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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温柔 第六章 充实的日子

是的,我小时候要过饭。要饭是一九六〇年困难时期,我五o年出生,那年十岁呢,那就是六〇年定了,这是个死数嗯。要饭当然不能在本庄要,那有点丢人;也不能走得太远,咱年龄小,家里不放心。我就去桃花坪要。桃花坪离钓鱼台三里地,在山那边的个山坳里。那庄的人一个个的山杠子,没见过大世面,见了生人格外热情,你去要饭还帮着你打狗,尔后就胡乱打听:哪庄的呀?你爹叫什么名字呀?小小年纪就出来要饭怪可怜价的,完了就给些他们正在吃的东西。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是黑糊糊的地瓜面儿搀了地瓜秧子的窝窝头或糊粥之类,但也能糊弄个大半饱。那时候小山庄的日子一般都比大庄好过,原因是山上的地块儿都很小,不好丈量,明明是三百亩,他给你报个二百亩也没治。我稍大点以后就知道,那庄的领导班子还是个落后单位,一贯瞒产私分的些主儿,吃粮的问题自然就好解决一些。我计划把它当作我的“自留地”,钓鱼台若有人问我去哪里要饭来着,我不告诉他。我大哥牟葛鸣问我,我也不告诉他。

现在有必要将我大哥、二哥的情况简介一下了。我大哥牟葛鸣此时正在东里店上初中,那家伙个子很高,胆子很小,他是绝对不敢走夜路,大白天也不敢到有坟堆的地方拾柴禾;说起话来一惊一乍,比方天上有架飞机开过去了,他就要大惊失色,噢的来上一嗓子:毁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还神秘兮兮,他若想跟你说句话,一般都要将你拽到一边儿,趴到你的耳朵上,怕人听见似的问你:吃饭了?这个天儿不错是吧?嗯。根本不是什么机密话儿。直到现在他也还有这个毛病,有时我这里正开着会,他将手指头一弯,将我叫出来,你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事儿来着,原来是问你开会呀?现在几点了?他还特别要脸面,嫌我要饭丢他的人。他这个性格,当然就与遗传基因有关,你想想当年我娘的事情就由此可窥一这个斑。我二哥牟葛成则纯是个废物,永远是个流口水、翻白眼、抽筋儿弄景、还到处转悠的家伙。这当然也与我娘的遭遇有关系,看着他能让我们更加痛恨日本军国主义。看看怪膈应,想想很难过,以后我尽量少提他。

再说桃花坪。桃花坪,顾名思义当然就是桃树多,到处都是那玩意儿,给人一个世外桃园之感。桃花盛开的时候正是春脖子里挨饿的时候,我第一次去要饭,一拐过那个山梁,好家伙,满山遍野的桃花,红一片来白一片,风景还怪秀丽。桃可是好东西,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桃树底下能活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桃花快败吧,桃子快长出来吧,等桃子长成个儿的时候就有好东西吃了……正在那里胡乱寻思,过来个小混球,你猜是谁?对了,刘乃厚的大儿子,外号叫疤瘌腚的那个。这厮乃一小放猪的,此时有十二三岁,脸挺长,且上窄下宽,跟茄子差不多,永远是一副急于解手又找不着地方那么种表情,裤腿儿是一根长一根短,上衣没有扣儿,用草绳子系着;绳子上还系着烟袋锅烟荷包那一套。他赶的那三四头克郎猪,一个个也瘦骨嶙峋,半死不活,勉强会哼哼就是了。他家住后街,我家是前街,估计先前见过面,可从来没打过招呼,他一见着我就恶狠狠地问道:哎,小毛孩儿,你是哪个单、单位的?

咱吓了一跳:什么单、单位的?

疤瘌腚说,就是哪庄的!

咱说,操,前街的呗,你是后街四小队的不是?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原来一个大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说着说着就嘻嘻地笑了,你前街的大闺女都长得怪漂亮是吧?

他那个熊表情让人觉得怪流氓,咱就说,漂亮是啥?咱不懂。

他说,你个毛孩子,连漂亮也不懂,漂亮就是脸模样好看,个子挺高,奶子挺大;你瞧玉皇大帝的那几个闺女,长得就不离巴,一个赛一个。

他说的玉皇大帝,是前街姓高的家。那家伙七个闺女没有儿,外号就叫玉皇大帝。

尔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那时还没有学名,只有小名,我将小名告诉给他,他就说,噢,是潮巴二嫂家的孩子!

那时我娘已经不潮了,他仍这么叫,我就很反感。我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就告诉我他叫刘复员。

咱说,原来你爹是半页子呀!

他爹的外号确实就叫半页子。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半页子是怎么个含意,是说他少个心眼儿,不够一张纸?还是说起话来装腔作势半半吊吊?总之不是什么好字眼儿。他管我娘叫潮巴二嫂,咱就管他爹叫半页子。不想他还没翻脸,嗯,就是他,一般化的个同志。

这就对上号了,怪不得这家伙也这么装腔作势呢,敢情是刘乃厚的儿子!

刘复员开始抽他那个小烟袋。他抽烟的业务还挺熟练,且有全套设备,烟袋锅烟荷包火镰火石一应俱全。他用火镰钢叽钢叽打火的时候,就说,这是最重要的武器,啊,有了它,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能活。他抽着烟的时候就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一根烟袋往里戳那一套。从他的口气上,能听出他是在模仿什么人。

我在那里傻呵呵地站着,他就问我干什么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要、要饭。

他一点也没吃惊,要饭也不拿个要饭筐,人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怪丢人呢。

他说,肚子要紧还是脸面要紧?小小孩子家哪有人丢?谁没事儿要饭玩儿呀!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急燎燎地窜到一处地堰下,掀起一块大石板,下边竟是个用石块垒成的四方四角的小坑,小坑里就堆着些发了霉的残缺不全的地瓜干儿,四周则全是成堆的蚂蚁屎。他一看说是,操它的,全让这些狗杂碎糟践了,滋它个妹子儿的。他挽起肥裤腿儿掏出小鸡儿欲滋它们,寻思寻思又不滋了。他说,不能将小鸡儿对着蚂蚁窝滋,一滋小鸡儿就肿了,那年我就这么肿了一回;那就用火烧!他用火镰打着火,点着一把荒草在小坑的四周燎,燎得那些白白的蚂蚁屎啪啪作响。

我们在那里像玩家家似的烤瓜干儿吃。这家伙还有相当大的破坏性,他点着一堆荒草之后,咔嚓就掰断一大支开满桃花的树枝,支起架子,尔后将瓜干儿放在那上边烤。他说,这样的小库存我还有几个,都是头年秋天晒瓜干儿的时候偷了放在这儿的,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再用它。

咱不知道怎么个紧急情况,他就说,比方在家里挨了打跑出来了,或正放着猪肚子饿了,那就吃它们。

我就知道这家伙在家里不怎么受待见,也是个经常往外跑的主儿,凡是动不动就从家里跑出来的孩子,一般都是有好东西自己留着。他这一手也给我个小启示,有条件咱也弄它个小库存。

他说,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就你一个人知道,料你一个毛孩子,也不会给我泄了密。

啃着那些糊不拉唧且发了霉的地瓜干儿,咱心里就挺感动:这家伙还真是不错,看着怪恶心,心眼儿还挺好;难时给一口,强似好时给一斗,日后我若得了势,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刘复员说,日出江花红似火,沂蒙山区红烂漫,到了夏天就好过了,那时鲜苞米什么的就长出来了,那还不偷它个婊子儿的?到了秋天更来劲,饿了就到山上弄根老胡或小罗啃啃。

我说,老胡小罗是谁?

他说,老胡是胡萝卜,小罗就是萝卜;咱们见了公家人儿都得叫老李、小王什么的不是?嗯。他说着就嘿嘿地笑了。

这家伙还挺有意思。按着他的逻辑,我此后就管他叫刘老茄。我说,你放猪还怪恣来,什么好东西都能弄来吃。

刘老茄说,恣是恣,就是怪寂寞,连个说话的也没有,要不我能跟你在这里穷啰啰儿?

我说,这猪是你家的?

刘老茄说,当然是小队的了,放一天猪给四分工,连个半劳力也不如,把我惹恼了,给他丢一头他也没治,他还能把我抓进公安局?

我说,你放猪,跑得这么远呀!

刘老茄说,跑得远点自由些,你要在本庄偷个老胡吃,就很容易让人给逮住。

我问他,你那会儿那么凶干吗?

刘老茄就说,公家人儿见了小孩一般都挺凶,动不动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不管你多么有本事,一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就把你震住了;操它的,那回我去东里店赶山会,人太多,不小心踩了一个公家人儿的脚,他就问我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还让我站好,吓得我了不得,赶忙窜了圈。

尔后刘老茄开始嘲笑他队上一个叫刘志国的人,还是他的个叔伯哥。那家伙先前在县城当工人,头两年还人物似的,穿着工作服,领子翻翻着,每次回来都带着一条白鳞鱼,他就将鱼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在那里臭摆,馋得我了不得;说话还撇腔,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沂蒙山区红烂漫;今年怎么样?饿毁堆了吧?跑回来了吧?七级工、八级工,不如老百姓一沟葱,哪里也不如山里好,嗯。帝国主义要是扔原子弹,扔到咱这里就白搭吊;他扔在山那边儿,你躲在山这边就没事儿;若是扔到城里呢,那就毁了,你躲没处躲,藏没地方藏,一马平川,一颗原子弹全报销……

就震得咱一愣愣的,想不到这么个小放猪的,会知道那么多事情,不仅会说日出江花红似火,连原子弹的事情也知道!

完了,他教我怎么要饭。他又咔嚓掰断一支树枝,一边学着打狗的动作,一边喊着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学着学着,我们嘻嘻地就笑了。

打那儿我就知道,全世界最能嘲笑人的是那些你最看不起的小放猪的、小要饭儿的,还有那些小鞋匠、小炉匠之流。就是现在,哪怕你就是个科长,你若牛皮烘烘地到小摊儿上去钉个掌儿或砸个钉子,跷着二郎腿,再跟他讨价还价,你这里一转身,他马上就嘲笑你:瞧他那个熊样儿,还穿皮鞋呢,穿得起皮鞋钉不起掌,一看就没什么大出息!你若是个漂亮点的女人,再有点小清高,你这里一转身,他马上就说下流话。你跟他吵,他跟你胡搅蛮缠,你说吃饭,他说喝水,让你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尴尬无这个比。

此后我即按他说的办了。其实要饭这件事,一般人都能无师自这个通,天底下要饭的都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叫法: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

我那天没要饭,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我出去要饭。我回家的时候上黑影儿了,我娘正在村头儿上喊我的小名:小三儿啊小三儿,叫魂儿似的,声音颤抖,余音悠长,那种喊法让人一听见就想哭。我那是第一次走出那么远去要饭。大半天没见着我娘,还怪想得慌。我听见我娘带着哭声的喊,赶忙应了一声,眼泪汪汪地跑过去了。不想我娘一见着我就给了我一巴掌:你个小私孩儿,一整天死哪里去了?

我说去桃花坪要饭来着,我娘就抱着我哭了。

半天,娘说,你小小孩子,怎么想起来去要饭的?

我嘟哝着说,你把好东西都给我大哥吃了,我饿毁堆了。

娘说,你大哥上学呀,他得带干粮呀,总不能让他提溜着瓦罐儿带糊涂吧?

我说,那我就还要饭,省下点干粮供我大哥上学。

娘说委屈你了孩子,说完就又哭了。

我说好东西都给我大哥吃了,不对了,我当时想说的其实是干东西,像煎饼、窝窝之类。其实也不光我一个人天天喝稀的了,我们全家都喝,沂蒙山管那玩意儿叫糊涂(读du),糊弄肚子而这个已。喝的时候怪撑得慌,撒泡尿一会儿又饿了。我大哥牟葛鸣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他回来当然是为了拿饭,饭是黑糊糊的窝窝或煎饼。这就须每个礼拜六的下午都要推磨。你知道我爹是不能推,若让我二哥推,他能把尿撒到煎饼糊儿里或者将盛粮食的盆给打了。我大哥窜二十里地回到家你不能马上就让他推磨,就只有我跟娘推。推磨这件事真不是好活,三推两推就转晕乎了。刘老茄后来告诉我,越聪明的人越不能推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潮巴推磨就没事儿,转多少圈儿都不晕。以此来衡量,我就觉得我还不算太傻。

推完了磨,我娘摊煎饼的时候,一般都要犒赏一个给我吃。我不舍得吃,就学刘老茄的样儿,来他个小库存。我的小库存设在西山根儿的一处地堰下,形状与刘老茄的大同小异,也是四方四角,四周用石块垒成,上边儿再用石板盖上。这件事情一做,你觉得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有一种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之感,遇到紧急情况不要紧了,帝国主义扔原子弹也不怕了。由此可以想到为何农村里边一时兴家庭联产承包就那么得心应这个手。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有一次我跟她说起这事儿,她就笑了,说是光听说女孩子攒私房钱,敢情你们男爷们儿也鼓捣小库存呀,怪不得农村里边一时兴家庭联产承包就那么得心应手呢,是有思想基础啊,她这话对,咱就把它来引用。可没过两天,我去那里看看来着,就发现我存的那个煎饼长了绿醭。我在太阳底下晒晒,扑打扑打,照吃不误。就这么个吃法,咱也没闹过肚子。刘老茄就说,穷孩子的肚子都是好肚子,吃钉子也能消化,吃铁丝跟吃粉条一样。

我将桃花坪定为自留地是对的,那庄上的饭还真是怪好要,虽然质量不行,一律是黑糊糊的地瓜面儿加地瓜秧儿做的窝窝或糊涂,但至少能糊弄个大半饱,要饭还能要求多高?是吧?那年过端午节的时候,我还要了三个粽子,我不舍得吃,我窜了二十多里地,给我大哥送了去。大中午头儿里,我老远地就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操场上扑打煎饼,一扑打就出来一片绿雾。我寻思,这家伙虽然吃干的,可绿醭没少吃。我大哥一看见我就忽地站起来,说是你怎么来了?家里出事儿了?

我说出什么事儿?没事儿,我是来给你送粽子的。

他四下里撒摸一下,拉我躲到操场旁边的树丛里,大口大口地吃完一个才问我,哪里弄的?

我说要的。

哥愣了一下,你要饭了?

我说,不要谁给咱?

哥叹了一口气,说你出去要饭别让庄上的人看见呀!

我嗯了一声,寻思全世界最要脸的就是中学生了,满脑子的小资产,你若丢了他的人或守着好多人给他下不来台,他能恨你一辈子。

一会儿,哥说你没舍得吃吧?你也吃一个。

我说,你吃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儿上学也是不容易。

哥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说你吃呀,你不吃我也不吃。

我接过一个粽子,他又从太阳底下拿来两个干煎饼,我俩一人一个地将粽子夹在煎饼里吃了。那种吃法,真是好吃得要命,又硬又软,又干又黏,又苦又甜。我后来再遇到吃好东西的时候就那么吃,吃饺子也夹到煎饼里吃。好孬搭配,孬的也不觉得难吃了。

吃完了我要走,他不让我走,说是大中午的,再歇会儿。

我们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这个镜头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它让我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亲情。若干年后,我跟他一起给父亲上坟,我们蹲在麦地里也一言不发的时候,就想起了它。

半天,哥唉了一声,我这学上的!

我说怎么了?

哥眼红红地,太不容易了,太勉强了。

我说,那就狠狠学,不学白不学。

哥苦笑笑:哪里学来的,还不学白不学!一会儿又说,真不想上了!

我说,怪累是吧?

他说,关键是上不起呀!

我说,上学多好,还能出操!这操、操场不小,比咱庄的场院还大。

哥说,两边儿都开成菜地了,要不还大,二百米的跑道呢。

我说,还立着那么多架子,上吊好货。

哥就告诉我,那叫单杠,旁边的是双杠和篮球架,那个单杠上还真吊死过人,说是一个老师给打成右派了,又失了恋,就吊死了。

我说,失恋是啥?

哥说,就是对象不啰啰儿了,知识分子的些熊毛病,你过去看看吧,底下还有沙坑呢!

我就跑过去看了看,摸了摸那个吊死过人的单杠,还在双杠上打了个提(读di)溜儿。

我看完了,跑回树荫下。哥问我怎么样?

我说,也就一般化呀,上边儿那个铁家伙都生锈了。

哥说,一个个饿得两根肠子闲着一根半,还玩单杠呢,玩×呀!

……转年,我大哥还真下了学。我寻思这家伙还挺有点家庭观这个念。待我上学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上学这个活还真是不好干,我们家的人都不善于上学,永远当不了知识分子。

说是桃花坪乃我之自留地,要保密、保密,可到了夏天我就告诉给了小笤。那是个永远流着鼻涕的小妮子,面黄肌瘦,细颈溜肩,嘴头子撅撅着,特别能骂人;也是个整天背着柴火篓子满山遍野转悠的家伙,要么拾柴火,要么挖野菜、打猪草。

我后来体会到,一个人在山上转悠久了容易产生三个小特点:一是容易产生破坏性,就跟刘老茄那样动不动就将桃树枝子裂断一根。二是嘴特别容易发骚,老想说点流氓话。即使是现在,你到农村看看吧,凡是那些放猪的、放羊的、看山的,嘴都格外骚,骂起人来特别狠,怎么恶心他怎么骂。三是见了生人格外凶恶,老想占人家的上风;可一旦熟了又格外热情。当然,这与寂寞无聊渴望跟人说话也有关。

那段时间,我经常独自出没于山野之这个间。挎着筐子,提着棍子,见了好好的庄稼也想拿棍子敲断它一棵。棍子当然是就地取材,回到庄跟前我就扔了。我要饭这件事也得保密,不能让庄上的人看见。我照常跟刘老茄见面,我们一起啃刚露出玉米粒儿的生玉米棒儿。那些玉米粒儿刚成形,一咬一包水,根本不能烧来吃。刘老茄也担心一点火一冒烟让人发现了,遂啃生的。完了就大嚼乌米杆儿,那玩意儿有的甜、有的骚,刘老茄遇见一根骚的就猛说下流话。我们啃着那些东西,继续讨论原子弹扔到沂蒙山区白搭吊的问题,议论公家人儿动不动就让人站好的问题。我们还经常比赛谁骂人骂得顺溜,一口能说出多少个×来!经常成为我们咒骂对象的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女小学教员。刘老茄原来还上过两年小学,他说那女小学教员讲课白搭吊,就会拧学生的耳朵,简直让她拧毁了堆呀,拧得我日出江花眼冒火,真想找机会卯她一顿。这小子管揍叫卯,听上去特别滑稽。那女人我也认识,有一回我去门市部称盐来着就遇见她,她跟一个男售货员还在那里打情骂俏胡啰啰儿呢!

我出没于山野之间,独自走在夏季的丛莽中,这就认识了小笤。噢,说认识不对了,应该是打那儿即开始跟她青梅这个竹马了。她爹就是那个姓高的玉皇大帝。他那七个挨肩儿的闺女,一个比一个厉害。因为没有男孩儿,老担心谁欺负她们,一旦跟人吵起来就一起上。这个小笤是小五还是小六来着没记住。那回我偷了一些半生不熟的核桃,正往我那个小仓库里储存,就听见旁边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遂拨开茂草放低姿势摸了过去,透过草叶就看见了独自蹲在一处漫坡下的小笤。她背对着咱,衣服的下摆卷上去,露出了胖乎乎的小屁股,她在撒尿。

烈日之下,她那白白的小屁股更加耀眼。她的脚下出现了一片水渍,在干涸的地面上湮出像地图似的一片图形。顶着炎炎的烈日,听着时高时低的蝉鸣,咱想来它个恶作剧,遂站起来喊了一声:呔——

她慌忙站起来,向后看了一眼,脸红红地说是,呔、呔你娘个×呀!

操她的,她还真是开口就骂人。咱一下子让她骂了个趔趄。那位说了,骂人也可以将人骂个趔趄吗?可以的。若干年之后,我看到一幅漫画,画的是个语言不美的人,一开口嘴里就冒出些刀子、枪头子之类,吓得前边几个人屁滚尿流、逃之不迭;而那些刀子、枪头子上就写着污言秽语,我就觉得挺真实。关键是你不寻思,没什么精神准备。咱虽然也跟刘老茄比赛过骂人,但我笨嘴拙舌,脑子迟钝,关键时候总想不出词儿来,越急就越没词儿。她一骂,咱愣怔了小半天,待回过神儿来就嘟囔道,谁、谁屑看呀!你那个熊腚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慌不忙地系好腰带说是,没什么好看的你呔,呔你娘个腚呀!

咱说,你再骂我,我卯、卯你!

她竟仰着小脸凑过来了,喃、喃,你卯吧,你不卯不是人揍的!

她气势汹汹,步步紧逼,咱让她逼得倒退了几步,一下子让块石头给绊了个仰八叉。她就嘎嘎地笑了,说是还要卯我,谅你个小要饭儿的也没那个胆儿!

咱就尴尬无这个比。小要饭儿的这个词儿特别让我无地自容,真是比掴咱两巴掌还厉害;咱同时也寻思,咱要饭一向挺保密,她怎么会知道?莫非是刘老茄告诉给她的?遂支吾着:你胡、胡说!

她嘻嘻地说,还不承认!天天挎着个筐子往桃花坪那里窜,你以为我没看见?

我始才想起她也是个经常出没于山野之间的妮子,且长得小不点儿,不起眼儿,很容易将她给忽略了,她看见过也是可能的。咱脸红红地嘟囔着,要、要饭又没上你家要!

她就有点过意不去,说我不是故意的,你要卯我我才说的。之后又跟刘老茄说的似的,要饭不丢人,谁没事儿要饭玩儿呀,我也要过!

咱一感动就把自留地的事情告诉给她了,还让她看了咱那个小库存。她见了就说,不会过个日子,有好东西也不往家拿。

我说,跟刘老茄学的。

她说,刘老茄是谁?

我说,就是刘复员。

她就说,噢,是疤痢腚啊!跟他能学出什么好儿来!

我说,他怎么了?

她说,那坏小子纯是个小流氓!有一回我在山上遇见他,他老远地就朝我呔了一声,我一回头,他就掏出他那个小鸡儿让我看,说是看看,啊,看看!你说他流氓吧?

我说,嗯,那家伙是怪流氓不假,我头一回看见他,他还问我哪个单位的呢,吓得我了不得,可他心眼儿不错,你跟他熟了,他就不流氓了。

她说,你还怪能轧(读ga)人儿哩!谁屑跟他熟呀!

我说,那家伙特别有意思,能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原子弹扔到咱这里白搭吊!

她说,他懂个屁!跟人学话呗。

我砸了个半生不熟的核桃给她吃,她就说,还搞破坏呢!让大人看见不毁你个婊子儿的来!

咱央求她,别告诉给大人啊?

她就说,那你得跟我好,以后不能欺负我。

我答应了,她又跟咱拉钩弄景,说是谁说话不算话不是人揍的。完了就让我以后出来约着她,她帮我要饭,我帮她拾柴火、挖野菜、打猪草。

跟她熟了的时候,她小嘴撅撅着还怪能啰啰儿。她嚼着核桃,说是富了的时候城里好,穷了的时候山里好。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没看过《白毛女》吗?让坏蛋逼到山里的那个?白毛女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在山里,要是跑到城里,谁啰啰儿她呀!

我说,跟大人说话似的,你懂得还不少哩!

她就告诉我是她大姐说的。她大姐先前在北京给她姨看孩子来着,一清理农村户口就回来了。

她这么一说,我始才对上号,庄上是有个怪漂亮的女的,穿得挺洋气,小白领子翻翻着,还说普通话,我以为是公家人儿来着,原来是她姐。我说,好家伙,还在北京看孩子,那跟***一个庄,肯定能经常见面。

她说,那当然,我大姐说,***都不吃猪肉了呢!

我说,为啥?

她说,国家困难呗,省下钱还苏联呗。

咱就挺吃惊,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儿的小妮子比刘老茄还懂得多!随后她说,你刚砸了核桃得赶快把手洗出来,要不就洗不出来了,让人家一看就给暴露了。我们又一块儿下到小河里去洗手。

这么的,打那儿以后咱就跟她青梅竹马了。

……什么?不是,你猜错了,她后来可没成为我老婆,她要成了我老婆,我能用这种口气说这事儿呀?

那个夏天可真是让人激动。我和小笤出没于山野之间,我们挖野菜,采野果,逮蚂蚱,抓蝈蝈,偶尔还能拣到带斑纹的鸟蛋。我们在山间小溪里脱光衣服打扑腾。有时小笤会将我的衣服一起洗了,我们等着衣服干的时候就在树荫里玩家家。我们在玩儿刘老茄他爹的故事,是刘乃厚小时候跟韩作爱做伴儿的那一节。故事里的韩作爱要在灯底下搓麻线,小笤就在她那个精瘦的小腿儿上搓:让你跟我做伴儿,你怎么不来呢?

咱就学刘乃厚:主要是跟女的家一块儿睡不好。

小笤说,才多大的个×孩子就知道跟女的家睡觉不好,你多大了?

咱说,十四吧,十四。

小笤说,看着才像十一二样的。

咱说,秤砣虽小压千斤嘛。

小笤说,还压千斤呢,怎么压?

刘乃厚要吭吭哧哧,咱也吭吭哧哧。

小笤抓一把空气说,喃,给你块好东西吃,啃吧。

咱接过来:好家伙,吃的东西还藏到枕头里,怪不得你这么胖呢,敢情晚上还加精饲料呀!

不会说个话,还精饲料,又不是喂牲口,香吧?

香。

让你来还不来呢,吃了亏样的,嫂子好看吧?

好看。

哪里好看?

咱指指她的脸、脖子、胸脯,说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哪里都好看……这么一说毁了,咱的某个地方不对头了,咱赶忙转过身去……

小笤说,怎么了?还没完呢,韩作爱还要让他叫小娘呢!

咱不耐烦地,算了!

她就小大人儿似的,你这人,玩着玩着还烦了。

半天,咱看一眼她那瘦骨嶙峋的小身子,说是好好吃饭,啊?长得它高高的、胖胖的。

她就怪柔顺地答应了。

我们出没于山野之间,偶尔还会发现一些大人们的小秘密。有一次,我们就看见一块棉花地头儿上扔着架喷雾器没人管,我们刚要过去往里头打气儿玩玩儿,就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我们悄悄地卧在了一块大石头的后边儿,透过草隙看见一棵柿子树下一男一女在那里胡啰啰儿。男的像个公家人儿,大热个天儿还穿着长袖衣服,戴着由四块玻璃组成的那种风镜,当然没遮住眼睛,而是箍在他的小分头上,看上去跟飞行员似的。女的则是个脸儿红红的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那男的跟她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沂蒙山区红烂漫。我想起刘老茄的话,寻思这便是那个刘志国定了。一会儿,刘志国将手放到了她的胸脯上,说是也不好好吃饭,就这地方还有点肉。那女的推了他的胸脯一下,低声说,我倒是想好好吃饭,可得有的吃呀!刘志国唉了一声,也是呢!俩人就那么静静地僵在那里了。不一会儿,那女的不知为什么嘤嘤地哭了,越哭越厉害,刘志国估计是安慰她来着,三安慰两安慰就抱成堆儿了。尔后他二位带着响声地在那里亲嘴,亲着亲着就躺倒了……

身旁的小笤小脸儿红烂漫地站起来了,说是不看了,纯在那里耍流氓!

我们故作从容地说着什么,耳朵却格外灵性地听着他二位的动静,只听那女的说,来人了,你别……刘志国就说,两个毛孩子,他们知道什么!完了该怎么啃还怎么啃。我俩扭着脸要离开的时候,刘志国还朝我们呔了一声,说是你俩也啃啃呗!小笤骂了一句,啃你娘个腚呀!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小笤说,那个女的我认识,叫刘乃春,是当春乃、乃发生的意思。

咱说,好家伙,还当春乃发生呢,这回可真是发生了!

小笤说,人家还是高小生呢,手也挺巧,上年我大姐做了件蓝底儿白花的印花布棉袄,她说大过年的穿这个不吉利,两个人就用红墨水在那些白花上点上红点儿,哎,还怪好看!那个当春乃发生是她自己说的,这么好的个闺女,还干这个!过会儿又说,怪不得刘志国啰啰儿沂蒙山区红烂漫呢,在这大山沟里可得了他娘的劲了!

刘老茄还真是怪流氓。有一次,我和小笤又在树底下玩家家,刘老茄赶着那几头克郎猪过来了。他放的那些猪好像永远长不大,永远是那么瘦骨嶙峋、萎萎缩缩。他一见着我俩就说,你俩在这里操×呀?

小笤忽地就站起来了,疤痢腚你个私孩子,跟你娘操×呀!

刘老茄嘿嘿着,你这个女同、同志,骂起人来跟男的一样,这不好!

小笤说,你娘的好,满嘴里没人话!

刘老茄说,算了算了,算我不对,开个玩笑的,你还没完儿了呢!

小笤说,谁屑跟你开玩笑,一个熊疤瘌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怎么长的来!完了又指指那几头克郎猪说是,瞧你那熊样儿,跟它们怪像弟兄们!

我让她这比喻给逗笑了,小笤也扑哧一声笑了。刘老茄见我们笑,尴尬地说声,操,怎么寻思的来!就也在那里嘿嘿。

这么一笑,我们就不计前嫌了。刘老茄开始一个劲儿地巴结小笤,拿镢头将一些坏死的桑树枝干咔嚓就掰断一股。声音不小,吓人一跳。小笤说,纯是个搞破坏的家伙!

刘老茄说,拾柴火,我就喜欢弄些硬东西,小妮子家只会搂些干草之类。

小笤说,还之类呢!

我跟他说,我们见着那个日出江花红似火了。

刘老茄说,噢,是刘志国呀,你们在哪里看见的?

我说,他跟一个女的在柿子林那里胡啰啰儿呢!

刘老茄说,他两个在那里狗吊秧子是吧?我也看见过。

我说,你管他叫哥,还这么说!

刘老茄就说,操,又不近,我管他叫是叫哥,可早出五服了,他两个啰啰儿也是瞎啰啰儿,没什么好结局!

小笤说,怎么了?

刘老茄说,那个女的我管她叫姑呢,你想想!

我们想不出来,他就说,我管她叫姑,刘志国就也管她叫姑,哪有侄子跟当姑的胡啰啰儿的?

小笤说,他两个也出五服了吧?

刘老茄就说,出了也不行!当庄当院儿的,都姓刘,平时见了面都是问吃饭了小姑,猛丁一下成了两口子,那成什么体统?

小笤说,熊毛孩子还怪有个原则性呢!

刘老茄开始抽他那个小烟袋,他用火镰打着火小大人儿似的说是,你们等着瞧,早晚得有好戏看!当了几天熊工人,能得他不知道姓什么!

刘老茄由嘲笑工人联系到各级干部,说是咱庄的干部水平都太凹,一个个的连个话也说不囫囵,就会说形势就这么个形势,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啊!

小笤嘿嘿着,公社一级的干部也不怎么样,就会放电影的时候拿着话筒在那里胡啰啰儿!

刘老茄说,县里的干部也一般化,去年冬天来的那个工作队的女的,还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呢,九九艳阳天有什么了不起?九九不过八十一!

小笤说,省里的干部也没啥了不起,那年来的些地质队的人整天扛着些红一道白一道的杆子往山里窜,累得些熊一个个呼哧呼哧的!

我们一边说,一边笑,笑得眼里流出泪来。那一会儿我们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好像谁也不如我们活得惬意,活得滋润,表现得很骄傲,很自满。

过后我间小笤,出五服是怎么回事儿?

小笤说,俩人若是一个爷爷算三服,一个老爷爷是四服,一个老老爷爷是五服,出了五服就是一个姥姥……姥姥得她脸憋得通红,脖子鼓得老粗。咱就笑了。她说,你笑什么?

我说,跟唤猪似的!

她就说,你也学坏了,我说跟他学不出好儿来吧?你还不信。

……那是一段充实的日子!

这个充实的日子也是跟韩香草学的,是哪回来着,说起话来她就跟我说要过点充实的日子,听上去还有点小学问。她这话对,咱就把它来引用。

当然了,充实归充实,你现在若再让我去要饭,我也不愿意。我只是从一种感、感觉的角度说的,如今吃不愁穿不愁,哎,有时还觉得有点小失落,那时穷得去要饭,却觉很充实,你说奇怪吧?所以韩香草一说要过点充实的日子,我就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