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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级领导 第一章

神老乡

1.

陈捷很认真。有时太认真不行,会坏事的。

那时大家守候在高速公路出口,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五分。陈捷向黄江河报告,说估计客人的车十五分钟后到达。黄江河问了一句:“路上没耽搁吧?”陈捷即认真打电话,打算核实一下客人目前的位子以判定是否准时到达。这个电话打坏了。

接电话的是夏玉龙。他一听说黄江河等人正在路口恭候,当即发急。

“为什么?我跟你交代过的!”他说。

陈捷嘴里哎呀哎呀叫,说没错,是交代过不要迎接,情况跟领导报告了。大家说,谢副省长光临,不接一下怎么好,因此还是来了。

夏玉龙不说话,手机里好一阵没有声音,估计他是放下电话,跟谁说明去了。他还能跟谁说?必大领导谢荣光无疑。

好一会儿他说话了:“陈捷,你跟黄市长说,领导还是那个意见:不要接。你们赶紧先回去,我们直接上宾馆,一会儿就到了。”

“这怎么成!”

“省长定的,”他厉声道,“按他说的做。”

于是就很尴尬了。谢荣光一行前来调研,事前确实交代当地官员不迎,大家在下榻地点也就是宾馆会面就行。陈捷跟市长黄江河商量半天,认为还是应当来,于是该到的都到,忽隆忽隆一起前来恭迎。没想一上来就碰了鼻子。

陈捷浑身冒汗,很后悔。早知道静悄悄守株待兔就好,客人到时大家鼓掌,那时没有生米,全是熟饭了,看他还能怎么办?现在电话一打,死了,人家闻讯认起真,发话要求即刻走人,这可怎么办?能走吗?不走能行吗?用本地老乡的说法形容,这里一个市长不得了,有水桶那么大,那边一个副省长更大,有如打谷桶。陈捷充其量顶个小饭桶,他可怎么摆弄?

黄江河盯着陈捷,等着下文,那会儿没其他办法,陈捷硬着头皮赶紧报告夏玉龙的话。黄江河即眉毛一拧,极不高兴。

“这都来了。”他说,“还回去?”

陈捷说:“听说领导脾气可大。”

黄江河一声不吭。

陈捷赶紧出主意。事后证明,这个主意很馊。

他说能不能这样:其他人员车辆一律撤退,只留一车两人,轻车简从。黄市长肯定得留下来,不只是迎接,是利用时间汇报工作。他陪市长留下来,协助处理事务。

那时候有四辆轿车停在路口,除市长外还有分管副市长、政府办主任等相关官员在场,车辆、人员一溜排开,比较壮观,通常情况下热烈欢迎需要类似场面,眼下忽然显得不合时宜了。不说浩浩荡荡,至少过于隆重。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市长采纳了陈捷的建议,一摆手下令说:“就这样。你们快走。”

市长发话,大家自当听从,于是匆忙上车,两分钟走光,路口处顿时轻车简从。

十分钟后省政府的中巴车驶出了收费站口。陈捷站在路口边高举双手使劲挥舞,心里很悬,唯恐驾驶员没看见这边有人候着,也怕车上人看到了不予理睬,一气之下扬长而去,那就太丢脸了。

还好,中巴车驶过来,停在路旁。车门一开,黄江河即上车,陈捷紧随而上。

谢荣光坐第一排,这是惯例。这人五十来岁,身材魁梧,面相严厉。他伸手跟黄江河握了握,什么话都没说。大领导不说并不意味着承认现实,不计较了,自有人出面替他表示一点看法,这就非夏玉龙莫属。夏副主任不宜对黄市长吹胡子瞪眼,他只能对陈捷发话,予以严肃批评。

“陈捷你怎么搞?省长让你们走,为什么不听!”

陈捷陪笑,说这不怪他,怪黄市长。

举座皆惊。陈捷赶紧补充,说黄市长是对上级领导感情太深,生怕怠慢了。

“你还敢推!”

陈捷说哪里推得开,只能乖乖接受教育。这里省长市长加一个大主任,三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他一个小小“神”老乡哪里跑?早给压扁了。

他看到满车人面露不解,即加以解释,说本地乡下人讲普通话嘴角漏风,他这个陈老乡就变成了“神”老乡。

于是一车人都笑。但是不敢多笑,因为谢荣光板着脸呢。

陈捷继续前进,着力活跃气氛,扭转不洽局面。他往车上瞄了一眼,问夏玉龙:“怎么少了一位领导?夏主任把王处长藏哪去了?”

夏玉龙说:“他有点事。”

一旁谢荣光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摆手,制止陈捷继续活跃。他指着陈捷问黄江河:“这是什么人?”

黄江河介绍说陈捷是市农办副主任,他们主任因病住院动手术,目前工作由陈捷主持。这一次省调研组由省农办夏副主任牵头组织,市里对应,由陈捷具体负责。陈捷这个人嘴巴有点怪,但是工作一向不错,很认真的。

“回头你给我查,看他这次是怎么负的责?”谢荣光说,“三座大山只会唱高调,管不住一个陈老乡?怎么强调都不顶用了?”

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挺尴尬。谢荣光指着陈捷,当然不只是说给他听。这时候陈捷还能往哪里跑,只能沉痛检讨。他还是那一套,说不能怪他,这一次要怪的是谢副省长。大领导事多,重要讲话、重要批示不断下达,人却难得一见,让基层干部了解太少,一朝光临,真是不知道如何对付,左右为难。

于是轮到黄江河摆手,不让陈捷多说:“讲什么废话,死鸭硬嘴。接下来安排好,一切按领导要求落实,别让省长再不高兴。”

谢荣光竟不依不饶:“江河市长,我就要你落实这个。”

他要落实什么?就刚才说的,查。他说要看看这个什么“神”老乡到底怎么搞的。再三交代别搞那些东西,为什么置若罔闻,偏偏要搞?这件事如果市里不查,他就亲自过问,紧抓不放。他准备把省里这一次调研任务交夏玉龙主办,自己另外开展调研,就查这个陈捷,题目叫做“怎么搞的”。不是说大领导让基层干部了解太少吗?这一次可以让陈捷充分了解,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悔之莫及。

这个人语速平缓,并不高调斥责,也不怒目相向,却是不怒而威,气恼之情溢于言表。迎来送往算什么天大的事?有必要这样小题大做吗?人家偏要。车上大小官员个个凭息悄声,无不胆气发寒,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夏玉龙及时出来调控现场。他说谢副省长的重要指示咱们要认真贯彻执行。来之前领导再三强调,一定要改进作风,不许产生不良影响,陈捷明白吗?

陈捷说明白。

谢荣光居然还要揪住不放:“你明白个啥?”

陈捷苦笑,说领导真是一针见血。实话说他脑子里确实没搞明白,但是身子是明白的。此刻他四肢发凉,上气不接下气,就跟快淹死一样。学一句文绉绉的话,叫做“畏惧不已”。真是畏惧不已。

还是没人敢笑。但是谢荣光不说话了。

中巴车继续前进。这是当天的第一回合,大出陈捷之意外。

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弄到如此程度像是有些奇怪了。

三天前,夏玉龙给陈捷打电话交代调研事宜时并无异常。谈及具体事务之际,他还跟陈捷开玩笑,让他准备一点怪话,供副省长调研时欣赏。陈捷说,怪话不成问题,要荤的还是要素的?夏玉龙说都要,大小都是人,人都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全面有助健康。那时他说话的语气挺休闲,没太严重。他告诉陈捷,是谢荣光点名让他负责安排这次调研的。省农办的李主任带团出访,还没回来。谢荣光不想等,让夏玉龙抓紧操办。调研组拟走三个市,夏玉龙把第一站安排在陈捷这里,他对陈捷比较放心。谢荣光这位领导特别较真,得让他一下子有个好印象,开好头,调研活动才能圆满。陈捷这里可以看的东西多,他本人办事特别认真,所以从这里开始。陈捷便叫苦,说大主任看得起,不知道下面挺难受。听说谢副省长厉害得很,骇人听闻,让他先去打别人不好吗?自己这个“神”老乡只是个副职,当出头鸟太小了嘛。夏玉龙笑,说没那么可怕的,这次不要别的,就你这个出头鸟。

当然都是些笑谈,他们俩熟,玩笑无妨。电话上探讨了一些具体事项,夏玉龙交代说,谢要求本次调研轻车简从,他自己不带车,统一用省政府的中巴。下面也简化迎送,不必接,直接到宾馆见面就行了。

陈捷说这好,汽油很贵的。

那时候他没当回事,反正主随客便,各自高兴就行。不料一向黄江河汇报,麻烦就出来了。黄江河说谢省长怎么搞的?有这么简单?没搞错吧?

陈捷这才发觉可能真的搞错了。以往类似事项他管得少,副职不当家。这回主任生病才有他麻烦。他问了市里接待处,接待处答复说谢副省长近年到本市视察多次,单独来过,带队来过,每一次都由市主要领导出面,到高速公路出口处接。这是惯例。上边领导下来都这么迎接,别的人也都如此,其他市也都一样。

可是这一回人家作风优良了,特加交代。怎么办呢?破一回惯例?黄江河觉得不妥。他要陈捷问一下周边:“别找夏玉龙,他只能那么说,问他还为难。”

于是陈捷找了蔡省吾,蔡省吾在邻市当农办主任,比陈捷官大。但是彼此老同学,加上不相统属,私下里不计大小。夏玉龙跟他们也是同学,人家如今高高在上,俨然一座大山,跟他说话已经得注意一点,与蔡省吾略有不同。

蔡省吾说上个月谢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也是带省里几大部门的人,开了一辆中巴车。省农办李主任给他打过电话,也讲不必接。他们觉得不合适,依然全场出动热烈欢迎,大领导哈哈哈哈,并无异常。

“交代嘛当然需要,总得说说,表示表示,客气客气,你怎么当真了。”蔡省吾跟陈捷打哈哈,“这一套你还不会?”

陈捷也笑,说自己聪明着呢,陈老乡从来不笨。每一次路过仙山去拜见蔡主任,哪一次他都会先打电话,要求别给他上卤猪蹄。是不是?这就是提前交代了,多卤几块猪蹄以备咀嚼。

蔡省吾让陈捷小心点,谢荣光对猪蹄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啥?”

蔡省吾说以他观察,该领导比较喜欢人,尤其是陈捷这样的人。他要高兴起来,会把陈捷从头到脚修理一遍,让陈捷从此荣光焕发。

“你让他修理了吗?”

“还好,大修年限未到,小修当然免不了。”

蔡省吾讲了一件事:他们安排谢看一家台商农业企业,下车时领导忽然指着山边一棵树问那是什么?蔡省吾却不认识,急中生智说可能是台商从台湾搞进来的新品种。领导说这要是新品种岂不怪事。于是亲率众人过去鉴定该新物种,确认不过是本地早有种植的油萘。于是大领导当场修理他,要求他到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去进修一下,学习一些本地果树基本常识,以适应农办主任的业务需要。

陈捷大笑,说蔡省吾活该。上大学时到处追女孩,不好好做作业,时间到了连夜借人的本子抄,现在才知道厉害。

蔡省吾说这位领导不太照顾咱们的面子,不过高兴起来也还行。那天挨了一番修理,他感觉窝囊,却没有因此缩头。后来找到个机会,他向该领导大声哭穷,说不是自己不认真学习,是单位经费不足,困难太多。末了大领导竟然替他开口,要市里给蔡省吾多拨点钱,让他能够支付前往省农科院进修的路费。金口一开还真管用,市里一下子给了十几万。一举解决了该单位买新车安空调的经费缺口。

陈捷向蔡省吾打听有关热烈欢迎的各项细节。毕竟是老同学,彼此不必客气,用不着云山雾罩,担心内部事项乱说不宜。蔡省吾一五一十介绍了情况,他还开玩笑,问陈捷干嘛打听得如此仔细,有何险恶用心?难道是准备拉领导下水?陈捷跟着也开玩笑,说蔡主任可以拉领导下水,陈副主任就不能学?只能伸脑袋挨人修理?蔡省吾咯咯咯笑,说领导又不是他们蔡家的,那是全民所有制,公共财产人人有份,陈捷尽管下手,他哪里管得着。陈捷便感叹,说如今当大领导真是特别不容易,这么多人摩拳擦掌,个个冤鬼似的,尽想把他拉下水去。有如《西游记》里你来我往那么多妖怪,都要吃唐僧肉。想来不免为之畏惧。

蔡省吾提醒陈捷,说不要太为领导畏惧,还是多为自己。所谓阎王好哄,小鬼难缠,安排类似领导事务,尤其要注意办好其身边工作人员。否则哭都不及。

陈捷问:“你是说招呼好秘书?”

蔡省吾说不错,谢荣光的秘书姓王,省政府办的一个处长。

“是不是胖胖的,中等个,戴一副眼镜?”

蔡省吾说不错,就这个王。

“还跟着他?”

“是啊,一直都是。”

“这人我认识。”陈捷喜出望外,“热烈欢迎过一次。”

蔡省吾问陈捷如何欢迎的?感觉怎么样?好侍候吗?陈捷说没事了。忽然间如释重负,很高兴。别的人指望不了,这个人能帮上忙。这就没事了。

蔡省吾大惊,说难道这是陈捷在大领导身边安插的卧底?陈捷说他跟这个王几乎不认识。但是彼此有缘,看来这回没问题,可以将领导径直拉下水去。

紧急咨询就此打住,陈捷赶紧跑去找黄江河汇报。黄江河很满意,说这就对了。他当即拍板,按照本市惯例,参照其他地方做法,不管领导如何客气,咱们该迎照迎,热烈一点。于是大家隆重前往。

结果陈捷一上阵就碰个满脸鼻血,大领导果然名不虚传。陈捷哪能指望什么卧底啊,那天上午他随黄江河上了调研组的大巴车,一边点头一边东张西望,顿时心里发凉,知道自己高兴早了:满车领导该有的都有,独独就缺了那个王。

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

2.

从高速公路出口前往市区,进入市宾馆,车行十五分钟。一路上气氛很沉重,但是未出意外,却不料甫一下车,大领导即刻发作,上了第二回火。

“搞什么?”他指着大门口问,“谁定的?”

“这没写错啊!”

“马上拿走。”

谢荣光指什么生气呢?竟是摆在他们下榻的贵宾楼大门两侧的欢迎牌。这种牌很普通,一侧摆一块,牌上红纸黄字,写有两条非常一般的标语。左边一面为“热烈欢迎谢荣光副省长率省调研组光临我市检查指导。”右边一面是“祝谢荣光副省长及调研组各位领导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类似标语见诸于多种欢迎场合,几乎可谓全国通用,并无创意,今天谢副省长驾到,标语上写的是谢荣光,明日谢省长走了,王主席来了,换成王主席的名字即可,大家一律笑纳,反正就是个意思,表明主人热烈欢迎,客人没有太多计较的必要。却不料今天谢荣光认起真来,坚决不予接受。

“早交代不搞这些,”他对陈捷瞪眼睛,“怎么还弄?”

陈捷说如今乡下人过年少不了也得贴两张红纸,写两个“福”字。大省长光临,没有两张红纸怎么说得过去。

夏玉龙急了,当即发话阻止:“你还说什么!快收起来。”

于是小姐、门僮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两面标语牌抬进门厅里。谢荣光站在车门边,板着脸一动不动,直到欢迎牌抬开,才拂袖而行。

后来宾馆老总向陈捷讨教,问这标语怎么了,让领导这么不喜欢?这问题不好回避,因为两条标语事前曾由陈捷亲自过目。这次来的领导大,如何安排让陈捷很费心,所有细节都很注意,包括标语。却不料该倒楣时,任你怎么用心都不管用,横竖都得碰鼻子,标语也跟着倒楣。陈捷对老总说,看起来咱们真是老乡,不会搞,弄个标语都发馊。为什么要写“光临我市”?应当写“莅临我市”才对。老总说这还不一回事吗?陈捷说这位省长叫什么?谢荣光,谢荣光副省长光临我市,左一个光右一个光,加上另一边还有一个光,三光政策吗?把人家弄光?这怎么可以。老总说不对啊,谢副省长也不是第一次来,以往抬出来的也是三个光,人家很高兴,没问题嘛。

陈捷纯属胡说八道,他自己心里有数。大领导何以与两条全国通用标语过不去?跟什么三光两光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是在借题发挥呢,有如一个乡下老太婆指着院子里的一头猪,骂其贪吃懒做,你以为她真是在骂猪?猪贪吃懒做不是长膘快吗?求之不得。人家老婆子指桑骂槐,是在抱怨儿媳妇不好。谢荣光对两条标语发难跟乡下老太婆骂猪是一个道理,让他不高兴的不是标语,是标语旁大门边站着的人。时有十来位大小官员候在那里热烈鼓掌,欢迎大领导驾到。这种场面很普遍,并非刻意安排,绝无创新,大家早就习以为常,问题是今天人家领导恼火这个。

他这火恼得太没道理,陈捷略有不服。

时已中午,客人到达后先进房间,叫做“擦一擦脸,洗一洗手”,然后就该用午餐了。夏玉龙把手一摆,让陈捷跟他进房间,门一关就他们俩,这时比较好说话。

夏玉龙交代说:“谢副省长一向脾气大,加上今天不痛快,你们小心点。”

陈捷说原来是这样,领导今天不痛快,搞得大家这么痛苦。

夏玉龙说:“你陈主任不痛快的时候,底下人很愉快吗?”

陈捷说自己小主任还是副的,管不了几个人,没比。当然人总有不痛快的时候。

夏玉龙说谢副省长也不是总这样,也有高兴的时候。别往心里去,注意一点。

陈捷说谢谢夏副主任提醒。当下属的免不了挨训,视同接受教育。

夏玉龙是陈捷的老同学,早年间他俩与蔡省吾等人一起就读于省农业大学,眼下都在农办系统工作,如陈捷怪话所称,均为老农。夏玉龙跟陈捷关系比较特别,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县呆过,那时也是上下级。上下身份有别,彼此都得找准位子,但是老同学间毕竟还可以说点小话。

当天午餐没出事,一切正常。事前夏玉龙交代过,谢副省长强调不许摆酒,菜简单些,便餐为宜,入席陪餐人员尽量少点。陈捷照办。当天中午陪餐的仅市长黄江河和陈捷两人。时市委书记出差不在家,市长最大,他出场就够了,可谓以一当百。陈捷负责具体安排调研组活动,自当出席,主要任务不是吃,是把调研日程的细节一一敲定。他在席间从旁观察,谢荣光的脸色始终不好,但是没再发火,可能因为这一桌菜暂无把柄可抓,也可能是不痛快过去了,心情开始好转。

开吃之前,餐厅服务人员依例,询问客人需要什么酒水?谢荣光说不要酒,不要饮料,也不要茶,他要一杯白开水,对一点凉的,不要太烫。服务员赶紧去办,不一会儿用托盘端出一杯白开水。谢荣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即打开,就着开水服药。坐在他身边的黄江河表示关切,问省长身体怎么样?谢荣光说不怎么样,所以才吃毒药。桌上人一听讲的是毒药,个个惊讶,以为听错了。谢荣光即补充说,是药三分毒,猛药尤其毒。治病就得服毒,没有办法啊。

其语音表情竟有些惆怅,与常人无异,显出点人情味了。

他居然主动向陈捷发问,非厉声追问,是比较亲切的询问。

“说一说,你这个陈老乡哪来的?”

说他一个三座大山,他记住了此间的一个陈老乡。这人似开玩笑,脸上却无笑意,依旧十分严肃。陈捷怕他再拉下脸训斥,不敢多说,只讲自己农家出身,读的农科,干的农业,春耕秋收知道一点,大政方针领会不够,土话怪话讲起来顺溜,开会念讲稿说正经话嘴角漏风,姓陈说成了姓“神”。所以自称老乡,即乡下人。

谢荣光没轻易放过他,还追着问:“什么陈啊神啊的,你这是哪的口音?”

夏玉龙替他解释,说陈捷老家在本市连山山区一带,那边的人真是这么讲话的,“芝吃丝”分不清楚,姓陈的就变成姓神了,陈捷刚上大学那会口音可重,如今好多了,已经没有那么“神”。

陈捷说这归功于领导的批评教育,还有个人的努力学习。

谢荣光脸上有笑容了,这时候的样子比较和蔼。他感叹,说他早几年到过连山。记得那儿有一条小河,流到镇子旁边,形成一个小湖,狭长形状,湖边长着树,植被不错。陈捷赶紧套近乎,说自己的家乡真是有幸,大领导亲自深入视察过,还记得这么清楚。但是领导有一点小错误,就是该地不把湖叫湖,当地人口音重,管那叫“水蚕”,意思是“水潭”。他的村子就在水潭边,早年潭水清澈,最深处达数十米。

“他们告诉我湖里有大鱼。”谢荣光说。

陈捷即笑,说当地镇村干部罕见大领导,一朝撞见不免手脚发麻,心里发悚,畏惧不已,所以没敢说老实话。他们家那个狭长深“蚕”里真有一些土特产,但是最著名的土特产不是大鱼,是阿三。村中大人们总拿它吓唬小孩,说阿三藏在潭中,小孩不听话下潭玩水被阿三看见了,顺手就拉下水去。所谓“阿三”其实就是水鬼。当地民间传说,水鬼都是些溺水而亡的冤魂,它们不得超脱投生,必须捉住一个替身溺死,自己才能转生为人。所以阿三们总是潜伏在潭里窥视,随时准备把个活人拉下水去。捉住替死鬼后阿三得以转生,替死鬼就变成阿三,再去捉拿下一个活人。

谢荣光说:“这都鬼话。”

陈捷赶紧检讨。时服务员端一盘清蒸桂花鱼上桌,陈捷说不好意思,干扰了领导们的胃口。领导说得对,什么阿三阿四那都胡说八道,鬼话,大家吃鱼,这鱼不错。

黄江河对谢荣光说陈捷这张嘴在机关里出了名的,怪。这干部就是嘴怪,其实办事挺认真。说他陈老乡,真是有点老乡模样。个头小,身材瘦,经常在乡下跑,晒得黑,给他把锄头往地里一站,跟乡亲们确实也差不多,搞搞农办挺合适。这人曾经在乡镇干过多年,农村农业农民都很熟悉。

谢荣光说:“在哪里干过?连山?”

陈捷说他在连山当过副镇长。后来还在邻近的旧城乡当过一届乡长。陈捷特意提一下谢荣光的秘书,说这一次谢副省长来视察,事前省里曾传来一份名单,他一看名单上有王处长,非常高兴。因为当年在旧城乡工作时曾经见过他,有幸认识,当时处长也是随领导下来视察的。不想这一次王处长最终没有光临,很遗憾。

谢荣光不吭不声,紧盯着陈捷看。陈捷不禁心里发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又说错话,领导是不是准备忽然拉下脸来。大领导神妙莫测,真是说不准。夏玉龙及时在一旁插嘴,把话接了过去。夏玉龙说当年他也在县里。曾经有省里一伙电视记者到旧城乡搞随访,看到路旁几个农民兄弟在聊天,记者叫住其中一个,问这位老乡知道省里发布的某项农业政策新规定吗?该老乡即表示他知道并坚决拥护。记者细细一问,不得了,虽然嘴角漏风,讲得头头是道。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什么老乡啊,原来就是本乡乡长“神”捷。

大家都笑,于是就议起了记者。谢荣光问这次调研活动通知记者参加了吗?陈捷说通知了。谢荣光问通知了几家?陈捷说本市报纸、电视、电台都通知。谢荣光说只有市里的?陈捷说省里各主要新闻单位在本市都有记者站,他们也都会派记者来。谢荣光点点头,不再询问。

那时陈捷正喝蘑菇汤,他大汗淋漓,说这汤真是烫嘴。席间他跑出门去,声称是要落实一下下午的安排,其实哪有什么安排,他是去救火,喊人,紧急调度。做什么呢?通知记者到场。

这一次谢荣光所率调研组到本市,内容是“农业产业政策调整”,调研组成员来自省里各涉农部门。类似调研活动不属特别重要的公务活动,媒体可报可不报,视情况而定。此前夏玉龙交代调研事项时,从未跟陈捷提起需要通知记者随同。加上谢荣光强调不让接不让迎,不摆酒不要陪,让陈捷觉得该领导这一次搞的不止是农业调研,还有些像是廉洁从政优良作风标兵示范了。所以他压根就没跟媒体打招呼。哪想人家大领导不喜欢官员迎来送往,却很欢迎媒体参与活动,看起来还多多益善。陈捷在饭桌上一听其言,知道大事不好。当着谢荣光的面很畏惧,不敢承认全无计划,唯恐他当场发作,只好硬着头皮无中生有,回头才赶紧安排。

午餐后走出餐厅,夏玉龙给陈捷使眼色,让他还要保持警惕。夏玉龙提醒了一句,说话适可而止,怪话不要太多。阿三阿四什么的,不要讲了。

陈捷说明白。

他也问了夏玉龙一句,说王处长呢?怎么这回没跟来?

夏玉龙说本来要来的,名单都打上去了。临时有点事。

“干嘛老问他?”夏玉龙问。

陈捷说知道大领导不好对付,指望他帮点忙。也算故人了,当年有幸热烈欢迎,共同战斗过一个晚上,留下了一些伤痕。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面,本来也未曾想念,事到临头才忽然想念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跟着谢吗?”

夏玉龙说是的。这个王不简单,谢特别欣赏,带过来带过去,总在身边。秘书就像鞋子,对脚的好走路,总穿着。不对脚的哪会再用。

陈捷说乡下人管这叫尿壶,洞眼对得上就留着尿,对不上早扔了。

夏玉龙说以前那些事不要再提。明白吗?

陈捷说知道了。

什么事呢?彼此心照不宣。涉及当年的热烈欢迎,拉人下水,此事内部掌握。

那一年,陈捷在旧城乡当乡长。有个星期天晚间,近十点钟,他的手机来了一个电话,是夏玉龙打的。夏玉龙问他在旧城,还是在县里?在干嘛呢?陈捷说他在县城家中,没干好事。儿子期中考成绩很差,满纸是屎,老婆管不了,让他利用假日回家加以教训。就干这个,明天一早回乡下。夏玉龙说那好,这里有事,赶紧来一下。

那时候夏玉龙是副县长。夏玉龙跟本县旧无渊源,他是省城人,农大毕业后去了农业厅下属一事业单位工作,一直干到处长。后来恰逢省直抽调一批干部到县里挂职,他给抽到了,下派陈捷那个县当两年挂职副县长,两位老同学才欣然重逢于基层。那天晚上夏玉龙让陈捷赶到县城北郊的华丽大酒楼,没别的事,就是见客,见一女三男四位客人,均为省农业厅的年轻干部,时随厅长视察本县。夏玉龙在省里时跟他们都在一个系统,彼此认识,此刻相聚于基层,当然得一尽地主之谊,聊表热烈之情。当天晚上客人们已经陪同厅长接受了书记、县长的正式欢迎宴请,现在是夏玉龙另加安排的余兴节目,哥们姐们小范围聚会,吃吃夜宵,唱唱歌。这种场合相对私密,为什么要无关者陈捷赶来参与?因为有两项内容需要,其一是喝酒,其二就是买单。

夏玉龙酒量不行,碰到需要喝酒,甚至斗酒的时候,他需要援兵。凡类似场合,没有足够的酒精,哪里能够表现欢迎之热烈程度。所以那天晚上他得搬救兵,这种救兵当然得用自己人。陈捷是老同学,酒量大,嘴巴还格外有用,嘴角漏风,能讲怪话,阿三阿四一来,大家哈哈哈哈,非常下酒。重要的还有一条:待欢迎项目全部热烈完成,他可以全数买单,因为乡长管财,签的字算数。夏玉龙虽贵为副县长,手中掌握的接待费有限,有时不免需要下属部门分担一下,帮助买买单。这种事也不是随便找一个有钱的就行,必须如陈捷般可靠,以避免出现意外麻烦。

陈捷与四位客人一一握手,其中有一个握手动作很敷衍,伸出几个指头跟陈捷一碰,一点力气不用,轻飘飘就把指头抽回去。这就是那个王处长。当时他名片上印的是农业厅办公室的助调,但是他们都管他叫王处长。这人年纪比夏玉龙、陈捷要小一些,个不高,人很牛,一对眼睛眯在眼镜后边看陈捷,没把他太当回事。

夏玉龙介绍,说这位王处长是厅长的大秘书。陈捷快敬他,来个满杯。

陈捷赶紧举杯,那王处长俯着身子只顾跟一旁女子说话,头也不抬,杯也不举,眼睛也不看,摆一摆手,让陈捷赶紧喝,就这么被敬一杯。

陈捷讲怪话了。说他发现夏副县长说得不对。王处长哪里是领导的大秘书,他自己就是大领导。领导说的是他给写的,领导看的是他给排的,领导签字的那根笔也是他递过去的。离了他,领导不懂得说话,不知道走路,签字都找不到地方了。像乡下人说的,神婆不跳,菩萨不到。

不觉大家都笑。那个王略显不快,让陈捷不要胡说八道。陈捷笑称胡说八道是小事,今天晚上代表夏副县长和全县人民热烈欢迎,准备光荣牺牲在这里,用这酒楼里的酒把王领导灌倒,彻底拉下水去。

“哎呀呀,你是个谁啊?”

陈捷说他是“神”老乡。他先给领导讲个故事:他老家连山那边有一口水潭,水潭里有种东西叫做“阿三”,那其实是传说中的水鬼。他五岁时跟几个小孩偷偷下潭玩水,不幸撞着阿三,被水鬼拖进潭底。村里大人即刻赶到,他母亲跪在水潭边哭天唤地,请求阿三饶了他,结果奇迹发生,他从水潭边冒了出来,毫发未损。从那以后他就怀疑自己变成阿三了。各位领导碰到他千万小心。

座中女客发笑,指着陈捷道:“王处,人家单挑你呢。怕不怕?”

陈捷说王处长在省城不用怕,到了此地只好畏惧。这儿的水潭归阿三管。

王处长是什么人?他还能怕陈捷如此吓唬?于是喝。这人果然好酒量,连干三杯不见动静。他自己夸口,说晚间书记县长宴请,他为老板替酒,少说已经喝了半斤洋酒。给老板当秘书,没这水平怎么行。陈捷便感叹,说看起来任务很重,拉王领导下水这么不容易,拉王领导的老板下水那就更不容易了。

席间陈捷托故跑出门,到外头偷偷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已经睡了,陈捷交代她上好闹钟,午夜一点前,如果他还没回家,赶紧来电话,随便说个什么,儿子发烧老爹摔倒,越紧急越好。到时候他好借机逃跑。

“不跑准他妈给搞死。”他说。

夏玉龙也出来打电话。他哈哈哈,很高兴,说陈捷就这么干,好。重点突出,方向明确,拉住这个王往下拖,看他还能喝多少。

陈捷说小屁孩这么牛逼,夏副县长巴结他做啥?

夏玉龙说别小看。这是人精,大领导面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他。

陈捷说乡下人讲,撞见小鬼,认得阎王。小秘书这么难搞,大领导还了得?碰上了不是该活活给吓死?

夏玉龙说大的以后再讲,现在先把小的搞定。

陈捷说:“那行,再接再厉,咱们淹死他。”

口出狂言,实有畏惧。他心知当晚没那么简单。

当时王处长一口一个老板,给陈捷留下深刻印象。王处长跟随的老板就是谢荣光,时谢为农业厅长,后来才成为谢副省长。当时陈捷以小推大,开玩笑说碰上大领导该活活吓死,居然一语应验,数年后果真碰上了该领导,真是一下子给碰个灰头土脸,满鼻子流血。这种时候不免有些想念王处长,尽管知道无从指望。

下午出发前,陈捷在大堂前坐立不安。还好,终究是补救及时,不劳大领导再行发火。各媒体记者陆续赶到宾馆,有的拿笔有的杠枪,坐满了两辆面包车。

但是正如老乡所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家还盯着呢。

3.

下一轮发作在山间,调研的现场。

午餐后,谢荣光的脸色有所缓和,语气略显轻松。下午出发前,黄江河给谢荣光介绍几位随行记者,谢荣光跟他们握手,脸上稍有笑容,表情很亲切。陈捷以为阴霾基本过去,领导的心情已经好转,不再打算紧抓不放,亲自调研陈老乡是“怎么搞的”,大家可以愉快些了。看头一个点时情况也不错,没出事,问题出在第二个点上。

这个点安排得比较远,大巴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往山里跑。调研组一行去看茶叶基地,该基地四周几个山头全都辟为茶园,相当壮观。调研车队在狭窄山路左盘右旋,进了半山一座山间茶场,一路车行顺利,并无意外,直到下车喝茶。

按照原定计划,谢荣光一行到达后,先在茶场总部小休片刻,喝喝茶,放放水。诸位领导坐着车一路上山,时间长,路不好,跑到这里也该累了,宜劳逸结合。这茶场有好茶,在该地首屈一指,正可隆重推出。当天车队到达时,茶场老板早已恭立于场部新楼前。客人下车走进楼下大厅,厅中茶几上摆有数套茶具,电热壶上开水已经烧开,诸事俱备。

茶场老板三十多岁,喜眉笑目,能说会道。客人落座后,小老板即烫壶,沥水,泡沏,亲自为客人上茶。第一杯茶自然先送首长,小老板用一支专业竹夹把茶杯夹送给谢荣光。却不料太认真,动作略大,小半杯茶水给洒到了茶几上。

小老板笑,说自己手艺不行,但是茶肯定好,是自产的特级茶。

谢荣光板着脸,看着茶几上茶香升腾的茶水不说话。大家不觉紧张,轻声慢气,唯恐弄出什么动静。忽然该领导伸手把小茶杯一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好,”放下茶杯后他点点头,“不错。”

原来他不是不高兴,只是品茶的表情动作比较严肃。

陈捷说谢副省长果然懂得茶。本地乡亲们可不太明白,这里一向管喝茶叫做“吃茶”,有如吃红烧肉。他这个陈老乡也差不多,什么茶都是一吃了之,缺乏品味。

得到领导表扬,小老板来劲了。这人有一套。他说茶好还得水好,水好还得茶具好,茶具好还得手好。哪有手好?他这儿有。

于是他拍手,两位青年女子应声而出,从里屋走了出来,原来小老板金屋藏娇,暗存两大活人。两女子细皮嫩肉,打扮都很入时,不像茶园里采茶的村姑,倒像茶馆表演茶艺的小姐。人长得漂亮,古人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大约就这样。她们的手指头都很长,白润有光,所谓“手好”原来如此。

小老板让女子给各位领导沏茶。小姐即鞠躬问候,笑盈盈分坐在两张茶几边,卖力施展。谢荣光对面位子上坐了一个,一双巧手于众目睽睽下在茶具上飞快动弹,白净耀眼,细如景德镇刚出窑的薄瓷茶杯。

“这小姐功夫特别好。”小老板夸耀。

谢荣光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出门去。

陈捷心知不好,赶紧跑步跟上。黄江河夏玉龙及调研组其他人等面面相觑,片刻间大厅里一片椅子声,大家相继匆促离席,追赶出门。

谢荣光不吭不声,表情气恼。原来他心情尚未根本好转,不留神间又给惹着了。活该陈捷倒楣,此刻只能追在后边叫唤:“省长,省长慢点,这地板不平。”

谢荣光即训斥:“搞什么名堂!”

黄江河追上前。谢荣光指着陈捷对黄江河发话:“你说,这个人怎么搞的?”

黄江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荣光说:“记住,我说过了,给我查他。”

陈捷即苦下脸来。谢荣光喝道:“上车!”

于是动身前往茶园。一路上谢荣光满脸奇臭,没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光火。

夏玉龙把陈捷拉到一边,很生气。

“陈捷你怎么搞的?”他说,“领导好不容易高兴一点,又不行了!”

陈捷还说不怪他,怪小老板太认真,看来太认真确实不行。前些天他专程到这里安排调研事宜,发现小老板毛手毛脚,即交代他找两个会沏茶的员工备用,到时候领导不喝茶算了,有兴趣就把好手使上。所以小老板才特地去弄两个美女为领导服务,哪知道人家烦的偏偏就是这个。美女是祸,一点不错,让美女出场真是馊主意。但是话说回来大家都有些冤枉。毕竟人家小老板不是拉皮条,美女们尽管细皮嫩肉,却不是桑那浴室的按摩女,或者发廊里的暗娼。人家没想在这里拉谁下水,不外就是给领导展示一下茶艺和手段,这也不行吗?

“你自己看看,这行还是不行?”

陈捷说他真是不服。这不是他自作主张,事先他特地了解过,找的是蔡省吾。蔡告诉他上个月谢在那边调研,曾抽空专门欣赏过当地茶艺团的表演,听说对该市的茶和茶艺小姐评价都不错。怎么到了这里就跟人过不去?脸一拉就教育上了?

夏玉龙说:“早跟你讲过了。不知道谢副省长脾气吗?他今天不痛快。”

陈捷说这回死定了,冤枉。

陈捷决定赶紧采取措施,再上一个主意,不管馊不馊,先办就是,以备谢荣光言而有行,真要一查,对陈老乡实施“调研”。乡亲们有说法,叫“菜叶死青,赶紧使肥。”陈捷使的什么肥?茶叶,绿色食品。

他把茶场小老板叫到一边,让小老板即悄悄准备十五袋最好的特级精品茶,用礼品袋装好,安排一辆车立刻拉走。各项费用按成本价打点折,届时他会让财务人员转账结算,不加重小老板负担。省调研组人员自谢荣光起到司机止,一共十五人,陈捷安排每人一袋,不多不少。市县陪同人员就免了,节约成本,也防扩大影响。

小老板赶紧让人操办去了。

谢荣光及调研组一行在黄江河和市县一批官员陪同下,看过茶园和制茶厂,上了停在路旁的车辆,离开茶场前往下一处参观点。

夏玉龙问陈捷:“看你一路跑来跑去,这个电话那个电话,干什么呢?”

陈捷说他还能干什么?做好下一步安排。

“考虑周到些,特别是细节。”夏玉龙交代,“别再让他不高兴。”

陈捷说明白,谢副省长已经发过几回火了。看来这次大领导不仅是来开展农业调研,还是专门来教育他的。他一向自以为认真,这回左弄右弄总没弄对,搞不明白,对领导真是了解太少,心里很憋气。如乡亲们所说,犁到了,耙也到了。大领导火发了,话说到了,陈老乡不更认真一些无异于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正快速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车上装有小老板提供的礼品茶。这些礼品将直送市宾馆,那儿有人负责张罗,务必赶在客人返回之前,让宾馆服务人员将礼品悄悄送入他们所居的房间。

这是什么?以陈捷的玩笑说辞叫“拉领导下水”。从谢荣光已经表现出来的情绪推测判断,陈捷如此行动无异于自己找死。他痴呆了吗?没有,他并非自作主张,且这般送礼早有前科。

事情就在那一年,陈捷被夏玉龙叫到酒店里陪王处长等人喝酒之后。那天晚上陈捷没有淹死那个王,相反,他自己险些被人家淹死。大领导的秘书年纪不大,果然高手,对酒精似乎毫无反应。他夸口,说历经无数战斗,不管在上层在基层,从没让老板丢过一次脸。陈捷与之周旋到午夜一点,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一心指望手机铃响,老婆发来撤退信号。还好夏玉龙见好就收,主持罢兵。夏玉龙说领导明天还有重要活动,四位还要百忙,今晚就到这里。陈捷松了口气,赶紧安排后事。夏玉龙已经交代清楚了,除了当晚消费,让酒楼送上四条中华香烟给客人当礼品,还有两盒精装礼品茶,请那个王带给老板,这就是谢荣光了。

茶是上品,价格不菲,以夏玉龙的名义,由陈捷买单。陈捷付钱时有些心痛,但是一声不吭。事实上他也不吃亏,一个月前夏玉龙从省厅要到一笔数十万的农业项目经费,戴帽下达给了他那个旧城乡。

客人没有推辞,类似场面一定司空见惯。王说了半句话:“夏玉龙你干什么。”

夏玉龙说小东西,不成敬意。

陈捷插嘴,说要是各位领导看不上,他“神”老乡只好全数背走,回他老家连山,去跳那个水潭。

客人们觉得奇怪,问陈捷什么意思?陈捷说他老家的阿三这几年闹得特别厉害,每年都有个把小孩被拉下水,丧生潭底。乡亲们想了很多办法。一方面是教育小孩子不要下潭玩水,一方面就是跟阿三商量,给它烧纸,剪几个小人烧给它,让它不捉真人,抓纸人顶事。这个办法基本无效。有人记起当年的事情,说陈捷跟阿三有缘,把他扔下去找阿三谈判可能有用。弄得陈乡长畏惧不已。一个乡长本该为群众不怕牺牲,怎么能不跳潭呢?他声称跟阿三谈判也得带点礼物,备齐了才好下水。各位领导看不上这些烟啊茶啊,是不是存心逼他带去跳潭?

夏玉龙哈哈笑,说陈捷就是怪话多。

客人们欣然而归,带上各自的香烟,还有茶叶。

当晚的事情却不止于茶叶。

夏玉龙领着客人上车离去,把陈乡长留在酒楼结账。陈捷签完字办完事,刚要走,电话来了,却是老婆告急,说儿子突发高烧,让陈捷赶紧回家。这是他们事前约定的撤退暗号。那时陈捷发笑,说怎么不另外找个人说?盼咱们儿子生病是吗?儿子真是倒楣,半夜里还要配合发烧。他老婆愣在那边说不出话。陈捷告诉她没事了,战斗已经结束,客人走人,本人健在,不劳儿子发烧了。他老婆松了口气,说那好,不能咒老人生病,只好说自家儿子。陈捷关了手机刚要动身回家,电话又来了,却是夏玉龙。夏问他是不是还在酒楼?他说现在正在门口。

“不要走,还有事。”

几分钟后轿车过来带陈捷离去。车上除夏玉龙,就剩王一个客人。

夏玉龙说,王处长白天陪领导工作,晚上为领导战斗,累坏了。他想洗一洗,按摩按摩,恢复一下。找个地方吧。

陈捷说:“明白。”

陈捷在车上赶紧打电话,这回不找老婆,找小舅子。陈捷的小舅子在税务部门工作,管办公室,经常有接待事项。这人比较花,吃喝玩乐事项没有他不知道的。小舅子居然还没睡,在外边跟人还在喝。陈捷告诉他有贵客需要,请他帮助安排一下。他问了几句,说没事,等会儿回电话。

时夏玉龙跟王在车后边悄悄说话。夏讲他的事别的人不好找,只能拜托王处。王说放心,不会有问题,回去就跟老板提。夏说老板那种脾气,真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王说要是谁都摸得着,那还当什么老板?

两人谈论的肯定是谢荣光。

陈捷手机铃响,小舅子的电话到了,让他们去太平洋浴宫,于是立刻动身。

太平洋浴宫在城西,为新建高消费场所,在本地名声很大,主业为桑那浴,其他各种服务齐全。所谓服务齐全指客人可以正经洗浴,也可以另有所图,想干什么有什么,只要付钱。他们的车到达浴宫大门时,已经有人立在门边恭候,把他们迎进了大堂。这就是陈捷小舅子找的联络人。浴宫里的一个业务经理。

陈捷什么都没说,就是让该经理把两位客人带进去。那人也什么都不问,只说跟他来,领着两个人上楼往深宫里走。

夏玉龙问:“陈捷你呢?”

陈捷笑笑,说不要管他,他自己安排。

那个王眯起眼一瞥,忽然问:“这里有相好的?”

陈捷说好几个呢。

于是哈哈哈,笑得都很暧昧。

陈捷在这里哪有什么相好的。他哪都没去,事情交代清楚就坐在大堂里等。几分钟后,夏玉龙匆匆走了出来。

“陈捷你在这啊。”他说。

陈捷说他还哪里跑?夏副王处洗澡,他管买单,同时保驾护航。

那个王不在身边,夏玉龙不用过于掩饰,他显出不快,摇着头对陈捷说,这洗什么鬼澡,里边男男女女全是光的,整个就是色情场所。这小王年少得意,营养太好,精力过剩,也太好色了。真是的,这么一个晚上也不能忍,就要玩这个。有什么办法,人家那种身份,敢开口,咱们能拒绝吗?

陈捷说瞧,这谁是阿三?谁拉谁下水啊?

夏玉龙问:“陈捷你找这地方安全吗?”

陈捷说他可不知道。他小舅子介绍的,应当还行。类似场合都可能有一些小姐不爱卫生,染有性病,难免。那个业务经理是里边的人,他帮助安排,情况应当会好一点,起码安排一个清楚点的吧。但是王处还宜自爱,干活的时候加点保险,否则自己染病还是小事,万一洁具用品使用不当感染了大领导,那就闹大了。

夏玉龙说:“别讲瞎话。”

他所谓的安全不是说这个,指的是会不会忽然碰上警察扫黄。陈捷说这么晚了,警察也该睡了。警察不是咱们的吗?怎么轮到夏副县长如此畏惧?

“陈捷你少来怪话。”

夏玉龙为人一向小心,如果不是陪客,他哪会到这种地方。刚才他硬着头皮陪着王钻进深宫,因为不做一起下水姿态,对方可能会有看法,弄不好还起疑心。待对方关门逍遥,他立刻甩掉小姐纠缠,掉头走开。这时候考虑很具体:他到此地任副县长两年,出头露面多,认识者众,要是让人看见在此场合出入,肯定有话。于是不免着急。他对陈捷说不行,他要先走,这里全权委托陈捷处置。

陈捷说他也一样十分畏惧。一块走吧,那家伙淹死算了,咱们不管他。

夏玉龙生气,说又来了。能这样吗?人家是上边来的,跟大领导的,不管怎么样,咱们下边人总得照顾好,要出什么事情可就坏了!

陈捷说他坏他的,又不是咱们嫖娼下水。夏玉龙说他后边是谁?陈捷说难道他下水就是领导下水?他嫖算领导也嫖,或者还算他替领导嫖?像乡下人说的,生儿子豁嘴,只怪媒人?夏玉龙急了,说陈捷胡搅什么,学土话装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他后边要是没个大领导,咱们哪会到这里来!

陈捷发笑:“行了行了,跟你开玩笑的。”

他说上头来的王处在里边快活,留个下边的陈乡长在外头侍候就足够了,不必用上县领导,那也太铺张浪费了。

夏玉龙匆匆离开。

陈捷在大堂里独自守候。老婆的电话到了。陈捷本已通知完事走人,马上回家,老婆左等右等不见,害怕了,以为路上出事,赶紧打电话追问。陈捷告诉老婆临时有事,又给粘住了。老婆不解,说半夜三更,什么好事那么缠人?陈捷不禁发怒。

“好个屁。”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老子怎么他妈的干这种事。”

老婆大惊,说怎么了?陈捷说没事,快睡。即关了电话。

堂堂乡长,道貌岸然,坐在此地护卫这么个家伙嫖娼,拿乡财开支买单。想来真是他妈的。但是有什么办法?生过气了还得等。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估计差不多了,里边贵人过剩之精力应当基本耗尽,也该悄无声息溜出来了。忽然大堂里扑通扑通,声响杂沓,十几个警察从外边冲进门来。

夏玉龙那张嘴真是厉害,临走前叽叽咕咕,担心这里不安全,会不会碰上警察扫黄。不料一言成谶,警察应声而来,简直就是蓄意召唤。

陈捷动弹不得,坐在那里看一组警察冲上楼梯。时大堂里乱成一团,有小姐匆匆跑过,尖声叫唤。留在大堂的另一组警察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警察让大家安静,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配合他们依法履行公务,开展例行检查。

有一个警察走到陈捷面前,要他出示证件。陈捷说自己没带证件。警察说那行,一会跟车走,到分局去做笔录。陈捷点头,指着对面另一位警察小声说:“能不能请你们领导过来一下?”这边警察吃惊了,问陈捷认识他?陈捷说有些特殊情况。

原来这些警察来自城关分局,当晚突击扫黄。大堂里那人是分局副局长,曾在陈捷的旧城乡当过派出所副所长。他看到陈捷,不动声色,没说一句话,肩膀一拍了事。陈捷站起来往外走,警察不加阻拦,即予放行。

陈捷能一走了之,脱身而去,把那个王丢下不管吗?他知道不行,尽管比较解气。事情至此,再他妈的也只好一边在肚里骂娘,一边继续。他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等候。十几分钟后一行人被带出浴宫,均妓女嫖客,多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警察把他们押上停在门外的面包车,陈捷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王,头发蓬乱,外裤的拉练都没拉上,出门后站在一旁拒不上车,伸着头东张西望,像一只突然受惊的大鸟。

陈捷走到警车边,分局那位副局长正靠着车门抽烟。

“你没走?”副局长表情吃惊。

“等那个,”陈捷指着王对他小声道,“省里来的。领导。”

“啊。”

情况显而易见,需要一个乡长在下面恭候,这嫖客肯定不同一般。

陈捷说是县里请的,这人后边还有更大的领导。来桑那,可能有点误会。需要的话他马上给县领导打电话,只是这么晚了,领导都在睡觉,事情影响大了恐怕不好。

副局长点头,说知道了。

几分钟后陈捷带着王上了旁边的一辆出租车。陈捷吩咐直开宾馆。王处长惊魂初定,上车后一言不发,陈捷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半路上突然有手机铃声打破沉默,却不是找陈捷,是王的手机铃响。他接了电话。

“厅长,是我。”

老板竟然尚未安寝。

“我让他们找了个安静地方处理材料。天亮起床给您,没有问题。”王说。

陈捷不屑。他想,本来真是有些材料要处理:警察的笔录材料。

领导在电话里问起了某一件事。王回答:“那张盘是她参加电视台超级模特大赛的录相,点一下就出来了,很清晰。”

听起来有些暧昧,比太平洋浴宫里的暗娼档次显高。

他们还谈到了茶叶。王说:“回头我送两盒茶叶上去。您试试,口感非常好。”

该两盒茶叶以夏玉龙的名义,是陈捷花的钱。

最后是一个生活细节。王说:“小药瓶在您床头桌的抽屉里。保温杯里的水是热的。在办公桌上。”

他始终没跟陈捷说话,陈捷也始终一言不发。两人保持沉默,直到宾馆分手。离开前彼此习惯性地伸出手握了握,陈捷顿时感觉不同:这回对方使了劲,用力握紧,不像几小时前酒楼初见时那般软绵绵两指头一碰,纯粹敷衍。

后来他们再没握过手,直至此番谢荣光副省长驾到。准备热烈欢迎之际,陈捷曾猜想如今王处伸出的手是软的,还是硬的?以情理判断,即使没有最后那么硬,当不至像最初那么软。

人家没有随老板光临,猜想无以证实。

陈捷依旧为领导准备了两盒礼品茶,相信口感依然不错。

4.

晚餐的问题是酒。类似场合少了酒,就好比做馒头少了酵母,满蒸笼出的都是死面疙瘩。但是谢荣光有言在先,谁敢上酒?

谢荣光还那样,坐上饭桌先要水,温度适中的白开水。他当众取出药瓶,吃药。省报驻本市记者站主任陪坐主桌,记者总是比较敏感,他注意到谢荣光的动作,即询问:“谢副省长身体不适?”

谢荣光笑笑,没再声称吃毒药。他说他血糖和血压都有问题,必须按时服药。

“省长这是带病坚持工作啊。”

谢荣光说这没什么,很普通。他还开玩笑,说记者这个发现不必写进新闻里。

看来此刻心情没有问题,陈捷及时插嘴,说记者们很辛苦,跟着跑了一个下午,回头还要整理笔记,写稿。谢副省长是不是应当犒劳他们一下?

谢荣光问:“你还想怎么搞?”

陈捷说如今乡下人盖猪圈倒水泥,招呼伙计帮工吃饭,开几瓶啤酒也是常事。谢副省长这么大的领导,调研工作这么重要,不能连几瓶啤酒也舍不得。

谢荣光当即沉下脸:“没再说查,就不查你了吗?”

陈捷陪笑,说谢副省长带病坚持工作,他向领导学习,带错坚持工作。黄市长夏主任按照领导要求,抓紧落实,正在考虑如何查办他。但是他还得认真负责,安排好各项日程,保证谢副省长一行在本市的调研活动圆满成功。

谢荣光盯着他看,好一会,摆一下手说:“行,网开一面。”

他同意了。晚餐上酒。有关工作人员,包括记者、警察、司机等,一人给一个杯子,想喝什么喝什么。调研组和市里官员也给杯子,必要时举一举,比较有气氛,杯里红的白的都行,以果汁饮料为原则。规矩不能破,酒只提供给工作人员,官员们今天还是不许饮酒。

他还有条件,说记者们也不能白喝酒,必须以工作为前提。多喝两杯,要求好好写稿,尽快发稿。这次调研很重要,他在调研过程中谈过一些问题,明天座谈会上还要深入再谈。有关消息和主要观点,要求尽快在省、市各媒体反映出来。

于是共同举杯,用报纸常见语汇,叫“大家纷纷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夏玉龙比较满意。他悄悄对陈捷予以表扬:“这一次搞对了。”

陈捷说通过教育有提高。大领导高深莫测,得逆向接近,逐步了解。

陈捷继续活跃气氛,让领导们用餐愉快。“神”老乡有何高招?还是阿三。他说他们家阿三闹鬼,拉人下水,几十年如一日,非常努力,从不间断,乡亲们畏惧不已,也痛恨不已。大家想尽办法驱鬼,用了鱼网、炸药,以及六六六粉。鱼网炸药可以捕鱼炸鱼,阿三不是鱼,不管用。六六六粉是禁用农药,剧毒,有农残,但是弄不住阿三,还培养了人家的抗药性。最后怎么办?还回到那八个字,叫做“宣传科学,破除迷信。”阿三阿四全都鬼话,不要信。这是省领导说的。

夏玉龙笑道:“什么‘神’老乡,分明是鬼老乡嘛。”

大家哈哈大笑,场上气氛很好。

晚餐后,众人离席四散。谢荣光夏玉龙等人在宾馆散步,他们不要陈捷跟随,让他该干嘛干嘛去。陈捷没走,躲在贵宾楼大堂的一个角落,叫做“心怀鬼胎,独自守候”。他什么事不放心呢?就是小老板的那十五袋礼品茶。

这些礼品已经如数放进房间,但是客人们还不知道,他们要等散步回房后才会发现。而后不外两种可能,一是悄悄笑纳,什么事都没有,就这样了,反正都这样,以往如此,以后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果如是,陈捷就不太需要操心大领导真的翻脸,查他“怎么搞的”。另外一种结局就是这些礼物让谢副省长冲天一怒,于是就有陈捷好看了,哪怕跑到天边,他都会给叫回来,所以不如以逸待劳,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以防万一。陈捷如此自觉,因为事情是他自找,怪不得别个。他为什么没事找事鼓捣送礼?难道企图以此拉领导下水?没这回事。如今一袋茶叶算什么?报章所见的水下领导,或大或小,动不动拿人十万百万。送一袋茶叶敢大称拉人下水,纯属幽默。那么陈捷到底怎么回事?人家自有缘故。

那天晚间,陈捷在大堂角落里独自枯坐了近一个小时,谢荣光夏玉龙散步返回,乘电梯上楼,他们没看到坐在大堂角落里的陈捷。陈捷又耐心等候了半个小时,手机铃响,电话如期而至。是夏玉龙。

“你在家里吗?”他问。

陈捷说他还没回家,就在宾馆附近。

“你来,马上来。”

夏玉龙在谢副省长的房间,让陈捷直接到那里。

陈捷有数了:就那些茶叶,看来这主意还是馊的。稍微停几分钟,他起身上楼。乘电梯到了调研组所居的十楼,陈捷看到服务台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物件,正是小老板的那些礼品茶,已经被全数从房间里拎出来,退回到服务台。

“陈主任!”服务小姐向他喊,“东西都在这!”

陈捷摆手,让服务员别多说。他交代把东西收好,一份都不能少。他会让人连夜如数回收这些物品。小老板不必打折陈主任不必转账,这笔钱一笔勾销,未曾浪费。

然后陈捷按了谢荣光房间的门铃。

里边只有谢荣光在,夏玉龙已经离开。谢荣光果真是要亲自“调研”,查一查陈乡亲怎么搞的,不劳旁人插手。

他查问了两个问题。

“你说,茶叶哪来的?谁让你这么干?”

两大问号。他的语气平缓,但是压强巨大,眼光直视陈捷,眼神寒冷。

陈捷说茶叶就是下午那茶场的,虽然是自产的,质量却是上品,口感真的不错。这回不敢怪别人,怪他自己,是他自作主张。谢副省长在茶场喝过一小杯,称赞好茶,但是没尽兴就起身离开,调研组有的领导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跟着走了。他觉得挺遗憾,考虑有所弥补,就悄悄做了安排。

“事先没人告诉你不行吗?”

陈捷说夏主任交代过。谢副省长强调了好几条,其中一条是不许给调研组送礼,不能让人说三道四。

“为什么你还干?”谢荣光问,“黄江河要你干的?”

黄江河确实有过交代。调研组到来之前,陈捷向黄江河汇报接待安排,曾提及是否安排礼品。陈捷提供了从蔡省吾处了解到的参考情况:上个月谢到那边调研,他们送的是工艺品,一套紫砂壶茶具,领导没说什么,很高兴。听说谢很懂品茶。问题是这一回他特让夏玉龙预先交代不搞这个,怎么办呢?黄江河说上边的意图要懂得准确领会,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领会不对,办不好唯陈捷是问。

但是此刻陈捷自然不能提及市长,只能怪自己不懂领会。他对谢荣光说,领导们一向严以律己,地方上毕竟还得想办法表示一点心意。如果其他地方都表示心意,本市没有,市长知道了还不痛加批评?所以他自作主张,送点土特产。他考虑,客人们收就收了,实在不收,毕竟他已经想办法认真表示过心意了,问起来也好交代。现在他明白了,大领导这回确实是认真的。接下来绝不自作主张,保证认真落实领导指示。

“心思都用到这种地方去了。”谢荣光摇头,“这叫认真啊。”

陈捷说他真是非常不想把心思用在这种地方,但是可以吗?这类行为有人十分擅长,心甘情愿,得心应手。也有人不是,不得不为,一边心里还骂着娘。

谢荣光突然举手拍了一下桌子,没太用力,足以让陈捷心惊肉跳。

“还敢骂娘!都是你这种人坏的事!知道吗?你!”

陈捷说工作没做好,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坏什么事了。

谢荣光说好好的人就是这样给搞坏的。有规定不遵守,有交代不当真,自以为天下一统,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千方百计,不把人拖下水誓不罢休。多少人多少事就是这样开的头,一步步发展,最后给毁掉的。

陈捷说省长把他浑身的汗都吓出来了,他真不是水鬼阿三,可不敢这么恶劣。自以为不算什么,哪想领导这么认真。此前真是对领导了解不够,通过今天这几件事,现在逐步了解了。

谢荣光冷笑,说这种了解领导的方式真是很奇特。陈老乡到底是什么毛病?

陈捷说黄市长批评他嘴怪,死鸭硬嘴。这是本地俗语,指一个人死到临头,嘴巴还硬。他自知市长批评得很对。

谢荣光说还真是。死到临头,嘴巴还硬,肯定有些情况陈捷没老实讲。上级再三强调,几次发火,还敢弄十几袋茶叶一间一间偷偷放,看起来像是故意的。是吗?为什么?上午挨了几句批评,不服气?要试一试真假?

陈捷说他承认,真是有些故意,确实不服气,想试一试,搞个明白。领导果然水平高,洞若观火,像乡亲们说,眼睛看得见毛。以往没接触过这么大的领导,经验不足,他参照了其他地方的做法,依样画葫芦而已,自觉并不过分。怎么别人可以,没问题,他就该倒楣?因此不服。领导的批评让他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谢荣光不好哄,他不放过,居然推此及彼,直接审查起陈捷的个人问题。他说陈捷职位不大,胆子不小,嘴说畏惧不已,其实勇敢无比。胆敢不经请示,擅自送礼,看来也一定很敢拿。都拿过人家什么东西?只有茶叶吗?也许还收钱?以权谋私,买官卖官,一信封一信封地收?

陈捷说没有,这个真不敢。他一个农办副主任没多少权,也无官位可卖。蒙大领导追查,不敢说假话。朋友同事上下级间人情往来,或者受人之托帮人家找个人说个话,确实收过也送过一些土特产,包括烟茶酒。他有一条,绝对不收钱。至今还能守住,这一方面确实经得起领导审查。

“等有权了,有官可卖了,到那时再收?”谢荣光不依不饶,“有谁从一开始就是大贪?今天收礼,明天收钱,都是这样开始的。不知道收的可能是些毒药吗?起初不当回事,到头悔之莫及。道理不明白吗?”

陈捷说明白,现在更明白了。一定听谢副省长的,防微杜渐,决不出事。

谢荣光说不要以为这就算了。他已经说过要抓住不放,明天他会要求黄江河认真把事情搞清楚,直接向他汇报。包括陈捷平日里的表现,收人家什么礼?拿人家多少钱?有没有以权谋私?目前没卖过官,那么买过没有?这个农办副主任是不是买来的?不能查个一清二楚,也要让陈老乡异常痛切,永远记住。

陈捷的心情很不好。他咬紧牙关,还是那些话:感谢领导关心。进一步了解了,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他很想提一提王处长。他这农办副主任是不是买来的?王处应当知道。

但是他没有提起。此时此刻,不管如何不服,只好畏惧不已。

说到不服,还得溯及当年。当年那件事于发生当晚静悄悄就过去了,并无风波,除了几位当事者,几乎无人知晓。两个月后,夏玉龙挂职期满回到省城,他没回原单位,调省厅任处长,管的是一个非常热门大权在握的部门。决定是谢荣光厅长做的,显然王起了作用。那天晚上夏玉龙张罗请吃夜宵,让陈捷给王灌酒,以后在车上悄悄谈论老板,时夏拜托给王的,应当就是这一件事情。夏玉龙为人谨慎,工作也很努力,在厅里那个位置上如鱼得水,接触的上层领导很多。三年后机会来了,获提拔到省农办任副主任。时谢荣光已经是副省长了。

陈捷从中谋得什么利益?也不少。他所在的旧城乡原有一条柏油路,路面破损严重。经夏玉龙大力帮助,从省里几个方面获批一笔钱,把路翻成了水泥路面。修路前后,施工单位的包工头曾数次请陈捷喝酒,他喝了。给他塞过钱,他没拿。请他洗桑那也没去,称担心小姐不干净。这条路修得不错,加上另有一些政绩,让县领导比较满意,隔年调他到另一个乡镇担任书记,为重用。后来,在夏玉龙喜获提升的那一年,陈捷也非常愉快地遇到机会:县级组织换届,他被列为副县长后备人选,有望升迁。

但是干部考核时遇上麻烦了。有人举报陈捷曾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县城西郊的太平洋浴宫嫖娼,被警察捕获,后设法逃脱。举报的时间地点非常明确,很具可查性。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即批示查清。陈捷不得不再次面对当年。调查人员经缜密调查,确认当晚深夜,陈捷确实被发现于太平洋浴宫,但是没有在嫖娼现场被捕获,逮住的地点是在大堂,独自一个且衣裳完整,身边并无裸体女青年缠绕。陈乡长到那种地方,自然不是去发表重要讲话,更不可能是专程守在大堂啧巴嘴唇看小姐,有如看客们挤在t型台下,欣赏时装模特搔首弄姿。是不是警察迟了一步,他刚从深宫里嫖毕出门,所以没被赤条条当场捕获?

陈捷无法否认事实。他承认当晚确在太平洋浴宫现场,但是未曾嫖娼。到那里干什么呢?他解释说自己是陪客,有重要客人要洗桑那,他领着去了,然后在那里等候,恰碰上警察开展扫黄行动。

那么该客人是谁?其重要何在,值得陈捷如此安排?客人去那里到底是洗澡还是嫖娼?陈捷是跟他一起招妓进洞,然后先行出洞,还是确实只管竭诚服务替人拉皮条,自己一尘不染,呆在大堂守护?谁能对客人的身份以及陈捷的解释提供准确证据?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客人”,陈捷纯粹是在巧言推托,掩饰自己嫖娼的丑行?

陈捷说他确实是陪客人去了。客人是一位领导。

只差最后几个字了,他终究没把那几个字说出来。人们一再追问,他提供了一个情况,说该客人为阿三。

“什么阿三?”

他老家连山那边有个水潭,水里有个阿三。五岁那年他偷偷跑去玩水,被阿三拖进水潭。后来居然大难不死,又从水里冒出来浮出水面。

“说什么呢!”

他说阿三是水鬼,他被水鬼拖下水了。

如此胡说,包含若干感慨。陈老乡没有其他办法。他可以把王处长告发,连带着可能涉及夏玉龙,甚至影响谢荣光。但是王肯定不会承认,陈捷也无法提供确凿的证据。因此说出来毫无用处,只会招致更大的麻烦。

陈捷不提供所谓重要客人或领导的名字,有关方面也没有掌握他进宫嫖娼的准确证据,无法以此治罪处理。事情最终没再深究下去。陈捷以“违规出入高消费场所”为由被口头警告,提拔成为泡影,重用也不太合宜。不久他被调离乡镇,到县水土办当主任,保留原级别待遇。水土办即水土保持办公室,地位比较边缘。陈捷开玩笑,说这回自己是让水鬼拖去水土保持了。

后来有一天夏玉龙荣归县里。夏副主任故地重游之际忽然记起自己的老同学,向县领导了解陈捷目下如何,一听去了水土办,不禁奇怪。于是把陈捷找来,问他一个科级小官怎么还越做越小?陈捷把来龙去脉一说,夏玉龙大惊。当年王处嫖娼,遭遇警察袭击,被陈捷涉法解脱,事后陈捷即向他报告,他非常清楚。但是事情居然如此影响陈捷,他没有想到。

“你怎么不跟我说!”

陈捷说:“怎么说?拉领导下水?真当阿三?”

夏玉龙记住了这件事。这人在省农办当头,别的方面影响力不够,本系统能说上话。没多久陈捷被调出县里,到市农办当科长。一年后机会来了,被提为副主任。这一回没人告,一来因为陈老乡基层和农村经历丰富,工作认真努力且人缘不错,二来农办副主任跟副县长相比不显眼,竞争者少了许多,恶性竞争事件因之不再。

因为这么一些陈年旧事,陈捷在热烈欢迎前来视察的谢副省长之余,不免有些异样情感,尤其是对最终未曾随同领导一起光临的麾下大秘,感觉比较丰富。讲点道理,人家领导是领导,大秘是大秘,不能混为一谈,两回事嘛。但是没有这位领导,大秘终究狗屁不是,所以陈捷心里对领导有些看法,也还可以理解。谢荣光追查陈捷是不是故意的,要试一试?果然有点。当年被王处拉下水去,今天由他往水里拉一回领导,这是乡间水鬼故事的套路,陈老乡不能学习学习?当然这是笑谈。大领导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人家没上当,拒不下水,退还礼品,还要抓住不放,查他个“怎么搞的”,也不知是说真说假。要真的话,“神”老乡此番麻烦大了。

5.

早上七点二十分,陈捷乘电梯上达十楼。

他来请谢荣光用早餐。谢荣光是大领导,按惯例要有负责接待的下级引领、陪同前往餐厅。这是陈捷的任务,只能挺身而出,不管如何畏惧。早餐定在七点半,陈捷提前上楼,准备在楼上守候片刻,时间一到就去按门铃请人。

不料赶得正巧,上到十楼,电梯门一开,外边走廊上已经守着几个人等着下楼,站在最前边的就是谢荣光。陈捷连忙打招呼,按电梯门,把他们让了进来。

“黄市长已经到餐厅。”他向谢荣光报告,“夏主任几个也先过去了。”

谢荣光点点头,不吭声。表情还那样,板着脸。经过整整一夜的休息,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否已经好转,是不是准备即着手查办陈捷。

电梯停到八层,有人进出。谢荣光突然对陈捷说了句话:“昨晚怎么样?”

陈捷低头,说昨晚没怎么睡,想了一夜。实话说,工作没做好,心情很沉重。此刻来见领导,就像老鼠来见猫。不敢说勇敢无比,确实是畏惧不已。

谢荣光竟然一笑。

“我有时脾气不好。”他说,“别放在心里。”

陈捷顿时松了口气。他说深感领导讲的很有道理,他会牢记不忘。

“别以为事情这就完了。老这样行事,我不查,迟早也有人要来查你。”谢荣光的脸又板了起来,“记住我的话,该守住的要守住,不要悔之莫及。”

电梯下到三楼,陈捷按住电梯门框,请客人先走。谢荣光摆摆手让陈捷出去,说他要到大堂,还有事情。

“都在餐厅等着呢。”陈捷说。

“告诉他们不必等,吃。”他交代,“告诉夏玉龙,接下去让他具体抓一抓。”

陈捷说时间到了总得先吃饭。有事可以交代他,他去处理。

“你处理不了。”他说,“出去。”

陈捷只能下电梯。

他去了餐厅。除了谢荣光,该到的人都到了,宾主围座餐桌,只等大领导。陈捷把谢荣光交代的话一说,桌边人面面相觑,哪里有人敢动筷子。

于是等。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不见谢荣光露面。夏玉龙试着挂手机,竟是关机。他着急了,说上午的座谈会是八点半吧?谢副省长知道的,再不吃饭可来不及了。

黄江河猜测道:“会不会让谁请去喝早茶了?”

大家分析不可能。如果是那样,谢荣光不可能不做交代。另外他也不必关上手机。

夏玉龙站起身,把陈捷叫出餐厅包间,拉到走廊上单独询问。

他让陈捷再回忆一下。谢荣光都是怎么说的?让夏玉龙“具体抓一抓。”话说得有些奇怪,像是领导要离开了?这话在哪说的?电梯里什么情况?领导突然变得很和蔼吗?除了谢荣光和陈捷,电梯里还有哪些人?那些人说什么了?

陈捷不禁失声一叫,说想起来了。在十楼跟谢荣光进电梯的有四个人,都是陌生男子,两个中年人,两个年轻点。上电梯前他们站在谢荣光的身后,上电梯后他们把谢围在中间。谢荣光跟陈捷说话时,四个人均默不做声。当时陈捷以为是些不相干的人,没太留意。现在想来,这些人在那里边有些怪怪的,不同寻常。

“难道有事了?”

他看着夏玉龙,夏玉龙瞪大眼睛也看着他。好一会儿,夏玉龙告诉陈捷,这两天陈捷老问王处长怎么没来,他暗示过陈不要多问。为什么?眼下敏感,领导不喜欢提到他,偏偏陈捷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把个王挂在嘴上,让领导格外不高兴。这个王原是要随谢荣光下来调研的,但是出发前被突然叫走了。干什么?协助调查。一段时间以来,省城时有传闻,说谢荣光卷入一起腐败大案,涉及到钱和女人。他的司机、夫人还有秘书一个接着一个进去了。

陈捷脱口道:“难怪!”

“别声张!”夏玉龙赶紧制止,“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们回到餐厅。夏玉龙对大家说领导交代了,咱们赶紧吃饭。

于是大家用早餐。那顿早餐的气氛不一样,怪怪的,都知道大有异常。有人出来活跃气氛,指着陈捷说“神”老乡怎么不说话了?阿三阿四,再讲几个给大家听听。

陈捷说接下来不知道怎么讲了。他忽然又有一个馊主意:请各位领导到他老家,调研阿三和水“蚕”,也就是他们家那个水潭。只看阿三不够,还要看水“蚕”。该水“蚕”肯定有些特别之处,所以才出阿三,还有“神”老乡。通过调研请领导们提出重要意见,帮助乡民制订有效措施,打防并举,杜绝阿三拉人下水。那就功莫大焉。

当然还是笑谈。

早餐后终有略显含糊的消息传来:谢荣光像是出事了。电梯里四位沉默男子可能都是办案人员,他们的使命可能是将谢荣光悄悄带离送审。谢荣光身份不一般,时下类似人物发案之初,通常不会有权威部门正式消息发布。外头传闻很多,传播很快,但是唯有迹象种种,难以迅速证实。

尽管如此,谢荣光此行之情绪不好,一时特别小心,不让接不许送不要美女靠近的缘故就可以推想了。他可能还心存侥幸,试图通过媒体广泛表明自己依然活跃于岗位上,“带病坚持工作”。调研之余他发几番火,讲一席话,感叹服毒,教诲陈捷记住防微杜渐,不要悔之莫及,语中惆怅,其言也哀。他作为大领导最后的工作交代就是那句话:“抓一抓”,临时由陈捷向夏玉龙加以传达。

现在他自己可能给抓走了。不必操心让他揪住不放,陈捷不由得发点感慨,说乡亲们真是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事情当然没完,谢荣光意外消失,所往不得而知,调研组顿时无头,大家六神无主,不晓如何是好。会议室里,前来参加调研座谈会,打算聆听重要讲话的人员却已坐满会场,翘首以待,准备热烈鼓掌。这还怎么办?未接获上级正式通知,谁敢中止日程打道回府?只好夏玉龙硬着头皮顶上,按谢荣光的最后交代“抓一抓”。

蔡省吾挂来电话,打探消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如乡下人形容,只一支烟功夫,谢荣光出事的传闻就满天飞了。蔡省吾打听是否确有其事?副省长于调研途中被带离归案?陈捷说尚无确切消息,该领导忽然不见了,这是真的。

蔡省吾开玩笑:“怎么会在你那里出事?你把人家拉下水的?”

陈捷自嘲,说他没赶上。已经有人干了,他们下手得早。

蔡省吾说现在怎么样?全乱了?有趣吗?

陈捷说真是全乱了,没什么有趣的。感觉不好,畏惧不已。

“怕啥?”

他说人家原本要查他“怎么搞的”,当时很畏惧。眼下虽然没事了,依然心有余悸。想到那么些水鬼跃跃欲试,那么多妖怪要吃唐僧肉,怎么得了!还是畏惧不已。

“又说怪话,”蔡省吾笑,“现在干什么?”

他说跑前跑后,热烈欢迎谢副省长余部在本市继续调研。

中篇小说

杨少衡

三八节快乐

1.

事情发生在三月八日夜,恰逢国际劳动妇女节。事件与节日无关,纯属巧合。

当晚,市检察院领导设便宴于城南大酒店二楼餐厅,接待省检察院的客人。省检来了位处长,带一工作小组到本市调研,为时三天,这天结束。东道主请吃一顿饭送行,赵检察长亲自出场。赵检为人细致,特别交代多请一个人,余茜。

“小吴,你给她打电话。”检察长说。

小吴是吴承业,检察院政治处的科长,负责接待事务。领导有令,自当认真办理,他却提出异义。他说赵检算了吧,别叫她,今天三八节,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时间。赵检一听就笑,说不错,这事不能让你叫。

他亲自给余茜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开玩笑,管余茜叫“小余局长”,说你们家小吴声称小余局长还在“百忙”之中。真的忙成这样?三八节也不能光自己快乐,应当给点面子,让大家一起快乐,包括你们家小吴。检察院的工作,检察官家属可以不支持吗?余茜一听赶紧表态,说三八节其实是劳动节,劳动得忘记快乐了。赵检的电话真是及时雨,太感谢了,坚决服从安排,当好家属,今晚一定准时赶到。

于是当晚吴承业余茜夫妻双双上桌陪客,一起快乐。检察院的客人干嘛叫余茜掺合?这有原因。余茜在市财政局当副局长,她那个单位管钱,跟谁都有瓜葛。此次省检来调研,主题是基层检察院装备情况,跟各地财政部门有关。两天前调研组找几个部门开座谈会,财政局是余茜参加,会上还发了言。赵检特别介绍这位是检察官家属,她爱人就我们小吴。省检几个人因此印象倍深。余茜吴承业一对儿让人感觉不错,都上得了台面。小吴地位不如老婆,却长得高,挺帅气,尤其是豪爽,酒量大,特别适合上桌待客。余茜贵为年轻女局长,长得也不错,人却平和,笑模笑样,平易近人。当晚她坐在吴承业身边,频频举杯,谈吐得体,家属局长两个身份都表现不错。

这天席间,吴承业打电话安排明天送调研组的车辆,这种事不宜当着客人对着手机说,他起身到包间外打电话,打完电话顺便跑了下洗手间。洗手间里气味又臭又酸,异常浓烈。时正有一个人趴伏在墙角埋头处理私事。那墙角安有一个瓷盆,上方钉有一面标牌,白底红字很醒目,标明此为“呕吐池”,名字起得一白二土,却也足够贴切。趴在墙角的那人已经吐过一轮,池中有一滩污物。他还在干呕,声音很痛苦。他把手按在墙头,脑袋压在手背上,头都抬不起来,只在那呕,还喘,模样略骇人。

吴承业掉头就走,跑上三楼另找洗手间。

他在楼梯口遇到了一个熟人,是市卫生局的。

“你们干嘛?”他拉住熟人问,“开什么会?”

熟人说就那个,农村合作医疗。

“县里来什么人?副县长?”

熟人说没错,所有县区都来,一个县来好几个,都是分管副县长带队。昨天今天开两天,下午结束,晚上会餐,完了散伙。路近的连夜走,远的明天一早离会。

吴承业点头。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这人喝酒不红脸,越喝越青,当晚他脸色发青,但是很平静。回到包间后他继续给省上客人劝酒夹菜,非常敬业,若无其事,跟走出包间打电话前的表现无异。

便宴结束时大约八点,主宾一起沿楼梯下到酒店大堂,几辆车一一过来,先送走客人,再送走检察长,剩下的人上了一辆面包车一起离开。吴承业余茜夫妻俩坐一排,余茜对丈夫说,一会让车拐一点路,她到市政府大楼去。

“还有事?”

“任市长有个会。”她说。

吴承业问她时间长吗?她说可能吧。她让吴承业陪孩子先睡,不要等她。

吴承业没再多问,让司机先送余茜,再把车上人员一一送回家。他自己过家门而不入,让司机绕个圈,把他又送回城南大酒店。

“我这还有事。”他让司机走,“你走,休息去。”

吴承业没进大堂,在门外停车场找个偏僻角落打电话。他打了两个电话,先打政府值班室,问值班员八楼小会议室的会议开完了没有?值班员说哪有会?今晚八楼小会议室没开。吴承业做紧张状,哎呀哎呀叫,说不对啊,是不是会议改地点了,在十楼会议厅?值班员说会议厅有个鬼,今晚没会!吴承业又说有啊,难道是在任市长的办公室里开?值班员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找谁?任市长下乡,明天才回来呢。

这就清楚了。余茜撒谎。她刚才撒谎时的表情极其镇定。

吴承业的第二个电话挂财政局,用相同手法摸清情况,证实余茜不在局里。

吴承业决定行动。他脸色发青,虽然不在酒桌上。

他进了大堂,到总台要求查看农村合作医疗会议的住房安排表。吴承业在院里办过会务,知道相关会议都会有一份住房安排表放在总台以备查,但是一般不会提供给外人。他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明是检察院干部,工作需要,有要紧事项,要求总台小姐合作。小姐一看情况挺特别,不敢怠慢,询问吴承业具体找的谁?几个人?吴承业说他只找一个。

“姓李,叫李国力。”

小姐立刻查到,李国力住本酒店十楼1024房。

吴承业即上电梯,直奔十楼。出了电梯,对面就是楼层服务台,有一位值班小姐静静坐在椅子上。

吴承业再次出示了证件。他询问1024房间的客人是否在房间里?小姐点头,说是的客人没有外出。吴承业又问刚才是不是有一位女子进入该房间?小姐即紧张起来,说这里人来人往的,她不知道吴承业说的是谁。吴承业比了下动作,说大约三十四五年纪,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儿,短发,模样很精神,穿一件青灰色大翻领女式西装上衣,有这个人吗?小姐说好像是有一个,走到那一头去,具体进哪个房间她没注意。吴承业问这人来多久了?小姐说好像有一会了。

吴承业即在服务台前用手机挂110报警。他自称有大笔款项被盗,窃贼被他意外认出,跟踪至城南大酒店十楼。现窃贼连人带包进了房间。他守在门外,请求警察迅速前来擒贼追款,为民除害。

“一定要人赃俱获!别让犯罪分子跑了!”

不到十分钟,两位警察赶到现场,时接近晚间九点。吴承业领着他们和楼层小姐一起走过去,指着1024房间,让小姐叫门。房间外“请勿打扰”标示牌亮着,里边果然有人,他们不希望受到干扰,可以理解。小姐按门铃,轻轻敲门,声明“服务员”,用的是她们的标准服务方式。里边无人回应。警察果断道:“打开。”楼层小姐即把手中的通用房卡插入门锁插孔,电子门锁“的”一响,绿灯亮起,小姐一旋门把,门开了条缝,却无法再推:里边的防盗链已经扣紧。

“警察!”两位警察一起喊,“快开门!”

站在一旁的吴承业没有片刻犹豫,不等警察反应即抬腿猛踹,“砰”的一声巨响,门后防盗链扣被他一腿踢落,顿时大门洞开。警察顾不着责怪吴承业自作主张,一前一后立刻扑进房间。喊道:“别动!”

这是个双人标间,两张床。靠窗的那张床空着,被褥整齐,没人。有个男子坐在靠里的那张床上,光膀子,身上被子大半滑落地板。男子表情发懵,极度震惊。显然是刚刚从被窝里突然翻身坐起来的,床边沙发上丢着他的衣物。吴承业走过去,抓住从床上滑落的被子使劲一掀,被子飞到一旁。跟进门的楼层小姐一声惊叫背过身去,吴承业身边的警察赶紧拉住他,大叫:“别动!你干什么!”

吴承业挣开警察,掏出手机对准床上的男子。男子这时反应过来,即大喊:“吴承业!你他妈的!”

他下意识用手护住挡部。吴承业用手机像机把他拍了下来。

此人全裸,身上一丝不挂。他就是李国力,本标房登记房客,刚刚结束的本市农村新型合作医疗工作交流会代表,领队、分管副县长之一。几小时前,趴伏在本酒店二楼洗手间墙上,朝着一个布满污物又酸又臭的“呕吐池”发出痛苦声响,刚好被吴承业撞见的那个男子就是他。

但是屋里不见另一个人,如通常应当有的。吴承业不禁发愣,朝窗户看,窗户是紧闭的,即使开着,那也不是合适的去处,这是十楼,从那里跨出去必摔成肉饼。吴承业回头往桌上看,桌中央丢着一个女式文件包,皮质,黑色,很精巧。

“是她的包。”吴承业说,“在这!”

这时传来了声响:“哗哗哗”,有人放水,在洗手间。

吴承业走过去推洗手间门。那门的锁已经打开,一推大门洞显。一位女子站在梳洗镜前,正在洗手盆洗手。不是别个,果然就是余茜。洗手间被推开后,她把水龙头关上,没急着用毛巾擦手,转过身朝吴承业脸上就是一巴掌,吴承业铁青的脸颊顿时长出了五个水印。

“我是余茜。市财政局的。”她对警察说,“你们干什么?”

警察表情有些不同了。

“谁都不准使用暴力。”他们说,“我们需要了解情况。请你们都合作。”

余茜说可以。她要先打一个电话。

她站在卫生间门边按手机。吴承业站在一侧即做回应:他把手机举高,对着自己的妻子拍照。这张照片不如李国力那张刺激,余茜着装完整,唯头发有些乱,脚上有破绽:光脚丫,没有穿鞋。

她的动作真是够快的。她一定是在听到外边敲门声就跳下床,抓起自己的衣物一个箭步冲进洗手间同时把门关上。吴承业他们撞进来,直扑屋里,没有谁去注意洗手间。她趁屋里乱成一团的当儿穿戴完整,甚至还洗了手。一秒钟都没有浪费。

她把电话直接打到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的家里。副局长刚好在家,一听是她很高兴,说余局长有什么好事?我们的报告批了?等着钱买警车呢。

余茜笑,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估计没大问题。但是她这里有个问题比较大。今天晚上她在城南大酒店,找县里的领导商量一件事情。忽然有两位110民警冲了进来,可能有些误会了。

副局长急了:“怎么有这种事!快,把手机给他们,我跟他们说!”

余茜把手机递给两位警察,不动声色:“你们局长有话。”

这时吴承业再做回应,就在民警跟他们局长通电话时当众打开自己的手机,这次不是照相,他按号码键打电话找人。几钞钟后电话接通。

“我是检察院的小吴,吴承业。”他说,“任市长好。”

余茜扭头,脸色顿时发白。

“我有件紧急事项向您报告。”吴承业对着手机说,“余茜和李国力此刻在城南大酒店1024房间鬼混。被我发现了。110民警也在现场。”

众人一不留神,余茜抓起门边饮水台上的一个茶杯,用力扔向吴承业。茶杯准确砸中吴承业额头,砰的掉地,当即碎成数片。

血水从吴承业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这事闹大了。

2.

任市长是谁?为什么让如此沉着的余茜如此冲动?

这两人很有渊源。

任市长叫任向玮,本市常务副市长,为市长之下,本市位居第二的行政长官。任向玮与余茜一样为女性,今天三八节,她们一起劳动快乐。任向玮四十四、五年纪,比余茜大了近十岁,是余茜的老上司。

五年多前,这位任向玮从省城来到本市任职,那时她还显得很年轻,新来乍到,在市政府领导里排名倒数第一。这人有些传奇色彩,到本市任职前在省检察院工作,当过反贪局长,办过那些年本省最著名的几个职务犯罪大案,其中有一案毙了两个重要官员,因此有人形象形容,说新任女副市长年不甚长,貌不惊人,手中却是“有几颗人头”。这人挺好学,本身是法律专业出身,可能由于反贪工作涉及大量经济事务,工作的需要使之产生了兴趣,她在法学之外还研读经济学,在职研修,一边办案,一边读书,读国内一所著名重点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课程。她研修的学校和班次都比较有名,质量很可靠,淘汰率很高,与某些瞄准官员的公款钱袋,以收巨额学费发展所谓“教育产业”为主要目的的杂牌mba班大有区别。大家都知道女生比男生会读书,女官员看来确也比男官员会学习,这位任向玮经数年努力,通过了全部课程,各科成绩优良,包括外语。然后她通过一门综合考试,以及论文答辩,得到了经济学硕士学位。所以她给物色到基层任职,不再判案反贪,让她当市长,处理经济建设事务,有原因的,不是鸳鸯谱乱点。

可能由于经历特殊,特别是手中有那几颗人头,这位新任市长让本市广大干部尤其是低级别领导干部相当敬畏,不管有贪无贪,是否身怀污点。后来大家才发现这种敬畏其实不全是因为她的经历,关键是人家自有风格。

女副市长到任之初,分管社会事业方面的工作,包括文化教育卫生诸多事项。那时本市恰出了件事,在新闻媒体上沸沸扬扬。事发于本市属下一个山区小县的一个偏远小乡,离市区近二百公里之距。这乡里有一个村子,村中有三个青年农妇平日走得很近。有一天上午,三个小媳妇聚在一起,喝下了半瓶烈性饮料。不是二锅头,也不是当地农人自酿的地瓜米烧,是“百虫灭”,一种新型剧毒农药,瓶装,装药玻璃瓶外标有醒目的骷髅标志。得益于科学的发达,眼下各种害虫抗药性很强,不毒不足了除虫,所以这种农药很凶,杀虫效果尚可,杀人尤其厉害,一小杯足以毒死一个女人。三位小媳妇没用杯子,她们轮流,嘴对瓶口灌,在酒桌上这做喝法被称为“吹喇叭”,该瓶农药已因打虫子用掉若干,余量虽只半瓶,足够三小媳妇“吹喇叭”上路。有一个过路农人发现了她们的疯狂举动,即大叫,已经来不及了。三小媳妇的家人紧急行动,把她们抬上一辆农用车,赶三十里山路,拉到乡卫生院,那时小媳妇们神志尚清楚,能够说话,只说肚子痛,没有意识障碍。但是乡卫生院不敢收治病人,因为该院早已破败,并无正规医生,只有一承包的土医生开点感冒片,涂点红药水,哪敢给喝农药的农妇洗胃。于是家属们把病人抬上农用车,赶紧再走,直送县医院,这一走又是三十多里,没到医院,半道上三位小媳妇相继口吐白沫神志不省,到点已经不治。县里医生表示惋惜,说如果当时乡卫生院能够及时洗胃,哪怕先做一点简单处理,这三个青年农妇可能还有救,不至于如此惨死。

据说小媳妇们都后悔了。农药是她们自己“吹喇叭”喝下去的,但是送医院路上她们一个接一个哭了,都说医院到了吗?怎么不给洗胃呢?她们现在不想死了。

任向玮副市长从本市媒体报道中知道这件事情,她非常生气,当时就批示,责成有关部门严查,为三位小媳妇讨个说法。期间一个上午,她在办公室开一个小会,会后一招手把政府办一位副主任叫上车,即驱车离开市区,谁也不打招呼,直奔出事的那个乡村。二百公里路,开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找家路边店吃碗面,继续赶路,下午二点多钟,轿车开到乡政府院子里,乡里办公室值班人员一见只觉头昏,不知这个大官怎么回事,事前电话不打一个,直接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女市长到点了不多说话,就问你这里头头都在哪?乡里值班干部报告说书记乡长都不在,书记到县里开会,乡长下村去了。女市长说下村干什么?不是喝酒去吧?马上把他叫来。干部赶紧去打电话,半小时后那乡长坐着一辆挂着计生服务车标示牌的破吉普跑回来了。女市长一看,还行,嘴里并无酒气,居然还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

这就是余茜,日后的女局长。

女市长并没有因为乡长也是女的就面带笑容,她立刻就把余茜逼个无法喘气。

“跟我说你们打算再害死几个人。”

余茜呆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她没有这种打算。

“你说,你们卫生院那是个什么样子?”

打进乡政府前,任向玮已经自己先去看过了该乡卫生院,此院因拒绝为三位喝农药的青年农妇洗胃而让女市长耿耿于怀。这天又因其破败让女市长气愤难平。

余茜说,出事之后,她已经去过三次卫生院,落实市长的指示,开展整顿。此前乡里也曾帮助卫生院解决过一些困难,例如卫生院的围墙还是两个月前她安排施工队垫资修起来的,至今钱还没有着落。修起围墙之前,卫生院里到处牛粪猪屎,家禽家畜自由穿梭。一个乡就这么一家卫生机构,办成这样很痛心,但是乡里没有办法。卫生院隶属于县卫生局,乡里管不着的。

“所以你那三个小媳妇死了白死。以后再死也一样,哪怕三十个三百个。没你的事,因为不归你管。”任向玮说。

余茜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乡里三位青年农妇惨死,她非常难过的。出事当天她在县里开会,听到消息立刻就赶到县医院,当时她们已经不行了。

“早你在哪?等不行了要你干什么?”

任向玮不依不饶,训斥余茜。这人训人不抬声调,也不怒骂,但是一句接一句全都直击要害。她就是要把三位死者跟余茜扯到一块,称“你那三个小媳妇”。她说看起来你这乡长最在行的不是会盖围墙,是会推卸责任。你这个乡有一万多百姓,不管他们死活,要你这个乡长干什么?你知道卫生院这个鬼样子,想过什么办法没有?反映过什么意见?你还嘴硬,光知道为自己申辩,不知道替百姓说话,要你这张嘴干什么?你这个乡长行啊,我这样表扬够不够?

她把余茜当场说哭。她还不放过,即喝斥:“不许哭。”余茜用手背抹眼睛,努力强忍,却忍不住,眼泪还是一个劲往下掉。任向玮很生气,一摆手上车离去。

她去了县城。当晚跟县领导吃饭,她还耿耿于怀,抓着三个小媳妇的冤魂不放。县里领导答应认真调查,千方百计,采取措施,严肃处理,一套一套。谈起刚挨了任向玮一顿狠训的女乡长,县领导倒说了几句好话。他们说这人刚给派到乡里,也就半年多吧。经验可能不足,表现还是不错的。三个小媳妇出事那天,她确实在县里开会,一听消息立刻跑到医院去了。据说到那儿一看病人不行了,居然在急诊室放声大哭,弄得医生们措手不及,以为死的是她家的谁谁。事后传为笑柄。

“是这样,就会哭。”任向玮说。

回到市里,任向玮即下令,让政府办立刻了解余茜的情况,调档案来,她要亲自看看。陪她下乡的政府办副主任吓得不轻,不知道女市长是不是准备再要一颗人头,有如当年调某一位贪官的案卷。不管怎么说,为这事这几句话就把余茜问责,斩首示众以警戒官员,实让旁人有些不忍。但是他哪敢跟副市长说这个,只能遵命。余茜的档案调来之后,任向玮仔细翻看了一遍,即拍了板,不是杀她的头,是要她的人。

“我看这个还行。”任市长说,“缺点就是爱哭。”

原来她看中了。干什么呢?当秘书。

新市长到任之后,政府办依例为市长配备工作人员以配合工作,机关内外约定俗成,一般都把这类人员称为“秘书”。任向玮是女性,自当配女秘书为宜。这位女市长比男市长麻烦,不好侍候,政府办先后安排两个年轻女干部跟她,她都很不满意。起初跟她的是经济科一位女副科长,只用半个月就让任向玮打发回去,因为那姑娘爱漂亮,总是穿得很鲜艳,偏偏任市长很朴素,不喜欢太花俏,两人站在一块,反差太大,让大家眼球很不好使。这人走了后,第二个来自信息科,这姑娘家庭经济一般,衣服不惹眼,比较符合任市长品味。这人职别比第一个高一点,是主任科员,正科级,但是她跟的时间更短,就一星期,也给打发回科里。这一次是嫌她多嘴,秘书就是秘书,问什么说什么就行了,不能嘴碎,这人偏就长了两片薄嘴唇,说起话特别溜,所谓言多必失,领导不满意了,走人。走了人领导还不满意,说你们办公室女干部这么多,怎么就找不出个人?办公室不敢再自作主张给她配秘书,建议领导多留心,自己物色合适的。结果她看中了余茜。

那天她把余茜训得掉泪,竟然是因为看中此女。余茜长得端正,不妖不木,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着装不张扬,为人很沉着,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任向玮一眼认准。她调看了档案,知道余茜的父母都是该县优秀中学教师,其父在县第一中学当过多年校长。她的家教不错,家境也好,不存太多后顾之忧。这人从小会读书,大学学的是财政,毕业后回县,在财政局几年,工作努力,表现不错,提了副局长。半年多前,市里强调加强女干部培养,要求各县都要物色、配备一名乡镇女性主官,她被选中了,派去当乡长。任职时间才这么一点,确也还不好追究她是否涉嫌“害死”三个青年农妇。当然这是笑谈。

不料余茜却不想来当市长秘书。市政府秘书长亲自到乡里跟她谈,一听是任向玮点名要她,她发懵,说怎么可能呢。然后她说自己不能去,感谢领导看重,她知道机会难得,如果能够到市里跟随任市长,肯定非常好,但是她真不能去。不是害怕任市长严厉,也不是留恋当乡长的一点小权力,是她有一些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自然说不出口,但是她不说并不是就没法打听。秘书长知道任向玮不好对付,余茜的事情办不清楚他没法交代。于是他到县里,细致了解情况,搞清楚了。原来余茜真不是假意推托,她确实有说不出口的苦楚,牵涉到她的丈夫吴承业。

那时候余茜吴承业的小家庭正面临危险,其中因由很长。吴承业跟余茜不一样,他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辽宁,讲话有特点,管“人”叫做“银”。吴余两人是在大学认识的,余茜读财政金融,吴承业读的是法律,不是一个专业,却让一些机缘拉在一块。大学里的恋爱多半在毕业时终结,这一对却坚持下来,因为彼此无法割舍。毕业时吴承业听从余茜劝说,下了决心,跟着余茜来到南方。男随女,不是通常的女随男,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余茜的父母任教多年,桃李满县,本县中上层领导中弟子众多,女儿女婿的工作安排可以关照到。吴承业家在农村,缺乏这方面能力,所以只能随妻。这两人毕业后找的工作都不错,分别通过考试,余茜进了财政局,吴承业进了民政局,两人很快结了婚,隔年生了儿子,在外人看来,小家庭很美满。

但是不行,东北“银”吴承业很郁闷。所谓大老爷们,这么跟老婆走算个什么?娶妻不像娶妻,入赘不像入赘,人前人后不太抬得起头。这是一重郁闷。更主要的是吴承业在这里跟环境很不相容,本地是方言区,尽管公务场合要求说普通话,本地人交往中却习惯使用方言,这种方言在吴承业耳朵里有如鸟语,几乎没一句听得懂。因此他总觉得别扭,这些南蛮子挤在一块自顾自叽哩咕噜说话,还在那笑,是不是在说他笑他呀?明明知道他听不懂,偏这么干,太不讲理了。东北“银”直爽,有郁闷忍不住就要发作,因此跟单位里的人总搞不好,这就影响了进步和发展。相比之下余茜很顺利,父母在县里有一定影响,本人工作表现又好,很快就受到重用。余茜被派到乡里任职后,吴承业几乎崩溃,因为这人很楞,只老婆对他有办法。现在老婆到乡下帮人修围墙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吴承业只好把郁闷堆积起来,渐渐的就不止三座大山,三十座都有了。忽然有一天他向余茜提出,自己受不了了,想调回东北,让余茜和孩子跟他一起走,余茜这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她说这可能吗?不现实的。她还把自家银行上的存款全部取出来,让吴承业回东北一趟,探亲兼找工作。她说你要能把咱们俩的工作办清楚了,没问题,跟你走。不愧是当乡长的,这人很厉害,欲擒故纵。吴承业请了假,回老家去一趟,足呆了三个月,最后悻悻而归,什么事都没办成,不出余茜所料,如今找个满意工作哪有那么容易的。但是这一来他更其郁闷。余茜和她父母都有些害怕了,唯恐吴承业一朝想不开出什么事情。这种时候余茜哪敢跑远?

任向玮听了汇报,点头,说是这样啊,好办。

她给市检察院的赵检察长打了电话。任向玮自己原是省里的检察官,一个系统的,彼此早就熟悉。任向玮要赵检接收吴承业,说这个人虽然从事民政工作,却是法律专业出身,底子在,让他搞检察,学一学就上手了。她告诉赵检她准备要这小吴的妻子当秘书,不能把人家搞得夫妻两分,她还会交代市里机关管理局给小夫妻找个住处,让他们一到市里就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这个问题不劳检察院考虑。

赵检很干脆,一口答应。

余茜这还有什么话说?死心塌地。吴承业换了个环境,郁闷没了。市里比县里天地大,四面八方人多,讲话比较普通,不像县里全是鸟语。搬出余茜的家,不再让旁人看成倒插门女婿,感觉顿时好了许多。夫妻俩对任向玮真是感激不尽。

那时任向玮跟余茜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脾气不好,跟她工作要特别注意。不要做错事,谁错了她收拾谁,自己身边工作人员做错,尤其不客气。

这话很硬。不说掷地有声,至少听起来有点嗡嗡,余音袅袅。其巨大压强,从余茜三八节晚的紧张和冲动,可略窥一斑。

3.

三八节当晚,吴承业在最后时刻发生了动摇。

两位民警请他签字。这是标准程序,110接警处置之后,警官们要填写一张登记表,记载本项警务处理情况,简要记载或者详细说明视具体情况而定。当晚情况比较特殊,无论详略,留下记载很重要。

那时他们已经离开1024房间。警官们是在接到局长电话之后离开的,除了因为得知当事人余茜李国力的身份特别外,还因为事情已经明朗:吴承业报案失实,以捕盗追款为由,骗取警察协助捉奸。吴承业不来这么一手不一定能把警察请到,因为捉奸这项业务比较复杂,目前尚未正式列入110的服务项目。但是他来了这一手就变成一个问题。由于吴承业是检察院干部,情况也比较特别,警察在记载案情时很费脑筋。他们不偏不倚,客观描述,用极其简略的文字述说了过程,大意是报案人吴承业声称大笔款项被盗,发现窃贼行踪而报警,警官接报及时赶到城南大酒店1024号房间。经查核,房间内时有两人,均与报案人相关相识,但是并未涉嫌所报案件。房内未发现报案人所称的款项和犯罪嫌疑人。

警察要吴承业签字。吴承业把记录看了又看,说不行,这个记录没有完整反映情况,那两人有名有姓,他们在房间里鬼混通奸。警察说这种指控需要足够证据,以当晚所见,未经查核,他们不能这么记录。警察要吴承业考虑清楚,如果实在不能接受他们的记录,可以在意见栏里填写自己的意见。吴承业向警察要了水笔,握在手上,那笔尖在记录单上晃个不止,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这时他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住。挨过余茜一茶杯之后,有人给他贴了两块邦迪。吴承业的脸色还青,但是显然已经渐失酒意。

最后他把笔还给警察,说不写了。

“那么你签个字。”警察说。

他也拒不签字。警察说这样不好,别让他们为难。吴承业骂了一句粗话。

“屁。”他说,“你们知道我是谁,知道那两个是谁。事情你们局长全知道。谁为难你们,找我,找他们,找你们局长去。”

警察百般劝说,无效。如果说吴承业报案之初挟有几分酒劲,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与余茜砸中他的茶杯以及额上伤口的鲜血不无关系。

警察不能强迫他,那名字最终未签。

当晚另两个当事人没有那么幸运。出了这种事后,李国力自知不便继续滞留于市区,他匆匆叫了驾驶员,东西一抓就走,连夜离开酒店赶回县里。副县长大人有车,他那个县距市区百余公里,不近不远,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来去相当方便。说来也真是,早哪去了呢?当晚早些时间,他在“呕吐池”办完事之后,本该及早撤退,不管酒意多么缠绵。那么这个三八节对谁都还是非常快乐的。一念之差,多了这么几个小时,现在糟透了,狼狈逃窜。他这逃窜没窜多远,尚未走到本县地界,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是市里一个负责部门的官员。

“你现在在哪?”

李国力知道不好。他没敢说假话,即报称自己在路上,回县里。

“马上回来。有事找你。”

李国力说:“这都快半夜了。”

“你还想拖多久?”

李国力有气无力,只说好的,马上去。

另一个当事者也一样。余茜家在市区,她在事后很快回到家里,然后于家中接到了传唤电话。她什么都没说,迅速出门。那时本案元凶吴承业尚未归家,估计是有些怯场,在轰轰烈烈从事完这么一场非常耗费精神的捉奸活动之后,不想迅速面对妻子,以防彼此尴尬。余茜的儿子尚小,上小学,家中有一个乡下小姑娘帮着带孩子,是她的一个远亲。小姑娘已经睡了,她把她叫起来,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就出门离去。

当晚她再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们的事情迅速传播于机关内外。

这种事当然是捂不住的。三个当事者之外,有介入其间的警察,有卷入始末的酒店总台及楼层服务人员。酒店是公共场所,人多嘴杂,当天又有几个会议的人员驻留,事件一出当然立刻沸沸扬扬。这一事件无疑“相当震撼”,因为当事者并非街头巷尾等闲之辈,两个男子中一个是市检察院的科长,一个是副县长,最引人注目当然还属余茜,她最不寻常,居然给老公在酒店里捉了奸。这人不寻常之处除了是市财政局的副局长外,还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大人物。本市尽人皆知,就是常务副市长任向玮。

大家立刻明白余茜最大的麻烦就是任向玮。出事当晚,在人们刚被“震撼”,满脑子嗡嗡响,兴奋不尽有如醉意盎然之际,余茜李国力两位官员已经被责任部门传唤,彻夜不归。这很异常。卷入类似事件,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官员通常都会面临调查,但是不会这么快,起码得让人家喘口气,平静平静,回家做一点准备,想几条理由,构思若干辩词,打一打交代材料的腹稿。哪有听风是雨,在当事人还头脑肿胀如斗木得不能再木时猝不及防立刻就给叫走的。这种事情处置自有程序,不是一般人随便可为。肯定有人果断促成这么一个厉害行动,在第一时间立刻收拾这两位重要官员。这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就是任向玮。当晚吴承业直接给她打了电话。

人们不禁为犯事的两位官员捏一把汗。这种事不太可爱,却与贪污受贿职务犯罪有一定区别,估计掉不了人头,但是肯定相当悲惨。任向玮大家了解,她跟余茜之间的关联,群众眼睛雪亮,大家相当清楚。

当年,余茜给任向玮训斥一番,再调到身边工作,没几天里外就有评价,都说任市长厉害,眼光果然不同寻常,不只会看住贪官,还看得准干部,亲自挑选的这个秘书真是不错。余茜年纪轻轻,却很沉稳,为人平和,比较低调,但是有主意,文字拿得下来,办事能力也强。这人看来家教不错,从小训练有素,待人接物很得体。她的工作经历相对丰富,熟悉机关运作规则,又有基层主官工作经历,比只在机关里混来混去的一般年轻女干部素质好,毛病少。这人最难得的是能吃苦。她所跟随的任向玮比较特别,这是个女领导,女领导通常比较投入,工作认真的居多,偷奸使滑,玩忽职守的相对少见。任向玮比一般女领导为甚,这人不是认真,她完全就是个工作狂。起早摸黑,没有节假日,有如乡下种地的赶农忙。其他女领导再怎么投入,毕竟还得管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得有所关照。这人不一样,她从省城来,却是以市为家,她在省城有个家,但是早为空窠,她丈夫是个大学老师,去英国当访问学者,他们没有孩子。所以任向玮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碰上这种情况这种风格的领导,当秘书的自然苦不堪言,换其他人真受不了,余茜顶住了。可能因为格外蒙受任向玮关照,自己受惠,小家庭的危机也得以排除,心存感激,她到市里后特别努力,很能吃苦。

但是任向玮并不因此格外客气。她自己说过,别做错事,谁错了她收拾谁。

余茜跟任向玮之初,有一回随同领导下乡,去了一个山区乡镇。时为春天,市领导下村走访,开会座谈,很辛苦的,陪同的县领导暗中授意,要镇上表示一下。镇里书记镇长赶紧操办。该镇很穷,没什么好东西,恰好赶上枇杷成熟了,就用这慰问,聊表心意。镇里派人到村里找,挑大的好的,弄来几箱。东西很小,不值几个钱,就没去报告任向玮,他们把余茜叫出来,请她交代司机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分三份,市长、秘书和司机都有几箱,市长多点,随员少些,请余秘书安排。余茜一看就摇头,说恐怕不好,任市长交代过,不让拿下边东西的。镇上人说这什么东西呀,就一点土特产,余秘书别嫌我们穷啊。县领导跟着也出来劝说。当时余茜刚跟任向玮,对她还不是太了解,加上自己本就乡长出身,类似事情干得多了,知道这不是个事,因此松了口,同意他们往车上装。当晚回到市里,车停到任向玮住所楼下。余茜让司机开后备箱,两人打算替任向玮把水果箱搬上楼,任向玮一看气坏了。

“你还真敢啊。”她说。

那时已经很晚,任向玮没有多说,让余茜立刻上车,返回,哪里拿的送回哪里,连夜就去。余茜张嘴刚想申辩,任向玮眼睛一瞪问,“想再哭一回?”

余茜不敢说了,马上动身。很尴尬很难堪。

但是任向玮并没有就此作罢,她决意要给余茜一个深刻印象。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把余茜叫过来,穷追不舍。她问东西送还没有?跟乡里同志是怎么说的?余茜是不是感觉很委曲很不认同?她早有交代,不许拿人家东西。为什么余茜不听,自作主张,就是要拿?余茜是不是嘴馋了?贪吃?年轻女干部,嘴馋没什么不对,想吃到市场买去,为什么打着领导的旗号这么去拿?贪图占小便宜?没钱买?这是理由吗?

她居然拿出钱包,说她这里有。嘴馋了可以找她,她买枇杷给余茜吃。要几箱有几箱,管够。想吃其他的也行,找她,不许再向下边伸手。

她又把余茜整哭了。无声饮泣,眼泪一个劲往下掉,忍都忍不住。该领导还是那句话:“不许哭。”

有一位女机要员去给任向玮送文件,亲睹此景,吓得脸色灰白。事后大家多为余茜抱不平。都说这算个什么事呢?太普通太平常太一般了,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吗?任副市长这么认真,说轻点是过分严格,说重点就是变态,简直算得上侮辱人格。余茜跟上这么个领导真是苦死了。这种话当然只敢偷偷说。

任向玮这人风格确实很突出。可能因为多年从事反贪,她非常注意,达到了“有洁癖”程度。这人下乡,如果在基层用餐,离开时必让随员代交伙食费,吃一天算一天,吃一顿算一顿。五元十元,按标准,反正要交。她这习惯很特殊,也让别人挺麻烦。如今不说她这么大的官,平头百姓都懂得蹭饭,只要有人做东,哪个会掏钱?掏了钱还让别人犯愁:这么几块钱能往自己口袋里装吗?不行,得往哪个账本上记?人家任市长不管,她就这么干,你不服不行。眼下像她细致到如此程度的官员像是不太多,但是确实也还有。这人有一点好,她只管自己交伙食费,却不过问他人交了没有,毕竟这事太小,交了不算为国家做贡献,不交不算贪污腐败,各人自行把握,没必要也不可能强求一律。

所以任向玮为几箱水果训斥余茜不无缘故,有其必然性,并非故意找岔欺负人。

余茜这人有韧性,在别人坚持不了的地方坚持住了。任向玮是工作狂,她陪着狂,起早摸黑风雨无阻。任向玮交伙食费,她陪着交,从此不敢拿人家一点东西。这么一跟两年。两年中经常领教领导的批评,还曾遭受若干次严词训斥,总的看还是对得起观众,可挑剔的地方不多。大家都说,毕竟是任向玮亲自挑选的,这小余真是不错。

但是麻烦因此来了,与吴承业有关。

有一天吴承业打电话找任向玮,请求一见领导。他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好冒昧求见。希望领导能够抽空听他反映一点情况,同时先不要跟余茜提起。任向玮猛然意识到自己秘书的家庭出问题了。她说:“来吧。”

什么事呢?余茜跟吴承业小夫妻正在冷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一对年轻夫妻在外人眼中非常般配,似乎一直很恩爱,怎么忽然就爆发冷战?吴承业说,这一段时间里余茜几乎不管家里的事,每天早出晚归,一门心思都在外头,丈夫儿子都丢在一边了。吴承业大老爷们得早起买菜,得接送儿子上幼儿园,得洗衣服拖地板,同时也还得上班工作,心里时常感觉不平衡。自己的老婆跟随领导当秘书,忙一点,家里事少做一点,他能理解,但是有时实在憋气时,忍不住也会抱怨几句。东北“银”嘛,直爽,有话不能总憋在肚子里。丈夫的脾气余茜当然知道,起初她还有耐心,后来不行了,动不动就吵,然后两人互不理睬。最近一次闹得凶了,有半个月彼此不说话。末了余茜对丈夫说,实在过不下去就算了,离婚吧。

任向玮听了,点头,说明白了,是这样啊。

她把吴承业说了一顿。口气比较温和,没训,但是批评。她说看起来吴承业有些大男子主义。大老爷们洗洗衣拖拖地板有什么了不得,非得老婆做才对?余茜不是偷懒贪玩,她是忙工作。也不是余茜自己想这样,她跟她当秘书,没办法的。因此吴承业如果有不满,抱怨老婆不对,该骂她任副市长。话说回来,即使余茜不当秘书了,干其他工作,同样得忙,女干部不容易,承担上责任,免不了少洗几件衣服。既然碰上了,吴承业还是应当多一点理解和宽容,这才真像大老爷们。

“回去你主动跟小余谈谈,不理不睬不说话可不行,这是冷暴力。不是动拳头才算家庭暴力,有时候冷暴力伤害更重。”任向玮说,“别计较她的气话。记住一条,当初我要调她,她拒绝了。为什么?她在乎你。”

说过吴承业,任向玮把余茜叫来也说了一顿。余茜这人果然沉稳,家里大不平静,在任向玮面前竟还能一声不吭,言谈举止与平日没一点差别,不让人有所察觉。但是她显然心理负担很重,一听任向玮问家庭情况,她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她说市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真觉得受不了了。

任向玮说:“不许哭。”

这一回任向玮没再训斥。她让余茜冷静思考,调整好心态,处理好家庭关系。她强调了一条,很具体,很硬,直截了当,就四个字:“不许离婚。”

“那对你非常不好。”她说,“我不想看你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她问余茜是否还记得几年前因服农药不治身亡的三个青年农妇?“你那三个小媳妇”?记得她们都多大年纪?一个三十二,一个二十六,一个二十九。三个都读过初中。她们头脑一热一起喝下农药。后来在农用车上她们都哭了,她们说怎么没给洗胃呢?她们都后悔了。

“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她说,“你想想她们。”

任市长讲了硬话,哪敢不听?余茜吴承业小两口再次柳暗花明。

其实这个时候任向玮对余茜已经另有打算。当时市里着手调整各中层班子,拟启用一批青年干部,余茜也在预备人选之中。余茜跟任向玮两年多,工作配合非常默契,任向玮有些舍不得,但是这人大气,再舍不得也不想耽误她。当时任向玮已经当了常务副市长,说话份量很重。她点了头,同意放余茜离开,建议派到基层县里任职,说:“这个人当过乡长,能办点事的。”

余茜去了紧挨她老家的一个山区县,当副县长,分管文教卫体社会事业,跟当初任向玮初来本市时管的一样。这人到任后不久,省里开会部署一项工作,就是要求省内各市各确定一个县,作为农村新型合作医疗试点县,先行试验。大家都知道这事不好办,农村经济发展相对落后,医疗保障非常薄弱,群众看病难问题极为突出,推行合作医疗无疑是解决问题的一大举措。但是这件事难度非常大,关键在钱。上级会给予支持,但是不可能依赖,大量压力要由县财政承受,还得动员农民群众自愿参加,从他们手中收取个人应缴份额,面对千家万户,事情特别难做。试点县是不容易当的,所谓万事开头难,大家心知肚明,知难而退,都不想出这个头。余茜到省里开会,一看大家都推,她主动表态说:“那就给我吧。”

果然如任向玮所说,这人是能办点事的。她极其投入,克服了无数困难,试点搞得非常红火,全省有名。后来有人问起是什么促成她知难而上?她提到当年自己当乡长的故事。说那一年乡里三位青年农妇喝了农药,因乡卫生院不起作用延误时间,全部惨死。那时任向玮副市长批评她还想再害死几个人,问她想过什么办法,做过什么反映。她无言以对。几年里这件事一直在她的心里。

她在县里呆的时间不长,只两年。从县里调市财政局后,接她县里那一块事情的就是李国力。这人继续操持,该县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试点很成功,其作法和成效经国内几大新闻媒体介绍,已广为人知。

人们哪会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余茜会跟她的继任者李国力一起出事,在一个快乐的三八节之后。令人感觉奇特的是他们闹出的这件事跟当年三个青年农妇的冤魂丝丝缕缕,竟还脱不了关联。

三八节事件发生当晚,他们一起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没有消失太久。毕竟不是当年经由任检察官提出公诉最后掉了脑袋的那几个著名贪官,不管此刻的任副市长肝火如何大动,被窝里的这档子事到不了那个地步。隔日下午,他们分别重新露面。余茜回到家里,李国力则重新踏上昨夜被暂时中断的返县之旅。

他们分别做出了解释。原来他们就像哈尔滨冰雪节上立于松花江江面的两尊冰雕一样明净而纯洁。三八节当晚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不是为了“身体快乐”,却是为了工作。当天晚间,市里召开的农村合作医疗工作会议结束,安排代表会餐,席间上酒,与会代表借机灌李国力,李国力不能不喝,因为他是试点县领导,在会上做过经验介绍,此刻对领导关心同僚夸奖下属祝贺不能不表示感谢。这一感谢过头了,弄得他数度离席,去洗手间拜访“呕吐池”。当晚难以抱醉还县,他在市里多呆了一夜。事实上即使当晚滴酒不沾,他本也计划在市里多呆一个晚上,因为有事想找余茜副局长。余局长是原任副县长,试点工作在她手上破题,没有她打下的扎实基础,哪见今日之兴旺局面,哪有今日李副县长的经验之谈。所以应当感谢她。但是除了感谢之外,更重要的事还有,就是争取一笔经费。县里开展试点,财政投入不少,压力很大。李国力在会议期间找了同样参会的市财政局局长,请求市里予于支援。局长很重视,表示要跟余茜副局长商量一下,因为社会事业这一块是她分管。三八节当晚,李国力于席间给余茜打电话,问她能否于百忙中安排一点时间,听他当面汇报一些具体情况。余茜一听李国力舌头有点大,问:“怎么搞的?又喝多了?”李国力老实招供,还说这里边有一半的酒是替余局长喝的,因为大家知道事情是在余茜手里办起来的,余茜当晚不在场,大家就要李国力替,不替不行。名利双收还不喝酒,哪能便宜尽占?所以只好喝。余茜问李国力此刻在哪?李国力告知是在城南大酒店。余茜说巧了,她也在这里,陪省检察院的几位客人。她问了李国力住的房间号,说一会吃完饭,她去看看李国力,就在那聊一会吧。后来她果然来了,正聊着,吴承业就带着警察破门而入。

天底下有这么聊天,或者叫“汇报工作”的吗?吴承业破门之际,余茜反应快,不声不响已经把自己关进洗手间,但是李国力被当场逮着,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浑身光溜溜一丝不挂,内裤都脱在一旁,这怎么说?人家李国力也做了解释。他说当晚实在是喝多了,抗不住,头昏脑胀,进房间后洗了个热水澡,倒头便睡,当时醉得连余茜要来的事都不记得了。后来余茜来了,他挺狼狈。余茜看他还醉得不像话,让他别折腾了,有什么事躺着说就行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这两人显然串过供了,当晚出事后,他们一定躲在哪里紧急商讨过,充分利用了极其有限的一点时间,那时大概已经没有快乐,只有无奈和紧张。他们争分夺秒设计对策,统一口径。考虑到有一个任向玮高高在上,他们知道非得赶紧构思,包括具体细节一一想好,就像写一篇小说,否则哪里对付得了。他们清楚自己拥有的时间肯定比类似事件的当事人要少,因为任向玮雷霆一怒,哪容他们有喘息之机。应当说他们共同完成的小说编得不错,话说得相当圆,破绽不多,但是只有鬼才相信。

最困难的当然不在于串供,在于他们还能坚持下来,顶住突如其来的调查,始终咬住他们自己编写的台词。负责调查类似事件的人都是专业人员,他们很有经验,不好对付,鬼都不信的东西,这些人自然更不相信,他们很会找破绽,会打心理仗,最终各个击破。犯事者在串供时一定彼此约定和勉励过,明白事情后果严重,承受不了的。无论如何,死活不能讲。但是约定归约定,事到临头不一样,很少有人顶得住,不管各自如何坚韧如何顽强。这种事大家见多了。但是这两个人还真的顶住了,至少在第一轮他们没有松口,坚守住他们的供词。他们犯的这种事虽然影响恶劣,毕竟呈现为桃色,与涉黑涉黄涉毒涉贪有别,没法往死里追,而且所谓“捉奸捉双”、“拿于床上”,吴承业和警察当晚在床上只拿住了一个,难说证据充分又确凿,加上当事者死活不变,一味拿他们的小说供调查者拜读,如此顽强,由于事件性质当事者身份种种缘故,调查者还不好狠下杀手,这事确实有其难办之处。

有一个人为余茜李国力的小说添加了一个细节,就是吴承业,他也是当事人。

吴承业在接受有关方面调查时拒绝提供任何情况,什么都不说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他自称,“你们不知道吗?”

这人像是后悔了。

于是余茜李国力得以重新露面。

余茜还有一关要过,就是任向玮。毫无疑问这一关对她来说最难,比面对调查人员难过百倍。出事当晚,吴承业一给任向玮挂电话,那般沉着冷静的余茜立刻无以自制,当着警察的面用茶杯备力猛砸自己的丈夫,为什么?她最怕这个人。显然任向玮是余茜最不敢面对的人,她们的渊源大家都略知一二。任副市长早年当检察官时读过很多案卷,但是从不读小说。

余茜去找了任向玮。任向玮不听她做任何解释,只是用力敲了她一句:“不要以为这件事完了。你知道我。”

她不讳言。出事当晚,是她直接找了本市市委书记,然后召集有关人员紧急研究,决定立刻调查。余茜当过她的秘书,她态度明朗,决不姑息。下决心那会,她就断定不管是否真有其事,当事人都不会承认。但是不承认就万事大吉了吗?

“不要以为哭几声就可以过去。”她说。

当时余茜并没有哭。

4.

事情渐趋平静。三八节夜的桃色事件在沸扬了若干时间后渐趋疲软。许多人开始认为余茜李国力这篇小说大概已经收场,最多留下个把悬念。没料到有一个人让这件事再起波澜。肇事者还是始作俑的那个“银”,吴承业。

吴承业在事件之后已经自己先松了口。事发当晚他喝了不少酒,一张脸喝得铁青。他报假案以调动警力,踢门掀被捉鸟拍照,表达了对头上这顶绿帽子的巨大愤慨。长得如此高大帅气的东北大汉,大男子主义者,这种时候冲天一怒为红颜,可以理解。但是当时行事如此极端,特别是立刻把电话打到任向玮那里,不留一点后路,无疑跟他血液中的酒精度有关。在被老婆一茶杯砸中额头,受伤流血之后,他的酒意开始一点一点消退。此后表现有别,他拒绝在110的出警记录上签字,然后对调查人员的调查不予合作,不谈所掌握的情况,不提供不利于余茜李国力的证词。这时候让他哈一口气再用仪器检测,肯定不含酒精,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但是事情没完,如同任向玮对余茜的告诫。事出之后,余茜最难面对的是任向玮,吴承业不同,他勿需与任副市长打交道,最难面对的是自己的妻子。此刻吴承业的处境非常尴尬。捉奸是他一手制造的,事情未能完全坐实,当事男女一起矢口否认,有关方面严加调查未能认定,他吴承业怎么办?如果坚持自己不错,那一对男女的确有鬼,这就是非把妻子治死不可,无论如何要把一顶绿帽子拿到自己的头上戴,这种英雄行为哪会不招人耻笑。如果就此作罢,放弃追究,是不是得承认自己无端怀疑妻子,污损一对纯洁明净的哈尔滨冰雕?那样的话今后在世人面前哪里抬得起头,东北大汉吴承业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此刻吴承业不是很郁闷,他是陷入泥沼了。他怎么面对老婆?他能比那些调查人员厉害吗?逼余茜认错不可能做到,难道他自己认错?或者破罐破摔,无论那些事有还是没有,大家就此散伙了事?

余茜态度非常明确。她说事情闹成这样还怎么过下去?算了吧。

吴承业冷笑,说你们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余茜说没有什么“我们”。就你和我。

这两个人接触类似话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在吴承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之后,两人分手已成必然,在所难免。但是说归说,真要做起来对谁都不容易。除了他们有一个彼此都难以割舍的儿子,有一套一起购置的住宅,以及一段起自大学经历过许多艰难和悲欢,曾经相当甜美的共同生活外,他们还都有一些很现实很牵动情绪的特殊事项需要考虑。吴承业能便宜李国力吗?两边都离,然后他俩去登记,余副局长李副县长从此名正言顺。这么幸福啊?捉奸倒把他们捉成了?余茜这边也一样,她和李国力在接受调查时宣称无比纯洁,如果风波过后她和吴承业的婚姻没大情况,大家会渐渐倾向于认可,认为三八节当晚的事件可能是一场误会。余茜自己的丈夫都能接受,不再猜疑,旁人怎么还不相信?反过来,只要她跟吴承业离了婚,哪怕她跟李国力再无来往,人们对她的怀疑也将永久存在。余茜能够轻易承受这种怀疑吗?显然不行。她不是市井女郎,也不是时尚女星,是一位年轻女官员。曾经多年锤炼,眼下已负重任,还有很长的未来可期。

所以任向玮早有警告:“不许离婚。”

那段时间里余茜夫妻一边冷战,一边各自打算。此刻不能火上烧油,却也到了需要一个决断的时候。这个决断对他们都不轻松。

有一天晚间,吴承业单位有事,陪客人吃饭,晚十点半才回到家里。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脸色比三八节当晚还要铁青许多。考虑到这些日子的处境,偶尔饮酒失控于他情有可原。这晚他一进门就倒在厅中皮沙发上喘。时余茜在阳台洗衣服,儿子已经上床睡觉,他读小学一年级,得早起上学。

吴承业口渴。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身上酒精发作,他的手直抖,茶水从杯里溢出来流到茶几上。他拿抹布擦,手一晃把茶壶碰翻,那壶掉下茶几,砰一声摔到地板上,只一眨眼,碎瓷热水茶叶渣摊了一地。吴承业直着眼睛看,只觉脑袋一片空白。这时余茜洗完衣服了。余茜喜欢整洁,有空在家总是东抹西抹,一点灰尘都看不下去。当时听到动静,抬眼一看她就发急,情不自禁跑去拿扫把,过来打扫一地残渣。时吴承业穿着皮鞋,鞋边掉着几块碎瓷片,余茜用扫把触他鞋子,示意挪开,让她打扫。吴承业突然性起,茶几一掀,把上边茶杯茶盒瓶瓶罐罐全部掀到地上,顿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厅中地板一片狼籍。

余茜喊:“你疯了!儿子刚睡!”

吴承业不管,再使劲,轰隆一下,把茶几推倒在地上。

余茜哭了。扫把一丢走进了卧室。

于是吴承业酒醒了几分。

东北汉子吴承业人高马大,烈性子,直爽,容易冲动。但是有一点特别,他不打老婆。他让人感觉会有暴力倾向,但是迄今为止最多只能指控他“冷暴力”,即使在三八节夜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挨妻子一砸也未还击,不曾握拳施暴。就实力而言,余茜实非他的对手,一拳足以打掉。但是他从未出过手,包括今天。他在醉意盎然中摔杯砸盘,已经从冷暴力上升到准热状态,但是没越过红线。这人是检察官,知道绝对不能授人以柄,他一出手情况立刻就会变样。

后来他自己收拾残局,把茶几翻起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把破碎的物品丢到垃圾桶里。这时酒醒得差不多了。完事了抬头一看,余茜走出卧室,正站在门边。

她说咱们谈谈。

她说她没什么想头了,这个那个都算了吧,她只要儿子,其他什么都不要。吴承业说他刚好相反,什么都要,什么都别指望从他身边拿走。余茜说这成吗?咱们都理智点,还能怎么耗呢?吴承业说他也不想耗,就争一口气。他不能放过李国力,余茜必须说实话,然后再谈怎么办,这是前提。余茜说不必扯上别人。那天的事她早说清楚了,不会再多讲一句。吴承业还需要什么前提?他做得很绝,已经把一切都葬送了。吴承业说看看!这时候还要护那家伙?护不住的。等着瞧。余茜摇头,说她真受不了了,吴承业还想干嘛?赶紧,怎么都行。别在家里摔东西,这不算汉子。吴承业说哪一个算汉子?李国力吗?是不是他也受不了了?余茜即朝他大喊:“烦的就你这个!李国力张国力你想谁就是谁,没错,行了吧?有本事接着干,看你能折腾出什么!”

她摔门走开。

余茜有些小性子。这人给人的感觉很得体很亲切很温文尔雅,那是必须有的,女干部得有点公众能接受的脸谱。在家里不一样,亲人身边,尽可喜怒哀乐,勿需刻意维护形象。这人能当领导,不只因为长相不错笑容满面,确实还是有能力的,不说是女强人,起码算女能人,而且还这么年轻,所以不能要求她没一点小性子。东北“银”吴承业怎么会离乡背井跟着她跑到南方来?因为她对他有办法,包括这点小性子。可惜眼下情况已经有别。

两天后,吴承业离家,直奔北京。他在单位请了假,对余茜一言不发。

他去了一星期。回家后他把一份文件复印件放到余茜的面前。

是首都一家权威机构的检测报告。报告罗列技术名词和术语,以及若干数据。结论大意为,所送检物品上的印记检测为男子精液及女子阴道分泌物残余。经比较,其中女子阴道分秘物与送检参照物有关数据一致,为同一个人。

余茜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承业学的和从事就这个,叫做“搞法律”,他从一开始就留了一手。三八节事后,他带走了城南大酒店1024房间的被单和枕巾。秘而不宣,悄悄收藏起一个杀手锏。是否拿出来他可能犹豫过,直到跟余茜大吵一场之后。因工作关系他认识首都司法界一些人,以本单位办案需要为名,对掌握在手中的这些物品作了检测鉴定。他还提供了余茜的头发指甲皮屑等样本,把她捉拿于显微镜下。只要再从李国力身上取样送检,三八节夜的事件究竟如何就将确定无疑。

任向玮说的不错,别以为这事完了。

吴承业说,同样的文本他已经复印一份,直接寄给了任向玮。

他把事做绝了。比事发当晚的那个电话还要绝。这是确凿证据。在余茜李国力咬紧牙关异口同声顶住调查之后,此刻任向玮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事实上早在三八节夜事发之前,任向玮对几位当事者间的隐情早有留意。

当年,余茜离开政府办公室,下派到县里任职后很有作为。主动承接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试点县任务,很投入很执着。她自己说,一直记着冤死的三个农村小媳妇,记着任向玮的一番训斥。当时任向玮对这位原秘书还是比较满意的。

余茜在县里工作时有任向玮之风,毕竟耳濡目睹,得领导真传,是任向玮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人也是工作狂,她去的县离市区也就百余公里,车程两小时足矣,这人竟有数月不归的记录,双休日节假日尽在下边工作。搞合作医疗得发动农民,农民的生活境况比较困难,拿出一点钱参医不容易,让他们一元两元从口袋里往外掏钱,真像割他们的肉,不似机关干部交个人所得税工资卡上一扣就成。而且农民有疑问,喂一头猪养一群鸡,好不容易卖几个钱,买两瓶“百虫灭”,剩下的交给你拿走了,手中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有病找你,不交钱能给治?要是又有哪个小媳妇一时想不开,开瓶“百虫灭”往嘴里灌,拉到你卫生院,给不给洗胃?不给洗还有命吗?钱交了不是白交?余茜得想办法消除类似顾虑,除了督促有关人员解释发动,自己也得争取多走几户农家,亲自做思想工作。农民们一看这么大这么有模有样亲切宜人的女县长来了,情绪总是比较容易理顺。类似事项当然远不止嘴上操劳,还得有硬件,卫生院要整治,合格的医生护士要配进来,围墙要盖,医疗设备更要整修要添置,道路也得通畅。这些事都要有人办,都需要钱,都需要有人去找钱搞钱。

所以不工作狂还真不行。男领导可以不必这么狂,他们比较会咋呼,眼睛一瞪,粗话一骂,狠一点,下边人心里打鼓,吓毛了,就肯听话。女领导先天不足,她们生得比较好看,声音比较细,不能靠大嗓门喊叫,更多的得慢声细气,所以她们得更投入更执着更工作狂。问题是余茜跟她的上司任向玮有所不同,她不是光棍,家中有儿有夫牵挂多,其夫吴承业还是个东北“银”,有些大男子主义。余茜工作一狂,麻烦自然比任向玮要多出许多。

那时候任向玮很注意放走的这个秘书,下县时不时跑到她那里去,关心帮助也罢,检查督促也罢,盯得很紧,要求很高,不能给她丢脸。余茜没忘记与她们缠绕在一起的三个青年农妇冤魂,主动请缨搞农村合作医疗试点,任向玮很赞成,这件事就是她想办的,小余县长果然不错,不怕困难,敢于吃苦,很能领会领导意图。任向玮是常务副市长,手中有权,能够予于支持,包括调动财力和职务权威方面的支持,这很重要。余茜搞试点能够成功红火,要靠她自己努力,跟任向玮的支持也是关系莫大,二者缺一难成。除了工作,任向玮也很注意余茜的其他方面,她说过,别做错事,谁做错她收拾谁。任向玮所谓的错事,包括拿人家枇杷,吃饭不交钱等等。余茜很小心,在这方面大家公认,虽不到任向玮让人指为“变态”的程度,也已经相当严格,堪称任向玮第二。任氏调教果然有效。任向玮对余茜应当说挺满意,让任向玮这么挑剔的人满意真是很不容易。但是人都是有毛病的,世界上哪有完人,至少眼下这个世界很难见到。余茜当然也有毛病,例如她有时会掉眼泪,感情比较丰富,也相对脆弱。任向玮曾多次训斥过:“不许哭。”在她看来这毛病很不好,绝对要不得。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省里一位领导来本市视察,任向玮陪同。该领导管司法,公检法各家都在其视察范围。任向玮陪领导去市检察院,一间间办公室挨个进,看望各处室工作人员。走进政治处时,任向玮记起这里有个吴承业,余茜的丈夫。她随口问小吴哪去了,怎么没见?政治处主任支支吾吾,说小吴这两天没来,有有些事。任向玮不觉意外,因为主任表情忽显异常。任向玮颇沉得住气,当场什么都没问。过两天省领导走了,恰逢赵检察长,任向玮特意询问,这才知道吴承业确实“有有点事”。那天奉命在家里闭门思过写检查呢。东北“银”吴承业犯了一件很低级的错误:他抢人手机。吴承业是检察官是“搞法律”的,不是街头流窜作案抢手机卖两个钱的小混混,他怎么会干这种事?原来他并不要人手机,是另有缘故。那一天他在单位上班,很正常,好好的。主任让他到起诉处联系件事情,高高兴兴他出去了。院政治处在三楼,起诉处在四楼,他上了四楼,在楼梯边碰到一个人,是外边来的,也是到起诉处办事。这人却跟吴承业认识,像是有过节,两人碰上就吵嘴。吵着吵着那人手机响了,他接电话,一旁吴承业性起,抢过人家电话用力扔出楼道窗,手机从四楼摔到楼下水泥地上,当场摔碎报废。是一架诺基亚新款高档手机。

有十数人目睹了当时场景。对方并未提出追究,但是以吴承业的身份,工作时间里,在本单位当众与处来人员吵闹并做这种事,无论怎么说都错。因此让他写检查。这人直爽,对自己的不当行为供认不讳,但是却不说究竟何故。

任向玮了解被吴承业抢了手机的是谁,意外地得知那也是个基层官员,来自余茜任职的那个县,叫李国力,时为该县卫生局局长。当时他们县医院盖大楼,工程中出了个案子,抓了几个人。办案中需要主管局配合,李国力是局长,起诉处请他来谈事情。不料撞上吴承业个二百五,弄得大家很尴尬。

任向玮很警觉,她没放过。悄悄一了解,明白了。原来吴承业跟李国力不是无缘无故看不顺眼了瞎闹,他们不对劲竟与余茜有关。余茜在县里抓农村合作医疗试点,李国力是她手下一员大将,这人与余茜吴承业差不多年纪,也是个高个儿,人很精干。当年余茜当乡长时,任向玮责怪她没把卫生院搞好,她辩解,说卫生院虽然在乡里,却是县卫生局管的,她管不着的,为此被任向玮训得眼泪汪汪。现在她管得着了,到县里后她把卫生局长紧紧抓在手里,让李国力跑前跑后为她效力。李国力是医学院出身,当过医生、医院院长,业务熟悉,工作能力很强,有些恃才傲物,在那个县属有争议的人物。这人却服余茜,指东打东,指西打西,跟女县长配合得很好,他们县农村合作医疗试点搞得出色,这人有功劳。但是问题由此而来,余茜虽不到任向玮那种程度,也是个准工作狂,离家不过百余公里,竟有数月不归的记录,在县里忙,谁跟她在一起?少不了这个李国力。那些日子里余茜跟他相处的时间肯定比跟丈夫的多。渐渐地吴承业有些感觉了,汉子气上来了,三人间就生出了一些事情。这类矛盾纠葛都会有个发展过程,但是比较隐密,不为外人所知,直到两个男子当众吵闹抢手机,人们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了。

任向玮不声不响了解情况。这人很绝,没多久市里中层机构调整,她抓住机会,提出把余茜调回市里。理由是工作需要。任向玮说本市农村合作医疗试点有成效,需要考虑在全市铺开,市里要有一个强力工作班子。余茜有经验,合适,让她来抓。这人是学财政金融的,在县财政局干过,可以安排在市财政局任职。农村合作医疗这件事,责任部门之外,最需要财政部门配合,余茜这么安排可以兼顾,比较有利。

任向玮说话有分量,加上理由充分,没人反对。于是一纸调令下达,余茜回到市里。事前一点动静没有,她接到通知后呆若木鸡。财政局是个热门岗位,多少人求之不得,余茜却怅然若失。

她对任向玮说,县里的事情刚做出个头,怎么就让她走了呢。

任向玮说这个不归你考虑。

余茜其实心知肚明。她跟任向玮多年,有数得很。任向玮没查她,她自己竟然不事遮掩,人家举贤不避亲,她举贤不避情,张嘴为李国力请命。余茜说她服从调动,但是建议市里能把李国力提起来,接她这项工作。这件事谁干都行,但是成效会有区别,她觉得在她之后,没有谁会比这个人干得更好。

余茜这种举动类同于找死。

任向玮问了一件事。她说对这个李国力她有耳闻。好像挺能干,但是胆子也大,有些争议是不是?余茜说能干的人不免树敌。她对他比较了解,不会有问题。关键是肯办事能办事,如今基层官员多如牛毛,科级处级,一开会满满一个大会场,碰上难办的事情,敢上去,能拿下来的还真不是太多。

后来李国力担任副县长,余茜的举荐不无关系。她了解任向玮,话讲到点了。

那天谈话,任向玮忽然跟余茜提起一件往事。她说还记得你那三个喝农药的小媳妇吧?记得她们为什么吗?余茜说记得的。一个三十二岁,因为生了两个女儿,被婆婆不容。第二个二十九岁,因为丈夫长年在外打工,怀疑外边有人。最年轻的二十六岁,新婚不久,在娘家原有恋人,是中学同学,因家境不好,嫁了他人,婚后不如意,丈夫对她的恋史耿耿于怀。三个小媳妇各有所痛,在一起述说,越说越伤心,抱头大哭,头脑一热就喝了农药。

任向玮说这都什么?感情问题。女人更容易被感情困扰,负出代价最为沉重。农村小媳妇跟女干部在这一点上没有区别。

余茜一声不吭。

任向玮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余茜明知故犯,冒任向玮的大不讳,公然推荐李国力,“找死”,却没死。为什么?可能因为尽管有些传闻,有一个“抢手机”事件,任向玮对这两人究竟什么瓜葛尚无准确把握。检察官出身,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基本要求。所以余茜当时没死,这有道理。

三八节夜事发,任向玮盛怒,严加追究,余茜李国力两个当事人异口同声死活不招,咬定了是在认真工作,没有苟且快乐,你还能把他们脱了裤子按在地上打屁股逼供信吗?没有可采信的依据,能怎么处置呢?只能先放一放。但是任向玮已经警告在先,这事没完。显然她还有安排。她知道事情还会发展。这时候什么最重要?就是掌握住确凿的证据。

现在有了。

5.

此刻的任副市长正恼火得无以复加。

省里来了两个人,职别都是处长,为省上干部监督室人员。他们奉命找任向玮,请她就有关情况做出说明。他们所了解的事项省领导很重视,专门做了批示,请任向玮予于配合。这是件什么事?核查一封举报信所反映的情况。按照有关规定,举报信不能直接交给当事人,必须对来信做摘要,将需要当事者做出说明的事项另纸打印。两位处长把这么一张纸交给了任向玮。

任向玮被人举报,事涉三八节事件。举报者指控任向玮作风不正,任人唯亲,包庇纵容腐败官员。摘要里提到了余茜和李国力。指副县长李国力胆子很大,贪污受贿,生活腐化,与多位女性有染。市财政局副局长余茜是李国力的情妇之一。三八节夜晚,该两人秘密幽会于本市城南大酒店1024房间,被余茜的丈夫发现,报警捉奸,当场捕获,举城轰动,影响极其恶劣。但是,由于余茜曾任常务副市长任向玮的秘书,是任向玮的身边工作人员、亲信。任向玮早就知道这两个人有问题,只因为是自己的人,竟一味姑息。事情发生后还直接干预事件调查,一手遮天,使之不了了之。腐败分子逍遥法外,道德败坏者趾高气扬。全市上下议论纷纷,干部群众无比愤慨,建议上级机关深入调查,严肃查处任、余、李以正风气。大家拭目以待。

两位处长告诉任向玮,这封举报信引起省领导重视,其中一个原因是省里正在关注类似问题。前些时候本省查究几个腐败大案,不少事情与领导干部的身边工作人员有关联。一些领导人对秘书司机等要求不严,任用唯亲,恶化风气,导致腐败,人们反映强烈。省领导要求举一反三,认真查处类似问题,发现苗头就要查,防止其恶性发展。任向玮被举报的事项刚好就属这个范围。

任向玮告诉两位处长,余茜确曾当过她的秘书。三八节当晚,城南大酒店1024房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她知道情况后立刻要求有关部门开展调查,据她所知目前调查并未完全结束。是个什么事,要怎么处置,有关部门调查后自有结果。她可以表一个态度,正因为余茜曾经是她身边工作人员,有什么问题她决不放过,决不手软。

她说的很得体,很有分寸,很克制。跟省里来的人当然必须这样。了解她的人都明白,她只是着意表现冷静,实际上当下她简直就给气死了。这个人所谓“有洁癖”,手中有几颗人头,风格独树一职,严谨得过于刻意,一向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声誉,被人们在背地里说成“变态”。余茜这回给她找的事真是足够她恼火的。

处长问:“任副市长以前发现过他们什么情况吗?”

这话有来历。举报信上说任向玮早就知道余李两人有问题,所以人家有问。任向玮就此解答说,她对余茜比较了解,因为跟她当秘书数年。她对李国力知道不多。这两人曾经在一个县里,她曾了解过他们的一些情况。当时并未发现问题。

“要发现当时就整掉了,不会到现在。”她说。

按照工作规则,两位处长留下了他们的摘要单,请任向玮在规定时间里做出书面解答,再直接寄还给他们,要求通过机要部门。他们说,这件事比较特殊,到来之前他们跟本市市委书记通过气,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

任向玮说好的。

处长们走后,任向玮去找了市委书记。这是第二次。三八节出事当晚,任向玮曾找过他,主张立即采取相应措施。书记对事情的过程相当清楚。

任向玮说省里两位处长找过她了,要求她就自己与余茜的关系以及三八节那件事提供书面说明。他们说已经跟书记通报了,所以她要找书记谈谈。余茜曾经是她的秘书,从避嫌考虑,当初她只要求有关部门认真调查,自己不想掺合。现在省里让她提供书面说明,她考虑,只把相关部门目前的调查情况提供上去,恐怕不够。外界和她本人对目前调查情况也都还有疑问。但是要求有关部门再行调查,一时好像也不合适。她想自己找几位当事者谈一次话,了解一下,做做思想工作,提提要求,让他们正确对待,有问题一定要讲清楚,不要必存侥幸。这样也许有助于把情况搞清搞准,也好向上说明。她觉得应当把自己的想法先向书记报告。

“听听他们怎么说,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心里能有个数。”她说,“我当过检察官,办过一些案子,听声看人的经验还是有的。”

书记点了头:“可以,你看着办。”

他特别交代事情一定要果断处理好。任向玮说她知道,这事省领导很重视。

“不止这个。”书记强调说,“现在这种时候,你自己要特别重视。”

任向玮说她知道,明白的。

恰在此刻,吴承业的检测报告复印件摆到了任向玮的案头上。

现在还有什么需要问的?不必多此一举了。把李国力叫来,从他头上揪几根头发,身上刮一点东西下来就行了。如果能让他挽起袖子,抽一点血最好。把他这些东西拿去检测,跟他遗漏在宾馆床单上的那几个斑点一配对,两个当事者三八节之夜如何快乐,自然真相大白。

但是没那么简单,任向玮哪有这么好对付的。

任向玮什么人呢?工作狂,以市为家,“有洁癖”,严厉严谨,这都表面现象。这个人另有其深。任副市长身为女性,却从无骑辆自行车送儿子上学的经历,如余茜那样。为什么?人家没生过孩子。不是官当大了不好生,没当官前人家就不要孩子。这人是有丈夫的,在大学当老师,但是她这个有夫之妇徒有其名,因为丈夫出国,去了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人们一般管那叫英国,一去七八年,没听说他回来过,不知是另有故事,还是只因为惧怕自家这位反贪局长,或者任副市长。人们从未听任向玮谈起过丈夫,那个人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她曾经警告余茜的丈夫吴承业不得对妻子施行“冷暴力”,比较而言她自己经历的不只是冷暴力,也不是热暴力,性质更为恶劣,差不多就是一种遗弃。四十来岁的女子有此遭际,孤守空床,比所谓“老处女”严重,很压抑很痛苦很扭曲的,且别的人可以诉说唠叨叫骂哭喊,做“冤妇”状,她还不行,她是一位重要官员,得特别注意公众形象。因此她以市为家,工作如狂,同时严以对己对人,连通常人情世故都要排斥,特别有风格,如一些人大不敬形容,风格得有些“变态”。

所以何必他人愤然举报,不劳领导认真批示,余茜李国力间的私自快乐,于任向玮无疑是天然的不能容忍。她不痛加收拾才怪。为什么出事当晚余茜一听吴承业给任向玮打电话就立时失控?她害怕,因为她了解。她和李国力紧急串供编小说,接受调查死活不认,为什么?有相同原因:害怕,因为她了解。

现在她无可逃遁。

任向玮当过检察官,办案经验丰富,她准确选定了突破口。

她先找李国力。名目是“领导约谈”。并非办案,也不是调查。这个方式比较合适,与身份相当。任向玮毕竟已经不当检察官,她是常务副市长,有领导之权,却无办案查人之责,不能越俎代庖,把自己当个小小调查人员使唤。但是当事者肯定是宁愿被弄到哪里关起来接受审查,不愿见她。此时此刻让这位女领导亲切接见心理压力太大,很恐怖的,不比觐见阎罗王逊色多少。

任向玮说,由于一些具体原因,发生在三八节夜的这件事受到了很多注意,市里让她就此找几位当事者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她决定先听听李国力怎么说。李国力表现很镇定。他说,能够有机会直接向任副市长汇报检讨,非常难得。三八节那件事让他很觉惭愧。使余副局长的爱人产生误会,在干部群众和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特别是给任副市长找了麻烦,心里很不安。他不该那么喝酒的,特别是在打电话求见余副局长,要求工作支持后,依然架不住劝酒,继续再喝,直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耽误大事。本县农村合作医疗试点有一点小成效,那是领导关心的结果,不是自己有什么本事。但是自己飘飘然了,忘乎所以,旁人一起哄就喝,似乎不喝就没有功劳。酿成大错,很痛心的。

李国力年纪轻轻,模样帅气。这人跟吴承业差不多高,身条比较细,心眼比较多,属南方类型男子。这人会说话,一上来把自己骂一顿,检查,很诚恳,实则还是一口不松,坚持当晚天下太平,绝无艳事,纯属误会。他还很委婉地提醒任向玮,他和余茜一对儿当事人是有功劳的,例如那个试点。他们一心为工作,包括三八节在一块,那也不是两个人自己干活,是在为大家认真干活。这么优秀的领导干部,不夸奖不表扬还要调查处置,不对嘛。话说到底,念及这些,至少应当放他们一马。

任向玮问了件事。

“这两天跟余茜有过联系吗?”

李国力说打过电话。在那件事的影响消除之前,不好约见,免得旁人误会。但是工作没法丢,有些需要市里财政部门支持的事项,不找余茜不行。所以通过几次电话。

“只谈工作吗?”

李国力承认也谈了其他,出了那种事,很难回避。他向余茜表示歉意,给她的家庭制造问题,很对不起,请她原谅。希望她能振作起来,不要太伤感。

任向玮冷笑:“没有通报一下新情况,商量一下新口径?”

李国力沉默了好一会,也承认了。他说知道了那件事。不可能的。真是那天酒店里的床单枕巾吗?检测是否准确?未通过正规办案途径和程序得到的检测结果,有效吗?能够采信吗?

“你们准备接受一次正式送检?”

李国力说吴承业手中的东西完全可能已经被做过手脚。例如弄几滴液体滴在上边,别人没这个条件,当丈夫的可能会有。不敢说就是这样,但是不能排除其可能。

“这么说已经统一口径了?”任向玮问,“怎么商定的?还是死活不讲?”

李国力说不是这个意思。确实不像外界传的,不是那样的。

任向玮摇头,说李国力应当清楚她的履历。当年在省检察院,她办过几个有名的案子,当事人发案前没有不串供的,全都订有攻守同盟。结果怎么样了?

李国力不吭声了。

任向玮问李国力带手机吗?他说带了。任向玮让他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李国力掏裤口袋,把手机放到任向玮面前。是一只三星手机,带相机,模样新颖。任向玮说这手机不错,多少钱买的?李国力说三千多吧。任向玮说好像不止,四千出头吧?当初那只手机被吴承业摔了,换了一个新的,好像还不是这个?李国力说是的,当时他用过另一只,后来再换这个。任向玮点头,说不错。听说李副县长经常换手机,喜欢高档新款式。包括让吴承业摔掉的,无一不是新而高档。这换来换去的手机都哪来的?自己花钱买的还是谁送的给谁拿的?

李国力说都是自己买的,他有凭据。

“行,你回头找一下凭据。做好准备。可以多做点准备。”她说。

这时李国力的脸色开始变化,不再那么镇定。

任向玮说,最近她接到几封举报信,提到李国力的一些问题。李国力胆子很大,很敢,有争议,很早以前她就听说过了。市里干部监督监察事项不是她分管的,以往她没太注意。三八节晚间事情发生之后,她有所注意了。据她初步了解,李国力从当卫生局长起就喜欢抓权,到现在为止,哪个乡卫生院添什么设备,挖一条沟修一面墙,进一个医生提一个主任,他都要点头过问。这里边都阳光吗?有反映。

“任市长您可以查。”李国力急了,“我是敢抓敢管得罪人的。”

“这种话我听过很多。最终要看事实。”

她摆手,让李国力走。她说以她的观察,一个人如果在某件事上撒谎,在另外一件事上往往也值得怀疑。查谁不查谁,查些什么不是她个人可以决定,但是如果掌握足够情况,有可查线索,她有权建议。这方面她有经验。

“回去认真想想,掂量轻重,权衡大小,考虑清楚点。”她说,“希望你一直很检点,没大问题。”

“任市长....”

“今天不多说,就谈这些。”

李国力站起身,拉开靠背椅要走,忽然身子一软又坐回椅子上。

他在那一刻没撑住,全线崩溃。

“任,任市长,”他口吃,“我对不起,对对不起。”

他承认了,语无伦次。三八节那天晚上。确实,是的。因为喝了酒,格外冲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了。他们想。他们以为很安全。电话是他打的。余茜有些紧张。他说别怕,不会有事的。他把门虚掩着。

任向玮说:“住嘴。”

她说她不想听。她把桌上的纸和笔推过去,让李国力写。李国力趴在桌上发抖,写两个字,停一停。有一阵他把笔放掉,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字发愣,像是后悔了。

任向玮说:“李国力你想清楚了。”

他把牙一咬,再拾起笔来。

末了他说:“我请求处分。”

任向玮说:“你到底选择了一个对的。”

接下来是余茜,抵抗同盟已经土崩瓦解。任向玮把李国力写的那张纸交给余茜,让她仔细阅读,认真学习。她看了后眼中的光全都散了,呆坐无言。

“你还有什么话说?”

余茜没有话。无论任向玮如何逼问,她一言不发。不再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这人会哭,但是嘴硬,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特点。

任向玮盛怒。她痛斥余茜,一如当年。她说余茜令人极其失望,为什么如此昏头转向?一味自求毁灭?没告诫过吗?没制止过吗?为什么让她想想那三个小媳妇?为什么把她从县里调回来?她心知肚明,为什么还不听话,不接受教训?把自己的一切葬送给李国力值得吗?那是个什么人?不说有没有其他问题,色胆包天,就这么个东西!这种人靠得住吗?海誓山盟哪有一句是真的?欺骗感情,多方利用,事到临头,知道订攻守同盟,让别人发誓死活不讲,自己一看势头不对,顶不住了,赶紧盘算,不能得少失多,于是当叛徒做甫志高,就这种人。看他都写些什么?明白了,看清了吧?为这种人背叛自己的丈夫和家庭,值得吗?吴承业这人再不好,这一点比他强,到底谁在乎她对她真心,看不出来吗?眼睛瞎了吗?这么伤害丈夫,自己能安心吗?出事当晚余茜打过丈夫巴掌,用茶杯砸他,真是凶啊。吴承业力气小吗?那么高的个头,一只手就够了,足以把余茜从窗户扔下去。他还手了吗?没有。为什么?不是让她是什么?那时候什么情形?他还想着这个。余茜想什么了?

余茜眼泪哗啦啦落了下来。这一次任向玮不再厉声制止。

“让你哭,哭!”

她说,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主意了,这一次要让余茜哭个够。知道她不会承认,特别就要查得狠些。查不出结果也不能放,还要穷追不舍,不到刻骨铭心不行。要让余茜永远不会忘记,从此牢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她这样的人心思和情感应当用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什么事永远都不要靠近。

当着余茜的面,她把李国力写的一纸交代撕成了碎片。

“跟我这么多年,我的生活情况你知道。”她说,“你以为好吗?想试试?”

余茜大恸。

“够了。”任向玮终于显烦,即下令,“不许哭!”

最后找的是吴承业。任向玮说三八节那件事她不想多过问,吴承业打算怎么折腾尽管自便。但是她准备再帮他一次忙,由吴承业自己决定。毁掉他的家庭,还是挽救它?她都可以提供帮助。当年吴承业远离故乡,心甘情愿跟着余茜落脚南方,是不是就为了今天把余茜,他们的儿子,还有他自己一起撕碎?那时候什么情况?吴承业不能没有余茜,余茜也不能没有他。转眼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余茜的不是吗?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吴承业干什么去了?扶她还是砸她?吴承业这算的什么汉子?

东北“银”吴承业与其妻表现相当:号淘大哭。

此后急转。三八节事件悄然告结。当事者都差不多,无一快乐。

6.

后来任向玮调离本市,到省国土资源厅当副厅长。省国土厅出了一起腐败大案,厅长副厅长三位重要官员落马,省里急调合适干部充实,能干清廉为其时最要,任向玮特别合适,因之履新,属平调。国土厅职能重要,权力很大,是许多人眼中的热门单位。但是知情者无不为任向玮感到可惜。

三八节夜事发后,为什么会有人拿它说事,写举报信攻讦任向玮?这有原因。时本市市长年至六十,到了退休年限,省里正在考虑接任人选。本市呼声最高的当属任向玮。但是任向玮风格很硬,手上有几颗人头,不免有人怕她。三八节事后,任向玮被人举报,省里要她就受举报事项做出说明,她找了市委书记。当时书记交代她要把事情果断处理好,特别提醒说,现在这种时候,任向玮自己要特别重视。他什么意思呢?就这个意思。时省里已派员到市里推荐摸底,任向玮之重用箭在弦上。这时不能出问题。此刻所谓“果断处理”的首选方案,当是掌握确凿证据,查实事件,对当事者予于重处,用事实表明任向玮对身边工作人员绝无袒护,把自己洗涮一净。那样的话情况可能有些不同。行内人清楚,提拔当市长和平调副厅长,怎么说都大不一样。

她采取了另外的做法。

任向玮离任后近两年,恰逢县区班子换届。本市排出数位年轻有为,能力较强的女干部,拟从中挑选一位到县区担任主官,以加强女干部培养。余茜被多方看好。这人经历比较丰富,工作十分努力,能干,清廉,对自己要求严格,难得地还相当低调,与人无争。当年在县里搞农村合作医疗试点,以及到市里后全力推广这一制度取得的成效,人们记忆犹新。

也有人提到了三八节事件。该事悄然淡化,却没有消失。时事件的另一当事人李国力已经从人们视线里淡出:他辞职下海,举家去深圳,受聘于一家医疗器械进出口公司。据说混得不错,一去就拥有一座豪宅。事件与这人已经无关,余茜却还得面对。

县区主官归省里管理。省有关部门很慎重,他们到国土厅找到任向玮副厅长,请她提供当时的情况。任向玮说此事当年她奉命写过一个说明,附有市里责任部门的一份调查材料。因余茜跟她本人有些关联,她曾出面找当事者谈过话。这事如何认定,个人谈话不为据,应以责任部门的调查材料为准。该部门是在三八节事发当晚,于第一时间就展开调查的。她记得调查材料表述很清楚:查无实据,不认定。

“我认为它已经过去了,不应当影响余茜的使用。”任向玮说,“这件事反响不好,当时我把他们都批评了。有夫妻间彼此负责、信任方面的问题。感情沟通不够,猜疑疏离,激化走极端,都因为这个。这两人不错,能接受批评,也能接受教训。这种事情人们喜欢传,越说越走样,不足为信。据我所知他们小夫妻现在关系很好,很正常。这很说明问题。”

“余茜当您秘书多少时间?”

任向玮说也就两年多。这个女干部是她从乡里发现的,调到身边工作,以后下派任职。她离开市里后还常有联系,余茜到省里都会来看她,谈谈工作和生活情况。

“你觉得这个干部怎么样?”

任向玮说这人可堪重任。具体情况省上考核时一定知道很多了,她不重复。有一条她想说,现今环境下女性相对弱势,有外界原因,也有自身局限。女干部成长不容易,培养一个女干部不容易。所以得珍惜。

“当然人非完人,谁都有毛病和缺点,谁都免不了出错。关键是本质素质如何,能否接受教训克服缺点。”任向玮说,“我不是说她,大家都一样。没在这种事上犯错,也可能在那种事上。有时候会有一种情况:偶有失误,推一把肯定一蹶不振,也许一辈子都完了。很可惜的。拉一把则柳暗花明,没准还天地广阔。”

他们请任向玮谈谈余茜的毛病与缺点。

“有时候会掉眼泪。”任向玮说,“特别是刚刚跟我的时候。”

但是任向玮自己发笑。她说这话还真是不好说。当初恰也是因为余茜爱哭,才给她记住,然后挑上的。

“她那个乡三个小媳妇因为感情纠葛喝了农药,卫生院不予施救,惨死了。这位新任女乡长哭了鼻子。就这样我把她记住了,我还喜欢上了。”

余茜得以脱颖而出。为避免不利因素,她给调出原市,交流到另一个市,下派当县长。一年多后改任该县书记。再两年机会到了,提任副市长,果然是任向玮第二。余茜行事多有特点,其中一项挺有意思,就是不像时下流行的只身赴任,她总把家搬着走,到县里任职就搬到县,调市里再搬。丈夫跟着调动,儿子跟着转学,挺麻烦,人们反映却不错。据说官当再大,无论再忙,丈夫换下的衣服从来都留着,不劳旁人帮忙,她要自己洗。

因此颇传为佳话。

中篇小说

杨少衡

俄罗斯套娃

1.

涂森林说,这一次机会难得,肩负重任。俄罗斯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蛀虫?俄罗斯老鼠对档案的危害大,还是蛀虫危害大?人家怎样灭鼠杀虫,还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调研,加以辩证分析,作为本省、本市搞好档案工作的借鉴。所以不要以为这是公款旅游,别眼红。

柯德海笑,说算了吧老涂,别说酸话。

涂森林也笑,说你老兄一大秘,机会多,成天跟领导在大洋上空飞来飞去,欧美南非澳大利亚,说起来跟咱们到对门中山公园遛弯差不多。不像我们档案馆里天天看的不是飞机,是蟑螂展翅飞翔。这一次亏得省里重视,体谅档案工作者清苦,组了这么个团,给了这么个机会,要不阳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说你老弟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阳光照不到,是无隙可钻,一点不剩,全给挡在林子外头了。

涂森林说所以格外渴望阳光对不对?现在赶紧敞开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关心。

柯德海说哪里还需要,你老涂笑容满面,特别阳光特别灿烂。

他们俩开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辞。涂森林一边给柯德海沏茶,一边询问来意。他告诉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该启程了。这一次到俄罗斯是省档案局组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档案局长无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汇集省城,学习培训,强化外事纪律教育。他是单位里有事,实在走不开,经向省局领导请假获准,才多留一天处理工作,搞点小动作。明天他直飞北京,在北京与团组会合,后天全体人员喜气洋洋,一起出国。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问,“带个俄罗斯姑娘回来给你?”

柯德海说恐怕不行,俄罗斯姑娘块头大,咱们黄种南方人个小,对付不了。

“那么就发表重要讲话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

柯德海说不急,先喝茶。

他们在市档案局二楼涂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市府办主任,到访之前他曾从自己办公室来过电话,当时语气很急。听说涂森林因故推迟一天,今天之内都在市里坚守工作岗位,他才松了口气。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来的,怪不了谁。”他对涂森林说,“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

涂森林心里有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柯德海号称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稳,城府很深,尽管彼此关系久远,他如此突然前来还是非同寻常。

“最近跟小于聚过吗?”柯德海问涂森林。

涂森林摇头:“小于怎么啦?又什么事?”

“他有点麻烦。”

说得吃力一点:有,有点麻烦。柯大主任就这样,你永远都得特别留意他的用语,他嘴上说的跟他话音后边说的,通常有相当大的区别。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他那个局很了得,家大业大,掌握着大量资金、资源和权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称。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烦了,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结交于肇其,两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于一个晚间趁周边无人之际,带着一个黑提包独自去了于肇其的办公室,包里装有十万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终笑纳。这位肖老板听说的所谓“好事”是什么呢?时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他跟身边人说自己市里的关系很硬,没太大问题,但是这位子争的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找涂森林,讲的就这个。涂森林听罢嘴里一“啧!”挺着急,说小于怎么搞的!柯德海赶紧说明,目前只是有人举报,尚未确定。

“小于怎么说?”涂森林问,“有还是没有?”

柯德海说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原来还没轮到于肇其来回答问题,该小于暂时无事。被举的送贿者肖老板此刻远在山西运煤,做他的运输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举报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获知了这件事,具体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电话,或者通过其他途径,柯德海没有提及,显然不便说。

“找你商量。”柯德海说,“咱们是不是该了解一下,听听小于怎么说?”

涂森林看着柯德海,好一会儿,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边怎么样?”

柯德海抬头往天上看。他是装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还发表意见,说今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

涂森林笑:“是天上没太阳,还是柯大主任不阳光?”

柯德海也笑,有点尴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说椅子,实际上是说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确实比较特殊,不免会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涂森林是过来人,当然清楚。

“开个玩笑,”涂森林说,“不问了,免得大主任为难。”

柯德海说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阳光,他何尝不是。有的情况眼下不便多说,涂森林多听也未必好。今后他会解释,希望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真是时候,简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赵副市长找他。领导问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着?省里那个材料到底弄怎么样了?柯德海连说没问题,他亲自盯着呢,材料已经梳理清楚了。

“我马上回去向您汇报。”

市长说快点,电话即挂断。

柯德海对涂森林摇头:“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热?”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怜,其实乐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来试试,不说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还快。”

他们握手,柯德海匆匆离去,真是跑得比老鼠还快。

没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说倒没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要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单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预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统一灭鼠。灭鼠事项特别难,客观原因是本局大楼年事已高,房间漏洞很多,为老鼠提供的活动空间很大,主观上是老鼠们智商提高太快,应对能力迅速长进,传统灭鼠手段对它们已经很难奏效。因此这件事安排起来很无奈,下几只捕夹,四处撒点毒米,阴沟附近丢一些粘纸,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胜于无。

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挂手机,找到了于肇其。

“这会儿在哪里跑动呢?”他问于肇其。

于肇其说在公路上跑动。前些天下雨,辖区内省道一座桥塌了,紧急修了段简易路让车辆绕行。这些日子天天堵车,严重的时候全线瘫痪,交通局没一天不挨骂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没听你亲切声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楼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涂森林笑,说本档案大楼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还生,代代相传,对付它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来跑去,这个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车多,不堵的时候每个轮子都跑得飞快,没特别留神怎么行。

“你赶紧回来,有事找你。”他说,“明天我出远差,过期不候。”

于肇其说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还有个现场会在工地开呢。

“通知会议推迟,马上掉头。”涂森林毫不含糊,“听我的,明白吗?”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电话。

于肇其没有再来电话。这小于聪明过人,他对涂森林有数。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找他,讲话这种口气,没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这样?于肇其心里可能多少有一点谱。大小是个官,哪会像电视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一般没心没肺。有些时候,不需要地沟老鼠的智商水准,于故纸档案间钻进钻出,勤勉耕耘,蠢头蠢脑的蛀虫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

恭候小于前来之余,涂森林抓紧时间办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等数位下属,一起到局大楼后部认真视察,看地沟,查墙缝,分析老鼠的走势。正忙碌间,忽有一个物体从天而下,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时涂森林刚弯下腰指着让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体恰从他肩部擦过,坠落到水泥地上,“砰”地一声巨响,顿时土崩瓦解,一地狼籍,楼上楼下一片惊叫。

掉下来的是个花盆。连盆带土,还有盆中所植兰花。该事件纯属偶然突发,不是有谁图谋行刺本局领导。时四楼办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轻女职员擦洗窗户,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踢下来。大楼后部通常没有人来去,谁想那天恰局长率队隆重光临。

涂森林笑眯眯,对闯了祸几乎吓傻的年轻女职员发表感叹。他说小胡你力气太小了,为什么不多使点劲?涂森林身边那几个人一听都叫,说那还了得,再使点劲直接就砸到局长头上,局长只好进医院,没法出国了。涂森林说进医院怕什么,最好这会就给抬走,让医生包扎捆绑一下,明天照常动身,最多说话大一点舌头。要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是帮一个大忙,免得涂局长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两小时后小于遵命到达。

他们在涂森林的办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个位子,这叫“彼去此至”。涂森林解释说,今天的事情比较急,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动身去俄罗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过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紧急打听一下行情。俄罗斯怎么样?好玩不?花的什么钱?人民币用得上,还是非得卢布和美元?有什么东西可以买?难得出国一趟,总得买几颗俄国花生米什么的带回来,单位里同事,亲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个老婆娶过来,办喜事了,再没钱再小气,发几颗糖还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眯眯,很和气很轻松的样子。于肇其还沉得住气了,他当然知道涂森林这么召唤他,决不是为了这个。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着追问。他对涂森林说,去年交通系统组团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过俄餐,也吃过中餐,不记得吃过花生米。人家不像咱们会折腾,油炸水煮干焖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罗斯用卢布,美元兑换卢布也还方便,在那儿买什么东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错,咱们买不起,也开不回来。但是可以采购的小物品小礼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饰盒、亚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贵,准备几千块钱,可以背回一麻袋,档次当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罗斯买的东西大约可属中档,是当地产的紫金项链,还有琥珀饰品,每件几千个卢布,折人民币二三千,那东西不错,有老婆给老婆,有女朋友给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买几件可以,买多了吃不消,也有腐败之嫌。

“身上带钱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们的差。”于肇其说。

“你让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说没有。团组里有两人遇上了,损失不轻。

涂森林笑,说不错,于副局长的脑子这么清楚,不会有损本国财产,让人家的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计于肇其去年出国紫金和琥珀一定买多了,经费比较紧张,决定给点赞助。这一次赴俄前,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在改主意了,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他却不是说着玩,当着于肇其的面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个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迭,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涂局长出差借款一万元”。

于肇其当即变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别开玩笑。”

“嫌少?”涂森林说,“我就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赶紧凑去。”

“你说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于肇其说当然是装不明白。涂森林不禁发笑。

“很好玩啊。”他说。

他把事情说了。套用现今公文流行格式,强调了相关的主题词:半年多前、晚间,肖姓老板、十万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肇其不等听罢即情绪冲动跳将起来。

“胡说八道!”他说,“这他妈谁说的?”

涂森林说谁说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没的事,造谣!”

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本档案大楼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负责办理官员收钱受礼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说什么都白搭,纯属狡辩。举报者非常知情,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只差现场录相为证。于肇其一口咬定没有不奇怪,犯这种事的人都这样。但是哪一个咬到最后?

“我要是办案的,肯定让你屁滚尿流。”他说。

“老涂你奇怪了!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肖老板去山西,还在那儿呢!”

涂森林说,除了姓肖的就没人知情了?独自上门,后边一定没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吗?没那么简单。这种事从来不像表面看那么单纯。

于肇其大睁眼睛看着涂森林。好一会儿,他叫道:“这话你哪听的!”

涂森林还是那句话,从哪听到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造谣!全是瞎话!”

涂森林说他不听这个。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说,“你不必跟我多讲,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办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时间,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些!”

涂森林摆手,说够了,能说的就这些。

“赶紧处理。”他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涂森林说怎么办要于肇其自己考虑。可能有几种选择,例如争取主动,投案自首,至少可以从轻发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东西。

于肇其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涂森林就势赶人,挥手让于肇其快走,赶紧到公路上跑动,忙碌公务。有什么好事等他从俄罗斯回来再讲不迟。于肇其不说话,黑着一张脸转过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着桌上装钱的信封说:“先拿着吧。”

“什么话!”

涂森林就自嘲,说行,如此看来本次出国经费充足,可以给老婆买几条披肩。

于肇其再次发话,还问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个所谓知情者举报一个交通局领导,怎么会报到档案大楼这边来?简直奇怪!到底谁说的?

涂森林说这很简单:要出国了,去俄罗斯品尝黄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别激动,昨晚睡不着,吃了安定,结果就做梦,梦到了列宁同志。

“他跟我说的。”他说。

2.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庙大饭店大楼前的广场上站着个人,戴顶圆柱型鸭舌帽,站姿一动不动,是一座雕塑。这不是俄罗斯人,却是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翻译小张说,这家酒店有法资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举办奥运会,运动员就住这家酒店。这里保安措施相对严密。

小张来自省外事部门,懂俄语,到过俄罗斯,一路上他特别关注保安措施。他让大家把证件、钱和细软什么的放在贴身小包,随身携带,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托运,以有效防盗。小张说眼下中国小偷厉害,俄国的小偷也不逊色。人家不像咱们飞车贼砍手党那样凶猛,但是技术水平高,什么锁都能开,什么包装都能解,解开了还能复原,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弄,只知道里边的东西没了。所以细软贴身保存为宜。

涂森林插话,让大家特别注意小张的提醒。涂森林说,他一位朋友去年访俄,团组里有两位跟小偷“哈罗”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这种事自己很难受,别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紧一点。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有警惕,快传授点防盗经验,免得大家让小偷“哈罗”。涂森林说这有点难。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阳光,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防盗高招很简单:听朋友介绍后,特地让老婆在短裤头里边加缝一个暗袋,有了这东西,不怕俄国小偷厉害,只愁卢布和细软偏少。

众人大笑。涂森林也哈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称,很灿烂很阳光。

其实那时他心里正走神。说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让涂森林想念起于肇其。此刻小于怎么样?在跟谁“哈罗”?不会被谁“哈罗”了吧?

他们是从北京直飞莫斯科的,团组相当精干,共十一名成员,团长是省局李局长。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为秘书长,翻译小张,然后是八个组员,来自各地市。公务出访,自然公事为主,到达莫斯科,俄方接待单位提出一张接待日程,参观数个档案机构、双方同行座谈,另加游览。这时涂森林就打听红场,还有列宁墓,询问安排了没有?小张说错不了,中国来的团多有这个项目。涂森林说那好,到俄罗斯买个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买东西。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找点熟悉的东西,亲切亲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红场。俄方请了个懂中文的导游,因为日程很紧,在那里只一个上午,导游让大家二选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宫,或者是列宁墓。两地点都挨着红场,但是没法都进,因为参观者众,都要排队,有时要排几个小时,因此只好有取有舍。团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宫,涂森林则力主拜谒列宁。他说从小知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列宁。研读人家写的书,背诵人家讲的话,多少年了。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虑捉老鼠多了,书读得少了,但是毕竟以前记住的东西还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会感到永久遗憾。

团长拍板:“到那儿再说吧。”

他意思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到红场看排队状况,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两全其美。这主意透着聪明。

一行人上车去了红场。到达时天下小雨,雨蒙蒙中涂森林只好永久遗憾:当天因某缘故,列宁墓暂不对瞻仰者开放。但是列宁同志举着雨伞在列宁墓外频频招手,用相当熟练的中文向涂森林热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个头长相衣着跟电影、画报上的列宁几乎一模一样,动作语气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担任特型演员。这位模仿者在红场上招揽游客,对貌似中国人者尤其热情。谁有兴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须付卢布若干。

团中同伴起哄,让涂彬彬过去跟列宁同志拍一张,聊补未得拜谒之憾。真的见不到,仿的也行,人家还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员,像极了,拍起来多有趣:列宁同志于列宁墓前亲切接见来自中国的涂局长。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挂办公室一面墙。

涂森林赶紧走开,他说卢布问题不大,墙也足够,只是感觉不对。不能这么干。

恰在其时他的手机响铃了,柯德海的声音传到了红场上。

“老涂你在哪?身边有座机吗?”

涂森林出国前,特地让局办公室给自己的手机办了国际漫游。他是局长,出门十多天,单位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联络。手机的国际长途资费贵得惊人,涂森林出国后一直开机而不接,电话铃响,看看号码显示,然后回发一条短信,告知自己出国,有事短信联络。国际短信也贵,比电话却要便宜许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来电话,涂森林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接听。

“我在外头,”他告诉柯德海,“你说。”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样?感觉不错吧?涂森林说俄方提供的参观点有价值。双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碍是语言不通,难以仔细打听防鼠灭虫等事项。其他感觉不错。

柯德海道:“跟你说件事。”

他的口气平和,叙述非常简洁,讲的还是于肇其。此时此刻,他们间急迫到非得进行这种国际漫游联络的事情,当然除小于无他。

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几小时前。时柯德海列席市长办公会,于肇其在会场门外守候了将近一个钟头,在柯德海有事出场时把他拦住。他们去了柯德海的主任办公室,谈了二十几分钟。于肇其情绪冲动,说有人讲他拿了一个肖老板十万块钱,纯属造谣。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说此前没听过这事。

“我只能这么说,老涂你知道的。”柯德海在电话里说。

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当跟于肇其谈,他就没必要绕个弯,把涂森林拖进来当第三者,让涂森林在百忙于灭鼠和出国之际还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马,当然有他的原因。事实上那天柯德海也没有直接提出让涂森林找于肇其,他匆匆来去,含糊其辞,只说怎么办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提具体要求,不言之中两人彼此有数,心照不宣。涂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干什么,柯德海知道涂森林会怎么办。涂森林跟于肇其谈话后曾电话反馈过,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绪冲动、反应激烈,却没估计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小于聪明过人,他知道市档案局大楼飞来飞去的蟑螂不可能获知并传递案情,涂森林的消息来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由猜测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还这么主动扑上来,就是要找你,探听虚实,说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柯德海跟于肇其绕圈子,敲边鼓,只说没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侥幸,这种事没有侥幸。他还让于沉住气,该找的找,不该找的别找,不要搞得到处声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扬扬。他走后柯德海即急通涂森林,因为挺担心。于肇其在他那里表现特别情绪化,非常冲动,胡乱说话。除了自称清白,他还指控有人搞他,说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让他当局长,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险恶。他不怕,想搞就来,他后边有人,后边的后边还有人,从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话,美国纽约联合国大楼里都能找到说话的,看他们能搞到什么程度!

“这他妈说啥呀!”涂森林不禁着急。

“我告诉他别乱讲话,这种时候尤其要冷静。”柯德海道,“他那种性子,怕他弄个不可收拾,真是特别不放心。”

此刻涂森林远在俄罗斯,柯德海为什么还找他说这些?就因为特别不放心。他说,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那样清白,事情可能会变得很严重。具体情况他还不好细说,特别在电话里,等涂森林回来吧。他觉得现在恐怕还得请涂森林给小于打个电话,尽量劝导,以求稳妥。

涂森林握着电话,好一阵不出声。末了他说,他会再给于肇其打个电话。

“这种时候还得劳你老涂,真是没办法。”柯德海说,“你知道他就那样,当初跟我总不对路,但是听你的。”

涂森林说柯大主任的任务真是代价太昂贵。手机国际漫游非常费钱的。

柯德海跟着也开玩笑,让涂森林弄张发票给他,多少都行,他负责报销。

涂森林即在红场上给于肇其打电话,没联系上,对方手机关闭。

当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团组去莫斯科最负盛名的阿尔巴特街参观购物。下车前导游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罗斯外交部大楼外集中,这座大楼是哥特式建筑,尖顶高耸,可为标志。导游让大家对表,说当晚俄方接待单位有一个招待宴会,迟到了有违外事纪律,大家一定要守时。导游建议所有团组成员把手表从北京时间调为莫斯科夏令时间,待离开俄罗斯回国再调回来,以免一路总在换算。车中一些人赶紧调表,涂森林也把手机取出来更改时间。

他问导游:“除了购物,这条街还有什么?”

导游说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涂森林说他出门从不买东西,因为不擅长这个,老婆交代他不要乱花钱,所以逛街购物,以饱眼福为基本原则。到俄罗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么,都是以前曾经很熟悉的。怀旧总是有亲切感。今天没找到列宁同志,挺遗憾,就在这里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车上人都笑,说涂局长这个称呼明显不当,普希金是沙俄时期俄罗斯最有名的诗人,那时候还没有布尔什维克。涂森林恍然大悟,说是他呀,明白了,写过《上尉和他的女儿》,为了名誉死于决斗。

阿尔巴特街熙熙攘攘,两旁店面,街中摆铺,人来人往。团组人员入街后各自走散。涂森林背着个包独自行动,东看西看,不时拿出手机。

于肇其总是联系不上。

他在那条街上开始注意起木套娃,这可能是阿尔巴特街大小商铺里最普通的木制工艺品,外观多为笑眯眯披俄罗斯花头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型底座,上部是娃娃的头和身子,可从中部旋开,里边车空,套着另一个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开,里边更小的还套着一个。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个,大的一套十几个,全部套起来只有一个大娃娃,拆开来一溜摆开,从大到小一排俄罗斯小姑娘,一式的花头巾,一样的笑眯眯。

涂森林觉得有趣,说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阳光。

他在阿尔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团组一个同伴从旁边走过,涂森林把他喊住,请他帮忙按一下快门,跟普希金同志合个影。这时手机响铃了。

是于肇其。此刻为北京时间晚十一点出头,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机的来电显示,知道涂森林远从俄罗斯挂了数个跨国长途进来。没有要事,当然不会如此寻找。于肇其回了电话。

他说老涂什么事呢?

涂森林说此刻他在阿尔巴特街,这里有很多俄罗斯套娃,出国前听于肇其说过。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种套娃很特别,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苏联领袖人像,一个套一个,按任职时间顺序大小摆开,排列于大街上供游客选购。

于肇其说他见过,形象画得挺夸张,有点漫画化。

涂森林问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买的紫金项链?阿尔巴特街吗?于肇其说不是,那种地方东西贵,导游带他们去近郊一家专业精品店,在那里买的。

“可靠吗?会不会真假莫辨?”

涂森林故意东拉西扯,如此国际漫游。于肇其当然知道不对头,他直截了当问:“老涂你一定听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说?”

涂森林说他没听老柯说什么。他在阿尔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论第一个命题:“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他还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罗斯有三套车,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套在一块。

于肇其默不做声。

涂森林说国际漫游太贵了,不敢太多抒发观感,回家再细谈。远在异国,此刻很想念乡亲们,特别想念小于同志。临行前聊过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况,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牵挂。千万里外,禁不住还想交代一句话:冷静对待,不要情绪失控,务必做出正确抉择。该做的事要做,不该说的话别说。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应当为之负责。无论碰到什么,都应当经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罗斯,不由就想起早年这里一部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人很熟悉的,写的其实不是炼钢,是炼人,书里讲了人的一生应当怎么度过,很理想化,估计尘世中人很少有谁可以够得着。但是尽量少为一些什么愧疚终生,还是应当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于肇其还是默不做声,一定有些感觉。

“说得我又舌头大了。”涂森林道别,“回头再谈。”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唔”地一下,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他说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涂森林好好谈谈,像以前那样。涂森林怎么一下子跑那么远?还怎么说?他知道涂森林是关心他。没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发闷,着急。涂森林什么时候回来啊?不会来不及了吧?

他把电话放了。

涂森林看着自己的手机发愣,好一会儿。

时恰有两位团组同伴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喊他。

“涂局长干嘛了?这么严肃?”

涂森林即笑眯眯,灿烂而阳光。

他说这是当年红军的帽子。是吧?

小摊上摆着一种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头上那种俄式大盖帽,是一种尖顶皮帽,皮帽中嵌着一粒红色五角星。印象中这是数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红军战士的帽子。涂森林兴之所至,刚在电话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苏联名著,书里主人公红军战士保尔戴的帽子应当就是这种。眼下阿尔巴特大街上到处有售。

3.

当年,有一回市政府办公室开新年晚会,各科轮流上台表演节目,综合科三个干部一起卡拉ok,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卡拉ok歌单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国民歌一起自娱自乐,没有特别缘故,只因为三人共事,总被周边人等戏称为“三套车”,所以自觉对号入座,拿人家的歌当自己的招牌。

当年三个人里,涂森林是后头来的。涂森林大学里读哲学,毕业后到宣传部属下的讲师团当理论教员。理论教员给基层干部上课不容易,理论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络,舌头得顺溜,知道怎么深入浅出,人家才听得下去。有的理论教员会搞创作,擅长编顺口溜,例如“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干校,腐败分子在深造。”等等,听众觉得新鲜,哈哈哈,效果倍好。涂森林不行,虽然笑眯眯,对文学热爱不够,编讲义不会押韵,不知道怎么哗众取宠,且有个小毛病,一紧张就口吃,如人们所笑,“有,有时舌头有点大。”因此讲课效果不佳。偏偏有个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长在宣传部编的简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印象很深,打听这个谁写的?话不多,表达得挺清楚。结果发现了涂森林。机关里一向文牍,到处需要会写材料的,领导了解了涂森林的情况,说别看这年轻人舌头大,笔头不错,看文字就知道内秀,头脑清楚。给我吧。

于是涂森林进了政府办的综合科,当副科长。时综合科缺笔手,里边只两个干部,日常材料任务很多,彼此还内耗,有矛盾,两人中一个是柯德海,时任科长,另一个为干事,就是小于于肇其。

于肇其对涂森林发牢骚,表示对科长的不满。他说人家姓柯,所以当科长,发号施令,动口不动手。我们家老祖宗不行,姓了个于,人称“干钩于”,干字加一钩,也不知道钩哪去了,只能当干事,什么事都得干。

那时候的小于已经显示出对职位的巨大热情,他对科长柯德海有意见,是认为柯德海对他不关照。小于出自名牌大学,复旦中文,人聪明,领导意图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办王牌写手之一,但是年轻气盛,自视较高,看不起别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涂森林到来之前,政府办提了几个年轻人,小于认为无论如何自己该算一个,结果因民意较差,没轮着,其他人上了,此桌无鱼。因此于肇其不服,迁怒柯德海,认为科长只会压任务,不会关照属下。柯德海年长几岁,为人处事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当科长后逐渐收手,亲自捉刀日少,主要从事“协调和文字把关”。科里除于肇其外,原本还有一个写手,后来调走了,大材料一来都压到小于身上,小于说有事要他干,好处不给他,如此不公怎么行?格外不满。

涂森林安慰他,说来日方长,别着急。彼此同事和为贵。

柯德海也有不满,他跟涂森林说,小于不成熟,功利心太强,非常情绪化,这么闹像个什么?不像话。

柯德海说小于可取之处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当时于肇其闹别扭,没心思干活,涂森林一声不吭,什么都先顶起来。有天晚上他到办公室加班,搞科长交办的一份应急材料,这材料本该小于,人家不干,只好归涂。叫做干事甩手,副科长接着。远远的看到办公室亮着灯,却是小于来了,在办公桌边乱翻。涂森林开玩笑,说小于这么认真,学习什么重要文件?于肇其把手一摊,抓着的却是涂森林刚拟一半,随手丢在办公桌上,正准备当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这部分写得利索。东西摆着呢,比那个强多了。”于肇其说。

于肇其未经当事人许可,这般学习,就此却服涂森林,因为人家文字拿得起来,还任劳任怨不计较。示服之余他还影射科长,表达不满。涂森林笑笑,没多说话。

后来涂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间和稀泥,调和双方关系。如他们经常代书于纸上供领导们讲话时朗读的那样,叫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一个科室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情况总是大不一样,就像有了一块两面胶,你才有望把两块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涂森林就这么两面胶,科里气氛渐渐比较融洽,慢慢的就有了综合科三套车之说。

那时候于肇其跟涂森林走得最近,无话不谈。于肇其说机关里笔头强的还很多,涂森林最让他服气的是为人。涂森林好人一个,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样,人虽随和,心中有谱。于肇其称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别人搞不来,涂森林却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说什么都听,能帮就帮,于不露声色间指点劝告。两人一块工作真是有幸,让他学到很多,长进不少。

三人共事近两年,机会来了,于肇其老家那个县的政府办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须是能写材料有办公室工作经验的。于肇其有兴趣,因为该职在当地属中层领导,不像市政府科长副科长其实都是“干钩于”,不算领导,只能算些大干事。他毛遂自荐,亦请柯德海涂森林帮着说话。两位科长联手隆重推荐,于肇其终于衣锦还乡。

于肇其提拔荣调之际,科里三套车开进酒店,一起吃一次饭,为小于饯行。于肇其喝了点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记》中陈胜吴广说事。当年陈胜尚未揭竿而起当陈胜王,还在田头地脚充苦力时与伙伴们有约,叫“苟富贵,无相忘。”于肇其说咱们一样,今后出头了,彼此不要忘,还得互相帮。

涂森林即开玩笑,说小于这是干嘛啦?企图谋反还是拉帮结派?

于肇其说你这家伙说哪去了。咱们这是三套车嘛。

柯德海说***当年讲过,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于肇其回县里当他的中层领导,起初还顺利,很快又不行了。这人性格上确实有毛病,自视太高,目中无人,加上情绪化,不容易得人缘。几年下来,一直原地踏步,领导不欣赏,群众不看好,陷在县里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为王那就更难。相比之下,柯德海涂森林很顺利,坐在办公桌边彼此搭档,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涂森林接科长,后来柯转正,涂再接。一晃数年,时逢下边县区换届,柯德海对涂森林说这是个机会,下去干几年愿意不?有一段基层领导的工作经历,对今后发展可能有利。涂森林说那当然好,听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说运筹帷幄,也有些长袖善舞了,这人办事缜密周到,颇受市里头头器重,不声不响就把事情运作起来。那年秋天涂森林离开政府办,派到县里任职,当副书记,去的刚好就是于肇其那个县。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话:“关照一下小于,情况不太好。这人咱们都了解。”

涂森林到来时,恰跟当年一样,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骚满腹,这一次不满的对象是县里的书记汪涛。这书记性格强悍,说一不二,用干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成见很深,总是把他丢在一边。涂森林去时,恰逢县直班子调整,县政府办主任缺位,于肇其是资深副主任,轮也该轮上了,书记却说不行,这人撑不起来,另外找一个。涂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议,末了才给于肇其争取了一个主任科员头衔,聊为安慰。于肇其很气愤,说汪书记搞小圈子,只计亲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让这种人压着就跟叫阎罗王打勾似的,十八层地狱之下休想翻身。涂森林还说别急,不是有那句话吗?运动是绝对的,事物总是处在发展变化之中,沉住气。

小于要能沉得住气,恐怕早是另一番气象。这人不甘寂寞,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要想办法。有天晚间他突然跑到涂森林的办公室,一脸神秘,关门闭窗,拿出一张纸让涂森林欣赏。

“这回他死定了。”他说。

他拿的并不是谁谁的死亡判决书,是涉及本县书记汪涛的一封举报信。此信当时在县里已沸沸扬扬,发送范围甚广,涂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张,内容主要是指前些时候汪涛的父亲重病,后去世,汪利用为父亲举丧之机大肆收礼、敛财,严重违反党纪。于肇其对涂森林说,这件事已引发省领导重视,省有关部门即将立案调查。

“他跑不了了。”

涂森林说这种事谁干了谁跑不掉。咱们心中有数就成。

于肇其说姓汪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回肯定要给弄下来。汪涛不光一直压着小小的于肇其,对身为副书记的涂森林也一样。这两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最难最重的活都是他的,好的事总归别人。该书记疑心极重,对涂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机关内外到处都有议论。

涂森林说小于咱们不说那些。

“赵县长说了,涂副有能力,早就该重用的。”

涂森林明白了。于肇其不是没事找事前来传播小道消息,他负有重大使命。于肇其提到的赵县长叫赵纪,他跟书记汪涛不和,由来已久。这两人个性都很强,为人处事风格很相像,时常在一些具体事项上意见相左,磕磕碰碰,有时弄得很不愉快。他俩背景也都相当,汪涛担任书记多年,上层人脉丰富,赵纪则是后起之秀,跟市里主要领导的关系十分密切。一个县里,书记县长两位主官闹矛盾,机关内部必定很复杂,环境氛围必定很恶劣,特别是性格如汪涛和赵纪这两人者,情况尤其严重,涂森林感触至深。这段时间里汪涛赵纪两人的矛盾趋向表面化,有传闻说汪涛书记强烈要求上级将县长赵纪调离本县,而赵纪表态坚决不走。

涂森林班子里的事情当然清楚,汪涛赵纪跟他当年碰上的柯德海于肇其不同,彼此间矛盾深得多,如涂森林所自嘲,他所惯用的“涂氏两面胶”伎俩不管用了。他到县里后,一向就事论事,与双方都保持一点距离,不去跟谁靠谁。为此书记汪涛对他有所看法,可能猜忌他脚踩两只船。县长赵纪则多次对他示好,说涂副为人正派,会协调,有水平,可惜还没机会充分发挥出来。

现在机会来了,通过于肇其悄悄降临到涂森林的身上。这天晚上于肇其找涂森林,是郑重其事前来传话并协调动作的。于肇其说,省里决定调查汪涛被举报事项,这只是个由头,汪涛的其他问题可能也会涉及,一个一般违纪案可能会变成反腐大案。赵纪县长让他把这一情况赶紧告知涂副书记。

涂森林说:“小于,这种事怎么归你管了?”

于肇其说,赵县长知道他跟涂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说这些事。他明白赵县长的想法,自告奋勇来找涂森林。这段时间于肇其跟县长赵纪走得近,一来他是政府办副主任,工作上接触多,二来他认为书记汪涛对己不公,而赵纪比较欣赏他,他当然就靠过去了。

“老涂,现在是个机会。”于肇其强调。

确实是机会。县长赵纪准备抓住机会跟书记汪涛摊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线索,时机不成熟不能拿出来,此刻恰当其时。如果汪涛出问题走人,甚至倒台,赵纪可能接任,于肇其必得重用。涂森林是副书记,身份特殊,赵纪希望他跟他站在一起。具体要做些什么还待细细商议,首先涂森林当然得通过于肇其传递一个明确态度:没问题,坚决支持赵县长,联手行动。而后赵纪自会找涂森林深谈。

“赵县长说过,涂副好合作,当县长是最佳人选。”于肇其说。

这话要由赵纪跟涂森林当面说会显得太直露,有些像是开支票做交易了。通过于肇其转述比较含蓄,留有余地。可想而知,到时候即使涂森林没当上县长,其他好处也该会有的。

涂森林却还老样子,“惯用伎俩”。

他说:“小于你肯定搞错了。赵县长那么有水平的人,哪会这样掺和。”

于肇其发急道:“老涂你怎么啦?不相信我了!千真万确!”

涂森林说可能吗?他觉得不对。如果汪涛有问题,上级决定查他,咱们当然坚决拥护,端正态度,认真配合,知道什么反映什么。但是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必要掺杂个人考虑,搞其他动作。

“咱们坚决反对腐败。咱们行事也应当阳光,对吧小于?”他说。

于肇其叫:“老涂!怎么说到那个去了。”

涂森林发笑,说彼此相处多年,都清楚的。他涂森林一向就这个样,这种时候想的就那个东西。现在是夜间,明天一早太阳总归要出来。那就可以看到阳光了。

于肇其悻悻离去。

两天后县里开大会,涂森林在主席台上见到了赵纪。他俩在班子里排名靠近,排位经常紧挨。赵纪见到涂森林就沉着一张脸。那时候会议尚未开始,还可容领导们抽空聊几句,赵纪问了涂森林一句话:“阳光是个啥呀?”

显然于肇其把话搬过去了。显然赵纪感觉不太好。

涂森林笑眯眯。他对赵纪说,当年他参加工作时,安排在讲师团,时常给各单位上理论课。为什么呆不下去了?因为人家认为他讲课有问题,平时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紧张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对此一向不服,认为自己素质其实不错。今天上这个台,让赵县长一追问,发现确实还是不行,“有,有时舌头有点大。”阳光是个啥?太阳光嘛。这么说等于没说,对不对?赵县长的问题得从光子啊电磁啊能量啊什么的去论述,他涂森林还真不行,因为学的不是那专业。

“我在大学读的是马哲,马克思主义哲学。老师没教过那个。”他说。

赵纪说是这样啊。

一个月后,本县领导层发生大地震,书记汪涛被停职审查,带离本县。果如于肇其所传,汪涛案初起时似乎是一般违纪案,这人父亲去世,丧事大操大办,许多人前往吊唁、送礼。有人把当时情况录相下来,举报到省里。省有关部门很重视,做为纠风案子开展调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个腐败大案,从收礼受贿直至买官卖官,涉案金额百余万。汪涛因之倒台,赵纪接任书记。

于肇其被提起来担任副县长,不久又兼常委,开始大红大紫。于肇其在与腐败分子汪涛的斗争中态度坚决,立场坚定,冲锋陷阵,指哪打哪,不留后路,奋不顾身,终于如愿以偿。与此同时涂森林陷进汪涛案中,几乎身败名裂。

这是因为阳光。天亮时它出来了,天黑时它没有了,人有时得为它付出代价。但是这一次涂森林所付代价之沉重,不说他自己估计不足,连春风得意的于肇其都大出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气,说小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4.

从莫斯科到彼得堡有几种走法?答案恐怕有无数种。例如你可以赶着三套车,或者开动二战时德军败兵丢弃在战场上的坦克前往。当然这只就理论上而言。对涂森林这样的旅行访问者来说,旅游巴士、民航班机还有火车,就此三选。从北京前往上海,差不多也这样。负责安排本团组这段行程的旅行社确定让大家坐火车,是夜班火车的软卧车箱,晚间上车,睡一觉,一早到达。如此安排比较节省时间和经费。

涂森林说,十月革命前夕,列宁也是坐火车进入彼得堡的。不过他不是从莫斯科这边去,是从芬兰赶回俄国。当时彼得堡是俄国的首都。到了苏联时期,彼得堡改称列宁格勒,苏联解体后才又改了回去。

这是常识,大家都知道。此刻的问题不在这里。

随团的外事办小张感觉很紧张。他有经验,他说现在大家要格外注意。

据说这一趟火车上高手如林,水准异乎寻常,他们对各国旅客非常钟情,尤其对喜欢泡方便面节省经费以购买紫金项链的中国旅客特别钟情。前些时候,曾经有中国旅行团组游客接连于莫斯科至彼得堡区间的火车上被盗,损失惨重,游客藏进箱包甚至裤衩口袋里的钞票都难幸免。事情出得太频繁太出格,以至惊动双方官方,俄方加强了治安管理,中方有关外事部门则郑重发布通报,提醒来自中国的旅行团组和游客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乘坐该区间夜间火车以防不测。

涂森林说咱们要提高警惕。不要以为坐软卧,车门一锁睡觉,小偷就钻不进来。

小张说涂局长讲得对。不当回事,你睡着了,他就进来了。你那个车门锁算个啥?人家身手不凡,技术水平高,得克格勃真传,007来了照偷不误。

如何对付这些车上高手?打110,叫警察?那不行,俄国警察不说普通话,中国游客不懂俄语,没法对话,无法沟通,各说各的,实不如聋子哑巴还能用手语交流,所以不能多指望,得自主防贼。小张有一个高招,需要使用特殊装备。不是007电影里詹姆斯.邦用的进口高级特工装置,是产于中国的出口小物件,木质,细条状,上粗下细,一式两支。那就是筷子,很普通的东西。小张说现在咱们只能打不对称战争,拿土货对洋贼,土法上马,以中制夷,小筷子比红外探测仪好用。

当时在俄餐馆用午餐,一会换支刀,一会换根叉,就是不用筷子,因此小张也就说说了事。涂森林却当真了,他说今晚动身上火车站前,安排的是吃中餐,大家记住筷子。在俄罗斯要筷子得上中餐馆,如今中餐馆遍布全球,俄罗斯不例外,不怕有关防盗设备供应不足。

出门在外,防盗防骗防拐卖,真真假假,开开玩笑,大家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当晚吃中餐,没有谁想起所谓的不对称防盗,外事办小张自己都没再提起,倒是涂森林记得牢,饭吃一半,起身跑到柜台找去,这一次不是找俄罗斯旧日风物来熟悉熟悉,亲切怀旧,是找中式筷子。他从服务生那里要了一把一次性筷子走回来,即在桌边分发,一人一副,剩下的还有七八双,他自己全部带走。他说这是备用品,有弄丢的弄坏的,尽管找他补,保证满足大家,不惜舍己为人。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真热心,不如咱们成立一个防盗领导小组,就委他当组长。

涂森林脸上笑眯眯的,很欣喜。他说领导小组组长职务太高了,不敢要,建议设一个临时保安,由他毛遂自荐。这个任务太光荣了,机会太难得了,不竭诚替大家防范小偷,为全团出访圆满成功做贡献,只怕今后再没机会了。

虽是玩笑,话讲得还是有些奇怪。但是当时没有谁予于特别注意。

涂森林催促小张赶紧介绍火车防盗要领,因为大家马上就要出发,不要被人家小偷暗箱操作了。小张即在饭桌上示范,原来其所谓不对称防盗法很简单,就是用一截筷子把软卧车箱门后的锁扣别住,那样,哪怕手中有无数智能钥匙,任何小偷也无法从外边打开门锁。

涂森林摇头,说小张这个法子有缺陷,认识上存在片面性。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去怎么办?比如上厕所?

小张说不错,上厕所得拉掉这卡子,否则开不了门。回来后还得用筷子把锁卡住,才能保证安全。夜间上厕所是个危险环节,因为那时车箱门已经失去特殊防护,所以一定得把一个同伴叫醒,让他盯着,别让小偷乘虚而入。

他把大家弄得分外紧张。当晚出发,满眼老外,个个人高马大,不知哪位先生是贼,大家不免忐忑。他们去了车站,该车站设在莫斯科,却称彼得堡车站,这是人家的命名方式,往彼得堡去的列车都在这里发车。车站里人山人海,人家还不剪票,时间到了,让旅客穿过候车大厅直接上火车,查验车票都在车上。上了车大家才发现糟糕,在劫难逃,看来此行只能束手就盗:因为某一个失误,办理票务者没拿到联票,团组意外地给打散了,两人一组、三人一组,分在两节车箱不同的软卧包厢里。自命为本团组临时防盗保安的涂森林最麻烦:单列,无同伴,跟三老外合用一个包厢。

涂森林穿行各个包厢,询问大家是否还需要筷子?结果一样,哪都用不上,因为各包厢都杂有外人。大家问涂森林自己的情况如何?他笑,说除他之外,包厢里三位国际友人,两个黑的,一个白的,均大块头,来历不明。两位黑老外一上车就说话,一路笑,嘎嘎嘎,很快活,说的似乎不是俄语。另一位白老外年纪较轻,国籍莫辨,声音不多,上车后从包里掏出支玻璃瓶,静悄悄自个儿就喝上了,是伏特加。以非专业的眼光,看不出三位朋友中哪一个比较像贼。如此形势,真要有盗贼光临只好“哈罗”,听便,反正身上钞票就这一卷,多乎哉?不多也。这种事说到底可遇而不可求,洋贼土贼都一样,要的只是钱,对领导干部的生命及政治生命兴趣不大。

“很惭愧,对不起大家信任,帮不上忙。”涂森林说,“只好各自提高警惕。”

当晚涂森林独自警惕,一夜似睡非睡。午夜他披衣起身,出包厢到外头走廊,窗外微微发亮。时值六月,北国夜空明亮。涂森林没再回包厢睡觉,他隔着车窗观察,看着平坦广阔的俄罗斯原野、茂密的林木和林间小屋渐渐显现在晨曦中。

团里同伴小夏出来解手,一看挺吃惊。他说涂局长干嘛?这还早呢,就睡不着了?都好几天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涂森林发笑,说跟时差没关系。眼下他在执勤,值班保安,加强戒备,以防车上小偷暗箱操作。

纯属笑谈。此时他根本睡不着,心情极复杂。与时差无关,与远方在涉。

小于出事了。

前天下午,于肇其被办案人员从办公室带走,走得很轰动。于肇其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干事,这些年多有修炼,似乎成熟许多,事到临头,竟然异常情绪化、沉不住气。办案人员把他带离办公室时,他表现尚可,只是脸色发白,脚步不稳。到楼下他忽然变态,说不行,他要去打个电话。办案人员让他先上车,其他事再说。他不干,众目睽睽之下在停车场扭来扭去,就是不上车。他还喊叫,歇斯底里,说他没拿人钱,不怕人搞他鬼。他市里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头算账。最后他自己瘫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车子。

于肇其案的关键环节是肖老板。这个环节有戏剧性:于落案之前,肖老板从山西归返,被办案人员从机场直接带走,请去协助办案。肖老板极爽快地承认送钱属实,数额也没错,足足十万,十捆。但是这笔钱于肇其早已如数归还。肖老板说,就在送钱的第三天晚间,于肇其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把那十万元钱带回去。肖老板提供了于肇其还钱的种种细节,描述得精确完整,无懈可击。于肇其退钱时跟他讲了一席话,句句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一起腐败案审查的结果,是发现了一个主动退赃、廉洁自律的优秀干部。本案至此大体可以告终。

但是办案人员有些疑问,肖老板提供的退款细节太完美,竟然比送钱的细节记得还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赃讲话,听起来像是领导干部在做廉政报告,肖老板这样生意人怎么会倒背如流,水平这么高?他们没有轻易放过肖老板。这些人是专业人员,他们有经验,他们跟肖老板闲聊,东问西问,旁敲侧击,发现破绽,质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间突击要害。肖老板毕竟跑车出身,类似阵势见识不多,经验明显不足,水平实无法与专业人员抗衡,一张嘴越说越乱,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仅仅一天时间他就投降,不玩了,坦白交代。原来肖老板的口供是于肇其代为拟写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钱,真的也退了,却不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在前几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来,把钱送到家里交给肖妻,用肖家的电话给肖老板挂了长途,两人在电话里商定怎么说,统一了口径。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于肇其情况有些特别,他确实拿了人家十万元,但是确实是退还了,尽管不是起初的那个时间,毕竟是在案发之前主动退还。这还需要追究吗?办案部门没放过他,因为他们有疑问,除了这十万块钱,他们怀疑他另有受贿,而且还牵涉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因素。

原来于肇其受贿十万的线索不是出自什么举报信或者电话,也非出自群众反映,是一个被严密看管正在接受审查的官员举报的。这官员是市公路局的一个科长,姓刘。公路局属交通系统,刘科长为于肇其属下。这人年轻得志,手中有点小权,行事很不检点。今年春该科长下县检查工作,到一家桑那厅洗桑那,并嫖娼,由公款开支。两个月后事发,被查。这家伙不知查的什么,误以为发于他事,起初缄口不说,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年纪轻轻,黄赌毒黑贿,什么事都沾。审查一月有余,这人知道自己事情大了,为求有重大立功表现,争取减罪,他举报了于肇其。原来肖老板给于肇其送钱竟是这人在后边安排的。肖老板因为生意的关系,跟这位刘多有经济往来,时肖老板找刘办一件事,刘说事情还得过于局长的手,于局长最近有好事,肯定要钱用,赶紧上。肖老板心领神会,跟刘商量了送钱的数额和方式。那天晚上于肇其在局里有事,刘先到办公楼探过,看准无人,一个电话把肖老板叫来。肖拎着个包独自上去,一举事成。刘科长躲在后边,主要是担心于肇其心存顾忌,发现另有人知就不敢拿,因此决定暂不露面,当个无名英雄,为于局长谋点利应点急,一朝事成,迟早有好处。结果一朝有事,他立马就把于局长咬了出来。

问题因此挺严重:公路局刘姓科长接受审查一月有余,于肇其无动于衷。等到他举报于肇其受贿,于肇其忽然就有动作,急急忙忙上门退贿。这是巧合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听到了风声。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难道有人把消息传递给他了?严密监管之下,这边刚录下口供,那边就知道了,这还了得!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谁泄的密?办案人员内部有人里通外部,还是另有漏洞?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则案子哪里办得下去!

所以小于插翅难逃。于肇其是副局长,领导干部,见的场面多,经验相对丰富,事到临头会不会比肖老板表现更优秀一些?看来没有。于肇其于案发前抢先退了赃,串了供,做了手脚,做了足够准备,但是一听说肖老板被扣,表现即很失常,坐立不安。他可能还心存侥幸,觉得手脚天衣无缝,不会有事,或许还有望因为拒贿退赃、廉洁从政得分,当上局长。没料一眨眼间办案人员已经围拢上来。心理落差太大,难以承受,他被带走时接近歇斯底里,接下来的情况很难料想。

涂森林在团组前往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那天下午六点来钟,柯德海从办公室给他挂来电话。时涂森林他们都还在车上,下午的参观日程刚刚结束,大家正乘车前往餐厅。那时的交通特别拥堵,车子行进慢如蜗牛。

柯德海没在电话里细谈,他说有点事,让涂森林到餐厅后用固定电话跟他联系。涂森林说他恐怕还得一个来小时才能到餐厅,那就是国内半夜两三点,还联系吗?柯德海说不管多晚,他都在办公室里。

涂森林明白了。情况挺严重。

晚餐时,涂森林发现那家中餐馆有长途电话卡发售,三百卢布一张,可支持数小时通话,没打完到其他地方能接着用。这种电话资费比手机国际漫游便宜多了,让人的感觉就像捡了钱似的。涂森林即买卡,用餐馆柜台边的电话机,赶紧打。

他这才知道事情复杂了。

柯德海口气平静,却透着懊悔。他说那一天涂森林说他不阳光,他确实很无奈。他只能说到有人举报于肇其受贿,不好说明其他。要是真把消息来源说出来,让涂森林知不能为而为,对涂森林也不好。他考虑,万一有事,责任他自己承担就是了。本来估计等涂森林回国,事情差不多也就过了,打算那时再跟涂森林说明清楚。现在看来不行,特别是于肇庆的情绪和表现令人担忧,事情好像一直在往下滑,向坏的方向发展,他觉得还是应当赶紧告知,让涂森林有个思想准备,免得被动。

涂森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自己掉进旋涡了。从柯德海说的情况看,于肇其案眼下的重点已不是有没有受贿,而是案情如何走漏。在不知前因后果的状况下,他涂森林成了消息传递链条的一个关键环节。没准于肇其已经崩溃了,涂森林三字已经写在办案人员的笔录上。

柯德海说:“老涂你怎么样?”

涂森林说没怎么样。

“也可能一切正常,暂时还没事。”他说,“咱们保持联系。”

涂森林说好的。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么样,身体还行?涂森林说到目前为止还行。团组定于明天晚间动身,乘火车从莫斯科到彼得堡,就是列宁格勒。

放下电话后回到餐桌上,同伴们开玩笑,说涂局长跟谁打电话呢?难道是小蜜?看涂局长一脸的笑容,多阳光多灿烂啊。

也巧,那时有位同伴于饭桌边展示他采购的物品,里边有几个套娃。涂森林顺手抓起其中一个,举起,把手中笑眯眯的俄罗斯小姑娘摆在自己的脸颊边。

他笑,特别笑眯眯:“看看,挺像的对不?阳光灿烂?”

众人笑,有的说还真像,有的说哪里啊,不像。

涂森林一看桌旁还有一条花披肩,他顺手抓过来,把披肩往头上一搭,有如手中俄罗斯小姑娘套娃头上的花头巾。

“这就差不多了吧?”

众人大笑,前俯后仰。

此后涂森林收集一次性筷子,主动加强团组防盗工作,号称临时保安,在软卧包厢外守夜执勤,跟大家哈哈哈。他是吃饱了撑着还是喜欢搞笑?都不是。万般无奈中,他情不自禁要找点事,因为心绪难平。

到达彼得堡的时间是清晨。团组全体人员整整一夜的火车旅行有惊无险,全团平安,没有哪一个有幸与小偷邂逅。因此大家都很愉快,彼得堡的阳光显得格外灿烂。

这是夏季,时值夏至前夕,位近极地的俄罗斯北部区域昼长夜短,已近极至。夏季的北国竟然也那么热,团组乘坐的旅行车外观很漂亮,却无空调,车窗为封闭式,一行人坐在车里,穿行于彼得堡的炎阳之下,不时因塞车止步,于街头好好曝晒一番。于是人人喊热,个个大汗淋漓,如中餐馆刚出笼的肉包子湿淋淋水分充足。涂森林开玩笑,还是阿尔巴特街上的灵感,他说各位领导明白了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彼得堡给柯德海最后打了一次电话。这一次还是用卡,在所居宾馆里。涂森林告诉柯德海他已经到达彼得堡,一会儿去参观,到当年十月革命时布尔什维克起义队伍攻打的冬宫。今晚有两个自费项目,一是乘游艇游涅瓦河,二是到冬宫皇家小剧场欣赏俄罗斯顶尖的芭蕾舞剧团演出《天鹅湖》。据说都非常值得看。

柯德海说:“只能二选一吗?”

涂森林说二选二也可以,交卢布就成。眼下彼得堡的白天长,晚上天不黑,人们管这叫“白夜”。这个时段可供充分利用,游完涅瓦河,再看芭蕾舞,时间足够。问题只在卢布,对咱们而言最终还是物质基础比较薄弱,人民币不够宽松。

柯德海说难得去一趟,该看就看,该花要花,别留下遗憾。

柯德海通报了于肇其的最新情况,这就是没有任何新情况。于肇其还在里头,没有消息。在注意到可能有漏洞之后,办案部门加强了防范。

就这些。

团组人员参观冬宫,里边金碧辉煌,人山人海,当年攻打冬宫的枪炮声已经不显,只有照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导游在冬宫卖关子,他领大家穿过一条走廊,指着一个入口说眼下此路不通,但是今晚可以走。这里通向冬宫的皇家小剧场,那个剧场就几百个座位,环境一流,当年专供沙皇和王公贵妇们观看演出。在俄罗斯彼得堡冬宫的皇家小剧场,看世界一流的俄国顶尖芭蕾艺术家表演旷世经典,全球仅此一处。

涂森林决定了,他去涅瓦河。那个项目比较节省卢布,但是主要不是因为卢布。

他说到彼得堡想找什么呢?找一条船。这条船早先大家都很熟悉,很亲切的,他知道它停泊在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叫阿芙乐尔,是巡洋舰。十月革命爆发那天,该艇于涅瓦河上用艇炮轰击冬宫,支援起义队伍的进攻。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讲的就是那个。当年形势紧张,估计冬宫皇家小剧场暂时停业,没有经典芭蕾上演。

晚饭后他们去码头,乘游艇沿涅瓦河行进。时过黄昏,彼得堡明净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昼。涅瓦河两岸气象宏大,尽揽俄罗斯北方大都会美丽风光。涂森林在船头远眺,看到一艘舰船静静停泊在前方,他说肯定是它,阿芙乐尔。十月革命胜利后他们让它永久停泊在这条河上,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和纪录。

游艇从阿芙乐尔巡洋舰旁驶过,速度很快,涂森林拿出相机,请身边同伴帮他按一下快门,以阿芙尔尔和船上的大炮为背景。这是涂局长与十月革命。

下船后,团组兵分两路,一批好汉进攻冬宫,去看芭蕾,余下的人进攻超市,买巧克力。大家都说俄罗斯的巧克力不错,超市卖的比旅游商店可能要便宜,因此导游率冬宫之外的团组残部打进超市。涂森林没心情采购物品,他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出来坐在超市外一条长椅上,外事办小张跟在后头也出来了。

“涂局长不买点东西?”他问。

涂森林说这里目不暇接,弄得他头昏,不知道买些啥。

“涂局长好像有些心事?”

涂森林一怔,问小张怎么看的?小张说涂森林跟大家一块时总是笑眯眯的,独处时表情忽然就变得挺沉重。涂森林说小张真是会观察。他到俄罗斯,情不自禁总在东找西找,找什么呢?旧日曾经熟悉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人家这里都已经成为过去

了,为什么他还想找?说不清楚。人有时会特别想念一些什么,特别在它已经消失或者似乎要消失的时候。

忽然有一个俄罗斯小男孩走到涂森林面前,站住,扬脸,叽哩咕噜跟他说了一大串话。涂森林不觉发愣,摇头,小男孩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小男孩大约六、七岁,模样很可爱,衣着整洁,一头褐色卷发上全是汗。

“小张,这孩子怎么啦?肚子痛吗?”涂森林不禁发急,“你问一下。”

小张跟小男孩对话,然后发笑。

“他说他的女朋友口渴了,”小张说,“问你能不能让她喝一口水。”

涂森林手里抓着一瓶可乐,是在超市里买的。天气很热,汗出得多,得补充水分。

“女朋友?在哪?”

小男孩从一旁柱子后边拉出一个小姑娘。这孩子更小,四、五岁模样,暗红头发,大眼睛,长睫毛,腮帮红扑扑的,漂亮得像个大洋娃娃。这洋娃娃也是一头一脸的汗,卷发给汗水粘在前额上。笑眯眯的,很可爱。

涂森林不觉发笑,把一瓶可乐递给小男孩。

“送你们了。”

小男孩快活极了,道谢,拉着他的小女友走开。

涂森林哈哈哈,很开心。他说这小男孩真不错,很勇敢,够汉子,带女朋友出来玩,不能让她渴着。小姑娘真漂亮,就像里边柜台上摆着的小套娃。孩子们多阳光啊,看着就心里舒服。

一个国际漫游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涂森林没接,回了条短信。对方很执着,再挂两次,涂森林接了。却是市里机关党委会的一位副书记。该副书记说知道涂森林在国外,因为事情比较急,非通话不可。他询问涂森林什么时候从俄罗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结束行程,先回来?是市里一位主管领导的意思。七一节快到了,档案局支部有望评为先进支部,领导要亲自到档案局搞一次调研,就等着涂森林。

涂森林说谢谢关心。很高兴领导看中,他会想办法尽快返回。团组的日程安排比较紧,来去航班都早经预定,不知能否调整。他会赶紧联系清楚,如果能够调整,他会争取提前结束行程,立刻往回赶。

“事情很急,领导时间排不过来,不能耽误了。”电话那头强调。

“我明白,放心。”涂森林道。

涂森林收起电话。他心明如镜:这电话不对。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却没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话,验明正身,让一个出国在外的人赶紧回去的程度。提出这个要求肯定另有原因,此时此刻还会有什么这般严重?只会是于肇其案。

估计这个案子已经突破,小于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轮到涂森林了。估计那边那些办案人员肯定都大吃一惊:怎么是涂森林?他哪里得知的消息?难道档案楼里的老鼠成精了,学会了偷听和传递情报?

现在唯涂森林是问,可他竟然一家伙跑那么远,去了俄罗斯。得让他赶快回来,搞清情况,案子才能接着办下去。但是不能用电话追问,也不能把传唤的真实原因告诉涂森林,毕竟人在国外,不在有效管理范围内,得防止意外,别叫跑了。

涂森林当即关闭手机,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直接电信联系。

5.

当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有一天开会上主席台,跟时任县长的赵纪座位相邻。赵纪问了他一个问题:“阳光是个啥?”涂森林自嘲,说让赵县长一追问不禁口吃,阳光是个啥他还真是说不清楚。那时候赵纪很恼火,涂森林让他感觉很不爽。后来涂森林为“阳光是个啥”付出了沉重代价,他成了前县委书记、腐败分子汪涛的同案,受到严厉审查,灰溜溜离开岗位。该结局几乎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涂森林从来不是所谓“汪涛的人”,要说县长赵纪对涂森林感觉不好,书记汪涛肯定更为不好。涂森林到县里任职后,与汪涛除工作来往,几乎没有个人关系。汪涛对涂森林相当猜忌,因为涂森林似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涂森林不能挨紧一点,投靠一些,成不了所谓自己人,至少混个还可以吗?以涂森林的阅历和处世能力,那不算难事,但是他没有。为什么?让涂森林自己说,还是“阳光是个啥”?他不愿意。汪涛的许多作为,包括其霸道、用人和谋私,让涂森林心里颇不屑。所以汪涛犯案,被查办为腐败分子,最不可能陪办的应当是涂森林。稍微知道一点情况的人都这么认为,谁知道栽进去的还就有他。

汪涛案是从查纠其为父治丧始发的。汪涛是外地人,家在省城近郊乡下,父亲是个乡镇干部,退休后一直居住在老家乡村。汪父因患癌症在省城大医院住院近半年,而后不治身亡。汪涛在老家乡下为父亲举丧,书记家中此类大事,全县各级干部不免关心,大家口口相传,结伴前去吊唁,沉痛哀悼,衷心慰问,自然不能空手。那些天人多,车来车往,至汪家村道数日堵塞。汪涛事发后,上级彻查当时情况,竟有一副乡长一次送上红包十万元以示哀悼之沉痛,不久该干部于汪手上提任乡长。

涂森林居然也有一份,被记录在案,数目小了一点,五千元。涂森林并未参加汪父的葬礼,对汪宅道路堵塞亦无贡献,因为当时县领导们碰头研究,派了另一位领导代表县各套班子前去吊唁,其他人不多操心,该干嘛干嘛,坚守工作岗位。虽有如此决定,当时仍有不少县领导用各种名目往省城跑,亲自前往悼念,当然都是与汪涛走得近的。涂森林不在其列,没上门,但是他送了钱。涂森林本人供认不讳。

他说这笔钱情况不同,与死人和葬礼无关。

他怎么回事呢?有些缘由。

那时省里开农村工作会,涂森林在班子里管农业,这事归他。省里会议布置了一件事,比较复杂,时间要求很紧,必须回县后立刻传达研究,确定意见。涂森林不敢怠慢,不待回县,即于省城打汪涛的手机,报告情况,请他确定时间研定。

汪涛很烦,说先看着办吧,这些天没时间。

涂森林说恐怕不行。书记不发话,这事其他人拍不了板。

汪涛说等两天吧。他不在县里,也在省城。情况不太好,老父亲看来是不行了。

涂森林放下电话后踌蹰许久,最后决定上医院看看。汪涛的老父亲重病,在省城住院,涂森林有所耳闻。因为汪涛从不跟他说起,涂森林也就“佯为不知”,反正人家没看你太近,你不必硬往近里靠。但是此刻不一样,不知道就算了,告诉你了你还能再“佯为不知”?不说汪涛是一把手,管着他,就算一般同僚,家中有这种麻烦,不去关心一下,也有悖人之常情。

涂森林不是自己一个去的,他带了一个人,是跟他一起到省城开会的县农办一位副主任。涂森林让他先了解一下情况,打听书记的父亲住的哪家医院几号病房。这种事不好太声张,也不便直接询问书记本人。县农办副主任年纪轻,会办事,悄悄几个电话,搞明白了。年轻人操办了一个果蓝,拎于手中,坐着车跟着涂森林去了医院。涂森林特地拖了点时间,到医院已是晚间十点半,不是通常探视病人合适时段,比较不会跟个谁谁在病房内外邂逅,彼此还得哈哈。他们在医院没见着汪涛,有汪涛的亲属在病房看护,病人浑身插着管子,已在昏迷中。

农办副主任对汪涛家人介绍涂森林,说涂副书记来看看老人家。汪涛家人拿出一个本子,让来客写上名字,该本子厚厚的已经写了大半本。农办副主任写完名字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说:“涂书记一点小心意。”

五千元因此记录在案。事后涂森林责怪该副主任,问他为什么擅自主张,没先请示一句?那人很委屈,说这是规矩啊,都这样。本来他也想先问一下,后来一考虑,这种事哪需要领导发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己办清楚就是。事先一请示,领导反而不好说话了。他考虑,助残日上门慰问痴呆傻子,都得备上几百,以副书记的名义慰问书记的老父,太少了哪里拿得出手,所以他备了五千。这情况涂副书记清楚就好了,钱不用考虑,可以处理的。这就像春节走访贫困户一样,以领导的名义,部门负责出钱。他来办理,涂副书记不必挂心。

涂森林再不说话了。回到县里他即拿了五千元给该副主任。那人哪里敢要,死活不拿,至涂森林发火才带走。

后来事发,涂森林说,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实在没办法,他不能把红包从病人亲属的手里再抓回来,只能认账。事后他也不能严斥农办副主任,因为涉及县委书记,不是一般人物。涂森林承认自己还心存想法,猜测汪涛可能会将各单位、个人奉送的款项一一退还,不是都有记录吗?意外付出的这五千元尚有回收可能。哪想人家照单尽纳,根本没那个意思。县农办副主任对该款项亦一五一十做了交代,与涂森林提供的细节没有出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涂森林探望病人,给红包,不管是否情愿,毕竟花的是自己的钱,绝对不是假公济私,侵占国有财产,挥霍公款。这还有问题?

赵纪说有,涂森林这些钱交到谁的手里?腐败分子,擅长进行权钱交易的汪涛。以往涂森林笑容满面,不偏不倚,貌似正派,给人的是一种假象,他在暗地里自有作为。他的“阳光”是个啥?现在清楚了。

那段时间里,县里两位主官闹矛盾,有传说汪涛强烈要求上级把赵纪调离本县。要是此计得逞,赵纪走了,县长位子不就空下来了吗?旁的人不就有机会了吗?对赵纪的继任者,汪涛会有相当的发言权,涂森林需要这个发言权,他想当下一任县长,这五千块钱钱就是证据。这只是开始,所谓“投石问路”,石块投过了,路问清楚了,接下来免不了就是银块和金块。涂森林“一点小心意”的含义尽在于此。

这是赵纪的说法。赵纪很主观,个性强悍,跟汪涛不相上下,所以他俩才会碰得全县叮当作响。他对涂森林很不宽容,认为当初涂森林不听于肇其游说,不接受他的好意,不跟他联手行动,与什么“阳光”无关,明摆着是把宝押在江涛身上,打算投靠,挤走赵纪,谋求私利。赵纪追问涂森林“阳光”是个啥时,涂森林居然提到他大学读的是“马哲”专业,似乎他涂副书记很马列,赵县长就是反马列了。赵纪很记仇。涂森林送给汪涛的那笔钱是农办副主任交出去了,后者已供称事前未请示,非涂森林授意,赵纪不相信,不予采纳。如果真是这样,涂森林为什么不当场制止?事后涂森林为什么还要自掏腰包补上贿款?涂森林辩解说自己没办法,当时那种情况,只好认账。赵纪认为这纯属事后自我洗刷。要是汪涛不出事,涂森林会这么说吗?他再怎么说,无法改变自己给汪涛送钱的事实。这笔款不是一般的慰问金,不是礼金,是一笔贿赂,数额虽不大,性质很严重,与买官卖官无异。对涂森林还得彻查,除了已知的这一笔,会不会还有其他尚未记录在案的买官之款?

涂森林因此陷入麻烦,曾数度被办案人员请去了解情况,就自己与汪涛的关系和金钱往来做出交代和解释。外界不断风传他“进去了,进去了。”也算涂森林活该,汪涛倒台后,查出本县大小近百名干部以这样那样方式送过钱,其中涂森林的这笔款子最小,但是他的官衔最大,毕竟书记县长之下差不多就数副书记了。因此各有关材料均以涂森林为主要代表:“涉嫌送贿买官的有该县县委副书记涂森林以下近百名干部。”汪涛案为当时省内一大官员腐败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不断有重要批示自上传下,责令严查严处,胆敢卖官者决不轻饶,胆敢买官者也决不轻处。上有领导千钧批示,下有赵纪不依不饶,涂森林置身其间,真是如火如荼。

那时柯德海拉了涂森林一把。柯德海对涂森林的为人秉性最清楚。涂森林是否想进步,当得大点,例如干个涂县长?不能说绝对没想过。盼得重用,勇挑重担,涂森林不能免俗。但是为了这个不择手段,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涂森林接受调查后,屡次向上级申诉反映,柯德海让他沉住气,要经得起。他自己遍寻领导,帮助递送涂森林的申诉,反映情况。有关方面经多方调查,未发现涂森林有更多问题,柯德海即找领导建议让涂森林离开。他说涂森林表面笑眯眯很随和,为人却比较清高,跟谁都隔点距离,但是正派,能力强。有问题应当查,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最好让他走,不要再留在县里。涂森林是从政府办出去的,这人材料拿得起来,协调能力也强,可以让他回来,还当副主任。

这行吗?谁说涂森林没问题?五千块钱记录在案,有上级领导批示查办。但是除此之外暂无他事,所以可以斟酌。这一斟酌最可能遇到的障碍是县里,赵纪,如果赵纪立意揪住不放,市领导很难下决心。柯德海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把于肇其找来,这会儿用得上这一套车。此刻于肇其已经提任副县长,开始大红大紫。

“现在你帮得上忙。”柯德海说,“赵纪最信任你,你可以说话。”

于肇其说他曾多次为涂森林解释,说涂森林确实不是汪涛那一路人。但是赵纪不听,反责怪于肇其不成熟,为人情所惑。

“再去说。”柯德海说,“没忘当年吧?咱们一起工作,他对你最好。”

于肇其还念旧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赵纪,又被赵纪狠训一番。于肇其没放弃,说自己实在是心里不安,说得很冲动,至声泪俱下。

末了市里做出决定,涂森林调市档案局工作。领导考虑不能让他回政府办,因为毕竟有点事,安排到要害部门不合适。时档案局恰急需领导。该局老局长突发心肌梗死,送医院一住半年,奄奄一息,无法工作。该局有一女副局长,是专业人员,年轻,没有行政能力,主持半年,弄得个档案大楼乱七八糟,上班时间干部溜得一个不剩,唯老鼠满走廊跑。所以得赶紧找一个人去管事,涂森林正合适。市档案局与档案馆是一套机构两块牌子,二级局,副处建置,涂森林本可平调当局长,但是人家老局长还躺在医院,活着,没死,不好立刻免掉,就让涂森林任副局长,主持工作,保留原待遇。正常情况下,一个县委副书记哪能这样安排,恰涂森林情况不太正常,五千块钱摆在那里,安排低些,也算对其所犯错误的一种处理,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

不乏有人为涂森林叫屈。说旁人处心积虑,花钱买官,不用自己掏腰包。涂森林意外破财,买块污点,花的全是自己的,如此舍己为人。涂森林不吭不声。

涂森林到档案局报到后,于肇其悄悄从县里到市里,找个僻静饭馆,把柯德海和涂森林一起请来,三位旧日同事一起吃了顿饭。不是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主要是慰问性质。时涂森林境遇不佳,柯德海于肇其在席间频频劝慰,要涂森林宽心,来日方长。涂森林笑笑,说没事,他过得去。人都有弱点,他也有,有些事免不了就要碰上,活该。经过这么一场,体会很深刻。

“一言以蔽之,阳光就是阳光,不是个啥。”他说。

涂森林在市档案局主事半年,老局长去世,涂森林被任命为局长。那段时间里涂森林想方设法上下争取经费,改造本市档案设施,在十分陈旧的档案大楼里开展防火、捕鼠、灭蟑、除蛀虫运动,竟大有建树,很受好评。一晃两年过去,汪涛案的影响已经消退,对涂森林的同情议论渐多,柯德海问涂森林是不是有心另谋岗位,例如回办公室继续搭档,帮柯主任管管材料?如果愿意,他可以再找领导推荐要求。涂森林说容他认真考虑一下。当时被弄到这里,总是想念阳光,感觉真是很不好,现在倒有些不同,觉得自己这种秉性,呆这种地方捉捉老鼠好像也挺合适。

再过半年,涂森林死心塌地,没打算再走,因为已经不可能了:赵纪荣升,从县里提到市里,直接就任常务副市长,成了柯德海的顶头上司。这个领导很强势,管得了事,也管得着人。他对涂森林很了解,知道该档案局长的阳光是个啥。

于肇其跟着领导水涨船高,从县里调市直工作,安排在交通局,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那个位子含金量高,不像老鼠蟑螂之类东西面目可憎,颇让很多人眼热,心跳不已。上面有人,下面有腿,手中有权,于肇其春风得意。这人却有一好,果然有些富贵不忘,跟涂森林有来有往,比跟柯德海走得还勤。公事私事,只要涂森林开口,他从不推辞。各种场合里,他无不声称对老涂最敬重,因为为人。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出访前夕,柯德海急找涂森林通报于肇其情况时,涂森林把手往天上一指,说那边怎么样?他是有所指的,问的就是赵副市长,赵纪。当时柯德海装傻,说今天是阴天,未见阳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即这个不便说。事实上,从一开始涂森林就心里有数,事情跟赵纪有关。涂森林对赵纪相当了解,这人有霸气,却不贪财,不会伙同于肇其受贿。但是最不希望于肇其犯案的会有他一个,因为于肇其是他一手用起来的爱将,他们的关系不说路人皆知,起码不是秘密,于肇其出事将极大影响他的声誉。赵纪对牵涉自己爱将的事项肯定很重视,于肇其被举受贿,他有可能知道,因为他在上层,会有些特殊渠道。赵副市长一定异常震怒,但是他不能直接把小于叫来,拍桌子打耳光追问其究竟,因为一旦“亲自”卷入案子,他就没有退路了,弄不好可能陷入很复杂很麻烦的境地。置之不理又会使自己身陷被动。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为他紧急处理该事项,力争于事有补,一旦无果也不至造成太大麻烦。谁最合适呢?涂森林。他跟于肇其感情不错,他的话于肇其比较听,他还不会引发人们太多联想,谁都知道他当初为赵纪所不容。但是赵纪也不能“亲自”向涂森林授意,除了不宜直接卷入,还因当年赵县长涂副书记两人多有情况。因此有劳柯德海。

涂森林找于肇其谈话之前,有花盆自天而降,差点砸中他。当时涂森林感叹要给砸中说不定是帮他一个大忙。当时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很无奈,有一类人注定得去舍己为人。涂森林对赵副市长没有太多亲切感,对于肇其却无法坐视不顾。人跟人有时候无可奈何很滑稽会这么弄在一起,一个套一个。

6.

当年,列宁同志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到莫斯科郊外植树。列宁同志看到两位参加劳动的年轻人行为很奇怪:前一位在地上挖坑,后一位不下树苗,把前一位挖的坑直接填埋了事。列宁同志走过去询问究竟。挖坑的瓦西里同志说,根据安排他负责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同志说,他的任务是负责填土。本来还有一位阿辽沙同志,他负责种树苗。昨天晚上阿辽沙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所以没有来。

这是导游讲述的一个笑话。他说该笑话表现本地一些人的个性特点,他们就是一根筋。此间老外的性格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用一个词,叫奇怪。很奇怪。他们奇怪得理直气壮,格外有幽默感。

涂森林说:“现在清楚了,原来他叫阿辽沙。”

他故意找碴,说这个故事肯定是你们编的,跟人家俄罗斯无关。故事不完整,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关键在于列宁同志怎么反应?弄半天没告诉大家。

导游说:“这还用说,列宁同志很生气。”

大家都笑,哈哈,很高兴。

涂森林继续执勤,履行其临时保安职责。他让大家都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有没有该拿的没拿上?大家要提高警惕,提防阿辽沙同志,现在应该称阿辽沙先生。

众人大笑,说这一路数涂局长最称职。

哪想偏就是这一次,有人没注意涂森林的提醒,事情就出来了。他们团组秘书长是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除办理团组外事联络活动外,兼管各杂务。一个团组出门,总会有一些公共开支,需要准备足够的钱。小夏有一个黑公文包,任何时候均不离身,如大家所笑,内含巨额公款,很吸引眼球。那天是团组在彼得堡的最后一日,参观建于芬兰湾畔的沙皇夏宫。返回旅店后,小夏哭丧着一张脸,大喊坏了,有贼。

这人其实忠于职守,警惕性不低。当天始终拎着其公文包及包中巨款,哪怕照相留影也未离手。但是他在出门时犯了个错误:把一个纸包留在宾馆客房的保险柜里,与团组的文书材料放在一起。该纸包装有一时用不上的人民币和美元,本应收进公文包随身带走,但是物件一多,急时不免出错,也以为东西锁进保险柜,还设了密码,应当不要紧的。晚间回到酒店,他想起要查看一下,一瞧保险柜完好无损,放心了。打开保险柜,里边物品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包括他那个纸包,该在哪在哪,该多厚多厚,因此更放心了。这人细致,他想还是数一下吧,把纸包打开,一数才发现坏事了,里边装有两万多人民币,一张不少,还有一千多美元,一文不剩。

于是全团紧张,所有人翻箱倒柜,未发现新盗情。

涂森林表示检讨,说很痛苦,临时保安失职了。他批评小夏,说他反复提醒,怎么就没听进去?阿辽沙没去种树,干什么呢?跑这里来了嘛。他也宽慰小夏,说幸亏阿辽沙有幽默感,一根筋。好用的拿,不好用的不拿,暗箱操作还这么有派。要是咱们那些毛贼,不吐一口痰奉送,也保证卷个一干二净,一张人民币都不会留着。

这当然纯属排遣。有什么办法呢?

当晚团组离开彼得堡前往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地归远东西伯利亚,紧挨贝加尔湖,南方不远就是蒙古国。伊尔库茨克是团组在俄罗斯访问的最后一站,从俄国西部东飞伊尔库,团组踏上了返回之旅。他们乘的是夜航班机,红眼航班打折高,有助于节省时间,还节省住宿费。但是很累人。六、七个小时的航程,加上时差影响,让人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找不着北,团组成员个个飞得东倒西歪,痛苦不堪。涂森林还那句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宾馆里用电话卡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涂森林的妻子是大夫,在市医院上班,涂森林把电话挂到她的诊室,恰找到。妻子一听是他就叫,说他们天天找你,连我都急坏了,电话挂不通,怎么你也不往回挂一个?涂森林笑,说咱们管自己,别管他们。小六怎么样了?小六是他们的儿子,时为高二年学生,涂森林挺牵挂他。妻子说小六还那样,天天放学踢球,作业都得做到半夜。涂森林说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妻子问涂森林现在到哪了?哪天到家?涂森林说时候未到,急什么。

“也怪了,”妻子说,“你在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你一走,天天电话不断,追着找人。让我告诉你赶紧给局里打电话。我说我也找不到你,还不信呢。”

涂森林说没啥破事,除了老鼠就是蟑螂,别管他们。再来电话还那么说,找不到人,也没电话。可能手机叫人家洋贼偷了。没事,时候到了人就有了,今天晚上没见着,没准明天太阳一出,人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收了电话,涂森林出门,还是笑眯眯,涛声依旧。团组同伴不知他心事重重,还问涂局长高兴个啥?眼看回家见老婆了?或者还有小蜜?涂森林笑,说现在不考虑老婆和小蜜,主要提防阿辽沙先生。眼看功德圆满,不要功亏一篑。他的包里还有一把一次性筷子,但是不乘火车,怕是用不上了。大家还有什么防盗高招?

没有新招,还是各自警惕。涂森林嘴上说贼,心里想着刚才那个电话。他也一样,绝无高招。知道那边阵阵催促为个啥,就是不知道怎么办。返程在即,无计可施。

团组在伊尔库茨克的日程很紧凑。公务之余,安排了贝加尔湖之行。据说贝加尔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拥有地球六分之一的淡水资源,该湖汇许多河流之水,却只有一个出口,叫安加拉河。这条河流经伊尔库茨克市区,水量充沛,景致浩大。沙俄时期,西伯利亚还是蛮荒之地,这一带是沙俄当局流放犯人之地。这段历史已经是很靠后了,此地蓝色湖水茂密森林无边草原更早的记载远过近两千年,中国的西汉年代,有一位著名历史人物叫苏武,汉武帝命他出使塞外,使命未成,被匈奴人捕获,流放至寒冷荒芜,罕有人迹的漠北,于北海牧羊,该北海即今日的贝加尔湖。本团成员对先贤牧羊故地都很向往,尽管远古遗迹可能早已不存。

涂森林还想在伊尔库茨克继续他的寻找,有如在莫斯科和彼得堡。大老远一趟出访俄国,大家都会有些想法。有的人想给老婆买一条紫金项链,以及一块琥珀饰品;有的人想努力拍照以示到此一游;有的人想吃俄餐,再试试没有黄油的黑面包,像十月革命之初的列宁同志一样。涂森林想干什么?找点东西,例如列宁墓,阿芙尔尔巡洋舰,等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跟赵纪说过,他是读“马哲”的,这里的很多东西与之相关甚深。涂森林也不是一开始就抱定这种念头,确定参加团组前来俄罗斯时,想的跟大家没太多不同,除了公务考察和交流,完成任务,余下的自然就是哪里好玩?买些什么?不枉来了一趟,诸如此类。有一件事忽然改变了他的心境,就是于肇其。随着自己一步步陷入麻烦,心绪难以排遣,俄罗斯之行忽然别有所求,尽管此地遗存虽在,实已失落。

对涂森林的紧急召唤电话再次翩然而至。

这个电话比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长打来的。几天前涂森林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手机,他本人在俄罗斯飞来飞去,莫斯科彼得堡伊尔库,这女局长怎么找得到他?人家很绝,从省局问到本团团长的手机,通过团长也就是省局李局长找到了涂森林。

女局长说急死了急死了,涂局长怎么把手机关了?到处找不到,急死了。

涂森林笑,说行了,身体太重要,死了就完了。手机国际漫游资费贵得吓死人,所以停了,不能让它吓死。

女局长讲的还是那件事:市里一位领导要到局里调研,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催促局长赶紧回来。人家领导另有重要工作,时间安排很紧。涂森林说这件事知道了,他们跟他说过,没关系,他会抓紧时间。

女局长说局里大事不好,市管理局请来的生物专家在大楼后边山坡上发现一个大白蚁窝,体积巨大。本局所存档案近些年屡遭蚁害,几次扑杀,总是不能根治,这回终于发现缘由。管理局要求档案局领导共商治蚊方案,可能得拆除围墙、开挖地下室,情况很急,不能再拖。这种事她哪里做得了主,请局长赶紧回来处理。

涂森林说知道了,不要多说,李局长的手机也是国际漫游,你这一句话把省局多少钱给坑进去了,还不如让李局长把这些钱拨下来给咱们治白蚂蚁。

他心里有数。涂森林的这位女副手是个业务尖子,本局档案存档情况了如指掌,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涂,比只知道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和瓦西里还要一根筋。肯定有人教她电话里怎么说。如此曲线找人,通过省局李局长抓住涂森林,绝对要有比她高的智商才行。

显然他们在那边挺着急的。

涂森林很理解,彼此彼此,都很着急,心情差不多,急得是同一件事,只是角度不同。说来也巧,恰逢出国,否则他可能早被紧急传唤到某张椅子上,绞尽意外试图回答某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哪像现在还能自由自在,于俄罗斯东看西找,开展防盗工作。但是接下去又能怎么办呢?

他必须对自己与于肇其的谈话做出解释。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否认,说自己没跟于肇其谈过那些事,于肇其无法提供证据,这样他自己解脱了,小于将雪上加霜。他也可以承认事实,把柯德海拖进本案。涂森林不缺理由,他实事求是,他是在完全不知内情的状况下卷入的。柯德海表示过,有问题他来承担责任,柯大主任显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柯德海是不是准备把后边另外的环节,例如赵纪副市长隆重推荐出来,那是他的事,涂森林不了解,也不用管。问题是伤及二位以自保,让涂森林很痛苦,很难办,很不愿意。他又无法自己来承担责任,因为无从解释。当初他曾经糊弄于肇其,说是出国激动,睡不着觉,梦见列宁同志说的。估计这句话已经成为口供,记录在于肇其的审问笔录里。涂森林还能跟办案人员这么说吗?搞什么笑!

于是回到了老地方。“阳光是个啥?”阳光不是个啥,阳光就是阳光。

涂森林没再跟柯德海联系,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当年他们三套车在政府办综合科种树,柯德海是瓦西里,管挖坑,涂森林是谢尔盖,管填土,中间有一个阿辽沙,就是于肇其,他负责种树,却跑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很惭愧,列宁同志有理由生气。从于肇其到涂森林,到柯德海,包括后边可能的谁谁,他们在一个链条上,或者说是一个一个套在一起。也许你不想这样,但是你确实就在里边,原因种种,有些是外界的,有些是自己的毛病。很无奈。

现在谢尔盖同志走投无路了。

那天下午,团组按日程计划前往贝加尔湖。动身之前,涂森林突然改变主意,拒不随团前往,独自留在酒店里。

他也不是无缘无故突然变卦,是出了一个意外。团组出发前,导游说贝加尔湖上风大,气温低,大家多带点衣服。涂森林回了趟房间,意外发现自己行李箱的密码锁打不开了。仔细一看,锁上的拉练扣只扣了一边,另一边没扣上。有人动过了他的箱子,改掉了他的密码。涂森林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阵发呆。

难道是小偷?盼望已久的阿辽沙先生终于跟涂局长“哈罗”了?涂森林自愿充当团组临时保安,一路高喊“狼来了”,狼一直躲在森林里,即使在前往彼得堡的夜间火车那般高危区域,大家安然无恙。等大家以为天下无狼,人家来了,一下手就打开旅店的保险柜。小夏遭窃后,涂森林曾安慰他,说阿辽沙先生一根筋,有幽默感,只拿好用的,不随地吐痰,有派。阿辽沙先生听了很高兴,引为知已,于是就偷涂森林。这一回他决定留点痕迹,把密码给你改了,让你打不开自己的锁。但是他只扣上一边的拉链锁,另一边给你留着,你可以把这条链拉到底,虽不能整个打开行李箱,却可拉开一侧的箱缝,你可以把手从这条缝伸进去,把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拽出来,形同一个刚出道的笨小偷。假如包里的物件比较大,那就麻烦,你得用劲把那条缝撑大才能取出,那可能会严重损伤你的行李箱。

大家询问涂森林是在哪让阿辽沙先生暗箱操作了?涂森林回想,竟无法确定。涂森林此行带有一箱一包,根据他自己宣布的安全防盗暂行条例,要害东西包括各细软都放包里,随身携带。如大家所笑,他的包很大,足可装下半个俄罗斯。包里不放的东西则放行李箱,为防小偷破坏,他基本不上密码锁,无论走到哪里,一律不设防,欢迎参观,反正里边没什么值钱的。涂森林笑称这是“阳光防盗法”,这种办法很有效,双方都不费劲,没意见,皆大欢喜。但是在彼得堡的最后一晚,涂森林启用了行李箱的密码锁,因为返程在即,涂森林参与本团组成员疯狂购物,买了些东西。所谓疯狂购物是开玩笑,这一组人消费能力相近,都不怎么样,无力疯狂。买了东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进行李箱。乘飞机得托运行李箱,这就得上锁。到达伊尔库茨克,下飞机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当时没开箱,没检查,没注意到有何异常。此刻骤然发现,实无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动的手脚。

涂森林很懊恼,说事实证明还是应当阳光,哪怕防盗。他说不能去贝加尔湖了,得赶紧处理。不上贝加尔,不是白到伊尔库了?谁都这么说。涂森林不听。他说也许还有以后吧,得赶紧先办这个,设法弄开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么。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满箱的紫金琥珀失踪,怕回去没法跟老婆没法?涂森林说可不是,夫人在家翘首以待呢。大家说丢了就丢了,上哪找阿辽沙先生讨要?想开点,闷在这里难受,不如到贝加尔湖上散散心。涂森林说真是没心思了。

无论大家如何劝说,涂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说,真是没心思了。这一路行进,一路防贼,亦真亦谑,谁有涂森林这般起劲?最后大多数人啥事没有,偏偏就是他让贼光顾了,简直是蓄意嘲弄。难道谁防盗则谁活该遭贼,谁想念阳光谁活该让阳光烧灼,眼下世间就这个道理?涂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头,他心结难解,渴望独处,不想笑眯眯四处走。访俄日程将尽,即将踏上归途,如何应对依然无计,真是日暮途穷。需要决定怎么办,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团组成员登车离去,涂森林把房门一关,独自在房间里处理密码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数对按大小顺序挨个试过。这个密码锁有三排数字链,最小一组数是三个0,最大一组是三个9,从最小到最大共一千组数字,其中必有一个是密码。幸好这种锁只有三排链,哪怕再多一排简直就没法弄了。这种活很单调很机械,需要细致和耐心。涂森林一边慢慢动手解码,一边心绪起落,反复思忖迫在眉睫的归途。可供他选择的办法似乎有几个,但是没有一个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码锁有一千种选择,其中必有一个准确可用。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终于转到了一个有效数据,按钮嗒一声弹开,解密成功。这时他已经试过了近七百组数据。笨办法往往最有效。

他仔细翻查了行李箱。里边的东西居然一应俱全,毫发未损。阿辽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涂森林异常无奈。箱子已经开启,但是依然无解。

他打开门,独自离开旅馆。行李箱就丢在房间地上,这回不说上锁,干脆拉链也不拉,整个行李箱敞开于地,彻底阳光。该带的东西放进包里,随身背走。所住旅店挨着安加拉河,涂森林到了河边,沿河畔道路漫无目标行走,对岸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伊市的兴起与该路关联莫大。

他还想在这里找点什么。事实上现在他什么也找不到,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两千年前的苏武,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在此地他与聋子哑巴无异,跟任何人都无法交流。

他走到一个广场,那儿很空旷,广场中央平台,一炬火焰从地面腾起,静静燃烧。这应该是一个纪念性广场,可能与二战有关。全俄各地有很多类似建筑。

有一群孩子让涂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学生,他们在举行某种仪式。孩子们着制服,成四路纵队,两排男生,两排女生,由两位男孩旗手和两位女孩护旗手为先导,从场外道路进入广场。孩子们步履整齐,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广场上空传响着他们整齐的脚步声。

涂森林驻足观看。训练有素的男孩女孩们进行的可能是这一广场的常规仪式,估计每日此刻都要进行。纵队正步进入广场后分开,两路沿两侧行进,两路环中部平台列队,旗手和护旗手跨步,迈向燃烧的火焰。孩子们很认真,整整齐齐,动作一丝不苟,脸容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他们戴一式的船形软帽,有一排白色蝴蝶连成线状,翩翩翻动于行列间,那是队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辫根处的白花。

涂森林想起阿尔巴特大街上的尖顶皮帽,还有嵌在帽间的红五星。

他眼角发涩,被意外打动。

那时真是格外想念阳光。

7.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

团组在机场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赶路,回市里,有两小时的车程。

涂森林曾经推测,可能不待到家,就会被从省城机场直接带走,去协助办案。一直到走下飞机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办案人员,怎么回答问题。对涂森林来说,他的问题非常简单,又无比复杂,有如“阳光是个啥?”

出乎意料,平安无事,安抵家门。

这时他才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远在莫斯科就已知晓。现在人们传的事跟那时听的不一样,当然也有直接连带关系。当时小于是“进去了”,现在则是“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从那种场合正常“出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交代清楚了,没问题或问题不大,放出来了。一种是有问题且比较大,直接送入监牢,进入司法程序。两种情况都属正常,小于同志创造了一个异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从事发开始,涂森林找他谈话那时起,他就显得神经极度紧张,以后表现种种,越愈严重。“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时下人间奇相种种,类似场合不乏装疯卖傻事例,有的受审官员随地大小便,满脸污垢,胡言乱语,以抗拒交代,这是装的。小于看来不是装的,他真的疯了,还是狂躁型的,带攻击性。据说他拿牙齿咬办案人员,以头撞墙,声称自己是美国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要杀光所有挡他道的。精神病发作的间歇期间他也交代问题,但是反复不已,今天说拿人十万,明天说是一亿,今天说是这个,明天说是那个,有时说是做梦,玉皇大帝在梦里告诉他:“苟富贵,无相忘”。

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可能因为于肇其的供词已难以相信。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时于案已经趋缓,作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关方面容许他们做不事声张的探视,给病人予人道主义关怀。到了病房,涂森林发现不像人们所传那么恐怖,小于没给关在铁笼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攻击性不再特别严重。于肇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情呆滞痴迷,脸面浮肿。穿着病号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来。他对旧日“三套车”竟然全无感觉,像是不认识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一个俄罗斯木套娃。涂森林说,这一次在那边寻访了一些旧址,重温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虽然早都变了,记忆中的一些东西还在,让他联想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参加疯狂购物,就要这种套娃,买了还不少,一式共十个,足足装了半个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顾,密码都让人家改了,那时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怕东西被洗劫一空。费好大劲弄开密码锁,一看还好,都在。他特地数了数,十个套娃还是十个,大大小小共五十个俄罗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个都没带走。难得到俄罗斯一趟,得给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级领导带点小礼物。他觉得这套娃挺好,最讨人喜欢,小姑娘的笑容多灿烂多阳光。

“都这样多好。”他说。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装盒打开,取出里边那个包着花头巾的俄罗斯小姑娘。旋开大套娃,掏出里边的小套娃,再旋开,一个一个摆在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中篇小说

杨少衡

天堂女友

1.

朱一凡在会议室里向宋宜健请假。他写了个条子递给宋宜健,说明自己拟于国庆黄金周期间前往杭州,“处理有关事宜”。宋宜健在条子上签了八个字:“项目不清,不予批准。”把条子退还给朱一凡。朱一凡看了发笑,提笔写了理由:“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宋宜健点头,再批:“情况属实,同意。”

他们一来二往很轻松,其实当时场上阴云密布,气氛很沉重。那天的议题是市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项,由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向市几大班子领导汇报,提出处理意见以供研定。这种事很费脑筋,大家心情比较压抑,很需要放松。便有人出出进进,抽空溜到会场外,抽支烟,说句话,透透气。宋宜健看了不高兴,忽然拿朱一凡的条子说起事来。

“大家要向朱市长学习。”他说,“猴子屁股坐不住,当什么领导。”

他把朱一凡的条子以及他的两段批示一一念毕,小会议室里顿时一片笑声。宋宜健眼睛一瞪,说笑什么?水箱就市长有吗?朱市长水箱不好,没见他动不动往外跑。这往外跑的都怎么啦?是不是也准备跟市长到杭州检查水箱去?

宋宜健不过四十三、四,年轻气盛,发起脾气可不管谁谁下不了台。特别是这天讨论的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让他很窝火,弄不好就会在会场上发作。场上除几位工作人员,都是负责官员,特别是市级领导基本到场,彼此有头有脸,弄伤了不好。朱一凡清楚该自己出场了。事实上他给宋宜健递条子时就是想让宋宜健调整一下情绪。

“宋书记你怎么把我给兜出去了?”他笑着插嘴,把宋宜健的话题接了过来,“这有隐私的。”

宋宜健一愣,说怎么啦?水箱不好说?

朱一凡说水箱好不好没关系,女朋友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影响不好嘛。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哈哈,老朱老朱,谁不知道你啊,怕什么。

会场上又是一片笑声,这回宋宜健没再责怪大家笑什么。朱一凡趁机进言,说今天这个会真把大家开晕了。头昏眼花,脑子发麻,跟食物中毒症状差不多。休息几分钟吧,方便、抽烟、上点润滑油。宋宜健点了头。

朱一凡出会场就去洗手间,用他的话形容,叫“给水箱放水”。朱一凡所谓水箱其实就这个,尿泡,或称膀胱。朱一凡是学机械出身的,喜欢用工科名词说事。以往他总说自己的水箱好,除了爹娘的一份功劳,还与后天训练有关。他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工作多年,起初任车间技术员,车间离公厕远,方便得跑路,相当麻烦,他这人怕麻烦,就少喝水,多憋气,于是练出来了,一口气可以憋一上午。朱一凡说医生称憋尿危害健康,这种医生不懂事。练憋尿功很重要的,当小技术员用得上,当领导更用得着,特别是当小领导。因为小领导上边有大领导,大领导开会,小领导动不动揪着裤裆拉练往会场外跑,大领导会有看法,说你小子水箱这么不能装,光会拉,能干什么大事?所以水箱虽小,事关重大。

这当然是笑谈。如今朱一凡已经反过来声称自己不行了,宋宜健才会让大家向市长学习,水箱不好也不往外乱跑。如此变化,是不是因为朱一凡官至市长,管辖六县两区三百余万人口,差不多算个大领导,不必担心上级有看法,不用再干憋着吗?倒也不是,其原因是他确实有了毛病。如他自己说,叫阀门有所磨损。机关里有一句笑话:“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朱一凡就这个,他有前列腺炎。朱一凡不过四十七、八,年富力强,怎么水箱阀门也要发言?他说,可能因为过度磨损。年轻时他不是特别会憋吗?日久天长,这就搞坏了。

朱一凡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小会议室,会场上的气氛还好,属进入沉重之前的片刻轻快时光。坐在朱一凡旁边的市政协主席老刘抓住机会继续开玩笑,让朱一凡介绍一下女朋友的具体情况。在座诸位领导对他拟于国庆黄金周前往杭州去约会的女朋友很感兴趣。关于这位女友朱一凡以前曾简要描述过,但是藏头去尾,总让大家不得要领。这样不行。杭州是什么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好地方,人间天堂。天堂里的女子不得了,个个模样出众,性情可人。朱一凡在天堂拥有女友,真是福分不浅,应当让大家分享一下。

“老朱你坦率点,”他说,“不要还那一套,藏头去尾。”

老刘以前当过市长,老资格,同朱一凡彼此熟悉,挺要好,碰到一块常开玩笑。会议室里官员云集,除了宋宜健和老刘,倒没有谁敢跟朱一凡开这种玩笑。朱一凡虽为人随和,毕竟本市头号行政长官,级别低一点的官员,只能陪着哈哈,哪敢乱说。

朱一凡有办法,他是老手,自有回应之策。他对老刘笑,说不行啊,有关女朋友的问题很严肃,不能胡说八道。

“多少透露一点,别捂得那么紧。”老刘即诱导,“长得怎么样?很漂亮?”

朱一凡说漂亮那是当然的。人家呆的哪里?天堂,天使飞来飞去的地方。

“这么说她还长着翅膀?”

朱一凡说怎么也知道?不长翅膀就不对了。不过平时看不见,穿着衣服嘛。衣服一脱不得了,黑压压一伸,天地暗淡,阴影森森。

老刘大笑,说这哪是什么女朋友,是黑老鸦嘛。他还追问,了解该阴森女友身材怎么样?是不是挺高?朱一凡说太高怎么可以,又不是挑服装模特,他朱一凡不过一米七出头,不高,中等偏矮,所以格外得注意彼此零件的匹配。

“那么有多少?一米六?”

朱一凡说不止。早先大约有一米六四,现在损耗啦,或者说是缩水了一点。不过至少还有一米六二的样子。否则也太矮了。体重比较可观,大约有六十七千克,就是一百三十四斤,有那么一砣,相对而言比较矮胖。

众人大笑,老刘说朱市长你怎么搞的,这也拿出来公开了?朱一凡也笑,说真的一点不错,体重是今天起床时量的,空腹,跑不掉。磅子没有问题,他曾经亲自校验过,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相当准确。

“这说的是谁啊?”

朱一凡说还能是谁,家里那口子,太太。她最近减肥,看来效果不明显。

于是大家又笑。宋宜健适时敲敲桌子,说好了,现在继续开会。

大家顿时严肃,再入沉重。

朱一凡于会间抽空,交代秘书小赵定前往杭州的机票。两张,市长本人,还有一位女士,不是“天堂女友”或者什么阴影森森之黑老鸦,就是他夫人。他还让小赵借钱,直接找管理局长处理,悄悄的,不要惊动哪个。

“先借五万吧。”他说,“你代我办个手续,明天拿到办公室给我。”

秘书不觉一怔。五万数额不小,也不能说太大。市长出门办事,有时的确所费不菲,例如上北京跑项目,首都消费水平高,请一次客得多少?所以带个五万十万不足为奇。但是无论需要多少经费,什么时候需要市长亲自交代并携带?自有随员办理。这一回有些奇怪了。

小赵小心翼翼,问朱一凡是不是需要通知哪个部门准备些什么?朱一凡摆摆手说不用。小赵清楚了,这一次市长不要随员,即不需要秘书,也不需要其他部门人员随同。所以市长得自己管钱。小赵很细心,他又补充了一句,问需不需要给对方接待部门打个电话?朱一凡还是摆手,说不必,都安排好了。

显然他这次杭州之行比较私密。国庆黄金周属法定假日,公务人员有权休假,各自爱上哪上哪,爱干嘛干嘛,只要不触犯党纪国法,其他人管不着。市长官当得大,身份比较特别,像那些刚考进机关的低级公务员一般,假日期间不吭不声往外跑,上九天搅月,下五洋捉鳖,那是不行的。虽然勿需写请假条,不必跟秘书多费口舌,向书记报告一声却是必要的,否则就不对了。但是他给宋宜健递的纸条显然只是虚晃一枪,报称自己拟往杭州,上人间天堂一游,去向比较确定,由头却大为不实。什么叫“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纯属玩笑之辞。朱一凡自称水箱不好,细心者发现他依然可以在会议室里一坐一个上午,不必总惦着上洗手间,所以即使真有前列腺炎,如他说叫阀门磨损,也还管用,坏不到哪去,最多滴滴答答漏点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会女朋友”更是瞎话,哪怕真有一个什么女友藏在天堂等他,毕竟是婚外两性关系,身为市长干这种事,交往啊约会啊总得悄悄来,起码戴个墨镜口罩吧?哪能公然写在纸条上,还携带比较矮胖且减肥无效的夫人一起去赴女友之约?

所以市长夫妇的国庆节安排更像是一次假日旅游,夫妻双双游天堂。

按照朱一凡的交代,秘书给他定了十月二日的机票。国庆节上午有个升旗仪式,晚间有一个文艺晚会,朱一凡都得出场。所以定在二日动身。国庆节当晚文艺晚会上,朱一凡跟宋宜健坐在一起,市电视台的记者拍新闻,以便表现本市两位主要官员与千余观众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演员们的精彩表演”。记者们拿聚光灯打他们,朱一凡抬手挡那强光,宋宜健在一旁发笑,说老朱这样不行,这个镜头拍瞎了。

朱一凡说还是书记身体好,受得住。

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的,别总操心水箱。

朱一凡说谢谢,书记这个批示很重要。

两人都笑。

这竟成了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交谈。

第二天一早朱一凡与妻子早早动身,赶往省城机场。秘书小赵送他们前往,一路很顺利。办完登机手续,托运好行李,秘书一直把他们送到安检入口才离开。朱一凡和妻子坐在候机厅里等了二十几分钟,广播通知登机,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

这个电话来得恰是时候。再晚几分钟,上飞机后关闭手机,在朱一凡降落于天堂之前,该手机信号就只能乱糟糟四处飞,没着没落,如孤坟野鬼。

电话是市政府秘书长直接打来的。秘书长情绪紧张,声音全变。

“朱市长!市长!宋书记!书记出事了!”

朱一凡闻之变色。他坐在椅上,好一阵一言不发,脸色显白,有细汗渗出了额头。

那天朱一凡兴之所至,在会间跟老刘开玩笑,什么天地暗淡、阴影森森,居然不幸而言中。此刻手机里传来的是特大凶信:昨晚宋宜健在参加完本市国庆文艺晚会后返回省城,途中车祸身亡。

宋宜健是从省里下来任职的,家在省城,自当回家度假。当晚秋高气爽,气候条件不错,司机却大意了,可能因为赶路心切,车速过快,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时有一辆货柜车行驶于弯道,宋宜健的车从后边超车,走的是左侧超车道。弯道处的主车道承受的车辆通行量大,路面有些破损,不如超车道路况好,货车司机在那地方打方向盘,拐出主车道占超车道运行。这司机已开行数百公里,夜半疲劳,反应迟钝,转向中没打转向灯,也没注意后边飞驶过来的轿车。宋宜健的轿车猝不及防,在躲避忽然挤过来的货柜车时撞到路边护拦,弹回来又撞到货柜车尾部,顿时彻底失控,在高速公路上翻起跟头,末了四脚朝天翻倒于地,车头掉转到来车方向。车祸发生时,附近不见其他车辆,肇事司机心存侥幸,没有停车救助,反开足马力逃逸。结果宋宜健的轿车起火燃烧,宋宜健和司机可能在轿车翻滚中遭重创,已经不行了,无法爬出车,也无力打电话报警,眼巴巴置身火海。十几分钟后一辆过路车辆司机报案,警察闻讯赶到,一辆奥迪车和车中二人都已烧成焦炭。

肇事司机后来在省城投案自首。出事轿车和乘客因严重焚毁,给警察确定死者身份造成许多困难,直到隔日上午才查知死者之一为重要官员。事件顿时震动省城。

朱一凡在踏上天堂之旅的最后一刻被事件拽下了飞机。

他对妻子说:“不行了,看来得倒车。”

市长夫人呆若木鸡,好一会儿,她说:“别管他,咱们走,这都说好了的。”

朱一凡说哪行呢。

市长夫人对杭州之行显然充满期待,她坚持,说眼下根本没有谁让朱一凡回头,干嘛一听消息自己就往回赶呢?朱一凡说这叫是谁的谁跑不掉。天有不测风云,出了这样的大事,市委书记意外身亡,他当市长的哪可能一走了之。就算这会他登机走人,到了杭州,准也得给叫回来。这时候不找市长找谁?市长夫人有些不讲理了,这人身材矮胖,有一砣子,贵为市长夫人,事到临头跟一般女子一样容易情绪化,虽非黑老鸦,却也乌鸦嘴,一情绪化就乱讲话。她很冲动,居然说他死他的,咱们不跟他死。谁要说不行,这市长咱们也别干了。朱一凡把她按在候机室的椅子上,让她镇定,闭嘴。这什么地方?不是在家里,不能死啊活啊对的错的胡乱说。市长夫人让市长这么一压,清楚了,安静下来了,只是怪模怪样坐在椅子上,脸色比死了还难看。市长站在一旁,掏手机叫秘书。那时秘书小赵和他的轿车早上了高速公路,跑到几十公里外了。朱一凡让他们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调头,立刻赶回机场。

市长夫人不服,竟掏卫生纸抹起了眼泪。

这时电话一个追一个赶到机场,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经插翅难逃。

市长夫妇临时撤退,行李早上了飞机。这时拒不登机非常麻烦。机场工作人员可不管你什么市长,那种官在自己的地盘有用,到这儿什么都不是,管不着的。工作人员追问究竟,要朱一凡说明理由。朱一凡没有多费口舌,只说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他说的不是飞机,是自己。他指着自己的左胸说这儿有问题,心慌,紧张,看来不行,怕有麻烦。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大?万一乘客心脏病发作,猝死于空中,那算谁的?机场工作人员不敢多说了,只能紧急报告,请示航管部门,几分钟后即有决定下达,同意两乘客放弃旅行。工作人员查验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飞机货仓把他们的行李找出来,再让他们离开了机场。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误,未能正点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