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死亡像缓慢的冷却,感官和思绪都随着体温慢慢降低。
一个漆黑的人影从房间上方缓缓飘落,一双赤脚悄悄站在那团肉球前方。李重生闻到一阵幽雅的檀香味,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小男孩站在他面前,穿着老旧磨损的短袖短裤,面容如老人般慈祥。那男孩在李重生的注视下轻轻捡起肉球,仔细看了看,然后,像吃苹果似地一口咬下,喷出鲜血般的汁液。那血红色的汁液溅到李重生脸上,香味甘美,像加了薄荷酒的蜂蜜,接着,他的疲倦感消失了。
男孩蹲下身来,看着李重生。
“你到底是谁?”李重生虚弱地问。
“谁也不是。”男孩又咬了一口肉球,红色的汁液不断从他嘴角流下来,”我根本不存在,我和你,所有人,都只是想象之物。”
“谁的想象?命运吗?还是你说的那个漩涡?”
“所有人的想象,既是多也是一;凡存在者皆为因果之媒介,唯有透过存在的多,因果才能旋流为一。”
“你不是已经……脱离因果了?”
“那也只是想象。”
“那又为什么要有因果?”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
“什么?”
“为什么要有因果?就因为有这个疑问,于是就有了因果,就有了业。”
“你的意思就是说一切都不存在?”
“存在时便存在,不存在时便不存在。”
“你刚才说……一切都不存在。”
“我说「一切都只是想象之物」。想象中存在也是不存在,想象中不存在也是不存在。一切都只为了要因果能连续,让业能流动。”
“因果又是什么?”
“想象本身。”
“业呢?”
“想象所得到的结果。”
“如果……一切都不存在,那我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要死?”
“是因果,你活着是因为你父母生下你,你死去则是因为受了伤中了毒。若要说你为什么要活着,那只是为了不无聊而已。”
“不无聊?”李重生声音越来越细,几乎说不出话了。
“死很无聊。”
“可是……你……不会死?”
“死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所以小红……和王太太……也不会死?”
“对也不对。她们虽然消失了,但是包含她们的「一」还存在。”
“那「一」又是什么?”
“是全部。”
“……如果我不想死,你……能救我……吗?”
“世人皆有死,万物皆有灭。”
“我不想死!”
“你想成仙?”
“成仙……是怎样?”
“是无聊。”
“我只想……活下去……拜托……让我活下去……”李重生喃喃地说,”我帮了你的忙,”李重生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你杀了……王太太。你帮我……我跟你求一个愿……你帮我……你帮过其它人……你帮我……”
小男孩吃完最后一口肉球,抹了抹嘴巴,然后坐在地上,从背后抱住李重生。
“你想求什么愿?”男孩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想得到权贵?你想富甲天下?你想名扬四海?你想长生不老?你想报复仇敌?……那些都是虚幻。藉由虚幻的存在得到喜乐,藉由失去虚幻得到苦恼,这些都是业。”
李重生意识渐渐稀薄,他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他以极细极轻微的声音说:”我……想要……”
李重生不再说话了。男孩看着他,悄声说:”你准备好了吗?”然后放开手,李重生像是瞬间沉入地板。
“这就是漩涡……”
李重生感觉自己在迅速地融解,融解在一片巨大的漆黑海洋,没有光,那里是一片漆黑的宇宙,翻腾的海水中央是一个比黑洞还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他既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狂喜,他的思绪像是变得透明。
“他”不存在了。
“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曾是那么变幻莫测,如今却觉得它再简单不过了。
“他”也看到小红的一生。
她如何出身自一个晦暗的单亲家庭,相依为命的母亲对父亲绝口不提,小时候的她如何幻想父亲是个有钱人,总有一天会来接她们母女,住在皇宫一样漂亮的房子里;长大后的她如何知道,母亲只是被一个酒鬼**才有了她,她刚出生的时候还感染淋病,差点瞎了眼;她如何在十九岁时跟她第一个男友结了婚,她如何将婚后无子的原因归究在她母亲身上(”他”也同时感受到母亲一生的无奈):当男友第一次来她家里找她时,刚好看到她母亲在晾干她的内裤,而内裤上带有一抹淡淡的经血,她认为这个坏兆头就是主要祸首。
“他”看到小红如何历经挣扎离了婚,如何在职场斗争中痛苦嘶喊,如何遭受背叛,如何尝到折磨敌人的喜悦,如何面对孤独侵袭时那种全身战栗的恐惧,如何为了获得短暂的温暖而跟了另一个男人(也感受到男人对自我欺骗的上瘾),那男人在**时永远无法满足她,但立刻就让她怀孕,其后又痛打她令她流产;夜深人静时,她又是如何哭喊着对罐子里的死胎说话。
“他”看到她如何跟那个李重生说话,”他”感受到她复杂微妙的情绪,每一滴眼泪,每一个微笑;也感受到她的疯狂。
“他”也看到张德发的一生。
他如何粗暴地对待自己的祖父母,以报偿自己亲情上的缺残(也看到了祖父母对于被遗忘的恐惧),他如何痛恨自己,如何对父母的离开感到罪恶和挫折(也感受到父母对混乱的无措);他如何武装自己,如何悄悄地在心中饲养那只阴暗的野兽,又如何诅咒牠;他如何狂热地追求名利,追求认同,又如何冷静地表现出淡泊;他如何刻意对女儿冷漠,在怀抱着女儿的同时如何感到欣慰和嫉妒(也同时感受到女儿微妙的试探);他如何看着老婆高傲的背影,在她知道越来越多秘密之后,如何对她感到疏离。
“他”看到张德发如何看待那个李重生,如何把那个李重生分类,当张德发斜眼看着李重生那明显隆起的裤裆的时候,又是如何地感到焦虑不安和对原始对文明的矛盾。
“他”看到吴佩琪的一生。
她如何疯狂地爱上自己已婚育有两子的舅舅,如何自我放逐,如何在男人面前装作没有灵魂,如何在入睡前害怕着不可知的明天的到来。
“他”看到小张的一生。
他如何对计算机游戏和嫖妓沉迷,如何想尽借口不回家,家里的父母妻子和儿女又是如何让他感到无力,感到自己既不是成人也不是孩子。
“他”看到阿雪的一生。
“他”看到张太太的一生。
“他”看到张医生的一生。
“他”看到林棋义的一生。
“他”看到那两个老大的一生。
“他”看到那个高瘦警官的一生。
“他”成为所有人,”他”不再有孤独,恐惧,疑虑,也没有自我。
“他”不停旋转,所有的遥远和漫长都只是一瞬间。
李重生作了一个缓慢又深遂的梦。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黑色的城市,所有人都离开,去了天堂,唯独他一人留在那里。荒凉的街道上只有永远的夜晚和永远的寂静,他喘着气,放弃了要去找寻这片漆黑的尽头,他知道这就是永远。
“若要说你为什么要活着,那只是为了不无聊而已。”
李重生从漫长如百年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老家床上。
刺眼的阳光穿透窗户上的汽车海报,照在拥挤杂乱的小房间,空气里满是汗酸味和烟臭味,四处散着衣服和饮料罐;老旧书桌旁的电扇一边旋转一边沙沙作响,书架上满满的漫画杂志和汽车杂志,几本英语会话入门书,几本过气女星的发黄**集;角落还有一艘沾满灰尘的军舰模型和直排轮鞋;房门外传来母亲炒菜的声音和父亲爱听的广播节目。
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内裤,满身都是汗。他感觉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奇妙的精力,他下了床,赤脚走出房门,绕过闷热嘈杂的厨房,走进厕所,掏出半软半硬的**撒尿。这时候,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吓了一大跳,那是他十年前的模样。他脸色光润,发亮般的眼睛,乌黑的短发,小麦色的健康皮肤,种马般结实的肌肉。
他冲出厕所,把客厅电视打开,不顾一旁父亲的叫骂,转到新闻台,这才发现”现在”是在他刚当完兵的那时候。
他内心纠结,慢步走回房间,没听到母亲叫他吃饭。他把房门关上,从椅子上捡起一件臭得跟狗一样的T恤穿上,然后坐在书桌前抽烟。过没多久,他听到敲门声,他熄了烟,起身开门,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外。
李重生几乎要大叫出来。
她是他的初恋,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
“你怎么睡那么晚啊?”女孩轻盈得像蝴蝶似地飘进房间,然后皱起眉头,”又抽烟!”她过回头,伸手在李重生手臂上打了一下。
李重生傻傻地看着她,觉得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
“干嘛?”她嘟起嘴唇,”你还好意思生气?你不是答应我不抽的?我都没生气你敢生气?”
李重生笑了,女孩也跟着笑了。
接着,他们疯狂地**,李重生已经很久没有像那样**。
他们两人躺在床上,女孩抱着他,把脸贴在他汗湿的胸前。
“喂!”她深吸一口气,”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我想出国念书。”
她抬起头,抚摸着李重生的脸,”如果我出国两年,你会不会等我?”
李重生看着她,沉默不语。
“怎么样嘛?”她摇了摇他的身体。
“当然不等!”他说,女孩气胀了脸,他却笑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女孩笑了,紧紧抱住李重生,两人在床上翻滚不停。
窗外的不远处,阳光烧炙的柏油路那头传来阵阵选举宣传车的声音,从沙哑扩音器传出的演说,跟着焦热的风吹进狭窄的小房间。一股像是檀香般的隐隐的香味,像海水涨潮般缓缓在闷热的空气中上升。
两年后,女孩的父亲车祸猝死,李重生和女孩回家结了婚,继承了一千七百万的保险理赔和遗产。李重生用其中的四百万买下一间小型的通讯材料公司,又花了两百万跟附近一些小警察小混混打了交道,不久通讯材料公司便扩大到两倍,业绩也越来越好,转眼间他便做起了第一家通讯连锁店,拥有十一家分店。
又过了一年后,他刚满两岁的独子忽然失踪。
那一天上午,天气热得要命,柏油路都要融化。李重生双眼红肿,开着他那辆黑色的BMW,独自来到山上一间荒僻的老宅,走上一座长满杂草的小山坡。
他记得那里原是一间草屋,结果却看到一间破烂的小土地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