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平再次批评:“少讲废话。你怎么打算?”
“只有请求领导关心。”
范平让他把意思讲清楚一些。沈刚文说他的意思是领导太重要了,得不到领导的理解,下边没法弄。眼下局面困难。领导一语千钧,基层承受非常吃力。
意思表达得很明白:请领导理解,不要过于追究,发话不要过重。否则他们吃不消,局面将更其困难。
范平打断他的话:“现在才知道吗!”
范平掉头走开,先上了轿车。沈刚文苦着脸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指着眼前的电站大坝,请张小梅多看几眼。他说电站建成的头年夏天,他曾经在这个位子整整站一个下午,看着河水流淌。
“沈书记非常自我陶醉?”张小梅问。
他说感觉极其壮烈。当时他问自己能不能承受住?站了一个下午,发现没有问题。人都有承受不了的东西,对他来说这个不是。
“我没听明白。”张小梅不解。
“我会告诉你。”沈刚文说。
他们上车,前进。在山间开行四、五公里,车队翻上一个山头,远远就见前方有一块山间小盆地,一条河流蜿蜒于原野,一座集镇遥遥在望,集镇边星散着一些村落。
这就是山边乡。
当年,范平初中毕业后从省城来到这里,他们的知青点设在一座小农场,有几个山头、一坡梯田、一个养猪场。范平来时十五,走时十九岁,在这里整整呆了四年。四年里种地、管山、养猪,什么都干过。如今他生活过的小农场和农场里的猪圈早都不见了,他们住的知青点也早被拆除,有一条村道从那里通过。范副秘书长的故居已经无从瞻仰,张小梅只能请范平讲讲故事。
范平说,下乡时他是个小不点,乡下人见到他,都说可怜,怎么把个小孩子也从家里赶来了?这里的农人很照顾他,没让他干太重的活。当年这一带极贫困,厨房平时不见肉,只杀猪时有点下水,大家都特别能吃,但是吃过就饿,因为缺油。场里有几个农家青年会捕鱼,他们教他撑筏下河,撒翎子捕溪温吃。他们说这鱼不能顶饥,却顶用。他们叫有“补”。那鱼真是顶用,他在乡下长起来,四年高了十几公分。
张小梅说难怪秘书长念念不忘。
车队开往乡政府,公路边座座厂房相连,背溪面路,都是石材厂,一些厂房很简陋,用简易材料草草搭盖,也有若干厂房盖得高大气派。所有厂区前都堆积着石料,或多或少,大型机器一台一台,都闲置于厂区里。
沈刚文说眼见为实。他们态度坚决,不管怎么困难,一律先停下来。
到达乡政府已是中午,县乡干部陪范平一行在乡食堂吃了中饭。这里的师傅手艺一般,却有乡野特色,菜很新鲜,味道也不错。但是张小梅有疑问,继续紧追不放。她问沈刚文怎么还把小旦藏在袖子里不往外拿?她说:“秘书长到了第二故乡,这还不算高潮?”
她问的是鱼。乡政府的大师傅给客人做了鱼汤,是鲢鱼,不是溪温。
乡书记和乡长有些发窘。他们说本来要上的,出了点小岔子,等晚上吧。没问题,溪温嘛小东西,土特产,有的。咱们中饭简单,晚饭多搞点菜。
范平对乡里领导比较宽容。他叫他们别在意,说小张是开玩笑。溪温他知道,特别不容易捉。一翎子没撒准,满溪小鱼都不见了,全都藏进溪岸的石缝里,半天不出来,任你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乡里两个头头不住点头,说是啊是啊,干着急。
范平还讲捕鱼。他说当年捕鱼办法很多。鱼钩不行,溪温太小,基本不上钩。有一种办法叫戽,就是找一个河床有凹坑的地点,从上游把水引走,让河床露底,拿戽斗把凹潭里的水戽光,然后捡河底的鱼。这很费劲。还有炸鱼、电鱼,当时就有人干,现在已经禁止了。比较起来,捕溪温最好还是撒翎子。
沈刚文指着乡里头头说:“准备好,下午咱们跟沈主任学撒翎子。”
张小梅又捅了一句话。她说那东西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两位乡领导连说有的有的,鱼是少了,但是还有。
张小梅说她找人问过,都说早已牺牲。难道当年已经让范秘书长捕尽吃光了?
刘一江急叫:“别乱讲。”
“这个好办。”沈刚文道,“还是眼见为实。”
他说河里有没有鱼,下水就知道了。捕到鱼是秘书长宝刀不老。没捕到也不能说鱼已经绝迹,这里的鱼可能都记得领导水平高,一看是他就四散而逃。
范平立刻敲打:“你是不是也在准备逃跑?”
沈刚文自嘲,说他哪里逃?最多是漂。他记得秘书长讲过,当年曾经乘一只筏子顺流漂过河口。要是河里没有鱼他怎么交代?只好弄个筏子往那边漂去。
午饭后稍做休息,下午的日程就是下河。捕鱼漂流纯为说法,要的还是眼见为实。三点来钟,一行人在乡政府登车出动,隆重捕鱼而去。其他地方不走,就到当年知青点的小山下。沈刚文说,故地重渔那才有意思。范平同意。于是前往“范副秘书长捕鱼处”。那儿有一条溪流,是东门溪的支流之一。范平说,当年小溪河滩宽阔,两岸林木茂密,水量很大,旺水季节溪流深处足有两个人高,河水特别清澈。
忽然他不说话了。
车队到了河边。河滩上已经摆放着一只竹筏,一定是早些时间运到这里,以备秘书长下河重温旧渔。但是该筏子摆在这里纯属搞笑:宽阔的河滩已成泥滩,河水变成数股细流,在长满杂草挂着破塑料袋碎布烂菜叶的泥滩间拐弯抹角,蛇行缓动。水最深处只能及膝,除了小孩折迭的纸船,没有任何船只或筏子可以下水,在这种地方谈论捕鱼漂流着实可笑。溪流两岸的树木已经没有了,他们这畔是一片空地,对岸是一排厂房,排污管口有细流在缓缓倾吐,水很可疑,水色乳白而粘稠。
哪还用船,敢涉河者,裤管一挽足矣。哪还有鱼,泥鳅都不会有。
范平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电击”效果很强烈。
沈刚文指着对岸厂房告诉范平,那一家石材加工厂是纳税大户,也是肉眼可见的污染大户。切割磨制石材要用大量的水,加工过程中,石粉、油污会对河流造成污染。这几年山边一带石材产业发展迅速,污染日益严重,其影响波及下游各地。
“这是实情,没有任何遮掩。”他说。
张小梅吃惊道:“沈书记这么敞开?看来还是特意安排?”
沈刚文承认是特意安排。本来找一个水大的地方让领导下河,也还做得到,他认为不要,就到这里,故地重渔。下水已经不可能了,看一看总还可以。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一定向领导披露实情。但是他要说这并不最差,周边一些地方还要严重。
范平厉声道:“说你自己。”
沈刚文说他自己感触至深,所以痛感要搞“绿色论坛”。
刘一江立刻联想,说河里如此,山上怎么样?都这种情况吗?
沈刚文对乡里头头说:“带路,让领导看,不许隐瞒。”
于是上车往山里跑,然后从山里出来,再沿河边跑,到处去看。所到之处,无数疮痍,触目惊心。邻近山岭上下挖沟采石,植被千疮百孔,松土遍坡裸露。山下大段溪流已成死水,水面污浊,漂浮着白沫,杂草疯长。走到最后,众人的感觉基本麻木。
回到乡里已是黄昏,范平在饭桌前一坐,一言不发。沈刚文不动声色张罗上菜。立刻就有一个大砂锅端上桌来,锅盖一掀香气扑鼻,竟是溪温鱼汤。
张小梅不禁叫,说怎么还有!
沈刚文说是啊,这鱼早绝迹了,但是今天范秘书长回到第二故乡,鱼又从天上掉了下来。好兆头,有希望了。
范平不动筷子。他敲着那锅鱼汤问沈刚文:“这是什么?你说。”
沈刚文说他讲真话。所谓“电击”是开玩笑,千方百计想触动领导确是实情。他仔细考虑过了。这次秘书长亲自前来,他自知不能隐瞒,也无法隐瞒,决定不加任何掩盖,自现其丑,让领导了解全部真实情况和问题的严重性。治理污染,保护环境已经成为本县一大要务。看到的这些问题不奇怪,不是独家成就,周边上下都差不多。眼下别地方没出事,这里被盯住了,只能暂时全面停产整治,然后还得有根本之策。出现的问题不是无法解决,办法都在手里,关键只在于钱。哪里来钱呢?不可能指望上边,还得依靠自己。自己从哪里弄钱?还靠发展。县里已经分别理出情况,决定把问题严重的关掉,让情况较好的重新启动,全面恢复生产。还要扩大招商,多上项目,广开税源,这才有本钱有效治污环保。有如一个人患了癌症,得考虑赶紧弄一笔大钱,才能把他抬上手术台去。除此没有其他办法。
“能有今天都是领导关怀,现在这种情况,也希望得到领导的重视和体谅。”
刘一江说:“领导不重视会深入到这里来吗?”
沈刚文说现在这里的生死都在领导手里。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在基层,与领导全无关系。现在往往这样:领导要什么,喜欢什么,下边这些人才去做什么。领导需要光彩,下边就要表扬。领导需要gdp,下边就争创十佳。
张小梅马上反驳:“领导什么时候不要青山绿水?”
沈刚文说领导总是很全面,既讲这个,又讲那个。领导心里也清楚,说一定得说,做还得根据现实,根据需要与可能。眼下哪里不是先上项目,再捡破烂?到了一定时候,破烂自当收拾。这里搞绿色论坛,基本考虑就是吃透领导的精神,落实领导的要求。旗帜要鲜明,态度要正确,口号要响亮,动作要做足。加大宣传力度,提高思想认识,具体怎么办,还得根据现实的需要与可能。
“看法可能不对,情况就是这样。”他说,“高抬贵手,这里又会轰隆轰隆,创造价值,最终也能保护环境。盯着不放就可能一蹶不振,生产上不去,污染没钱治,严重的话,山边乡将从此沦为一个大垃圾场。这肯定不是领导愿意看到的。”
张小梅说:“这是在要挟领导吗?”
沈刚文说他相信领导会高瞻远瞩。
范平立刻训斥:“还让你这样搞?”
沈刚文说领导的批评让他很痛心。此刻他是痛陈厉害。他毫无保留地请领导直面此间问题,其实也在表明决心。有一句话叫谁的孩子谁抱走,土一点的说法叫谁拉的屎谁擦。他认定这堆屎是自己的,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不只是挨批评受处分,是承担起解决问题的责任。问题的原因很多,解决问题比追究谁谁重要,他自知无从推卸,保证把这个屁股擦干净。请求领导给点时间,还有关心与支持。
“能相信你吗?”
他说不管领导相信不相信,他坚信,领导最终会支持的。
“为什么?”
他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鱼汤,不说话。
“难道汤里的鱼知道?”范平逼问。
他说恐怕是的。
范平下令:“留给他。谁都不要动。”
范平念念不忘,沈刚文竭力袖藏以图“电击”领导的珍稀美味最终无人问津,被冷落于山边乡食堂的餐桌上。
离开之前,他们就着初起的月光,去了附近的温泉洗浴中心。
范平曾屡次提起当年这里的一处温泉,它从山脚冒出,流进了小溪,让小溪溪面冬天里升腾着一层雾气。眼下温泉已被开发,有商人认定山野间的这一处温泉大有前景,投资成立了一家温泉洗浴中心。该中心占地不小,门庭阔大,立有四支粗大的廊柱,设计为欧式风格,与山乡僻野颇成对比。洗浴中心里有温泉泳池,还有数十间单人浴池,均已建好,装修一新,只待正式开业。
范平没打算前去洗浴,本打算晚饭后即返回县城。沈刚文说刚好顺路,拐过去走走吧,难得领导牵挂,不去看看,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范平默许了。到地方后情况突然有变:范平在那里意外遇上了故人,是洗浴中心的一个老头,穿保安制服,戴一顶大盖帽,模样不伦不类。老头老皮老脸,一副老相,其实跟范平差不多年纪,是当地村民,早年读过几天初中,回家种地,被称“回乡知青”,在养猪场跟范平一起呆过。当年经常结伴下河撒翎子的几个人里,有他一个。老头有特点,眼力最好,看鱼最准,本事至今不减,几十年不见,对着灯光,居然从下车人群里一眼认出了范平。
他喊,说他是阿瑞。
于是互相抓着胳膊,都特别激动。张小梅说这就“执手相看泪眼”,秘书长抓得那个紧啊,跟捕到鱼似的。
范平感叹:“你不知道他那个‘翁存’!”
原来秧船的出处是在这里。有一次这两个旧日小伙撑筏下溪捕鱼,随手抓了一只“翁存”当鱼桶用。那回刚下过雨,溪水很大,范平撒翎子时,筏子被涌拱了一下,他立脚不稳掉下水去。这个阿瑞急中生智,把“翁存”里的水和鱼一掀倒掉,用力往水里的范平甩过去,权当救生圈用。范平抱着那个秧船游回了岸边。当地有民谚叫“搭只秧船过溪”,那是一种幽默,有如“抓根稻草救命”。有趣的是范平就是亏得有了同伴扔过来的一只秧船。
所以他会说不如弄几个“翁存”去溪里漂。
沈刚文非常高兴,因为领导情绪顿时好转。沈刚文吩咐:“快给找两张凳子!”
一眨眼间凳子就搬过来了。
范平决定在洗浴中心呆一会,高抬贵手,允许张小梅等人趁机做一次温泉浴。他自己不下水,要跟故人聊聊。众人四散而去。沈刚文没入浴,也不离远,走到大厅另一侧待命,随时听从领导差遣。
故人相遇,说的当然都是张三李四陈年旧事。彼此打听,范平才知道这家洗浴中心竟然也是当年知青故人办的。该知青后来去了香港,如今是个大老板,被本县招了商,重返故地,到了曾经洗过澡的这里看看,于是就有了本洗浴中心。老板请阿瑞到中心当员工,给他发一身保安制服,一份工资,不必值班,闲来四处走走就成。该老板当年虽没有抓过一只“翁存”,也常与阿瑞一起结伴下河。
“还要我领他去,到溪里撒翎子。”阿瑞摇头,“哪还有溪,都臭水沟了。”
范平说下午他也去了,没想到变成那样。
于是又提起了溪温。阿瑞说没有了,都绝种了。范平说不会吧,今晚他们请他吃鱼汤,他没吃,但是看到了,是溪温,不会错。阿瑞说肯定不是山边乡的。翻过山走三四十里,邻县山里听说还有,到那边买,本钱大了。人家那边不叫溪温,叫个什么鬼鱼。样子有些像,味道比咱们可差多了。
范平问:“为什么山边就绝了?是污染吗?”
阿瑞说不等污染就死绝了,因为水坝。这鱼在溪里生,长到一定时候要游出去,过年再游回来生蛋,养小鱼。这些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在河里筑水坝,也不想点办法,鱼的活路断了,就完了。那年鱼游回来,成群结队拼命从河里往坝上跳,一直跳到力气耗尽,死在坝下,白花花一片死鱼往下漂。隔年还有鱼来,再跳,再死,再漂。几年后统统没了,死尽漂绝。溪温完了,其他鱼也差不多,眼下溪里河里漂的什么都有,石粉、油污、烂木头、塑料袋、垃圾,就是没有鱼。鱼死了,溪也死了。
“第一个作恶,就是河口水电站。”
范平说:“阿瑞等等,我先去一下。”
他站起身,快步走进一旁一间单人浴室,砰地用力关上了房门。
张小梅出浴,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沈刚文怎么回事?秘书长怎么啦?
沈刚文说:“这次电倒了。”
“什么?”
沈刚文又是那句话:人都有承受不了的东西。领导也一样。
“你让他承受什么?”
沈刚文承认自己电力不足,不如天上掉下来的一个老头。
“他们讲了鱼。”他说。
“鱼怎么啦?”
沈刚文说,当年有个夏天,他在河口水电站的水坝边整整站了一个下午。他看着河里的鱼成群结队往坝上跳,最后白花花一片死鱼往下游漂。那不是壮烈,是惨烈,看了非常难过。他问自己能承受得了吗?站了一个下午,最终麻木了,发觉自己还行。归根到底,鱼死得值得。战争中为了消灭敌人,还得让人牺牲,何况是鱼。
“沈书记这么坚强?”
沈刚文说他也一样,有承受不了的。前些时候他到省城,去了省政府办公大楼。走进电梯时他发现身上的钥匙串很大,那时忽然明白自己承受不了的是什么。
“钥匙串?”
“不是。”他说,“钥匙串越大越小。”
他发觉自己最承受不了的是领导的表情。这种感觉很复杂,很奇怪,但是很实在很真切。为了领导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他会觉得无比振奋,或者非常失落。严重时会感到天塌地陷,大祸临头,吃不下睡不着,痛不欲生,让他非得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去扭转局面,不惜痛施“电击”,有如医生抢救一个心脏骤停的病人。他知道承受不了的感觉是什么。
他指着范平走进的浴室。
浴室房门紧闭,里边传出了哗哗的放水声。断断续续,还有一种奇怪的,极其压抑极度痛苦的声响,似有似无,隐隐传来。
像是哭泣。范平可能是在浴室里哭泣。他放水不是洗澡,是为了遮盖哭声。如沈刚文所形容,人都有承受不了、抑制不住的时候。
沈刚文说自己也会那般哭泣。
中篇小说
杨少衡
前往东京的关隘
1.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春天,时刘畅还在学校,读研三,准备毕业论文。有一天,导师忽然要她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门到下边走一趟。导师情绪冲动,一边交代事情一边骂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把刘畅弄得紧张不已。
师兄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砖烂瓦。有座城市搞旧城改造,拆及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导师专程去看过那段古城墙,判定是明初建筑遗存,很兴奋,要求当地政府将城墙申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答应为他们在省里争取。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拆起了墙砖。
他们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边,有二百公里远。师兄弄来一部面包车,一车去了五个人,都是同门弟子。刘畅是导师最喜欢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陪导师说话,稳定情绪,导师身体不好,得特别关照,这种事女弟子为宜。那天走前因为杂事担搁,出发晚了点,到地方已是午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去了旧城改造工地,时工地周围一片狼籍,挖掘机在挖一条深沟,旧城墙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导师是激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在挖掘机前,说就这样,让他们挖。几个师兄赶紧下车,有的打电话找人,有的拿相机拍照。不一会儿一拨又一拨人员赶到现场,先是施工队的,再是监理部门、建筑公司的头头脑脑,最后来了个政府官员,带着几个随员。官员三十六、七模样,理平头,穿t恤,个头瘦小却威风凛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说谁敢胡闹?找死吗?瞎了还是聋了?统统走开。
他倒不是骂刘畅他们,是骂他辖下各路豪杰。当时场面上很乱,施工队人员责怪闯入者妨碍生产,影响操作,威胁要把导师他们拖出去,把面包车推到深沟里。小个子官员一阵骂,给导师解了围。这人言辞犀利,却不粗鲁,声调不高,威力很足,几句话一说,现场鸦雀无声。
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
当时导师没把这小个子官员看在眼里。他说他要见市长,让市长到这里来。秦石山说分管市长此刻开会去了北京,恐怕一时还回不来,其他的官还多,没必要找。在这里他就是市长,市长能干什么,他也能。
“找了市长,最后还得找我。”他说。
导师没辙了,只能指着地上破碎的墙砖生气:“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事!”
该官员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青灰色的古墙砖块,在手上掂了掂。
“你们怎么搞的!”他对身边那些人骂,“有没有脑子!”
小个子官员的动作很奇特:他把碎墙砖块紧紧攥在手心,握拳头使劲,像是捏一个泥团。然后他放开手,把砖块丢回地上。
“老祖宗会烧砖啊。”他说,“这有几百年了吧?依然坚硬。”
导师说再怎么也不能把它毁了!
官员说:“老先生别着急。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
当天晚上,这位官员带着当地一批人到宾馆与导师一行座谈,“认真听取专家意见”。说话间,这小个子一招手,一个人被从门外带了进来,刘畅抬头一瞧不禁发笑,来的竟是熟人,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周水沐。
秦石山介绍说,这位周水沐读历史的,本市方志办干部,对地方风物很有研究,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让他说一说。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说:“给他杯茶,对点凉的。”
他让周水沐喝凉茶。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
“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木水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放下杯子后他从公文包拿出张纸,这时能说了。
周水沐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根据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墙在清代已经基本不存。方志记载,民国初年本城重修过城墙,这段城墙墙体应当是那时修成的,采用了一些明初古墙的墙砖。
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了。
“周同学你脑袋进水了?”她笑,“老师在这,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水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水,这回不管用了,周水沐一开口只有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石山便接着说。他不慌不忙,说城墙年代是学术问题,允许各执已见,彼此争鸣,他不搞历史,不敢断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国的,城墙就是城墙,久了就成古迹,毁掉总是不好。旧城要改造,新区要建设,有些事实不得已。难得专家学者今天专程前来,有什么既能改造旧城,又保护古迹的好办法,尽管说,一定照办。
导师就一句话,说这段城墙是文物,绝对不能如此拆毁。秦石山说旧城墙周边旧城改造已经列为本市为民办实事项目之首,领导高度重视,限期完成。城墙问题可能得另行考虑,专家学者帮助想想办法,他保证认真听取意见。
秦石山让人搬来大堆资料,规划图立项书施工许可证什么都有,古城墙在那些纸上毫无位置,根本就不存在了。导师说如此旧城改造是掠夺加破坏,对前人后人都无异于犯罪。秦石山便笑,说老师要是成了大法官,全国的建设局长一多半都该砍头。
“但是我得争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说。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领导汇报,认真研究专家意见。会后秦石山把刘畅的师兄拉住,说有事商量。刘畅刚走到门边,也让秦石山喊住了。
“请两位一起走一走。”他说。
刘畅不解,说什么事跟她相干啦?
秦石山说刘小姐知道什么叫当众作假吗?看看去。
他把刘畅说周水沐的话记住了,看来还印象深刻。当时也有些好奇,刘畅跟师兄一起下了楼,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吉普车。秦石山一摆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钟到了,就是下午到过的古城墙工地。刘畅在那儿气个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队已经全军杀回,现场灯火通明,马达声惊天动地,推土机钩机铲车翻斗车云集有如蚁群,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扒光。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弄个一地破砖,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还搞不搞,市领导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弃次要的,破城墙扒光了事,长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盖楼,历史不归他管辖。
“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小姐喜欢的话,他会让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呆了,再呆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水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水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特地不让周水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身上。周水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压。时周水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无补于事。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身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一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水沐。
为首的那位副市长介绍了情况,强调他们高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日之辉煌。
导师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周同学眼看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市长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水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水沐探头探脑,看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厉害,一向敢干,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领导对他很赏识。但是这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交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皮纸包,长方型,厚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楼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万丈,找那么高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周水沐特别粘乎,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一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乱乱的头发,只两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做揖,“你得帮我。”
这时他才老实招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主,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周水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黄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乘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鸿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的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水沐压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刘畅对秦反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床再说。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那更麻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白交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上床。
刘畅点头,说明白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种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水沐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市长肯定喜欢,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水沐即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客气了。周水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不由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说,不是他强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弄。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刘畅摇头,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已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长如此看中刘小姐,那就去会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秦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酒店。大官请客排场做足,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两个是母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长、方志办的主任,党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欢?”
党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入会。
六点正,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日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官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水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辞,秦石山对她明摆的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高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认识认识,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来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人民币若干,少不了。刘畅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干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即扭头问周水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水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市长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市长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市长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市长的历史知识挺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兴高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僮,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他们到闰罗王那儿做官。连考数日,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血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说他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市长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压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也就这程度吧?
秦石山不高兴了。他摇头,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张献忠在四川杀人,管不了广东人骂娘。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欢迎秦院长。
唇刀舌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市长威风再大,真是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言辞极为不快。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足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市长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皮。所谓单眼皮就是酒倒满杯,满得与杯沿齐,一喝满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秦石山也没再惹她。这种场合,确也没必要搞得太过分,这一点彼此还有共识。刘畅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爽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一杯一杯,从不见他推托。跟身边客人说话时,他喜欢把两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不由刘畅回想起当年废城墙下,他紧紧攥住的碎墙砖。
宴会将尽,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举杯,准备祝酒,这时有手机铃响,持续不绝,让大家东张西望。有人听出铃声传自刘畅的小包,提醒她有电话,刘畅赶紧翻包,果然不错。秦石山放下酒杯,说咱们等一等刘研究员,不能少她一个。
他可能有意略事弥补。毕竟他是主人,刚才彼此有些言语不快,大官还宜大度。刘畅的电话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误打,挂错的。刘畅收了手机发笑,说半辈子接不到一个电话,忽然有一个人摸到了,好兴奋,弄半天却是个瞎子。秦石山即接过话头,说刘研究员的手机得换一换了,款式太老,模样太笨,地摊上两百块钱买三个,难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着。刘畅笑,说一部旧手机让秦副市长这么注意,真感动。今天逮谁是谁,既然领导关心,就跟秦副市长换换,行不行?时秦石山的手机就摆在桌子上,是一部黑色外壳,推拉档,样式很新的高档手机。手机的振铃已被调成震动。大领导电话多,一会一个,他的手机时不时就在桌上摆动,灯光闪烁,抢满桌人眼球。
秦石山把手一指,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注意。他说,咱们市里要劳驾专家,得为专家做好服务。刘研究员的手机问题要帮助解决。这时刘畅再次抢话,说她这人毛病多,喜欢占小便宜。但是女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副市长的小便宜可以占,市政府的大便宜不敢要,那是侵吞国家财产,腐败。今天不想别的,就换秦副市长的手机,当场交易有效,过期不算。这时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话绕开,说刘研究员真是很特别啊。办公室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市长放心,这事好办,保证解决清楚。
于是吃甜食,上水果。秦石山最后祝酒,让办公室主任给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烫金请柬。该市将于下月举办一个专家学者研讨会,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请在座诸位拨冗参加。秦石山说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表达恳切之情,届时各位务必到场。众人纷纷举杯应允,只刘畅不动。秦石山指着问她还有什么意见?刘畅笑着说感谢盛情,请柬不必了。不给手机,要那张烫金红纸干什么。秦石山不说话了。这时桌上手机已经让他悄悄收进口袋,不知是因为准备散场,或者防备他人惦记。但是没用,架不住刘畅胡搅蛮缠。秦石山把手机又掏出来,当众按了几个按键,卸下电池,取出号码卡,也不多说,就是让办公室主任把手机送给刘畅,连同那张请柬。
晚宴欣然结束。
2.
刘畅参加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她本来很不情愿,那天省城晚宴,她跟主人胡闹,就是没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后来弄成那样,不参与倒不好意思了。于是拿着人家的烫金请柬,带着缴获的高档手机,跟数位同行前辈一起,坐着该市专程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车,隆重抵达。当晚秦石山亲自接风,有前辈跟刘畅打趣,说秦副市长那身西装不错,有牌子的。上回抢他手机,这回扒他西装。
刘畅没再闹腾,怎么说也是刘研究员,不能老恶搞。刘畅在行内其实挺有人缘,有点小脾气,通常却不主动出击。她只是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招惹她,她不会放过谁。当晚她很低调,只顾吃喝。秦石山没招惹她,也许是心有余悸,担心西装不保。席间他还那样,四处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时高谈阔论,说他一向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为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刘畅心里不禁暗笑。
她发觉秦石山有些变化。当年秦局长威风凛凛,咄咄逼人,如今官大了,一股气还那样,锋芒倒略有收藏。话说得跟当年一样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往?
这人居然胆气十足,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日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高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挂,轮廓灯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春晚舞台。秦石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藏污纳垢,臭气冲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高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禁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领导的西装。毁了一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官员还自视甚高,似乎功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酒商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市长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应当有些字,这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足够。秦石山大笑,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市长应当流芳百世。
身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耻笑,但是所见略同。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强悍。他说一个负责官员行使职权,有欠缺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高的评价,他很高兴,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人民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人民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节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日交通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日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高,处于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入当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研讨会,让秦副市长不惜以新换旧痛失高档手机,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内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得到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在那般强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供服务。刘畅被交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老娘们打理,老娘们姓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身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捉小鸡。当天上山,老鹰身量过大,走得气喘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鸡身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满头满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市长特别交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
刘畅不再表示同情。
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独立行动,前山后山满山坡转。大队人马还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高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道,以及国道边广阔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点”和“b点”的情况。该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是此地历史上一座重要关隘,它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交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而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披,当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藏在山岭间,不管a点还是b点,无不乱石堆迭。这一带都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间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乱年代藏匿个把强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了一些问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联结国道和高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将从前山和后山交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日残墙断路将荡然无存。这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的b点。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色彩,以“研讨”称之较具弹性。
老薛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查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形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即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长却不让他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民主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摇头:“他是说真还是说假?”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领导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兴奋,手舞足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石山,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市长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手机,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市长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手机,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刘畅发笑,说秦副市长动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动声色,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手机,是不想找麻烦。换手机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长的手机里,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支手机,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市长记性这么好,水平这么高,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省长副省长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高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沼,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他对刘畅寄以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考试,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僮,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日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日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市长对宋史比较兴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点”与“b点”之争里,秦副市长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藏。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别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藏,连同他寄以的厚望。刘畅说秦副市长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白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市长,不劳领导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
秦石山一张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市长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应当内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白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他对地形很熟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这还轻松什么?一片乱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乱石间,均破败不堪。
秦石山向身后的年轻人比个手势,年轻人赶紧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盒烟,还有一个打火机。秦石山点着支香烟,抽两口,把香烟倒过来,滤嘴朝下插在一个土包上。
他问:“刘研究员怕鬼不?”
刘畅说秦副市长请自便,不必为她担心。据说上坟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记住了。拿身份相称不要紧,市长副市长什么的,鬼搞不清楚,记不住。它们不评职称,不擅长研究。它们那时可能还叫“知府”“知县”什么的。
秦石山说没那么早。他摸过底,这里半数左右的坟墓属民国年代。
刘畅说秦副市长对坟墓也这么兴趣?
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这一片坟场。他说,不要多久,待刘研究员下次再来,这些坟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当年那段明城墙。满坡乱坟变成什么?娱乐城、夜总会、桑那房。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刘畅不禁失笑,说野鬼们现在高兴了,他们喜欢热闹。
然后他们走下山口,与大队人马会合。
看过a点,全体与会人员又去后山看了b点。当天下午还赴现场,深入再看。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研讨会进入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毕竟都是省里的专家学者,学术水准不低,说起来一套一套,大家发言踊跃,都很有见地。讨论了整整一天,各种意见都有,比较多的专家倾向b点,至少肯定b点残路为宋时遗存。认定古苍柏关遗址应为a点的也有几个人。双方切磋,一时难分高下。
刘畅不说话。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一再推却,说这里她的年纪最轻,职称最低,辈份最小,这里没有她抢话的空间。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了淑女?刘畅说这里有个西装革履的秦副市长,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间抡两把板斧,杀人如麻的水浒好汉李逵似的。不由她害怕不已,光怕说错话被他砍了。于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力。
当晚休会,周水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会议报到那天,他们老同学已经见过面,但是没多接触。按照“点对点”接待安排,周水沐负责招呼唐老师,那是本省历史学界重量级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没时间关照老同学。但是现在需要他上了。
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
周水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
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水沐是主流派,b点。他还是始作俑者,所谓b点不是别人,就是他慧眼独具,亲自发现和阐述出来的。这天晚上他找刘畅,请老同学一定要发表宝贵意见,对他予以支持。他说刘畅的论文提到古驿道经过苍柏关,并没有具体谈及古苍柏关的准确地点。所以刘畅肯定b点,并不是自我否定,叛变投敌。勿需有心理障碍。
刘畅说她根本就没有心理障碍。
“但是你得老实跟我说,”她追问,“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刘畅说不敢讲就赶紧走,别耗时间。周水沐自知扭不过刘畅,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这人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这一次更有内容: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是正科级,”他说,“过几年还可以上副处。”
刘畅说她不懂这个。
周水沐解释,说他们方志办是副处级建置,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加个刮号,享受副处待遇。
刘畅说:“周水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讲究的就是这个。”
刘畅点头表示理解:“真是无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别喜欢占小便宜,这回你准备拿什么哄我?”
周水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不由刘畅点头:“还行,真不少。”
周水沐说,时下类似研讨活动都给专家费,地方上搞的活动,发到这种程度,确实不算低。这里有个情况:按照惯例,不同级别的专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讨会当然也这样定,正高职称给三千,副高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高。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亲自拍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水沐跟刘畅说清楚。
不禁刘畅发笑,说让秦副市长这么看重,真不好意思。他这种大官还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记住了,还给加钱。真是的。
“秦副市长说,合作彼此有益。他说你明白。”
刘畅说记着呢,他在乱坟岗边上说过。
周水沐拿出两张纸让刘畅签字。这是财务手续,领款人都要签,刘畅情况比较特殊,要签两张。刘畅摇头不干,她说给就给了,不给拿走,签什么字。周水沐说都签啊,这没什么。刘畅冷笑,说她不愿意把亲笔签名留在这张纸上,不因为什么,只是没练过书法,字写不好。回头她找个书法家恶补一下,水平够了再找她签字吧。
周水沐没她的办法,只好把那纸收起来。他说算了,特殊情况,他代签。
第二天上午继续研讨。这是最后一个研讨时间,秦石山再次亲临现场,继续表明其重视之高度。刘畅注意到他还是西装笔挺,不禁暗自发笑,问自己扒不扒呢?
会议主持人点了名,千呼万唤,刘畅终于发言。
她说她很惭愧,这一次来,叨陪末座,也没怎么认真研究,所以不敢说话。前天在现场,大家那么投入,她因为来过几次,就不太当回事,四处乱走,没有集中精力,有愧于主办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为这样四处乱走,她就比别人更多的接触到外围的情况,她觉得应当把它提供给在座专家学者,还有主人,可能有助参考。
刘畅提到了b点后侧的山脚,那边有大片田原,还有一个村落。村里有不少新房,相当富庶。刘畅认为这个村子富裕应当得益于田原肥沃,一望无际全是菜地。刘畅说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经成熟,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青椒,菜农们还种有各种颜色的菜椒,是新品种,红的,黄的,还有花的,果实累累,五颜六色,真是漂亮极了。
有人发笑,说刘畅扯远了。
刘畅说,她要建议秦副市长安排一支钻探队,在那片菜地上钻几个孔,取出地下岩芯做一点分析,用不着钻太深。她推测钻探会得出一个结论: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积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诞生归功于流经附近的那条河,形成年代比较靠后,按她手头的资料分析,不超过三百年。那么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关注的北宋年间,今日这片菜地会是什么?钻探结果会有答案。以她推测,当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河湾,水乡泽国,山脚位置稍高处会是大片泥沼。大家现在看到一片陆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实沧海桑田,自然总在变迁。研究当年地理因素对研究古关有什么意义呢?分析一下地图,如果苍柏关位于b点,古驿道只能经由山下这片低地进入关隘。这就是说,当年沿这条所谓“官道”进京赶考的秀才们要在这里脱下他们的鞋和裤子,踩着随时可能没顶的烂泥,滚成一个个泥团,爬上前往东京的关隘。是这样吗?
那时全场一片寂静。
刘畅没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周水沐给她的信封,打开,当众点数。话筒把她的低声点数作为专家发言一字不拉地收集并放大播放,于是大家都听到她在数钱,从一数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3.
有人给刘畅打电话。是骚扰电话。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话音低沉,语速不快,有点口音。这人把电话挂到刘畅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间。那天刘畅回家跟父母过周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时已经十点来钟,刚换了衣服,电话铃响了。
男子问:“你是刘畅小姐?”
刘畅问:“你谁?”
男子说:“我是你老公。”
刘畅生气道:“什么东西。你当得起吗?”
男子笑,开骂,说刘畅是当街拉客的野鸡,有钱就可以骑的婊子,没有男人要的烂货。这种研究员研究个啥?全是鸡巴。刘畅一声不响,听他说,感觉万分惊讶。男子说了一堆脏话,一听没反应,也奇怪,停下嘴。刘畅便说原来是个“晒特”。男子问什么叫“晒特”?刘畅说那就是臭狗屎。
她把电话放了。电话铃紧接着又响,她一看号码显示还那个,便把线头拨了。
两天后,她在办公室又接到同一个人的电话。这回有变化,一上来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刘小姐早上好。”刘畅一听又这家伙,说留神点,这电话带录音。男子说不要紧,录吧,反正一堆臭狗屎。先录这句:你婊子拿了秦石山多少钱?跟他上了几回床?刘畅把电话一丢,走出房间,到一旁资料室借一本杂志。半小时后回来,电话听筒还丢在桌上。刘畅拿起来听听,里边是“嘟嘟”声,对方已经挂了。也不知这家伙讲了多久,最后发觉是花钱对空放屁,不知心情可好。
刘畅从没碰上这种事。以往道听途说,一朝自己领教,真是又气又恼。她扔电话让该家伙自骂自娱,属无师自通,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遭受恶意骚扰,不可能不费心思,她自个儿琢磨,越想越奇怪。这个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错打,他知道她的电话,她的名字,她的身份,真是“骂的就是你”。问题是彼此无冤无仇,哪会这般辱骂?以其辱骂的粗野恶鄙看,一般冤仇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刘畅在哪儿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该男子知道刘畅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点明什么事,却提供了线索:秦石山。他在电话里把刘畅与秦石山合在一起骂,以此表明来历,也让刘畅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说刘畅得罪过谁,让谁感到非常生气,秦副市长无疑是头一个,他曾说过要为刘畅准备一把砍刀,虽是玩笑,亦属心声。难道他把电话当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滥勾当,自然不需要他那种身份的人亲自来做,自有下作的家伙替他而为。骚扰者把秦石山也骂了,可能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在表明与秦石山无关?
刘畅怒火中烧。她想自己该怎么办?报警,还是找谁诉说?想来想去都不是办法,只能跑到资料室翻资料,找个餐馆,点最喜欢的菜海吃一顿,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她有感觉了:她可能在无意间捅到了一个马蜂窝。这马蜂窝不会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苍柏关遗址”。
这个时候,有关该遗址的争议已经尘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设计方案已被放弃,新的设计方案将绕开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口,古苍柏关遗址被确认在那里。所谓b点不再被提起,归为伪点。如此结局,刘研究员功不可没。如了解内情的同行所笑,刘畅起了“毁灭性作用”。这个结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预料。该领导此次风格与上回有别,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姿态出现,只在暗中上下其手,试图作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让刘畅搅个被动不已。
刘畅本人迟至数月后才知道其结果:省报发了一条新闻,提及保护古苍柏关的新公路方案已经确定。报道简要描述该事件的经过,肯定当地政府高度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其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在发现原设计路线可能危及古迹遗址时,毅然调整方案,不惜伤筋动骨,增加大量投入。报道引述分管副市长秦石山的话,说成熟的领导者应当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高瞻远瞩,谋划千秋万代。报纸还配发评论,对此事及当地领导“清醒而准确的意识”赞赏有加。
刘畅注意到这篇报道。她很感叹。这种消息当然不会有一个字提及刘副研究员,她也不需要。让她感叹的除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还因为当地官员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振振有词。秦石山本来的意图很明显,假如那次研讨会上刘畅很合作,悄悄收下高给的专家费,占点小便宜,然后含糊其辞,眼下古关遗址肯定荡然无存了。那样的话,秦副市长会振振有词,说研讨论证程序非常完整,结论高度一致,公路可以顺利施工,还有了重大历史发现:b点。就这么定了,大家从这里前往东京。但是事情发展不像他们料想的一样,波澜突起,局面一变,人家照样振振有词。当年强行扒掉一段仅存的古城墙,他有话说,如今被迫留下苍柏关一段残墙,他也有话说,都是一套一套的,统统都能得分。秦副市长的应对能力真是超强无比。
双休日,院里工会组织活动,安排员工到郊外一处风景点郊游。刘畅也参加了。她这人比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赶到院部,迟到了五分钟。院里的中巴已经坐满,刘畅只能去搭副院长的车,坐小车前排助手位,后排是副院长,还有工会主席。
一上车,工会主席就发现刘畅表情不好。
“小刘身体不舒服?”他问。
刘畅说身体很舒服,心里不舒服。
“什么事?”
刘畅说没事,天天考虑重大历史问题,突然发觉自己算什么呀。
也没多说,大家上路。出城上高速,走了半个来小时,拐进服务区,让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烟瘾者抽支烟。当时休息区车很多,洗手间前的停车位几乎摆满,司机把车插进一个空档,旁边有辆奥迪车刚好也停进来,两车逼得很紧。司机特别交代:“小心,位子不够,门不要全开。”刘畅哪里肯听,她把车门一推到底,“砰”地一响,旁边那辆奥迪的前左车门被刘畅推开的车门刮擦,刘畅这边碰的是车门侧机件,不损伤表面漆层,对方惨了,车门表面立时碰出一个醒目的白点。
对方人员还没走远,就在车前。发现情况,驾驶员即跑过来,跳着脚大骂:“干什么你!不长眼睛!”
刘畅下车,靠在车门边。她不慌不忙,指着那驾驶员说:“你喊什么。”
驾驶员指着车门上的擦印叫:“喊什么!你说,这个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他。”
刘畅让人家问谁?问他自己的老板,该老板就站在一旁。不是别人,就是秦石山,秦副市长。真是冤家路窄,停车那会刘畅一眼看到秦石山从一旁下车,这车牌子特别,0009,九号车,官员专车。所以刘畅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抢人家手机。
秦石山说是刘研究员啊?怎么回事?
刘畅说在这里意外看到大领导,眼都红了,这能不急吗。
秦石山回头对驾驶员说:“没多大事,回头到修理厂处理得了。”驾驶员诺诺连声,即退到一旁,哪里还有第二句话。
刘畅此刻眼红什么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有缘故。
就在今天早晨,刘畅出门之前发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间准备动身前,顺手把昨晚拔掉的电话插头插进插孔,不料电话铃即发出尖叫,把她吓了一跳。看一下号码显示,却是家里打来的。她赶紧接了电话。
是刘畅父亲的电话。刘畅父母都是大夫,父亲在内科,母亲是儿科医生,二老都已过了退休年龄,还上专家门诊。大清早的父亲来电话,没有特别的事,就是问刘畅昨晚哪去了。父亲说,有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找刘畅,说刘畅没开手机,不在单位,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所以打到家里询问。父亲告诉那人刘畅很少用手机,她也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宿舍电话没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点时间再打个电话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连三往家里挂,也不说什么事,总讲找不到刘畅。居然到了晚十二点,老人都已经睡了,他还把电话挂到家里,搞得刘畅父母莫名其妙。
刘畅明白了,就那家伙。如此骚扰,真把刘畅气坏了。所以今天出门心里特别不对劲。在休息区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她要碰人家的车门,还立刻想起要讨个说法。
她对秦石山说,她看过报纸上发的消息,知道秦副市长的意识“清醒而准确”。秦副市长应当清醒地意识到电话骚扰属违法行为。用这种办法折腾学术不同意见,或者发泄不满,真是可笑可恨。如果还属权力操纵,那简直可恶可耻。
秦石山板起脸,说他不明白刘畅说的什么。刘畅把事情一讲,他摇了摇头。
“有的人欠管。”他说,“终究还是有人管的。”
刘畅顿时火冒三丈:“秦副市长很满意很解气吗?”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不要误会。不管刘畅有多少成见,他始终非常看中她,对她的学识水准和学术品格甚为欣赏,虽然有些时候她确实有待加强管理。骚扰电话不是什么彩票头奖,他领教多了,从不当回事,但是对刘畅的骚扰是不可容忍的。
“我会注意这件事。”他说。
休息区偶然相逢,彼此行程匆匆,时间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车门,发泄一点不满,说上几句就差不多了。刘畅没再跟秦石山多讲,掉头走开。从洗手间出来时,刘畅看到秦石山的奥迪车不见了,连同她在车门上留下的那道擦印。
几天后,有两个人到单位里找到了刘畅,与秦石山有涉,却与骚扰电话无关。两个不速之客来历很特别:省里干部管理部门的人,为首的是个处长,姓陈。他对刘畅说,他们属于一个考察组,找刘畅了解核实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刘畅非常惊讶:“这种事也找我?”
当然找她。因为他们了解的事情跟刘畅也有关系,就是古苍柏关和那次研讨会。
“秦石山怎么了?”刘畅问,“犯事了吗?”
陈处长说,他一开始就跟刘畅说明过了,他们是考察组,不是办案组。考察组是干什么的?按照现行干部管理规定,每个拟提拔干部都要由上级有关部门组织考察。考察中如果有人反映问题,考察组有责任尽可能了解核实清楚。
刘畅点头,说明白,秦石山要升了。当市长吗?
陈处长含糊其辞,说这是上级研究的事情。
刘畅在交谈中听出些名堂。这位处长询问刘畅,她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和举动是自发所为,还是他人策动?没有谁用什么方式授意?更没有什么利益交易吧?刘畅说这些问题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处长避实就虚,说他们并不是怀疑谁,他们只是在核实情况,刘畅尽管实事求是回答就可以了。他问刘畅是否清楚确定古关遗址牵涉公路线路和大量资金、利益问题?刘畅说她不考虑那些,只考虑是,还是不是。她这个人毛病很多,但是专业素养不错,因为她的家教和导师教育比较纯正,最讨厌专业作假,推崇职业道德。她不会受谁操纵,也不会跟谁做交易。她觉得这一素养比她的专业知识更可提供给各位领导,例如秦石山副市长参考。
他们询问刘畅与秦石山什么时候认识的?交往多吗?是不是彼此相当了解?不禁刘畅冷笑。她说她认识秦石山好多年了,在他还是秦局长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只在四、五个场合见过面,都是公开场合,每一次见面气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对秦副市长有成见,其实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了解。
“怎么会有成见呢?”
刘畅说她也不明白,可能是因为秦石山的眼镜。这个人戴无框眼镜很不合适,让她感觉是装模作样。其实他不如去戴一副大墨镜。
处长询问秦石山是不是给过刘畅一把新式高档手机?刘畅即打开自己的小包,拿出手机让两位欣赏。她说这不是秦石山给的,差不多是她硬抢的,行径类同于省城街头的飞车贼。具体情节,当时饭桌上有不少人,处长可以请他们提供旁证。除了抢手机,几天前她还刮擦过秦石山的九号车,处长可以亲自去查验一下,那痕迹据说碰碰漆就可以盖过去,但是细心一点,拿个放大镜,鼻子凑上去,应当还可以找出来。
话说到这里,刘畅又有些胡搅蛮缠了。陈处长却还是穷追不舍,问刘畅对秦石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意见?刘畅说这个人扒过一段古城墙,他还曾经打算毁掉一个古关遗址,尽管报纸上是另一种说法。她觉得此人人品低劣,看上去道貌岸然,任何时候都振振有词,背地里弄虚作假,胡作非为。这种人还能提拔升官简直不可思议。
陈处长大惊,让刘畅谈得具体一点。刘畅说了电话骚扰。她说骚扰者无耻之至,秦石山嘴上不能容忍,心里十分满意,让她非常怀疑,也非常生气。
告了一状,其他没多说。两位官员就此告辞。
两天后,又有两个人找到了刘畅,这回与考察无关,与骚扰有涉。来的是两个警察。他们说,奉秦副市长的命令,找刘畅了解有关骚扰电话的情况。刘畅不禁发懵,不知是早先撞车门有效,还是后来告恶状显灵。
刘畅让警察看了电话来电记录,把父母那边接到的骚扰号码也给了他们。警察给刘畅换了个装有小型录音装置的电话机,再有类似电话,让她赶紧按键录音。警察说,他们的管辖权只在本市,省城在他们辖区外,根据领导要求,他们特事特办。情况发展需要的话,他们会请求省城警方介入。他们主要的措施是在本市加强监控,已经组织力量开始排查一些可疑点。
也怪,骚扰电话就此绝迹。不知那家伙是听到风声了,还是一切均属安排。
这时刘畅已经起了疑心,觉得情况可能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简单。
她分析情况种种,有如当初分析某地后山脚下的大片菜地。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显得奇怪。从那位陈处长询问的问题看,秦石山在事关升迁的考察中被人“反映”了,那些人显然把她也搅进去,与秦石山拉在一起“反映”,类同于骚扰电话的方式。这些人对秦的愤恨像是比对她更甚。这就怪了,秦石山在古苍柏关上做过什么了?难道另有隐情?也许告秦的跟骚扰她的是同一伙人,她倒把人家秦副市长冤枉了?
两个多月后,有一天傍晚,刘畅上街闲逛,回到宿舍楼下时天已经黑了。有两个年轻人在楼道口把她拦住,说他们等她好久了。
刘畅没想起这两人是谁。其中一个年轻人指着停在楼旁的一辆奥迪车,说刘研究员记得这辆车的。不由刘畅啊了一声,不错,这是秦石山的车,还有他的驾驶员,该驾驶员曾在一处高速公路休息区冲出来朝她大喊大叫,骂她不长眼睛。当时被她拿秦石山镇住了,后来想起来还有些负疚。
驾驶员却不是上门找刘畅算账的,他客气有加,他说他也姓刘,小刘,五百年前是一家。另一个年轻人是小王,秦的秘书。领导让他们俩在这里守候,请刘研究员。秦市长来省里办事,住在该市驻省城办事处,想见见她。电话找不到,所以上门等。
刘畅摇头,说不去。她不认识什么秦市长。
驾驶员着急,连叫就是秦副市长啊,秦石山啊。身边的小王秘书赶紧帮腔,说真的不是冒昧,他们打了无数个电话,手机都打没电了,始终没人接。
刘畅一时无言,她没把房间电话接上,手机也一直关着。
小王说领导请刘研究员务必去一下,有重要事情找她。
“什么事呢?”
小王说领导有一块古砖,据说是明朝的,想请刘研究员一起探讨一下。
刘畅略略踌躇。刘研究员至今收藏着秦副市长相赠的一块明代古墙砖,他们之间关于古砖的话题肯定不属于文物鉴定范畴。秦石山有什么事需要跟刘畅探讨呢?难道是算账?老账新账一起算,从明朝一直算到眼下?也许他知道了刘畅告的恶状?
她对自己说:“去吧。”
刘畅上车。她注意到奥迪还是那辆奥迪,但是车牌换了,不是九号,变成了二号车。她问这是怎么回事?王秘书说秦石山已经被确定为代理市长,法律规定市长必须由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在明年初人民代表开会之前,他以代理身份行使市长的职权。
这么说还是升了,没给“反映”掉。
刘畅见到了秦石山。这位小个子官员春光满面,威风凛凛,处在大群人的包围之下。他住的套间带会议室,沙发上坐满了人,一口一个的“秦市长”。看到刘畅他点点头,很矜持,对屋里人介绍说,这位刘研究员年纪轻轻,大名鼎鼎,很有个性。他还具体介绍刘畅的个性,说第一次见面时,刘畅就建议他到他们社科院当院长。刘畅即纠正,说初识秦市长应当是在工地,那儿有一条沟,还有一堵旧城墙。秦石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刘研究员记性这么好哇?刘畅说她总是实事求是。秦石山转而旧话重提,说他已经在考虑面试的题目,以备一朝管得着即为刘畅开考。刘畅说秦市长步步高升,这一天看来为期不远,她已经感觉到了,脖颈后头一把砍刀,嗖嗖有风。
大家哈哈哈跟着笑,其实没谁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刘畅在屋里坐了会儿,看秦石山一直不跟她探讨古砖,决定告辞。秦石山一听她要走,摆一摆手,让屋里人不要动,自己起身把刘畅送到电梯,一起下了楼。驾驶员小刘守在楼下,秦石山让小刘把车开到前边路口等待,说自己要陪刘畅走几步路。
刘畅说:“你那一屋子‘秦市长’怎么办?”
他把右手举高,握拳挥了一下。有如当年紧握一块残砖。
“让他们等。”他说。
他们出门,沿人行道往前走。这时候可以说话了,果然,话题与明朝无关。
秦石山问:“他们好像找过你了?”
刘畅冷笑,说秦石山问的是谁?有不少人找过他,包括警察和官员。
“你好像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刘畅说不错,该说的都说了。她告诉一位陈处长,秦石山人品低劣。
秦石山大笑,说谢谢,刘研究员真是帮了大忙。简直是天公作美。
刘畅真是异常惊骇。
这时他才正式说明找刘畅的用意。他说,据他了解刘畅已经没再接到骚扰电话,显然有关措施已经奏效。他让警察走访了一些部位,找了一些人,虚张声势,吓唬加提醒,没有动一个人,这就了结了。显然相当准确。
刘畅说她要问一问秦市长,那些人有什么理由要骚扰她呢?
原来她真是捅了马蜂窝。当年通往东京的关隘眼下一片荒凉,却有一条暗道通往财富。当地拟建公路已规划多年,方案选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来头有办法的开发商因此早早染指,开发前景较好的山坡地块已经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会蜂拥动手。不料研讨会后情况逆转,公路改线,好地块变差,差地块变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打乱,遭受的反对和阻力可想而知。所谓“古苍柏关”遗址在当地争论那么大,伪点几成公认,刘畅因辨伪遭受骚扰辱骂,缘由尽在这里。
秦石山说,他担任副市长后一直主管城建,公路不属他分管,一年多前担任常务副市长,才接管这块事务。时“a”点“b”点之争稍平,已议定按原设计开工,他心里却明白,知道前任留给他的“b”点非常可疑。有一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苍柏关,爬到前山山头,远眺天地。他忽做联想,想象自己身处北宋年间,正带着几个小厮穿过山口的关隘,沿着古驿道前往王朝都城东京汴梁赶考。那一刻阳光普照。他在山口上做出决定,谋划公路改线,把事情翻转过来。
“所以才有那次研讨会。”他说。
刘畅大吃一惊。
“说什么?你决意翻盘?从一开始?”她问。
秦石山说确实是。推翻一个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权,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让人抓住把柄,必须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绝对尊重事实,让人无话可说。原方案牵扯的不光是几个开发商、公路部门,还有多个曾参与决策的政府单位和重要官员。面对他们,他特别需要帮助。为什么非把刘畅请来?因为她能助一臂之力。从旧城墙那回开始,他就对刘畅有数,知道她有足够的专业水准,还有爆发力,二者对他对这件事都非常需要。事前他却不能跟刘畅说明白,因为彼此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可能招致反感,弄巧成拙。所以只能悄悄掌控。研讨会最后关头,他下令周水沐去游说刘畅帮助作假,还让周给刘畅发钱,特多拨刘畅一千。这本来是财务人员的事,现在派给周水沐。周蒙在鼓里,以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发钱、传话,诱刘畅合作。其实秦石山派他上是断定刘畅肯定不齿,周水沐表现得越充分,刘畅就越会被惹恼。不出所料,刘畅跳起来了。
“你那发言很解决问题。”他说。
如此闻知内情,刘畅震惊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长准确算中?不可能。
她说不对吧。要是出现另外的结果怎么办?难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签字拿钱,谋划尽成泡影?秦石山说如果那样他会另想办法。当时他觉得把握很大。
“当领导,看人用人是基本功。”他说。
刘畅发愣,半晌无言。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还不相信吗?刘畅摇头,说明白了。弄半天,这才发现是被利用了。感觉真是非常不爽。
秦石山问:“你是不是愿意苍柏关被夷为平地?”
刘畅她愿意要的是真实。
秦石山说人必须面对现实,应对复杂现实要有智慧,还要有勇气。他清楚自己执意改线,不管做得多么细致周到,给人以迫不得已非得这样的印象,终究还是要触动一些利益集团,有风险,有代价。但是他觉得很值。一个官员获得权力,能做大事才有意义。做成这件事,表面看报纸上挺风光,背地里可没少人告状,关键时刻杀气腾腾。刘畅一定也感觉到了。
“他们告我跟你合谋,给你钱,送你手机,授意你发难,再乘机把事情翻转过来。所以考察组要去找你核实。”他说,“事实证明纯属诬告,刘研究员替秦市长有效洗刷了诬言,尽管骂得更难听。人品低劣。真是那么严重吗?”
刘畅说她从前掌握的动听词汇的确不多。现在恐怕更少了。
秦石山说无论如何应当表扬刘畅,为了前往东京的关隘和秦代市长。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特予表扬?以前不是时候,不好说,现在可以了。那个关口已经过去。
刘畅恨恨不休,说她觉得未必。至少对她而言。
4.
周水沐给刘畅打电话,说秦市长交代他跟刘畅联络。该市准备利用苍柏关一带目前形成的地理、土地和交通优势,建设一个以古迹为中心的主题公园,兴建一批服务设施,开发旅游,似聘请刘畅为该项目顾问。刘畅说建议在旧日官道上搞几个小卖部,挂几件宋代官服,供游客租用,远望东京,豪情万丈,拍几张照片。官服上可以印字,“秦”,一个字斗大。周水沐说这意思是刘畅答应了?刘畅说秦市长准备安排多少顾问费?正高三千,副高两千吗?周水沐说钱肯定给,多少再议,只要刘畅不要当众点数。刘畅说这回免了,秦市长的顾问刘副研究员当不起。
周水沐没多强求,估计秦石山就是让他问问,没太强调。刘畅的个性他很清楚。
“有一篇文章求你帮个忙。”周水沐说,“刊物上给发一下吧。”
刘畅说这又什么事了?周水沐说是评职称,上副高得有两篇论文,报了几年,都这个不过。以往他的论文发的档次不高,评委不认。现在他手头有一篇,自己感觉不错,得争取上好点的刊物,才能解决问题。
刘畅即嘲笑:“这回写什么?北宋苍柏关遗址b点?”
周水沐叫,说刘畅别这样。太刻薄哪个男的不怕呢。
刘畅说:“他们怕关你啥事?你不早跑远了?”
周水沐说老同学一场,怎么能不关心?他让刘畅赶紧找个男的把自己嫁了,大家有喜酒喝,他也不至心理负担太重。
刘畅和周水沐当年有过一段故事,是在大三,当时周水沐追刘畅,穷追不舍,粘乎执着。刘畅是省立医院两个名牌医生的独女,长得清楚,有点脾气,眼界很高,一般男孩不敢追,周水沐当年贼大胆。有一回两人相约到郊外爬山过周末,周水沐跑去采购,把一兜食品拎到刘畅宿舍。刘畅一看,什么面包酸奶全是过期的,她说这是到垃圾箱里捡的吗?逼周水沐马上就去退换。周水沐生气,说刘畅太挑剔,太难侍候,也太占人便宜。不说超市里买的东西,这些日子全是他打的饭,饭卡都是用他的。刘畅不觉发笑,说行了行了,对不起。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饭卡,让周水沐尽管去刷。她还让周水沐拿买东西的发票找她报销。完了就各走各的吧。
事后周水沐挺后悔,想讲和,刘畅没兴趣了。不久周水沐找了个小师妹。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来往很少。所以那一回周水沐突然给刘畅打电话,请她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刘畅确实很吃惊,小男子一变而豪情万丈,真是月亮从西边上来了。
现在来了一篇文章。刘畅心知周水沐就那么回事,碍于同学情面和当年故事,不好即刻回绝。她给了周水沐一个电子邮箱址,让他传过来看看。
这文章有些意思,不是“b点”,却跟苍柏关相关。文章不长,就七千来字,写的是当地一个历史人物,题目十分炸作化,不像学术论文,叫做《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周水沐从旧报章、档案和民间资料中挖出一个叫黄胜的人,为他写了文章。这位黄胜生于清末,农家子弟,粗通文字,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他当过兵,后来回乡拉一支队伍,自号“司令”,在家乡附近三县交界的山区地带占一块地盘,与官府对抗,成为“悍匪黄胜”。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占领附近沿海港口,曾数次组织小部队深入侦察袭扰,几次都在苍柏关一带被黄胜部阻击,最激烈的一次战斗中,日伪军伤亡数十名,当时抗战报纸以“苍柏关大捷”为题加以欢呼。抗战胜利后,黄胜曾率部下山,接受改编,不久再次作乱,重起江湖为匪。1947年秋,黄胜部被官府“清剿”部队包围于苍柏关一带,双方激战,黄胜被打死,余部投降。周水沐叙述了这位黄胜事迹,着力阐述一个观点,说以往人们提及这位近代人物,总是按照当年官方说法称之为“悍匪”,人云亦云,这不对。这个人实为抗日英雄,反抗国民党统治的好汉。周水沐还考证出黄胜部曾与活动于附近山区的共产党游击队协同作战,对抗“清剿”的史迹,认为对这位地方近代人物应当全面肯定,正面评价。
刘畅所在的社科院办有一份学术刊物,行内颇知名。该刊辟有历史栏目,该栏文章由历史研究所负责组稿、编审,周水沐想上的就是这个栏目。刘畅看过论文后没往上推,她也不跟周水沐联系,知道他自会找上来。
果然,只一星期,周水沐来了,不是打电话,是直接跑到省城来了。
刘畅对周水沐说,她不会用这个稿子。周水沐写的人物挺有意思,观点很鲜明,有关抗战期间苍柏关战事的史实也有价值。但是文章的学术性不强,涉及的也不是重要历史人物,跟他们的刊物配不上,放到地方编的文史资料去发可能比较合适。周水沐叫,说早发过了,现在要的就是权威学术刊物。刘畅摇头说:“不行。”
她看到一层汗珠从周水沐的额头上冒将出来,真是奇妙无比。
“怎么又来了!”刘畅惊讶道,“你这练的什么功!”
周水沐大汗淋漓。还能为什么?与秦石山有关。原来研究“悍匪黄胜”是秦石山亲自给周水沐下的命令。秦市长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亲自听周水沐汇报过情况,看过稿子,推敲过文章的观点。他还要求文章不能简单处理,必须上重要学术刊物。只会写文章不行,不在外界产生影响,“要你这个周水沐干什么。”
刘畅冷笑,让周水沐转告秦石山,请他赶紧调社科院任院长。周水沐哎呀哎呀发急,说刘畅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人命吗!还不知道那个人吗!
刘畅当然知道那个人。人家现在不得了,市长大人。这个人还是小小建设局长,根本够不着的时候,周水沐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眼下泰山压顶,还能不浑身发抖?
刘畅说周水沐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东西,老实招供,别作假。
周水沐招供。他说的职称论文啊什么的不是假话,确实有需要。目前比较直接的问题是提拔,当初他曾经跟刘畅汇报过。他们方志办的副主任已经按时退休,竞争者有好几个,这对他很重要,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带个刮号,副处级。
刘畅让周水沐回去跟秦石山汇报,就说刘研究员拜读过稿子,评价很高,认为已经有了正科级水平。这篇稿子她不能发,因为重大历史发现应当发表于世界级权威学术刊物。秦市长不相信可以亲自给刘研究员打电话询问并做指示。
周水沐还那样,大汗淋漓。刘畅没管他,这种事她从不含糊。
周水沐回去了。很有意思,他真去找秦石山汇报,也不知是怎么说的,秦石山居然亲自给刘畅打来电话。秦石山在电话里告诉刘畅,周水沐没有假传圣旨,事情确实是他交办的。秦石山说如果刘畅受聘为顾问,他就会提请刘顾问亲自担纲,研究本地历史知名人物。看来刘畅没兴趣顾问,类似问题只得依托本地土专家办理。周水沐虽然曾为刘畅同学,眼下的学术水准实在远不是一个档次。
刘畅说她感到意外。她记得秦市长研究过明代城门楼,对北宋年间的关隘也有见解。怎么现在忽然搞起民国一个土匪?秦石山这么当市长,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都像他这样,就这种事下达任务,推敲观点,还要他们这些学历史的干什么?秦石山说这不奇怪。一个领导得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他这些话报纸拿去登过。不要把秦市长的高度重视理解为抢饭碗。刘畅问秦石山拿这位“悍匪黄胜”做文章是何用意?拟使用于苍柏关古迹主题公园的特色旅游?秦石山大笑,说刘研究员脑子真是管用。刘畅说她感觉不伦不类,这篇稿子她不会用。
“这件事让我觉得非常可疑。”她说。
秦石山说怀疑什么呢?人物的事迹还是周水沐的学术水平?
刘畅说她怀疑秦石山的历史观。历史是什么?真实人文事件,还是可出售资源?让她尤其感到怀疑的是秦市长的历史热情,这种热情太有趣了,值得研究。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显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刘畅说她忽然有所冲动,说不定她会着手调查,为秦市长写一篇研究论文。她预计自己会有重大发现,必要时她会把它用力扔在桌上,就像当年扔那半块破墙砖。
秦石山说刘畅的科学精神值得表扬,意气用事的毛病还是应当改一改。不要动不动就想扔东西,告恶状。他知道刘畅还在为研讨会那些事耿耿于怀,其实大可不必,应当看结果,古迹遗址保住了,这个结果最重要。
刘畅说但是她很生气。她曾经非常自以为是,不惜拍案而起,当众数钱,损失了一大笔专家费,后来才知道是被利用了。现在接受教训,绝对不为悍匪张目。
秦石山并不着急,说他一向最重视专家学者意见。黄胜是悍匪还是抗日英雄可以讨论,一旦他调到社科院任职,肯定拿它作为考题对刘研究员进行面试。再说吧。
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亲自“再说”来了。那是个星期天上午,刘畅还睡懒觉,九点来钟有人敲门,她没理会。电话铃响,她把电话线拔了。然后又是敲门,一遍一遍。弄到最后没办法,只好起床见人,却是小刘,秦石山的司机。
他说:“秦市长在楼下车里。请你说话。”
刘畅说有这么说话的吗?不去。
司机着急,说是不是要秦市长上楼来?刘畅一想那个大官可不一样,真是说来敢来。自己屋里乱得很,不好让外人欣赏。怎么办呢?只能屈尊,饿着肚子由该司机押着去拜见了秦石山。
秦石山却不跟刘畅说悍匪,他告诉刘畅他来省里开会,昨晚结束。他有事留下来,今天动身回去,忽然来了兴致,想跟刘研究员探讨历史。请刘畅跟他去附近乡下走两小时,聊一聊,也放松一下,研究吃。乡下有一些东西比香格里拉什么的好吃。
刘畅正饿着,秦市长这个重要指示她愿意接受。
他们的车出城,没走高速,走国道,然后转入省道,往山里开,也就走三十来公里,到了一个小集镇,镇四周群山环抱,山上林木茂密。有一条小溪从山岭流出,绕镇而过,小溪两侧星星散散建有一些民居小楼。车停在一座四层小楼边。
这什么地方?秦石山的家。不是秦石山与妻儿一起居住、生活的市长官邸,是秦石山的老家,他父亲、妹妹和妹夫居住的地方。秦石山出生在省城近郊这个小镇上,在这里读小学和中学,然后考入省建专,即建筑专科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下边市里工作,在那里一步步上升,直到成为市长。秦石山出身低微,其父退休前是此地镇中学的普通校工,已上七十,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其母亲早亡。秦石山的妹妹和妹夫都在当地镇政府工作,是一般干部。
其实秦石山不是专程邀刘研究员到这里,他是来探望自己的父亲,顺便请刘畅一起走的。他没说如此研究目的何在,与周水沐的论文有何相干,刘畅也不问,反正自会明朗。一行人到达时,家中热腾腾已经摆好一桌食物,都是当地产的山珍土货。那时还不到十一点,早饭不是早饭,中餐不是中餐,秦石山说不管,到了就吃。于是大家入席,红菇土鸡汤,白菜粉丝肉,炒青豆,煮笋干,河虾溪鱼,全都好吃之至。
刘畅不客气。她对吃最没意见,她只一条,就是不喝酒。秦石山跟他妹夫两个男人喝,开了瓶茅台,一杯接一杯。秦的妹妹悄悄做手脚,每次只给他们续半杯,秦石山即朝她板脸,说干什么?这谁管谁?
刘畅打抱不平,说难道秦市长酗酒成性了?
秦石山说他个人对酒毫无兴趣,他的市长官邸从不开酒。今天跟妹夫得喝,妹妹妹夫两夫妻替他照料老父亲,辛苦了,用酒表示慰问。
刘畅说她知道秦石山很能喝酒,她在“香格里拉”领教过。秦石山说那种场合免不了要喝。基层官员不会这个可不行,碰到一些重要领导重要场合还得豁出去,敢往死里喝。这很要紧。喝酒爽快有助于他走到今天。
刘畅说:“现在轮到别人在你面前爽快,敢往死里喝了,是不是?”
秦石山笑,说还早。这不是才走到苍柏关吗?离东京汴梁距离尚远。
他忽然放下筷子,时其妹夫端一脸盆温水正往楼上走。秦石山起身,接过那水上楼。刘畅问楼上什么事?秦的妹妹说,老人住上边,半身不遂不能淋浴,只能温水擦身。秦石山每次回来都要给父亲擦一遍身子。
十几分钟后秦石山走下楼来,背上背着他的父亲。老人干瘦,表情呆滞,静静伏在秦石山的背上,手臂搭在秦石山的胸前。秦石山是小个子,腰一弯背个老人顿时更见其小。但是这种时候他还显得纹丝不乱,步履很平稳,背着老人一步步下楼,一直走到楼下院子,把老人放在院里一张藤椅上。
他说老人想晒晒太阳。
然后继续吃饭。吃完饭没多耽搁,秦石山把老人再背上楼,一行人即告辞离去。
路上,秦石山问刘畅此行有什么发现?刘畅说土鸡汤不错。秦石山大笑,说难道没有改变一点印象,还是“人品低劣”吗?刘畅说原来秦市长记仇呢,她应当为秦市长的孝心热泪盈眶吗?秦石山说这个不必,他只想为刘畅的论文提供素材。他父亲其实很值得刘畅研究。老人家特别不起眼,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但是就是这老人教他男子汉要办大事,要高瞻远瞩,敢想敢为,没有老人哪有他的今天。父亲曾经给他一粒鹅卵石,让他试着用小拳头把石头捏碎,说一天不行,两天不行,总有一天能行。
原来他拳握硬物出于家教。
就说这些。除了研究吃,见识威风凛凛的秦市长如何孝敬老人,此行并无历史。
刘畅觉得分外奇怪。
两个月后,刘畅在本院学术刊物的历史辑里见到了抗日英雄黄胜。该栏目的责编有两人,一人轮流负责一期。在刘畅拒绝之后,周水沐通过另一个路径解决了问题。
后来周水沐寄来一份当地报纸,在报屁股短讯栏里画了一道红线提请重视:本市方志办副主任周水沐所撰《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荣获市社科论文一等奖。
刘畅大笑。周水沐终于如愿以偿。任务完成得不错,秦市长龙颜大悦,赏以升职,另外有奖。现在苍柏关可热闹了。北宋的官道,抗日的战场,小卖部里有售宋代官服,还有悍匪的旧马刀和获奖论文。秦市长的主题公园真是丰富多彩。当然再丰富也不干刘畅什么,说到底悍匪黄胜与刘畅无关,她说过这事可疑,打算开展调查,为秦石山写研究论文,用力扔到桌上。确实不过是为旧往耿耿于怀,意气之辞。
接着就过年。春节后不久,有天午夜,刘畅在梦中被电话铃惊醒。她在下意识里感觉不好,骚扰电话又来了!哪想却不是陌生人骚扰,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气喘吁吁,兴致勃勃,异常快慰地刘畅报告了一个特大新闻:“秦石山坏事了!”
“什么?”
“他也有今天!哈哈!”
欣喜快慰真是溢于言表。他一定兴奋得手足失措,彻夜不眠。
秦石山坏什么事了?该领导大权在握大半年,身边到处“秦市长秦市长”,其实只是代理市长,还需要待来年人代会上依法履行选举手续。他没走过最后这道程序,在年初人代会召开前夕被紧急撤换。上级调派省水利厅长去该市,按法律程序提名,顶替他作为市长候选人提交人民代表大会选举。
这种紧急换马的情形很罕见,通常只在发现原拟任者有重大问题或重大嫌疑时才会。目前有关方面对此的解释是秦石山另有安排,确切的原因和解释还有待明朗。情况骤变后秦石山已在本地消失,有传闻称他被省里来的人带走了。不管出的是什么事,市长已经给别人当上,“秦市长”在该市已成历史。
刘畅问周水沐:“会不会跟苍柏关改道有关呢?”
周水沐说那件事秦石山真是伤了几个大家伙。不管做得多周到,反正人家认他,是他干的,所以总有人搞他。他可能以为自己压得住,其实事情都会变化。眼下当官的不能给绊住,一绊住就得查,一查多多少少总能找出点事,要么钱,要么女人,腐败。这回有他秦石山的好戏看了。
刘畅刺他:“你呢?周副主任,正科级。你是钱,女人,还是贩卖假货?”
周水沐大叫:“刘畅你饶我一次不行吗?”
刘畅骂他,说真烦,别再给她打这种电话了。
其后周水沐没再骚扰。刘畅却在一个饭桌上意外听到了有关秦石山的新消息。
刘畅的师兄喜得贵子,张罗请客,刘畅有吃。宾客中有一个特殊人物:陈处长。大半年前,这位官员带着一个随员,报称是考察组成员,找刘畅核实群众对秦石山的“反映”。不想他竟是师兄妻子那边的亲戚。刘畅跟他在饭桌上一见,居然彼此印象不浅,一眼相认,于是免不了要提起秦石山来。
陈处长说这个秦石山没当上市长,人却还“健在”,不像外边传的那么严重,没给抓进去,只是先挂起来。如果没查出大事,也还能另有任用。
刘畅询问秦石山究竟出的什么事?那人摇头,说挺意外,本来稳稳当当的,突然有人在人代会召开前夕到处散发举报信,指他贪污受贿,严重腐败,弄虚作假,道德败坏,列了七八条问题,其中一条很小儿科,叫偷改学历,欺骗上级和公众。学历问题不像贪污受贿,相对比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秦石山在省建专毕业后参加工作,没读过本科。当副市长后参加过省内一所大学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学习,拿的是结业证,不能算学历。他的登记表学历一栏却填为研究生。
刘畅摇头,说她骂过这人的人品,说得可能过头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实的,他非常讲现实,好像不太注重真实。需要的话,改一改登记表算什么?他敢做,也会做,而且还能振振有词。但是这种事有这么重要吗?足以让一个人当不成市长?
陈处长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从早到晚哈欠连连,什么事都没有,特殊情况下一个哈欠足以把他毁掉。这一回就这样,除学历之外,秦石山还被人指为籍贯有假。秦石山是当地籍人,却把自己的籍贯填报为省城。市长一职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担任。因此没有办法,光这条,只能把他先撤下来。
刘畅说不对啊,秦石山老家确实在省城,他是在省城近郊一个小镇出生长大的,她到过,他的父亲和妹妹一家至今还生活在那里。
陈说他那个处不负责办案,情况都是听说的。具体细节不清楚,只知道籍贯真有不实。也不止这些。时下一些官员跟什么老板啊女人啊不清不楚,这位秦石山也跟一个女人不清不楚。不是小姐情人女秘,居然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老土匪婆。
刘畅说怎么会呢!不是老土匪婆,是当地旧时一大土匪,叫做“悍匪黄胜”。
陈处长说不管土匪还是土匪婆,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如果只有这些,这个人终究还会东山再起。
“没准该来当我们院长了。”刘畅笑道,“他总说他看得很远。”
那时她有预感,事情不会那么平凡。秦石山曾说那个关口已经过去了,显然它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刘畅有幸陪同秦市长见证过该关口,也许很荣幸她还能继续有所见证,对秦市长的种种可疑做重大发现?从当年一段旧城墙开始,他们有不解之缘。
果然,十多天后又来了两个人。这回不是考察组,也不自称办案人员。两位客人中为首的姓张,张主任,来自秦石山当过代理市长的地方。他们说,奉上级之命,找刘畅了解一些情况,涉及秦石山的。
这回谈的除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还有《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两件事的主角都是秦石山,刘畅也大有干系:她在研讨会上推翻众议,她还拜读过周水沐的获奖论文,给予很高评价,促使其发表于重要学术刊物上。
刘畅说这些情况是真是假很好落实,她不想多费口舌。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张主任说他们希望得到刘畅的帮助。秦石山是否用一部高档手机和三千元,授意刘畅合谋起事?后来秦石山是否亲自过问,打电话,帮助周水沐发表那篇文章?
刘畅感觉不痛快了,即胡搅蛮缠。她说她想不起来。她拿过人家手机吗?还有三千块钱?她怎么不知道?手机和钱都哪去了?吃掉了吗?秦石山那么大的领导还给她打过电话?这么荣幸啊?她是不是非得想起来不可?这些事是不是很严重?
张主任说是的,很严重。
刘畅说为什么?
张主任说如果属实,就涉嫌在重大事项上弄虚作假。
刘畅说听起来严重多了,显然不再是小儿科的毛病,足够他受的。
张主任说一切都应实事求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希望刘畅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提供详细准确的书面材料。
刘畅冷笑,说由于没练过书法,自己从不在类似论文上签字,不管其准确还是虚假。但是现在她想起一些事情了。关于苍柏关遗址,秦石山做的是好事,弄虚作假的是别人,不是他。土匪那篇文章她觉得很可疑,但是它有那么重要吗?
张主任说有个情况刘研究员可能不清楚,他们也是才知道的。这位黄胜跟秦石山有关系。实际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亲属,是他的亲祖父。
刘畅大惊:“这怎么会!”
他们说很可能是事实,是真的。
5.
刘畅向所里请假,说要到下边去几天,“做课题”。所长手一摆说去吧。
她去了苍柏关。那一带已经成了一片大工地,车来人往热气腾腾。有幸的是古关遗址已被细致保护起来,摆脱了当年古城墙被一扒了之的命运。
她在那一带走访,收集资料,如当年做古驿道论文时搞田野调查。她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要求她提供书面证言,却没有委托她就“重大问题弄虚作假”进行调查,她的私人研究不具权威效果,其重大发现也很难再拿去往桌上一摔。但是她自愿承担,自费研究,因为这里边的人物秦石山跟她有旧,“彼此有缘”,他的事情令她感觉奇怪。刘畅找了个帮手,不找周水沐,找的是老薛。这位胖大姐还在文管办,比早先更加心广体胖。老薛水平不高,为人却好,爽快热心,刘畅跟她合得来。
她们核对了有关“悍匪黄胜”的情况,在档案馆找到不少历史资料,还从附近山村一些老人那里听到许多旧闻。从掌握的材料看,抗战期间这人率部在苍柏关一带抗击前来进犯的日伪小股部队,取得战斗胜利,这是事实。周水沐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没有做假。他的主要问题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黄胜还有另一面,他在山区盘踞多年,当土匪,其部少不了杀人劫道,抓人质派黑单,与他股土匪争地盘大火并之类事迹,且表现突出,否则不会有“悍匪”之誉。周水沐对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当年这位黄胜颇有传奇色彩。民间传说他会武功,力大过人,可以“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他有三个压寨夫人,其中三姨太最了不得,长得漂亮,能文能武,使双枪,指哪打哪。这类传闻只能姑妄听之。比较有根据的情况是:这位三姨太原是省城学堂的一个女学生,学校放假,到本地探望在此经商的姑姑和姑父,意外遭遇土匪,被黄胜部劫上山,做了压寨夫人,最受宠爱。1947年,黄胜部被剿灭,家属被收监,后释放。这位三姨太带着两个男孩回到娘家生活,从此隐没在省城近郊。
解放后,黄胜的两个儿子均随母姓秦。小儿子早逝,没有成人。大儿子读过中学,留校当校工,娶妻生子。“文革”期间,“三姨太”往事被大字报披露,曾戴高帽,挂“老土匪婆”黑牌游街,不久去世。时其长孙六岁,已经到了可以记事的年纪,这孩子就是秦石山。显然他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祖父的一些事情,包括拳头与鹅卵石,或许还偷偷神往?越神秘越讳莫如深的事情往往越发撩人。后来秦石山长大成人,建专毕业后到地方工作,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他与当地的渊源。所谓“悍匪黄胜”尘封已久,几乎不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前些时候,秦石山兴之所至讲起黄胜,周水沐闻之有心,写文章投其所好,才被发掘于尘封。包括周水沐在内,没有谁明白秦石山为何关注悍匪,但是动静一大,不免有人好奇心切,四处打听。那时就有风传,有人注意到秦石山的儿子姓黄,与父母都不同姓。到他一出事,大家终于恍然大悟。
于是就联系到籍贯。秦石山这种情况挺特别,老根在这边,父亲随母姓属那边。他的籍贯原填为本市,大学毕业前设法更改为省城近郊,主要可能是担心下地方后为敏感者注意,追溯其祖父,给自己找麻烦。更改属实,但是说他二十多年前就为日后当市长弄虚作假,就有些牵强了。老薛说外边盛传他不服,不承认自己籍贯有问题。学历也一样,时下很多官员在职读研,课程结业后,可以通过综合考试和论文答辩去申请学位,以此提高学历,有利仕途发展。据说秦石山已经在准备论文,申请学位。在全部完成学业之前,凭什么他先行提拔了学历?其秘书小王出面承担,说前些年登记干部个人情况,自己替他填表,知道他已经拿到证书,帮他把学历改了,却没写上是结业。以后沿袭下来,各种表都这么填。秦石山承认自己发现后觉得不妥,又怕改来改去反而引人注意,造成不必要麻烦。所以将错就错,哪想就这些小事授人以柄。
刘畅说他真是永远振振有词。
刘畅打听秦石山的其他事情。老薛说这个人修桥铺路盖房子,还真做了不少事。这人想办什么就一定要办成,本来都以为他肯定高升,哪想就绊住了。
刘畅在政府小车班的值班室里见到了驾驶员小刘。他在那里值班管门,新市长用了其他驾驶员,二号车已经不归他开。小刘感叹,说跟秦石山开了几年车,别的不知道,没人敢往车后备箱给秦石山塞东西,这是真的。秦石山总说,他打算把这个官做到省城,做到京城去,不图那些小便宜。
刘畅给张主任打了电话,就是前些时候让她提供“详细准确书面材料”的那位张主任。刘畅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到市里做课题,收集资料,拟配合张主任做论文,核对“重大事项弄虚作假”。想跟秦石山见一面,张主任能否帮助安排一下?
张回答说,他们奉命了解秦石山的一些情况,开展调查,秦石山本人也得到上级指示,必须配合调查。但是上级并没有决定对秦石山采取限制性措施,他现在还是自由的。想见他可以直接联系,不必通过他们安排。
刘畅说她已经设法联系过了。到处找不着,人好像失踪掉了。
张说不要找了。他不在本市,外人找不到他的。眼下这种情况,他不便在本市出头露面,也不会愿意会见外人。
刘畅说谢谢。
她知道哪能找到秦石山了。
她买了一张回程车票。在动身的前一刻忽然有所感觉,即改了票,请老薛弄个车,两人又去了一趟苍柏关。这一次没在关隘多停留,直接去了前山背面的偏僻山坡。当年秦石山曾率领她俩到那里“研究”过,那是一片乱坟岗。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该坟场,说待刘畅下次再来,满坡乱坟会变成娱乐城、夜总会和桑那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真待刘畅和老薛重游墓地,这里已是一片工地,新公路就从坡下经过,乱坟头已尽数迁移平整。问一下,是一个旅游娱乐服务项目在兴建,叫“苍柏度假山庄”。
刘畅感叹,说这人带个无框眼镜,还真是高瞻远瞩。
刘畅返回。第二天上了长途客车,直捣黄龙,去了秦石山曾经带她去过的郊外小镇,在秦石山妹妹家的小楼见到了旧日的秦市长。
秦石山老家的人都在。他正陪其父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刘畅他挺惊讶,问刘畅怎么找得到这里?刘畅说秦市长表扬过,她的记性特别好。秦石山说自己已经不是秦市长了。刘畅评论说,这话酸气扑鼻。不由他笑,说刘畅就是欠管。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已经着手为秦市长写一篇论文,争取有重大发现,准备拿去评正高,接着去拿博士学位。为此想找他聊聊。但是这一看好像不太合适,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秦市长愿意跟她谈会儿吗?秦石山说以往身边前呼后拥,听厌了“秦市长秦市长”,他特别愿意跟刘研究员说说话,那是一种愉悦。现在“秦市长”没有了,当然更愿意跟刘研究员聊聊,帮助刘研究员拿博士学位。只不知道刘畅这回发现什么了?
刘畅说是一个创新型发现,叫做“现实历史学”。
秦石山摇头道:“肯定是杜撰。”
他说这一段时间他隐居乡间,配合调查,闭门思过,每天研究为老父擦身,背他晒太阳,就干这些事,谁都不见不谈,今天为刘研究员破例。刘畅说恐怕没怎么研究吃,但是研究酒了,不时酗一酗?
秦石山说:“你真长了个狗鼻子。”
时秦石山穿普通家居服装,身上淡淡的,有一股酒香。
他说这种时候喝点酒有助放松。借酒浇愁他还用不着。古今中外政治舞台,多少人几起几落,他这算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很快就会过去。人总是要遇到一些关口,走过去就是了。他终归还要去给刘研究员出面试考题。今后路程还长,有过一点挫折经历,从另一方面看反有好处。
如刘畅形容,他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回事情的根子还在苍柏关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团被触及,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驱利之徒,恶劣低下,刘畅很清楚,他们也骚扰过她。这一回他们选准了时机,他又有所大意,才会出现这种局面。告他贪污受贿不新鲜,早被查过,看他们还能查出什么。其他的更不用说了,太小儿科。
刘畅说小儿科就没有自身因素了?如果秦市长认准真实,还会授人以柄?
秦石山说有时候真实不解决问题,只能根据现实需要。如果像刘畅这样,他现在应当是在社科院与刘研究员一起切磋学历和籍贯怎么填写,轮不到他去当市长。
刘畅说现实需要就是弃真作假?如果这样才能升官,那又何必呢?
秦石山说不要绝对化。人各有志,各有追求。一个人认定要干大事,走上了一条路,他就得像那些先人,跨越关口,步步向前。
秦石山嘴上很豁达,心里显然还是为自己的遭际所困。他翻来覆去谈及苍柏关。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苍柏关可能是他的一个关口,处置不当会伤及自身。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干,为什么?他一向敢想敢为,自认为看得很远。他在当建设局长时扒过一段古城墙,闹得沸沸扬扬,让一个刘研究员恨一辈子。当了副市长再扒一个古关隘,以后的人会怎么说他?
刘畅说秦市长真是重视历史。
秦石山说他历来如此。当年扒掉旧城墙,他不是还建了一座仿古城门楼吗?刘畅说秦市长永远要认这个假货,因为现实需要?秦石山笑笑,说当年他曾经给刘畅送过一块古墙砖,允许她保留不同意见。
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刚从苍柏关回来。她在那一带山区搜集有关黄胜的旧闻,这个人物最让她疑惑不解。不是他干过些什么,“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传闻的真假程度,也不是秦石山小时候知道他些什么。她只是不明白秦石山为什么要促成那么一个获奖论文,引发一些人的好奇,事实证明这对他只有坏处。
秦石山说早先他从学校出来,毕业时有两个去向,他做了选择,没人知道他是选择了“悍匪黄胜”。不管做过些什么,这是他的先人,他从小知道他力大过人,在苍柏关打过日本鬼子。这都是真实,应当还历史本有的一面。他在苍柏关上曾多次想起这个先人,当年顶个“悍匪”之名,凭着百十条破枪,敢于据守古关残墙,跟敌人打。现在他是市长,手握重权,一个废墟都不敢保?想来真是勇气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出得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身上的血在说话。
刘畅穷追猛打:“是不是考虑将来当大人物了,会有人来研究你。你不想让未来的刘研究员说你不过是悍匪之后。所以想办法预先给他做个光环。是这样吗?”
秦石山有些着恼了。他说这就是刘研究员要写的论文吗?
刘畅说她觉得无法理解。她到现场看过,乱坟岗上一根骨头都没有了。秦石山在操作苍柏关公路改道时,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线只能穿过那个区域。她核对了资料,当年黄胜被打死,与其部下数十具尸体就草草掩埋于该地。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秦石山的祖坟。他静悄悄点支烟插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坟给灭了。为什么呢?
秦石山一声不吭。好一会儿他说,乱坟岗很真实。那是耻辱,不是荣耀。
刘畅问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荣耀,还是耻辱?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麻烦,稳稳当当还是秦市长?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干。他这样的人必定如此行事,终究还要让人家告去,包括让刘研究员告一个“人品低劣”。
刘畅说秦市长别记仇,现在她要说两句好话:她学历史,她相信历史人物的遭际更多的归咎于他自己,但是遭际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市长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得过什么职位有意义得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她已经开始认真练声,准备一曲颂歌热烈欢迎秦院长。
秦石山大笑,说为了这一句话,他决定不再准备砍刀。当院长后他还要亲自搞一次面试,发红榜,出考题,广引才俊,项目改为替刘研究员比武招亲,以示关怀。
刘畅说她满心期待着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该手机就是当初她从秦石山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她把手机打开,发现没电了。她向秦石山要电话,秦石山指着身边的座机让刘畅打,刘畅摇头,说她要手机。秦石山就拿出一架手机递给她。
刘畅跑到外边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至,刘畅的父亲匆匆下车。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立医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畅生于医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而厌烦,不学医去读历史。这天一见到秦石山,刘畅就注意到他显出病态,脸色憔悴,讲话不时咳嗽,让刘畅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秦石山却说没什么,感冒拖延而已。他妹妹说秦石山自己随便吃药,死活不上医院,谁劝都不听,越拖越重。刘畅觉得这样不行,她一句不劝,却自作主张,未经本人同意,打电话把父亲叫来给他检查。大专家亲临,秦石山还能怎么办?只好从容就医。刘畅的父亲当过内科主任,他的话对病人有决定性影响。他提出秦石山必须到省立医院去一趟,当场用电话替秦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而后刘畅父女一起返回。路上父亲对刘畅说了一句话:“这个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6.
秦石山被确认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尔也抽烟,并未上瘾,他要得个肝癌胃癌还可能,居然问题出在肺里。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的压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医院坚持了近半年,其间经历了两次手术。这人求生意志坚强,一直苦苦撑着,但是病情急剧恶化。弥留之际,他对妻子说想再见见刘畅,刘畅赶到了医院。躺在床上的秦石山没戴眼镜,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喘息不止,对刘畅说他感觉好多了,他过得了这一个关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苍柏关上,看着东京汴梁。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刘畅的桌上还摆着当年他的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觉得已经消失的那个人渐渐虚幻,只有这块古砖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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