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我就不要饭了,我们一起出去拦地瓜。我们在大人们已经翻过的地里再翻一遍,看有漏网的没有,公家人儿管这活叫复收,我们就叫拦地瓜。谁拦了算谁的,没有缴公这一说。
那时候,因为吃着大锅饭,一些人责任感不强,劳动不细心,地瓜漏网的情况经常有。也还有些地瓜是在沟里长着的,它不按墩儿来,我们叫它飞地瓜。其原因多半是夏天的时候没翻秧,秧生须、须变根、根又生薯。它们的个头儿一般都不大,地面上看不出迹象,也往往容易漏网。
我和小笤出去拦地瓜的时候,就跟着刘老茄。他告诉我们,猪这东西,嘴长,鼻子灵敏,它要逮着个地方猛拱一气,那地方肯定有地瓜,而猪们拱过的地里绝对再拦不出地瓜来。他不知是要巴结小笤还是确实就是心眼儿好,他让我俩跟着他,他去哪里放猪,我们就到哪里拦地瓜。我们去了之后,他让我们跟着那几头克郎猪,待猪们拱出地瓜来,与它嘴里夺食吃;要么就见它在哪里拱,赶快将它赶走,我们自己刨。说是这么说,可真要从它们嘴里夺食吃,谈何容易!想想看,那些个熊克郎,一个个本来就饥不择这个食,穷困潦这个倒,哪能到口的肥肉给你吃,它岂不穷兵黜武,誓死捍卫它的劳动成果?有时为了一小块地瓜能追得它们满地跑,遇到个厉害的它还会向你龇牙咧嘴,露出穷凶极恶的样子,我们往往就罢了休。
我大哥放了秋假,有时也跟我们一起拦地瓜。这家伙有点小虚荣,干起活来假模假式,得空就想休息一会儿。我们跟众克郎提对厮杀的时候,他跟刘老茄蹲在地头儿上胡啰啰。
刘老茄说,当前形势还是好的吧?
我哥说,好,东风继续压倒西风嗯。
刘老茄说,听说苏联不跟我们好了?连抗美援朝用它的武器也要我们还?
我哥说,有这个说法!要不这么困难呀!
刘老茄说,还苏联老大哥呢,×大哥!
我哥说,甭说党和党、国家和国家,就是亲兄弟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刘老茄就说,凡是兄弟相称的,都长久不了,一翻脸比不是兄弟的还僵!
我哥说,你不是放猪的呀,简直就是个小哲学家呀!
刘老茄更加装腔作势,翻脸也不怕,他要扔过个原子弹来,咱这里也没事儿!就是平原的人民要吃苦了,一马平川,一颗原子弹全报销。
我哥说,这些学问你是从那儿学来的?
刘老茄说,大队部的墙上都贴着预防原子弹的宣传画,你没看见?这说明它确实就有扔的可能性,要不能随便贴呀!
我哥就说,还是个有心人,你放猪真是可惜了的!
刘老茄还挺谦虚,说是一个人在山上放猪,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瞎琢磨,越琢磨就越觉得哪里也不如咱这里安全!哎,你在中学里没谈个恋爱什么的?
我哥不悦,鸡巴大的个毛孩子还怪能操闲心哩!
刘老茄说,那回我去东里店赶集来着,听见几个孩子在那里咋呼沂蒙一中恋爱成风,那还不可着劲儿地谈呀!
我哥说,纯是造谣,校长讲了,要是再听见谁在那里瞎咋呼,一查到底,坚决打击不留情!你还是老老实实放你的猪,要是再胡啰啰儿,让上级知道了不毁你个婊子儿的来!
刘老茄说,还怪有个集体荣誉感呢,当了中学生还是要注意谦虚谨慎,啊,要不耻下这个问。
我哥说,操,跟你爹一个熊德行,胡啰啰儿还能遗传哩,不耻下问是我问,不是你问。
刘老茄说,你问就是不耻下问,我问就不是不耻下问了?
我哥就说,算了、算了,不跟你在这里穷啰啰儿了。
现在想起来,我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跟小笤和刘老茄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经常一起玩儿,有时玩着玩着就玩恼了,发誓不跟你玩儿了,可没过几天又玩到一起去了。偶尔还互相串串门儿。一串门,我就发现小笤的娘还抽旱烟袋,烟袋杆儿那么长,她摊煎饼抽烟的时候,烟袋锅直接就伸到鏊子底下去点火,连腰也甭弯。有一次她往盆沿上磕烟袋锅来着,烟灰掉到煎饼糊儿里了,她那个从北京回来的大姐就说她娘,说是摊着煎饼还抽烟,也不讲个卫生!她娘还挺注意接受批评,说是没寻思的,以后不磕就是了。她那些姊妹们若出去办个什么事儿,也总是跟她大姐打招呼,这个说我走了,那个说我回来了,她都一一应着,给人一个班长的感觉。
有一次,我去她家送小狗……噢,我还忘了说,那时候,我家里是有一只狗的。毛是黑白相间,神态永远是可怜巴巴,也特别好侍候。我姨刚送来的时候,没有它专门的窝,它就随便往柴火堆里一躺,然后怯怯地看着你,好像在说,我躺在这儿行吧?不碍你的事吧?最让我感动的是,我每次外出要饭或拾柴火回来,它都要到村口迎接我,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什么时候回来,它什么时候在村头儿上等着。老远地看见我,就赶快跑过来,舔舔咱的手或拽拽咱的裤脚儿,尔后摇着尾巴就寸步不离咱的左右了。我跑它也跑,我走它也走。唯一让我难堪的是它每年都要生一窝小狗——它是只母狗。有时竟下八九只之多。待小狗们不吃奶也行了的时候,我即抱着它们挨家问,你家要狗吗?那时候我们沂蒙山还没有卖狗这一说,就是白送人家也不一定要。当然还是因为穷,养不起。我就愁得了不得。这八九只小狗,吃东西不少,且整天在院子里欢蹦乱跳,确实也是怪麻烦人。我爹见了就说,快把它们扔出去!问题是你扔出去了,它还跑回来。这年的一窝小狗好不容易将大部分送出去了,最后剩了两只,我就抱着一只,去了小笤家。她娘坚决不要,说是人还吃不上呢,还喂狗!她大姐出来了,说是留下吧,多可爱呀!剩下的这一只实在送不出去了,我爹就说,出去扒个坑儿埋了。现在想来那时还是傻呀,当时各家都那么穷,整年不见点肉水,可从来没见有谁家杀狗吃,更不可能杀狗崽。我爹让我出去埋了,我当然不舍得,可怎么说都不行,我含着眼泪就约着刘老茄和小笤找地方埋。小笤也不舍得,刘老茄却很兴奋,说是你们下不了手是不是?看我的!他将我们领到山上,找着他其中的一个小仓库,便将那小狗扔了进去。那小狗开始还愣愣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待将石板盖上,还听见它在里面哼嘤呢!我当时就掉了眼泪,小笤也哭了。刘老茄则说,操,怪像发丧!待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走出好远,还听见它哼嘤的声音呢!刘老茄就说,里面还有些瓜干儿之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小笤说,还不如让它一下子死了呢,它在里面多难受啊!刘老茄就又窜回去,扳起块石头将那小坑夯实了。
过后小笤跟我说,这个刘老茄,将来没有好结局。
我说,怎么了?
小笤说,这人心太狠了,凡是心狠手辣的人都没有好结局。
我说,也不能全怨他呀,还不是咱让他动的手!
小笤说,动手归动手,可也得有点同情心呀!
我就觉得这个小笤说起话来怪像个小大人,以后不能拿着她不当好草!
冬天是孩子们的季节。半大不小的些毛孩子,三五成群地就结成一伙,无缘无故地就要以前后街为阵营进行巷战。钓鱼台姓刘的多,全住在后街。前街是些杂姓,有姓高的、姓王的、姓杨的,还有我们姓牟的。打起仗来,一般都是姓刘的一伙,前街的些杂姓一伙。
所谓巷战,其实就是集体玩家家。有当八路军的,有当吴化文的,有时攻山头儿,有时就搞巷战。八路军和吴化文一般也都轮流当。我们常常为多当八路军、少当吴化文而争论不休,争着争着也有争恼了的时候。刘老茄经常参加我们这一伙,打完了仗,论功行赏的时候,就由他颁布命令:兹任命小杨四为上尉连长,小王五为少校营副,小高六儿(就是小笤)为钓鱼台大队妇女主任。也有个别让他派人拉出去枪毙的,完全是信口胡诌,模仿电影上那一套。不想有一次玩过之后的第二天,我们三个去山上拾柴火的时候,小笤就总也不理刘老茄,刘老茄跟她说话,她连腔也不搭。刘老茄说,你嘴上都能拴八个叫驴了,什么事儿气得你这样?
她撅撅着个嘴头子说,你凭什么任命小王五为少校营副,而我才是个大队妇女主任?
刘老茄说,他作战勇敢呀,那天晚上他接连摔了好几交,将裤子都摔破了你没看见?
小笤说,那也不能差这么多呀!
刘老茄就说,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任命你个公社一级的妇女主任你看怎么样?
小笤才有了点笑模样,你看着办呗!
刘老茄说,那就任命你个公社妇女主任,就这么定了。
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昨天我征求她的意见,说这些小事儿,我作报告的时候就不要说了吧?
韩香草说,为什么不说?
我说,人家请咱作报告,净啰啰儿些这个,有点跑题儿不是?
韩香草说,这些事儿才该说哩,一点也不跑题儿,它看似很小,实则重要,特别有象征意义!
咱说,怎么个象征?
韩香草说,由此可以看出一种解放区文化,连玩家家也是玩这个;同时也能看出你思想发展的脉络,说到底,还是一种官本位的思想在你脑子里起作用,潜移默化的作用。
咱说,官本位是怎么个概念?
韩香草说,就是把当官看得特别重要,你瞧那个小笤连玩个家家,也要计较哪一级不是?
咱不悦,你是说我将厂子献给了集体是为了当官吗?以此证明我从小就有那么个思想基础吗?
韩香草说,你是个实在人,就要永远说实在话,你越实在,人家就越尊重你,从小就想当官怎么了?关键是看你当什么官,是好官、奉献的官,还是贪官、老想捞实惠的官,再说,你确实也没有那么高尚不是?
看她厉害吧?她这话对,咱在这里就多说点儿。
还记得不?刘老茄说刘志国跟那女的啰啰儿也是瞎啰啰儿,没有好结局,又是早晚得有好戏看什么的?还真是。
那次我们在柿子林遇见刘志国和刘乃春不久,我就知道这两个人的爱情故事还是个小悲剧。是小笤告诉我的,而她又是零星从她大姐那里听了综合出来的。这个小笤,你看着她整天背着个柴火篓子满山遍野地转悠,且小不点儿,不起眼儿,可庄上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像一个秘密工作者,她若想知道某件事情,甚至不用专门打听就能知道来龙去脉。小笤说,若是按辈分,那个刘志国还真得管刘乃春叫姑,俩人也没出五服。可刘乃春是带犊子,你知道带犊子是怎么回事儿吧?就是她小时候,她娘带着她改嫁过来的,她现在的爹不是亲爹,只是随他姓。
乃春刚来钓鱼台的时候,也就七八岁,可特别懂事儿。因为觉得自己不担是非,庄上的孩子们一起皮打皮闹的时候,她从来不掺和,总是独自站在一边儿愣愣地看着。刘志国比她大三岁,每当看到她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站着,总也跟其他孩子玩不到一起去,心里就怪不是味儿的。有一回,志国放学回来,见庄上一个调皮孩子正往乃春身上撒尿,乃春让他浇得哇哇哭,还不知道跑,光在那里用手胡乱遮挡。志国看不过去,忽地蹿过去掏出小鸡儿也往那男孩儿身上撒尿。他比那调皮孩子大不少,且正有一泡尿憋着,这一浇就如急风暴雨,将那男孩浇了个一塌糊涂,落汤鸡似的。那孩子张开大嘴欲哭,还让尿给呛得哭不出声来,赶紧跑了。不一会儿,那男孩儿的娘窜出来了,开口便骂,哪个私孩子把俺孩子给浇哭了?
志国说,你家的私孩子往他姑奶奶身上撒尿,让他也尝尝是啥味道!
那娘们儿说,她是你家的童养媳呀,你这么护着她?一个带犊子,什么好东西!
志国说,她是不是我家的童养媳你没牙啃,你家东西好,揍出个王八犊子!
这中间就有不少人围拢过来,那娘们儿觉得自己一个大人跟一个孩子对骂且不占上风,遂不敢恋战,说声不跟你一般见识即讪讪地走了。
志国就将乃春领到河边,一边给她这里那里地洗了一通,一边嘱咐她,以后谁要再欺负你,告诉你侄儿我,揍这些×养的!
乃春连委屈加感动,扑到他的怀里哭了。
某日,志国上山拾柴,远远看见乃春母女在地瓜地里掐瓜秧,母女二人起先还有说有笑,不一会儿竟抱在一起恸哭不已。志国过去问怎么了四奶奶?乃春娘赶紧擦擦眼泪说是没怎么,想哭就哭了。说着就让乃春跟他玩儿去,乃春乖乖地跟着志国走了。志国问她,我四爷爷待你们不好?
乃春说,好。
志国说,那你们刚才哭啥?
乃春说,想起我亲爹来了,说着说着就哭了。
志国即感伤不已,一把揽过她,说是我知道我四爷爷脾气不好,你们多担待点儿。
乃春就又掉了眼泪。
志国与乃春家一墙之隔,墙不高,只抵大人腰间。两家有点好吃的,经常漫着墙头互相传送,两双小手,你递我接,我接你递,递来递去,一双即变粗大,另一双就丰腴修长……我后来看农业科技片,看见一颗种子播下去,不一会儿那种子即破土发芽,尔后晃晃悠悠,三晃两晃就长高了的镜头,我就想起他们俩。如果把他俩的故事拍成电影,有一个镜头是非拍不可的,你就拍这两双手好了。一双小手端着碗,跷着脚跟儿往墙那边儿递,墙那边儿兀地冒出另一双小手接过去,递之接之、接之递之,一双即变粗大,另一双就丰腴修长,来劲儿吧?这么一拍,说明什么?啊?对了,说明俩人长大了。
长大了的刘志国先是去县城大炼钢铁,没过多久钢铁元帅下帐,就留在了水泥厂当了工人。这小子以工人阶级自居,就如刘老茄说的,开始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沂蒙山区红烂漫,每次回来车把上还挂着白鳞鱼什么的,并不管三服五服那一套,继续跟乃春蜗牛粘缠,一日不见如隔三春之这个感。想必是这一次他家又煎好了白鳞鱼,刘志国漫着墙头喊,乃春——
乃春就过来了,说是以后你别乃春乃春的!
志国说,为啥?
乃春说,连个小姑也不叫,乃呀乃的,难听!
志国说,你就是乃字辈,又不是你胸前之物,怕啥?
乃春娇嗔地说,我不爱听呢!
志国说,你让我咋叫?
乃春脸一红,头一低,说是就叫一个字,春儿!
志国就隔着墙头,趴在她耳朵上,悄悄地叫了一声,春儿—哎,还怪好听哩!
乃春就情意绵绵地回了一声,国——
志国说,往后不叫你小姑了?
乃春说,又不是亲的,叫什么叫?
两人遂鸡啄米似地亲了一下子,志国还想得寸进尺,乃春说,小心,别把碗打了!
再往后,刘志国信奉七级工八级工不如老百姓一沟葱,就回来了,也有说他是因为离不开刘乃春才回来的。自此俩人更是形影不离,得空即相拥相吻,极其缱绻。三来两往,岂有不被瞧科的?刘姓家族皆骂之,看着人模狗样,实乃一对畜牲也!两家老人闻之,亦各自对其大打出手,令其断绝往来。
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那回我跟她说起这事儿,她说,你就上过两年三年级?
咱说,那还有假!
韩香草说,那就会说之乎者也?之乎者也亦然哉,会啰啰儿的是秀才,你简直就是个秀才呀!
咱就说,是听说书的说的,秀才谈不上,你让我从书上认字困难点,你要说给我听,我一遍就记住了。
韩香草说,你这么说我就能理解,过去那些说书唱戏的都不识字,都是师傅一句句教的!
咱就说,你以后当我的老师好了!
韩香草说,那你得对我尊重点儿!
咱说,我对你还不够尊重吗?
韩香草说……就这么个尊重呀?
咱说,这么尊重还不是老师教的?
韩香草就说,你呀——
这就接上茬儿了。那天晚上我和小笤正在大队部看宣传队的人排节目——此处须解释几句,那位说了,生活那么困难还排节目?哎,我们沂蒙山还就有这么个传统,经济落后,可思想先进;水平不高,可有文化;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丰富,生活越困难就越排节目。就是现在,你到沂蒙山去看看吧,保证每个村都有黑板报,而且大都能定期出,表扬好人好事,登个上级的新精神什么的。整个六十年代初,我们钓鱼台年年都排节目,一到冬天的傍晚,大队部的锣鼓就敲起来。锣鼓一响,你甚至连饭也吃不下去,赶忙扒两口,急毛火促地就往大队部窜。
我和小笤正趴在窗台上看人家排节目,刘老茄来了,他悄悄地趴到我俩耳朵上说,走,领你们看好戏去!
小笤说,这里还正排练呢,哪里就开演了?
刘老茄神秘兮兮地说,跟着我走吧,保证没错!
他即将我们领到四小队的场院去了。路上,他说,那天我告诉你们那个日出江花红似火跟刘乃春胡啰啰儿,早晚得有好戏看,你们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
刘老茄说,今天晚上就看那个刘志国的戏,可是要保密!
我前面说过,刘姓是个大姓,过年请家堂都在一处请,死了人泼汤(一种祭祀的仪式)的队伍,首尾能排出二里地去,往往前边儿到庄西山神庙了,后边儿的还没走出家门口。刘姓家族的人要是出了问题,一般也都不找大队解决,他们自己就处理了。这次就是解决他二位的问题。想想刘志国与乃春从小青梅竹马,且早已山盟海誓过了,感情是何等的深厚,岂能轻易就分手?看看两人依然蜗牛粘缠,且有进一步发展之趋势,两家老人特别是乃春的继父更积极些,遂跟刘家几位主事儿的策划,欲将刘志国的狗腿砸断一条。说是刘家的脸简直让他们给丢尽了,若再不采取断然措施,计他们生出个不好论辈分儿的小人儿来就更麻烦,这是其一;其二是男女有事儿,男的应负主要责任,刘志国虽然管乃春叫小姑,可到底比她大几岁,乃春原是外姓人家,跟咱姓了刘本来就不担是非,你硬跟人家蜗牛粘缠,人家也没办法,所以只砸刘志国的狗腿而不砸刘乃春的是对的。这也说明咱们能严以律这个己,宽厚待这个人。可若要大张旗鼓地砸呢,又等于败坏了自家的闺女,那乃春原本就是一个柔弱女子,一大张旗鼓,就会满城风雨,一满城风雨,她以后就没脸见人,她若一时想不开,弄个三长两短出来也不好交代。遂决定还是先礼后兵,先找个人跟刘志国谈话,若要断了自然是再好不过,若要不断,那时再砸也不迟。
可让谁找刘志国谈呢?那家伙还有点文化,能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什么的?俗话说,有劝人合的,没劝人散的,挑唆人家散伙是最让人尴尬不过的事,背后说说可以,当而拉不行;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躲得远远的,刘乃厚却主动凑上去了,来了个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刘家的决策人物也觉得还就是刘乃厚能担此重任,遂很痛快地答应了。刘老茄要我们去看的好戏即是他爹找刘志国谈话。
四小队场院里有个场院屋子,屋子的附近有几个麦秸垛、秫秸垛、豆秸垛之类。傍黑影儿里,听得见几个草垛后面皆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仔细一瞅,还有几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估计是待里面发生意外好窜出来援助的。屋子里面就生着一堆火,刘乃厚在那里拉枪栓——噢,我还忘了交代,刘乃厚还是基干民兵哩,那时的基千民兵都配备三八式步枪,他就抱着那玩意儿,将枪栓拉得哗哗响。他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刘志国平时根本不把刘乃厚放在眼里,此时却得乖乖地回答,估计是他怕刘乃厚手里那玩意儿,要么就是听见风声了,庄户人家还有什么单位啊,钓鱼台大队第四小队呗!
刘乃厚哗啦拉一下枪栓,知道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吧?
刘志国说,是不是因为跟乃春的事儿?
刘乃厚说,你跟乃春什么事儿?
刘志国说,谈恋爱呗!
刘乃厚说,谈恋爱是受法律保护的,能算是什么事儿?
刘志国说,就是呢!我也挺纳闷,我们正当恋爱你让我来干什么?
刘乃厚哗啦拉一下枪栓,问谁呢?
刘志国心里就没有底了,是不是因为我们还没结婚就把事儿先力、了?
刘乃厚说,把什么事儿办了?
刘志国说,还不就是那档子事儿!
刘乃厚又拉一下枪栓,说,到底是哪档子事?
刘乃厚问一句拉一下枪栓。刘志国大概对三八式的性能不甚了了,另外他可能也听见场院屋子的四周声音异常,有鸿门宴之光景,在哗啦哗啦的枪栓声及附近压抑的咳嗽声中,即将他跟刘乃春的那些事情交代了。刘乃厚还不过瘾,不时地提醒刘志国,还有,在玉米地里的那次!别以为我不知道!
完了刘乃厚问他,你说怎么办吧?
刘志国说,以后坚决不再啰啰儿了。
看看天色已晚,刘乃厚也觉得大功告成,说是今晚就先谈到这里吧,回去继续考虑你的问题。
不想刘乃厚回去一汇报,让刘家的决策人物给训了一顿,说他煮了一锅夹生饭,啰啰儿了一晚上将主题给跑了。刘志国的要害问题是跟他姑谈恋爱,丢了刘家的脸,谁让你问那个来着?刘志国所说以后坚决不再啰啰儿了,是指两人彻底断了,还是以后不再干那事儿了?没弄清楚吧?盲动主义呢!
刘乃厚始才恍然大悟,说是,我还真把那茬儿给忘了,当时想着是要解决这个事儿来着,说着说着就把题儿跑了,这个好办,反正我让他回去继续考虑问题,明天晚上接着整!
第二晚上,刘老茄又叫我去来着,我没去,我听着一点意思也没有。觉得没意思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而是刘志国交代的那些事情,我听着直犯迷糊,不明白是怎么个概念。刘老茄却嘻嘻地笑,小笤则不时地骂一声不要脸。我从他们的语气和表情中,猜出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当然我大了之后就明白了,我现在的叙述是现在的认识,估计大家不会误解,没误解吧?嗯,没误解就好。
我很快就知道,刘志国也是孬种一个,不出两个回合,他还真答应跟刘乃春彻底断了。刘乃春得知后大哭一场,第二年就找了个主儿嫁到外村去了。而刘志国也远走他乡,闯了关东。
这个冬天一过,我就觉得庄户人家你看着一个个两根肠子闲着一根半,不怎么起眼儿,却不想就有那么多的故事!而每一座茅屋下都隐藏着诸多的秘密。冬天也确实是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季节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