后继,冒死不顾.若是换做其他军队,胜负已在刚才决出.
他当年从不曾想过要从军征战,但也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像他这样的身份,未来本就是最不可预料的事情.可这些日子亲眼见识了战场以后.让他的想法得到了很大的改变.张良,陈平谋断天下,可刘邦终究是有了汉中的困局,彭城脚下,泗水河边五十六万大军灰飞烟灭下的抛女弃子.虽九败却苦无一胜的尴尬.
注定载入史册的骇下一战开创了刘氏一族四百年的基业,让大汉的旗帜猎猎飘扬于四海.却是成就了另一个人的神话与奇迹.
军队,才是立足一切的关键,而且是必须直接地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