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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宠物语 第一章

灵宠物语

童亮

©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2017

数字版图书版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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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宠物语/童亮著.北京: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7.6.

caebn:7-001-000-60768933-5

分类号:长篇小说 —— 中国 —— 当代 i247.59

互联网出版许可证:新出网证(京)字04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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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宠物语

童亮 著

* * *

出 品 人:童之磊

责任编辑:朱厚权

出版发行: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址: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东大街28号e座9层

邮政编码:100007

址:www.chineseall.com

首次发布:2017.6.10

更新时间:2017.7.11

上架建议:小说

本书由童亮授权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互联网出版与发行,未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反编译、仿制或节录本书文字或图表。本书电子版如有错讹,敬请读者指正,我们会及时更新版本。

电子邮箱:copyright@chineseall.com

北京中文在线数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为作者和相关机构提供数字出版服务。

纸质版图书在版编目数据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isbn:978-7-5133-0794-9

出版时间:2012.9.1

目 录

引言

狗债

猫罪

鱼煞

龟藏

鼠守

引言

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觉悟成佛,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奇哉,奇哉,奇哉,一切众生,个个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显现。”

他的意思是,所有众生都有和佛一样的智慧,一样的能力。

这也是我们常说的“众生平等,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可惜我们自认为高于其他生物一等的人类,却时时刻刻在伤害其他生灵。

因为我们的妄想,因为我们的执著。

据说,水都能感知世界辨别善恶。某些科学家发现“万物都会产生波动”一说是的确存在的,不同的波动产生不同的频率。水正是通过接收来自人类不同情感的波动而做出不同反应的——对人生感到悲观的人,就会发出悲观的波动频率;对友善宽容的人,就能发出一种欢喜的波动频率;对心怀爱意的人,会发出爱的波动;对心怀叵测的人,所发出的波动频率往往具有破坏性。

我想,当我们人类对其他动物做出善或恶的举动,是不是它们也会对我们发出不同的波动频率?

这,也是一种“万物有灵”吧。

善待,是一种救赎。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狗债

1.

自从在网上连载了一个记录我小时候跟随爷爷经历的诡异事件的小说后,越来越多的书迷对我爷爷产生了兴趣。

转眼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不再是当初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而已成为北漂大军中的一员。这期间,qq上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书迷加我,询问故事的进展,询问爷爷的近况。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很多友善的书迷托我向爷爷问好,有的甚至要跟我一起回到湖南岳阳亲眼看看他。其中不乏一些人心存侥幸,想拜爷爷为师,希望学点儿面相或者掐算之类的方术。

殊不知,现在爷爷的心境已经大变,甚至有些怪异了。他早已不愿再用他的方术。包括从前丢了物什就来找爷爷掐算的人,现在说多少好话都不能让爷爷抬起长满趼子的手,给他们预测寻找的方位了。

爷爷家门前有一棵生长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枣树,前年春天,它再也没能发出一个绿色的芽来。轻轻一敲,枝干就会非常干脆地断裂,摔在地上的时候几乎要粉碎,而不再是往年那样随地一插就会活过来并且长成一棵小枣树。

过年前我去看他,左邻右舍的人偷偷告诉我,你爷爷恐怕是不行了。我细问缘由,人家将嘴巴一努,说:“看看那棵枣树就知道了。”

我知道枣树不行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爷爷的身体状况跟枣树联系起来。

我再问他们,他们却神秘兮兮地摆手不语,好像这是公认的秘密,不需要言语解释。

但是有一个人除外。

那个人是炎爹。

炎爹跟爷爷年纪不相上下。白天他们各忙各的事,到了晚上,不是爷爷去他家烤火,就是他到爷爷家喝茶。

炎爹说,有一天晚上,他跟我爷爷正在火塘边上闲聊50年前的事情,忽然听到敲门声。他觉得有些蹊跷。年龄越往上涨,聊得来的人越少。如今,他们俩都成为各自在这个村里唯一有话可聊的人。现在三更半夜的,还有谁会来找他们闲谈?况且舅舅建了新楼房后,爷爷一人独留在老屋,老屋又严重失修,瓦也漏了,墙也歪了,白天行人经过都避之不及,晚上谁还来敲门?

爷爷也觉得奇怪。

炎爹调侃道:“不会是小偷吧?敲门有人应就走,没人应就撬锁进门。”

爷爷道:“应该不是。如果是小偷,光看我这样的老房子就知道没东西可偷了。”

打开门,进来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爷爷并不避讳,邀请他进屋一起聊天,也不问他是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

两位老人继续聊50年前的事,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居然知晓一些,有时还能插上一两句话,帮助两位老人回忆当时的情形。

炎爹有些惊讶,但是见爷爷面不改色,便忍了下来。

爷爷话锋突然一转,谈及老皇历上的星宿值日,陌生人兴趣不减反增,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炎爹更加惊讶。年轻人能看懂老皇历,还能跟爷爷品头论足的,实在少见。

也许是平时难得遇见熟知老知识的人,爷爷仍旧跟他聊得很开心,炎爹反而插不上嘴。

聊了一个多时辰,那陌生人突然停住,愣了一会儿,喃喃说道:“明天有雨。”

炎爹目瞪口呆。他知道,爷爷预测天气,除了掐算和口诀外,还得去外面看看东南西北风向。这已经非常了不得,而这个年轻人却能脱口而出。他料想爷爷一定也会大吃一惊。

炎爹朝爷爷看去,只见爷爷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说道:“巢居的动物知风,穴居的动物知雨。看来这位朋友不是狐狸,就是老鼠。”

爷爷的话说完,陌生人顿时大惊失色,脸上瞬间长出许多粗毛,脸颊飞快消瘦下去,化成了一只狐狸。

还没等炎爹发出惊叫,那只狐狸就“嗖”的一下溜走了。

所以炎爹坚持认为我爷爷不可能像枣树那样。“你爷爷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他不是枣树,他是一棵不老松。”炎爹拍着我的肩膀说。

炎爹比我矮了将近一头,拍我肩膀的时候显得比较吃力。

我刚转过身,就听见他轻轻叹息:“当年的小外孙都长这么高了!”

后来,爷爷告诉我,他将家里的水牛卖了,换成了一头黄牛。

爷爷从会下田干活儿就开始养牛,几十年间换过几次牛,但是无一例外都是水牛。我惊讶地问道:“为什么要换成黄牛?”

爷爷摇头道:“你爷爷我现在老啦,水牛力气大,我扯着缰绳都拧不过它了。黄牛的力气小,我还能控制。”

我顿时百感交集。

2.

包括妈妈在内,她也认为爷爷已经力不从心了。

爷爷不在旁边的时候,妈妈偷偷告诉我说:“你从北京回来之前,大概七八天前,二奶奶去世了,在出殡时她生前养的狗突然发狂,一连咬伤了好几个人。被咬伤的人都是生前得罪过二奶奶的。”

二奶奶是常山村的神婆,平日里不做别的事,专门负责村里的土地庙。她性格和蔼,心地善良,受人尊敬。且不提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灵不灵,村里的姑婆姨婶大多还是信奉的。我参加高考的那两天,妈妈就找到二奶奶,非要在土地庙跪拜整整两天两夜。后来我考上重点大学,妈妈还去土地庙放了两挂鞭炮道谢。

虽然考大学不可能依靠神仙保佑,但是土地庙存在的意义还是在这里彰显了出来。我猜想,也许这正是姑婆姨婶信奉的缘由。

妈妈说:“由于被咬伤的人多,又担心染上狂犬病病毒,当时很多人建议打死那条狗。二奶奶的儿子很孝顺,虽然他知道狗咬人要负责,但是他觉得母亲刚故去就打死她生前养的狗多少有些残忍。他请求大家暂且放过那条狗,等二奶奶过了头七再说。”

“那大家答应了吗?”我急问道。

妈妈说:“很多人不答应,尤其是被咬过的。还有些人怕自己家的孩子被咬到,就也赞同立即除掉那条狗。毕竟不弄死它,潜在的危险就一直存在。还有几个曾经得罪过二奶奶,但是因为当时不在场没有被咬的人更加紧张,他们的立场也更加坚定。”

“莫非那条狗受二奶奶的灵魂驱使吗?”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想。

“二奶奶的儿子一人说不过众人,便向你爷爷求救。”

“向爷爷求救?”

“是呀,他希望你爷爷给那条狗驱邪,让它不再乱咬人。”

我闷闷道:“它不是乱咬人啊!”

妈妈对我的话不置可否,继续说:“如果是以往,你爷爷肯定会帮忙。你是知道你爷爷以前的性格的,是吧?再难的事情他也会出手帮忙。何况二奶奶跟我们还是行上亲戚。”

想想也是。不仅二奶奶跟我们家是亲戚,二奶奶的儿媳妇也是画眉村的人,也姓马。按照爷爷以前的性格,他是断不会拒绝的,甚至会不请自来,主动帮忙。

“可是你爷爷一口拒绝了。毫不留情面。”妈妈说。此时,就连妈妈的眼神里都有几分歉意。以前都是妈妈拼命劝爷爷不要毫无保留地帮他人。

我沉默片刻,问道:“后来那条狗被人打死了吗?”

“大家得知爷爷不帮忙,就把那条狗活活打死了。二奶奶的儿子也没法阻止。他们威胁说,如果不把狗打死,他们连二奶奶的葬礼都不帮忙了。吹吹打打,抬棺举灯都要人,总不能为了那条狗耽误了出殡。”妈妈轻叹了一口气。

我脑海里想象出众人一拥而上打死一条狗的场景。

因了这件事,妈妈认为爷爷心肠变硬了,同时认为爷爷确实大不如以前了。妈妈说:“也许爷爷想过帮帮那条狗,但是他的身体扛不住了。”

“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良久,妈妈又说,“舅舅建了新楼房,叫他从老屋里搬出来,他偏不听。上半年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接连下了一个星期。老屋的瓦原本就有些漏了,泥砖墙被雨水一洗,就倒了一面墙。差点儿把你爷爷砸死。”

我听得心惊肉跳。

在我的记忆里,老屋的泥砖墙是跟土蜂窝结合在一起的。每到了夏天,许多土蜂从泥砖墙的蜂洞里爬出来,嗡嗡嗡地在堂屋里飞来飞去,吵得人头晕。那时候我就担心老屋的墙被土蜂掏空。

那时候,太阳从瓦的缝隙里照进来,一道道圆巴巴的光打在墙上地上,让我分不清哪个圆是土蜂洞,哪个圆是漏下来的阳光。

随着时间推移,我离家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想念那些土蜂和圆形的阳光。

也许,爷爷也舍不得土蜂跟阳光呢。

3.

说完这些,妈妈拉着我的手,央求道:“亮仔,要不你也去劝劝你爷爷。从小到大他最疼你,也许你说的话比我们有用。”

“嗯。”我点点头。

可是从舅舅的新楼房里出来,在弯弯曲曲的巷道里走了四五分钟,来到爷爷的老屋前面时,我又拿不定主意了。

青瓦还是我记忆中的青瓦,只不过像被人伤害过的鱼鳞,好些地方已不规整,屋檐边上的房梁甚至驼了下来,如体力不济的老年人。泥墙还是记忆中的泥墙,只不过像敷了劣质粉霜的姑娘脸,好些地方鼓起或者掉落。特别是窗户周围,连泥砖都突出来,凹凹凸凸的如同牌桌上没有码好的麻将,仿佛伸手就可以抽出一块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闻到了小时候的味道,清新的泥土味,混杂着老屋里被蹋得瓷实发黑的老泥土味,还有一点点潮湿木质家具发腐的酸味。

再往前走,就闻到了牛的味道,那是舅舅刚刚给牛喂过水;闻到了草灰的味道,那是外婆在火塘里烧饭;闻到了米汤的味道,那是妈妈帮忙在木盆里浆洗被子;最后闻到了香烟的味道,那是爷爷伸出熏黄的手指正在抚摸我的脑袋。

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像小时候那样急不可耐地往老屋里奔。

跨进门的那一刻,我差点儿喊出来:“奶奶,爷爷,我来了。”

我张开了嘴,但是没有发声。

奶奶的黑白遗照高高悬挂在堂屋的墙中央。

奶奶在我读大三的那年就去世了。可是每次走进老屋,我还是以为她会出来接我。

我想,爷爷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我决定不劝爷爷了。

堂屋的墙确实塌了一面,但幸好没有影响到周围的墙和房梁。空出的地方,用四五根松木支撑起来,像一扇放大了好几倍的简易窗户。不用进卧室的门,就可以看见一半爷爷睡的床。我无法想象墙塌掉的那个晚上爷爷是怎么度过的。

我喊了好几声“爷爷”,不见回答。但是老屋里的门都敞开着。

出来问了问邻居,说是见他去了炎爹家。

虽然很多时候想着念着这间老屋,但是此刻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逗留。我将老屋的大门掩上,急忙回到舅舅的新楼房里。

妈妈见我回来,充满期待地询问:“劝你爷爷了吗?”

我没答理她,径直回到桌边坐下。

妈妈见情形不对,没有再问。

4.

快吃午饭的时候,爷爷回来了。

饭菜上桌,众人正要动筷子,爷爷突然扫视一周,然后盯着妈妈问道:“毛仔呢?”

毛仔是弟弟的乳名。

妈妈一愣,回答道:“早上你不是问过一遍吗?毛仔身体不舒服,估计现在还躺在床上睡觉呢。你别管他。”

我才知道,爷爷的记忆力也开始不好了。很自然地,我想到那棵枣树,想到那些人说的话。

“哦,好像问过。他怎么了?”爷爷又问。

“吃多了狗肉,上火。”妈妈不耐烦了。她起身去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了一下,然后递给爷爷。

“爷爷有筷子。”我说道。

“这是公筷。”妈妈说。

妈妈觉得爷爷老了,怕他传染病毒给舅舅家的小孩,特意给他多准备一双筷子,让他先用公筷将菜夹进碗里,然后再用自己的筷子夹了吃。这样避免爷爷的筷子直接进入菜碗。我对公筷一直很反感,但是妈妈一定要坚持,爷爷也从来不拒绝。

爷爷用公筷夹了菜,笑道:“我跟他说过不要吃狗肉,他忘记了吧。那是只有阴气极重的人才能吃的。毛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本身阳气也比一般人重,吃了不难受才怪。”

我头一回听说阳气极重的人不能吃狗肉,爷爷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忙问道:“现在好多做火锅的店子推出狗肉火锅呢,怎么就吃不得呢?”

问这话的同时,我又想起了二奶奶家的那条狗。

爷爷说道:“狗的情况很怪,它本身属阴,却不是阴灵,而是和鬼的阴寒之气完全相同,所以狗能见鬼知煞,预警能力特别强。但是狗和人的关系最紧密,所以又带着很重的人阳。为什么吃狗肉最燥,这跟吃人肉一个道理。那吃的是人阳,不燥才怪哩!”

我忍不住问道:“二奶奶养的那条狗被打死后,是不是也被人吃掉了?”

妈妈苦笑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村里的狗都很难活过一年。平时小偷小摸的人懒散惯了,自己家里从来不养一个牲口,快过年的时候就在附近几个村里转悠,看见有活物就放药弄倒,或者闷棍打死,然后在附近的山上扒了皮,要么烟熏了做过年的腊肉,要么当晚就下了火锅。”

“还有这样的事?”我不得不承认,离家读了几年书,现在连家乡的情况都陌生了。

妈妈说道:“可不是吗?我们村的张娭毑,你知道吧,她家的母狗在五月的时候下了六个狗崽。张娭毑高兴得不得了,她儿子女儿都在外上班,一年到头不回家,她就跟着那条狗过日子呢。她将儿子女儿寄回来的牛奶和营养品都喂给狗崽吃,像对儿子一样对待它们。结果不到腊月,六个狗崽都被人家打死吃了,就连那条母狗都不知道被谁打断了两条腿,也差点儿成了人家的一盘菜。”

我哑口无言。

“所以你说说,二奶奶养的狗可能就这样埋掉吗?当晚就被几个坐夜的人烤着吃了。”妈妈说。在我们那个地方,办葬礼的晚上是要留人在灵堂彻夜烧纸打锣的,并且每隔一刻钟就放一小挂鞭炮,名之为“坐夜”。

“吃了?”我惊讶不已。

“是啊。那几个被咬到的人还特意半夜赶过去凑了一餐,开玩笑说狗咬了他们,他们要咬回来。”

“那吃过狗肉的人后来怎么样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中有隐隐的期待,期待某种奇妙的答案。我想,既然那条狗有那样的灵气——认出曾经得罪过二奶奶的人,并且有那样的勇气上前咬一口为二奶奶“报仇”,那么,它应该有同样的能力为自己的悲惨命运“报仇”吧?

不过妈妈的答案让我大失所望。妈妈摊手道:“没怎样啊!甚至有人说,二奶奶养的狗远远不如张娭毑用牛奶喂大的狗好吃。”

我顿时垂头丧气。

舅妈挥舞着筷子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刚端起饭碗,就听见门外响起凶猛的狗吠声。扭头去看,不见狗的影子,却看见一个模样可怖的人!那人牙齿稀稀落落,却尖锐如狗!

5.

更可怕的是,那人满身疙疙瘩瘩,不论是头上手上还是脖子上,到处是拥挤在一起的包。真不知他头上的头发是哪个胆大的理发师剪的。虽然当时已接近正月,但是天气尚冷,他却将舌头伸在唇外,如狗一般呼气吸气。

我自认为没有密集恐惧症,但是见那模样,顿时恶心反胃。

舅妈马上脸色变得难看,从兜里掏出几块钱的零钱,捏成团扔给那人,斥道:“你快走吧,我们正吃饭呢!”

舅妈的反应不难理解。几年前每逢这个时候,会有挨家挨户唱歌送纸的人来乞讨。唱歌一般是唱所谓保佑平安恭喜发财之类的地方小调,送纸的就五花八门,纸都是巴掌大小的红纸,但是上面写的字千差万别。有的写“勿听童言慎听君言”“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有的写“恭喜发财五谷丰登”“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等浅显单调的东西。

不管他们形式如何,无外乎是为了讨点儿钱。

这几年形式有变。前来乞讨的多为哑巴残疾,恭喜的话也不说,古怪的红纸也不送,进门就要钱,不给钱不走。

许多人在这个时候讲究吉利,不愿他们在家门口长留,大多数人打发一点儿小钱换个舒畅,也有人厌恶了这种方式,无论乞讨者在门口站多久也不肯掏腰包。

这个丑陋无比的来者,自然也是讨钱的。他的成功率显然比一般乞讨者要高很多,手里厚厚一摞钞票几乎攥不住了。估计很多人见了不等他进门就给钱了。

舅妈像打发瘟神一般驱走那人,急忙连大门都关上了。

“真是瘟神!他身上臭得厉害!”舅妈将手在鼻子前拼命扇动。

妈妈若有所思。

舅舅尴尬道:“哎,别影响我们吃饭啊。现在的乞丐,想尽办法让人厌恶。这样才能让你快点儿给钱赶走他们。”

妈妈一拍桌子,恍然大悟说道:“刚才那个人,不就是二奶奶葬礼上吹号的吗?就是他扒了那条狗的皮,叫别人一起烤了吃呢!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6.

饭桌边上的人都瞠目结舌。

爷爷低声道:“难怪秽气这么重。”他一面说,一面将公筷放下,拾起自己的筷子吃饭扒菜。

爷爷的话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只有我将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

舅妈还不相信,斜眼看着妈妈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妈妈点头。

舅妈有些歉意道:“如果你早说是认识的,我就多给一点儿钱嘛。”

妈妈摇头道:“没事的。他在我们那边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只是没想到才这么短日子不见,他居然变成这副模样了。”

我放下碗筷,打开门,走到了地坪里。那个人正走向下一户人家。他刚靠近那户人家的大门,一只肥硕的狗就冲了出来,像所有的看家狗一样气势汹汹地吠叫。那条狗冲到他脚边后,却突然温柔下来,嗅了嗅他的裤脚,仿佛嘟囔一般哼哼两下,转身走了。

“进去吃饭吧。”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吓我一跳。

原来爷爷也出来了。

“爷爷,你看,那狗不驱赶他呢。俗话说,狗眼看人低。越是穿得破烂的人,狗对他越凶。可是那狗出来的时候挺凶,走到他面前就突然变了态度。”我不解。

那户人家跟舅妈一样,不等他跨进门就慌忙将钱扔了出来,马上关上门。

爷爷掏出烟盒捏了捏,然后抽出仅剩的一根烟点上,看着那个满身是包的人,说道:“那狗开始以为他是乞丐,走到面前一嗅才知道是同类,所以不管他啰。”

这时,妈妈也出来了,拉着我说:“你爷爷脑子糊涂了,尽说胡话。走,我们进屋吃饭。”然后,妈妈转头训斥爷爷:“吃饭的空当都要抽烟!反正劝你戒是戒不断根了,你烧一点儿,命就短一点儿。你自己看着办!”

爷爷道:“我看盒里就剩一根了。”

吃完饭,我想去奶奶的坟上看看,告诉她我回来了。

舅妈要收拾家里,没有一同去。舅舅和妈妈还有爷爷带我去山上看奶奶。

山路非常难走。我们几个人走出一身汗,终于来到奶奶的坟前。可是我们刚到那里,就看见一个身影蜷缩在奶奶的墓碑旁边。

在这荒山野岭突然看见这么一个身影,谁都会觉得怪异。

舅舅吼了一嗓子:“嘿!”

那个身影微微哆嗦,但是没有转过身来。

爷爷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你是午饭前讨钱的那位吧?”

那个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立即转过身来,惊喜道:“啊,我终于等到您啦!我来了四五次,都没有碰到您。”他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呼吸非常困难,每个字都好像是憋着气说出来的。

果然是之前乞讨的那个疙疙瘩瘩的人。看见他,我又一阵恶心。但是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待在我奶奶的坟旁边,他对爷爷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顾我们的反感,一步一步朝我们靠近。看着他身上密集的包,我感觉一只巨大的癞蛤蟆正朝我爬过来。

7.

“你站住!”舅舅大喝一声。

那人的笑僵在脸上,脚步也停住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舅舅狐疑道。

那人左看右看,回答:“我在这里等马师傅啊。我听人说,他的外孙回来了,他会带外孙来这里看他奶奶。所以我上午在附近乞讨,下午就在这里等着。今天已经是第五天啦。”

原来是这样。

“你为什么刚才讨钱的时候不说?”舅舅问道。

那人摸着后脑勺问:“你们见了我?”不等舅舅回答,他又说:“人家连门都不会让我进,你们看到了我,我不一定看得到你们啊。所以我直接去找马师傅更加不可能,只好问到了坟地,在这里等咯。”

爷爷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那人讨好地朝我瞥了一眼,对爷爷说道:“这就是你外孙吧。我找您还能干什么呢?上次袁娭毑的狗咬了好几个人,其中有我。她儿子找您帮忙,您没有帮。后来那狗被我们吃了。我现在怀疑那条狗的魂附上我的身了,不然我不会变成现在这副吓人的模样。我求您帮帮我。”比我大一辈的人都叫二奶奶为袁娭毑。

舅舅厌烦地挥手道:“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我爹已经不管这些事了。”

那人“卟咚”一声跪下,哀号道:“我不指望您救我的命,我以前欺负袁娭毑,我该!我又打死她养的狗,我该!我还吃了它的肉,我实在是该啊!”

舅舅迷惑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伸出手来前后左右乱指,痛苦道:“我只求您把我眼睛弄瞎了,让我看不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呀……”

在这四周,不只有奶奶的坟,还有散落在不远处的其他几座坟墓。

听那人这么一说,我感觉每座坟墓里面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不知道它们对我们的突然造访是不是有意见。好像它们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却不能看见它们。

奶奶知道我来了吗?

“不晓得怎么了,我吃了那狗肉后,以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头捣蒜似的磕头。

爷爷拉住激动的舅舅,走上前温和地劝道:“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救你,更不会反过来害你。我不可能弄瞎你的眼睛,你心里清楚。你回去吧,我外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也请你帮帮我,让我外孙好好看看他的奶奶,行不?”

那人见爷爷这么说,只好退到一旁,看着我们在奶奶的坟墓上放鞭炮,在墓碑前插香。

舅舅将鞭炮像蛇一样盘踞在坟顶上,点燃引线之前说:“把你奶奶炸醒,让她知道你来了,看看你。”

妈妈将三根香插在墓碑前装有沙子的玻璃罐里,说道:“妈,你外孙看你来了。”

这个时候,我倒想走到那个人身边,问问他,埋在地下的奶奶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样能够知晓我的到来。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正死死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心里发毛。

拜完奶奶,我们要离去时,那人喊:“马师傅!”

我们停下来,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直直地盯着爷爷。

爷爷干笑一下,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像一条狗?”

我非常惊讶。爷爷虽然硬下心肠不再帮人,但是不至于到这样讽刺人的地步——居然羞辱央求他的人为缠人的狗。

妈妈也觉得爷爷说的话过分了,斜了爷爷一眼,说道:“你怎么这么说别人呢?”

舅舅却不以为然,对那人哼笑一声。

“您还真说对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狗。”那人回答。

8.

妈妈哑口无言。

舅舅目瞪口呆。

爷爷皱眉道:“你是不是一热就想吐舌头,一饿就想咬骨头,平时闻着不好受的东西……”

那人连连点头。

爷爷摆摆手,继续说:“平时闻着不好受的东西……这个时候……变得很好闻了?”

那人露出尴尬的笑,说道:“是啊……就是这样……您怎么知道的?”

爷爷道:“你进我家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那人瞪着眼睛问道。

“我以为是一条狗进来找吃的,可是进来的却是你。”爷爷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对于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来说,狗的情况其实和病重要死的人很像,就是个半阴半阳的东西。狗眼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这也是你能看见它们的原因。”

“是不是狗的魂魄附在我身上了?”说这话的时候,那人眼神里没有恐慌。看来他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爷爷道:“这暂时说不清。”

那人问道:“如果是这样,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应该避开我才是啊。可是为什么我看见了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爷爷道:“鬼其实不怕狗。而狗通了人性之后反而会怕鬼。”

那人反驳道:“常言说狗血辟邪,为什么鬼不怕狗?”

爷爷以前跟我讲过,狗血辟邪并不是因为鬼怕狗,而是另有原因。过去的狗多数是吃屎尿污秽长大的,屎尿的秽气最重,人阳也最重。但狗活着的时候,秽气会被人阳压住,放不出来。但狗一死,人阳就散了,镇不住了。那狗血里积了一辈子的秽气就全发放出来了。邪煞本就最怕秽气,被狗血一泼那还了得,所以才有狗血辟邪之说。

爷爷将这番话对他复述了一遍。

“你身上这些包,多半是因为压制秽气而产生的。”爷爷说道。

“那您有方法救我吗?”那人激动道。

舅舅想伸手去推开他,但是见他满身疙瘩,不敢接触他的身体,只好双手做出要打人的姿势,怒道:“你不是说不指望我爹救你吗?”

爷爷扯开舅舅,仍旧温和地对那人说道:“救的办法倒是有,就怕你不肯照做。”

那人如获救命稻草,双眼一亮,大声喊道:“只要您说出来,我肯定照做!”

爷爷看了看天,叹口气,说道:“狗咬了你,你吃了狗,这算扯平。但是它的怨气得不到释放。要想自救,你只有让它再咬回来。”

等到我们走出半里路了,我才问爷爷,他刚才说的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爷爷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他要是真心求我,不论我说什么都还会来找我的。”

“可是……那条狗不是已经被他和另外几个人分着吃了吗?怎么再咬他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爷爷淡然一笑:“这都不是问题。”

9.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接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的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常山村的荷花塘边,叫我去接他。

我便提前离开,赶回家里。爸爸妈妈留在爷爷住的画眉村吃了晚饭再回来。

到了晚上,妈妈带给我一个消息——那人在我走后不久又来找爷爷了。

我急忙询问具体情况。

妈妈说,舅舅见那人找来,非常气愤,千般万般驱赶他,他就是不走。爷爷本来就不愿答理这些事了,虽然不驱赶他,但也不见他。后来舅舅恐吓那人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他的头,那人就耍赖了,一屁股坐在门外,装模作样地哭号,引得其他人来围观。爷爷只好出来解围。

“遇到这样无赖的人真没办法。”爸爸在一旁插嘴道。

妈妈说,爷爷告诉那人,要让那条狗咬回来并不难,只要找到被他吃剩的狗骨头,从上颌和下颌各掰一颗狗牙,然后对准它生前咬过的伤口,用狗牙照着原来的痕迹再次将伤口划开,要见血才好。

我终于理解爷爷说“你只有让它再咬回来”的意思了。

爸爸不屑道:“这样就能让他把身上那么多的疙瘩治好?我才不信。依我看,你爷爷是怕那人纠缠到过年,胡乱编个谎言来敷衍他。让狗咬回来,这就算让它咬回来?”

妈妈说,那人千声谢万声谢,总算是走了。

“那能起作用吗?”我也不太相信。

妈妈说,我们也问了你爷爷。

“他怎么说?”

“你爷爷态度不明,只是淡淡地说,要自己用狗牙将愈合的伤口再次划开,还要见血,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有,狗骨头不一定找得到。”

说到这里,妈妈不自觉说起二奶奶家的狗是多么多么乖,又说起二奶奶以前是多么多么苦。二奶奶为了送儿子读大学,到处借债,什么都要省吃俭用。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好工作,二奶奶又日日夜夜操心。终于儿子在外渐渐好转了吧,她的眼睛又看不清东西了。

妈妈一说起这类事情就停不住。

好在这时候一个人进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她,她就说:“亮啊,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陪陪你爷爷啊。他的日子不多啦。”

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二奶奶的儿媳,我叫她做“玮姨”。玮姨是妈妈的娘家人,正是妈妈做媒介绍她嫁给二奶奶儿子的。因为这层关系,她跟我妈关系非比一般,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遮遮掩掩。

妈妈见她来,忙邀她坐下,又去给她泡茶。

“要是茶叶茶,我就不喝了。有糖水茶的话就给我来一盅。”她一面说一面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注意到你爷爷家门前那棵枣树没有?你小时候多半时候待在画眉,我读中专之前也经常去你爷爷家,我记得那棵枣树呢。”

她曾经读过医科中专。那时候中专非常吃香,并且包分配工作,她家里为此还大宴宾客。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参加过她的升学宴。

“注意到了啊。树老了。”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因为炎爹的话,我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精神一振。

“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她说道。

10.

“嗯?不是普通的树?”我惊讶道。我陪伴爷爷那么多年,从没发现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要说到这件事,恐怕你妈妈知道得都不如我多。你爷爷那棵枣树,可有来历了。”玮姨说道。

“一棵枣树能有什么来历?”

“我还是听我爸说的。大概一百二十多年前,画眉村有个大户人家生了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刚出生就生命垂危,刚从母体出来的时候一声都不哭,接生婆还以为孩子是死的。孩子的父母见孩子这样,认为养不了多久,就想遗弃。后来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拦住孩子的父母说,这个孩子是木命,五行恰巧又缺水,出生的季节也不好,正是万木凋零,加上时辰也不好,这才使这个孩子命陷危难。并不是孩子身体有先天不足症。算命先生劝他们留下这个孩子。”

“他们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吗?”

“他们当然不听。他们认为,即使孩子可以养活,也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不如舍弃了这个,要下一个。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生十个八个,存活率远远不如现在高,最后一般只会留下四个五个。所以他们不在乎这一个。”

这不难理解,第一,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第二,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

“可是这跟枣树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

“你听我讲完嘛。可是,后来他们还是留下了这个孱弱的孩子。”

“为什么?”

“因为算命先生跟他们说,这样的孩子很难见,但是一旦遇见,如果不好好养着,就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就是说,如果那户人家遗弃了这个孩子,他们就要断绝香火。算命先生还给他们想办法,不知从哪里移植来一棵枣树,告诉那户人家要好生照顾那棵枣树。只要这枣树不死,他们家的孩子就不会出事。如果照顾不周让枣树死了,那么他们家的孩子也会死掉。算命先生还说,这都是因为上辈子欠了这个孩子太多,所以他这辈子找来了,要他们偿还上辈子欠的。既然他是找来的,就要好好照顾这棵枣树。你们对枣树替身照顾好了,他就不会找麻烦。”

“这就是爷爷门前的枣树?”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玮姨笑道:“你等我讲完嘛。那大户人家的老爷对算命先生说,你说的那个‘找’,跟‘枣树’的‘枣’不一样啊。算命先生就跟他们解释说,相传炎黄时期的一个中秋,黄帝带领大臣侍卫们到野外狩猎。走到一个山谷的时候,又渴又饥又疲劳。突然,他们见到半山上有几棵大树,树上结着诱人的果实。大家连忙奔过去,抢着采摘,吃起来酸中带甜,分外解渴,疲劳都被忘在了脑后。大家连声说好,但都不知其名,就请黄帝赐名。黄帝说:‘此果解了我们的饥劳之困,一路找来不容易,就叫它“找”吧!’后来仓颉造字时,根据该树有刺的特点,用刺的偏旁叠起来,创造了‘枣’字。所以呢,在渊源上,它们是同一个字。”

“枣树的‘枣’字这样来的?真的假的啊?”我问道。

“传说嘛,谁知道真假?反正那户人家就相信了算命先生的话,特别细心地照顾那棵枣树。”

11.

“说来也奇怪哇,自从种了那棵枣树后,那个孩子渐渐壮实起来。但就是有一点不好,他的头发到了春天就拼命地长,并且黑得发亮,五六天要剪一次,不然就要拖到地上去做扫帚。到了夏天长的速度就慢了,黑色也像正常人一样。到了秋天,头发就开始落,颜色变得枯黄。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就变成一个光头了!一般的枣树活过百来年没有问题,可是有一年它却不再发芽,突然枯萎了。就在那年,五十多岁、平时还健旺的他也突然病倒,然后去世了。你爷爷家的枣树,就是由那棵枣树结了果,落了枣子在地上又生出的小苗移植过来的。”

这时,妈妈将一盅糖水茶端过来递给她。

“这个事情我还真一点儿也不知道呢。”妈妈说。

玮姨笑道:“你问你爹他也不会说啊。我们外家的人反而知道得多一些。”她将头调转过来,对我说:“所以说啊,现在那枣树不行了,你要那个一点儿……”她眨眨眼。

我勉强朝她笑笑,心里却灌了铅似的沉得胸口发疼。

“对了,今天遇到一个怪事。”玮姨将糖水茶放下,说道。

“什么怪事?”妈妈问道。

“九坨今天找到我家来,问我前些日子他吃掉的狗的骨头还能不能找到。我看他一身脓包,真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玮姨撇嘴道。

我这才知道,那个人原来叫九坨。这么古怪的名字。

妈妈问道:“他来找你?”

“是啊。我很纳闷,他来找狗骨头干什么?当初他吃完狗肉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杂碎,让我好一顿打扫。我说我把狗骨头通通丢火灶里烧了。我想这下他该走了吧。没想到他居然要去我家火灶里翻灰。他本来就有点儿赖子性格,我怕他纠缠,就让他自个儿去火灶找狗骨头。那骨头一烧,肯定都像木炭似的,碰一下就会成粉末。他找到也拿不走。后来他居然抓了一把犬齿出来,欢喜得不得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哪些是狗的上牙,哪些是下牙。我哪里知道?他高兴得像捡了一把金子,说不知道也没事,然后喜滋滋地走了。我看他那些脓包里的毒气是侵入脑袋了,有点儿犯神经病。”

我正要说清缘由,见妈妈朝我使眼色,便忍住没说。玮姨是二奶奶的儿媳,跟她说这些确实有些欠妥。

玮姨喝完茶就走了。

我问妈妈:“九坨真要按照爷爷说的那样划破伤口?”

妈妈一面收拾茶盅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

有些事情不管你想不想知道,它都会像决堤的潮水一般淹没人群。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人们口口相传的速度时常让你惊讶。

傍晚的时候,人们就传开了——九坨发狗疯了!

有人赌咒发誓说,他看见九坨像狗一样流着涎水四处乱跑,眼睛发红,见人就咬。其状况跟二奶奶葬礼上那条突然发狂的狗类似。

12.

又有人说,二奶奶的狗回来报仇了,因为有人看见九坨的腿上染了血,似乎就是从那条狗生前咬过的地方流出的。

有人立即附和赞同,因为在九坨家里发现了好多狗的牙齿。

事情越传越离奇,到最后居然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九坨曾经得罪过二奶奶,二奶奶的狗为了报答主人在葬礼上咬伤了九坨,九坨一气之下将狗打死并吃了,死去的狗不安宁,现在来报复九坨。甚至有人说在九坨发狗疯前听到了激烈的狗吠声。

再后来,又听人说,村里几个年轻汉子已经将九坨抓住捆了起来。可是手指粗的麻绳根本捆不住他。几个人一商量,就用铁链将他套住,像拴狗那样将他困住。

也许是因为爷爷的原因,妈妈听了传言后坐立不安,叫我陪同去看看九坨。

九坨虽然跟我们是同村,但是由于我们这个村的人口比较多,村就被几座山分成了好几部分。每一个部分都有别称。最大的聚居区叫做“大屋里”,以“大屋里”为参照,正对“大屋里”的部分叫“对门屋里”,我们这部分在它后面,所以叫“后屋里”。九坨他们的部分在侧翼,所以叫“侧屋里”。

从我们“后屋里”走到“侧屋里”,还要穿过几个有别称的小聚居区,加上路不怎么好走,大概耗时二十分钟。

在路上,妈妈告诉我,九坨的命其实很苦。他爸妈都是赌鬼,天天不离牌桌,很少管他。他出生的时候,他爸还在打牌。接生婆找到他爸,问孩子取什么名字。他爸拿出一张牌大喊:“九——坨——”

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他爸妈不管他生死,他只好自己养活自己。他年纪小的时候没办法靠劳力养活自己,所以经常偷别人家的东西填肚子。村里要是无故少了鸡鸭狗,百分之两百都会去找九坨算账。开始九坨还会害怕,渐渐他就习惯了。失主找上门来,骂他不还口,打他不还手。

习惯形成了就难改。他长大后隔几天不偷点儿东西就手痒痒,但是他从来不偷太贵重的东西。

二奶奶眼睛不好,行动又慢。所以九坨经常去偷二奶奶辛辛苦苦养大的家禽。二奶奶追不上,打不到,每次都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二奶奶送儿子读书本来就欠债,养点儿鸡鸭卖了还能换点儿油盐钱。九坨这一搅和,无疑是雪上加霜。

二奶奶跟九坨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上的。

所以,二奶奶的狗在葬礼上自然没有放过九坨。

九坨秉性就在这里摆着,他自然不会放过吃掉这条狗的借口,非得打死它一饱口福。

一路聊着,我们来到了“侧屋里”。

看热闹的人不少,将九坨的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由于九坨平时的行为,围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不时听见有人兴奋地喊道:“九坨,咬他!咬他!”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我和妈妈挤到门口,终于看见了脖子上套着锁链的九坨。他的眼眶又红又肿,嘴角流着长涎水,浑身邋遢不堪。他左腿的腿肚上有明显的血迹,可以料想那便是伤口的位置。

13.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鸡毛。

探头一看,墙角有一只一动不动的公鸡,不知死活。

一个大人唆使身边的小孩将公鸡捉起来扔到九坨跟前去。那个大人说道:“小屁股,你信不,你九坨叔能吃活鸡呢。”

小孩撅起嘴反驳道:“怎么可能?鸡要拔毛煮熟了才能吃!”

大人坏笑道:“你九坨叔就像黄鼠狼一样吃活的。你知道不,我们附近的活鸡为什么经常不见了?就是被你九坨叔偷去吃了。他从来不吃煮熟的鸡。他连毛都吃掉,让别人抓不到把柄。”

妈妈拉住一位熟人询问情况。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凑了过来,抢着说:“依我看,是袁娭毑的狗找回来了。”

本来有些疲惫的九坨听到“袁娭毑的狗”这几个字,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学着狗吠声“汪汪汪”地乱叫。

围在门口的人们猝不及防,急忙往后让。就在他即将扑到人身上时,动作却停止了。铁链的长度不够。拉直的铁链一下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红。

实际上,锁住铁链接口的锁和钥匙由一根细绳系在一起。只要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很轻易就能将铁链打开。可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人的身份,一味地龇着牙流着涎,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狗怎么知道用面前的钥匙打开锁?

刚才的小孩吓得直哆嗦,竟然跑到墙角抓起那只不死不活的鸡,奋力扔向九坨。

九坨的眼神发出兴奋的光芒,跃身朝鸡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倒拿一个扫帚,一下将那只鸡捅出铁链的范围之外。九坨扑了个空。老婆婆刮了小孩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九坨叔是人,不是畜生。真把他当畜生看待,你就不怕他有一天吃了你?”

妈妈见这位婆婆明事理,并且刚才还抢着插话,便转而询问她:“九坨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是发狗疯,应该送到医院去打针才行啊。”

老婆婆把手一挥,说:“他不是发狗疯。”

妈妈说:“他不是被袁娭毑的狗咬过吗?也没听说事后打预防针啊。”

老婆婆道:“肯定不是。那天咬了好几个人呢。难道就他一个人发狗疯?袁娭毑的狗平时很温顺,也不像疯狗啊。我看呀,他是被狗咬伤魂了。”

“狗还能咬伤人的魂?”

14.

“咬伤人的魂算什么!狗还咬吕洞宾呢!那吕洞宾是什么人物?他那肉身都羽化了,只剩一团精魂了,你咬得到?但狗能咬到!因为狗本身就是阴鬼体质。他的魂受了伤,收敛不住,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老婆婆的表情夸张而又虔诚。

她说狗是阴鬼体质,这点和爷爷之前说的“半阴半阳”倒是有几分相像。

末了,她叹一声,对妈妈说:“哎,可惜你爹不出来帮忙。不然袁娭毑的狗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九坨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了。”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好发表异议。妈妈也沉默以对。

“话可不能这么说。”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和蔼的老头,光头,眉毛很长,脚下穿着一双黑色深筒防水鞋。他应该是刚从水田里劳作回来。

妈妈拉我的衣袖:“快叫艾爹。艾爹,这是我儿子,长年在外,屋里的人不认得几个。”

我喊了一声:“艾爹。”

艾爹微笑示意。他一走近来,我就闻到久违的最原始的泥土气息。现在的人懒了,插秧的少了,抛秧的多了;下田除草的少了,岸边喷药的多了;施农家肥的少了,撒化肥的多了;用牛耕田的少了,用机器耕田的多了。特别是城市里,水泥将人跟泥分隔开来。生我们养我们的泥土,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只有很少的老人保持着最初的生活方式,已经熟悉了泥土的他们,一旦离开就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痛,如一株离了泥土滋养的植物。

村里有几个老人因为儿孙发了财,被接到城市里去享清福,可都是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被送了回来,形容枯槁,走几步路都喘气不止。当他们再次扛起锄头,在水田里踩上一圈,人便立即重新鲜活起来。

艾爹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儿子在外省当市长了,他却坚持要留在这里种田。

“马岳云以前帮了这么多人,他得了什么?现在不帮也没话可说。何况,他可能帮过你们,你们却不晓得。不相信等九坨好了,你再问问他自己,看他自己怎么说!你现在要这么说可就是没良心了。”艾爹打抱不平道。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艾爹说完那个老婆婆,又劝我们离开。他说:“现在的人都这样,你帮他许多次,他感激你。但是后面有一次没帮,他们就对你起气,不记得前面人家的好处。你们在这里别听没用的闲话,免得生气。”

想着艾爹说的话,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回忆以前跟爷爷一起的往事,艾爹的话更是让我想了许多。到最后,我又担心起爷爷来,倒不是担心爷爷的“绝情”引起别人闲话,而是担心九坨。是爷爷给九坨说的狗牙划伤的办法,如果九坨的疯病不能好的话,人们会不会说是爷爷害了他?

我家的房子也是新建的楼房,时间稍比舅舅家晚一点。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睡在了土墙青瓦的老房子里,恍惚间仿佛又觉得是睡在爷爷的老屋里,隔壁似乎还传来了爷爷打呼噜的声音……

第二天刚起床,就听见有人在喊我妈妈的名字。妈妈好像不在家,没人回应,我便回答了。

外面的人喊道:“亮,你妈妈去哪里了?听说侧屋里的九坨今天早上不见了!”

15.

我顿时心中一惊。那么牢固的铁锁链,他是怎么挣脱逃走的?

我屋前屋后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妈妈的影子,料想她是去将军坡的菜地摘菜去了。我等不及她回来,自己先跑去侧屋里看看情况。

还是像上次一样,九坨家门前围了许多人。

我扒开人群凑上前去看,只见铁链被胡乱扔在一旁,九坨原先待的地方坑坑洼洼,仿佛这里曾经拴过一头烦躁不安的水牛。

外面有人欷歔不已:“这发疯的九坨力气这么大!居然能从铁链里挣脱出来!”

另有一个人搭言道:“以前我们都看不起他,要是他现在记起谁的不好来,三两拳就能打死一个人吧!要是谁在外面碰到他,可要躲着点儿!”

先前那人打趣道:“九坨可不只小偷小摸,他到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对人家成年的女娃娃也流口水呢。你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叫你家媳妇以后要多注意下。对了,我今早见你媳妇走得急,好像是要回娘家吧?你怎么没事先跟你媳妇说说啊,免得她就在回娘家的路上碰到九坨啊!”

众人哄笑。

被取笑的人面红耳赤,朝众人指了一圈,吼道:“饥不择食,穷不择妻。他连女鬼都敢带回家来,还有哪个女人他不敢妄想的?别说我,你们都要小心。”说完,他转身急急地走了。

那人大笑道:“大家看看,他心虚了,怕是追他媳妇去了。”

这次大家都不笑了,纷纷四散而去。一位中年人对身后的小孩子喝道:“以后你跟你姐不要单独出来,遇到九坨要走远点儿。听见没有!”

见大家陆续离去,我也准备离开。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住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艾爹。他非得拉着我去他家喝杯茶,我不好意思推却,只好从命。他家离九坨家不远,两分钟就走到了。

“他们如果说你爷爷的不好,你千万别听。”艾爹一边说,一边给我倒茶。

“嗯。”我接过茶,连连点头。

“九坨那是自找的。要说是你爷爷故意不帮他,我第一个不同意。”艾爹在我对面坐下,他的手指间有着跟我爷爷相似的烟熏黄。他身上的泥土气息还是那么重。“你刚才听到有人说九坨把女鬼带回家吧。”

“啊?我以为那人就这么随口一说,难道是真的?”我惊讶道。

“那次要不是你爷爷帮他,他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只是九坨自己可能不清楚,但也可能清楚。”艾爹“哼”了一声。

“哦?还有这样的事?”我喝了一口茶。茶香浓厚。这里的茶叶都是自己上山采的,手工不一样,几乎每家每户的茶都不是一样的口味。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家泡的茶一般都比较浓厚。

艾爹将九坨和女鬼的事情娓娓道来。

16.

大概是五六年前,具体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已经记不清了。九坨和村里几个劳力在外地做建筑工程。他们的工地在一个比较偏僻的乡下。下雨的时候工地停工,他们几个便到处跑。他们发现这里有个奇怪的现象——土地庙特别多。

按照一般的习俗,一个村顶多供奉一个土地庙。而这里一个村就有十多座。

他们走近一看,这里的土地庙跟其他地方的土地庙还不一样。

常见的土地庙一般只有齐腰那么高,单臂那么宽,就像一个微型住房。这个微型住房没有门,里面就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也不另设分隔的房间。

可是这个地方的土地庙比“微型住房”还要小一倍,并且里面还另外隔出好几个房间,仿佛里面正经住着一户人家。里面非但没有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反而弄了好多更小的摆设,比如椅子、桌子、床等,甚至有时候可以看到电视机模型。

一般的土地庙前有插着的香,这里却没有。

他们中有一人要在庙前跪下,祈求庙里的菩萨保佑家人平安。他当时心想,不管这庙里有没有土地公公,至少也供着某个菩萨吧。求求菩萨总不是坏事。

他正要跪下去,立即被赶来的工头喊住。

工头厉声道:“你们怎么能乱拜庙呢!这是姑娘庙,你们知道不!”

那人不服气,反驳道:“姑娘庙也是庙,怎么就不能拜呢?”

工头说:“这姑娘庙可不是一般的庙,里面供奉的可不是什么仙女。这里的人有一种习俗,如果家里的姑娘在没有嫁娶之前去世了,就要建这样一座庙,让她们居住。你们看看,里面房子的格局布置得像新房,结婚要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如果路过的男人错拜了她的庙,她的阴魂就会跟上这个男人,直到把这个男人折磨死为止。这个男人死后就会跟她结冥婚。你要是拜了,这个姑娘庙的主人就会跟上你!”

那人汗毛倒立,急忙躲得远远的。

这时,九坨站了出来,反驳道:“怎么可能呢?姑娘的家人明明知道她们阴魂不散会害到别人,为什么还要建姑娘庙呢?”

工头反问道:“喝中药的病人不是经常把熬剩的中药渣倒在很多人经过的路上吗?那是希望这样可以让自己身上的病痛分散到路人的身上去。这种做法不是差不多吗?”

九坨给噎住了。

从此之后,他们几个再不敢到处乱跑,就算停工了也只是聚在宿舍一起玩玩棋牌。

工程完成后,九坨他们准备回家。

就在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发现九坨不见了,到了快熄灯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工头忙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担心他被附近村民留在山上的陷阱或者猎物夹子困住。

工地周围的山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九坨。

没有办法,工头只好叫人再去附近村庄里找。

结果,果然有人发现了九坨。不过他不在居民家里,而是在姑娘庙前烧纸。

找他的人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将他拉回工地。

大家都知道九坨去那里是什么意思,但是都不好戳穿他。

九坨的父母几乎不离床边,家里没有什么余积,九坨自己的手也不太干净,臭名早外扬了,所以到了结婚的年龄连个上门说媒的都没有,更别提自己去谈对象了。大家对他那点儿想法,除了同情也只有同情。

那天晚上,被拖回来的九坨显得有点儿兴奋,脸色少见的微红,像是喝多了酒。

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兴奋。

17.

熄灯睡觉后,同宿舍的人听到九坨开始说胡话,念念叨叨的,好像在跟一个人说话。

一个老乡起来,去九坨的床边一摸,发现他发高烧了,身体一抽一抽的,如同被捕上岸的虾。

老乡急忙叫醒其他人,又是敷毛巾又是灌汤水,还是不见好。无奈之下,几人决定,如果明早他还不好的话,大家就走山路把他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治疗。

热心的老乡没再睡下,陪在他的床边。

九坨一直说着胡话,细细一听,仿佛是床边多了一个人。他似乎在劝“多了的那个人”随他一起回家。

老乡听得毛骨悚然,忙将刚刚睡下的同伴们叫醒,要他们陪在旁边壮胆。

最后,他们几人熬不住,纷纷趴在床边睡去。

第二天,是九坨叫醒了他们。

九坨一觉醒来,见这么多人围着他睡觉,非常诧异。他推醒老乡,问道:“你们怎么不在自己的床上,都跑到我这里来睡觉了?”

从工地回来之后,九坨性情大变,动不动就发火,经常跟人发生口角。他也懒了许多,不再出远门打工,天天腻在家里,一个人关上门就能待上一整天,晚上有人串门也不让进。人消瘦得很快,不到一个月,眼窝就深深地陷了下去,手指细得像竹签似的。

以前他偷窃的手段高明,人家虽然知道是他偷的,但是拿不到证据,只好坐在自家门外朝着九坨家的方向破口大骂。

但是那段时间他偷鸡的动作远远不如以前干净利落,等主人回来了他还没有抓住一只鸡,往往被人逮住,打个半死。

这样,他的身体就更差了,嘴唇发乌,四肢无力,两眼暗淡。还有未成年的小孩称半夜起来尿尿的时候,看见有不认识的女人从他家出入。小孩子半夜尿尿往往不愿意去厕所,而是就近到大门口叉开腿撒尿。所以那些话有些可信。

曾跟他一起在外打工的人将九坨拜姑娘庙的事情传播开来。村里议论纷纷,认为九坨将外地的女鬼带回了家。这也恰好解释了九坨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那时候,艾爹刚从儿子那里回来,听村人说了此事,暗暗为九坨担忧。

艾爹偷偷去了画眉村,找到爷爷,请求爷爷帮忙将九坨家里的女鬼驱走。

艾爹说,他知道那时候爷爷已经开始拒绝参与此类事情,但是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求爷爷。

估计爷爷碍于艾爹的年龄,怕直接拒绝会让对方没有面子。于是爷爷借口说:“世上哪有这么多鬼?白日勿谈人,谈人则害生;昏夜勿说鬼,说鬼则怪至。九坨与女鬼的事,都是人们说出来的,并不存在。”

艾爹道:“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女鬼,但是有小孩看见,小孩的眼睛比较单纯,能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况且九坨性情大变,我还听说他偶尔会买一些女人的衣服回去,都是非常鲜艳的那种,乍一看还以为是寿衣。好吧,不管女鬼是不是真有,麻烦您去看看,九坨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性并不坏,您就帮帮忙吧。”

艾爹说,我爷爷没再搭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劝他喝茶。

18.

艾爹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了,喝完茶便失望地离开了画眉村。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座山,山路的两边散落着几座坟墓。艾爹注意到,有的坟墓前面挂上了长长的招魂幡,路边还有飞溅过来的红色炮衣。他掰着指头一算,再过两天就是鬼节三月三了。

与七月半鬼节“开鬼门关”的说法不同,三月三的鬼节是孤魂野鬼游荡最盛的日子。据说,平时眼浊的人在这一天也极易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艾爹这么一想,顿时觉得阴风阵阵,慌忙加快回家的脚步。

回家之后,艾爹心想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有想到,两天之后的三月三的晚上发生了让他至今还迷惑不解的一幕。

比起人口来,侧屋里是常山村最少的。比起富裕来,侧屋里可是第一。论起原因,还是靠艾爹。他儿子在外做市长,自然也忘不了家乡。经过他儿子的帮助,侧屋里已经是水泥路通到了每家每户的门口。并且水泥路两边按照城市里那样立起了路灯,十点之前亮如白昼,十点过后,路灯渐渐变暗,过了十一点,路灯就只有淡黄的微光。这微光一直亮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让艾爹惊讶的一幕,正是发生在十一点后的路灯下。

三月三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但是没有入睡的艾爹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乡村的夜晚特别宁静,声音传得特别远。艾爹本没有起床的意愿,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说话声还在耳边窸窸窣窣,扰得他无心睡觉。

他爬起来,从窗户口往外看。只见淡黄的微光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他们俩在那里说话,好像在争论着什么。那男的一看就知道上了年纪,而女的年轻柔弱,所以艾爹肯定他们不是夫妻就是情侣。

既然不是夫妻就是情侣,他们干吗要偷偷地在这里说这么久的话呢?

他再仔细一看,那男的不就是画眉村的马岳云!

那女的面生,怎么看也不认识。肯定不是本村的就是附近的人。艾爹眯起眼睛瞧了瞧女的身上穿的衣服,心中一紧,那不是前些日子九坨买回来的衣服吗?当时还纳闷九坨平白无故买什么女人的衣服呢,没想到还真是给“她”穿的。

艾爹在惊恐之余,心底也升起一股暖意。马岳云表面没答应,却掩人耳目来帮助九坨。只不过马岳云不知道这一幕还是被他看见了。

艾爹说,当时的情形有点儿古怪。马岳云好像是这个女子的娘家人,和颜悦色,细声细气地劝说“她”。而这个女子似乎并不领情,声音比较大,看样子火气也比较大。

女子几次返身要回到九坨的家里去,马岳云都急忙绕到前面拦住,继续和颜悦色地劝说。

19.

可是说了好久,似乎没有起到一点儿作用。连躲在窗户后面的艾爹都忍不住跺脚着急。

突然,马岳云脸色大变,指着那女子的鼻子大骂了一句什么话,声色俱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女子立刻垂眉低头,转身走了。

艾爹看着那女子依依不舍地朝与九坨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融化在夜幕中。

我问艾爹,我爷爷到底怎么骂那女子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骂人。

艾爹说他没有听清骂人的话,别说骂人的话,他们俩在路灯下争论的话也是一句都没有听清。艾爹完全靠看他们俩的表情猜测他们大概说的是什么。

后来,九坨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周围邻居的鸡鸭又开始丢了,没人能拿到证据,又开始了往常那样的指桑骂槐,将九坨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艾爹见九坨好起来了,便又偷偷去感谢爷爷。

未料爷爷却惊讶道:“感谢我干什么?”

艾爹将三月三那天晚上的所见说了出来。

爷爷摇头道:“你肯定看错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呀。我早早地吃过晚饭就睡下了,哪里都没有去。”

艾爹本来想问问爷爷,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将那个女鬼赶走的,最后那句话到底说了什么。可是爷爷这样回答他,让他只好将后面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最后,艾爹总结说:“所以无论谁说你爷爷怎么不近人情,你都不要听。尤其是在九坨这件事上。”

“您真的看清楚了吗?确定那天晚上的就是我爷爷?”我问道。

“当然。也许你爷爷不承认有他的苦衷。所以我也没有逼他承认。”艾爹道。

“九坨自己知道吗?”

“我不确定他知道还是不知道。要说他呀,上次事情还算他可怜,这么大了还没有娶媳妇,男人到了生理年龄嘛,都会有想法。说到这次,他完全是自讨的。明明是很灵的狗,要不它怎么专拣那些人咬呢?他偏偏要去招惹。这次比上次还要可怜,但是我没再找你爷爷。”他摊开双手道。

“您也认为二奶奶的狗很灵?”我微微惊讶。

“我可不是胡说。很久以前啊,苏州有一个人买了一个大宅院,哪知道这里风水特别凶险。屋内百物无不成精作怪。比如井水涌出血来,门窗自己开关。那人非常害怕,请了道士作法驱妖。道士到了宅院,问,屋内哪里怪异?那人说,屋内各处都有怪异,只有堂前一只老猫最没有异状,天天就待在石板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我问道。

艾爹诡异一笑,说:“猫当场站了起来,对那人做抱拳的样子说:‘过奖!东家真是过奖!’”

我惊诧不已。

“你说,这些宠物能低估吗?”

20.

从艾爹家里出来,我看见猫就要绕开,生怕它突然说话。

一个疑问从心底浮出,如果二奶奶的狗真有艾爹说得那么灵,那么即使爷爷没有说谎,九坨按照那种方式将伤口重新划开就能自救吗?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九坨出现了。不是被别人找到后押送回来的,而是他自己走回来的。他从文天村那条路上朝侧屋里走来时,村里的女人都迅速缩到了屋里,好像跑慢一点儿就会被九坨侵犯似的。缩回屋里的女人在门缝或者窗缝后面偷瞄由远及近的九坨,好像想以身涉险,看看九坨会不会真的像疯狗一样朝她扑过去似的。

估计此时的情景让很多人都想到了附近镇上发生的一件往事。

离我们这里最近的一个镇名叫马店。马店,顾名思义是卖马的店子。没错,在明清朝的时候,这里没有形成小镇,只有一个卖马的店子。为什么在这里卖马?因为这个马店的前身是驿站。

古代送信不像现在,贴个邮票就可以寄到全国各地,现在写信都觉得麻烦,不如打电话发短信方便。但是那个时候,信使只能骑马送信。但是马要吃喝,不能一直跑路,所以就有了驿站。信使在一个驿站出发,跑到下一个驿站的时候换一匹马再跑,这样可以提高效率。所以,一个驿站要备好几匹马。驿站的主人干脆在此地建起一个马店,给信使提供马匹的同时经营买卖马匹的生意。

商人一多,就需要住的地方。于是,挨着这个马店又建起了一个客栈。就这样,马店慢慢由一个小小的驿站发展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小镇。

我要说的不是马店的形成过程,而是在马店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之前发生的一件怪事。

某年春天,马店旁边的客栈来了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妇,面容俊俏,身姿婀娜。这个女人身后跟着一只大狗,豺口狼牙,非常凶猛。一开始,周围的租客都很怕这只狗,不敢靠近半步,后来发现其实这狗的性格还蛮温顺。只不过,如果有男人要进这女人的房间,这狗就直立起来,撕衣咬人,气势汹汹;要是女人进呢,这狗就摇尾晃脑,表示欢迎。

周围租客都觉得这是条护卫女主人的好狗。

慢慢的,这女人跟客栈里的七姑八婆混熟了,互相串门聊天。很快别人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别人家养狗,拿些自己吃剩的东西随便打发即可。可是这女人不同,每到吃饭的时候,她就轻喊一声:“开饭啦。”然后那条狗趾高气扬地进入房间,坐在上座,这女人端上饭菜,让那条狗先吃。狗吃完以后女人才上座吃饭。

有一次,客栈一个仆人的老婆干完活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了,恰好路过这个女人的房间,听到里面有狗的叫声。她以为这个女人还没有睡觉,就从窗户缝隙往里看。那时正是十五前后,月亮正圆,月光明朗。她发现那女人裸身躺着,狗则像她丈夫一样趴在她身上。这个老婆子又听女人说:“我已经累了,你下去吧。”果然,狗解人意,下床了。

21.

老婆子在窗边捂住腹部,不敢笑出声来。

第二天,这老婆子就忙不迭地把这件八卦事到处传播,大家暗地嘲笑那个女人。

到了冬天的时候,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全身上下都是长毛,长得像猿猴似的。于是女人就丢掉不养。那条狗非常不满,绝食抗争了好几天。于是这件私情就更加明显了,大家更加相信老婆子说的是真的了。

有另外一个老婆子跟这女人关系不错,就偷偷问她,你怎么把狗当丈夫啊。女人顿时双颊羞红,犹豫良久,皱着眉头说:“唉,这都是前世孽缘啊!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刚开始考虑我嫁人的事情,我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变得疯疯癫癫。父母给啥都不吃,就想吃人的粪便,但父母肯定也不给啊。忽然有一天,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畜生了,你们还一定要我嫁人吗?连声音都不是我自己的。父母吓坏了,就问怎么回事。我继续说,我是谁谁谁,你们的女儿前世跟我有私情,后来关系渐渐变得生疏,她居然跟自己的丈夫一起害我命。我死后,向阎王告状。阎王怪我品行不好,将我转生为犬。你们这个女儿反倒好,因为改邪从贞,竟然转世仍然是人。我不服,再告状,阎王判我投生于你们家做犬,跟她做夫妻。这是因果报应啊!你的女儿如果嫁给他人,我必杀了她。说完了,我顿时扑倒在地。一会儿便苏醒了,旧病居然好了。”

“第二天清晨,家犬生了五只小狗,其中一个便是它。父母因为我的原因,本想将狗崽尽数坑杀,又因为这事荒诞,害死这么多条性命,有所不忍,便不杀了。次年,我十六岁,狗也长大了。我出门,狗必跟随。凡是有说媒的来我家,都几乎被这狗咬死。于是父母叫人用铁链拴住这狗,但是晚上这狗将链锁咬断,进入我的卧室,撕扯我的衣服,咬坏我的被子,但却又不伤我。它这是向我父母示威。父母怕它咬死我,便不敢再找人说媒。这年秋天,我的父母都病重了,我的病又开始发作,发狂裸奔,别人无法制止。夜里睡在土室中,坚持不出来,唯狗相随。过了不久,父亲去世,母亲康复,我又夜里裸奔。母亲追踪我,发现狗趴在我身上,行那苟且之事。老母亲气得几乎发疯,不久就抑郁而亡。亲人知道此事,都不把我当人来看,想平分我家的财产。想分我家产的亲戚们刚刚进门,那狗便将他们狂咬一顿,于是他们再也不敢进我家的门,那点儿家产也得以保留下来。我之后变得更加疯疯癫癫,但是迷迷糊糊之中也知道狗是畜生,感觉非常耻辱。后来我的病痊愈了,寻思亲戚们尚且对我这样,还有谁愿意接受我呢?于是决意跟着这条狗过日子算了。我帮它洗净身上的污垢,给它做好吃的饭菜,把狗当做老公对待,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五年时间了。五年里我生了三胎,都不敢养。看来我只能这样隐忍地过完一辈子了。”

女人说完就开始哭。

老婆子戏谑她,问道:“跟狗做那事是不是就像跟人做一样啊?”

22.

女人沉默许久,破涕而笑道:“今天遇到你这个痴婆子,我就不隐瞒了吧。跟人感觉怎样我不知道,我刚刚跟狗睡在一起的时候,是在患疯病期间,糊里糊涂,浑浑噩噩,没有多少感觉。病好之后,觉得这是耻辱,不敢见人。时间久了,慢慢感觉到愉悦,猜想强壮的男子也许还不及它的能耐,因此渐渐对它产生了爱恋之情,反而有些舍不得离开它了。但是这狗有很强的嫉妒心理,如果我见一个小孩可爱,上前抱了,晚上它就会咬我,伤口要好几天才能痊愈。不过它也从不亲近其他母狗,与我朝夕相守。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千万别说出去了,不然我更加不好意思见人了。”

老婆子笑嘻嘻地走了。

第二天,那个女人离开了客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个马店的故事在村人中口口相传,不知道传递了几代人。

村里人将九坨当做疯狗看待,并且担忧他对村里的媳妇起心,这使得我不由自主就想到了曾经发生在马店的荒诞的故事。

以前听这个故事感觉怪怪的。现在回头想想,特别是眼见了九坨的事情,暗地里感觉我们平时是不是小觑了这些生灵。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挣脱了铁链又自己回来的九坨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攻击性。相反,他见了村里认识的人,会主动上前打招呼,脸上笑眯眯的。

但是躲在屋里的女人仍旧提心吊胆。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九坨身上的疙疙瘩瘩明显小了很多。但是原来的凹处颜色变得更深,乍一看九坨像是一个经历了许多年代的瓷器娃娃,那凹处就如瓷器表面出现的裂纹,一碰就会碎掉。

也许是之前的防备心太强,以至于九坨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对方的表情非常尴尬,不知道应该撒腿就跑,还是点头强笑。或许九坨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他人的异常反应并不在意,仍旧挨个向人家打招呼示意。

这时,艾爹走了出来,主动走向瓷器娃娃一样的九坨,兴高采烈地说道:“咦?你好像好了很多呀。怎么跑掉之前不告诉我一声?”

“跑掉?”九坨一愣,“我没有跑啊,我只是去了一趟画眉。”

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想到他是不是去找我爷爷了,于是急忙问道:“你是去找我爷爷了吗?”

九坨端详了我半天,最后一拍巴掌,笑道:“记起来了,呵呵呵,原来你是马师傅的外孙啊!”

艾爹代替我回答道:“是啊。你去找马师傅了?”

九坨点头。

艾爹问:“你找他干什么?”

九坨眉毛一挑,说道:“找他干什么?找他道谢啊!”九坨撸起袖子,将他同样是瓷器一般的手臂给艾爹看,高兴道:“您看看,我身上的脓包都消退啦!这都得益于他老人家教给我的好方法。”

艾爹大为意外,问道:“他教你怎么做了?”

“是啊。他老人家叫我用袁娭毑的狗的牙齿划破皮肤,让它将怨气发泄出来。我照着试了,没想到果然有效。”九坨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以前干扰我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我也看不见了。”

我将信将疑。信的是九坨的表现,他的变化发生在我面前,不得不信;疑的是爷爷说从此不再涉及此类事件的话是不是真的。

23.

除夕那天,我去舅舅家吃中年饭,忍不住问了爷爷关于九坨的事。虽然常山村与文天村还有画眉村仅仅几座山之隔,但是过年的习俗各不一样。我们常山村过早年饭,就是除夕那天一大早就吃年饭,开始过年。文天村过晚年饭,除夕当天的晚餐才宣告开始过年。而爷爷那边的画眉村过的是中年饭,早饭还是往常那样随便吃一点儿,中午把大门关上,大吃一顿,然后放鞭炮重新开门,宣告新年来了。

所以我经常一天过两次年,在自己家吃了早年饭,再去爷爷家吃中年饭。

要是小时候,我在过年的头一天问这些事情,肯定要被爷爷批评,但是这次他似乎毫不在乎。

“我怎么会帮他呢?我答应了不再管这些事的。”爷爷笑道。

“可是他好了。”我不信。

“他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爷爷举起公筷问道。即使过年,他还是要用公筷。

“他是按照你说的方法做了才好的啊。”我不依不饶。

爷爷摆了摆公筷,说:“这里没有我半点儿功劳。九坨他好了,也是他的运气。我猜想,他原来变得疙疙瘩瘩,是因为中了狗身上的毒气,像毛仔,他一吃狗肉就燥热难受。只是九坨的体质对狗肉更敏感,所以变成了那副吓人的模样。他用哪个狗牙划开伤口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让他流点儿坏血出来,坏血流出来了,那些病痛自然就好了。”

“那他在家里像疯狗一样咬人又是怎么回事呢?连铁链都挣脱了。难道不是二奶奶的狗作怪吗?”我问道。

爷爷漫不经心道:“就像发高烧,那是人体的抵抗力正在跟病毒作斗争产生的热气。九坨也一样。坏血放出后,他的抵抗力可以跟病毒抗衡了。所以他像发高烧那样胡言乱语精神失常。至于铁链,他那天来感谢我的时候说了,那时候他已经好了,就像退了烧的人一样恢复了意识,所以用钥匙打开链子上的锁就行了呀。所以呢,这件事自始至终跟那条狗都没有关系,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为了打发他走,胡乱说了一个法子,他误打误撞却治好了自己。”

虽然爷爷说得天衣无缝,但是我仍然不相信。特别是他用发高烧来打比方,更让我迷惑不已,爷爷什么时候把发高烧的原理研究得这么清楚?说不定他事先就预备了借口,只等我或者别人来问。

不过这件事过后,九坨再次脱胎换骨,他不再偷偷摸摸,转而勤勤恳恳地劳作。他的家境随即好转,没多久,各地的媒人开始踏入他家的门槛了。可是,这时候九坨反而不着急了,将不辞劳苦赶来的媒人一一送回。

再后来,他居然养了一条狗!

24.

那条狗非常乖巧,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见了陌生人也不吠叫。

玮姨跑到我家,对我妈妈说,九坨的那条狗太像她妈生前养的那条了。几次她经过九坨家的时候,那条狗还愣愣地看她好半天,似曾相识一般。

妈妈不以为然。

半年过去后,九坨突然答应了一个远地方的媒人做的媒。

九坨结婚那天,侧屋里的人都去祝贺,喜气洋洋。唯有艾爹看了那新娘一眼,登时就晕了过去。

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北京上班了。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艾爹偷偷找过她,说九坨的新娘他以前见过……在某个晚上的路灯下面见过……

我顿时觉得后脊背一凉。

妈妈又说,不用担心爷爷的健康,安心在北京上班。妈妈听了玮姨讲的枣树的历史之后,亲自去问了爷爷,爷爷叫我们不要担心。用爷爷的话说:“就算你玮姨说得不假,但是我不是枯木的命,不用枣树来保护我。既然如此,枣树的荣枯跟我也就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妈妈的话并没有让我安心多少。爷爷从来都是这样,任何事情都不让晚辈操心,有事也会说没事。

时间对他来说,就如他喂养的牛。年轻力壮的时候,水牛在他面前服服帖帖。现在上了年纪,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只能放弃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水牛。在晚辈的面前,牵着黄牛的他一如既往笑眯眯的,但是心中那份割舍,不是我们所能体会的。

或者说,时间对他来说就如同他的老屋。以前无论哪里漏了缺了,他都能迅速修补,亲力亲为。现在墙倒瓦倾,他虽然还住在里面,但是再也无法修葺。

妈妈问我,在家过年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爷爷的视力和听力都不行了。奶奶去世之后,他的衣服需要自己修补。他无法自己穿针,耳朵有时也听不清别人说话。

爷爷的视力我倒没有注意。

有时我打电话回去,如果爷爷在妈妈旁边也会接过去说几句,但是每次接过去之后都很尴尬。我在这边说了许多,却听见爷爷在那边问妈妈:“是不是我按错键了?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不由得想起以前我刚翻过山,离爷爷家还有一里多远的时候,爷爷就挥手呼喊我的名字的情景;不由得想起爷爷曾经说为了抢出火中的书时被外曾祖父刮了耳光,打得半边耳朵差点儿失聪的陈年旧事……

不知道爷爷在独自面对破旧不堪的老屋时,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起那些往事……

家里那边的丝毫变化,基本都靠妈妈的电话告诉我。妈妈仿佛是我的另一双眼睛,让远在北京的我看着家乡的人和物,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常山村。

但是妈妈的眼睛漏掉了九坨的媳妇,直到一年半以后,九坨的媳妇才在妈妈的眼睛里重新出现,并且带给我一个更大的意外。

猫罪

25.

且不说一年半后的事情,在这一年半内,我又接连遇到几件怪事。为了不至于混乱,我将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说来。

九坨的事情过去不久后,我突然接到好友童守成的电话,他告诉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的灵魂出窍了!

虽然童守成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时我们电话联系得很少。我跟他只有在每年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说说小时候的趣事。他目前正在某海洋大学读博。

“二十多年来,我发现我错了,你才是对的。”等我一接通他的电话,他首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他语速极快地说:“我的灵魂出窍了!”

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他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至少暂时没事。”

“暂时没事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我的手上平白无故长了一个疱疹,疼得厉害。说是疱疹吧,又不太像。我去学校的医务室看了,医生也说不是疱疹。我问他不是疱疹是什么,医生居然说好像是烫伤。”

“你烫到自己了?”我问道。

“没啊!问题就在于我没有烫到自己啊!”他又有点儿急了,“我睡觉前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疱疹。我检查了床,没有别的东西,不可能烫到我。可是医生却告诉我说,这是烫伤的!”

“也许是在别处弄伤的吧,现在庸医太多,可能诊断错了。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一个女学生去校医院治牙疼,居然给治死了。还有一个产妇去生孩子,手术后居然发现肛门被缝起来了。”我不以为然。

“你听我说完。我刚刚回到宿舍,就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问我说,儿子,这几天你是不是感冒了?我说,没有啊,就是手背上莫名其妙长了一个疮,有点儿疼。我妈一听,不但不关心我,反而连连念阿弥陀佛。然后,我妈告诉我,昨天晚上村里一位老人去世了,我妈去灵堂悼念,坐在八仙桌后面的法师见我妈进来,停下念经,从桌上的香炉里抽出一根燃着的香,在我妈后面凭空点了一下,然后将香插了回去,继续念经。”

“他这是干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妈也很惊讶,就问法师刚才是干什么。法师说,这个老人刚死不久,有好多孤魂饿鬼来灵堂抢供品吃。刚才你身后也跟进来一个孩子。我见这个孩子比较面善,舍不得作法,这孩子伸手要拿桌上的供品,我就用香火烫了一下他的手背。我妈听了吓一跳,忙问孩子长什么模样。法师一一说来。我妈一听,这说的不就是我儿子吗?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妈怕打扰我睡觉,就没有打电话。今天却打不通我的电话。我妈急得不得了,接连打我的电话,一直打到我回宿舍。我现在心里还打着鼓呢。你说这事怪不怪?”

26.

我在电话这头连连撇嘴。

“我听村里老人说,只有身体虚弱的人才会让灵魂走散。你说说,我的灵魂怎么回去了呢?我是不是要出事啊?”从语句里可以听出,此刻的他已经是心急如焚。他不但扭转了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立场,而且对我曾经说过的话深信不疑。

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可以让一个人的观点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比别人在其耳边聒噪几十年都有效。

“要不你回家一趟吧。”我提出建议。

“回家?回家有用吗?”

我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你奶奶弥留之际说过的话吗?也许那句话可以帮到你。”

童守成的奶奶去世之前,再三嘱咐家里人好好照顾一只瞎了眼睛的猫,并说这只猫不一般,可以为他们镇家守福,挡去厄运。

他的奶奶去世时,我和他都在旁边。他的奶奶平时积善行德,做了很多好事,村里村外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所以在她弥留之际,村里一半的人都过来了,将童守成的家挤得满满当当。

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临死之人,不好好说些其他的遗言,偏偏对一只瞎了眼睛的猫念念不忘。

不过他的父亲依稀记得他的奶奶说过,他奶奶的奶奶临死之前也说过要善待一只猫的遗言,并且那只猫也是瞎的。而他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也曾说过同样的遗言,针对的同样是一只瞎猫。

童守成的父亲觉得奇怪,难道这瞎猫生下的猫仔也是瞎的?这猫世世代代就跟着奶奶辈们一起?可是这瞎猫不是童守成的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而是奶奶五十多岁的时候它自己跑来的。

即使疑问很多,童守成的父亲还是按照长辈的意思,好好对待着那只瞎猫。

可是童守成从来不相信这些,他认为这只瞎猫捉不了老鼠还要吃家里的饭菜,是个拖油瓶,三番两次要将它赶走。为此,那只猫没少挨他的打。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求那只猫?”童守成问道。

我说:“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信不信由你。”我本来想叫他去问问我爷爷,但是由于有九坨的前车之鉴,我放弃了。

他嚷道:“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问题是现在没有猫了啊!上高中的时候,我已经失手把它打死了。”

“你把它打死了?”我惊讶道。

我们上学的高中离家很远,极少回家。上大学后就更甭说了。加上村里的猫有好几只,经常在各家各户之间蹿来蹿去,不是自家养的就极易混淆。猫的寿命一般有十七八年,我根本不知道他家的猫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唉,现在想起来也很后悔。算了吧。谢谢你了。”

挂上电话后,我没有多想,以为事情就会这样过去,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第二天,我又接到童守成的电话。那时他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我从电话里听到旁边有人说家乡话的声音,非常亲切的乡音。

他告诉我说,他决定去猫坟上看看,不然心里不得安宁。

猫坟是童守成的父亲建的,在童守成的奶奶的坟墓旁边。

27.

从此之后,他每个晚上都给我打电话,说他当天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来越来越离奇的事情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我没想到的。我知道,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他说,他去猫坟上祭拜的时候,发现猫坟的墓碑上钉了一个木楔。墓碑的材质跟他奶奶的一样,都是青石板,只是形状相对小了许多。这样的话,那个木楔就显得多余而难看。

“那个木楔是谁钉上去的?”他问妈妈。他的妈妈在奶奶的墓碑前烧纸,一边烧着,一边念念叨叨地说着祖宗保佑之类的话。

妈妈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啊。”

“不会是村里的小孩子捣蛋吧?”他一手扶住猫坟的墓碑,另一手要去拔那个木楔。

“别动!”妈妈大喊一声。一阵山风吹过,将燃烧的纸钱卷到半空,然后又撒落下来,片片飞扬的纸灰如同秋季凋落的枯叶。

童守成一惊,手已经握在木楔上,却不敢多动。

“怎么了?”他看着妈妈,发现妈妈神色凝重。

“我听到了猫叫声。”妈妈神秘兮兮地小声道。

他侧耳倾听,只有山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不远处一条小溪哗哗的流水声,哪里有什么猫叫声?

“你听,它又叫了,好像是发情的猫。”妈妈的脑袋缓缓转到一个角度,似乎是沿着声源知道了猫在哪个方向。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到。”他松开手,护在耳边,细细聆听。

“它没叫了。”妈妈的脑袋回转到开始的角度,顺手将一张纸钱扔进火堆里。“奶奶保佑,奶奶保佑!成儿不懂事,您不要责怪,他是您的亲孙儿,比你的猫亲多了。要是它出来作怪,还请奶奶把它领回去。”

童守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个木楔。

回到家中,童守成的妈妈问家里其他人是否知道那个木楔的来历。没想到童守成的大伯一口就应承下来,说:“是我事先叫做墓碑的石匠凿了一个孔,然后插上木楔的。我早就知道,成儿失手将猫打死,以后会受报应。”

此言一出,全家人顿时变色。童守成浑身一凉,耳边嗡嗡作响。

伯母急忙道:“你可别乱说话,会吓着成儿的。不就是一只猫嘛,哪里有这么邪乎!你平时没有荤菜就吃不下饭,难道也要受报应不成?”

大伯黯然道:“这只猫可不一般。我曾听妈说过,它是大有来头的。”

童守成的妈妈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胆战心惊地问道:“来头?它有什么来头?我怎么没有听妈说起过呢?”

大伯道:“我十来岁的时候听妈说的,那时你还没到这边来,成儿还没有呢。成儿他爸都不一定知道。”

事实上,童守成的爸爸知道一些,不然他也不会特意给无辜死去的猫建一个坟墓了,不过他知道得也不多。

伯母打断他,大声道:“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我都记得,那只瞎了眼的猫是在妈五十一岁寿辰时来家里的。那时候成儿和他妈已经在这了,你也三十多了,怎么是十来岁听说的呢?”

大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十来岁的时候,妈就跟我说过了,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肯定会有一只瞎了眼的猫到我家来。”

童守成战战兢兢地问道:“奶奶怎么能未卜先知?我从来没有发现奶奶有这种灵性啊!”

28.

童守成对我说,刹那间,以前在他心目中慈祥的奶奶的形象变得诡异莫测起来,就如那只猫一样。他原本不太觉得手上烫伤的事情跟那只猫有多大联系,可是这趟回来后,越来越觉得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去猫坟上祭拜,原本是为求个心理安慰,现在看来那个烫伤可真是一个不祥的开端。

大伯解释道:“奶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是按照规律和传言推测的。她说她还没嫁过来之前,娘家的奶奶也带着一只瞎了眼睛的猫。并且娘家的奶奶告诉说,在她出嫁之前,她的奶奶也是养着一只瞎眼猫的。她的意思好像是说,这猫就像隔代相传并且传女不传男的病症。”

“病症?”伯母迷惑不已。

“我只是打个比方,这猫就是以这种方式跟着妈来的。并且前几辈都是在奶奶们五十多岁的时候出现这种猫的,好像到了时间它们自己会找来一样。”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童守成的妈妈才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在猫的墓碑上留一个孔插上木楔?”

“这也是妈交待的,说万一猫出了什么意外死了,一定要用桃木楔子钉着墓碑。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她没有说。我当时不以为意,也就没有仔细问。后来成儿失手将它打死,我才想起妈交待的话,偷偷做了手脚。我没有告诉你们,也是怕你们心里有负担。”大伯充满歉意地看着大家。

“看来线索断了。”我听完童守成的讲述,皱了皱眉。

“不,还有一点儿希望。”童守成没有我预料中的那么丧气。

“哦?”

“我大伯说,虽然他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可以去奶奶的娘家询问一下,也许能获知一点儿意外的消息。我们决定明天就去奶奶的娘家一趟。”

他说,去奶奶娘家的头天晚上,他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老想着瞎猫死于他手下时的情景。那时候他毫无感觉,甚至将猫的尸体拖出门的时候就如将一把用旧用坏的扫帚丢出门。可此时他回想着猫濒死的模样,心底却产生了从来没有的愧疚和悔恨。

童守成是我从小长到大的玩伴,读书也一直在一个班,直到我们高中文理分科,他选择了文科,我选择了理科。按道理说,他应该比较相信鬼神之类的东西,而我应该比较唯物主义,比较排斥这类东西才对。可事实上情况相反。我一直坚信某种神秘的东西的存在,他则一概否决。其实在他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比我少,可是他总能找到一些解释,且不管解释对不对,是不是“标准答案”,他总是找到了,而我就不行。

要不是发生这件事,他断然不会说出“二十多年来,我发现我错了,你才是对的”这样的话。

但是他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失手打死猫后这么多年平安无事,偏偏到了现在才有警示?

29.

带着许多的疑问,他跟着大伯去了奶奶的娘家。老一辈的人生活范围很小,婚配一般都仅在方圆不到百里的邻村邻乡,他的奶奶也是。他们花了不到一个上午就到了奶奶的娘家。虽然自从奶奶去世后他们本家跟奶奶的娘家人已经很少走动,但还熟识。

奶奶娘家的人见他们突然造访,颇为意外。

与奶奶同一辈的老舅爷也去世了,接待他们的是两个表叔。

童守成的大伯问他们,是否记得太奶奶曾经养过一只瞎眼的猫,并是否听说过有关瞎猫的传闻。

令他们失望的是,两个表叔都说不知情。奶奶的奶奶,已经是前面三四辈的人,如今连坟墓都不记得在哪个山岭了,怎么会记得这些对他们来说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们无奈,只得一无所获地返回。

可是刚刚上路,一个表叔又从后面追了上来,拉着他俩回到他家里去。

原来表叔记起村里一个跟老舅爷同岁的老人,猜想或许那位老人知道一些。他便找到那位老人询问太奶奶与瞎猫的事情,没想到老人却说出很多他从来不知道的故事。于是,他追上来叫童守成和他大伯回去。

他们俩大喜,又返回表叔家。

那个老人在表叔家候着,等他们进门刚坐下,老人不等他们发问就自己讲了起来。

“他们家太奶奶养的猫,我可是见过的,那可是一只了不得的猫呀!”老人的喉结非常突出,上下滚动。

“那猫是瞎的吗?”大伯迫不及待地问道。

“瞎是瞎,但是那猫可是认了主儿的猫啊,比不瞎的猫还清白,还难得。”老人颤巍巍道。

“认了主儿?”大伯不明白老人的话。

“对。猫是很灵性的东西,要它认主儿可真难。太奶奶养它真是尽心,她和猫从来都不出门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靠外面人往屋里送。她不跟儿孙一起住,就跟那只猫待在一起,也难怪猫就认了她做主儿。后来啊,有个土财主要把太奶奶的房子拆掉,说是风水先生勘出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土财主要把这块地留作祖坟地。太奶奶不肯。土财主就叫了一帮流氓地痞,强迫太奶奶搬走,不搬就到处砸东西。太奶奶抱着猫大哭了一场,猫也流泪了。我觉得瞎猫不会流泪的,别说瞎猫,就是一般猫也很少见流泪的。但是那猫真的流泪了。所以我觉得那真是一只有灵性的猫。”

“那她搬走了吗?”大伯问道。

“能不搬吗?太奶奶哭得没有眼泪了,就抱着猫从屋里出来了。一出门猫就怪叫不止,很快就死了。你们太奶奶求人在房子外挖了一个坑,把猫埋了。太奶奶亲自盖土,土盖完,人就不动了。当时我们村有好些人在边上,那时年纪很小的我也在,土财主叫来的流氓地痞也在,都看得很真切。太奶奶本来白白胖胖的,一死整个人马上就灰败下去了,非常吓人。后来有人说,太奶奶应该早就死了的,有那猫在房里镇着,鬼就不敢进太奶奶家里勾魂。这可能也是太奶奶不跟自己儿孙一起住的原因。但是呢,一出房门,离了镇眼,那猫就镇不住了。那猫本来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的,但是拼了命给太奶奶挡了最后一下,就是希望它自己死在太奶奶前头,让太奶奶能亲手埋葬它。”

30.

“那只猫死了?埋了?”童守成忍不住问道。之前听了大伯的话,他隐隐觉得奶奶们养着的猫或许是同一只,此时听老人说这边太奶奶养的猫死了,也算了结了一个心头疑问。不过接下来,一个更加令他迷惑的疑问摆在了眼前——既然这边太奶奶的瞎猫死掉了,那么,奶奶的瞎猫是从哪里来的呢?

“死了。埋了。”老人肯定地点点头,“我看着她盖上土的呢。”

大伯插言道:“那只瞎猫这么厉害?”然后他又小声自言自语:“难怪我妈临死前说那些话……”

童守成说,他大伯声音虽小,但是他都听见了,字字如针,针针扎在心上。

老人摆手道:“你可别小看了猫啊。古书上说,左青龙,右白虎。猫就应着白虎呢,天生灵力极强,但却不是阳气,而是阴力。猫不受人控制,几近没有忠诚度可言。它虽然和你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拿你当冤大头,吃你的喝你的,还要你摸它逗它侍候它,但甭指望它肯为你付出什么。要让猫真正对你家产生归属感,真正认你为主儿,那是件特别特别难的事。你说打它,揍它吧,坏了,它马上招来一大群帮手,把你阴了,你还不知道是它作的怪。但是一旦它认定了你为主儿,那可不得了啦。”至于怎么不得了,老人却没有往下说。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半杯茶,然后眨巴眨巴看不见的眼睛,不说话了。

手背上沉寂了几天的烫伤,此刻突然灼痛起来。童守成忍不住咝咝地吸气。

大伯见他有些异常,忙问道:“成儿,你怎么了?”

童守成说,那一刻,他几乎将牙齿咬出血来,但是仍然假装无碍地对大伯说:“没事没事。”那种痛感,是他高中时感受过的——一个高年级的痞气学生将燃着的香烟按在他的手腕上,那是对他拒绝交纳“保护费”的惩罚。

后来,他将爸爸的香烟偷出来,平静地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按在那只瞎猫的前腿上……

每次背起书包回校之前,他会学着痞气学生的模样,指着蜷缩的瞎猫,抖着腿说:“小心,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大伯见他鼻尖上渗出细密汗珠,担心地摸了摸他的手,说:“真没事?你都出汗了。”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

表叔也凑了过来,看见他的伤口,好奇道:“小伙子,你的手怎么了?”

“哦……在学校打开水时不小心烫到了。”他不想让表叔知道这伤口跟他们来访的关系,免得让他们担心自己是带着晦气来的。

大伯带他来之前,再三交待过,切不可说明此行的目的。因为表叔也正为自家的事情烦恼。表叔前些日子得了一对双胞胎孙女,这本是喜事,但是双胞胎中有一个居然天生没有肛门。有个看风水的人偷偷告诉表叔说,这是他们家新建的房子的问题。在他们家新房没建起之前,那个地方是有一条老水沟的。那条老水沟已经在那里百年以上了。但是他们家新房建起之时,将老水沟的后半部分堵死了。这样,沟里的水就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双胞胎中有一个的排泄通道也被堵住了。

31.

如果放在以前,童守成肯定会说,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但是打自己遇上怪事之后,他却没有底气反驳了。

他问大伯,那表叔怎么办呢?

大伯说,看风水的人叫他按照房子和水沟的位置画一张图,带着去附近的庙里祷告,然后想办法将老水沟重新引开,使它能够排水。这样可以保佑他孙女做手术平安顺利。

童守成问,那表叔的孙女好了吗?

大伯说,手术还没做呢,就这几天的事,所以你别提那些晦气事儿,表叔会忌讳的。

童守成心想,如果表叔孙女的事不是风水先生说的那样,那么人们的想象力真是不敢小觑。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表叔看了看他们俩。

童守成摇了摇头,看了大伯一眼,大伯也摇头。

一旁的老人虽然看不见,但是抿着干瘪的嘴,微笑地“看”着他们,仿佛是小学课堂上老师提问之后,知道答案却不敢举手回答的羞涩学生。这样的学生非得老师点名起立,然后才会得意扬扬地说出答案。

童守成原来就是这样的学生,他也因此得罪了另外一些学生。

“如果没有其他要问的,我就先送老人家回去了。”表叔扶起老人。

老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转而替之的是些许落寞。

童守成突然有些不忍,他觉得这样的老人已经很少有跟人聊天的机会,他猜测老人是期盼他们多问一些事情的。

表叔送完老人回来,笑呵呵道:“这个老人家有些激动呢。他好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了。他回去之后,高兴地对着鱼缸手舞足蹈。”

“鱼缸?”童守成诧异道。

“是啊。他也养宠物的,养鱼。不过不是金鱼,却是很少有人当宠物养的鲤鱼。”

“养鲤鱼?”他更惊讶了。农村人养鲤鱼都是为了吃的,这个老人却当做宠物养。

表叔对他说:“讲起来跟我们家也有点儿渊源。他是在姑妈……也就是你奶奶五十一岁得到那只瞎猫那时候开始养鱼的。”

他和大伯再三谢过表叔,再次踏上归途。

童守成在电话里跟我说,这次回家发现乡村的一个大变化,就是养宠物的家庭越来越多,但是养猫做宠物的家庭几乎绝迹。以前养宠物的很少,并且绝大多数养的是猫。

想想也能理解,原来的一间间茅房土房逐渐倒塌或者消失,现在一栋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那些老鼠上不了房梁,因为楼房没有房梁,也打不了地洞,因为地板都是水泥的。原来半夜恼人的老鼠吱吱的叫声,现在听不到了。原来老鼠上房梁偷鱼偷肉,现在也不用提防了。

老鼠少了,养猫的就少了。

32.

更多人选择了养狗,至少还能看门守家,或者养龟,希望它能带来财运。乡村人养这些重在实用,不像城市里那些寂寞的人,他们是为了寻伴。

“那个老人家居然养鲤鱼!不能吃不能喝的,还给自己带来麻烦。估计是老糊涂了。”大伯用嘲讽的口气说道。

“城里人养鱼的也不少。”童守成说道。但是他知道,城里人养鱼也是养些观赏性很强的金鱼,极少养鲤鱼的。

“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养鱼?”大伯仍旧鄙夷道。

他心想,或者老人也是为了寻伴吧?没有多余的钱买金鱼来养,就选择了乡村最常见的鱼类?

“哎,可惜没问出什么名堂。”大伯叹气道。

他本想帮老人辩解几句,听大伯这么一说,只好将话咽了回去。一时两人都没了新话题,只默默地走路。路两边是绵延起伏的小山。时值炎夏,远处的知了叫声沿着山的曲线像潮水一样蔓延,将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淹没了。

他和大伯刚进村口,就见他妈妈在前方招手呐喊。

“你们终于回来了!成儿,你爸出事了!”他妈妈脸色很暗,像是蒙了一层灰。

“我爸怎么了?”他心里一个咯噔。

大伯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好好说,别吓坏了孩子。”

他妈妈拉着他快步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们出去不久,你爸就撞邪了。”

“撞什么邪?我爸还好吧?”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毕竟撞邪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现在浑身冰凉,跟个死人差不多,我给他捂了四床被子,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他妈妈抖抖瑟瑟地说道。

这时,伯母急急忙忙走来,说道:“你们可算回来啦!快点儿回去看看,成儿他爸刚刚醒了。我刚给他灌了一碗姜汤。”

几个人急忙回家。

回到家中,童守成几乎不敢认躺在床上的人是爸——他爸脸色死灰,眼神空洞,以前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皱纹,突然加深加粗了许多,仿佛瞬间老了十多岁。

大伯坐到床边,握住他爸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他爸说道:“让我喝口热水。”

大伯将床边的一杯热水递给他。

他爸喝了一口,说道:“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去了趟加油站给摩托加油。加完油回来的时候,我突发其想,想顺路去妈的坟上看看。看完准备下山,经过一个林荫道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前方朝我招手。我想都没想就停下了。那个老太太什么也不说,就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摩托后座上。顿时我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后脑勺有点儿发麻。我挂上挡,一踩油门,摩托居然熄火了。这就怪了,我的摩托从来没有这样过啊。我又试了一次,摩托还是动不了。我心想,后座上的老太太不可能这么重,以致摩托都拖不起吧?我换了二挡,加大了油门,结果还是熄火。”他爸停了一下,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然后呢?”大伯紧张地问道。

“然后我就劝那个老太太,劝她下车。但是她没有一点儿要下来的意思。这时,我感觉到身上凉意更重了,像冰块贴着后背似的,牙齿都开始打战。我感觉到不对劲儿,于是大骂道:‘你他妈给老子下车!老子的摩托都被你弄坏了!’听我这么一骂,老太太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她一下车,我的摩托就像箭一样飙了出去!吓得我急忙减速。这时我朝反光镜里一看,天啊,路边哪有什么老太太!”

33.

童守成的妈妈接口道:“我看到他爸回来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的,说,撞邪了,撞邪了。我骂他爸发疯说胡话,但是一摸他爸,手是冰凉冰凉的,额头是冰凉冰凉的,背也是冰凉冰凉的。”

大伯眼珠子一转,低声道:“难道是碰到那死去的猫魂了?它故意在那里等着的?”

童守成心底一凉。老太太为什么要坐上爸爸的摩托?如果真像大伯说的那样,那么,它是不是要坐爸爸的摩托回到家里来?

伯母瞧了童守成一眼,拍了一下大伯的后背,说道:“你怎么净瞎胡说?你不是用桃木楔子把猫的墓碑钉住了吗?钉住了它就出不来了。既然都出不来,他爸又怎么会撞到呢?”

说完,她又使劲儿朝大伯使眼色。

大伯后知后觉道:“哦哦,也是。说不定是别的什么东西。”

到了晚上,童守成洗完手脚准备睡觉时,窗外一个影子掠过。他看得真切,那影子显然是位老人的,佝偻着身子,但是脚步非常轻快,如猫一般。他心中一个激灵——难道爸爸碰到的老太太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紧接着,他听到了敲门声。

片刻之后,他听到妈妈起床时弄出的窸窸窣窣声。他顿时睡意全无,慌忙趿着拖鞋走到门后,将耳朵贴在门上。

“二奶奶,您怎么来了?”他的妈妈轻声问道。

原来是二奶奶,他吁了一口气。这个二奶奶不是之前我说的二奶奶,而是童守成的行上亲戚。

“听说他在大姐的坟山上碰到鬼了?”二奶奶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二奶奶一直将童守成的奶奶称为“大姐”。奶奶生前跟她的关系不错。

“您来是为这事?”他妈妈问道。

“哎,我是来告诉你啊。他碰到的可不是大姐……”二奶奶压低着声音说道。

妈妈将二奶奶请进屋里,说道:“您先别说,别让我家成儿听到了。”

接着,他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移到了卧室。

他急忙轻轻打开门,见爸妈的卧室里灯亮着,门已经关上,便蹑手蹑足地走到卧室门口,继续听他们说话。

他妈妈问二奶奶道:“我们也怀疑不是妈的魂魄,如果是,他还认不出自己的妈吗?我们怀疑是那个猫在作祟呢。最近我们成儿遇到了怪事……”

“大姐的猫?不是不是。”

他通过门缝看见二奶奶连连摆手,脸上的皱纹如同远远看见的干涸的梯田一样一道又一道。

“不是?”妈妈一愣,回头看了床上躺着的爸爸一眼。爸爸从床上欠起虚弱的身子,将信将疑地看着二奶奶。

“肯定不是。你碰到的那个老太太,是七星村的吴老太。”

二奶奶胸有成竹地说。

二奶奶说出了缘由。

原来一个月前,七星村吴老太在那里不幸遭遇车祸。当时车上包括司机一共坐了六个人。车祸发生后,五个人受了伤,只有吴老太一个人身亡。用二奶奶的话说:“人死就像灯灭,但是吴老太如同吹灭了但还冒着烟的灯,没完全熄灭透。也许她觉得六个人只有她一个死了,不甘心,想坐摩托回来。”

34.

童守成将这件事转述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觉得一股寒气拔地而起,从脚底蹿到头顶,一瞬间就浑身冰凉。

我早听说过已死的人不情愿离开人间的事情。那是一个从事新闻记者工作的朋友告诉我的。那位朋友在厦门一个报社上班。她不是厦门本地人,为了工作方便,她在厦门买了一套有点儿偏僻的房子,一家人都住了进去。但是住进去之后,一家人一个接一个地生病,从不间断。朋友邀请一个懂风水的人去看房。那人进屋后连连感叹:“你们能这样已经算是有福之人了。”朋友不理解,说:“我们都够倒霉的了,怎么是有福的人呢?”那人说:“这房子里有两位亡灵,估计是原来的房主。”朋友的母亲听了叹息不已,说她曾经看见屋里有一个人,当时误认为是某个亲戚,想都没想就直唤名字。那个人一惊,顿时身影消失。朋友的母亲怕家人惊骇,就一直隐瞒着。后来朋友请人做法事超度,终于没有人再生病了。

那位朋友向我提及这事的时候,还问我有没有其他预防的方法。朋友担心以后还会遇到类似的事。

其实我对这类事不太懂。但是我曾听老人说过,门前悬一明镜,可让亡去的亲人返回。亡者往往眷恋亲人,盘桓在亲人的居住地,不忍离去。当亡者进门时看到明镜中自己的影像,便可提醒它生死陌路,不要吓到后辈,亡者就会返身离去。

小时候乡下门楣上常见一块四方镜子,就是起这个作用。现在倒是越来越少见了。

我安慰童守成说:“还好还好。幸亏不是那只猫作祟。”

他说:“是啊。幸亏不是那只猫。如果它要主动下山来找我,我可就无处可逃了。不过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虽然不是无处可逃,但也跟坐以待毙差不多。”

我说道:“钉在墓碑上的木楔肯定有什么作用的。你如果弄清了它的由来,可能就能揭晓关于这只瞎猫的谜团。”

他表示赞同。不过他对前景乐观不起来。

“我那时候如此虐待它,经常打得它到处逃,就算我知道了它的秘密,它也不会饶过我。听奶奶娘家的老人说,那种瞎猫的灵力非常强大,报复起来肯定也是不择手段。”

我想起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35.

过了几天,他爸爸的身体好了起来,劝他再去奶奶娘家走一趟。他的爸爸说,这几天身体虚弱,身体一弱,不干净的东西就敢来侵扰,他每个晚上都梦见瞎猫刚死的惨状。他的爸爸劝他无论如何也多去奶奶娘家几次,说不定就碰到好运气知道瞎猫的秘密了。

他想想也觉得多去几次比较好。他决定去奶奶的奶奶的坟上拜祭一下,或许有效果。

这次他没有叫大伯陪着,而是孤身一个人去的。

到了奶奶娘家,还是表叔接待他。表叔很高兴地告诉他,孙女的手术非常成功,多亏听了别人的话,将老水沟顺通了。

他虽然仍对表叔将老水沟与手术联系起来感到怀疑,但还是衷心地表示祝贺。

他顺便问起了奶奶的奶奶的坟地。

表叔说早不记得了。

他叫表叔仔细想想。

表叔挠破了后脑皮也没能想起来。

他心想,自己爷爷的父亲的坟墓在哪里都不知道,别人又有几个记得?有言道,富不过三代,看来亲缘记忆也难过三代。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位老人家,便向表叔询问老人家的住址。表叔告诉他之后,他又孤身一人去找那位老人家。

老人家住得比较偏僻,是一个孤家大院。院子的围墙超过一人高,在这块地方,很少人将院子围起来。

他在院子的栅栏门口吆喝了几嗓子,里面没人回应。

栅栏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吱呀吱呀”地开了。

老人不在,其他亲人也不在吗?他心想。或者,他没有亲人?

他走进院子,看见院子中央放着一口很大的铜制水缸。这样的铜制水缸显然有些年头了,虽然大体上擦拭得干干净净,但是两边兽环的纹路里长着绿锈。何况现在也没有制造铜制水缸的厂家,人们用的都是土制水缸。

这么大的水缸干吗放在院子中央?

他走近水缸一看,里面游着两条鲤鱼,都有他的手臂那么长。水清清亮亮,只有缸底落着一层棉絮一般的渣滓。由于折射,缸底看起来要比实际浅很多,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从缸的外观和里面的水来看,主人对两条鲤鱼照料得非常周到。

可是细细一看,其中一条鲤鱼的头上很多伤口,白色的皮肉从黑色的皮肤下暴露出来,他仿佛都能感觉到鲤鱼的疼痛。

既然这么细心照顾鲤鱼,又怎么会让它造成这么多的伤口呢?

正在他盯着鲤鱼愣神的时候,老人家从外面进来了。老人家见了他,一点儿也不意外,热情地打招呼道:“嘿,你来啦!”

他尴尬道:“我叫了门,但是……”

老人家摆手道:“没事的,你坐下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问道:“我来问问您。我太奶奶的坟墓在哪里。就是养瞎猫的太奶奶。”

“你表叔不知道?”

“他……”

老人家不等他回答,又说:“也是。都隔了两三代了,他哪里记得?”

“那么,您还记得吗?”

老人家爽快地说:“当然。我当然记得。虽然我不记得具体位置,但是我记得她埋在哪座山上。只要上了山,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坟墓在哪里。”

36.

上山之后,他立刻明白老人家说那句话的意思了。

太奶奶的坟墓旁边也有一座小坟墓,小坟墓的墓碑上也钉着一个他见过的木楔。这是与其他坟墓最大的区别,所以一眼就能辨认。

老人家说:“这两个坟墓是后来搬迁过来的。”

“这个墓碑上也钉了木楔啊。”他凝神看着猫的坟墓。

“这是自然。木楔不钉不行,不然我家里的鲤鱼都养不活。”老人家呵呵笑道。

他大吃一惊,问道:“您知道这个木楔的作用?”

老人家点点头。

“那它到底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老人家不回答他的问题,却抬手指着十多米开外的地方说道:“你先看看那边。”

他顺着老人家指着的方向看去。那里也有一座坟,虽然已经塌下去很多,却还像乡下倒扣的大锅那样。而围绕坟一圈长着间隙均匀的桃树。虽然这个时节没有桃花,但是乍一看上去,仍然觉得诡异非常。

他诧异道:“我只听说在坟前种植柳树柏树,没有见过种桃树的。”

老人家笑道:“如果坟里面的人能够抗议,她也不会同意在她的家周围种桃树。”说着说着,老人家就把“坟”说成了“家”。

他以前听长辈说起过,桃者为五木之精,也称仙木,有辟邪镇宅的作用。

这一带的居民凡是盖新房都用桃枝钉在房屋四角,以保家宅安宁,大吉大利;迎亲嫁娶,也用桃枝,意为婚姻美满,富贵平安;逢年过节,也要取桃枝挂在门边,用来镇宅接福,节日祥和。

难道这座坟墓周围种桃树,也是因为这个?如果是这样,那么老人家又为什么要说坟墓里的人会抗议呢?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会同意?”他问道。

老人家呵呵一笑,说道:“这坟里埋着一个思念儿子的女人。她刚生下孩子不久就去世了。她死了之后,家里就一直不得安宁。孩子每到半夜就拼命哭,并且常常听到她的叹息声。有人说,是她回来了,她放不下刚生下的孩子。她丈夫为了不被她骚扰,就削了桃木楔,围着她的坟墓齐齐钉了一圈。从此之后,家里就恢复了平静,孩子半夜也不哭了。第二年春天,这里就长出了一圈小桃树。”

“桃木楔是禁闭她的灵魂的?”他看着那座坟墓,突然可怜起坟墓的主人来。

“是啊。桃木钉在房屋四角,是从四面八方防止邪物进来。桃木钉在坟墓周围,是从四面八方堵住邪物,不让它出去。”

“原来是这样……”他感慨不已。

老人家指着小墓碑上的桃木楔,说道:“这个木楔也是类似的作用。”

“禁闭那只瞎猫的灵魂?”他暗暗吃惊。

37.

老人家温和地道:“是的。”老人家表面波澜不惊,如同一汪平静的池水,但是他总觉得这池水下面还有一条类似鲤鱼之类的东西,搅得底下激流暗涌。

“既然养了它,又为什么要在死后禁闭它呢?莫不是所有亡人曾经拥有的东西,死后也得一直拥有?”他猜测道。他的奶奶临死前,死活不愿儿女给她换上新衣服以便保全临终的体面。因为他奶奶知道,她去世之后,她曾经使用过的东西都得在出殡那天烧掉,好让她“在那边”依然能用到。她舍不得浪费新衣服,想将它留给活着的人。难道禁闭这只猫的灵魂,就是为了让它“在那边”依然陪着曾经的主人?

老人家说道:“这就要讲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大概两百多年前,有一个人去拜访远亲,傍晚时候路过一家客店,便决定歇脚一晚,第二天再赶路。客店老板热心地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却被床板上的一个硬物硌得生疼。她爬起来一看,原来床板上钉着一个桃木楔子。她想把楔子拔掉,手刚碰到楔子就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紧接着房间的光线暗了许多。她回头一看,窗边站着一个瘦弱女子,脸色惨白。正是那个女子挡住了月光。她吓得夺门而出,急忙叫来了客店老板。等老板点着灯笼来到这个房间,那个女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老板却说,今晚除了她再没有女客人住房。”

这时一阵风吹过,风不凉,但是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她问老板,店里是不是养了猫?老板说,没有猫,狗倒是有一条,这店本来就在人少的地方,阳气不盛,养猫怕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养狗至少还能防小偷。她见老板这么说,便疑心是自己眼花耳鸣,一时产生了错觉。老板安抚了她一番,提着灯笼正要离去,她又问道,老板,可是床上有个跳出来的木楔子,睡觉的时候硌人呢,我可以把它拔掉吧?老板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大变,惊恐道,万万不可!她见老板如此,知道他有事情瞒着。老板见自己已经露出破绽,便无可奈何地解释道,这位女客官,平时这个房子我是不租给别人住的。今天其他房已经客满,我也是没办法才让你住这里的。实话实说吧,建客栈之前,这里是一片荒废的坟地。客栈建好之后,我经常看到这个房间里有个女人身影晃动。我为了客源生意,不敢声张,偷偷叫一个道士来看,那个道士叫我在床边上钉了一个桃木楔子。后来果然不见身影了。”老人家指着猫坟的木楔子,给他造成一种这就是曾经钉在床板上的木楔子的错觉。

他记起,妈妈给奶奶烧纸时也说听到了猫叫声。

38.

“老板说,不过我真没听见过猫叫。这个女人便说,老板,既然这里曾经是荒坟地,那么这下面也许有尸骨。与其天天关着这间房,还不如顺着木楔子挖下去,如果挖到了尸骨,就发发善心帮忙收殓。这可是行善积福的事。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在外面可管不住我的嘴巴,把这件事传到外面,弄得人尽皆知,看你的客栈还怎么做生意!老板只好答应她。”

“老板挖了?”他问道。

老人家点头道:“他们从木楔子的位置往下挖,果然挖到一具棺材。他们心想将棺材移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行了。可是他们抬着棺材找地方埋的时候,棺材里面突然有了响动!帮忙的人以为诈尸,吓得丢了工具就逃,只恨爹娘没有多生出一条腿来。还是那个女人有主见,好说歹说,并且允诺事成之后将随身带的盘缠平分给大家。那几个抬棺材的人终于回到原地,鼓起勇气撬开了棺材盖。棺材里的尸体没有复活,但是,尸体的边上居然蜷缩着一只猫。正是它在棺材里弄出的响动。它从棺材里跳出来,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脚上。这时人们才发现这是一只瞎猫。也许是在阴暗的棺材里待得太久——谁都不知道它待了多久——它的眼睛因此失明了。”

“瞎猫?”他本想等老人家说完了再发问,但是听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了。

老人家拧眉道:“嗯。它跑得跌跌撞撞,完全没有方向。人们以为它看不见,就不会跑太远。所以没人拦着它。等他们将棺材重新入了土再来寻这只猫时,它已经不见了踪影。”

“它跑到哪儿去了?”

“谁知道呢?事隔几十年以后,那个女人……哦,这个时候应该说‘那个老婆婆’,她再次见到了那只瞎猫,那是在她的五十一岁寿宴上。”

“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盯着老人家,没有把话说下去。

老人家也没有多说,颔首道:“正是。”

不用老人家说,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但是老人家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一怔,半天没有再说话。

老人家也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地听着风被树枝划破的嘶哑声。

过了许久,老人家突然站立不住,往前倾倒。童守成回过神来,急忙扶住他。

老人家虚弱地笑了笑,笑容被纵横交错的皱纹弄得四分五裂。童守成说,那情形就像几个人的笑容挤到了一张脸上。

“身子骨不行了。”老人家摇头。

他便扶着老人家下山。

下山的途中,他问道:“上次我和大伯过来问您,您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件事呢?”

老人家叹气道:“我以为你们随便问问,便没有多说。这次看到你找到我家来,知道上次你们肯定没有说透,你们肯定遇到麻烦了,我才跟你说起这些。”

“是啊。”接着,他将自己遇到的诡异事件娓娓道来。

老人家听完,站定了很认真地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我为什么知道桃木楔子的事情呢?”

他问道:“听这边的太奶奶说的?”

老人家点头,又问:“可是你太奶奶为什么要跟我提起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养鲤鱼吗?”

他摇头。

老人家苦笑道:“因为我曾经像你一样,虐待过那只瞎猫。”

39.

如果说他对老人家第一次见面那些神神秘秘的感觉有所预料的话,那么,老人家刚才说的话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童守成对我说,当老人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感觉皮肤上有无数的沙子在跳跃,使得他全身发麻。

“很惊讶吧?”老人家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竟然有些得意,好像他的本意就是要让他大吃一惊。仿佛一个小孩子做了一件令人惊讶的坏事,当被人发现的时候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炫耀似的。

他耸了耸肩道:“完全想不到……”

老人家往前迈步,道:“你看见我家院子里的鲤鱼了吧,是不是奇怪我要养鲤鱼?我养那些鲤鱼,是为了避免那只瞎猫报复。”

“报复?”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过,猫是一种灵宠。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有印象!年轻人记性就是好!但是我那话没有说完呢。鲤鱼也是一种灵宠。我对你说了,左青龙右白虎。猫对应白虎,鲤鱼就对应青龙呢。要不然怎么说‘鲤鱼跳龙门’呢?是不?”

他想了想,点点头。

“鲤鱼能当替身挡劫!那是真正的挡劫,挡过一劫,就消去一劫,跟茅山术的骗劫不同。茅山有一种搞法,能让你的劫数错过一世,但下一世劫来得更重。”

看来,这位老人家为了避免瞎猫的报复花了不少心思。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不过这很好地解释了他先前的诸多疑问。

“也许你像我一样,开始并不相信这些。”

他点头。

老人家微笑道:“我开始也不信。那时候我糊涂不懂事,在你的太奶奶还在世时,我经常打那只猫。虽然那时我已经听说了木楔子的故事。因为它是瞎的,逃跑的时候经常撞到墙壁或者树干,那时的我觉得很好玩,比其他猫好玩多了。等到你太奶奶出了门突然死亡后,我非常惶恐。它临死的离奇举动让周围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有人说它是认了主的灵宠,具有非常强大的阴力。我想它能用那样的灵力报恩,也就有同样的灵力报仇。”前面的路比较崎岖,老人家走得吃力,但仍然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你养了鲤鱼?”他问道。

“没有。”老人家摇头,“那时我还心存侥幸。随后我遇到很多诡异事件,比如说,睡觉前发现被单有猫尿的气味,米缸里发现小颗粒的猫屎。”

“那有可能是瞎猫生前的同伴作祟。”他打断道。

“那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我觉得它还没走,要随时随地报复我。后来我上山砍柴,那时候不像现在用煤气用电,烧饭炒菜都缺不了柴火。以前我总能避免被刺刮到,后来我经常在砍柴的时候没有痛感,但是回家一看,手掌手背很多被猫挠过的痕迹,疼得要命。”老人家说到这里,嘴里“咝咝”地吸气,仿佛此刻他的手上还能感觉到那种要命的疼痛。

“刚被刺刮到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的,或者不会很痛。也许是你的心理作用在作怪。”他辩解道。

老人家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找你奶奶帮忙。你奶奶告诉我说,这边太奶奶说过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在猫的墓碑上钉一个桃木楔子。”

40.

“就像当初发现那个装有瞎猫的棺材一样?”他问道。

“是的。”

“我奶奶养的猫也钉了桃木楔子,为什么我还是会出现这些古怪的现象?”他忧心忡忡。

“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或者调皮的小孩子动了那个木楔子吧。”老人家猜测道。

他心想,这以前倒是没有考虑过。

老人家又说:“我就是怕桃木楔子不够保险,才养了那两条鲤鱼。”

童守成问我,有没有老人家说的那种可能。

这让我想起关于自己的一件事来。

我爸爸告诉我说,我刚出生时,爸爸拎着喜糖和鞭炮去爷爷家报喜。爷爷懂些生辰八字,领了喜糖便问我的出生时辰。爸爸报上时辰之后,爷爷沉吟了片刻,然后急急地劝我爸回家看看,说是我有“急救关”。

爸爸问是什么“急救关”。

爷爷说,小外孙的左手没长好,但是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所以叫爸爸赶快先回去看看。如果预测错误那就好。如果预测是正确的,那就要想一些办法处理。

爸爸怎么也不相信爷爷在没见过我的情况下能有这样的推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爸爸还是忐忑不安地回家来看看刚刚出生的我。拆开襁褓一看,果然如爷爷所说!我的左手掌朝外翻,无法转向内,如同被一股力量拧着。

后来爷爷亲自找到一棵长了七年的桃树,取其主干做了一个桃木符。桃木符插在我家米缸旁边。早晚淘米的时候,妈妈按爷爷的吩咐将淘米水倒在桃木符下面,像灌溉树苗一样。仿佛它要在我家米缸旁生根发芽。

我的手慢慢好了。

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拔了它当剑玩,与村里玩伴乒乒乓乓地打斗。到了晚上写家庭作业时,我的左手开始剧痛,仿佛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拧住我的手,要将手拧成麻花,我根本无法完成作业。妈妈还以为我是在玩闹的过程中被小朋友打到了,擦了点儿热酒了事。

直到做饭的时候,妈妈才发现桃木符不见了,急得团团转。

我告诉她说,我把“剑”扔在外面了。

妈妈将我狠狠骂了一通,连夜跟着爸爸四处寻找,所幸两三个小时之后就找到了。

桃木符插回原地,妈妈恭恭敬敬向它道歉,并依旧早晚“灌溉”淘米水。

我的左手在疼了一个星期之后渐渐恢复。

在我满十二岁那天,生肖刚好一个轮回,妈妈将桃木符拔出,放到了楼上。爷爷早说过,过了十二岁就不用供奉它了。

又过了十多年,我偶然发现还放在楼上的它,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妈妈说:“放在这里碍事,不如劈开当柴烧得了。”

妈妈怒视我,大声道:“它就是你,你就是它。你说这可以吗?!”

我顿时哑然。

41.

我根据这段生活经历给出回答:“那位老人家的猜测不无道理。也许起因就是一个小孩子由于好奇触动了那个木楔子,后来被那个小孩子或者别的人又将木楔子插回了原处。”然后,我对他说出了我的那段诡异经历。

童守成道:“你的意思是,墓碑上的桃木楔子被好奇的小孩子动了,甚至拔了,所以我才会遇到这一连串的怪事?但是在那只瞎猫还来不及报复我之前,那个小孩子或者别人又将桃木楔子放回去了?”

我不是十分肯定地说:“大概是这样。”

“那我之前做的都是多余的?”

“不全是。至少这段时间你开始认识到错误了。你开始有怜悯小宠物的心了。”

“你说,它以后还会来找我吗?我要不要像那位老人家一样,养几条鲤鱼帮我挡灾挡劫?他说,左青龙右白虎。猫应白虎,鲤鱼就应青龙呢。”

我突然记起,我家桃木符上写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开头六个字似乎就是“左青龙,右白虎”。

不等我回应,他就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又打来了。他的语气显得非常失望:“哎,那鲤鱼不是一般人能养成的。不能认主的鲤鱼养了也白养。”

“鲤鱼认主?”

“那位老人家说,鲤鱼虽然是非常好的灵宠,但有一条极其苛刻的规定,使它成为最难养的灵宠。灵鲤必须要从一年龄养起,养足十年,天天亲自喂食,换水,并念经给它听,这样才能通灵!并且一人一次只能养一条!且不说十年的鱼很难活,就算活到十年,你差一天断了供养,它也不能成事!最多是开智,认识你而已,对家宅的贡献也只能和龟相同,甚至还不如龟。”

“那他的鲤鱼岂不是养了好几个十年?”我非常惊诧。这得有多大的负罪感才能使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做这些枯燥活儿啊!也许是他亲眼看见太奶奶和瞎猫临死的一幕,心里受了莫大的刺激吧!

“是。那瞎猫死后,他的一辈子等于跟着完结了,后面的时间都用来养鲤鱼了,以至于他的亲人忍受不了,都离开了他。我可做不到他那样。”他闷闷说道。

我帮不了他,只能说些宽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