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我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于是立即拨通了小涵的电话。
“有什么事啊?”小涵问道。
“你说你男朋友李歌以前出车祸死了。是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浑身不自然。
“小声点儿,他在家里呢。”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那我出来了你再问。”
那边响起开门声,接着是关门声。
“好了,你问吧。”
“你男朋友是在北京这里遭遇不幸的吗?”我问道。
“不是啊,我们是在昆明上的大学。”
“你的意思是,你们是在大学开始交往的,在昆明发生的车祸?”我紧跟着问道。虽然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但是外面的车来车往声不绝。在乡下,这个时候只有蛐蛐和蛙鸣声。
“嗯。”小涵肯定地回答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小涵,我不确定你男朋友是不是把他的魂魄装在铜乌龟里面,但是我可以确定那个晚上他没有去收魂。他是骗你的。”
电话那边半天没有动静。
我还以为她挂了,我“喂”了两声,她终于说话了,她的语气很轻,似乎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又似乎是对男朋友骗没骗她一点儿也不在意。接下来小涵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既然他是在昆明出的事,那么他的魂魄应该是在当时当地散去的。他怎么可能在这里收魂呢?我小时候经历过喊魂,也叫收惊。我妈妈晚上出去收魂的时候,要将我白天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一边走一边喊我的名字。因为在哪里受了惊吓,魂魄就遗失在哪里。一定要去了曾经去过的地方,才能收回吓走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收魂必须去当年发生车祸的地方?”
“按照我的经历来判断,是这样的。”
小涵惊慌了:“难道……那个刀疤男副总裁就是李歌杀掉的?”
我安慰道:“就算他刻意隐瞒你,也不证明他就跟那个杀人案有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
“那我怎么办?”小涵顿时失了主意。
“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合适的时候你问问他,是不是愿意跟我再见个面聊聊天。”我需要确认更多的东西。
“好。”
“就这样。你回屋里去吧。”我撩起窗帘,发现外面的沥青路如打了蜡的皮鞋面一般反着霓虹灯的光。下雨了。南方的雨比北方的雨频繁多了。不知道老家是不是也下雨了,也不知道住在老屋里的爷爷会不会被淋到。
86.
“对了,有个事不知要不要跟你说下。”还没等我说要不要,小涵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李歌说他经常做梦,梦见一个陌生人扭了头看着他。”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知道这个梦对你有没有帮助,反正说给你听听。好了,我要进去了。要是让他知道我躲着他打电话,他又要发脾气了。”小涵说道。
挂了电话,我对着窗户站了许久,看着窗户玻璃上映着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对着一个字看久了,就觉得那不像是一个字。难道对着自己看久了,就觉得那不像自己了吗?
几天之后,妈妈再次打来电话,问我道:“亮仔,你知道炎爹和那个收破烂的梦见的陌生人是谁吗?”
我心中一喜,难道已经有了答案?
“是谁?”我反问。
“是他们自己呀!”妈妈把“自己”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自己?怎么会是自己呢?不是陌生人吗?”
我从来不怀疑妈妈,但还是禁不住要问。
原来是那个收破烂的先发现梦中人是自己的。他在收一面古老的铜镜时,偶然看见了自己的侧影。铜镜不是很平整,上面有一些铜锈,所以照镜子的时候模模糊糊,一如梦境。收破烂的验收的时候不经意看到自己在铜镜中的侧影,吓得大叫一声“妈呀”。
卖铜镜的听他这么一叫,也吓了一跳,以为他知晓了铜镜的底细,连忙主动说,这铜镜是上面数代人传下来的,它有收梦魇的作用,有些灵气,如果担心其他问题,收破烂的可以拒绝这笔生意。
收破烂的问,怎么收梦魇?
卖家说,不知是第几代祖宗,也不知是什么起因,天天晚上做噩梦,夜夜惊醒,大汗淋漓。那位祖宗求人解救,于是获得这面铜镜。
我打断妈妈,问道:“小时候你不是不让我睡前照镜子吗?说睡前照镜子会做噩梦。”
妈妈说:“是啊。我小时候你爷爷也这么说。但是我估计如果本来就天天做噩梦,挂一个镜子就好些吧?或者是因为那个铜镜有灵气?”
妈妈不知道缘由,是因为那个铜镜的卖家也不清楚。
卖家说,祖宗将铜镜悬挂在床头,从此噩梦不再来侵扰。现在家里有了更好的镜子,铜镜子的表面也生了锈,看不清,所以想将它卖掉。如果收破烂的不敢要,他就干脆挖个坑将铜镜埋掉算了。
因为有了上次铜乌龟的事,收破烂的不敢要跟噩梦有关的铜镜,他拒绝了这笔交易。
收破烂的慌慌张张找到炎爹,问他是否做过同样的梦。
炎爹开始以为他又来找麻烦,矢口否认。
收破烂的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之后,炎爹这才敞开心怀,将自己的梦说给他听了。
87.
不过炎爹不相信梦里的陌生人就是自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连自己长啥样都不清楚吗?”
收破烂的懒得跟他辩解,叫他跟着去一趟卖铜镜的人家,并吩咐他自称为鉴古行家。
炎爹答应了。
收破烂的就带着炎爹再次找到那户人家,声称上次不买是怕遇到赝品,这回带了个行家帮忙看看。铜镜的主人此时已经改变主意,不想卖了,说怕先人责怪,要将铜镜埋入地下。但他还是热情地将铜镜拿了出来给他们“鉴定”。
炎爹背对着铜镜,然后回头去看镜中的自己,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梦中的陌生人果然跟镜中的影子一模一样!
后来爷爷听了此事,解释说那是一面照梦镜。有些梦是因为灵魂离开身体出外游荡产生的,梦中的所见所闻不是亲身经历,却是魂魄的所见所闻。有些人会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去某个地方的时候就仿佛曾经来过。那是因为你自己虽然没来,但是游魂已经来过了。如果灵魂经常出体,经常做噩梦,那就不好。这镜子挂在床头,就是等灵魂出体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让灵魂醒悟,提醒它回到它应该待的地方。
我想,李歌梦中的陌生人,也应该就是他自己。
认识别人很容易,认识自己却并不那么容易。
再次跟李歌见面,自然还是在那个蛋糕店。
他好像对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有预感,事先找个借口将小涵支开了。
我见他这样,也就没必要拐弯抹角了,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收魂为什么不去当初你死亡的地方?你是在骗小涵吧?”
他没有说话,动作极为笨拙地拿起桌上的饮料,僵硬地伸着脖子喝了一口。
“魂魄在哪里丢的,就要去哪里找回来。我听小涵说你是在昆明遭遇不幸的,你的魂魄在昆明,你来这里是为什么?”我见他没有说话,心里顿时没了底。其实我也不确定在昆明丢了魂就一定要去原来的地方找回来。也许除了这种方法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方法。如果他说他有更为高明的收魂方法,我就要哑口无言了。
他艰难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眼珠子的转动都要耗费许多力气。他的动作比我上一次见的时候还要生硬迟缓。
“我……没有……去……收魂……我……是……骗……骗她的……”他说话的速度特别慢。不过,这似乎只是他的热身,后面说话就渐渐快起来。
“你不是去收魂?你不是说你把魂魄放在一个铜乌龟里吗?”我十分惊讶,急切地欠着身子问道。
他的嘴角抽了一下,那表示他笑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吧?她……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别这么想,你要理解她的境地。她现在还能跟你在一起,已经非常了不起。一般的女孩子早吓跑了。”我宽慰道。
“她对李歌的爱……看来还是很铁的。”他说道。
我一愣。
88.
他又不说话了,低了头接着喝饮料。
我看着他捏着吸管的手,问道:“我能看看你的掌纹吗?我听说,一个死去又活过来的人,掌纹是断裂的。断裂的前部分,代表他生前的经历;断裂的后部分,代表他复活后的经历。”
吸管里的饮料回到了杯中。但是他的嘴巴仍然放在吸管上面。
“你介意吗?”我紧逼着他问道。跟说“收魂”的时候一样,此时我心里仍然没有底。
他的嘴角又抽了一下,缓缓将手伸到我的面前。
我仔细一看,掌纹很乱,证明他的身体确实非常糟糕,但是没有任何突然断裂的痕迹。
“就连复活的事情也是编造的吧?你到底是谁?”忽然之间,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了。倘若收魂复活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么刀疤男的死或许跟他有关。他如果能在旁边有个熟睡美女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刀疤男,那么要杀掉一个“知晓”了他底细的人更不是什么难事。
他终于放下了吸管,对着我看了半天,缓缓道:“我是来收魂的。但是我要收的不是李歌的魂,而是另一个犯了罪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的灵魂。”
“犯了罪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我迷惑不解。
“是的。一个开车撞死人,却逃避了惩罚的人。”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的意思是……在昆明撞死你的肇事者?哦不,撞死的到底是不是你?我还不确定你就是他。”我的脑袋混乱不堪。
“重要的是那个人要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是谁并不重要。”
“那个人以前在昆明,现在在这里?所以你也来了这里?”我问道。
他笑了笑,说道:“传说如果将一条蛇杀得半死然后丢掉,这条蛇夜里就会变成名叫‘负伤蛇’的妖怪前来寻仇。如果挂着蚊帐,蛇便不能入内,但第二天蚊帐周围就会滴着红色的血迹。你听说过这个传说没有?”
“我家那边有类似的说法,见了蛇要么别碰,碰了就得打死。不然蛇会找你算账。”我这话刚刚说完,脑袋里立即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你在那次车祸中并没有死?所以你找到这里报仇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他点点头,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道,“我……就是那条负伤蛇……”
我听得懵里懵懂,似懂非懂。
他看出了我的迷惑,却不急于解答,低下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将杯中的饮料喝光,然后长叹一口气,说道:“在负伤蛇没有成功报仇之前,你是不会知道答案的。等负伤蛇将应得的报应送给应得的人之后,你自然会知道答案。”
89.
他没有跟我告别就走了。
他的背影如死神一般阴森峻冷。
之后好久我都没有再跟他见面,小涵好像也有意不再在我面前提起他男友,有时连打招呼都故意避过。
我的生活回到正常而无聊的轨道,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偶尔打电话回家。清明节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接着上班。
清明节后上班第一天,我刚刚打完卡坐到位置上,我旁边的同事就悄悄拉住我,说道:“亮,你知道不,听说昨晚回龙观那边的一个加油站发生了一件诡异事件。”
我曾经在回龙观那边租过房,对那一带比较熟悉。我在脑海里迅速将我知道的加油站过了一遍。“哪个加油站?”我问道。
同事说:“就是紧挨着物美超市的那个,你知道吧?”
“哦,知道,我住那边的时候经常在那里换公交。什么诡异事件?”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区域是比较繁华的地段,娱乐餐饮购物等机构一应俱全。
“昨晚有个人在那里加油,给了营业员几张现金。营业员数完钱,就让他走了。可是今天早上营业员发现账目不对,少了钱,可是交易环节并没有问题。于是他们重新数了一遍现金,结果在里面找到了一张一百元的纸钱。昨晚值班的营业员坚持每一张现金都检验过,当时并没有发现异常。于是,他们将昨晚的摄像头记录的视频调了出来,发现有个人开进加油站的车并不是正常的车,而是一辆纸糊的车!那显然是清明节烧给亡人的纸车!”
“你从哪里听说的?”我皱眉道。
“微博啊。现在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上微博去看看。”
我打开电脑,登上微博,果然在热门话题里找到了这件事。里面还贴有视频图片。画面比较模糊,但是里面的被怀疑的男人我好像见过,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
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拿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来电。陌生来电我一般是不接的,现在的骗子电话太多。我挂掉了电话。
可是没过一会儿,那个陌生电话又打来了。
也许是某个朋友换了号码吧。我这么想。
于是,我接了电话。
“喂?”
那边没有回音。
逗我玩?我犹疑着要不要马上挂掉。
那边终于说话了:“喂。我是李歌。我们见个面吧。我就要走了。我答应过你的,合适的时候会告诉你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见面。
“不要告诉小涵。”他补充道。
90.
我回身一看,小涵刚刚打完卡出来。
我压低声音回答:“嗯。哪里见面?”
“还是原来的地方吧。”
为了避开小涵,我只好又回到办公室坐了十多分钟,然后再出来坐车去约定的地点。也许是要下雨了,天色比往常暗得要快。我坐上公交的时候,路边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路上的行人依然匆忙,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在这座城市杂乱交错,但又互不干扰。
一进店就看见李歌坐在偏僻角落,很难得他能提前来,看样子他有些高兴,这更难得。
他看见了我,朝我微笑示意。
我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今天心情不错哦。”我说道。
“当然。像我这样的,刚过清明节自然会高兴一点儿。”
他有些自嘲地说。
“哦?”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眉毛一挑,说道:“我昨天去回龙观加了一次油,今早就发现自己成头条新闻了。原来成名这么容易。”
“是你?”我惊讶道。
他却立即跳转话题,手在空中画出一个问号:“你的脑袋里必定被许多这个东西装满了。现在是解答的时候了。不过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小涵。”一面说着,他一面在桌底下摸索。
“好的。”我应允道。
他从桌底下摸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他指着那个塑料袋说:“这个送给你,算是谢谢你帮助小涵的礼物。”
我刚要伸手去拿,他一把按住,说道:“等我走了再看。”
我只好尴尬地缩回了手。
“从现在起,我说的话,你可信可不信。”他敲了敲桌子,以示提醒。“我其实是李歌的弟弟,孪生弟弟。可是我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成为了渐冻人。渐冻人你知道吗?就是那种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渐渐失去感觉的病。因为情况像被冻住了一样,所以叫渐冻病。得益于长期不放弃的治疗,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失去感觉,但是对比正常人来说,我的行动要迟缓很多。我父母为了不影响我哥哥的生活,一直将我俩隔离开来,把我托付在一家偏僻的医院做无谓的治疗。”
他的眼神变得虚无缥缈。我不忍心打断他,静静地听他讲述过去的事情。
“我的家人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特别是我哥哥上大学以后,他们基本上不提我了。我爸妈怕我影响到哥哥的婚姻。但是我一直将哥哥引以为傲,我觉得,他是我的另一种存在,是他在替我生活,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跟哥哥是一个人,我爸妈只有一个儿子。我跟他,就像身体跟魂魄。”
“魂魄?”我试着从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对。他是我在外的身体,我是他在内的魂魄。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为他的成功而欢呼,为他的失败而悲伤,我一生所有的希望,都由他来完成。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兴奋。也许,我的兴奋要远远多于他自己的。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病居然有些好转,以前没有感觉的地方,渐渐有些感觉了。我甚至能自己穿衣服吃饭了。在这之前,我可是起床都需要人搀扶。后来我还能行走了。爸妈说,等我完全好了,就不再故意隐匿我,还要带我去哥哥的学校看看。我觉得,那不是哥哥的学校,那就是我的学校。我从来没有跟哥哥分离过。”
91.
“就在我准备迎接外面的阳光,准备去我的学校的时候,噩耗突然传来,我……或者说是我哥哥……因为车祸身亡。更让我气愤的是肇事者居然用手段逃脱了惩罚。你知道吗?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感觉我也死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也死了?”我惊讶地问道。
“我说了你不会知道的。你想想,一个人的身体死了,魂魄还能在哪里寄居呢?我哥哥死了,不,我的身体死了,我的魂魄也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开始语无伦次。
“不,你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据理争辩。
他不让我插话,或者说,此时他根本听不到我说话。他继续说道:“不仅仅是我,我爸妈的世界也毁灭了。一个人的离去,不只是一个人的毁灭,而是会毁灭好几个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的。没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而那个肇事者依靠着背后势力,仅仅赔偿了十万元。十万元能买一条人命?多少钱也无法买回一条人命!”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而后,他突然面无表情,如法官审判时庄严肃穆,像审判某人一样字正腔圆道:“唯有一条人命的代价可以抵掉另一条人命。”
“你是来找那个肇事者的?”我渐渐理解他的思路了。
“阴魂不散”或许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已经找到他了,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以……”他转过来看着我,“所以我才告诉你答案。”
“惩罚?你怎么惩罚他?”我终于理解他当初为什么对撞到人的刀疤男做出那么异常的举动了。
他嘴角一弯,露出一丝浅笑:“人命只能用人命抵偿,那么,死的方式也必须是同样的方式才算公平呀。你说对不对?”
我打了一个冷战。
“好了。我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说了。呶,这个东西对我也没用了。我当初留着它,是因为我的身体死了,我的魂魄只好寄居在这里面。现在,我也该魂消魄散了。”他指了指要送给我的礼物。
我立即想到了铜乌龟。他要把铜乌龟送给我吗?
“给你。”他将塑料袋推到我面前,然后起身离去,像上次一样连个告别都没有。不过这次他的背影没有那么阴森惨冷,反而有些散漫柔和,或许这是因为店里灯光照射的角度不一样。
我打开塑料袋,里面果然是一只扭头朝后看的乌龟。敲一敲,发出“嘭嘭”的金属声。隐约间,似乎有一缕青烟从乌龟的鼻孔中吐出,然后消散。
92.
虽然他跟我说了那么多,但是我心头的疑惑并没有因此减少。
他到底是不是李歌的孪生弟弟?如果李歌有孪生弟弟,那小涵知道吗?小涵说他当初出车祸的伤口还在愈合,又怎么解释?难道是为了隐瞒小涵故意弄的?他说他记性变差了,是不是为了避免小涵问起从前他不知道的事?如果没有孪生弟弟,他到底是谁?真的是李歌阴魂不散?这个铜乌龟真的是为了凝聚他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是怎么惩罚当年的肇事者的?
很多很多的疑惑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不息,以致我当晚失眠了。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眼睛酸胀得厉害,哈欠连天。
我旁边的同事又一把拉住我,她的眼睛同样布满了血丝,同样是一副缺少睡眠的样子。她像遇到知音一样兴奋,问道:“哎,你昨晚也失眠啦?是不是也是因为看了那则新闻?所以吓得一夜没睡好?”
“什么呀!”我莫名其妙。
“哎呀,怕就怕嘛,别装了,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是害怕咯。”她自以为是地坚持。
“什么新闻?能怕成这样?”
“你真没看啊?昨晚就在回龙观附近出了一场车祸,一个人当场死亡,肇事者逃逸了。为了查找肇事车辆,死者的家属要求调出那个时间段的监控视频。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结果肇事的车就是前天晚上去油站加油的那辆纸车!”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那天,小涵没有来上班,之后一直没再来。老总有些郁闷,说:“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就离职了?”
小涵消失之后,我更倾向于李歌自己的解释,应该是他带着小涵离开了。
自从收了李歌的铜乌龟之后,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做他们那样的噩梦。不过一连过了好几天,我却没有做类似的梦。只是每次半夜起来开灯上厕所,眼睛的余光仿佛看见它在挪动,好像要从门口出去。我将它放在门口的书桌上,总感觉它每天要往门口的方向挪动一点点距离,以很难察觉的速度向门靠近。
于是,我感觉这东西是不属于我的。或许它要寻找它认定的某个主人。
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将我这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并征询她的意见。妈妈拿不定主意,说要去一趟画眉村,问问爷爷才行。
不久后,妈妈带来了爷爷的口信,劝我将铜乌龟放生。
我一听,大为奇怪,问道:“它是铜乌龟,不是活乌龟,怎么放生啊?”
“爷爷的意思是,每一个物件都有它自己的环境,活的放回它的世界是放生,死的放回它该在的地方也是放生。你既然感觉到它要走,就送它走吧。”妈妈说道。
93.
爷爷还托妈妈给我讲了另外一个关于藏魂的故事。
说是清末的时候,洞庭湖边有个出了名的恶棍。衙门里关于他犯罪的卷宗堆得像小山一样。开始的时候,衙门捉住了那恶棍,按律将他乱棍打死,抛尸于洞庭湖。谁知道这人在湖水里飘荡了三天,三天以后就活了过来,七天以后又开始作恶多端。不久,衙门里又将他抓住打死了,仍旧投尸于湖水里,结果他仍旧活了过来。就这样,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衙门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将这个事儿告诉了当地的驻军。当地抚军一听还有这事儿,顿时大怒,将此事上报给朝廷,然后抓住恶棍,就地给问斩了。
谁知道,即便是被砍了头,那人仍旧和原来一样,三天后竟然又活了过来,头和身体又连在了一起,只是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显示着这厮曾经被砍了脑袋。而很明显,这次死亡仍旧没有让恶棍痛改前非,反倒使他变本加厉地作起恶来。
就这样,当地政府也没有办法了,只好任他胡作非为去,再也不管这事儿了。
后来,这人实在是罪大恶极,竟然开始殴打起自己的母亲。
他母亲受不了儿子的殴打,就跑到衙门告状。衙门说没有办法,他母亲就指着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一个铜乌龟献策道:“大人看见这个铜乌龟没有?这就是那不孝子的藏魂法术,他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就先把自己的魂从身上提炼出来,然后藏到这个铜乌龟里面。以前,官府将他抓住治罪,不管是乱棍打死也好,砍头也好,所惩罚的不过是他的皮肉,而他的魂魄则始终丝毫无损地藏在这个铜乌龟里。他的魂魄修炼已久,储存了大量法力,能治疗受了伤的身体,三天左右的时间就能恢复。所以衙门虽然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他,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根本的伤害。现在这逆子恶贯满盈,竟然殴打自己老娘,老娘我生他养他,怎能容他如此忤逆?请政府先把他藏魂的东西给破坏掉,然后用风轮扇将他的魂彻底吹散,再将他捉拿归案,给他施加刑罚,到时候他就会真的死掉,再也无法复活了。”
于是当地政府就按照老太太说的方法,毁了那恶棍的铜乌龟,然后乱棍打死。果然这次他再也没有复活,半个月以后验尸,尸体奇臭无比,整个腐烂掉了……
“爷爷的意思是这个铜乌龟原来是那个恶棍的?”我惊诧道。
“是不是就不太清楚了。”妈妈说。
“怎么之前没听爷爷说过呢?”我问道。
“你爷爷说,他也是才知道铜乌龟背后的故事。前几天他和炎爹聊天的时候,有一个突然造访的年轻人跟他说的。”
“狐狸?”我脱口而出。炎爹和爷爷深夜交谈时听到敲门声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94.
“什么?”妈妈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没什么。”我瞄了桌上的铜乌龟一眼。它似乎又朝前挪动了一点点,但是它为什么还要回头看呢?我突然想起一个葬礼上听见女道士唱的孝歌来:“奈何桥上走,一步三回头……”
也许,那代表了失去躯壳的魂魄依依不舍却又必须离去的心情吧……
“那个年轻人还说,铜乌龟之前是全密封的,是衙门的人将它的鼻孔打通的。这样魂魄虽然能够暂居,但是不能长久。就像烟一样,会慢慢飘散。”
我走到铜乌龟面前,摸了摸它的鼻孔,感叹道:“原来是这样。”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郊区,将铜乌龟“放生”在一条小河里。它向水深处沉下去,就像它自己要往下面游一样。但是那扭着的头仿佛依依不舍。我在岸边向它挥手作别。
之后,我偶尔会梦见乌龟回到了我的房间,趴在之前待过的桌子上。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怪异事件发生。我想,也许是我放走了它,它才不会像纠缠炎爹和那个收破烂的那样纠缠我吧。
转眼已经到了四月底,关于清明的诡异故事或者幽默笑话偶尔还有人提起,但是越来越少了。想着外出旅游的同事开始盼望五一劳动节的小长假了。
我以往的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都基本不回家,从去辽宁上大学开始就这样。一点时间都在路上劳累奔波,实际待在家里的时间没多少。与其这样,还不如过年的时候拖延几天回京。
可是这次五一我决定回去一趟。
妈妈说五一刚好洪家段的舅爷满八十大寿。舅爷是外婆的哥哥,他跟外婆的命运大相径庭。舅爷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走路落地有声。外婆却不幸患上重病,早早撒手归天。
舅爷的大寿本不用我去,我爸妈去就行了。但是妈妈还说,舅爷打算同一天将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拆掉。那老屋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舅爷和外婆在里面出生,在里面长大。
舅爷的儿孙早盖了新楼房,要从老屋里将舅爷接出来,舅爷一直不肯,今年却突然开了窍似的答应了,还说什么自己活到八十死掉算是寿归正寝了,老屋一百多年了,这次拆掉也算寿归正寝。
儿孙们说,那老屋让它自生自灭得了,何必拆掉呢,费时费力的。
舅爷说,只要我看见它,我就还想住进去。
儿孙们执拗不过,只好答应拆掉。
我小时候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待在爷爷家,那时候外婆经常回娘家,顺便带着我。所以我对那间老屋有着比较深的记忆。这次回去,除了参加舅爷的大寿,也算是缅怀一下老屋和过去的时光,还有外婆。
鼠守
95.
爷爷的上一辈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的外婆的上一辈自然也是势力不容小觑的家族。
爷爷的老屋是他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舅爷的老屋则不是。舅爷的老屋已经传了好几代,在还没有红砖和水泥的时代,那是非常气派的。甚至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洪家段还没有哪一户人家的房子可以比得上它。
那完全是南方大户人家常用的建筑格局。仅堂屋就比一般人家的大五六倍,由于堂屋太大,不好架房梁,于是做成露天的“回”字环形,“回”字中央挖一口天井,用于蓄水排水。天井不深,不多不少刚好垒砌了十块青砖。
有的人家为了炫耀财富或者势力,会建两个堂屋,挖两口天井,甚至有四个堂屋四口天井的。所以有时候询问人家的家境如何,不用问良田多少亩,用人多少个,只需要问问家里有几口天井就是了。在洞庭湖周围的人家,能建一个这样大的堂屋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就在这个老屋里发生过一件恐怖的事情。这也是舅爷的儿孙急着建新房搬出去的原因所在。可是舅爷对那件事情似乎毫不在意。恐惧对他们这代人来说,似乎很遥远。连生死都看淡了,还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
爸爸说,发生那件恐怖事件的时候,我也在场。
我说我没有记忆。
爸爸笑说,你怎么会有记忆呢?当时你还在襁褓里,是你妈抱着你的。
妈妈却说当时她并没有抱我。在抱没抱我这件事上,他们各执己见。在那件恐怖事件的细节上,他们也颇多分歧。
爸爸说,细舅爷,也就是舅爷的老婆,就是在那个老屋里去世的。
细舅爷去世的时候天气很不好,在她咽气之前,已经连着下了十多天的雨。雨细得像毛,倒不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而像是地面发了霉长出来的。老屋里的木门木窗木柜木桌都发出淡淡的霉味。似乎一切都在发霉。
细舅爷睁开混浊的小眼睛,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叹息一声:“雨再这么落下去,我也要发霉了。”说完就咽气了。
早围在床边的儿孙们立即哭成了一团。
妈妈也特别伤心。妈妈是她这一辈里最年长的,舅爷的儿子女儿都叫我妈妈为“哥哥”,并不叫“姐姐”。这是细舅爷和舅爷定下的规矩。因为妈妈的奶奶是续弦,本来就对爷爷和妈妈不怎么好,加上她的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所以一直对妈妈不好。因此,细舅爷和舅爷干脆将妈妈当做男孩子看待,甚至叫他们的晚辈那样称呼。这也算是一种表达不满的方式。
唯有舅爷没有哭,他面无表情地叫人帮忙将细舅爷抬到了堂屋,放在事先用长板凳架好的门板上。门板就挨着天井。
当时,谁也不曾注意到天井南边的墙角落里蹲着一只浑身雪白的老鼠。
舅爷特别讨厌老鼠,总是见了就要想方设法打死。没打着的话,就烧开水灌老鼠洞。放老鼠夹自然不用说,那是常备工具。
就是那天,他也没有注意到那是一只白老鼠。他以为墙角长了白硝。
潮湿了的青砖很容易长出白硝。
96.
爸爸说,年代久远的老屋不仅会长出白硝,还会长出其他看不见的东西……
舅爷忽略了那只白毛老鼠还有一个原因。老鼠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们似乎懂得避让和得寸进尺。如果一户人家不怎么将老鼠当回事,老鼠就会在那户人家的地下楼上越聚越多,如果一户人家见了老鼠就赶尽杀绝,它们就会越来越少,甚至其他地方来的老鼠也绕着走。
那个时代,一个村庄其实有两层,上层地面是人的村庄,下层地底是老鼠的村庄。人按家按户居住,老鼠循着人的房子按家按户居住。
显然,住在舅爷家里的老鼠日子不好过。
别人家的仓库、米袋经常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舅爷家在堂屋里撒米,过了两夜都不见得有老鼠敢来偷吃。
细舅爷生前养过猫,可是猫都蹿到别人家里不肯回来了。
所以舅爷忽略了那只白毛老鼠。
细舅爷被众人抬到堂屋,刚盖上白布,一只猫就跑了进来,它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躲在角落里的老鼠。
同一时刻,白毛老鼠也注意到了猫的存在。但它却没有像别的老鼠一样立即逃回老鼠洞里去,只是胆大地盯着猫,一动不动。
此时,周围的人比较乱,有伏在门板边哭的,有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有交待丧事如何办的,有清理亡人物件准备烧掉的,只有爸爸插不上手帮忙,站在天井旁看着那猫和老鼠。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白的老鼠,所以比较好奇。
猫缓缓地一步一步靠近墙角,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大将风范。
猫越靠近,那只老鼠就越没有地方可以逃窜。但是那只老鼠仍然直直地盯着猫,没有一点儿要逃跑的意思。
爸爸说,他以为那只老鼠被吓傻了,所以等着束手就擒。
猫走到了舅爷的脚下,停住了。它似乎也在思考对面的老鼠为什么不逃跑。难道是个陷阱?
老鼠的冷静确实匪夷所思。
但是猫没有迟疑多久就将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神思凝聚,即将做出最后一扑。
紧张的氛围绷到了极限,爸爸在旁为那老鼠捏了一把汗。
就在猫即将腾空而起的时候,老鼠突然发出一声“吱——”的声音,尖锐刺耳。
它这一声刚起,门板上的细舅爷“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双手伸出做环抱状。屋里立刻炸开了锅。
97.
爷爷说,人死时有时胸中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被猫鼠什么的冲了就会假复活,即平常说的诈尸。但是这一口气完全不能支撑起生命,只会让复活的尸体野兽般地乱追咬,直到最后那口气累出来倒地,才算彻底死了。
所以如果站在诈尸面前是特别危险的,因为它已经不认识人了,见什么就抱什么,抱住什么就咬什么。但诈尸的力气也就那么一下子。爷爷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手边有什么就抓什么,立即扔给诈尸,比如扫帚、扁担等。
爷爷年轻时亲眼见过诈尸,当时他被人请去写“报亡灵书”,结果遇到了诈尸。他那时候还不懂这么多,跟其他人一样吓得四处乱跑。幸好那户人家门前有两个大柱子,诈尸从屋里追人追了出来,朝最近的一个人扑去,那人急忙躲到柱子后面。诈尸一下子抱住了柱子,不动了。
诈尸一瞬间的力气很大,手指将柱子抓出十道血痕,十个指甲都破裂了。四五个壮汉也没能将它从柱子上拽下来。后来有人想办法将绳子分别套住四肢,硬生生将它扯了下来。
细舅爷诈尸的时候,爷爷并不在旁边。但是差不多年纪的舅爷见多识广,知道应对办法。可是当时手边没有扫帚、扁担之类的东西,要去侧房去取显然已经来不及。舅爷来不及多想,抓起脚边的猫就朝细舅爷扔去。
接着,猫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只白毛老鼠不慌不忙地从人们的脚下溜走了。
因此,爸爸提及此事的时候,觉得那只老鼠是罪魁祸首,也是不祥之物,应该将它找到然后打死。
妈妈不认同。她说诈尸肯定是猫引起的,猫有灵气,它扑向老鼠的时候无意间做出了类似跪拜的动作,这才导致诈尸的一幕出现。而后来它被扔给诈尸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前前后后都不关老鼠的事。
我倾向于爸爸的说法。其一是因为白毛老鼠在地方少见。就算它天生长有一身干净的白毛,周围的环境也不允许它保持那么干净。其二是它面对天敌猫的时候出奇地冷静。这不是一般老鼠能够做到的。其三是诈尸后失去性命的是原本胸有成竹的猫。它似乎早就料到了结果,才会那么冷静。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舅爷的儿孙陆陆续续搬了出去。唯有舅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老屋里。他经常在阳光好的日子里搬一把椅子坐在天井旁边,懒洋洋地享受从“回”字中间洒下来的阳光。
由于住的人少了,屋里的青苔渐渐多了起来,天井的青砖上,墙角边,门槛侧面,台阶上,甚至柜子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都披上了一层皮毛一般的绿色青苔。
在往后的日子里,舅爷再没见过那只白毛老鼠。
但是偶尔在老宅里借宿的亲戚私下议论,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见过它从房梁或者窗台上一掠而过。他们觉得白毛老鼠是故意让他们看见的,它先吱吱叫,将睡着的人吵醒,然后故意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它好像不喜欢其他人住进这间老宅。
舅爷除外。
98.
它跟舅爷,仿佛同是这间老屋的主人。
他们俩在这里相安无事地共处了许多年。它不偷吃舅爷的粮食,不咬坏木质家具,不到处散落老鼠屎。也正是因为如此,舅爷才一直坚称家里没有老鼠。
一天晚上,舅爷在睡梦中被人吵醒。
舅爷起床去开门,看见好几个同村的人打着手电筒到处乱照。舅爷问怎么回事。
同村的人说,刚才一个身穿白长褂的人偷东西,被人发现,他们是一路追到这里来的,并问舅爷有没有看到值得怀疑的人。
舅爷说没有。
同村的人说,不可能。那个偷东西的人走到这里就不见了。
舅爷再次说没有见到。
同来的一个人突然喊道,大家快看,地上有血迹,肯定是被我刚才用镰刀划破了皮流的血。他肯定没走远。
大家立即将所有的手电筒都照向同一个地方,果然看见几滴鲜艳的血。最后一滴血落在老宅的门槛上。
但是舅爷仍然坚称没有看见身穿长白褂的人。他说,我关着门呢,他想进也进不来啊。你们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去其他地方找吧。
某年秋收,有人在稻田的草垛下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老鼠窝,里面一只大母鼠带着一窝还没长毛的小老鼠。那人将大老鼠小老鼠都抓住,用钉子钉住老鼠的尾巴,然后浇上煤油,点燃,看一只只老鼠在“吱吱”的惨叫声中被烧死。
不久有人半夜看见一个身穿长白褂的人蹲在那块稻田里烧纸,号天啕地地哭泣。那人心想,村里也没有人过世啊,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几天之后,抓老鼠的那个人家里失火了,一家人都葬身火海,没留下一个活口。
后来检查现场的人说很可能是老鼠咬坏了电线,将他家楼上的干枯稻草引燃了。
舅爷因为坚信自己家里没有老鼠,对这些事情置若罔闻。
炎爹听闻那些事情之后,劝爷爷去洪家段说说舅爷,让舅爷搬出老宅。炎爹说,老鼠是离不开人的,要偷人的粮食存活,要偷人的衣物暖和地洞。如果人离开了,老鼠也活不下去。
爷爷说,他子女都劝不走,我劝他怎么会听?
可是舅爷有一次差点儿就从老宅里搬出来了。
村里有一个女孩在结婚前突然发病,胡言乱语。家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请了好几个医生也没能将女孩的病看好。
有一天,那女孩的父亲居然闯到舅爷的老宅里来,要舅爷搬出去,说如果舅爷不搬出去,他女儿的病就好不了。
99.
舅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他女儿的病跟这老宅有什么关系。
那人说,这老宅里住了不干净的东西,他要拆了屋毁坏它的藏身住所。
舅爷反驳道,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不干净的东西,你说有就有了?
那人不服气道,你住了这么多年看没看见,或者是装没看见,我都不管,我刚刚就看见了。它从我女儿的房间里出来,到您这里就消失了。我女儿正要出嫁,就遇到这样的事,你让我女儿以后怎么办?它肯定是贪恋我女儿的美色,要缠着她,不让她嫁人!
他们两人吵架的时候,很多邻居都围了过来。
众人听那人这么一说,顿时议论起来,说起之前起火烧死一家的事情,也说起半夜看见一个陌生人在稻田里哭泣的事情,还有偷东西的人在舅爷家门口消失并留下血迹的事情。绝大多数人倾向于那个做父亲的人。
舅爷见风头不对,大声道,东西不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我家里一颗大米都没有丢失过,一件衣服都没有被咬烂过,一根木头都没有被啃出牙印过。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这里是我的家,我说了算!
大家立即鸦雀无声了。
那人却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听不懂舅爷的话。他眨了眨眼睛,又捏了捏鼻子,问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舅爷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我这里绝对不可能有什么老鼠,更不可能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厉害的老鼠精!
那人更加迷惑了,瞪大了眼睛问道,我说的是你以前溺水的儿子,你跟我说老鼠干什么?
周围人一听,也迷糊了。刚才支持他的人立即脸红了。原来人家想的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自己还热烘烘地凑上去表示赞同。
原来,舅爷曾有一个长到十八九岁却不幸溺水而亡的儿子。那个儿子曾经特别喜欢那人的女儿。那人的女儿似乎也比较喜欢他。村里人都不知道,但是两方的家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后面没有出现意外,也许他们两家还会结成亲家。可惜的是,舅爷的儿子在水库里游泳的时候突然抽筋,溺水而亡。
前来找麻烦的人说,你儿子现在还不甘心,来我女儿房间纠缠她。我说她怎么突然病了呢,原来是你儿子的阴魂在作怪!我今天故意躲在门后,本想在他进门的时候逮住他,没想到一直没见他进来。我刚要走,他却从我女儿房间出来了!我当时来不及想他到底从哪里进来的,就跟在他后面喊他名字。他却不答理我,自顾自地往前急走。我一路跟来,跟到这里就不见了。
旁边有人问道,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那人说,他用一个草帽挡着,我没看到。但是从背影来看是一个男的。我想到他曾经跟我女儿好过,这又是我女儿快结婚的时候,所以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作怪。
舅爷见他怀疑的是曾经溺水的儿子,反倒显得轻松多了。
100.
舅爷说,他已经去世那么久了,也不曾托梦给我,我哪里管得着他?
那人恼火道,你是他爹,你不管谁管?
舅爷道,我跟他阴阳两隔,我要管也得等我死了才能给他传话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法进行下去了。
那人狠狠地一甩手,气咻咻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威胁道,好吧,反正你不管,那我管!别到时候说我心狠手毒。
那些刚刚还附和说要舅爷搬家的人此时都如墙头草一般倒向舅爷这边,七嘴八舌安慰道,您别担心,他哪里管得着啊?他还真能抓到你儿子不成!
舅爷不说话,“嘭”的一声将众人关在门外。众人识趣地纷纷散去。
过了几天,舅爷听说那户人家的女儿渐渐好转,如期结了婚。他心里不是滋味,却也安了心。
可是不久之后,身在画眉村的爷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舅侄,也就是舅爷的儿子向他求救。舅侄在梦里说,他知道姑父懂方术,只有姑父可以救他。他说话的时候戴着脚链手铐,像是犯了罪被抓的囚犯。爷爷想问他到底怎么了。话还没说出来,梦就醒了。
由于对话不完整,爷爷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爷爷去了洪家段,给舅爷说了梦中的事。
舅爷一惊,立即联想到之前不久发生的吵闹。舅爷将人家找上门要他搬家的事说给爷爷听了。
爷爷听完猛一击掌,说,完了!舅侄被人困住了!
舅爷深知爷爷的为人,他从来不说假话。舅爷顿时鼻尖冒出冷汗,急忙问自己的儿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阴间被人陷害了。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说道,这样吧,猜怕猜错了,你带我去他的坟上走一趟。
舅爷立即起身,带爷爷去了他儿子的坟地。
坟地离家不是很远,十多分钟就走到了。
爷爷围着馒头一样的坟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舅爷跟在爷爷后面,爷爷看哪里他就看哪里,爷爷摸哪里他就跟着摸一下,好像爷爷感觉得到的他同样能感觉到。实际上他只是紧张而已。
爷爷停下脚步,就地坐下,点上一根烟,默默地吸着。那时候爷爷还没开始咳嗽,没人制止他抽烟。
舅爷也在一边坐下,也点上一根烟,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好像他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苦于无法得到解决方法。
一根烟抽完,爷爷将烟头丢在地上碾灭,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舅爷,指了指坟顶。
舅爷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说道,你是他长辈,如果他还在世,你打他都可以,何况只是踩踩坟头?
爷爷得到了舅爷的允许,道了声“侄儿莫怪”,爬到了坟顶上。
刚到坟顶,爷爷就发现了问题。他俯身在坟顶摸了摸,然后对舅爷喊道,你弄根结实点儿的木棍来。
舅爷找来一根树杈,丢给爷爷。
爷爷用树杈在坟顶拨弄了一会儿,然后拔出一个一尺来长,两指来宽,一指来厚的黑色硬物。
舅爷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问道:“犁耙?”
101.
爷爷点头。
犁耙是农用器具上的零件。犁田的犁有两种,一种是带犁刀的,如“之”字形,作用是将泥土翻过来;一种是带犁耙的,如“卅”字形,作用是将已经翻过来的泥土划烂。“卅”字的一横就如横木,“川”字就如钉在横木上的犁耙。爷爷手里的东西,正是本应钉在犁的横木上的犁耙。
爷爷说,就是它把侄儿的坟给钉住了,让侄儿动不了身,所以梦里他戴着手链脚铐。
虽然那户人家做得如此过分,但是舅爷没有带着犁耙去找人家算账。他知道,错在儿子这边。
爷爷说,侄儿溺死之后,魂魄还在水边萦绕。拿掉犁耙后保不定侄儿还会做出什么其他的邪事来。不如把事情都做干净了。
舅爷问,如何做?
爷爷将方法如此这般地告诉舅爷。
舅爷按照爷爷说的,请来了曾给细舅爷办葬礼的道士,让他们在儿子溺水的地方敲敲打打,诵度亡经。并请人做了一个小纸船,在船上点了灯,放进了水库里。这是为了让溺水的亡魂搭纸船上岸。
舅爷指出当年出事的方位,道士按着舅爷指的方向将纸船推了出去。
纸船游到溺水的区域时,本来四平八稳的船身突然往下一沉,摇摇晃晃,差点儿歪到水里去。道士们见状急忙提高念经的声音,加快念经的速度。大家的心被提了起来,生怕纸船回不了岸。
爷爷对着水中大喊,别站在船边上,走到中间位置来!
爷爷声音落下,船果然渐渐趋于平静。而后,一阵风起,那纸船竟然调转方向,慢慢悠悠地朝岸边游了过来。
纸船接近岸边的时候,众人挽起裤脚下水,小心翼翼将纸船抬了起来,送到了舅爷的儿子的坟头。在一片诵经声中,爷爷将纸船焚化。
忙完法事,众人一同回家,有说有笑,完全没了刚才的肃穆。道士们脱去了道袍,将小号拆开放进包里,全然是一副普通农民模样。刚才的恐惧与惊险,此时都变成了谈资。
爷爷进村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自家门前,呆呆地看着水库的方向,泪流满面。她正是前不久婚前重病的姑娘。她身后的大门上,大大的“囍”字还没有落色,上下联是:
一世良缘同地久 百年佳偶同天长
又一阵劲风刮过,吹乱了姑娘的秀发,吹得那个大“囍”字哗啦啦地响。
102.
“喂,你看,她的脚下有一只好漂亮的狗哦。”
一个脱去了道袍的人扯了扯爷爷的衣角,说道。
不知何时,那个姑娘的脚下来了一只白茸茸的动物。它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张望。
另一人拍了拍道士的肩膀,笑道:“你的眼睛真不灵光,那怎么会是狗呢?狗有这么漂亮的白毛?”
他的话如果是在现在说,肯定会贻笑大方。但是在当时确是有几分道理的。当时的农村除了土狗就是狼狗,哪有人养吉娃娃之类的宠物狗?那个姑娘脚下的动物体积很小,比猫还要小一点儿。不可能是土狗或者狼狗。
“那……可能是猫吧?”道士揉了揉眼睛。
“也不是猫。猫有这么小的眼睛吗?有这么尖的嘴巴吗?咦?我怎么觉得像一只老鼠?”
道士终于抓住了一点儿把柄,说道:“怎么会是老鼠呢?有谁见过这么大的老鼠?要是老鼠能长这么大,肯定成老鼠精了。”
爷爷也看见了那个毛茸茸的东西。
“哈哈,要不你去问问她?搭讪一下?”又一个人插入进来:“她可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哦,可惜已经结婚了。”
他们的话题立即转入了荤段子,并肆无忌惮地发出笑声。
那个姑娘似乎没有发觉脚下的动物,仍旧痴痴地站在风中,任凭秀发像柳条一样抽打着白净好看的脸。
“它居然敢出来。”爷爷低声道。
回到舅爷的老宅后,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在水库里发生的诡异事件。有人说以前就看见水库旁边有个人半夜在那里走来走去,原来以为是偷鱼的人,现在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刚说完,立即有人反驳道,那个走来走去的肯定不是今天救上岸的水鬼,如果它早就在岸边走来走去,还要我们今天用纸船救它干什么?
舅爷一听这话,脸色顿时煞白。
爷爷注意到了舅爷的变化,但是他没有追根揭底地去询问舅爷。
这时,有个人说,他儿子好几次差点儿溺水,幸亏每次都及时发现,现在他儿子就是他心头的石头,时时刻刻放不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就没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爷爷走了过去,宽慰道,你的孩子可能有深水关,要置肇一下才好。
“置肇”是方术里的用语,假如有人知道今年命运不济,或者婚配有禁忌,并不等于就只能坐着等厄运来,他可以通过置肇来避开厄运。如我出生时手出了问题,但是爷爷给我赐了桃木符,使我好转。这就是“置肇”。
那人大喜,忙问爷爷如何置肇。
103.
爷爷说,方法比较简单,将孩子的生辰八字写在一个白布条上,用红布将白布条裹住,再用针线将红布缝起来,然后找来一条活鲤鱼,小心地将红布缝到鲤鱼的尾巴上,千万不要伤了鲤鱼其他地方的肉,不然说不定鲤鱼活不了多久。这些事情做完,就可以用一个桶装了鲤鱼去附近的水域,港也好,河也好,总之要在活水的区域,不能是死水。将鲤鱼放入港中或者河里,让它游走。如果这些步骤都做好了,孩子的深水关就会破解。
那人惊喜不已,几乎跪下来朝爷爷磕头。
爷爷忙扶他起来。
爷爷还没松开他的手,另一个人却跪了下来。
那个跪着的人说道,岳云,你既然帮了他,也顺便帮帮我吧。
那时候爷爷还不是很老,所以人家直接叫他的名字。
爷爷问他怎么了。
那人说,他的孩子水性很好,不担心溺水,但是经常莫名其妙地被划伤。拿针线的时候被针刺伤,去山上玩被树枝扎伤,跟别的孩子玩也经常被扎伤。从小到现在,他的孩子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到处都是疤痕。小的伤不计其数,遍布全身,奇怪的是大的伤往往特别危险,不是手腕处就是咽喉上,不是咽喉上就是太阳穴。因此他的担惊受怕不小于前面那个人。
爷爷忙又将他扶起来,宽慰道,你孩子有皮伤关。你不用这么担惊受怕,既然是皮伤关,就伤不了生命,只是皮肉疼得多。
那人稍稍宽心,挽着爷爷的手央求道,虽然是皮肉伤,但是经常这样的话看着也心疼,是不是也可以置肇一下?
爷爷毫无保留地说,当然可以,你砍三根杨柳,将它做成弓箭,同样将孩子的生辰八字写到白布条上,用红布包住,用线缝好,然后将红布拴在弓箭上。然后你找一处十字路口,必须是十字路口,三岔口或者多岔口都不行。你在路口挖一个坑,将弓箭埋进去,让来来往往的人踩踏,这就好了。
众人围在爷爷身边,听他一五一十地说置肇方法。
爷爷刚说完,又有人问话了。
问话的是洪家段本地人,年纪五十上下,名叫洪长亩,住在进村的路口。
洪长亩问道,岳云,我给你说个事,我不确定是不是有问题,说完你给点儿意见。行不行?
爷爷说好。
洪长亩说道,我儿子儿媳结婚几年了,怀了两次,却都掉了,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东西?我儿媳身体不像是有病,去医院看过,医生还说她身体状况很好。
爷爷为难道,这我就无法给您意见了,就听您这么一说,我无法掌握完整的情况,不能乱给您说。
洪长亩咂巴咂巴嘴,低声问道,有人说是冲撞了老鼠,有没有这个可能?
冲撞了老鼠?爷爷问道。
104.
爷爷瞟了舅爷一眼。舅爷的脸色有些难堪。
爷爷收回目光,问洪长亩道,谁说的冲撞了老鼠?
洪长亩说,我也是偶然听到有人背后这么说,具体是谁说出来的,我还真不知道。我就问问有没有这个可能,心里踏实些。
爷爷问道,有什么根据吗?或者说,你为什么相信是冲撞了老鼠呢?
洪长亩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说,当时我没有听人家劝,让儿子的婚礼在腊月二十四举办的。
旁边立即有人大声道,那是老鼠嫁女的日子啊,你吵它一天,它吵你一年!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每逢那天我们家人都早早洗完手脸上床睡觉,就怕得罪它们。得罪了它们那还了得!从此就没有安生日子!
我小的时候,妈妈也是在腊月二十四那天早早叫我们睡觉,说是怕打扰了老鼠嫁女。妈妈也就仅此而已。但是在爷爷家住的话就不同了。那时候奶奶还很健康,她在睡觉前还要在屋角、过道遍插蜡烛。我问奶奶点蜡烛干什么。奶奶说这是老鼠娶亲要经过的路,照亮了好让它们高兴。
我不高兴地说,老鼠偷吃谷子,你干吗让它们高兴?
奶奶摸摸我的头说,傻孩子,万物都有灵,它们也是生灵,它们不是眼馋贪心,只是为了生存,不像人类的小偷,是贪心私心太重。它们也算是老邻居了,邻居家有喜,怎么能不帮点儿忙呢?
我也只听说腊月二十四老鼠要嫁女,但是不知道万一破坏了它们的喜事,它们会怎么报复。
洪长亩说,从儿子结婚以后,家里的东西就很难保存了,几乎什么东西都会被老鼠咬坏,屋里到处都有老鼠屎。
爷爷说,这个也不难。你打扰了它们的好事,那就应该给它们道歉。
洪长亩犹疑道,道歉?我怎么给它们道歉?我道歉的话它们能听懂?
不等爷爷回话,旁边就有一个人抢言道,怎么听不懂呢?你不要小瞧了它们的能耐!我一个姨父家里的老鼠可成了精,无论什么东西藏到哪里,它们都能听懂。之前姨父家老丢东西,他们商量应该将东西放哪里才好,结果发现头顶的房梁上有只老鼠偷听。原来之前它们就偷听了人的对话,所以什么东西都能偷到。
爷爷待那人说完,笑呵呵道,狗啊猫啊牛啊都听得懂一些人话,老鼠更精明,说不定也能听懂。但是我不是叫你给它们说对不起之类的。
105.
那我该怎么做?洪长亩问道。
爷爷说,你去老鼠洞口烧纸。
刚才插言的人又忍不住了,说,烧纸?那不是烧给亡人的吗?它们是活的,又没死,烧纸没什么用吧?
爷爷解释道,烧给亡人的纸钱,那是用草纸。你烧给老鼠的,自然不能用草纸,而是要用黄裱纸。黄裱纸也叫升仙纸,比草纸要薄,上面打的孔比一般的纸钱要小。你去灵物店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洪长亩连念了好几遍“黄裱纸”,然后说记住了。
这些帮忙的人在舅爷家吃了晚饭,在饭桌上又争先恐后地问这问那,爷爷一一解答。饭后,他们又边喝茶边东扯西谈,最后天色暗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画眉村离洪家段太远,爷爷当晚在舅爷家留宿。
因为没有多余的被子,舅爷去他儿子家拿了床被子过来。爷爷一个人坐在老宅的天井旁边抽烟。
舅爷出去不一会儿,门口就来了一个人。
爷爷一看,原来是那位姑娘的父亲。爷爷知道他跟舅爷吵了一场之后很少来舅爷家。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爷爷多少有点儿意外。
“他出去了吧?”那人问道。
爷爷将烟摁灭,点点头。
那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过你的本事,我想问问,今天的纸船真的可以让他儿子的亡魂安息吗?”
爷爷听出话里有点儿不对劲儿,忙起身问道:“您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了?”
那人左看右看,低声道:“我不敢说,说不定他就在这附近呢。”
爷爷摆摆手道,这里没有别的东西。
说罢,爷爷怕他还是放不下心来,又说,其他的东西也没有。
那人点头,走得更近,说:“他……又来啦!”
爷爷问:“谁?”
“上次纠缠我女儿的那个东西。”那人撇嘴道。
爷爷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说:“他刚刚去了我家,找我女儿借磨刀石,被我看见了。”
爷爷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那人摇头说:“怎么会看错?跟我上次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样。你说说看,如果是村里人找我借磨刀石怎么会故意遮遮掩掩呢?我女儿也真是的,她也不告诉我。”
“什么时候的事了?”爷爷问道。
“就在你们回来的时候。”那人回答。
爷爷立即想起那位姑娘脚下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来。
那人见爷爷不说话,更加担心了,问道:“你说……它借磨刀石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找了你妹夫的麻烦,还扎了你侄子的坟墓,它要磨刀报仇?是要杀了我?”
他的声音发颤。
106.
爷爷道,它肯定不是我舅侄的灵魂,它是另外的东西。
那人不敢久待,说道,哎呀,估计你妹夫要回来了,我还是先走吧,免得碰到。等有合适机会了,我再找你吧。
说完,那人慌慌张张而去。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就回了画眉村。后来也没见那个人来找他。
倒是有另一个人十个月后来到画眉村找到了爷爷,手提着一大包喜糖,欢天喜地的样子,在村口就开始放炮,一直放到爷爷家门前。
爷爷听到炮声出来一看,原来是在舅爷家说自己打扰了老鼠嫁女的那个人。
那人一见爷爷就紧紧握着他的手,晃了好半天才松开。他笑得脸上开花,说,多谢你的指点啊,我终于抱上孙子了!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之后,儿媳妇很快就怀上了,孙子今天落地。现在孙子健康,儿媳平安。
爷爷连说恭喜恭喜。
画眉村的人都过来看热闹。那人给每人分了一把喜糖,大方得很。
可是,那人的欢乐没有持续很久。
大概过了三四个月,那人一家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有一天,那人正在家里捏茶叶,突然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是要在他家讨茶喝。那人便放下手中的新茶叶,去厨房拿老茶叶泡茶。
算命先生问道,你不是有新茶叶吗?为什么不就用新茶叶呢?
那人说,你连茶叶是怎么做的都不知道吗?这新茶叶是泡不得茶的,味道太大,青味太冲,得像洗衣服那样在水里搓,然后捏成团滤水后晒,然后才能泡茶喝。
算命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慌张,整了整衣服,说了声“哦”,然后不再多说话。
那人的孙子正坐在摇车里手舞足蹈。
那人泡了茶出来,看了看可爱的小孙子,问算命先生道,您既然会算命,那就给我家小孙儿算一个吧。
算命先生笑道,好呀。
于是那人报出了孙儿的生辰八字。
算命先生抬起手来用大拇指不停地碰四个手指。
那人又道,这样吧,我给您应得的钱,您帮我孙儿判个流年吧,我好留在家里查阅。
未料那算命先生将手放下,说,这个流年我判不得。
那人不懂算命先生的意思,笑道,我还没有见过算八字算得,流年却判不得的算命先生呢。您倒是说说,为什么判不得流年呢?
算命先生道,因为这个孩子的八字太好了。
那人哈哈大笑,说,哎,您这是在夸奖我孙儿啊!好八字是好事啊,您还说什么判不得流年?来来来,我给您添茶。
算命先生捏住茶盅不让他添,说道,就是因为八字太好了,你们没福气载得住哦。
那人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算命先生道,你们家的祖坟上是不是长了一棵樟树?是的?那就对了。咳,现在想办法也来不及了。你祖上犯恶,这个孩子只是来跟你们见一面的。
107.
那人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算命先生道,这孩子的魂魄已经走了,恐怕挨不过明天了。
明天?那人发傻了。
算命先生点头道,你隔壁是不是有一个孕妇?
那人费力地蠕动嘴巴,回答道,是的。
算命先生又点点头,说,这孩子的魂魄已经进了那个孕妇的肚子里。那个孕妇抱过这孩子吧?怀孕的妇女最好不要抱别人家的小孩子,否则容易让命弱的孩子走了灵魂。
那人的嘴巴已经开始发白。他咬咬牙,说,是啊,隔壁的孕妇很喜欢我孙儿,她说盼着也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孩。她是不是有意的?
算命先生摇头,喝了一口茶,说道,这不能怪她。你这孙儿本来就保不住,她不抱也会跑掉。只是恰巧她抱了,刚好跑到她肚子里了。
那人挤出一个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说,嘿,您是骗我的吧?原来我家儿媳连着两个孩子都掉了,后来我们听了画眉村一个高人的话,给老鼠道过歉,这才有了这个孩子。如果这孩子不该有,儿媳就不该再怀上啊。
算命先生道,嗯,之前是因为得罪了……呃……得罪了……得罪了老鼠,那是之前的事。现在他保不住,与老鼠无关,而是因为你祖上犯恶太多。这是两个不同的原因。信不信由你,你记住我的一句话——鸡飞刀下死,明日午时生。
鸡飞……刀下死?那人又接连抹额头的汗。
嗯。再说一遍,鸡飞刀下死,明日午时生。好了,我该走了。
说完,算命先生放下茶杯,起身离去,留下那人呆呆地看着算命先生远去的背影。
坐在摇车里的小孙儿也爬起来,呆呆地看着算命先生离开的方向。
过了好久,那人终于缓过神来,朝算命先生的椅子看去,椅子上面居然落了很多白色的毛……
晚上老伴儿回来了,她收拾椅子的时候问,老头,椅子上怎么有老鼠毛?你不会打了老鼠吧?
那人说,没有,上次的事情还没将我弄怕吗?
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偷偷给老伴儿说了白天遇见的事。他不敢告诉儿子儿媳。老伴儿听了也战战兢兢的。那人又安慰老伴,说算命先生的话不可全信。
第二天,那人将家里的刀具都收了起来,放进木箱子里,并锁上。
他刚将木箱子藏到床底下,就听到隔壁有女人的哀号。他急忙走出去探看,听到隔壁有人在喊:“就要生了,就要生了!”
他想到了算命先生说的话,放心不下,丢下手头的东西去隔壁家看,并将孙儿交给老伴照顾,叫他老伴不要跟过来。
不一会儿,村里的接生婆来了。
他站在隔壁人家的窗户外听动静,可是站到了十一点多还没听见孩子哇哇的哭声。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十二点逼近……
天空的太阳越来越强烈,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108.
孩子的奶奶在家里等了许久还不见老头回来,非常焦急,却又不敢去隔壁看一看。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看见供奉在堂屋里的神位牌,便将孩子抱起去拜神位牌,以求先人在天之灵的保佑。
此时正有一只鸡在神位牌下打瞌睡。它本来安安静静的,孩子的奶奶没有注意到它。
她才鞠一个躬,怀抱里的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打瞌睡的鸡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了,展开翅膀猛地扑腾。
这一扑腾,神位牌受到震动,掉落下来。这还不打紧,更要命的是神位牌后面居然有一把菜刀。那菜刀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放在那里的。菜刀已经生锈,刀口也缺了口子,但是就这样一把菜刀,还是能要人性命的。
神位牌掉落的时候将背后的菜刀带落。
那把生了锈缺了口的菜刀,仿佛肃杀之秋从枝头掉落的一片枯黄烂孔的叶子,缓缓飘落在还没有满周岁的孩子的脑袋上。
孩子的奶奶眼前顿时溅出无数鲜红的液体,那一滴滴的液体如同春天的花蕾,瞬间绽放,然后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秋一春,一死一生。
就在此时,隔壁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跟她怀里孩子的哭声一模一样!只是稍后她怀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隔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
妈妈告诉我说,我弟弟的魂魄也曾差点儿“回去”。我弟弟出生后大小病不断。那时候我姥爹,也就是爷爷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但是已经病倒在床。爷爷的一点方术都是从姥爹那里学来的。画眉村的人常说我爷爷仅仅得了姥爹的三分之一不到。可见姥爹的本事有多大。
姥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便将我妈妈叫到床边,吩咐说,你的小儿子还没有过阎王那关,他的魂魄还在奈何桥的那一边,随时有可能“回去”。如果你家婆婆先去世,你就叫她帮忙将孩子的魂魄带过奈何桥再走。如果我先去世,你不用担心,我会将孩子带到奈何桥这边来,然后才会离开。
姥爹病倒的时候,我的亲奶奶也已经病倒了。
后来姥爹先亡故。于是,爷爷吩咐道士们在葬礼上举行了一个“跑马”仪式。用三张大桌子如“品”字形那样架起,然后在最高的桌子上放一把椅子,再用一条很长的白布两头搭下来。爷爷说,白布条象征着奈何桥。
109.
“跑马”的过程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直接跑马的限定只有三人,第一位是道士,手持纸马,纸马上坐着纸人,代表亡人。第二位也是道士,手持竹笛。第三位则是长子或者长孙,手持哭丧棒。三人来回穿梭,第一位从第二位和第三位的中间穿过,然后第二位从第一位和第三位的中间穿过,第三位接着从第一位与第二位的中间穿过,来来回回地重复。这一说谁都懂,但是具体在穿行的过程中需要灵巧和敏捷,不然就会撞人。速度也必须随着其他道士的音乐节奏时快时慢。
爷爷跑马的时候将弟弟抱在怀中,跑起来更加辛苦。但身体单薄的爷爷最终坚持完成了全部过程,欣慰地将弟弟交还到妈妈手中。
从此之后,弟弟再没有生病,健健康康成长起来。
我不知道那人的孙儿是不是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挽救。即使可以,恐怕也不会立刻有人去世并愿意将小孩的魂魄牵过奈何桥。
那人的孙儿没了之后,头脑有些不清晰了,经常去隔壁家将小孩抢过来,逼迫那个小孩子叫他做“爷爷”。
隔壁人家自然不会让他这样肆无忌惮下去,所以两家人经常吵吵闹闹,渐渐结下了仇,不相往来。
那人抱不到隔壁家的小孩,精神越来越混乱,在村里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就哧哧地笑,然后没来由地追问小孩子:“你的魂走掉没有!你的魂咋还没走掉呢?”弄得村里的小孩子看见他就跑。幸好他对小孩子没有暴力倾向,反而亲切得很。如果小孩子跌倒了,他就立即冲过去把小孩子扶起来。如果小孩子哭了,他就立即从兜里掏出糖果来塞到小孩子的嘴里。如果哪个家长打小孩被他看见,他就上去帮小孩子打家长。
但是,如果看见淘气的小孩子追打老鼠,他就不管小孩子怎么哭闹都要制止,并显得多管闲事地将老鼠夹打开,或者将尾巴上的钉子拔掉,或者将拴住脚的绳子解开,让老鼠走掉。
有的大人对他这种行为不满意,喝止道:“老鼠是害人的东西,你倒好,把它们都放掉!”
那人指着老鼠逃窜的方向,说道:“害人的东西?才不是呢!那是算命先生!”
110.
不仅如此,那人还经常在舅爷的老宅子周围晃悠。舅爷以为那人找他有事,便主动上去打招呼。
那人却摆摆手,说:“我不是找你。”
舅爷有点儿恼火,问道:“你不找我老在我这里晃悠什么?”
那人踮起脚来,目光越过舅爷的肩膀朝老宅子里面的天井看,然后说:“我想来算算命,看看我在入土之前能不能见到小孙儿。”
舅爷不由分说将他拉走,极不耐烦道:“走走走,你算命去找算命的呀,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又不会算命!”
当舅爷宣布要在八十大寿那天拆掉老宅的时候,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那人。
他家里人拽都拽不住,他不敢进舅爷的老宅子,就冲到舅爷的儿子家里,要跟舅爷的儿子吵架。
村里人都笑话他,说,你又不是他家里人,关你什么事。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那人将脑袋一横,说,我还就要管了!要拆掉那老宅子,先把我骨头拆了!
舅爷的儿孙们被这个倔老头弄得哭笑不得。
我从北京回到岳阳后的那几天天气都不太好,乌云压阵,却不下一滴雨。山上有一种不知道名字的鸟不停地叫唤——洗哒坎洗哒坎洗哒坎。村里人避繁就简唤这种鸟叫“洗哒坎”,在本地方言里,洗哒坎就是雨水洗了田坎的意思。它一般在雨后才叫得欢,好像它比谁都更早发现雨后清新的情景。可是这些天还没有下雨它就开始叫唤了。不过空气确实潮湿得很,仿佛伸手随便在空中抓一把都能攥出水来。
村里的老人说,现在天气越来越不正常了,极端天气经常出现,弄得鸟儿虫儿都分不清春夏秋冬和雷雨阴晴了。
舅爷生日那天,我们一家早早就出发了。从常山走到画眉,再到洪家段,这是一段不近的距离。到画眉之后,在爷爷家坐了一会儿,叫上爷爷和舅舅一起走。
我们五个人刚走到画眉的老河边上,正要过桥的时候碰到了扛着锄头回来的炎爹。
炎爹亲切地给我打招呼:“画眉长大的外孙回来啦?”
爷爷呵呵地笑。
我忙喊了一声“炎爹”。
炎爹点点头,将我拉到一旁,问道:“你得了那个乌龟后,做了梦没有?你真的放生了吧?不会藏着舍不得吧?”
我说:“我倒没有做梦。乌龟是真的放了,我也不敢留着啊。”我一边说一边想,世界上果然没有不漏风的墙。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给我一个大拇指,爽朗地笑道:“那就好!你去跟你爷爷走亲戚吧。有时间跟我和你爷爷聊聊。不过你嫌我们老的话那就算了。没事的。谁还喜欢跟我们这些脱离时代的人闲扯啊!哈哈哈。”
我不好作答。
他将我往前一推,叫我跟上爷爷他们。
111.
“他跟你说些什么呢?”舅舅问道。
“没什么。”我回头朝炎爹看去,在阴沉沉的天色下,他的背影显得特别沉重,仿佛是刚刚谢幕准备离去的演员,之前还活跃在舞台上,灯光闪耀,转眼就黯然离开。
小时候跟着奶奶去洪家段,我在同样的位置无数次回头,看见画眉村的房屋高高低低,爷爷的房子在其中显得特别亲切熟悉,每次暂时离开的时候都盼着早点儿回来,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每次回来,走到老河边上就开始狂奔,恨不能扑进老屋的怀抱。
现在我虽然长高了,但是踮起脚也看不到爷爷的老屋了。雪白的楼房越来越多,将老屋挡得严严实实。
去洪家段的路我还是记得的。虽然脚下的路都成了水泥路。
进洪家段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舅爷的老宅子。在我的记忆里,它是那么地高大,那么有气势。可是这次看到的老宅子仿佛缩小了,远远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好。
我正要往老宅方向走,妈妈喊道:“亮仔,那里没人住了。你还去干什么?舅爷病了,已经搬到舅舅家里了。”
“病了?”我问道。
爸爸说道:“能不病吗?你看看那个老房子,都长满青苔了,天井里的水也排不出去,都臭了。一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爷爷笑道:“唉,人一老,房子也老了。”
舅舅将手一挥,说:“本来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到了舅爷的儿子家门口,舅舅拉了我一下,指了指远处,说:“你看,就是那个人不让拆房子。”
我顺着舅舅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坐在老宅的侧面。之前因为角度,我没有看到他。老头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好像在瞌睡。他的头发和胡子非常乱,人又特别瘦,像只老鼠晒太阳似的缩在那里。可惜没有太阳。
“他坐那干什么?”我问。
“他怕舅爷的家人偷偷将老宅子拆掉,所以在那里守着,听说他守了两三天了。舅爷一病倒,他就过来了。”舅舅说。
这时舅爷的儿子出来迎接我们。他见我们正在谈论那个老头,瞟了那边一眼,轻蔑道:“让他守着吧。该拆还得拆。又不是他的房子,真是!”
舅爷的寿宴进行得顺顺利利,那个老头并没有来干扰客人。
我坐在堂屋里吃饭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他好几次,他一动也不动。我的心里不禁担忧起来,莫不是他已经死了吧?
饭桌上有人议论说,舅爷平时红光满面,健健康康,比人家五六十岁的老人还要精神,怎么一到八十岁大寿就病倒了呢?
有人回答说,久病反而成良医,很少或者几乎不病的人倘若一生病就是大病。舅爷就是这个情况。
关系更近一点儿的亲戚说,舅爷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恐怕是心病。
立即有人自作聪明说,他还是舍不得老宅子吧?
那个亲戚神秘地摆了摆筷子,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不知道吧,他这么老了,为什么之前精神抖擞?为什么快八十岁了又病倒叹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的笼子中藏着金丝雀呢。
大家不明白。
那个亲戚俯下身说道,他人老心不老,金屋藏娇。
112.
人家都这把年纪了,你可别乱说。桌上有人说道。
那个亲戚将眉毛一挑,煞有其事道,你们还不信?我亲眼看到过!那个女的半夜来,天亮前走。
真的假的?有人犹疑不定了。
那个亲戚夹了一筷子菜放嘴里,含糊道,不能多说了,你们爱信不信。我看你们都是自家人才敢说。你们可别对外讲。
午饭一吃完,舅爷的儿子就开始商量拆屋的事。除了几个就近的亲戚之外,还有几个同村的年轻小伙子帮忙。
事情很快就商量好了,先搬家具,不能用了的直接打烂做木柴。然后拆门窗,再抽房梁,最后叫推土机来直接将墙推倒。
有人询问是不是要征求一下老人家的意见。舅爷的儿子直接否定了。
“让他安心养病吧。”舅爷的儿子说。
“还是跟他说一声吧。”帮忙的人里面的一个老头说道。我刚才忽略了他的存在。
舅舅偷偷告诉我,那个老头外号叫刺老头,他曾经因为女儿结婚前病倒来找过舅爷麻烦。后来两家人闹翻了。
原来是他啊。我点头。
舅舅接着说,他女儿嫁出去后不久,却经常被男方欺负,三天两头回娘家来。可是每次回来,刺老头碍于面子都要将女儿送回去。有一次,他女儿无论如何也不再愿意回去,跟刺老头犟上了。刺老头的外号就是来源于他从来不让步,所以他跟女儿大闹了一场。他女儿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了。
啊?我惊讶了。妈妈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
他女儿自尽之后,刺老头变成了孬老头,事事都让着别人,跟舅爷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一笔勾销。这不,本来只要青壮年帮忙,他硬是参与进来。
舅爷的儿子听了他的话,去病床边问了舅爷。舅爷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哎,崽大爹难做,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得了舅爷的允许,大家便进大宅子搬东西。
大家一致决定先将老衣柜搬走。几个人挽起袖子走过去,费了好大的劲儿却挪不动一分一毫。
刺老头嘟囔道:“难道里面装了铁不成?就算铁打的也没这么重啊。”一面说着,他一面将手伸向衣柜的门环。门环有两个,也就一般核桃大小。其中一个门环上面挂着一把铜长锁,显然是丢了钥匙废弃了的锁。
他的手刚碰上门环,异常的情况就发生了。
他的手仿佛是碰在了老宅子最敏感的部位,老宅子突然一阵震动。头顶的房梁上落下一层老灰尘,好几个人咳嗽起来。
113.
“怎么回事?”刺老头被吓住了。手按在门环上不敢动。
“地震了不成?”不知谁说了一声。
马上有人反驳道:“不对。好像是老鼠的声音。”
舅爷的儿子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头顶的房梁上有无数条老鼠爪子抓出的细长的痕迹,密密麻麻如同某位前卫设计师特意制造的花纹。老宅子的房梁向来都是黢黑黢黑的,那淡黄色的刮痕显然是崭新的。
在场的人暗暗惊叹,但是幸亏这里人多,没那么害怕。
“搬,接着搬!这么多人还怕了老鼠不成!”舅爷的儿子大手一挥,带头去搬老衣柜。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衣柜依然纹丝不动。
“是不是里面装了很重的东西啊?”一个帮忙的人抱怨道。
刺老头将门环提起,轻轻一拉。
刹那间,衣柜的门就如堵住洪水的水闸,一串黑色的浪花打向刺老头。大家听到了密集刺耳的“吱吱吱”的叫声。
那黑色浪花将刺老头扑倒,撞击在地面上,却没有溅起来一滴,而是瞬间四散,即刻消失了。
“老鼠!老鼠!”终于有人从惊呆中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叫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密集的老鼠大军。
刺老头倒在地上打滚。几个人急忙上去扶他,将他的脸翻过来一看,天啊,脸上的皮肤如同被纱布用力擦过一遍,鲜血淋漓。
“不是说这里没有老鼠吗?”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谁知道呢!”舅爷的儿子浑身战栗,“它们到哪里去了?”
一人指着靠窗的老床,好像怕老鼠们听见似的轻声道:“这里没有老鼠洞,肯定是跑到床底下去了。”
虽然这个老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但是难以掩饰上面的精致雕工。原来的老床素有“屋中屋,房中房”的称谓,因为老床简直就是一间小房子。床的两侧有类似门的挡板,上面雕刻有走兽。床的帐幔上有类似牌坊的顶板,上面雕刻有飞禽和祥云。下床的位置还有类似台阶的踏板。踏板是换过的,纹路还勉强能看见,估计原来的踏板已经踩坏了。
舅爷的儿子咕嘟了一下喉咙,挥手喊道:“先搬床!”“床”字喊出来的时候都破音了,他这是给自己壮胆。
114.
刺老头吩咐道:“几个力气大的来搬床,不搬床的拿点儿家伙在手里准备打老鼠。”
于是几个人分别走到床的四角,其他人去堂屋里拿了扁担、锄头、衣槌等,紧紧盯着床脚。
抽出连接顶板的四根小木柱后,他们弯下腰,将手托在床脚位置。
刺老头发命令:“我数三下,数到三的时候大家一起用力将床抬起来。”
众人点头。
刺老头喊道:“一!二!三!”
众人奋力将床抬了起来。
可是床底下没有一只老鼠,只有一双绣花鞋。
一人钻到床下,用扁担将绣花鞋拨开。两个老鼠洞映入眼帘。原来老鼠用绣花鞋盖住了洞口。
“它们也是要阻止我们拆这座老宅子吧?”那人边说边弹了弹绣花鞋。“叮当”一声,一枚铜钱从鞋里掉落出来。那人吃了一惊,忙将另一只绣花鞋倒过来,结果又是“叮当”一声,又有一枚铜钱掉了出来。
“寿……寿鞋?”那人脸色变得惨白。
讲究的人家会在亡人的嘴里和鞋中放铜钱。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一阵惊慌。那寿鞋显然不是舅爷留给自己的。男人不会穿绣花鞋,更不会现在就将铜钱放到鞋里。
这时,刺老头的眼睛却一亮,一把抢过绣花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不一会儿,他的手像触电了似的抖起来,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害怕,还是因为脸上的伤口而疼痛。
“怎么了?”舅爷的儿子没想到事态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对着绣花鞋看了一番,猜不出刺老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刺老头的牙齿也开始打架。
“你到底怎么了?”舅爷的儿子捏住他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刺老头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看向舅爷的儿子,哆哆嗦嗦道:“这这这,这是我……女儿……入殓时穿的寿鞋……”
老宅子顿时变得无比安静。空气凝固,温度骤降。
半晌,终于有人问:“你确定吗?你女儿不是已经埋了好多年了吗?”
刺老头干咽了一口,说:“我确定。我女儿是上吊自杀的,有人说她的灵魂也悬着,没有踏地,所以要特别注意选寿鞋。我最后定做了一双鞋底特别厚的寿鞋。”他将鞋子拎起来,那寿鞋的鞋底果然特别厚,有将近一口砖那么厚。
“鞋上的花也是一模一样。”刺老头说。他脸上的伤口还在往外冒出一颗颗的小血珠,可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
“这里还有一个胭脂盒呢!”一个人大喊道。
大家立即朝旧衣柜看去。刚才大喊的人将衣柜的门拉开了,衣柜的第二层里果然有一个木质的胭脂盒。
刺老头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这次他显得平静多了,可是说出来的话让周围人更加不能平静。
“那个胭脂盒,是我送给女儿的陪葬品。”刺老头说。
115.
“她生前特别喜欢这种胭脂,我舍不得给她买,后来我送她走的时候买了一盒新的放在她身边。她生前没有,死后有了也用不到了。”刺老头面无表情。
站在旧衣柜旁边的人将胭脂盒拿出来打开,惊讶道:“这里面的胭脂还用过呢!不会是……”那人看了舅爷的儿子一眼,将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舅爷的儿子立即反驳道:“怎么可能!我爹怎么会用女人用的胭脂!”
刺老头听到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扭头往外走。
“你又要干什么?”舅爷的儿子喊道。
“找你爹问问去。”刺老头说道。
一个人嘀咕道:“吃饭的时候还听说他老人家金屋藏娇,我开始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一行人又来到舅爷的床边。
舅爷看了一眼众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事是藏不住的。你们都看见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找到刺老头,缓缓道:“我之前不让你们拆老宅子,是因为里面还住了别的人。”
“别的人?”舅爷的儿子单膝跪在床边,抓住舅爷的手。
“是啊。”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舅爷的儿子不解。
舅爷轻轻一笑,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来。
时间退回到刺老头跟他闹翻的那一年。在妹夫马岳云带着道士们在水边放了纸船之后,他还是很不安心,要说为什么不安心,他也说不上来。七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在半夜被敲门声吵醒。
他起床打开门一看,立刻惊呆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溺水而亡的那个儿子。
“爹,谢谢你把我从水里救起来。今天是七煞,我回来看看你。”脸色苍白,眉挂露水的儿子对他说道。他身上湿淋淋的,好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门槛被从他身上滴下的水淋湿了。
那一瞬间,他没有害怕,而是激动万分。他忙将儿子拉进来,将大门关上,然后抱着儿子压抑地哭起来:“儿啊……当初是爹没看好你啊……让你受苦了……”
月光从“回”字中央照进屋里,落在天井的水里,泛着幽幽的光芒。
“爹当初要是守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溺水了。是做爹的不负责,是爹的错哇……”他的泪如同决堤的水。几年前,恰逢大旱,他跟儿子去水库放水,儿子下水去挖水道,他在岸上看着。儿子一个猛子扎下水,挖一点儿泥土,然后浮出水面换一下气,如此反复。这时一个牌友喊他去打骨牌。他没告诉儿子就走了。后来村里人去牌桌找到他,告诉了他这个五雷轰顶的噩耗。
“爹,这不怪你。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儿子两只湿漉漉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寒气渗过了衣服。
116.
他哭得更加伤心,说道:“儿啊,从此阴阳两隔,你来了我也看不了多久啊!”
儿子说道:“不要哭了,我这次不走不就行了?”
“你说什么傻话!不走能行吗?我对你心有愧疚,你为什么不责怪我啊!我的乖孩子!”他摇晃着儿子冷冰冰的身体。
“只要你不告诉别人,就连我弟弟你也别告诉,我就能待下来。”儿子显得比较冷静。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猫叫:“喵——”
儿子打了一个哆嗦,慌忙跑进生前居住的房间躲起来。
“你怕猫?”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儿子,问道。
儿子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见猫没有再叫,这才稍稍安定,从床底下爬出来,尴尬地解释道:“我不是怕它,我是以为别人要进来呢。”
他上上下下重新将儿子打量一番,眉头皱起。
儿子拉住他的袖子,说道:“还要麻烦你一件事,你去一下我们家茶树林,那里有一个我的朋友,她不敢过河,你去帮帮她吧。在你没送纸船来之前,是她陪着我的。”
舅爷确实有一片茶树林,离老宅子有三四里路,每年的茶油就靠那里产的茶籽榨出来的。茶树林傍着一条不宽不窄不深不浅的小河。去的路上要先渡过那条河。按照儿子的说法,他的朋友应该是在河的那边,要渡过河到这里来。
舅爷走到半路才想起还没问儿子他的朋友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他手中的手电筒电量不足,拍了好几下才发出淡黄的光。那时候还没有充电的手电筒,都是装两三节特大号电池的。手电筒要走一段拍几下才能勉强照路。
如果这时候返回去,估计再出门手电筒就完全不能用了。舅爷一狠心一咬牙,管它呢,先去茶树林看看吧。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其他人在那个偏僻的地方逗留。
好不容易,他终于走到了小河的岸边。
舅爷说,小河是有桥的,但是离茶树林比较远,并且那时候家家户户的水田里刚刚放水进去,都准备种秧了。如果踏着潮湿的田埂去小桥那里,黑灯瞎火的说不定就滑到水田里去了。由于放了很多水进了水田里,此时的小河里水很浅。
稍作思考之后,舅爷选择直接过河。
他脱下鞋子,挽起裤脚,哗啦啦地渡了过去。水最深的地方也仅仅淹没到膝盖。这时,他心里又多了一个疑问。水这么浅,用不着他来帮忙渡河啊。
舅爷在病床上复述到这里的时候,爷爷在旁解释道:“吊死鬼是不能渡河的。”
117.
舅爷过了河,用手电筒对着茶树林里照来照去,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莫非儿子的朋友已经走了?舅爷心想。
他围着茶树林走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儿子的朋友。他又轻轻喊了几声“有人吗”,也没有人回答。
他将裤脚提了提,正要渡河回家,背后却响起一个柔柔的女人声音:“这位大伯,您要找的人是我吧?”
他顿时毛骨悚然,头皮一阵发麻。转过头来,看见的却是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她扶着一棵茶树,正笑眯眯地朝他看。姑娘的眼睛有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
“你是……”他问道。
姑娘抿嘴一笑,说道:“对,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从小就怕水,不敢过这条河,你能背我过去吗?”
“哦。”他二话不说,蹲下身来。此时他的心里明白,既然跟溺水的儿子相交多年,她肯定也不是什么善类。不过儿子与她交情较好,也就不至于害自己。
那个姑娘伏在他的背上,轻轻道:“谢谢了。”
他不敢回头,感觉到姑娘的头就贴在自己后颈边。他站起来的过程一点儿也不艰难,好像背上没有什么重量似的。他甚至不用将手反到后面去,仍旧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提着鞋子,慢慢朝前移动。
很快,他就过了河。
他蹲下身,好让背上的姑娘下来。
可是背后好像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转过头来,发现背后空无一物。那个姑娘不见了。他心里犯嘀咕,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后,他去了儿子的房间,发现儿子也不见了。
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仿佛是梦一般。
第二天早上,他听见了刺老头号啕大哭的声音。有人告诉他,刺老头的女儿昨晚上吊死了。
他吃了一惊,继而想起昨晚的事情来。
第二天晚上,儿子没有回来。
第三天晚上,儿子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到第七天晚上,在床上睡不踏实的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急忙爬了起来去开门。似乎出乎意料之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儿子回来了。
儿子不是单独回来的。他的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刺老头的女儿……
刺老头的女儿的眼睛稍稍有些红肿,脖子下面有深红色的勒痕。
118.
他大吃一惊,忙将他们俩让进屋里,反身锁上门,气愤地问道:“儿啊,上次你叫我接朋友,原来接的是吊死鬼啊!你故意让她过河来取了小虹的命?”小虹是刺老头的女儿的名字。
吊死鬼取命的传说在这里流行过。说是某户人家的闺女因为感情上吊自杀,几天后有人看见那闺女去了另一户人家,很快另一户人家也发生了上吊自杀的事情。爷爷说,吊死鬼寻找替身的方法与水鬼相同。如果没有别人帮助,水鬼想要转世投胎必须拉另外一个人下水顶替它才行。同样地,吊死鬼没有别人帮助的话,也只能自己去寻找替身。
他的儿子不以为然:“我不叫她过来,小虹也是会上吊自杀的。并不是她逼着小虹自杀,而是刚好碰上。”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儿子又说:“更何况我们俩本来就应该在一起的。小虹的父亲曾经答应过我的。”
他愤怒道:“刺老头什么时候答应过?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亲口说过要将女儿嫁给我,是他说话不算数。”
他的儿子恨恨道。
他的印象中刺老头从来没有答应过那回事,但是见儿子说得斩钉截铁,便以为刺老头真的是儿子说的那样。
“那你们想怎样?住在这里?”他问道。毕竟他曾经想过儿子和小虹喜结连理的情景。他曾经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可惜后来儿子和小虹阴阳相隔。
儿子点头。小虹有些羞涩,没有说话。
他发现儿子的嘴唇上长出了胡须,细小而尖长。
儿子发觉到他在看自己的胡须,后退两步,说道:“我们就要住在这里,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也别让其他人随便进我的房间。”
他叹息一声,道:“都已经这样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从此以后,儿子和小虹就在儿子生前居住的房间住了下来。他则尽量避免别人走进老宅。如果实在避免不了,或者有亲戚来住,他则事先告诉儿子,叫他晚上不要吵闹,小心进出。
期间或有亲戚私底下说他家里有一只白毛老鼠的传闻,虽然大多避着他说的,但是他也有所耳闻。他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看不出来,难道小虹也看不出来不成?于是,他将那些话置若罔闻。
不久后,他又发现一些异常。儿子晚上出现,白天却找不到一点儿曾经存在的痕迹。可是小虹晚上出现,白天还留有一些痕迹,比如她的绣花鞋。有时候她会忘记穿绣花鞋,他去儿子的房间时将绣花鞋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既不是虚幻的,也不是纸做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双鞋,只是鞋底特别厚。
119.
又比如儿子走路悄无声息,小虹走路却老撞到东西,好像她还不适应晚上似的。
于是,他开始怀疑小虹不是吊死鬼,而是活着的人。可是,儿子明明已经溺水而亡了,如果小虹还是人,她怎么会跟死去的儿子待在一起这么久?
有一次,他将心中的疑问说给儿子听。
他儿子笑嘻嘻道:“你观察得还真仔细。她当然不是鬼魂。她是有肉体的。我正想办法让她复活呢。”
他不相信,问道:“你能让她复活,为什么不让自己先复活呢?”
儿子眼珠子转了一圈,摸了摸鼻子,说道:“当然不能。我先复活了,我就没有办法让她复活了。说了你也不懂,就别多问啦。”
他本想去画眉问一问爷爷,可又怕说漏了嘴,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他又想去问问刺老头,到底曾经有没有将女儿许诺给他的儿子过。可是那时候两家人的关系还僵着,谁也不好意思先捅破中间的窗户纸。
后来那个曾经烧黄裱纸给老鼠赔罪的老头经常绕着老宅子转,说要算命。他就问儿子,那个老头要找的是不是他。儿子很干脆地承认了。
看儿子承认得那么干脆,他便没有再细究。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儿子藏着的磨刀石,继而发现儿子过一段时间就要用磨刀石磨一次牙,他这才重新怀疑起来。
只有老鼠才需要磨牙。啃坏桌子椅子就是为了磨牙。他家里的东西从来没有被啃坏过,原来是用磨刀石磨牙去了。
进而他想到,也许没有老鼠敢进老宅子,就是因为这里住了一只霸道的老鼠精。
可是他还不是很确定,怕再次伤害儿子。他硬着头皮找到了刺老头,询问他曾经是不是当着儿子的面说过要将小虹许配给他儿子。刺老头说没有。
他更加怀疑住在老宅子里的不是儿子了。
他不露声色,以前怎么对待儿子,现在还是怎么对待儿子。
有一次他见儿子像往常一样半夜回家,他假装不动声色地说:“儿啊,我恐怕陪不了你多久了。”
儿子一愣,急切地问道:“为什么?”
他慢悠悠道:“你知道的,你兄弟姐妹劝我搬出老宅子劝了很多次了。”
“你答应了?”儿子着急道。他点点头。
儿子面露惊慌,这一慌就露了馅,原先细长的胡须顿时少了许多,只剩徐徐几根,简直就是老鼠的胡子。嘴巴也突出来许多,变成了老鼠嘴的形状。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原状。
他叹口气,假装没有看见“儿子”的变化,摇头道:“看来你我缘分已尽。你老住在这里也不是事,还是尽早找个更好的安身之处吧。”
120.
舅爷说,虽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是已经将它当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感情上还是难以割舍。虽然“儿子”说小虹的上吊是她自己的选择,与过河的吊死鬼没有直接的关联,可吊死鬼确实是他背过河的,还是心有愧疚。因此他对小虹的感情也非常复杂。
舅爷在病床上说到这里的时候,刺老头一拍大腿,痛苦道:“哎呀,我想起来了,小虹小时候一不听话,我就吓唬她,说,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嫁给老鼠!有一次我刚说完,一只雪白雪白的老鼠就溜到了我家门口上,朝我和我女儿看了好久。我当时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莫非这老鼠听懂了我的话?”
舅爷听刺老头说完,微微颔首,道:“你这么一说,我前面的疑惑就都解开了。他说你曾经许诺过,原来是这样。他还说,做人要守承诺。你既然说了,就要做到。后来小虹跟她新婚丈夫闹不好,也是因为你没有遵守诺言。所以小虹上吊之后,他要帮你完成你曾经许下的诺言。”
刺老头跺脚懊悔,又急忙询问小虹后来的情况。
舅爷道,“儿子”说他要守住两个东西,一个是守诺,另一个是守宅。他要跟小虹在这老宅子里一直住下去。
他偷偷观察过小虹,确实越来越有人的气息。冬天他们俩出外回来,他还能看到小虹从口中哈出的冷气。
有时候他想偷偷拉过小虹问些事,可“儿子”对她寸步不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儿子”知道他的想法,安慰他说,现在的小虹还没有复活过来,她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现在就跟你说话,怕尸气染到你身上,你扛不住尸气的。
他不信。
“儿子”对他放弃老宅子的决定非常不满,一心想将他的决定扭转过来。于是,他们之间渐渐有些矛盾,说话越来越不愉快。
终于有一次让他逮着机会跟小虹单独说话了,这时候离他的八十大寿的日子已经不远。那个晚上,小虹先回到了老宅子里,他没有看见“儿子”的影子。他奇怪地走上前去,问小虹,他呢?
小虹指了指外面,摇摇头,就是不说话。
他不甘休,又问,你知道吗,他其实不是我儿子。我一直没机会单独跟你说话。
小虹愣愣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他着急了,说道,你知道吗,你上当了。他不是我儿子。你倒是说说话啊!
小虹还是愣愣地看着他,嘴巴抿得紧紧的。
他围着天井走了两圈,然后停下,跺脚道,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小虹的脸有些扭曲了,似乎她有话要说,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被憋住了,非常难受。
121.
他比小虹更难受,催促道,你有什么话快说,现在他不在这里,说出来他也不知道。等他回来想说都晚了。
小虹终于将口张开来,可是随着叹出气的“呵”的一声,一阵黑雾从她嘴巴里冒出。
他躲闪不及,顿时头晕目眩,浑身发虚。后面还没听到小虹说了什么,他就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你就是这样病倒的?”舅爷的儿子在床边问道。
舅爷说:“是啊。那就是尸气吧。”一口尸气竟然将长年精神抖擞的舅爷轻易吹倒了。
爷爷责怪舅爷早没告诉他是被尸气熏倒的,并说去中药店买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将桑枝,菖蒲,艾叶煎煮后,冲服雄黄、朱砂,并洗擦身体,可去除尸气。
舅爷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心想等老宅子拆除,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离开了。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还省心。哪知道你们拆房子遇到这种事!”
一旁早就急不可耐的刺老头插言道:“那之后你还看到过我女儿没有?”
舅爷虚弱地摇摇头,回答道:“我病倒之后就被接到这里来住了,再没有见过他们。照今天的情况看来,他们还在老宅子里。他想阻止你们拆掉老宅子。”
听完舅爷的讲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后来经过讨论,众人决定不将老宅子拆掉了,就让它自生自灭好了。因为如果强行拆掉老宅子,或许会造成比干扰老鼠嫁女更严重的后果。这个苦头已经有人尝过,没人敢再尝试一次。
最高兴的还是那个守着老宅子的老人家。
最不高兴的是刺老头,连续好几夜带着铺盖住在老宅子里,一心只想碰到他的女儿,可是舅爷口中的那个“儿子”和小虹再没有出现过。
刺老头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于是有人给他出主意——掘开小虹的坟墓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刺老头犹豫不定,怕女儿责怪他。
出主意的人说,你是她爹,也是为了她好,她怎么会责怪你呢?
刺老头觉得有理,便张罗着要掘开坟墓看一看究竟。他去画眉村找到爷爷,请求爷爷给他算好一个破土的日子。
爷爷劝他不要掘坟。爷爷说,你就让她好生过吧,不要打扰她了。是福是祸,你都不要插手了。她生前就是因为你着急要把她嫁出去,才落得个不幸福的婚姻。
刺老头不听,坚持要掘。刺老头这个时候又显现出了他有“刺”的一面。他说,就是因为生前没有给她一个好婚姻,他才一直愧疚。现在在阴间,他更不能由着她。
爷爷本来不想干预这些事了,听他那么一说,更加生气,干脆拒绝给他算日子。于是刺老头去找其他人给他选日子。
到了选定的日子,刺老头叫上五六个人一同上山掘坟。跟在他们后面去看热闹的不计其数。
122.
刺老头在坟头做了一个简单的祭拜仪式,就带头挖出了第一块泥土。其他人见他动了手,便没了之前的拘束,纷纷挥起各自的锄头。不一会儿,棺材就从土中探出一个头来。
由于时间已久,棺材上的铁钉已经腐朽,毫不费力就被生生折断了。棺材盖揭开来,众人大吃一惊。
棺材中的女子仿佛刚刚放进去的一般,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脸色苍白,但是没有亡人那样的色斑沉着。头发没有干枯,还比以前长了许多,如水草一般将棺材中的女子缠绕。除了刚才不小心溅上的新泥土,她的衣服看起来似乎还很整洁。她的双手没有消瘦干枯,反而有些丰腴,只是指甲变长了很多,如木匠用的刨刀一般,仿佛挠到人的身上就能抠出一大块肉来。
刺老头注意到,棺材中的她没有穿鞋子,当时陪葬的胭脂盒也不在了。她脸上的胭脂隐约可见,好像是才刚擦上去不久。
“她还在生长啊。”一个人惊叹道。
那人的话音刚落,棺材中的女子立即如暴晒在太阳下的冰激凌一般渐渐融化。指甲的颜色渐渐变暗变黑,头发渐渐变得如秋收后的干稻草一般。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出现两个很大很重的黑眼圈。不一会儿,黑眼圈也融化了。
在众人惊愕间,这个刚才似乎还能从棺材中爬出来的女子渐渐变成了一具枯骨。融化的部分被棺材中的石灰吸收,散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恶臭。舅爷也扶着拐杖跟去了山上。他说,那恶臭跟他之前闻到的尸气一股味儿。
刺老头从痴呆中回过神来,急忙叫人将棺材盖上,重新填上泥土。回家之后,村里人常听见刺老头哭泣,嚷着:“女儿啊,是我不对啊,没听别人的劝,把你复生的尸体弄坏了哇!”
帮忙掘坟的几个人回家之后身体不舒服,有类似舅爷发病的症状。幸亏当初爷爷说过一个偏方,他们按照那个方子抓了药吃了之后终于恢复过来。
不久,有人坚称自己晚上看见一个白衣人从老宅子里出来,背着一大包东西,往小虹的坟墓方向去了。
同一天,住在离小虹的坟山最近的那户人家说半夜听到了哭声,出来一看,只见小虹的坟墓位置有一团野火,但没有看见白衣人。
刺老头将信将疑,但还是去了小虹的坟墓一趟,果然发现墓碑前有一个布包裹,还有一堆烧完纸钱的灰。布包裹里面是一双厚底绣花鞋和一个胭脂盒。
123.
村里人知道此事后恐慌不已,以为白毛老鼠生气了,责怪他们破坏了复活小虹的计划。于是众人商议为了给白毛老鼠道歉,再给小虹举办一次葬礼,借以告慰小虹的在天之灵。
可是小虹的尸体已经入土了,再办葬礼怎么办呢?总不能将她的棺材挖出来,抬回来,再埋进去吧?
请来的法师自有他的办法。他叫人做了一个稻草人,按照小虹生前的模样在纸上画了脸蛋,然后覆盖在稻草人的脸上。刚好还可以把刺老头发现的布包裹里的厚底绣花鞋拿来给稻草人穿上。
接下来,稻草人被搬到了门板上,门板下点了七芯灯。七芯灯顾名思义有七根芯,均匀地摆放在一个盛了茶油的小碟子里。每过一段时间,刺老头就用绣花针将灯芯拨弄一下,让它更亮一点,并添上一点茶油。
稻草人也不可能再埋入土中,只能在小虹坟前烧掉。
前面的仪式都举行得顺顺利利,没有一丝差错。就在焚烧稻草人的时候,一个玩笑让一个人遇到了麻烦。
同稻草人一起烧掉的还有纸屋纸马、金山银山之类的东西。法师说,烧掉的东西太多,需要众小鬼帮忙搬运。
法师将他的桃木剑一挥,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头大喊,某某鬼来搬金山,某某鬼来搬银山,某某鬼来挑担,某某鬼来牵马。
旁边一人觉得好笑,便跟着喊了一声:“洪小伍,你也帮忙搬一点!”
当时没人在意这句笑话,但是到了晚上,被开玩笑的洪小伍突然发疯了,在家里跪地求饶,嘴里连道:“抬不动哦,我实在抬不起哦!”接着,他在地上打滚喊痛,好像被人抽打一般。
过了几天,这个消息传到了那个法师那里,法师一听大叫不好,赶忙来到洪家段想办法救他,可是徒劳无功。洪小伍的家人问怎么了。法师说,烧稻草人的时候不能乱讲话,更不能叫活着的人去搬东西,阴魂听到了会信以为真,活着的人怎么搬得了阴间用的东西呢?搬不了就会挨打。命大的勉强能扛过来,命小的会被活活打死。
洪小伍的妻子急得哭起来,大骂道:“是哪个缺德鬼乱说话啊!这不是要将我男人往死里整吗?”然后她蹲在地上抱着抽搐不止的洪小伍,乞求道:“求求你放过我家男人吧,要不我跟他一起给你搬东西,行不行?求求你了。”
这时,一只白毛老鼠从墙角处钻了出来,爬到洪小伍身边,“吱吱吱吱”地叫唤了一阵,然后回到墙角的老鼠洞里去了。
在场的人愣愣地看着老鼠来了又走,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打。
老鼠走了之后,地上的洪小伍渐渐舒缓了,没有再打滚哀号。
他的妻子见状急忙弄了一杯热水给他灌下。
124.
洪小伍的精神还有些恍惚,他看了看他妻子,又看了看站在屋里的其他人,问道:“刚才那个白衣人,你们怎么不留下他呢?”
他妻子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你不是还没清醒吧?刚才哪里有什么白衣人?”
洪小伍道:“不对呀。我明明看见了。他还跟我说了话。”
“还说了话?”他妻子更加不相信了。
洪小伍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他跟我说,人要守住两个东西,一个是守诺,一个是守本。既然说了要帮忙搬东西,那就要守诺做到。本是根基,那也是要守住的,人可以离开,心不可以离开。他说,你老爹的床该加稻草了,老房子该添瓦了。你爹房子里的老鼠洞都进水了,他能不冷吗?说完这些,他就离开了。你们都没有看见?”
他妻子瞪圆了眼睛,轻声道:“老鼠洞?你说的白衣人,莫不是刚才那只白毛老鼠?”
乡下不乏这样的现象,年轻一代的都赚了钱盖了新房子,而他们的父母老一辈却还住在年代已久的老房子里,漏风漏雨。加上公婆与媳妇的关系一般比较难处,儿子孙子也很少再去他们曾经出生的老屋看一看。老屋绝大多数是泥墙青瓦,要经常修葺,但是老人的体力不支,无法上房修瓦,只好下雨的时候在漏雨的地方摆上锅碗瓢盆,用来接雨水。
当然,像舅爷和爷爷这样坚持不愿走出老屋的老人确实少之又少。
过了几天,洪小伍的妻子将她的公公与婆婆接到了新屋里一起居住。
久而久之,洪家段之外的人渐渐将洪家段称之为“鼠仙庄”,舅爷的老宅子再也没有人进去过,青苔渐渐将整座宅子浸染,更将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有人怂恿舅爷再进去看看,舅爷总是摇摇头,说不愿打扰里面“人”的生活。
在当地的方言里,“鼠”和“许”的发音是一样的。这导致有些不明就里的人笑话洪家段的人:“还叫许仙庄?怎么不叫白娘子庄啊?许仙还来过这里不成?”
知道内情的人就会跟那些人解释,将曾经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在那一带,迅速传播开来的不仅仅是“鼠仙庄”的故事,还有人们的孝心。很多老人离开了危危欲倾的老屋,被儿孙接到一起居住。老屋虽然没有人居住了,却还经常看到年轻人爬到屋顶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