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风,城里的雨”,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真是精到。一听就知道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说出来的,否则说不出。端方在中堡镇生活过,对“城里的雨”有了真切的认识。城里的房子密,巷子长,不怕风。可一下雨就麻烦了。雨过了,天晴了,可那些狭窄的、永远也晒不到阳光的小巷子就变得无比地龌龊,充满了泥泞和污秽。尤其是那些破损的砖头路面,每一块砖头都可能是地雷,一脚下去,“呼”的一下,泥浆就从砖头缝里喷射出来了,弄得你满裤裆都是。有时候还能带上来一两片腐烂的蔬菜叶、腥臭的鱼肠子,或者变了形的鸡毛。比较下来乡下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乡下开阔,空旷,是风的故乡,更是风的舞台。风在乡下无遮无拦,无拘无束,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它无所不在,特别地恣意和狂放。乡下的风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旋转着来。开春的时候,它是东南向的,温暖而又潮湿,保留了海浪的痕迹。到了夏天,变向了,成了南风。后来再变,从西南那边跑了过来。西南风是风,也是火。是看不见的燎原。到了秋后,轮到西北风登台了,西北风特别硬,邪性,天生就带了一副惹是生非的气质,像鬼剃头,只要一夜的工夫,所有的树叶就被它剃光了,一片不剩。而东北风一旦来临,那一定是深冬,迎接它的只能是光秃秃的树枝,所以,它伴随着哨音,还伴随着硕大的雪花,因而,它既是凄凉的,又是温馨的,这完全取决于你们家的被窝暖和不暖和了。——风就这么转,转一圈刚好是一年。仿佛有规律,可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底要干什么。你看不见它,它就是不放过你,要不然人们怎么会把它叫做“风”呢。风,怎么说才好呢,它只能是“风”。
西北风在王家庄已经连着刮了好几天了。王家庄的树木再也不是先前的模样,一副茂密和蓬勃的景象,它们嶙峋了,瘦得只剩下骨骼,现出了原形。它们像扒光了衣服的乞丐,吊在了半空。大地上全是树的叶子,干了,枯了,黄了,在地上盘旋,沙沙地响。就在这样的风中,公社的电影放映队来到了王家庄,带来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车轮滚滚》。考虑到这是一部新片,四乡八邻的观众比较多,电影放映队在稻田里架起了银幕。稻已经割走了,但遍地的稻茬还在,有些泥泞,有些戳脚,放电影并不好。可是,比较起泥泞和戳脚来,最大的麻烦却还是风。风太大了,银幕就不怎么像银幕了,更像风帆,所有的观众都像是坐在帆船上。他们静止不动,却已经劈波斩浪。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一部电影就是一部电影,看了,然后散了,就这些。然而,对于年轻人来说,一部电影只是一个序曲,等电影散场了,他们的娱乐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他们更看重的是一场电影之后的群架,也就是集体斗殴。电影反而是其次的了,成了一个借口。这一次是王家庄和张家庄的人打,下一次是高家庄和李家庄的人打,再下一次则是李家庄和张家庄的人打。循环着来,轮流着来。打架这东西有一个特点,特别容易上瘾。尤其是集体斗殴,你只要经历过一次,你就刻骨铭心了,心里头就老是惦记着。不管是打人还是挨打,打赢了还是打输了,你都希望再来一回。打架这个东西为什么能这样地吸引人呢?说出来能吓你一大跳,是疼。这一点不打架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疼这个东西过瘾,在你被击中的时候,在你的疼痛汹涌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反而毫无畏惧,你的勇敢是惊人的,你的爆发力是惊人的,怒发冲冠具有无可比拟的快感,你一下子就疯狂了,成了酩酊的、强有力的人。疼痛能使胆怯的人大胆,大胆的人英勇,英勇的人壮烈。你会为自己而震惊。你的潜能是巨大的,那些你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你一下子就做出来了,眼睛都来不及眨巴。所以,乡下的年轻人喜欢电影,电影只是一个方面,另外的一个方面就是打,就是疼。打完了,疼完了,人一下子就舒坦了,过足了瘾,能舒服十来天。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满足。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晚上的电影是为端方一个人放的。端方善于战斗的形象,尤其是智勇双全的形象,在电影散场之后彻底建立起来了。端方的这一片天地毕竟不是他亲手打出来的,说到底,佩全不服。端方没用一刀,没用一棍,没用一拳头,完全是依靠“政变”的方式取代佩全的,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并没有经过实战的检验。佩全在这个晚上一定要仔细地、全面地考查一下端方。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一圈。打架这东西当然需要力气,可光有力气也是不行的。等看完了电影,端方,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一下子就全部端出来了。你要是不行,端方,咱们的日子还长。
电影很好。这是一部关于解放的电影,换句话说,这只能是一部关于战争的电影。这同时还是一部关于人民,关于敌人,关于枪弹、爆炸、历史、牺牲、消灭、光荣、鲜血、理想、仇恨、尸体、胜利、千军万马和排山倒海的电影。概括起来说,透过弥漫的硝烟,人民在一点点好起来,而敌人在一点点烂下去。电影很好。好就好在场面巨大,伤亡也巨大。这一来就好看了,爆炸和死亡都无比地壮丽,一大片一大片的。满世界都是活着的人,满世界也都是死去的人。
第二次换片的时候红旗从人缝里挤了出去,他要撒尿。佩全和他一起去了。没出息的人就是这样,屎和尿特别地多。一激动或一害怕他的排泄系统就格外地疯狂。红旗就是这样。红旗来到外围,掏出他的东西,痛痛快快地尿。他的身边有一个人,是个陌生人,不知道是李家庄的还是高家庄的,也在尿。佩全走到他的身旁,对着陌生人的脸,一靠近就吐了一口痰。吐完了就走。回来的时候红旗的脸色特别地不好,好像是挨了揍。他的一只巴掌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嘴里不停地唠叨,妈的,他妈的。端方隔着佩全,瞥了红旗一眼,问:“动手了?”
红旗说:“动了。”
端方说:“和谁?”
红旗说:“不知道。”
端方说:“看见那个人的脸了吗?”
红旗说:“看见了。”
端方说:“哪个村子的?”
红旗说:“好像是高家庄的。”
端方说:“谁先动的手?”
红旗说:“我。”
端方说:“为什么动手?”
红旗说:“他长得像电影上的国民党连长。我看不惯。”
端方说:“他还手了没有?”
红旗说:“还了。”
端方说:“有没有把他放倒?”
红旗说:“没有。”
端方说:“为什么?”
红旗说:“这小子拳头硬。”
显然,红旗吃亏了。端方不再开口。佩全这时候插话了,小声询问端方:“干不干?”
端方说:“我的兄弟怎么能给人欺负。当然干。”
佩全即刻就站了起来。作为一支队伍的老二,他当仁不让。端方一把拉住,说:“干什么?”
佩全用他的巴掌在空中切了一刀,是斩钉截铁的架势,说:“先把他们的退路堵死。”
端方没有接受他的战斗方案,说:“看电影。”
佩全急了,说:“看完了电影他们突围了怎么办?”
端方没有回答,却拍了拍前排的两个小兄弟的肩膀,对他们耳语了一些什么。两个小兄弟得了令,弓着身子走了。佩全说:“这不是游击战,是阵地战。他们不行。他们堵不住。”端方笑笑,说:“看电影。”
佩全的这个电影看得受罪了。战斗即将来临,他哪里还坐得住。佩全不再是看电影,简直就是苦等。他在等电影的散场。只要电影一结束,他的拳头就成了榴弹炮的炮弹,一股脑儿砸向了敌人的阵地。当然,有一点格外地重要,他要让端方看看,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的拳头是多么地生冷不忌。佩全走神了,他已经提前进入了战斗,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蠢蠢欲动,渴望疼痛。
电影放映员又换胶片了。这是最后一次换片,肯定是最后的一次了。王家庄的人看电影早就看出经验来了,当胜利就要来临的时候,这就意味着电影要结束了。剧终意味着胜利,而胜利同样意味着剧终。所有的电影都是这样的。换片之后,端方又坚持了十来分钟,对红旗耳语说:“红旗,你把兄弟们拉出去,准备好火把,站到银幕的后面等我的命令。”红旗十分郑重地应一声,对大伙儿招招手。所有的兄弟都起身了,猫起腰,一起撤离了现场。佩全不知道端方究竟要做什么,刚要起身,却又被端方拽住了。端方说:“看电影。”佩全脱口说:“人不能散。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端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已经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人物,起码是民兵排的副排长。他喜欢说电影里的台词,句句是真理,却狗屁不通。端方偏不急,用下巴指了指银幕,说:“就要发起总攻了,我们把最后的一点看完。”佩全握紧了拳头,身子骨绷得比光棍汉的鸡巴还要直,一挺一挺的,都晃悠了。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的剧终,佩全一下子跳到了凳子上。端方对着银幕的那边挥了挥手。这时候全场的人都听到了佩全的高声叫喊:“高家庄的狗娘养的!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一个都不要跑!一个都不要跑!”佩全的举动过于威猛、过于突兀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钉在了原地,一起回过头来看。
但是,人们看见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这样的情形不同寻常了。黑压压的人群只是愣了片刻,“轰”的一下,炸开了,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这样的撤退当然是无序的,佩全反而被堵在了人群里。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扒拉出来,佩全对着火把拼了命地招手。火把一起集中过来了,佩全立即带领着火把队朝着高家庄的方向凶猛地追击。火把奔腾起来,在漆黑的田野争先恐后。到底有火把,佩全他们跑得更快,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追上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了,都听到他们脚步声了。高家庄的“狗娘养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拼了命地在田野里撒腿狂奔。佩全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道:“快!快!前面有一座桥,千万别让他们过桥!千万别让他们过桥!”
意想不到的场景居然就是在桥上发生了。这是一座木桥,有年头了。和里下河地区的所有木桥一样,这座桥相当简易,很窄,面对面就过不了人了。就两根桩,上面铺了木板。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们火急火燎,好不容易跑到了桥上,哪里敢停下来歇一歇,只管往前冲。可中间的那一块木板已经撤了,是空的。这一来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们惨了,冲上来一个掉下去一个。就听见水面上“轰”的一声,又“轰”的一声。后面的人明明听到了水面的动静,知道是怎么回事,脚底下就是收不住,身不由己了,只能往下跳。你的屁股坐在了我的头上,我的双脚踩着了你的肚子,乱了,嗷嗷叫。这时候佩全他们赶来了,一个个举着火把,站在河岸上,吃惊地看着水里的景象。王家庄的小伙子们欢呼起来,雀跃起来。眼前的景象可以说是意外的惊喜,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谁也没有。太动人了,太激动人心了。虽说不是严冬,深秋的河水毕竟冷了,有了刺骨的劲道,几乎称得上凛冽。一群“狗娘养的”却在河水里热闹,他们不停地扑腾,完全可以用狼狈不堪去形容。红旗叫嚣着,突然对着水面吐起了唾沫,吐一口,骂一声,还跺起了脚,他用一种特别强烈、特别昂扬的节奏高声骂道:“操你妈妈!操你奶奶!操你姐姐!操你妹妹!操你弟媳!操你舅母!操你姨娘!操你婶子!操你姑妈!操你嫂子!”数快板了。一句话,不论老少,只要是女的,能操的都操了,一个都没有落下。痛快得只想抽筋,瞳孔炯炯有神,放电了。无数的火把在里头跳跃,像闹鬼。佩全也在喊,回过了头去,想看一看端方。意外地发现端方却不在。是的,他不在。佩全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一切都是端方安顿好了的。他调动了一切,控制了一切,指挥了一切。不用一刀,不用一棍,不用一脚,不用一拳头,“狗娘养的”自己把自己就收拾了,他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这是奇迹。这是端方的战略思想的一次胜利,他虽然不在河边,却已经在佩全的心里了。佩全对端方服了,从心底,从骨子里服了。他把火把高高举过了头顶,大声说:“撤!”
佩全带领着全部人马打道回府,去了养猪场。他们激动得要命,达到了顶点。今天的胜利太圆满、太酣畅、太神奇了,必须和端方分享。这一切都是他缔造的。一路上都是凛冽的北风,可他们顾不上了。他们在谈论端方,激动很快就转化成崇敬了。崇敬是酒,令人陶醉。能够在端方的指挥下战斗,实在是大伙儿的幸福。他们来到端方的门口,门是开着的,吃惊地发现端方已经上床了,歪在那儿,正就着昏黄的马灯看小人书。端方安安静静的,恬淡如水,看不出一丁点的兴奋,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有的人都在门口停住了脚,不说话了。端方说:“进来。”大伙儿沉默着,鱼贯而入,一起站在了端方的床前。端方起来了,趿拉着松紧口的布鞋,站在了地上。端方开始和佩全握手,一个一个地,和大伙儿握手。现场的气氛突然庄重起来,有点像接见了。跟电影上的一模一样。电影里头每打完了一个胜仗首长都要亲自接见的,这一来他们就不像在养猪场,而是到了电影上。是经风雨、见世面的感觉,好极了。轮到和红旗握手的时候,端方看着红旗的腮帮,小声地问:“不疼了吧?”红旗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仰起了脖子,说:“报告,不疼了!”端方说:“那就好。”端方说,“坐。”
茅棚里并没有凳子,其实是没法坐的。大伙儿找来了一些稻草,铺在了地上。这一来大伙儿也只能坐在地上了。只有端方一个人站在了那里。端方没有询问具体的斗殴场面,这个用不着问了,明摆着的,不用问。端方突然微笑了,说:“我们来讨论两部电影,”端方竖起了两根手指头,说,“一、《智取威虎山》;二、《奇袭白虎团》。大家说说,好在哪里?”这样的开场白是奇怪的,有些云里雾里。佩全说:“还是你说吧,我们知道什么。”端方笑而不答,点了一根烟,就那么望着,什么也不说。端方自己是知道的,因为战功卓著,他在大伙儿心目中的分量已经不一般了,完全有理由居高而临下了。他还是希望大家来谈谈。大伙儿只能仰着头,看着端方。他的形象愈加高大了,有了率领和引导的力量。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知道端方要讲话了,现场肃穆了,还十分地宏大,十分地机密。有点怪异了,更像在电影里了。他们是在战争中,在窑洞里,在参与历史,在修改进程,在改变命运,有了崇高和伟大的使命。茅棚里鸦雀无声。只有一盏昏黄的马灯。处境其实是危险的,四周都充满了危险、暗杀,也许还有绑架。然而,他们不怕。为了和危险的处境相匹配,他们的内心陡然生出了无限的忠诚,还有牺牲的决心。像原子弹。这是必备的。他们的瞳孔庄严了,神圣了,上刑场的心思都有,就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红旗受到了感染,站起了身子,说:“这两部电影好就好在不要怕,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端方却没有看红旗,只是吸烟。显然,红旗错了。因为端方不说话,气氛就有点变,往令人担忧的方向走。所有的人都不再敢出声。还是端方打破了沉默。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端方才有资格与能力打破沉默。端方说:“勇敢是要的。在任何时候勇敢都是要的。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端方看着大家,说,“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说白了就是两个字,一是智,二是奇。什么意思呢?这就要求我们学会动脑子。勇敢,硬拼,两败倶伤,都不是办法。我们要动脑子。”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就觉得端方说得好,说得对。原来还挺糊涂的,经过端方这么一点拨,心顿时就明了,眼顿时就亮了。“可是,”端方的话锋转舵了,端方说,“从今天晚上的情形来看,我们当中有人却不是这样。”端方总结说,“这很不好。”端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可是,正是由于轻,格外地掷地有声。红旗低下了脑袋,紧张起来。端方说:“我在这里要提醒极个别的人,再这样下去,乱发号,乱施令,瞎激动,是要吃苦头的。这样的风气不能长。我们必须统一我们的思想。”红旗依然低着头,然而,听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端方另有所指。红旗什么时候“乱发号、乱施令”过?还轮不到他。端方虽然没有点名,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端方对佩全有了“看法”,对他今天晚上的表现相当地不满,生气了。然而,端方又是不点名的。不点名的批评更有力,它的威力通常是原子弹的八分之一,你连辩解和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又没有点你的名,你跳出来做什么?这一来“极个别的人”只好默认。佩全坐在大伙儿中间,郁闷难当,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住了他。大路的嘴是紧闭的,国乐的嘴也是紧闭的。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紧闭的。大伙儿感觉出来了,佩全在这支队伍当中排行老二的位置有点危险了。谁排行老二,是一支队伍的重中之重。
大伙儿都在等端方发话,在今天的这个晚上,他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的。没想到端方却转过了身子,把马灯的罩子架起来,“呼”的一声,吹灭了。端方在黑暗之中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大伙儿无比地吃惊,怎么就散了呢?但是,散了。他们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摸着黑,往外走。佩全走在了最后面,心情沉重。显然,心里的压力大了。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征兵的消息终于来到了。端方一得到消息就来到了大仓库,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混世魔王。端方这样做有端方的理由,他都想好了,他希望能和混世魔王一起去当兵。混世魔王再赖,好歹是城里的人,见的世面广,能够和他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混世魔王刚刚吃过晚饭,坐在那里用稻草剔牙,嘴是歪着的,一脸的坏样子。因为心情好的缘故,端方在说话的时候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兄弟,我们快熬到头了!”混世魔王的下巴和胸脯都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却又不像笑。端方到底熬不住,交底了。他用拳头擂着桌面,一字一顿地说:
“征、兵、啦!”
端方的心已经坐在了汽车上,也许还坐在了火车上,正对着无边的远方,迎着风,风驰电掣。混世魔王没有动,只是叼着稻草,用他的牙齿不停地咬。最后,把嘴里的稻草吐出去了。混世魔王说:“祖国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这句话气人了,有些阴阳怪气,是混世魔王一贯的风格。端方说:“你装什么呢?”混世魔王笑笑,在长凳子上躺了下来,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着肚皮,说:“今天可是吃饱了。”端方说:“你把耳朵从裤裆里掏出来好不好?征兵了!”混世魔王坐了起来,望着端方,说:“兄弟,我倒是想把我的两只耳朵放在裤裆里。”端方听出来了,混世魔王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其实一进门端方就应该看出来的,只是心情太好,忽略了。端方眯起了眼睛,仔细研究起混世魔王来。混世魔王的脸色突然颓唐下去,轻声说:“我都知道了。”混世魔王说,“都找过她了。”端方问:“找过谁?”混世魔王说:“还能是谁?咱们的吴支书。”端方急切地问:“吴支书说什么了?”
“咱们的支书说了,祖国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
端方摸出旱烟锅,坐了下来。吴支书真的是会说话,她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绝对正确,永远正确。正确得你只想吐血。端方咀嚼着吴支书的话,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混世魔王反倒是无所谓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身子不停地晃悠,一前一后地晃悠。端方的目光跳过混世魔王的脑袋,盯住了混世魔王身后的墙。小油灯把混世魔王的脑袋放大了,印在了墙上。由于不停地晃悠,混世魔王的脑袋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给人以全力以赴却又脱不开身的错觉,似乎长在墙里了,成了墙的表面。端方突然就想起了兴隆说过的话:“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在人家的嘴里头,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真的是这样。混世魔王现在就是吴蔓玲嘴里的一口痰,被人家吐在了墙上。端方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紧,是临近无望的那种紧:不知道吴蔓玲什么时候张开嘴巴,不知道她下一口吐出去的会是谁。端方失神了。
端方望着手里的烟锅,说:“妈拉个巴子!”
“骂谁呢?”混世魔王说。
端方说:“没有骂谁。”
混世魔王也望着灯芯,慢慢地闭上了左眼。他抬起右手,挺出大拇指和食指,对着灯芯做出了瞄准和扣扳机的动作。每扣动一次混世魔王的嘴里就要发出一声枪响,“啪——啪——啪啪——”混世魔王一直在射击。射击完了,混世魔王仔细地盯着自己的食指,不停地打量。他突然把自己的指头送到灯芯上去了。灯光黯淡下来。端方一直望着烟锅,并没有意识到混世魔王在做什么。慢慢地,大仓库里弥漫出一股子香味。是烤肉的香味。端方抬起头来,他看到了混世魔王扭曲的表情,那同时也是坚忍不拔的表情。混世魔王在烧自己的食指。端方“呼”的一下,吹灭了小油灯。大仓库里顿时黑了。端方大声问:“你这是干什么?”黑暗当中混世魔王用另一只手拍起了桌子,同样大声地反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大仓库里黑洞洞的,只有端方的烟锅在那里吃力地挣扎。世界安静极了,黑暗极了。反而把烟锅的火光和端方吸烟的声音衬托出来了,像电闪,像雷鸣。端方突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啪”的一下,一滴水落在了桌面上。端方知道,那是混世魔王的泪,已经在桌面上摔碎了。端方一阵难过,匆匆的,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最终,还是混世魔王说话了。混世魔王说:“我想当兵,我就是想回到南京去。”端方说:“我也想。我只想到兴化去。中堡镇也行。”混世魔王吸了一下鼻子,似乎笑了一声,说:“你怎么不说北京也行?”端方想想,说:“北京也行。”混世魔王说:“镇江也行。”端方说:“扬州也行。”
“合肥也行。”混世魔王说。
“贵阳也行!”端方说。
“厦门也行!”
“银川也行!”
“长沙也行!”
“长春也行!”
“拉萨也行!”
“兰州也行!”
“杭州也行!”
“西安也行!”
“武汉也行!”
“石家庄也行!”
“南昌也行!”
“济南也行!”
“重庆也行!”
“桂林也行!”
“乌鲁木齐也行!”
“哈尔滨也行!”
“郑州也行!”
“沈阳也行!”
“昆明也行!”
“天津也行!”
“太原也行!”
“上海也行!”
“呼和浩特也行!”
“西宁也行!”
“王家庄也行!”
“王家庄不行!”端方大声说,“王家庄绝对不行!”
在黑暗中,端方和混世魔王对未来的展望终于变成了对空间的展望,远方在呼唤。他们在对口词,在说书,在说相声。他们自己给自己抖起了包楸。开心了。两个人越说越快,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放肆。他们的嘴巴像马,像坦克,像冲锋,像突围,铆足了力气,在祖国的大地上纵情驰骋。遇山越山,遇水跨水,驭风驾电,不可阻挡。只是一会儿,他们就走遍了祖国大地,踏遍了千山万水。这是神奇的,惊人的,扣人心弦。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黑暗是一种开阔,是梦幻一样的召唤,是怪异的奔放,是别样的恣意。当然,也是实实在在的虚妄。在虚妄中,他们是两个巨人,一会儿就把全中国走了一个来回。他们信马由缰,虎跃龙腾。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疯完了,混世魔王手上的疼痛上来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混世魔王把自己的手放在火上烤的时候并不疼,相反,有些振奋,十分地清醒,是那种接近于“解决了”的快慰。现在反而不行了,疼得要命,伤口上冒出了火焰。肉的芳香还在空中缭绕,是致命的诱惑,叫人馋。就是想吃点什么,什么都行。混世魔王忍住痛,说:“端方,你把我的床板掀起来,床底下有好东西。”端方有些不明就里,还在那里犹豫。混世魔王急了,大声说:“你快点!”端方只好摸着黑,把混世魔王的床板拆了,摸出了一只坛子。坛口是用塑料薄膜封好了的。混世魔王说:“端到灶台那边去。”端方照办,端了过去。混世魔王说:“打开来。”端方就打开来。伸进去一摸,是肉。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肉。一定是咸肉。端方在黑暗中笑了,手指头在坛子里也笑了。端方都看见自己的笑容了。混世魔王说:“点上火,我们解解馋!”端方掏出火柴,划过了,点上稻草。炉膛里亮堂了,端方的脸上也亮堂了,暖洋洋的,光芒万丈。端方拿过烧火钳,拽过坛子,把坛子里的东西掏出来,送到炉膛的门口一看,可不是肉么?是肉,真的是肉。端方十分麻利地把一小块一小块的肉穿在了火钳上,送到了炉膛里。只是一会儿,炉膛里肉的香味传出来了。这一股子香味是一只大舌头,足足有八尺长,在端方的身上舔。从上到下舔,从下到上舔。越舔越舒坦。端方把肉烤好了,撒上一点盐,首先送到了混世魔王的面前。混世魔王已经把门关上了,说:“你先吃。”这怎么可以。端方客客气气地说:“你先吃。”混世魔王也就不客气了,拽下来一块,丢在了嘴里。端方同样拽下来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舌头上。一嚼,香了。越嚼越香。最动人的是那些骨头,小小的,短短的,关键是,酥酥的,牙齿一碰就碎,有悠长的回味,格外地诱人。端方伸长了脖子咽下去一口,问:
“是喜鹊还是斑鸠?”混世魔王一边咀嚼一边闭上了眼睛,说:“都不是。”端方吧唧吧唧的,说话的速度快了,肯定地说:“不是麻雀。麻雀没这么大。不会是燕子吧?”混世魔王冷不丁地冒出了三个字:“是老鼠。”
端方停下来了。猛然停下来了。停止了咀嚼,停止了说话。连眼睛都停止了眨巴。端方的胃一下子收紧了,提了上来,仿佛被两只手握住了,挤了一下。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在那里磨蹭。眼见得就要冒出来,有了喷薄的危险性。端方收了一口气,立即稳住自己,把持住了,憋足了力气,一点一点地往下摁。如此反复了三四回,端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把嗓子眼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肚子。端方对自己说:“他奶奶的,别人能吃,我凭什么不能吃?凭什么?没道理。”端方从火钳上又取下来一块,送到了嘴里。混世魔王说:“好吃吧?”端方说:“好吃。”混世魔王说:“你可别告诉别人。”端方说:“当然。”混世魔王说:“你只要告诉了别人,呼啦一下就没了。我们就再也吃不成了。”端方笑笑,说:“那是。”
“你说,吴蔓玲会不会放你一马?”混世魔王突然又把话题扯回来了。
“你是说,她会不会答应我去当兵?”
混世魔王说:“是。”
端方在这一个晚上已经不像端方了,因为忧伤,他变得出奇地亢奋。他用那种豪迈的口气说:“不放?她要是不放,我就操了她。你看我敢不敢。”其实呢,也就是吹吹牛,随口一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