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付出了上千名战士牺牲的代价后,趁着吴军一轮弩箭射尽、弓箭不足以封杀的间隙,上百名冲在最前的北唐步兵高高挥舞着手中的长枪横刀,奋力向前。山石陡峭之上,吴军就像是连绵成一线的岩石,阻击着层层而来的北唐步兵。
并不十分宽旷的土地上,不计其数的人头攒动,每个人手中的兵器都在阳光下闪烁着血淋淋的光芒。双方的士兵都像是饥饿的野兽一样,眼睛里透着血红的光。
每一刻,都有无数人失声惨叫着倒在地上,再看不见故乡的月光。
唐军阵中,黑甲佩剑的曾布无声地看着远处的战局。深邃的眼眸里是深埋的痛。轻风吹来,连翻飞的墨发都显得那样落寞萧索。
他的军官和士兵依旧勇悍,可以为大唐战斗至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可惜粮草不继,体力上处在了极大的劣势,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攻击部队已是颓势尽显,督战队的军刀都已砍得血红。
从天堂到地狱,奈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被大唐皇帝赵德昭称赞“此亦古之召虎”倚为东南柱石的曾布曾沅甫痛苦地闭上了眼。十数万纵横东南、独步淮泗的虎贲甲士,今日竟被一群草草成军的乌合之众,困死绝地。
“寿春、舒城方面可有消息?”
“启禀都督,已有十三批人马突围,只是至今未有消息。”
曾布沉默不语,恐惧和不安像是在深心里生根发芽了一般,一寸寸地蔓延攀爬而上,几乎要将他吞没。百战余生的将军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那一刹那变得十分悠远。好似有挣扎,又好似很平静。许久,他低沉着声音,缓缓开口“停止进攻,通知军中将官参与军议。”
轻柔的微风吹过锁河山的峻岭丛林,消融在死尸相撑的战场。望着攻势骤然停止的唐军,韩言的嘴角弧度浅浅,眼睛里有星星一般璀璨的光芒 “通知高维部十一军,立即进入作战区域。”
北唐中军阵内,曾布的目光,那样认真地扫过每一位军官的脸庞,像是要把他们的相貌死死地镂刻在心间。这些人中,有的是呆在两淮数十年的元老宿将,有的是当年寿春大战中一起流过血的老兄弟,然而更多的是这些年来,他悉心栽培,亲手提携上来的弟子门生。
他清楚。
这一刻,将别了战鼓,别了所有东南西北征战的荣光。数十载刀山剑林里的传说,就这样落寞成一段苍凉的悲歌。他苦心孤诣的雄关,已被东吴嗒嗒的马蹄所踏破。
“诸位,曾布无能,连累大家了。”坐断东南的北唐大将平静着目光,声音从容而镇定。远处还有战士的呻吟,可曾布的脸上已颓意尽去。短短瞬间,将军的心中已做出了决断。“南线的吴军已开始压迫我们的阵地。”
“什么!难道韩言已经打下了舒城!”
“林古远的援军到底在哪!”
堂下的军官们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死亡的味道就像是在身边腐烂的尸体一样腥臭浓烈。
韩言是李泺派到方信军中的参赞。当年李源死后,李氏一脉实力大损,不得不退居江南。其中借力江南大族不少,方能在这一片繁华之地建立东吴。而豪门大族乘机向中央渗透,占据了不少要位。东吴军政,若说皇室占了四分,倒有六分被握在以吴、陆、苏、方为首的各大江南士族门阀的手里。同皇室明争暗斗数百年。
方家坐拥淮西数百年,形同割据。麻城之战,吴军虽败,李泺怕也忍不住要抚掌而笑。
可韩言却是皇室的亲信。如今淮西主力被困,雄心壮志的李泺岂甘坐视?吴军围困多日,却在今天突然出兵挤压阵地。不是建业、广陵的吴军主力赶至,便是舒城、寿春的唐军已被扫荡。
譬如蝮蛇在手,壮士若不断臂,焉有活路?他们若不能杀出一条血路生还寿春,北唐在两淮辛苦经营一百年之努力,将尽付流水。而他们,这些一生戎马,刀光剑影的男人,也将输掉所有的尊严荣耀,沦为他人嘲笑鄙夷的对象。
一战而功成名就,一战而身败名裂。
“都督!林古远怕是指望不上了!”一魁梧汉子越众而出,狭长的眸子精光四射。左侧脸颊上,那一条一指来长的伤疤。如同那最锋利的刀锋一般让人触目惊心。一望便知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军中缺粮,越拖下去越不利。我张猛愿率四十军的兄弟替全军打头阵!”
曾布抬起头,深深看了张猛一眼。眸子里掠过些微探询的光。自平定寿春以来,他便以淮西都督之职,节制淮西、淮东诸军事。极大的削弱了徐州大营的权力。因此徐州防御使曹士选和他向来势如冰炭。
张家是徐州的簪缨门第,和曹士选的关系千丝万缕。这十年来,四十军颇有听调不听宣的架势。今日主动请缨,却是大大出乎曾布的意料。
“允绪不愧为张忠献公之后。”曾布微微将身子探前,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转了一圈,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待枭首敌酋,本督亲为将军请功!“
“谢都督栽培!“
“把所有的口粮都拿出来。“曾布淡淡一笑,身姿笔挺。目光锐利地仿若刚刚出鞘的剑,缓缓地在众人的身上扫过,夜风吹来,扬起他鬓角的头发,染血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许久,大唐的将军语调轻松,淡淡开口”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愿为将军效死!“
“愿为将军效死!“
顶盔贯甲的将军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前沿阵地上的血腥味道弥漫散开,将军们低沉的誓言像是西北高地咆哮的狂风。刀剑出鞘的那一瞬,夺去了一个世界的光彩。
数百口行军大锅,已被架在熊熊烈火之上。韩言在围困之初,便切断了唐军粮道,更断绝了水源。如今锅里翻涌的都是暗红色的马血。等到那马血稍稍烧开,士兵们便迫不及待地把一块块零碎的马肉和最后的一点米粮放入锅中,这是曾布军中最后的一批粮食,之前的唐军已经开始了限制粮草,好多人都已经好久没有吃饱肚子了。
往日以横刀铁马纵横淮泗百多年的大唐骑兵,在这绵延山林之间,竟也到了全无用处,不得不宰杀战马解渴充饥。
锅里面发出着难闻的腥臭气味,可是北唐的许多将士们都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团团的火焰,大多数人的喉咙都在轻轻吞咽着什么,其中不乏那些肩膀上载满了荣耀的将军们。
饥饿?可以摧毁多少坦然面对死亡的勇士?
围在锅边的士兵们一动不动地盯着锅内翻滚的食物,就像是健康的男人看着年轻姑娘的裸体一样专注而认真。不时会有人用枪尖去戳那些马肉来验证是否熟透,神态紧张地仿佛等在产房门外不知道老婆生男生女的丈夫。猛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已无法引起一丝一毫的鄙夷和嘲笑。
“大人,您也将就地吃点。“一名亲兵端着一碗小灶煮出来的面条来到曾布身前,里面的马肉已切得极碎,浑然不见半点血腥。汤水清亮,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曾布昂着头,没有说话。看着遍地的残兵败甲,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次被围困的模样,脸上尽是回忆交错的影子,仿佛打翻了流年的酒盏。
那还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河北,为了解决常年为患边境的契丹等胡族部落,先帝集结了四十万重兵发动了河北会战。白宪、时隽、韦庄等日后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正是从那一场大战开始,踏上了各自一生的征途。
那一年,他也这样兵败被围,胡人的号角像是夜枭的鸣叫一般连绵不绝。
只是那一年,他还有肝胆相照的兄弟,能在三天之内连破契丹十七重壁垒。
“阿布!你等着我!“
“阿布!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死!“
“阿布!咱们一起冲出去!“
后来?胜利的号角吹响在耳侧,潮水般的人群在凯旋的军队的面前欢呼雀跃。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获得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那一天连随风飘扬的披风上,都仿佛带着璀璨的荣光。
只是时光流逝的那样急促,像是黑夜里漫上堤坝的潮水,轻而易举的就淹没了所有兵荒马乱的青春,也淹没了所有坚不可摧的誓言。
那个总是搂着自己肩膀,替自己背了十六处刀伤、十一次黑锅的兄弟。在那个下雨的阴天,永远地倒在了自己的剑下。
“大人“亲兵端着已经冷了的面条,轻轻地提醒着自家的将军。
曾布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跟了自己近十年的亲兵,默然地接过了碗筷。士兵们早已吃干抹尽了锅内的食物,为了接下来的战斗,他们开始磨砺自己的兵器或帮对方系好头盔铠甲。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压抑的紧张和盼望。一切都像极了当年河北被围时的样子。
只是,他再等不来那年一样肝胆相照的兄弟!再等不来那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战役。
他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里扒拉着食物,却仿佛混合着泪水,一起流到了心里。
时光,改变了太多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