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朱一凡说有的人注定是要做事的。像他,飞机上掉下来,一头就掉进事里。办多了鸡毛蒜皮,现在得办点大事。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属。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确定继任人选需要时间考虑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顶上,所以该朱一凡,这是常规。朱一凡开玩笑说自己是“熄火于天堂门外,受命于危难之际”。他对名城杭州的向往和中止旅行的懊丧由此可见。所谓的危难之际,不只是说宋宜健猝死,还因为其时本市麻烦正多。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宋宜健治丧。这件事不算大事,也不算小,虽平常,却严肃。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丧,高贵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贱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来各有程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于任上的现职官员,其丧事料理自有规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创新。与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车祸,痛遭烈焰,残骸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惨不忍睹,只能在治丧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礼上不摆遗体,只存遗像和一盒骨灰。其场合因之别样悲凉,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过的黑老鸦展翅,特别的“天地暗淡、阴影森森”,让各依然健在者感慨众多。
朱一凡说,小时候读书,记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写《史记》的那位司马迁老先生说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老先生说的是老话,文言文,听起来很别扭,不像如今电视台女主播说的普通话那样动听易懂,因此书一读过,渐渐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书记死得这么突然,景象这么悲惨,触景生情,哪会忽然就记起司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书记这么年轻能干,这么前途远大,本可指望身后重如泰山,哪想飞来横祸,英年早逝,没能多做几件大事,就一盒骨灰两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规定轻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别是办大事得抓紧时间,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车祸才不至抱憾没有泰山那么重。
朱一凡故意来点乌鸦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场阴险的车祸不动声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实那种事也就万中有一,不够资格还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干嘛拿死亡说事,搞得大家心里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两句话没法说清楚。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关部门正在着手编制本市城市建设的中长期规划。朱一凡认为这件事不小,很重视,亲自筹划安排。为保证该规划科学合理,市里经过几轮商讨,最终决定与上海同济大学合作,委托该校专家学者为本市论证、编制城建规划。朱一凡亲自率市责任部门主要官员前往上海接洽,同时决定往上海前先排出两天,让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让大家看杭州的高楼大厦,那东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湿地,看绿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个零件,知道一下什么叫城市建设。
杭州离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去上海谈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顺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间天堂之誉,城市规划以人间天堂为范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并无公款旅游之嫌,也非节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与杭州别有渊源,他这么一指定,不能不让大家想起他所谓的“熄火于天堂门外。”那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看起来朱一凡真是情有独钟,非上天堂会会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长夫人大为败兴,坐在候机厅里抹眼泪,这一次会不会历史重演,再次于天堂门外熄火?
结果很顺利,通往天堂的路看来并不总是曲折。朱一凡一行从省城搭乘班机,直飞杭州,极其顺畅,当天气候很好,阳光灿烂,阴影不现,航班没有误点,行程没有意外,本市再无任何重要官员于高速公路遇险受焚,平静得简直有些乏味。
抵达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与当地相关官员座谈,晚间不做安排,自由处置,朱一凡忽然不见了踪迹。
这一次是公务活动,市长夫人不宜随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关部门官员,还有他的秘书小赵。当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书,说自己要出去,有什么事就秘书先顶一下,明天再说。小赵心知有些情况,却不敢多问,所谓大人有话,小孩没嘴,市长不说私出何干,秘书能问吗?都知道朱一凡有一个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为那是个玩笑,但是万一真有其人,朱一凡着意安排,就是要前来一会,这种事秘书就更不好问了。
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时分,参与此项考察洽商活动的市规划局局长按了朱一凡房间的门铃,久按无应。局长便打门,找到了小赵。
“市长上哪去了?”局长问,“打他几次门都没人。”
小赵问局长有什么事情,急不急?说:“市长出去办事了。”
局长说他的事说不急也急,说急也就那么回事。本来市长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这一次一起出行,机会难得,想抽空汇报一下,谈几件事。想不到市长上了天堂还是百忙,逮都逮不着。
小赵说,如果确有急事,可以给市长打手机。如果不到火烧眉毛,就缓几个小时吧。市长这么大的领导,旁人看来很自在的,其实并不自由,不可能爱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来到杭州,能够自己支配的也就这么一小点时间,别打搅他。
这个秘书还真是不错,当晚坚守于酒店,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让人干扰朱一凡未经言明的隐密约会。午夜之后,没人再找秘书打听朱一凡的踪迹,小赵也不敢没事找事,去打门核实市长在不在他的套间。因此没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当时的情况分析,不排除其彻夜未归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准时出现在酒店二楼餐厅,与一行人共进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脸色比较难看,气喘吁吁,像是刚刚从酒店外直接跑进餐厅一般。
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与旁日无异,那天早晨他在饭桌上提问,点名要规划局长谈一点观感,说:“天堂不能让你白来。”
局长说他很激动的,一下飞机就有很多观感,昨晚特地找过市长,想向市长报告一下。不巧市长出去了。
朱一凡不动声色,不说自己出什么去了。他点头,只说行了现在让你报告。
局长说杭州的生态之好让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两侧的大片绿地让他格外惊讶。那种地段的地产,每亩少说数百万上千万,要咱们肯定拿去拍卖了,搞房地产,盖公寓、商住楼,至少卖给人家修收费公厕。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种草种树。他妈的。
朱一凡即表扬,说行,你说话粗了点,但是看出些东西了。
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里参观。他们去了西溪湿地公园,那时恰天下小雨,他们乘船在公园的溪汊里转,满目清流,到处绿树,野鸭子三五成群嬉戏于水面。雨雾蒙蒙中于闹市近侧考察湿地绿野,大家只觉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叹,说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则只有沙漠。问题是这水得是好水,如果满溪黄浊,马桶似的,都像咱们水箱里出来的东西,那行吗?咱们搞城市规划,得充分考虑这个。
明白了,关键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里就是这个。
很巧,就在那湿地公园,朱一凡的手机响了,有电话追踪而来。看来朱一凡真是天堂骇客,不来则已,一来准有事,所谓“阴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还没登上飞机就在候机厅里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这一次还一样,稍稍滞后了一点,他们已经进入杭州,湿漉漉贴近湿地,那手机信号该来还来,让朱一凡无可逃遁。
市里又出了事情。报信的还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书长。秘书长急报市长说,这两天里,北京数家重要新闻单位的记者突然接踵而至,汇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开发区进行采访。其中一组记者来自中央电视台,属于一个著名的舆论监督栏目。秘书长说,记者们是突然来的,来得这么集中,目标一致,肯定有背景。
朱一凡问:“他们都搞些什么?”
秘书长报告说,记者们找了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还找了环保部门。有一组电视记者雇了一条木船,从市区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开发区的十几条排污沟口无一遗漏,全给他们拍了。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污沟附近河水特别黑,河面情况很严重,部分河段河水发粘,气味浓烈。
朱一凡说巧了。这会他领着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湿地公园参观,大家也那样,坐在船上。只是这里水多,而且气味很好。
秘书长说,市里有关部门和开发区正在跟记者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意图,搞清他们的背景,目前有些情况尚不明朗,总的感觉,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别紧张,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秘书长说这一次好像跟上几次不太一样。来者不善。
“他们不光搞开发区,他们还追中学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说。
“那事已经处理了,还有什么搞的?”
秘书长说,有记者认为市里避重就轻,处理上有问题。
朱一凡让秘书长密切注意动态,随时报告。他说,如果没有更特殊的情况,他就不改变行程,明天还到上海,与同济大学洽商。规划是大事,规划搞好了,未来可望少出问题,包括记者们关注的那些问题。
“你们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说,“有事你们先应对,我回去后再研究。”
四天后,朱一凡率队回到本市,那时已经烽烟四起,沸沸扬扬,事情大了。
首都数家新闻媒体相继播发新闻,报道了本市大溪开发区的严重污染问题。所有报道的切入点都一样,均由数月前曾引发许多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说起,揭露该事件并非单纯食物中毒事件,当地有关部门在调查和处理时有意隐瞒真相,不涉及导致事件爆发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该市触目惊心的水源污染。
国庆黄金周到来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领导会议上给宋宜健写条子,请假,说明将前往杭州“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那次会议上气氛很沉重,为的就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学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学生两千余人。食物中毒事件发生于六月一个晚间,时学校一些寄宿生相继发生恶心、呕吐等消化道疾病症状,个别学生严重腹泄,几乎脱水。学校管理部门发现情况紧急,立刻拨打120急救电话,叫来医院救护车,将患病学生送进医院。却不料刚送走这个,那个又叫唤起来,当晚救护车在校园里呼啸不止,前前后后往市里各大医院送了百余学生,那个晚间因此成为该校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所幸处理及时,多数学生入院后打一针挂个瓶,症状即迅速减轻,第二天上午陆续出院回校。中毒症状最严重的四位学生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最后均痊愈出院,没有死人。因为事发突然,患病者众多,社会上议论纷纷,引发媒体关注,省内外报纸广泛报道。市里就此迅速组织调查组调查事件原因,确认学生中毒系食物引起。该校中毒学生均为寄宿生,当晚均在学校食堂用餐,筛选学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调查人员发现了可疑物品,却是极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学生无论吃的什么,都少不了这个,没吃小油菜的则无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东西是罪魁祸首。小油菜怎么会引发学生中毒呢?显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质,而学校食堂未清洗干净就草草下锅,翻炒中未充分加热熟透即装盘供学生食用。当天该学校的小油菜采购自农贸市场,调查人员经缜密调查,将售菜菜贩查获,再追踪到卖菜的菜农。经讯问,得知售菜前数日,该菜农发现菜地虫多,为防虫子咬食菜叶,售不出好价,菜农违规给菜地打了大量剧毒农药。
这就是青川中学学生集体中毒事件的大体过程。这件事的最后处理是开除了学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厨师,处分了总务主任和校长,分管副市长和市教育局局长受通报批评,肇事菜贩和菜农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结。
不料记者们爆出了内情。他们指称小油菜上残留的农药并不是此项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检验部门检测出该菜农所产小油菜上多种有毒化学物质严重超标。这些物质并非全部来自所施农药。经实地检查,该菜农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浇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游不远处就是大溪工业区,有一条排污沟就在菜地近侧。学生中毒很可能与污水有关。
这一情况并非记者们发现。事实上,调查中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一直到研究处置时,还有人问及此情。讨论中宋宜健发了话。他说,还是就事论事吧,迅速查处,果断处理,这样就行了,不要牵扯太多。于是定案。
现在事情闹出来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烦尽归朱一凡。
与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辙,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个又一个电话,真叫彼伏此起。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后处理,这一次说的都是污染,还有学生中毒。省里领导直接打电话表示严重关注,责令严肃对待。省有关部门多方追询,要求拿出一个说法。新闻机构更是群起而攻之。市里相关部门穷于应付,手忙脚乱。宋宜健死后,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谓“天塌下来高个儿去顶”,这会谁是高个儿谁得去顶?舍朱其谁。
所以“受命于危难之际”所言不虚。
朱一凡说:“比起宋书记不幸逝世,咱们也还有幸。尽管麻烦很多,毕竟都还活着,还可以努力做大事,争取重如泰山。”
那一天市里召开中层干部大会,各县书记县长和市直部门领导到场,朱一凡在会上如此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说事,让大家感觉沉重,格外阴森。朱一凡主政属临时主持性质,与正式接任是不同的,这种情况下,临时主持者通常取守势,把现有一摊子守好,别出事就行,不宜轻举妄动,到时候该谁谁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凑巧,一接手就碰上这么一大麻烦,不对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别,以往当市长,模样很随和,面相很亲切,给宋宜健写条子,跟老刘开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样挺漂亮,长有黑翅膀,身高多少,体重若干,都可以拿来说,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脸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那天的会议定在八点半开,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时,让大家从容赴会。朱一凡自己早早来到会场,坐在主席台上看表,时间一到即宣布开会,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关闭会场的大门。
“迟到的让他们倒车,不用开会,免了。”他说,“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朱一凡这番话声调不高,表情如常,脸上似乎还有点笑意。但是全场震惊,刹那间鸦雀无声。
时会场略显稀拉,与会者大约有四分之三准时,另有一些尚未到场。本市中层官员大都怕宋宜健,对朱一凡缺乏感觉,因为他总是相当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后边。
现在他走出来了,一动手就出人意料。
3.
朱一凡喜欢拿水箱说事,讲的似乎是膀胱,其实另有内涵。
两年前,朱一凡刚当市长。夏天里有强台风袭击本省,台风过境时是晚间,朱一凡守在市防汛总指挥部,掌控情况,指挥各县,彻夜不眠。凌晨时分,省长从省城打来电话,找到了朱一凡。问罢灾情,省长跟朱一凡开了句玩笑,说听你电话里气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赶紧跑到防汛指挥部来的?朱一凡也笑,说不敢欺骗领导,身体不如领导好,中气不如领导足,所以气喘。省长不是让我们严防死守吗?今晚都在防汛指挥部,不只彻夜守候,已经是寸步不离了。省长说夸大其辞了吧?总得出去解个手什么的。朱一凡说省长您可以派员核实,今晚真是一步都没有离开,整憋一夜。
后来朱一凡颇自鸣得意,说自己到底还是“水箱”好。他引伸,说人的水箱结构和材料其实相差无几,容积和弹性系数想来也基本相同,为什么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训练,应当也与心理素质和意志相关。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别能忍,有的人不行,一个屁都憋不住。就他观察,缺乏忍耐力的人实办不成大事。
朱一凡如此笑谈有自吹之嫌。但是这个人的忍耐力的确有过人之处。所谓忍耐力当然不只体现为会憋尿,那种事有碍健康,不仅儿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有一回市里领导开会,听民政部门汇报殡葬改革,讨论烧死人、建灵堂之类事项,议题不太轻松。会间宋宜健书记板起脸,把市民政局长狠批了一顿,指责该局长工作不力,致本市农村死者火化率居全省倒数第一,偷埋死人事屡禁不止。宋宜健大权在握,年轻气盛,训起人用词很硬,不留情面。因此场面凝重,死气沉沉。
忽然宋宜健话锋一转对住了朱一凡:“朱市长,你不同意?”
朱一凡即点头表态,说没意见,同意。
“同意你在那写什么?”
朱一凡写什么呢?写条子,给市政协主席老刘。他俩在本市领导中排名分别为第二和第四,领导们开会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刘二人的位子便总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动作,这种事一年级小孩都会。朱一凡和老刘的小动作跟小学生不同,他们并不交头接耳说小声话,不出声,只动手,写纸条。
朱一凡喜欢写纸条。他不是“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吗?不多说话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表达的愿望,写条子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所谓“领导写条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儿园招生入学,大至干部调动提拔,常听说有领导写条子交代这个交代那个。朱一凡写的条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条子只在开会时写,通常在会议开得特别沉闷的时候随手涂就,有时撕一张纸写句话,有时写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笔记本抓过来,在上边写几个字,以此与前后左右的人交流。其条子内容多为开玩笑,调节心情气氛,不涉及重要事项,没有实质内容。
宋宜健却不放过,当场追问其条子。朱一凡很镇定,伸手取过一旁老刘的笔记本,打开,当众宣读。原来是一付花圈对联,纯属调侃:“活着不烧死了不埋,身居灵堂心在天堂。”横批是“刘主席健康长寿”。
这一读大家都笑,只宋宜健不笑。
“朱市长你这不对。”宋宜健说,“你到底要咱们刘主席死,还要他活?”
朱一凡说:“检讨检讨。对联删除,只留横批,刘主席健康长寿。”
宋宜健说:“好了,开会。看看接下来怎么偷埋死人。”
宋宜健就这样,脸一拉下来,想碰谁就碰谁,可不管你排名第几,年长还是年幼。毕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资格,毋需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兴了,拿朱一凡的纸条说事,表面上是对朱一凡的对联挑刺,指其内容不对,实际上是表达不满,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当回事,埋头写条子做小动作。宋宜健这么做有些过头了,毕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个设区市市长,本市最高行政长官,虽排名第二加为人随和,也应当受到足够尊重,怎么能如此这般,在这种场合想说就说?轮别个谁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面不改色,与平常无异,特别沉得住气。这当然有些客观缘故,朱一凡脸色一向显黄,比较藏得住情绪变化,不像红脸汉子动不动现形于色。
类似细节还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为人公众。事实上,没有这种能耐,或者说“水箱”没有这般水准,朱一凡怕是当不了这个市长。朱一凡任市长之前,在副市长里排名倒数第二,前任市长姓张,是从邻市调过来接老刘的,时刘市长因身体不好改到政协任职。当年的张市长比较有个性,跟宋宜健合不来,两人共处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里发现不行,把张市长调走了,让谁接呢?本市领导层里几个资历较深的候选人各有缘故,用不上,省里有意从省直年轻厅长中物色一位下来,与宋宜健搭档。宋宜健想方设法施加各种影响,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领导寻求支持,请求不另派员,就从本市提拔。提谁呢,不要别人,就要排名相对靠后,资格相对较浅的朱一凡。
据传宋宜健跟上级讲得很恳切。他说,他这人事业心强,个性也强,脾气不好,对人要求很高,眼睛里不容沙子,容易伤人。如果还让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合作的搭档。朱一凡这人平时不吭不声,相当低调,其实很有能力,会办事,而且好相处。朱一凡当副市长,管工业,主抓工业开发区,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难的情况下白手起家,创业,招商,几年里从无到有,把一个重点工业开发区搞得热火朝天,欣欣向荣,政绩非常突出。所以这人可用,用他最好。
宋宜健年纪不大,却很了得。早年当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后来在省里几个重要部门任过职,然后下到市里当第一把手。宋宜健这种人有人脉,有前景,影响力大,加上他强势,特别执着,想办的事情多半办得成。在他力推之后,朱一凡脱颖而出,给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会上当选为市长。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里能撑船,“水箱”特别好,也非没有由来。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荐,他恐怕只能指望“健康长寿”,难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气大,却有一好,发过脾气就拉倒,并不记仇,回过头来也还听得进其他意见,朱一凡知道拿他怎么办。这两人彼此性格颇能搭配,几年下来,他们的合作还真是不错。
朱一凡当市长前,主要工作并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长兼大溪工业区的管委会主任,管的就是后来被指污染水源,与中学生食物中毒有牵连的工业区。当年朱一凡主要在工业区上班,只是市长办公会时来露一个头,给大家的印象比较平淡。到了他坐镇市府大楼,天天来去,“百忙”于市长办公室,给大家的感觉才渐渐鲜明起来。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谓日理万机,却对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与水有关。
朱一凡和其他市长们办公的地点在政府大楼九楼,九楼朝西一侧是市政府小会议室,可开二、三十人会议,这种会议室利用率最高,几乎每日有用。该会议室外边,楼梯转角处的洗手间因此也在大楼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别能装,利用洗手间的次数比他人要少,却最敏感,他总说这洗手间气味不好,不行,影响市长们的开会情绪,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实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较少,基础设施较差,市政府大楼建成使用已经二十余年,各相关设备早已老化。市长会议室外的洗手间分男女两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频率相对较少,还干净,男士部分不一样,负担比较沉重。当年考虑开会人多之需,洗手间里安装的是一种不锈钢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数人并排使用,类同于农村小学简陋公厕里的水泥槽。类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质地还是金属质地均容易藏污纳垢,不易冲洗干净,因此气味不好。
朱一凡要求市政府办公室尽快解决该洗手间的气味问题。他不光要求,还具体提出处理思路,亲自过问处置方案。他说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气味重了靠什么?靠水,气起水冲,水一冲臭气就会消散。但是水资源也很宝贵,用自来水得花钱,不能哗哗哗拼命浪费,必须在治臭同时兼顾节水。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可以在洗手间外的洗手池上找办法,实施一项管道工程。说管道工程太学术化,究其实际很简单:从洗手池的下水处接一根管子,把人们洗手时使用的废水引到洗手间内,让它们去冲洗便槽。如此一水两用,洗手冲槽两不误。
市长发了话还提了思路,自当认真实施。该洗手间立刻进行了改造。但是发现不行,市长的思路是正确的,除臭是得靠水,引水得靠管道,但是引洗手池水冲槽不解决问题。有的人比较文明,如厕后会洗手,有的人卫生习惯不好,他们不太洗手,这就影响了洗手间的除臭。市长亲自考察数次,查定问题,说:“还得想办法。”
于是就在不锈钢长槽上方安装了一根不锈钢水管,水管下钻了一排小洞,水管直接接在自来水压力管上,一开阀门,便有细水流源源不断从小洞注出,冲洗便槽。这方法除臭效果不错,但是费水,没头没脑,一个劲儿的细水长流。所谓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朱一凡看了心痛,他说这样不行,太浪费了。于是又改进技术,搞了一个定时装置,隔十分钟放一次水冲一次槽,晚间还自动关闭水闸。这能省点水,但是除臭效果不好,特别是会议室人满为患之际,真是其味绵绵,源远流长。朱一凡说不行,还得再改进。那时就有人建议市长批点钱,让办公室彻底拆除不锈钢便槽,安装智能型小便器,那种新式武器为电控,红外感应,人来放水,人走关闸。即能除臭,又能节水。市长说谁不知道那东西好,技术含量高,问题是贵,咱们不光要除臭,节水,不得不还得省钱。
如今该洗手间气味依然不好。特别是夏日里气温高,蒸发快,市长会议室里丝丝缕缕,总有一股气味在空气里飞翔,哪怕坚闭门窗,开启空调,那味儿还会拍动它无形的翅膀从门缝里钻进来拜访各位领导,很顽强很阴沉,让人很沮丧很气恼。朱一凡因此偶发感慨,说看来咱们这些人搞污染很在行,治理污染本事略差一些。
这当然是笑谈,说得却很无奈,相当暗淡。说的是洗手间,听起来却弦外有音,让旁人有不少联想。
朱一凡除关心洗手间的污水,对列其源头的饮用水亦相当敏感。有一回他在市委那边开会,忽然发现会议室旁边的茶水桌上有一台电热饮水机,使用的是大瓶装纯净水。市委会议室以往使用的是开水房烧的开水,这回添了新装备。与会领导们对该新设备均视而不见,因为眼下电热饮水机到处都有,送瓶装纯净水的满街跑,均非奇货。朱一凡却很留意,会议期间他写了张条子递给参会的市委办主任,问该纯净水水质是否可靠,买台饮水机的钱够不够买颗炸弹?主任即在市长的纸条上回复,说明经卫生部门检验,这种品牌瓶装水是正品,水质优良,绝对绿色,饮水机亦不贵,肯定比炸弹便宜。朱一凡点头表示满意,提笔批示:“可以考虑在市区推广。”
也巧,时坐在一旁的宋宜健扭头跟朱一凡说事,眼睛一扫看到了条子上的内容。他说:“推广什么?朱市长也紧张了?”
朱一凡笑,说不紧张,该批示为内部参考,不对外公布。
两位主要官员貌似说笑,其实很有内容。那段时间里外界有传闻,称市区水厂为市民提供的自来水水质不佳,因取水口靠近大溪工业区,水源受到严重污染。说得很恐怖,影响有如炸弹。市里相关部门出面澄清,说明情况并不如所传,但是一些市民十分紧张,大瓶装纯净水因此热销。朱一凡起自大溪工业区,说来有一大份,对这类事项本能地敏感。所以他进会场,一眼就看住了饮水机。
宋宜健不一样,这人意志格外坚强,不为传闻所动,着意稳定军心。那天宋宜健抓着朱一凡不放,他半开玩笑,说朱市长的批示不公布就算了,但是应当公布一下自己水杯里的东西,让大家参考。朱一凡不慌不忙,说书记指示了,坚决贯彻执行。他当场打开面前的水杯盖,示意在场诸位用眼睛“参考”。朱一凡说这水杯里泡的是好东西,洋参片,建议大家试试。可以提神补气,有助消除疲劳,振奋精神,认真开好会议,深入领会宋书记各项指示。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今天变了呀。记得朱市长一向都是泡菊花茶喝,说是解毒。
朱一凡说解毒需要,补气也是需要的。
宋宜健说这就对了,有时候补气比解毒更重要。谁替朱市长考虑得这么周到?是市长夫人吧?
朱一凡说当然啦,女朋友哪会这么好,原配夫人就是不一样。
大家都笑。宋宜健也笑,他说看看,朱市长多幸福,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要心理负担那么重,别怕。
宋宜健这人强势,不在乎。要朱一凡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别怕,他话中有话。
4.
朱一凡搞“管道工程”改造洗手间,写条子推广瓶装纯净水,那都是小事。现在情况不同,得办大事,要有大动作。
朱一凡决定在船上接受采访,得给他找一条合适的船。
流经本市市区的大溪河早年水运相当发达,本市之开埠和发展均与这条河及其提供的运输之便相关,市区南沿一线的旧日码头就是其史迹。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溪河依然通航,有柴油动力的客轮通行。当时水清而充沛,每年端午节,河上赛舟“扒龙船”,蔚为壮观。后来随着陆地交通的发展,以及水土流失、航道淤积等因素,大溪河水运日渐衰弱,眼下除了一些打鱼运沙的小木船,这条河已经难觅帆影,旧日风景早已不存。
但是朱一凡非要船不可。他说,他们能够弄个船到河上转,怎么咱们就没有?
他说的是记者。前些日子北京来的记者曝光大溪工业区污染,他们弄了条木船到河上转,工业区排污口一个一个拍,有如拍摄庐山风光。现在朱一凡刻意加以仿效,要在河中船上接受记者采访,以做姿态。
结果还真找到一条船,是一条运沙船,木质,长十来米,船尾有驾驶舱和柴油挂机,开起来砰砰砰砰,惊天动地。跟河上漂来漂去的其他小木船相比,这条早显破旧的运沙船还算得上是大溪河面的航空母舰。
朱一凡率市里有关领导,两办主任,环保、卫生、教育、城建等相关局局长,大溪工业区管委会主任等一干官员上了这条船,各自一只小马扎坐在船头甲板上。他们从河上游上船,让船顺流而下,这样可以关掉船机,否则大家只好堵住耳朵眼,免被噪声震死,什么事都别想做。
朱一凡在船头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这批记者是管得着的,为本市各媒体从业人员,土生土长,非空降部队,亦非天车。朱一凡告诉记者,今天他亲自率领这么一批重要官员乘船视察大溪河沿线,是要表明自己的高度重视。市里已经抽调一批干部,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工作班子和调查组,深入调查污染以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决心彻底查实,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解决问题。
在大溪河污染被媒体广泛报道,上下极其关注的情况下,主持本市大政的朱一凡需要做出决策,也需要让外界知道。朱一凡对当天的新闻采访非常看重,特地穿了西装,打上领带,那一身行头出现在一条运沙船上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视觉效果格外突出。朱一凡特地交代秘书小赵,让他通知本市电视台派出最好的摄像人员,他强调:“让他们带上灯。”
那是在露天,有自然光,干嘛还得打灯?朱一凡说,关键是要把人拍得亮堂一点,不要总是灰蒙蒙暗淡无光。
“以前老那样,”他说,“轮我出镜总是灰不溜秋,破车床似的。”
这种话以往朱一凡是不会说的,现在可以说一说了。朱一凡是在表示对本市电视台摄像记者的不满。作为一个市长,朱一凡不可避免地经常要出现在本市电视新闻里,以往常与宋宜健相伴。凡朱一凡与宋宜健一起露面的电视镜头,给人的感觉总是宋宜健比较亮堂,而朱一凡比较灰暗,很明显,无一例外。如果朱一凡单独出镜,这种感觉就不太突出。事实上这并不是电视记者有意搞鬼,是这两个人肤色差别较大,宋宜健脸白而朱一凡脸黄,色度拉得比较开,镜头猛一从宋宜健脸上拉到朱一凡脸上,难免一个亮堂一个灰暗。单拍朱一凡时,补点光,调点增益,可以让他亮起来,同样的办法拿去拍宋宜健就不行了,会让他那张脸白生生凸出来,不真实,挺可怕,曝光过度一般。为保证宋宜健的形象,只能委曲朱一凡,让他灰暗一点,毕竟他位居下方。
现在情况不同了。
那天在大溪河的运沙船头试拍镜头,朱一凡特地交代记者注意。他说这些天没一夜睡得着,很难受的,这张脸上全是晦气,缺乏光彩,肯定对不起观众。但是记者有办法,靠你们了。电视台很认真,派的两个摄像都是老手,还带了电池灯。他们费了吃奶的力气,选角度,补光,一再折腾,拍下来的镜头效果居然不错。朱市长在电视画面里精神抖擞,气度不凡,号召全市干部群众行动起来,彻底治污。
朱一凡满意了。他说这样有助于增进群众对本市领导的信赖。要是朱市长总那么暗淡阴沉,看上去就要重如泰山了,哪里治得了污染。
如此看来镜头亮一点,至少足以对污染实施恐吓。事实上大家都清楚,朱一凡的举动更多的是一种姿态。此刻他不是在办什么大事,只是在全力抵挡。所谓受命于危险之际,他的头上有一片阴影,有如一只黑老鸦在拍打翅膀。他自己说漏了嘴,称这些天没一夜睡得着,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肯定不是因为想念他屡次笑谈涉及到的,藏在杭州的所谓“天堂女友”,而是因为外界正声浪汹汹。大溪河水源是否为大溪工业区所污他最清楚。谁是始作俑者?至少他这个当初的管委会主任跑不掉。此刻上上下下严重关注,本市恰又由他主事,他不能不迅速行动,全力应对,必须有一些足够大的举动,那都是必要动作,否则无法回应,必为上级和人们垢问。朱一凡从政多年,官至市长,不小了,阅历和经验都非常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你越不能做越不想做的事情,你得把它做得越大越响,大张旗鼓,做足文章,当然只在表面。在表现出坚决的态度和巨大的努力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那件事最终不得解决,时外界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其他方面,你可以悄悄地让有关事项搁置,淡化,不了了之。于是乌云驱散,阴影消退。
一个月后,朱一凡主持召开市各大班子联席会议,听取大溪工业区水污染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调查组的汇报。这当然也是一个必要动作。那天朱一凡的脸色很凝重,很难看,不像宋宜健健在时写纸条讲笑话那么随和亲切,这也是必要动作,非此不足以表现其决心与态度。调查组在汇报时提供了他们的基本看法,首先确认大溪工业开发区确存在污染水源的问题,全工业区大小十数条伸向大溪河的排污管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那些管子里出来的水当然不是纯净水,没有谁敢把它装在大塑料瓶里卖给雇客供烧开水泡菊花茶用,这一事实任谁都无法否认。调查组提到了青川中学食物中毒案中学生所食小油菜确实来自河边菜地,灌溉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但是认为学生食物中毒与施用农药的关系比较直接,外界所议论的灌溉用水导致中毒,以现有的调查数据尚难认定。调查人员从该处灌溉用水中确实检测出一些有毒化学物质和重金属超标,但是附近大片菜地均取用该河水,所产蔬菜并未直接引发城乡食用人员全面食物中毒,因此还需要进一步跟踪监测,深入调查分析,目前还不能下结论。
这个说法很要紧。如果不这样说,大溪河两岸沿线的大片菜地可能就得废弃,直到河水不再让人食物中毒为止。这对市区的蔬菜供应和大批菜农的生计都将意味着严重灾难,那就是特大麻烦了。
朱一凡说,根据调查组调查意见,食物中毒案跟水源污染案目前可以先分开来处理,这不是最后结论,也不能因此减轻对水污染危害的警惕。调查组提供了确凿的数据,大溪河污染确实存在,主要污染源来自大溪工业区,这是事实,必须处理。
怎么处理呢?调查组也提供了几条意见,其中最主要一条,就是加强现有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建设,迅速提高其处理能力,要求不具备处理生产污水能力的所有排污企业将污水交由该厂统一处理,禁止将污水直接排放于大溪河。
朱一凡说:“就是这个办法。”
这句话不用他说,知情者早都知道。从事情一开始,朱一凡大张旗鼓组织调研,自己亲自率队乘船下河视察并接受记者采访那时,大家就知道最后会是这句话。他所做的一切实有如法官明知故问,在法庭上询问嫌犯的姓名一样,只为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工业区污染这件事最后将如何收拢,朱一凡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别说他,此间许多人一样清楚,因为事情是明摆的:大溪工业区的一些企业把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因为它们没有自己的污水处理厂。这个工业区并非没有处理污水的能力,它有一家新建污水处理厂,该厂从建成起从未正常运行过,处理能力基本闲置,与此同时工业区里的污水在源源不断地排入大溪河中。
朱一凡说,解决问题有多种选择,例如可以考虑在大溪河上方安一条长长的水管,在水管下方钻一排小洞,然后不停地放水,冲污,从而改善水质。这种方法可不可以?他曾经在政府大楼市长会议室外边的洗手间里做小范围试验。事实证明效果不佳。所以不便在大溪河上采用。比较起来,最现成有效的方案应当是运行工业区所建的污水处理厂,另外加上一些辅助措施,虽不能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所有问题,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目前的严重情况。这些措施其实不是什么新发现,都早经提出并探讨过,为什么以往无法落实?污水处理厂的启动经费和相关企业缴纳污水处理费是两大症结。现在是时候了,要抓住机遇,破解这两大症结。
没有太多的争议,经讨论研究,与会官员对调查情况和处置方案形成了共识。朱一凡指定市财政局负责解决资金问题,环保局和工业区管委会负责与企业协商污水处理费问题,后者是难点。要求一家一家企业摸清情况,说服解释,最终达成协议。
“看准关键、龙头。”他说,“你们都知道的。”
他下令必须尽快取得进展,说没有太多时间好等了,赶紧弄下来,对上级和人民群众有个交代。他还说,宋宜健书记不幸去世,他意外地主持全面工作,碰上这么多事情,这些日子里很累,心情很不好,食欲尽退,睡眠很差,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总看到宋宜健书记在天上招手,真的是很痛苦的。这么拖下去可受不了。他希望能早点把这件事办出眉目,完事了往床上一躺,不必怀念宋书记了,放松睡觉。
老刘看朱一凡说得这么沉重,插嘴进来跟他开玩笑,调节气氛。他说老朱你准备躺哪张床?家里那个,还是杭州那个?
朱一凡不禁笑,说:“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结果,他说应当到杭州去。杭州什么地方?人间天堂,现在叫“休闲之都”,漂亮极了,要放松得去那种地方。前些时候他去过一次,带队考察人家的城市规划。只两天,时间短了些,想去会会朋友,没找到机会。
此刻他讲得比较含糊,有意忽略其著名的“天堂女友”之性别。可能因为与往日不同,眼下他主持大政,玩笑分寸把握得往里再缩一点。
朱一凡发出了指令,要求尽快取得进展,还表白自己的心情,听起来情真意切。似乎真要把个大事一举办下。但是细究一下就清楚了,他更多的还是在做姿态。此刻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能不这样说吗?总不能公然表态,听之任之慢慢来。大家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大溪河污染要是让他这么一声令下可以迅速治理,怎么会波澜迭起,从工业区开办之初一直延续至今?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一切依旧,大溪河水依然污浊。
有关部门做了大量工作,没有进展。如朱一凡所言,难点在于排污企业。工业区里的相关企业愿意接受政府提出的任何污水处理方案,争议焦点只在费用,企业无意危害环境,是因为政府已有言在先。
企业主们说:“这些情况不必问我们,你们问朱市长去,他最清楚。”
朱一凡当然最清楚,他是大溪工业区的前任主管官员,宋宜健说过,这个工业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朱一凡功劳最大,政绩最突出。眼下工业区闹出事了,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他当然也最知道。
那时北方一家大型煤矿突发矿难,有百余工人被困井下,新闻媒体和公众的注意力一时全都集中到矿难及其救援事项上去。本市很幸运,未再发生中学生集体食物中毒,大溪河水污染问题渐渐退热。有媒体报道市场上发现冒牌瓶装纯净水,人们忧心忡忡,现在只怕自己喝的纯净水有假,相比而言大溪河水质毫不掺假,那早是污的了,不再吸引眼球。朱一凡所说的“危难之际”至此基本算是悄然渡过。
那一天,大溪工业区管委会召开区内企业主座谈会,继续商讨治污事宜。通知时特地加了一条,说市长朱一凡将亲自到会,与企业家们一起座谈,并宴请诸位。于是区内企业主来得相当踊跃。
朱一凡提前到了会场,市里各相关部门官员跟随前来,济济一堂。座中不少企业家跟他早就相识,彼此打召呼,很亲切。朱一凡频频四顾,忽然问了句话:“李总裁呢?亚东科技的李总裁?”
工业区领导说,请过李总裁了。他来不了,派了副总从北京来。
朱一凡脸色顿显难看。
开会时,朱一凡语出惊人,披露了一个内情。他说,前些时候一些新闻媒体记者突然集中前来,曝光大溪工业区水污染案。那几天里他正好不在本市,带着一个团组去了杭州、上海。大家可能有疑问,就是那些记者怎么会不约而同一起来搞这个事情?为什么他知道情况后没有立刻从外地赶回来安排处置,以至到处沸沸扬扬?今天他要说明一下,其实他事先已经知道记者们要来,他同意他们来采访,同意他们就此做出报道,同时发出指令,要市环保局全力配合。
一时真是举座均惊。
“现在这种事,成灾了没人管,媒体一曝光才动得起来。”朱一凡说,“部件太重抬不动怎么办?叫一部天车。”
原来那些重量级媒体是他通过环保部门从北京叫来的天车。为什么他要在企业主座谈会上披露这一内情?他说,这是向大家表明他的决心和政府的态度,不要误以为就是环保部门在跳,市政府还是说归说,做归做,光打雷不下雨,最后还会不了了之。有什么问题可以协商,拒不行动绝对不行,这回一定要取得突破。为什么以前他不说这样的话?因为情况不同,有些事他不好管,也不想管,现在他管得着了,也下决心要管。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目前他有主持之权,可以全权处置。
“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大溪工业区水污染,这是谁家的怪胎?姓什么?外界早有议论,都说这怪胎姓朱,我家的。所以我不抱走,还等谁抱?”
场内鸦雀无声。在场官员及企业主无不震惊不已。
事后人们多方了解,果然朱一凡所言不虚,是他自己认可和容许了本市的这场曝光风波,甚至可以怀疑他有意促成了这一风波。他自己酿就了一场漩涡,让自己可以纵身跳进去,所谓“受命于危难之际”半属他自己制造。
那么他为什么呢?真的像他说的,是痛心于大溪工业区的水污染,感到自己有责任,要抱走姓朱的这个怪胎?以前他不能越过宋宜健办这件事,现在主持大政,有权处置,所以下决心干。主持工作者并非正式主管,一般守摊子为宜,不好大动干戈,朱一凡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得有一个非弄不可的理由,所以他需要媒体介入,事情一曝光,上下严重关注,他再大张旗鼓就顺理成章。
如此分析似乎符合逻辑,但是还是显得失常,让人难以相信。无论有多少理由,一般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干。论朱一凡以往脾性,也不像会这么玩火。为此弄个吃不下睡不着,“阴影森森”,有必要吗?他到底为什么了?
人们想起他一再说过的那句话:“抓住机遇”。于是豁然开朗。
毫无疑问,此刻机遇正拍着它的一对金翅膀在朱一凡的身边游荡,有如一个幽灵。宋宜健突然去世,朱一凡奉命主持,不仅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更是“彼可取而代之”之时,为什么宋宜健的空缺非得别人来接,朱一凡就不行?事实上宋宜健很为人们看好,早有马上要提拔为省领导之说,前些时候他曾接受一次考核,眼看要上了,忽然又搁置下来,有传说是受突然发生的青川中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影响。当时外界议论宋宜健将走时,都传宋再次力推朱一凡,建议由朱接任书记,担任本市第一把手,最高领导。那一段时间里朱一凡显得特别随和特别“水箱好”有耐性,纸条和笑谈特别多,“天堂女友”格外美丽。显然心有所图,可惜末了无果。现在机会又来了,宋已去而朱犹在,为什么不能是他?
这个时候朱一凡需要一个大动作以让人注意。或者说,他需要一点政绩。就大溪河污染而言,始作俑是他,眼下还是他,这回是来破这个俑。这个俑看来很沉重,得动用天车。作俑和破俑二者异曲同工,为的是同样的目的。
5.
当年,朱一凡以副市长身份兼大溪工业区管委会主任,有一个晚间接到了宋宜健的一个电话。时宋宜健从省里下到本市任职不久,与朱一凡接触不多。
宋宜健讲了一件事,交代朱一凡接待一位姓李的客商。宋宜健说这位李总裁是省里一位老领导的小公子,很能干,经营有道,手中有一个大项目。前些时候该企业为项目选点,考察过几个地方,跟本市也接触过。宋宜健考虑,要尽量争取,把这个项目拉到大溪工业区。大溪起步较晚,进展比较迟缓,目前摆开的项目少而小,不成气候,需要有一些大项目来带动发展。
朱一凡问:“宋书记说的是亚东科技吗?”
“你知道他们?”
朱一凡说知道,不久前这家企业曾派员到工业区了解过情况。管委会一位副主任接待过他们,事后副主任向他汇报了,他很感兴趣,已要求工作部门积极接触,进一步联系,努力争取。
宋宜健说人家可没有太大兴趣。亚东科技认为大溪基础条件不好,不作为当前选项。他知道情况后亲自跟这位李总裁联系,让李不要急着定,到实地看看再说。
“我在北京开会,还得有几天。事情比较急,不能等,就让你先见他。”他说。
朱一凡说书记放心,他会亲自接待,亲自谈,全力以赴。
隔天李总裁来了。这人叫李华,很年轻,看模样不上四十,却很了得,是留美博士,所掌管的亚东科技企业集团主营化工橡塑产品。他带了三个随员,在大溪工业区看了一天,很认真,也非常专业。
他对朱一凡说:“朱市长你这里很初级。”
朱一凡说,李总裁还会发现这里有其他地方没有的优点。把项目放在这里,最终会显现李总裁大有远见。
双方谈判。亚东科技拟投巨资新建一个大型化工企业,生产酚醛制品材料,计划今后在此基础上发展相关下游企业,形成企业集团。亚东科技资本和技术力量双双雄厚,是本行业的新锐,在天津建有酚醛树脂公司,目前打算大举南进,在南方新建生产基地,选点中突出考虑的是国内行业布局和企业的未来发展。
朱一凡说不要选了,就这儿吧,大溪最好。
他亲自陪同李总裁一行考察,亲自率相关部门人员就招商办厂意向进行谈判。亚东科技是有备而来,资料详尽,要求明确。工业区这边一一回应,全面商讨。所涉及的项目很大,需要协商的环节不少,双方谈得不轻松,但是彼此立场在各关键事项上逐渐接近。直到意外突起。
市环保局对本项目的排污问题表示极大关注。参加商谈的环保局长是专业人员出身,很敬业,说话也直。他说酚醛产品耗用的苯酚甲醛都有毒,水污染问题比较突出,其解决必须有效保证。亚东科技谈判代表回应说,他们采用的是国际最新技术,已经充分考虑了环境保护。类似企业排放一些污水,目前也还免不了,强求杜绝不现实。环保局长即表态说:“不能这么说。环保评估很严格,这方面有问题不能通过。”
朱一凡说,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进一步商量吧。
对方即做出回应,很简单:买单走人。
客人离去是在晚间。双方本说好第二天到现场,就电力供应等问题再做实地考察。却不料当晚客人自行与酒店结账,叫了部车径直前往省城。他们留了句话,说李总裁另有要事,先走了。项目的事就算了,大家后会有期。
朱一凡心知坏了。他紧急联络,想找到这个李华,却不料手机无一能通。想方设法打听行踪,才知道李华一行已经从省城上了飞机,飞上海去了。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赶紧报告。朱一凡给宋宜健打了电话。宋宜健勃然大怒。
“都是干什么吃的!”
宋宜健摔了电话。
宋宜健再怎么年轻气盛,也不该跟朱一凡这么说话。朱一凡的年龄比宋宜健长,基层阅历比宋宜健多,虽为副职,位居宋宜健之下,毕竟是副市长兼工业区管委会主任,本市的一位重要官员,不是宋宜健的晚辈门生,岂容小视。能够当到副市长的人,光会吃干饭哪行。朱一凡在任副市长前是本市经贸委主任,在经贸委之前曾主管本市最大的机器厂,时间长达十年。这人长期搞工业,本市没有谁比他更称行家,宋宜健朝他那么发火实在太过分,谁受得了。
朱一凡也扔了电话。
他带着几个人离开本市,前往省城。他们从省城机场乘飞机直趋上海,然后下杭州,游天堂。四天后,他们从杭州飞回省城。
李华一行竟在一起,跟朱一凡他们同机抵达。
这时宋宜健已经从北京回到市里。他在市宾馆设宴款待了李总裁,朱一凡作陪。席间宾主频频举杯,气氛极其融洽。
两天后双方签订了投资办厂意向书,各相关事项在意向书里均有简要表述。环保评估问题的提法是按规定办理。双方对此另有承诺,未见诸文字,以口头协商方式形成默契:亚东科技承诺采用各项新技术以减少生产污水排放,工业区方面则表示负责协调解决当前环评事项,今后则计划对区内企业污水处理做统筹考虑。如此,方方面面大体都交代得过去,包括应对上级的环保要求。
宋宜健脸上有了笑容。
不多久,省里一位主要领导来本市调研,宋宜健陪同省领导下基层,特地安排到大溪工业区来。此时工业区几乎还是一片荒坡地,没什么可看,宋宜健却说应当看,眼下这里最值得上级领导注意的不是厂房车间道路,是朱一凡。
“他有一句名言,叫做‘水箱’好。”宋宜健说,“其实他哪里光是水箱好。”
他让朱一凡汇报情况,着意推举,让朱一凡在本市同级官员中凸显出来。事后证明,宋宜健的安排成了朱一凡日后发展的重要一环。
那时宋宜健才找朱一凡做了一番恳谈。宋宜健提及那回发火。说自己脾气大,一发怒什么重话都说,事后回想,心里也是很不好受的。他真是没想到朱一凡会这么大度,如此以事业为重,因此格外有感觉。所谓本性能移,今后碰到类似情况,恐怕他还会发火,但是他要预先告诉朱一凡不要介意,他对朱一凡已经心里有数。
朱一凡说他明白宋书记的好意。
宋宜健说,工业区引进一个大型化工企业,考究其情况,防备其污染,这是必要的,无可厚非。问题是本市工业基础薄弱,与其他地方相比极不对称。条件比别人差,人家凭什么要到这里办厂?只有在土地、税费、服务等等方面提供更多的优惠,以及一定程度内的放松约束,减少限制。别地方不让干的,这里放宽,别地方要卡死的,这里留条路,这样人家才会来。八字还没一撇就怕这个防那个,谁会来?搞什么工业区?种地瓜去算了。所以大溪工业区的“水箱”也得好,能忍一点,多装一些。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项目摆进来,把工业区弄上去。亚东科技这样的大企业进来,会有极强的带动效应,跟可能造成的一些污染相比还是值得的。所谓两害权其轻,与其没饭吃挨饿,不如喝几口脏水。而且这种情况并非不可改变。发展了,有钱了,可以另想办法治污,关键是先搞起来。
朱一凡说,宋书记讲得很深刻。
宋宜健也表扬朱一凡,说你老朱还真是有办法。打到上海,跟到杭州,穷追不舍,志在必得。完全就是大海捞针,怎么还真是捞着了?
朱一凡说其实也没什么,肯下力气,用心了解,总能发现线索。说起来也凑巧,李总裁别地方不跑,跑到杭州,等于是自投罗网。要跑其他地方还真没办法。杭州不一样,熟悉,找人办事,打几个电话就成,所以抓得住。那天他们追到杭州,了解到李当晚在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请客。于是将计就计,立刻安排在那里订桌,订下了李旁边的包间。大家在包间外走廊猛一撞车,李当即一怔,说奇怪,怎么会呢!
“感觉马上不一样。”朱一凡说,“然后两个包间的人开过来开过去,有来有往,端个酒杯互相敬,上点润滑油,话就这么又说起来了。”
宋宜健摇头:“你老朱有一好,再不容易的事情,到你嘴里都很轻巧,吃豆腐似的。其实哪有这么简单,换个人试试。”
朱一凡说换个人还真是不一定能成,不是没他的本事,是没他的经历。他为什么总说杭州?因为他熟悉杭州,他在那里渡过大学四年,他的母校浙江大学在中国诸大学里名列前茅。大学毕业后他还在杭州工作过几年,其他情况不敢说,西湖边楼外楼里来来去去,多有他的同学同事,钱塘江跑来跑去的那些船里,肯定还有他装的马达。所以在杭州办事,数他容易。宋宜健不禁好奇,问朱一凡后来怎么又离开了?杭州多好,为什么不在那呆着?朱一凡说这事一言难尽,用一句话表述也简单:感情问题,人很难不受制于情感。他跟家里那位在高中时就好上了,读大学时她去了广州,毕业后来到本市。曾想把她往杭州调,当时没办法,很难,那么好的地方哪里是想进就能进的。末了只好死心塌地,告别天堂。
宋宜健开玩笑,说看你老朱说得满脸遗憾。当年该在杭州找个女朋友嘛。
朱一凡也开玩笑,说找了呀,没用。该幸福的留在天堂,该遗憾的打道回府。
后来所谓的“天堂女友”一再被宋宜健拿来跟朱一凡开玩笑。究其出处就在这里。
经过这番招商周折和恳谈,朱一凡和宋宜健接触渐多。亚东科技成功落户大溪工业区,果然如宋宜健所预测产生巨大带动效应,几年里大溪工业区烟囱林立,面貌一新。工业区欣欣向荣之际,大溪河水也在日益发臭。
这时机遇来了。前任张市长调离,宋宜健以能力超群,政绩突出,好合作为据力荐朱一凡接任。朱一凡终于获得荣升,入主政府大楼,成为本市最高行政长官。大溪工业区发展迅猛无疑是朱一凡得以上升的一个关键政绩。与此相关的工业区污染有如下水,其显现和影响不会立时发作,通常有一个时间差。这好比人喝下一杯水,至少半个小时后,它才会积蓄在朱一凡所谓的“水箱”里,变成尿液最终排于体外。
朱一凡是学工的,长期从事工业,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某些作为的后果,这种意识不可能不有所表现。荣任市长,离开大溪工业区后,朱一凡开始说自己的“水箱”不好了。“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搞“管道工程”,屡次三番改造市长会议室洗手间,写纸条主张在市区推广瓶装纯净水。这都是开玩笑吗?无缘无故?不对,不管是有意识无意识还是下意识,他的难言之隐无疑尽在其中,如他自己所形容,心里“阴影森森”。这种心态可以理解:那段时间里,大溪工业区屡遭垢病,社会上媒体间声响开始此起彼伏。
朱一凡也不是只会在自己的水杯里泡菊花茶以求“解毒”,或者如宋宜健形容,一味“心理负担那么重”。朱一凡在担任市长之后,曾力图着手解决日益严重的大溪工业区污染河水问题。他千方百计从国家和省环保部门争取支持,立项在工业区修建了一座大型污水处理厂。这座污水处理厂的处理能力不足以解决全部问题,却能大大缓解工业区企业对大溪河的污染。但是污水处理厂建成之后基本闲置,处理能力无从发挥。因为处理污水需要成本,政府难以买单,只能由排污企业负责,而相关企业无意承担其费用。
他们说政府已经有言在先,问朱市长去,他最清楚。他们这说的什么?当年引进亚东科技,在排污问题上谈不拢,几经周折,最后政府让步以拉住企业。双方采取一种含糊其辞的口头协商方式,企业承诺采用各项新技术以减少污染,政府则表示将统筹处理区内各企业的污水。这种模式为后来的招商引资所仿效。各企业认为,政府当初的表示应当视为一项政策优惠和服务措施。建设污水处理厂,统筹处理区内生产污水,属政府切实履行招商时的承诺。向企业收费,增加企业负担则是不适当的。如果环保要求这么高且负担要企业全部承受,当初应当明确说明,企业就会仔细核算比较,考虑在大溪投资办厂是否适宜合算。
现在朱一凡何言以对?
6.
关于自己的“天堂女友”,朱一凡有过一些玩笑说辞,多在会议、饭桌等领导层要员相聚的场合公开发表,因此略为人知。他说过该女友“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六十七千克”,那其实是比照自家夫人。除了说该女模样漂亮,却长有黑翅膀外,他还曾介绍说,这位女朋友身材极好,充满“骨感”,绝对毋需减肥。江浙女子,吴侬软语,皮白身轻。圆眼窝,塌鼻子,宽嘴巴,两排大牙,等等。所描绘的形象比较混乱。老刘便开他玩笑,说朱市长在杭州读大学时女朋友太多了,如今说起来总是搞乱套,把这个人的小鼻子安在那个人的大嘴巴上。
现在朱一凡不谈其天堂女友,口口声声不离治污。
朱一凡在企业家座谈会上亲自曝料,解说所谓“天车”,引举座皆惊之后,人们发现了其“抓住机遇”的实质内涵,也明白这回肯定是来真的。早先制造污染,朱一凡功不可没,眼下打污可谓自我否决,显然需要勇气,考虑到这会是更醒目的一大政绩,该勇气应属下得值得。
别看朱一凡一向低调,开会不说话写纸条,总是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后边,事到临头,想做什么还确实敢做能做。当年跟上海追杭州,逮住个不辞而别的李总裁,让宋宜健印象深刻。如今宋宜健已去,朱一凡利用手中意外握住的全权,下重拳治污染,不管出何目的,还是有其办法。
那段时间里,本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相继组团视察大溪,听汇报,搞座谈,形成强大社会关注。市里几大班子领导反复研究,研定指导方案。市财政压缩其他方面开支,挤出大笔经费,保证大溪工业区污水处理厂运行,同时设法给区内企业一点甜头,决定提供三年减免相关费用等优惠,以助企业技改,顺利运行到增产减污模式。市里头头各自联系一家企业,百般说服解释。多管齐下,工业区内各企业终于相继点头,接受市政府整改方案。
却有一家企业始终不松口。是本工业区里最重要最举足轻重的亚东科技。
时亚东科技在工业区里几占半壁江山。亚东在大溪最早投建的是一个酚醛树脂厂,而后迅速扩张,投建一系列相关厂子,产品有酚醛泡沫材料、酚醛夹布、酚醛板材、酚醛胶水等等。亚东科技旗下的企业集团是工业区里的大户,同时也是区内首屈一指的排污大户。朱一凡曾在一次听取汇报时,提出工业区治污要“看准关键、龙头”,他还补了一句:“你们都知道。”何为关键和龙头确实无人不知,就是亚东科技。
现在亚东拒绝合作。作为区内最大的排污大户,需要该企业集团承担的污水处理费肯定将超过所有其他企业,数字确实不小,企业不能接受。
亚东科技总部设在北京,总裁李华从总部派了一位副总到本市处理此间事务。这位副总姓陈,很强硬,他说总裁交代了,就一句话,八个字:拥护治污,反对违诺。
朱一凡说:“李总裁光知道咱们水箱好,不知道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亚东科技情况比较特殊,大家都说恐怕得朱市长亲自出马说服。朱一凡却指定常务副市长负责,自己看情况再说。
“我当然是跑不掉。”他说,“当年把李总裁从杭州追回来那会,我就知道了。”
奉朱一凡之命,常务副市长带一个阵容强大的洽商组跟亚东科技的陈副总谈,强调建厂之初的协商双方理解可能有差别,同时情况已经变化,涉及污染治理的法律法规不断完善,政府和企业都必须依法办事,以前确定的事项如不符合现行法律法规,也须改变。亚东科技则坚持说,他们拥护依法治污,他们只是强调工业区应履行所承诺的义务,这与现行法律法规并不矛盾。
接触多次无果,对方始终咬住不放。
朱一凡还是躲在后头,让常务副市长在前边坚持,继续谈。区内大多企业渐被说服,心存观望的少数企业开始转变态度,朱一凡这才发了话:“现在可以点火。”
市里强化力度。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全面启动生产能力,相关企业陆续停止向大溪河排污。市环保局则给未与污水处理厂签约的其他企业正式发文施压,要求在规定时限内落实有效措施,自行处理污水,限期之后继续向大溪河排污将予依法处置。
亚东科技立刻做出反应。两天后,一员律师率两位随员从北京来到本市,插手其事。律师姓方,中年人,其本人及其事务所名满京城。律师在与本市相关方面接触中,说明该律师事务所受亚东科技集团委托,对本市涉及其当事者的有关行政决定提出异议,如情况继续发展,他们将依据《行政诉讼法》相关条款,与市政府对簿公堂。
朱一凡说:“这什么啦?恐怖主义还是恐吓主义?”
他发表感慨,说以其本人亲身体验看,真是搞污染容易,治污染难。咱们这架机器肯定有地方出了毛病。
这番重要感慨是他在市长办公会上发表的。那时发生了一件事:会间,朱一凡正在说话,秘书小赵从外边进来,给他递了张纸条。朱一凡看了纸条,即停嘴,起身离会。他去的时间不长,十五分钟模样。回到会议室时,大家发觉其脸色非常难看。这人本来脸黄,此刻更显其腊黄,黄中泛黑,极暗淡极惨然极恶劣,一副重如泰山状。
他说了句话:“来来来,大家看看这怎么办。”
他把自己刚接的电话公诸于众。他说为什么他把开了一半的会议放下来,让大家干等十数分钟?因为这个电话不能不接,很重要。电话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小肖打来的,小肖是秦副省长的秘书,他在电话里传达了领导的一个批示,这批示很重要。
朱一凡把笔记本翻开,向场上诸位宣读了他记录的领导批示,该批示其实看不出重要,很普通,就八个字:“交朱一凡市长阅处。”
原来是亚东科技向秦副省长提交了一份申诉,指责本市政策多变,言而无信,以治污为名,违背招商时的承诺,向企业摊派,严重增加企业负担。秦副省长在省政府里分管经贸,抓的就这一摊。企业有权向他反映情况,他知道情况后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在亚东科技的申诉材料上做了如上批示,秘书先用电话把批示口头告知朱一凡,材料原件将迅速寄达。
朱一凡说:“大家都听到了吧?领导批示很清楚的。这是什么事呢?亚东科技告到领导那里去了,领导让我‘阅处’,没说我们抓这件事不对。是不是?我这里把领导的批示迅速传达了,高度重视,深刻领会,就这样吧。”
那时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事情要是真像朱一凡说的这么简单,他那张脸何至于那般黄中带黑。会议室里这些人官至如此层次,哪一个不是阅历丰富。朱一凡宣读的八字批示,表面上没有任何态度,实际上大有含义。本市大溪工业区污染问题已经沸沸扬扬,上下非常关注,省领导多有批示,市里为此采取强硬措施治理,秦副省长当然不能,也不会说不行。但是他对亚东科技申诉材料的反应如此迅速,亲自批交朱一凡,还让秘书直接打电话告知内容,尽管该批示从字面上看毫无内容,显然是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其态度尽在不言中,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说的差不多就这个意思。亚东科技不只是本市大溪工业区里的重要企业,也是省内化工行业的龙头之一,除企业自身地位重要外,其总裁李华还别有一重身份。这位留美博士本身是省里一位老领导的小公子,老领导后来荣调首都,在国家一个重要部门里任职,虽因年龄大了不再担任实职,仍然颇受尊重。亚东科技在洽商中如此强硬,不是没有由来的。
朱一凡不知道这些情况吗?他当然知道。他说过,这些日子里心情很不好,食欲尽退,睡眠很差,谁让他心理负担如此沉重?他的心头一定翱翔着亚东科技长长展开的一对翅膀,如他自己所描述叫“阴影森森”。朱一凡清楚自己可能面临的压力和风险,没等事发他早在承受,亚东科技这一部件真是很沉重的,要不何须他千方百计去叫来天车,费吃奶之力往上吊。他在下决心之前一定非常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世界上确实没有免费的午餐,谋求政绩往往连带着会有所损伤,关键只在孰轻孰重,是否弊小利大,能否弄得过去。
在认真“阅处”完省领导批示下来的材料后,朱一凡做出两项决定。一是责成市政府法制局介入工业区治污案,掌握材料,研究法律,准备好对策。按照职能规定,一旦亚东集团提出行政诉讼,状告市政府,法制局将代表政府应诉。市环保局同时再次发出文件,向工业区相关企业,主要是亚东科技旗下系列企业提供最新检测数据,揭示其污染之严重,督促迅速采取措施,重申整改期限。
在做出强硬姿态的同时,朱一凡加以配套,实施第二项决定:他亲自出马,率一重量级工作小组直飞北京,有如当年跟上海,追杭州,找李总裁直接沟通。
这一次不是大海捞针,不必跑到杭州西湖楼外楼酒楼订桌,以伺机突然袭击。这回是送货上门,热情服务。问题是这些货人家并不是太热爱。事前朱一凡让政府办先跟亚东科技总部联系,告知朱市长将亲到北京与李总裁协商。亚东总部迅速反馈,说实在不敢劳驾朱市长,时间也很不凑巧,近期李总裁出差,不在北京。有关事项,全权委托陈副总,请朱市长就近与陈副总谈,不必于百忙中辛苦远行。
碰了一鼻子。朱一凡还说不行,拧紧锣丝,就盯住他。
他让办公室再行联系,同时自己打电话到省里,找到了秦副省长的秘书小肖。他告诉小肖自己非常重视省长的批示,拟亲自前往北京,直接与李总裁商谈。希望小肖即把这个情况反馈省长,同时告知亚东科技,以表明省领导高度关注其问题的解决。
这一手比较厉害。李总裁不好有悖省长,他终于松口,同意一见。
如此看来,虽时过境迁情况有变,朱一凡的水箱依然不错,最多阀门有所磨损,其忍耐张力和系数依然骄人。
双方的北京谈判非常艰苦,有如当初的招商谈判。由于彼此立场差距很大,难以很快达成一致,必须另谋出路。朱一凡不愧老手,办法多,当年能够绝处逢生,这回也一样,他提出可以考虑搞一个当前性安排,先解决目前急迫问题,其他事项从容再议。这就柳暗花明,促成了一个都能接受的妥协:亚东科技同意与工业区污水处理厂签一个试行性质的短期协议,委托其处理生产污水,本企业停止向大溪河直排。协议时间暂定为一年,到期再议,试行期间享受市政府提供的费用减免优惠。
这个安排对亚东科技而言,是只出很少一点钱就解决本企业排污问题,同时保留一旦条件不利即可抽身退出,继续排污之权。对朱一凡来说,则意味着工业区内的主要排污企业已经被纳入有效治理行列,哪怕只是一年。一年时间已经足够了,确定宋宜健接任者的人事安排周期要不了那么多时间。当年朱一凡为拉住亚东而放弃环保条件,可谓短期行为,如今这般治污,只管一年,其行为更显短促。所谓立竿见影,用过拉倒,朱一凡之急切果然。
他为这个结果喜形于色。他从北京回来,跟市政协主席老刘开玩笑,说洋参片真是好东西,比吃补药管用。现在他天天用那沏茶,在北京也喝,气色果然好了许多,谈判对手都有感觉,别说自家太太了。老刘说太太感觉不重要,女朋友感觉比较重要。
朱一凡大笑,说不错,弄完了这个就去杭州,让女朋友感觉一下。
其实他的气色依然如旧,不怎么样,唯自我感觉良好。也许是感觉太好了一点,他没在可以停下来的地方就停下来,执意继续前进。
“还得彻底。”他说,“要大张旗鼓。”
他安排了一个重大行动,秘而不宣,紧张筹备,然后突然实施,像他设想的那样,大张旗鼓。这一行动的效果有如引爆重磅炸弹,在本市内外产生了强大的冲击。
大溪河工业区一线,有十数条排污沟、排污管伸向河中,有的暴露于水上,有的隐蔽于水面之下。在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开足马力运行之后,这些污水管已经停止使用。为表现治污的彻底,防止个别企业今后偷排污水,朱一凡决定将这些排污管全部折除。不劳企业花费,市里出钱组织专业队伍统一干,采用爆炸拆除方式,炸它个稀烂。
朱一凡做过头了。不说排污管产权不归政府,仅就亚东科技而言,这么处置也不合适。污水处理厂与该企业订的是一年协议,理论上讲,一年后如果谈不好,亚东科技有权再次向大溪河直接排污,把人家的排污管炸了,人家到时候还怎么办?
朱一凡说不管,先炸了。到时候他们可以再修。炸了再修就没那么容易了。
实施爆破那一天恰逢星期日,天气晴朗,气温适宜,大溪河对岸人山人海,有数万市民闻讯赶来,自发聚拢,观看爆破,有如早年间五月初五过端午时,于清澈的大溪河畔观赏划龙舟一般。排污管线不是什么大型建筑,其爆破毋须太多炸药,对隔水观望者不会构成威胁。朱一凡选择了大溪河对岸一座小山坡为行动现场指挥所,在那儿张起几面大阳伞,摆了数张桌子,布置出指挥台。那天上午他和相关人员及市内外大批媒体记者来到这里,居高临下,隔水观察,指挥了爆破行动。
上午十点起爆。轰隆轰隆,数十个爆点同时爆炸。其中每一个点进行的都只能算小型爆破,十数个点同时爆炸就不一样了,堪称壮观。那一刻河岸边烟尘骤然腾起,巨大轰响连成一片,惊天动地。
市民们鼓掌,兴奋不已。
朱一凡却面如死灰,重如泰山,脸色极其难看。
他在起爆前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要求他暂缓行动,不要匆匆忙忙行事,采取过激办法。要区别对待,做好工作再说。他说明白,领导放心,他知道该怎么办。回过头他没有丝毫犹豫,即下令动手。
他怎么变成这样?这不像是他会做、该做的事情。
7.
新书记走马上任。书记姓张,就是当年的张市长,因与宋宜健无法合作调到他市任职,现在回来了。
朱一凡说:“太好了,终于把张书记盼到。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他做欣喜状,却神情黯然,绝无言辞那般兴奋。
他即请假离开,携夫人去了杭州,接续数月前因宋宜健车祸被中断的天堂之旅。考虑到一段时间里他于重重困难中千方百计创造政绩,身心俱累,此刻心境不佳,确应好好休息几天。杭州山清水秀,是他心目中的天堂,可能还神龙见首不见尾,暗藏着一个甚至数个红颜知己。这种时候,应当允许他去接受一下天堂的抚慰。
一星期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自杭州传来:朱一凡在该地一家著名医院接受换肝手术,术后昏迷,病危于该院重症病人监护室里。
没有谁不呆若木鸡,难以置信。
人们把那段时日的现象种种,蛛丝马迹联系一起,这才觉得万般感慨。
原来他早已病入膏肓。脸色黄中发黑,竭力解毒补气,时常气喘吁吁,中气不足,疲惫交夹,这都怎么搞的?系出于肝部重疾。他所谓的“水箱”不好,自称前列腺发炎,都是在转移目标,着意掩饰。显然他不愿张扬自身的问题,可能有所顾忌,同时心存侥幸。如果其病情为人所知,别说再谋重任,恐怕市长都不好当了。他看来还不想放弃。他的情况无疑宋宜健知道一点,如此事项他可以什么人都不说,却不能不跟书记有所交代。宋宜健生前跟他最后一次交谈是在本市国庆晚会上,当时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别总操心水箱,显然是在为他打气。时朱一凡即将踏上杭州之旅。杭州那儿有很多同学朋友能为他悄悄提供帮助,杭州那家著名医院换肝手术远近驰名,成功率很高,有患者术后近十年依然健在,朱一凡显然把希望寄托在那里。
但是他没能及时躺上那张手术台。宋宜健意外身亡,朱一凡不顾妻子死啊活啊之哭诉,只能掉头往回,打道回府。他为什么不向上级正式报告自己身患绝症以谋求脱身,不再为政务劳心费神,赶紧求治保命?显然他心有不甘。他不甘心什么呢?人们都以为他是想抓住天赐之机,创造政绩以接掌大权,当第一把手。现在看来错了,他的心思只在那条河上。这个心思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能从他签字把某一家重污企业拉住那时就有了。宋宜健早让他“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他却总为那个姓朱的怪胎无法释怀,时时处处为水而敏感,如他自己所称,叫“阴影森森”。也许他所患绝症与所喝的自来水受到污染不够纯净无关,却与其心里的重负和阴影相联莫大。
他跟命运打了个赌,抓住机遇把他认为应当做的大事做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他终于夙愿以偿炸毁了那十数条排污管,但是时不他待。所有手术都有其最佳时间,一旦延误,开一刀可能就是一种对患者最后的血淋淋的慰问。朱一凡曾经描述过他百般想念的所谓“天堂女友”:圆眼窝,塌鼻子,宽嘴巴,两排大牙,白净、骨感,长有黑翅膀,等等。原来他心里有数得很,这根本不是他早年认识的哪个美丽可人的杭州姑娘,这是骷髅,死神。
朱一凡于术后第三天病逝于杭州。
中篇小说
杨少衡
喀纳斯水怪
1.
事后分析,不说袁传杰蓄谋已久,至少也属精心策划。
那天上午,他于九点四十五分到达中国美术馆,由本市驻京办主任陪同。这天是星期五,一位著名画家的画展于中国美术馆开展,袁传杰专程前来参加。这位画家近年声名鹊起,很受关注,他工作、生活于北京,却是本市籍人,跟家乡联系颇多,他的画展在首都隆重举办,家乡各有关方面自然十分重视。袁传杰在政府里本不分管文化事务,时恰逢分管副市长离职学习,相关公务暂时交袁传杰代管,所以由他代表市政府前来参加开展仪式。
当时袁传杰表现正常,一如既往地沉着,很严肃,没什么笑容,话不多,比较闷,但是该握手握手,该讲话讲话,一一得体。开幕式上他代表市政府致辞,别的发言者多手持一纸,在话筒前抑扬顿挫念稿,他不要,挺胸背手,面对众人说话,不慌不忙,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声调平稳,一气说完,居然把稿子都背了下来。
驻京办主任及时跟进,一下场即拍,说袁副市长真有水平,果然名不虚传。袁传杰看着他,好一会不吭不声,居然一点反映没有,有如听到一声羊叫,搞得主任尴尬不已。然后袁传杰忽然意识过来了,他说走吧,还有事。
他们回到办事处,主任问市长还有什么指示?袁传杰说没指示,让主任忙自己的,他有份文件要处理,完了再出去联系些事情。主任忙问是否需要他做点服务?例如安排车辆?袁传杰说需要的话他会叫的。于是主任告辞离开。
其实那时袁传杰已经在着手实施其计划,他得把身边无关者都撵走,尽可能地堵塞耳目与口舌。市长们经常是需要服务的,但是此刻已经不需要了。袁传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处理什么文件,就是收拾东西。他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一只公文包,桌上一个不锈钢旅行水壶,洗手间里一条毛巾。他把水壶毛巾收到包里,检查一下,确定没拉下什么,即悄悄开门,拉出行李箱拉杆,把公文包放在箱上,拖着走。过走廊,进电梯,下楼,几分钟就出了办事处大门。
他没叫办事处的轿车,在门外拦辆出租,上车就走。办事处附近有几个住宅小区,出租车来去频繁,不必在路边等候太久。事前他从房间窗子往下观察过,知道不必担心在这个环节上过多为人注意。办事处的车当然是不能用的,否则他的行踪就会在第一时间里为人所知。
他直奔机场。一小时后到达航站楼,再一小时后登机。没等上机他就掏出手机,不用正常关机方式,他直接卸下电池,强制关机,一举抹去自己与本信息社会关联的直通线索。其时还在候机厅里,并没有空中小姐在机舱里来去巡回,提示旅客们关闭手提电子设备,袁传杰处理手机与飞行安全无关。
当天下午六时许,他所乘坐的飞机到达乌鲁木齐机场。这里与北京相差两个时区,此刻阳光灿烂,依然天地明亮。袁传杰拉着他的行李箱走过机场到达厅通道,通道两侧站着一些人,均着工作服带身份牌,他们争相动作,向刚刚下机的旅客派发各种单子。袁传杰个高,瘦,神色警觉,衣着整洁,行李箱和公文包均皮质,看起来档次不低,模样不像本地人,消费能力应当还行,守候在通道边的那些人对他很注意,单子一件件往他手里塞。袁传杰一声不响,来者不拒,谁派的都收,一会功夫,满手抓的都是单子,大小不一。这里边有的状如名片,为提供预定机票服务的联络卡,有的则是一大张,正面印有新疆或乌鲁木齐地图,背面详细介绍各景点和旅行线路安排,以及各种联系方式。
袁传杰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
“客人到哪?”
司机是个年轻人,人高马大,络腮胡,普通话带当地口音。
袁传杰说到昌吉。
司机发动车子,快速离开机场。
“第一次到新疆吧?”司机发问,像是有意与客人攀谈。
袁传杰一声不吭,没听到一般。
司机不发话了,闷头开车。这人车技不错,一路开得飞快。袁传杰坐后排,一手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把子,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
袁传杰没到过新疆,但是他知道该怎么走。他研究过地图,知道乌鲁木齐机场位于乌市之西,昌吉州政府所在地昌吉市就在机场近侧。昌吉州是回族自治州,从乌市西行要经昌吉,所以如果在乌市无事,不如下飞机直接到昌吉,来日西去省点路途。
很快,出租车走高速,不到半小时就有大面路牌标示:昌吉。
司机问:“到哪啦?”
袁传杰还是没吱声。好一会,司机有点着恼了。
“我说,你到底上哪?”
袁传杰说:“有哪家好点的宾馆?”
司机猛一踩刹车,车轮擦过地板,“吱吱”有声。他也不说话,只是打方向,转弯,拐上了一条林荫道。
几分钟后他把袁传杰送到城市近郊的园林宾馆。该宾馆占地不小,四周绿树成荫,大堂宽敞堂皇,张灯结彩,看起来相当气派。
袁传杰办了入住手续,要了一个标间。大堂小姐说,眼下是六月初,旅游旺季即将到来,此刻还好。再等一些日子,没有预订,散客可能就安排不了了。
“先生有重要物品寄存吗?”
袁传杰没有吭声,抓起行李箱走开。
他进了房间,稍微整理一下,没多耽搁,立刻翻阅在机场接收的那些单子,仔细研究了旅游图背后那些解说文字。他让总台给本房间电话开启长途功能,用它与乌鲁木齐的一家旅行社取得了联系。这是他从手中那些单子里选定的。
他询问了前往北疆阿勒泰地区的旅行安排。他说,他看到了一些资料,注意到该旅行社的一条乘车四日游线路。但是他要赶时间,对旅游线路中的一些点也无兴趣。不知道旅行社能否为他提供单独旅行安排?旅行社服务人员仔细询问了袁传杰的要求,说他们知道了,客人不想与其他游客掺杂,要包一辆车,请一位导游,根据自己的喜好,有的景点看,有的景点不看,自由行动,单独旅行。这种旅行方式固然不错,花费会大些。实不如参加他们旅行社的组团游,用的是中巴车,一车十来人,路上热闹着呢。他们安排的每一个景点都很好,很受游客欢迎,价格也合理。
袁传杰没多听,即挂断电话。随后再找一家。他在机场接的单子多,大有选择余地。他打的第三个电话解决了问题,那家旅行社称他们可以提供袁传杰需要的服务。但是希望能够当面商定有关的细节。
“怎么跟先生联系呢?”
袁传杰说此刻他在昌吉,不在乌鲁木齐。
“没问题,请告知您住的酒店和房间。”
该旅行社在昌吉驻有分支机构。他们反应很快,不过半小时,有人按了门铃。袁传杰过去开门,门外格外明亮,亭亭玉立站着两位年轻姑娘。
“您是袁先生?”
袁传杰没有说话,转身把她们让进屋里。
两位姑娘一高一矮,都训练有素,她们给袁传杰递名片,其中一位留短发者为业务经理,姓王,个儿高,模样精干。另一位姓黄,脑后晃一束马尾巴,个小,活泼,形象可人,袖珍型美女,这是业务人员、助手。两人似有分工,高个王姑娘主谈,商量细节,计较珠锱,小个黄姑娘插嘴,开玩笑调节气氛,东问西探,打听虚实。
“袁先生哪里人啊?”小个黄姑娘问话时侧脑袋,甩头发,表情很天真。
袁传杰说,他从北京来。
王姑娘说,旅行社可以为袁传杰包一辆车,有数种车型可供挑选,不同车型的报价不同,彼此差别不小。她推荐上海通用的一款新型别克车,说这种车跑起来平稳,空调也好。袁传杰摇头,说眼下这种天气,用得着空调吗?他要了一辆普桑,说这就行了。姓黄的小个姑娘即哎呀一声,说怎么可以呢。
“袁先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用的车得相称啊。”
袁传杰说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他是因为不喜欢跟三教九流一堆人挤在一块乱哄哄四处走,所以才想多花点钱,自己行动。
“袁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个领导,”小黄姑娘说,“不会是个大领导吧?”
袁传杰说有这样的领导吗?身边没个人跟着?
小黄姑娘咯咯笑,说领导就不会碰着情况吗?领导碰上情况时很不一样的。
袁传杰说那可能吧。
旅行的有关细节一一探讨完毕,包括费用。费用不低,比旅行社提供的团组游报价高出许多,袁传杰把理由一一问明,即点点头,不再表示异议。王姑娘出示一份标准合同书,把双方商定的内容填写在条款的空格里。她说她们旅行社管理很规范。
“袁先生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她说。
考虑什么呢?她做了进一步解释。她说前往北疆的旅行有数种选择,即可乘车,又可乘机。乘车花的钱相对少,耗时较多,比较累人。乘机则是由乌鲁木齐直飞阿勒泰,再从那里换乘车辆走,时间省很多,当然价格也要高一些。如果按双方刚商定的这种方式旅行,花的钱不比乘飞机少,耗的时间却要多。这些情况,她有责任向客人解释清楚,以供客人最后选择。
袁传杰说他一向不喜欢坐飞机,不到万不得已不坐,因为他特别担心安全问题。他还对王姑娘加以称赞,说不错,你们对顾客这样解释是负责任的。
小黄姑娘又在一边叫,说哎呀袁先生肯定是领导,说起话就不一样。
袁传杰说他领导谁呢?鱼。他是研究员,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他们公司总部在北京,主营水产品,鱼虾蟹贝,紫菜海参,都搞。生产,加工,销售,出口。他在公司里搞一点养殖研究,也处理部分批发业务,手头上经过的鱼货很多,或者说,领导过很多鱼,不以斤论,以十万吨、百万吨计。
两姑娘都笑,特别是小黄,咯咯咯乐坏了。她说袁先生还真逗。难道袁先生这回是来干这个的?到北疆研究鱼,然后批发,拿去出口?
袁传杰说真是有点逗。搞不搞出口不好说,这回真是来研究鱼的。这去的北疆哪里?阿勒泰地区,阿勒泰最有名的去处是哪里?喀纳斯湖。他就是特地往喀纳斯湖去的。那儿有一条大鱼,特大,就在喀纳斯湖水里。
小黄姑娘说不对的,那不是鱼,是喀纳斯水怪。
袁传杰说这是一种通俗说法,或者说只是一种被媒体不断炒作因而广为人知的传说,其准确性有待研究。人们所说的喀纳斯湖水怪应当就是湖水里生长的大鱼,俗称大红鱼,学名哲罗鲑。他亲自研究过。
小黄姑娘大笑,她说袁先生这么有把握啊?听说水怪怪可怕的,爬上岸能吃牛吃羊,人那当然也吃得下去。它藏得可深,多少人到那里去找它,至今还没有谁真正看到过。据说有一年人们运去几条大船,在喀纳斯湖里撒大网捞它,网全破了,却没见到个水怪影子。还有一回人们把十几架电视摄像机放到水下守候,想把它拍下来,机器全都进水啦,水怪还是一个影都不现。
袁传杰干巴巴道,他知道它在哪里。
“我是研究员。”他说。
袁传杰按对方要求出示了身份证,让两位姑娘将证上的号码记录于合同书上。他签了字,按照双方约定立刻交纳部分款项,并得到小黄姑娘开据的一纸收据。他说行了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动身。
他提了个要求,请旅行社给他安排一位合适的导游,会不会捉鱼不计较,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必须是男性。
“我这人很无趣。”他说,“别给我找多嘴的,太好奇的也不要。”
两姑娘顿时不自在了,她们面面相觑。
“袁先生,您是,这是....”
袁传杰一声不吭。
2.
袁传杰在消失的第三天才引起注意。
袁传杰精心策划了自己的这一次消失,其要点是不让人及时注意到。他选择的机会很特别,以前往北京参加活动为由离开。行前他依例向市长齐斌报告,说自己参加画展开幕式后要利用一点时间,到国家几个部委联系工作,因此得晚几天回来。市长想也没想就满口应允。副市长们到首都出差,通常都不会只办一件事情,袁传杰买一张机票,千里迢迢赶赴首都,只到中国美术馆挺胸背手去背诵一段讲稿,未免成本太高,顺便多办一些事情符合提高行政效率精神。谁能想到袁传杰是另有图谋。应当说袁传杰机会挑选得很准确,如果他在本市忽然不见,不出几小时就会满城声响,因为身边尽是眼睛。去了北京就不一样,那里的眼睛比这里多得多,但是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少有看着他的。袁传杰选择的时间也颇见匠心:他消失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双休日,不上班,一般不找人,找不着一般也不会大惊小怪。
但是也有意外。星期日下午,有人找他了。
那一天市长齐斌在省里开会,他从省城挂来电话,要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急找袁传杰,让袁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有事相商。
“他可能还在北京办事,跟我说过的。”齐斌说,“也不知道怎么搞,手机就挂不通。奇怪,难道是丢手机了?”
市长以为袁传杰在北京碰上了双休日,办不了事情,因此滞留不归。问题是再怎么有事,联络渠道也应当保持畅通。如今街上走来走去拾破烂的都知道在腰间别支手机,下载几条彩铃,以备开展业务。袁传杰身为副市长,担任一定职务,负有一定责任,分管的工作不少,找的人很多,下级有难题要请示,上级有指示要下达,都需要联系。这人以往一向很注意,除进入一些规定必须关机、或者手机信号给屏壁掉的重要场合,手机总是开着,半夜三更亦不例外。这回让市长找不着,还真是挺奇怪。
政府办主任张耀不敢误事,赶紧亲自打电话联系,这一联系即让他目瞪口呆:袁传杰果真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本市驻京办得到了袁传杰的最后踪迹,那是一个电话。上周五上午,袁传杰从中国美术馆返回后不久就自行离开驻京办,没有谁看到他。但是并非不告而别,他给该办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动身,有重要事情要处理,就此离开,不回来了,驻京办不必再操心安排他的各项事务。主任不禁发急,说市长去哪呢?司机还在这待命呐。袁传杰说不用了,有车,现在就在车上。主任猜想袁副市长办的事可能比较敏感,因而叫了北京哪个朋友或单位的车用,这种事主任当然就不好多问了。
袁传杰这个电话非常有必要。一声不吭悄悄消失掉可不行,驻京办立时就会闹腾开来。所以这个电话也属精心策划。此后袁传杰再无音讯。
张耀询问了可能知道袁传杰行踪的每一个人,包括政府办负责处理袁副市长工作事务的副主任、相关科长和袁的秘书,每一人都知道袁副市长去了北京,行前均有若干工作交代,却没人知道他此刻何在。张耀给袁传杰的妻子打了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袁副市长可能什么时候回来?副市长夫人在本市教育局工作,她对其夫行踪也不清楚。她说袁传杰星期五上午来过一个电话,问了儿子学习的一些情况,他们的儿子今年读初三,下个月将参加中考,袁传杰挺留心这事,怕儿子不认真学习,偷偷玩电子游戏。袁传杰告诉其妻,他在北京还得呆几天,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让妻子不必给他打电话,因为会议比较特别,手机不能开,开也没用,信号全都屏壁掉了,联系不上。等可以联系了,他就会打电话告知情况。
“你管好儿子。”他说,“其他的别操心。”
市长夫人显然还是有点操心的,没人问起可能不注意,政府办主任一打电话,除了问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还打听他电话里都说了些啥,问得太细致太过头了,不比平常。市长夫人有些不安了,她在电话里询问说,袁传杰到北京开的什么会议?牵涉国家机密?是不是临时通知的?怎么原先只听他讲过画展,没讲还有会议?
张耀支支吾吾,只说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事,就因为市长有个批示要办理,想知道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
张耀立刻把情况急报市长齐斌。齐斌还在省城,听完主任报告,他在电话那头好一阵不出一声。
事情挺棘手。袁传杰不是一般人物,一个设区市的副市长,重要官员。这样一个官员突然找不到了,这可比一个初中男生挨老爹一掌拿了几块钱离家出走要复杂得多。袁传杰这一级别干部是省管干部,如确实意外失踪,无论疑为何故,都应当立刻向上级报告,否则万一有事,责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由于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无法及时联络,这时候匆忙报告就属极不慎重。袁传杰是去北京联系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领导多,会不会还真是碰上了某个特殊事情要处理?要是他在那边忙碌,这边报称失踪,笑话就大了。类似消息只要一出去,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传闻满天,人们马上会问他怎么啦?被犯罪分子劫为人质,还是自己犯事了?如今报纸上常有类似报道,某腐败官员在落网之前听到风声,远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等等。袁传杰来的是这一手吗?他犯的案子一定够大了,是单纯的经济案吗?有没有女人掺杂其间?也许还不止一个女人?
所以齐斌会在电话里沉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半天,他问了件事:“你找过安办刘志华没有?”
张耀说没有,不敢惊动太多人。
“问他。包括台风前后的情况,让他想一想,袁副市长是不是说过些什么。”
张耀说好的,立刻就办。
齐斌让张耀迅速搞清情况,内紧外松,千万不要弄得到处声响。等情况明朗些,比较有把握再决定如何处置。
“记住了,”他特别强调,“安办,还有台风。马上给我搞清楚。”
市长齐斌为何如此关注安办?这有原因。安办即“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同时挂安监局牌子,为市政府辖下处理相关安全事务的工作机构。该办职能范围很宽,任何地方发生大宗矿难,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一定有该机构的官员。其他如重大车祸、厂房倒塌、锅炉爆炸,甚至歌厅失火伤人之类事件,他们均参与处置。此刻袁传杰虽失去踪迹,却未发现涉嫌重大伤亡,尚未牵扯哪条人命,包括他自己,为什么找他要查至安办?原来袁传杰在本市管这摊,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长。
本市安办主任叫刘志华,跟其他相关人员一样,他对袁传杰行踪一无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况,比较特别。
“感觉有点异常。”他说,“台风来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样。”
他说袁传杰。袁传杰哪里让他感觉异常呢?交谈,还有情绪。
半个月前,本市经历了一次意外的台风袭扰。说其意外,是因为来得特别早。本市地处沿海,难免受台风眷顾,每年都得迎接几场。历年侵扰本市的台风多在七月之后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台风就从太平洋直跑过来。气象台预报台风可能袭击本市之初,几乎没人相信,都觉得那些再世诸葛一向“狼来了”,这狼远在太平洋里,哪一年都一样,得在那里头使劲扑腾扑腾游一阵子,哪可能“早上好”说来就来。因此一些领导层层开电话会议,发明传电报,极其严肃地部署防风抗灾,调门很高,其实心里大多没太在意,只因气象部门“狼来了”,再怎么也得跟着一起喊喊。袁传杰却不同,他没太吭声,但是脸色变了。
“真是,”他说,“妈的。”
细论起来,台风、地震、洪水之类都属天灾,归老天爷直接安排,袁传杰够不着的。虽然他管安全,台风惹的祸性质略有不同,不像矿难等重大责任事故多属人为,这一点袁传杰比谁都清楚。但是他骂娘,极不高兴。袁传杰为人比较沉,笑容不多,平时却很克制,很少有人听他骂过娘。
他叫了安办的刘志华,还有数位相关官员去了东屿湾。东屿湾位于本市北部四都河的入海处,海湾宽阔,两侧丘陵环抱,外海有东屿等小岛和礁盘耸立,断断续续联为一线,组成天然屏障遮挡风浪,湾内水深潮缓,水质优良,是一个极好的渔场。东屿湾北侧为邻市的辖区,不归袁传杰操心。南侧则分属本市两个辖县,为全市范围内最大的海水养殖区,沿岸渔排延绵,网箱相接,纵横数里,有“海上渔村”之称。
袁传杰说,这种地方最薄弱,全是木头房子,绑在泡沫浮子上。这里水下网箱里养的鱼可能数十万数百万计,水上木头房子里少说住着几千个渔工,有的拖家带口,连同他们的家当和狗一起漂在水面。渔排上连歌厅饭馆都有,够热闹的,却都胶水粘的一样,最经不起台风。用不着十二级,有个八、九级就一塌糊涂了。
“咱们让台风别往这边来,别那么大,做得到吗?”他说,“无能为力。”
“袁市长放心,没有问题。“
林和明郑重表态。说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全县上下已经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一定把灾害损失减到最小程度。林和明是副县长,个儿瘦小,模样精干,也就三十出头。他们这个县占据了东屿湾最好的几片海域,渔排最多。他在县里分管安全,袁传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专程从县里赶来陪同袁传杰做防灾检查。袁传杰一行驾到那天,炎阳高照,天气闷热,气温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传杰说这天气不大对头。
“最怕的不是天气不对头。”他说,“怕人不对头。”
林和明说袁市长指示非常重要。他们已经开过动员会了,从上到下,县乡村层层动员,县里提出口号,叫做“高度重视,紧急行动,厉马秣兵,全力以赴。”不容许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制定了几套应急预案,把东屿湾这一带的抗灾做为全县重点,要确保渔排和渔轮人员的安全。台风不来便罢,一旦来袭,紧急处置机制马上就会启动,渔排和渔船上的人员会立刻撤离,各项安全救援措施会一一落实到位。
袁传杰在镇上开了个短会,听了县里、镇里的汇报。其他不议,就讲渔排人员安全。林和明以及县里镇里有关头头,包括该县公安、卫生、交通、渔业部门的领导一一介绍了情况。场上基本都是负责官员,见多识广,水平不低,经验很丰富,表达很清楚,有关措施考虑得相当细,有措施有保障,讲得都不错。
林和明说:“袁市长给我们指示一下?”
袁传杰睁着眼睛盯着与会者,一声不吭,就像没听到一样。
“市长,袁市长。”
袁传杰这才回过神来。
他说了句话:“咱们受不起的。”
没有指示。他说走吧,看看去。
袁传杰颇显失态,在众人面前。但是不仅就此。离开会场后,袁传杰带着县里镇里六七位官员,上了停在码头边的一条快艇,是当地公安边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务艇。靠码头这一侧有大批渔排,袁传杰却不看,他让警务艇离开渔排,往外海方向远远开去,有如准备远遁。
海上泊着几条船,是运输船,载运养殖饲料的。袁传杰说:“靠上去。”
那时候海上没有风浪,水面平稳。但是毕竟是在水中,两船相靠也不容易。驾驶快艇的警员减速,倒车,侧身,小心翼翼往运输船舷上挨。袁传杰在那时问了句话:“有麻烦时,你们怎么要求这些船只人员撤离?”
镇里书记镇长立刻报告,说他们研究了多条具体措施,老办法之外有新办法,例如采用现代通讯手段,用手机群发短信。
警务艇靠上运输船,袁传杰说过去看看,随行的几个官员一起拦他。警务艇与运输船间有高差,把一条长踏板搭在警务艇上部和运输船舷间,有如一条天桥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里晃,天桥不过一板,如此狭窄,让人看了头昏,哪里敢走。副县长林和明说不行,太危险了,市长不能动,有什么事把船老大叫过来问问就行了。
袁传杰不听,非上那船不可。他说:“你们不知道我干什么出身的?”
于是无话。袁传杰抓着绳索,走过踏板,上了那运输船。
他的动作很熟练,相当平稳。袁传杰自称“研究员”,那不是瞎话,他真有职称,就叫研究员。袁传杰是学水产出身的,水院出来后到中科院属下一家海洋研究所读研,毕业留所工作,搞海水养殖项目。后来到本市挂职,末了留了下来。袁传杰在本市干过海洋渔业局长,当年经常来去于东屿湾,本地网箱养鱼的发展跟他莫大相关。所以台风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摆就往海边渔排这里跑,很自然,不奇怪。袁传杰当年常来去于海上,此刻船间行走依然从容。随同的几位官员比较麻烦,他们都没在海上养过鱼,类似动作未曾练习过,压力很大。但是市长走在前边了,硬着头皮他们也得跟。幸好那会风平浪静,有惊无险,大家鱼贯而过,倒也平安无事。
袁传杰查看了运输船的各项设施,询问船老大做了什么防风准备。他对如何通知人员撤离格外关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机。船老大说这里没信号,用不上的。
站在袁传杰身边的林和明不禁脸色一沉,回头喝问跟在身边的镇里头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说的!”
镇书记和镇长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他们说信号嘛应当是有的,可能弱一点,因为机站会远一些。除了手机,也还有其他这个那个办法。
袁传杰把手一摆,厉声:“别说了。”
当下气氛为之一变。袁传杰也不说话,掉头离开运输船,顺船间踏板往回。众官员知道袁传杰抓住把柄了,不高兴了,免不了个个尴尬,小心翼翼,跟后边鱼贯而出,没人敢说话。眼看着袁传杰走得还是刚才那般平稳从容,却不料有一个小浪掀动,船只轻轻一晃,幅度很小,别人没怎么样,袁传杰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脚下一绊,身子一歪,径直从天桥掉下来。还好那时他已经走到警务艇这头,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员身手敏捷,眼明手快一拽,刚好把他拉住。
众目睽睽之下,袁传杰差一点掉到海里,成为落汤市长。让身边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不吭不声,摔下来那会只是大睁眼睛,连本能的一声惊叫都没有。情形十足异常。
回到码头,袁传杰也不多说,对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台风到的时候,你必须在这里。”
林和明说:“市长放心,我亲自坐镇。”
袁传杰说,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电话或者手机突然响铃,那肯定是大事。现在他最怕的是到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说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准备好了,群发短信,万无一失。事到临头才突然发现原来海上根本就没有手机信号!
林和明说他立刻彻检,切实落实市长指示,保证杜绝一切隐患。
袁传杰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咱们受不起的。”
3.
旅行社给袁传杰派来了一个导游,安排并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传杰所要求,他们派来的是个男子。这人叫陈江南,身材瘦小,模样沉稳,约三十出头,两个眼睛挺大,有神,很灵活,在袁传杰身上转来转去,一副精明模样,挺开朗。按照约定,陈江南一早来到园林宾馆,带着一辆普桑车,还有一位司机。这人不像昨晚的小黄姑娘那样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他不追问袁传杰为何到喀纳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准备买鱼并图谋出口,不显得特别多嘴,但是一出场就跟袁传杰闹了个不愉快。
他说喀纳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闻了吗?”
袁传杰当即沉下脸来,追问怎么回事。陈江南告诉他,新疆电视台早间播了一条新闻,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发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区气温偏高,融雪加快,这四五天里又接连降雨,引发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区数处淹水,电视新闻里播了城中水患画面,相当严重,当地正在组织抗洪抢险。
袁传杰异常恼火:“怎么这也闹灾!”
陈江南说老天爷的事,咱们管不着啊。
这还有什么话说?
陈江南说袁先生咱们现在怎么办?只能改变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州里走走?这一带其实很有看的。附近的吉木萨尔县是唐时北庭都护府故地,当年边塞诗人岑参在那里写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古传唱。还有宋时的西大寺,壁画非常独特。阜康市境内,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峰下的天池,传说更悠久了,据说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时,跟王母娘娘约会的瑶池。古时候男女领导约会,挑的当然是好地方,咱们去感受一下?
袁传杰摇头。他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纳斯。
“发洪水呀!”陈江南大睁眼睛道,“过不去的。”
袁传杰牙齿一咬,下了决心。他说它发它的洪水,咱们走咱们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么巧还有什么说的?赶上了就上。
陈江南反对。他说不行,这种情况没法安排。他们得为游客的安全负责。袁传杰说没让旅行社管那么多,走,抓紧。昨晚双方已经商定了,确定的事情就执行,不能违约。陈江南强调他们没有违约,他们也不希望改变计划,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灾属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变行程不属违约。情况就是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无能为力。袁传杰不听。
“讲那么多干什么。”他说,“别浪费时间。”
他警告,说不要以为一句“无能为力”就可以把什么都搪塞掉。陈江南再拖延,他会立刻向其公司投诉,如果公司决定违约,他决不会放过,直至诉诸法律。
陈江南只得起身,跑到外头去打手机。这电话打了老久。
末了他回来了,脸上极不情愿:“走吧,袁先生。”
他没多说,不讲这走的哪里。袁传杰也一句不问。
他们上了车。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纳车,车门的玻璃窗没有电控升降装置,靠摇把上下。车况老旧,显然已经接近报废,看模样还能跑,作为旅行专车,跟所谓“成功人士”倒也确实不甚相配。其好处除了费用相对便宜,应当还有一条,就是格外不显眼。开车的驾驶员姓苏,小苏,年轻小伙子,个头高大,模样朴实。
袁传杰坐上车后排。陈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车启动,“轰”一下朝前一窜,车身到处咯咯发响,袁传杰抓紧手把,看着轿车快速驶离园林宾馆。不一会儿车子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这天天气很适宜行车,阴天,没太阳,气温不高不低。公路顺天山北坡蜿蜒,沿准噶尔盆地南缘行进。天地开阔,苍茫辽远,雄山大漠间景色万千。袁传杰置身其中,那么多景致可供努力欣赏,他竟浑然不觉。车驶上高速公路后,他就把身子歪在后排座椅上,一眨眼间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车身的持续摇晃中沉沉入睡。无尽风光尽在梦外,如此旅游。
他醒来时车停在路边,那时已经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无一人。司机小苏下车解手,陈江南跑到前边打电话。袁传杰看到他把右手举到空中,一边打电话一边比手势,动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面部表情丰富。
这人表面上笑模笑样,其实很警觉。他不在车上打电话,尽管袁传杰睡得失去知觉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够远,不让袁传杰听到他跟人通话的内容。
回到车上时,看到袁传杰已经醒了,陈江南主动招呼,问袁传杰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袁传杰说他是床上难眠,车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车而不要飞机。
陈江南笑:“趁这时间,给袁先生介绍一下情况可好?”
袁传杰点头。
陈江南开始其导游事项。他对袁传杰说,从昌吉到喀纳斯有几条路线可供选择。通常是先到布尔津,然后再往喀纳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选一条,兜个小圈,先到阿勒泰,从另一侧进布尔津再走喀纳斯。这样走路程长一点,路况好一些。但是现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问题了。他刚用手机了解过情况,那一带确实突发洪水,看来挺严重。
袁传杰问:“有没有人员伤亡情况?”
陈江南说不清楚。
“道路桥梁怎么样?”
陈江南还说不知道。
袁传杰即批评,说看陈江南不停地打电话,都干什么了?跟王母娘娘谈恋爱?没掌握住情况嘛。陈江南不禁发笑,说袁先生真是有点脾气。如果袁先生来当他们老板,他可就完了蛋。其实袁先生不用管那么多,考虑自己就可以了。这么闹洪水,还干嘛去?难道是视察灾情,像那些领导似的?
袁传杰说此间灾情不归他视察。他到这里不研究这个。
他们继续前进。越过克拉玛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陈江南向袁传杰推荐途中的魔鬼城,说那是一种风蚀景观。大漠里风沙大,飞沙走石,大漠里的山岭石头常年受风,数亿数千万年下来,就给风沙雕刻得奇形怪状,有的像人头,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顺道欣赏一下?袁传杰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对陈江南的话充耳不闻。
陈江南很知趣,即闭嘴。袁传杰却说话了。
“喀纳斯湖水温大约几度?这时候?”他问。
陈江南摇头,他说估计水温相当低。喀纳斯在北疆,欧亚大陆的深处,中国版图的最西北角,纬度高,气温低。喀纳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个高山湖泊,冬天里湖面结冰有几米厚,封冻期长达四五个月,眼下化冻开湖没多久,冰峰雪水汇到湖里,湖水肯定冰凉。
“是友谊峰下来的雪水吗?”
陈江南说不光友谊峰。那儿有好几座山,友谊峰是主峰。喀纳斯湖与友谊峰还有一段距离,到友谊峰就到国界了,中国、俄罗斯和蒙古以它为界。
袁传杰还讲水温。说估计那条鱼的皮一定挺厚,否则不能耐寒。陈江南问是哪条鱼?袁传杰说就人们所传的喀纳斯水怪,它其实是鱼。
陈江南说这东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几百岁上千岁了吧?眼下大家兴致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于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觉得它好吃,或者还能拿去出口卖一个天价?所以它得藏到喀纳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传杰说它藏得了吗?不会无能为力吧?
中午,他们在路边找了一家维族饭馆,一人吃了一碗拉条子。现拉的面条,煮熟后汆凉水,伴菜吃,风味很特别。袁传杰吃着面,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饭馆。他从饭馆旁的小路拐到房后,沿一片篱笆走上一个坡坎。这时后边传出声响,扭头一看,是陈江南跟了出来,紧随不放。
“袁先生内急?”他说,“乡下地方,找个背人处就行了。”
袁传杰不答话,也不解手,掉头走回饭馆,接着吃那碗面。
原来陈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强。同时他也多嘴。他在饭馆里向袁传杰介绍自己的来历。他说袁先生一定听出点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东。十多年前他在山东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恰有个机会,报名支边到新疆工作。后来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并不是专职导游,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划和项目推介,由于袁传杰要求的导游必须是男性,他们那里此刻可供派遣的只剩几位小姐,因此就由陈江南跑这一趟。实际上他搞旅游是后来的事,之前他做什么?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当过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办公室从事过文秘,还干过刑侦。有一次追捕嫌犯,开枪时有误,伤了路旁的群众,不好再干警察了,才改行从事旅游。
“我练过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斗基本功还行。我带团特别注意安全。袁先生咱们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么事。”
颇有些弦外有音。袁传杰没有管他。
吃完饭继续前进,袁传杰还那样,一路睡觉。他们的普桑车驶出大漠,经福海,绕过乌伦古湖,该湖蓝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云天,俨然一个北疆大湖。行进整整一个白天,傍晚前轿车越上一道山岭,司机小苏说,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两条山岭之间的谷地里。陈江南给袁传杰解释名词,说阿勒泰地区属哈萨克自治地方,阿勒泰这个地名出自蒙语,意为“金山”。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曾经经过这里,远征中亚、欧州。也有人说阿勒泰其实为“冬窝子”之意,是古时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驻留之所。
袁传杰问:“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一时语塞。
他们进了阿勒泰市区。到了预定的宾馆,陈江南在大堂办理入住手续时,第一句话就打听:“昨天阿勒泰没发大水?”
还真是发了。服务员说洪水从河里漫上来,哗哗哗好大,卡车都给冲走了,吓人得很,城里低洼路段被水淹没。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尔津那边咋样?”
服务员说布尔津不能去,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这边更大,路都给冲坏了。这边旅行社的喀纳斯游已经全部叫停。
陈江南掉头看袁传杰。袁传杰越发脸臭。他们都没说话。
他们去宾馆餐厅吃晚饭。这家宾馆环境优雅,绿树满园,一片一片,挺拔高大,长的都是白桦树。初夏时节,嫩叶满树,晚风中处处新绿。他们这一路都逢阴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阳斜照,白桦林间闪闪烁烁,都是阳光的碎片。
陈江南说这是北疆,植被独特,往喀纳斯更鲜明,类似欧陆风光。
饭后走出餐厅,太阳已经落山,黄昏迅速降临,气温也低了下来。陈江南说今天这一口气跑了七、八百公里,当年穆天子约会王母娘娘怕也没这么急,袁先生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袁传杰点头。他们进了房间。袁传杰住一个标间,导游和司机住隔壁一间。袁传杰没多耽搁,进房间擦一把脸,找件夹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门紧闭,那两个人悄无声息。
他轻轻关门,独自离开宾馆。外边已经发暗,他穿过公路走向城区。
他在市区外围的克兰河上找到了洪水,这条河河面宽阔,站在跨越河面的大桥上,只觉桥下河水浩荡。桥上的路灯光投下河面,即让奔腾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只见水流湍急,奔流之声轰隆轰隆,千军万马一般,果然如宾馆服务员所形容,叫“吓人得很。”袁传杰站在桥的中部往下看,观察洪水,好一会儿抬头,意外发觉桥那头有一个黑影,不动声色呆在暗处,是一个人。
那会桥上很安静,行人极少,偶有来去,都是匆匆走过。北国晚间,山风强劲,凉意袭人,这种时候,还会有谁如此沮丧,到这里来寻找洪水?
袁传杰快步过桥,沿一条大道走向城里。北疆内陆城市晚间比较冷清,街道宽阔,路灯明亮,但是两旁商店多已关门,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热闹之际。袁传杰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记随处可见。大街人行道这一片那一片铺布淤泥,还没来得及清除干净。一个沿街小公园地处低洼,眼见得一片狼籍,显然是被洪水整个淹没。一条道沟严重破损,路面上豁然一个深深的大洞,洞旁砖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从下边迸涌而出造成的破坏。但是路两侧建筑完好,没有倒塌,可推测人员基本安全,应当不会有什么伤亡。
袁传杰独自夜游阿勒泰市区,东转西转,漫无目标,徒步行走,如陈江南所笑,叫“视察灾情”,整整走了近三个小时,然后返回。再上大桥时,他又驻足不行,俯在桥中部栏杆上,脸向桥下水面,静静倾听。夜幕里河水咆哮,声响骇人,他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就那么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北疆深夜,温度降得很快,袁传杰虽穿上夹克,依然感觉挺冷,直捱到浑身冰冷实在呆不下去了,他才悻悻离开,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宾馆。
夜游期间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见异常,却也有一两瞥间,似乎又看到了大桥头的那个黑影紧随不放,恍恍忽忽有如梦境。
回到宾馆已是深夜。袁传杰注意到隔壁房门紧闭,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们继续动身,往布尔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陈江南却再没动议改变计划,可能因为清楚客人不会接受。袁传杰这人话不多,却特固执,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没到彻底绝望,显然他不会放弃,只好见了棺材再说。
布尔津距阿勒泰近百公里,他们走了将近四小时,途中有几处地段修路,施工人员在紧急修复水毁路面,车辆因之滞留。多费了时间,总的却还顺利。
袁传杰又是那句话,他问陈江南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笑,说一路上水可大了,没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传杰几乎睡了一路,跟头天一样。别说路旁的大水,北疆风光于他也是不视不见。陈江南说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没合眼。袁传杰不置一词,没听到似的。
到了布尔津已是午后,他们在县城略事休整,草草午餐。布尔津风情独具,街道很宽,两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样,造型雅致,阳光照耀下特别明丽鲜艳,如陈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种欧陆景象。他们把车停在城市外围,一条河流在那儿浩荡西去,江面格外开阔,流速不急不缓,水量显得非常丰沛。这是布尔津河。
陈江南说袁先生找洪水吗?在这里。
袁传杰问:“河水往哪去的?”
陈江南说它出国去了。布尔津河是从北边喀纳斯那里流下来的,经布尔津县城后汇入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向西流出国境,到哈萨克斯坦的斋桑湖,再北流入俄罗斯,汇进鄂毕河,流往北冰洋。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境内唯一一条北冰洋水系河流。
袁传杰说这跑得远啊。
陈江南说大约三千公里吧。袁先生跑得怕更远些,从北京到布尔津。
袁传杰没有吭声。
午饭时陈江南推荐一种饮料,叫“格瓦斯”,说是俄罗斯那边来的,口感独特。袁传杰尝了一点,果然挺特别,微酸,有点酒精度。正喝着,陈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着饭馆一角的电视机说:“完了。”
不是电视机完了,是电视机的画面:当地电视台正在插播一则通告,是布尔津旅游部门关于喀纳斯湖旅行的。通告说,由于近日接连降雨,山洪爆发,前往喀纳斯的道路多处严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车辆和游客受困滞留于山间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道路,预计四天之后可以全部修复。在有关方面发布通行通告之前,请大家暂停前往,以免被困于途中。
陈江南说:“就到这里吧,袁先生?”
袁传杰把饮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屏幕上没别的内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复播放。袁传杰神色惨淡。
陈江南说:“我说过的。不可抗因素,无能为力。”
袁传杰一声不吭。
4.
袁传杰踪迹的线索最终还是从北京找到。
袁传杰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谋杀,估计也不会在别的地方,就在那里。如果他真有什么特殊事项要办理,更极端点说,如果他因为某种缘故,在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后准备潜逃,永久消失,其暗迹也是隐自北京。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把寻踪重点放在北京。时间紧迫,他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搞出点眉目,以免误事。星期天下午发现情况异常,当晚多方联络,没有进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动身,亲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资深科长着便衣与张耀同行,这人长期从事刑侦,办案经验丰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长齐斌同意让公安人员参与。袁传杰是现任副市长,不管他是出意外还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缘故却遭无端怀疑,同样影响恶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请专家参与,尽快弄清情况,才好决定。市长特别强调,在情况尚未明朗前,须严格保密。
张耀与该科长着重查找袁传杰的去向。他们觉得袁传杰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这人缜密、细心,他那种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场合,出事而不为人所知的机率很低。另外他们觉得袁传杰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为之去了哪里,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经离开。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只到周边走走,那基本上不会有事,如果他不声不响就这么离开,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样的话他一定是走得远远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选当然是飞机。
袁传杰前往北京的机票是秘书在本市民航售票处定的,袁传杰交代秘书买单程票,因为他在北京还要办点事,回来的时间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传杰是本市副市长,经常在本市媒体出头露面,本市几乎人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远走高飞而不让人察觉、怀疑,他会选择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购买机票。袁传杰到达北京那天,本市驻京办主任带着车到机场接他,直接从出站口接到办事处,此后他并没有独自外出时间,直到最后离开。他当然可能直接去机场,临时买票动身,但是这人有“研究员”之称,行事线条很细,一向很有计划,应当会事先安排妥当。
驻京办总台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条线索。星期四晚,该小姐在总台值班。她记得当晚八点来钟有一辆小面包车停到办事处门外,车上涂有某航空票务服务公司标志。那个时间恰是袁传杰吃完晚饭,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当时袁传杰对办事处主任说,晚上他要准备一下明天在中国美术馆仪式上的讲话,然后早点休息。
总台小姐怎么会对某航空服务公司的标志有印象呢?因为该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门外有大幅标志牌和广告,标有联系电话。有心者路过一瞥,转身就能取得联系。
张耀他们立刻赶往该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个正着。购票记录清清楚楚,顾客是用电话联系的,服务公司当即送票上门,客人亲自验票,确认无误,钱据两清。购票人即袁传杰,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乌鲁木齐。
两个追踪者面面相觑。
袁副市长这干嘛了?乌鲁木齐!
恰在其时,张耀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却是袁传杰的妻子,副市长夫人。
她追问情况来了。此前张耀打电话问袁传杰行踪,把她问奇怪了,眼下轮她来跟踪追击。她说家里有件事要找袁传杰,怎么搞的,什么电话都找不着,手机一直关着,晚间也不开。奇怪了,从来都没这样过。他去北京开的什么会?加强安全生产管理的?高度机密?晚间也不能开手机?政府办应当多少知道点吧?
这还能怎么办?张耀主任支支吾吾,说袁副市长的那个会嘛,可能是比较那个那个。他也一直联系不上。没关系的,明天再试试,可能手机就开起来了。
那一刻他突发奇想,把市长夫人揪住了。
“有一个人从新疆打电话来,也是急着找袁副市长。”张耀问,“您知道袁副市长在新疆有什么事吗?”
市长夫人茫然。她说不知道,他们家没有谁在新疆。
“是新疆的乌鲁木齐。”
市长夫人忽然脱口问:“一个医生吗?”
“好像,好像。”
市长夫人说,曾经听袁传杰说起过一个什么医生,远得很,在新疆那里。他是随口提到的。他还说新疆不错,台风够不着。
新疆那里有一个医生,跟袁副市长有瓜葛。该医生所居地方不错,因为没台风。袁传杰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悄悄起飞,事前做一番精细筹划,抹除踪迹再关闭手机,让自己在这个信息社会里骤然蒸发,被疑为失踪,紧急查找。原来没大事,就是到一个台风够不着的地方找一个医生。
这种设想十足荒唐。
值得注意的是台风。袁传杰心里的台风情结相当之深。这有缘故。
前段时间,袁传杰在气象预报将有台风来袭时去了东屿湾,差点掉到海里。那时人们还多不以为然,觉得气象台那些再世诸葛就会“狼来了”。没料几天后台风真的从海里跑上岸来,来者不善,简直就是特意前来找碴。该台风强度很大,比历年同伙早了两个来月光临,于是大家有的忙了。
台风登陆在黄昏,中心位置掠过本市南部,距市区近百公里,全市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台风登陆当晚袁传杰留守市区,带着几个人于满城风雨中东奔西跑。按照职能分工,防灾抗灾事宜由防汛抗旱总指挥部调度指挥,另有领导专管,袁传杰主要是安全一摊,这种时候关注点还在防范安全事故。大至泥石流是否毁村破路伤人,小至街上广告牌被风吹倒是否祸及过往车辆行人,这种时候有的是事。天灾之下,人力难及,有时实无能为力,但是却不能因此听天由命,躲在家里喝茶睡觉。尤其是负一定职责者,这种时候哪怕什么都办不了,最好还得出入风雨之中,“亲临抗灾一线”,否则无事好说,一旦有事难逃失职之嫌。这道理各级领导都很明白。
当晚市安办主任刘志华紧随袁传杰,他们坐着袁传杰的轿车视察市区各险要地段,体验台风之骇人。晚十点来钟,风雨略小,袁传杰忽然要出城,北上,到东屿湾去。
刘志华支支吾吾说了半句话:“齐,齐市长好像在那?”
袁传杰一声不吭。
很异常。一段时日以来他总这样。
刘志华说的是半句话,意思却已表达完整。他是提醒袁传杰,此刻东屿湾那边的事情不劳袁传杰太操心。谁在那儿呢?市长齐斌亲自坐镇。这种情况下袁传杰不先打个招呼就拱上门去似有不宜。他的意思袁传杰能不明白?可居然一声不响。
台风到来前,市长齐斌安排政府领导们分头负责,袁传杰及另一位副市长留市区,其他人下县。齐斌自己去北部,控制全市情况,兼管邻近东屿湾的那两个县。通常情况下,除非他有所召唤,其他人管好自己的事就成,没必要自行其是去瞎插手。
但是袁传杰不管,一声不吭他就扑了过去。
东屿湾离市区有八十公里,有国道相联,为高等级水泥公路,路况很好,正常行车时间仅需一小时。当晚风劲雨猛,轿车不敢开快,整跑两小时才到东屿湾。袁传杰一路即不说话,也不打电话,不向市长报告,也不联系县里镇上,直接把车开到了东屿湾渔港,停在几天前他检查防灾时停过的地方。
海边正乱。时已午夜,渔港输变电设备为台风所毁,停电,一片黑暗,但是渔港附近人头晃动,风声雨声中人声杂沓,电池灯光乱扫。袁传杰当即色变。
东屿湾位居本市北部,离台风登陆点相对较远,受到的波及略小。当天下午至上半夜也曾风雨大作,此刻雨不止而风渐息,台风已到强弩之末,轮到岸上的人燥动不已。这一带有大量渔排和渔船,台风来袭前养殖主和渔工们统统上岸避风,那时大家知道保命要紧。待风雨稍平,命保住了,众人的眼泪哗哗哗就像雨一样下来了:如袁传杰所说,所谓海上渔村就是大片捆绑在泡沫浮子上的木头小屋,哪里经得起强台风摧残。几小时风雨大作,大片渔排被打得七零八落,散布于广大海域,黑暗中海面上到处漂着渔排残骸,其场面有如《泰坦尼克号》沉没。被台风摧毁的何止是水上木屋,这些木屋旁都有大片网箱,网箱里都养着鱼,对养殖户来说,这些鱼就是钱,动辄数万数十万元甚至以百万计,许多人全部的身家都在这里。活鱼不同于细软,无法捞出水席卷而撤,只能眼巴巴丢在海中,任凭风雨扫荡。
所以台风稍减人们穿着雨衣套着水靴有的还打着赤脚迫不及待就聚集在渔港边。晃来晃去满岸是灯。人群中有人喊叫有人哭泣,一些性急的不等天亮就划船下海,企图赶去收拾残局,抢回点老本。
袁传杰骂娘,说:“妈的,妈的!”
这时他才打电话,找此地副县长林和明。时已午夜,林和明却未懈怠,手机还开着,没有违背上级要求,有事一打便通。
“你在哪?”袁传杰问。
林和明说他在东屿湾。如几天前他向袁传杰保证的一样,台风未到,他就亲自率队到东屿湾坐镇指挥。这一次台风虽然是在南边登陆,对东屿湾一带的影响还是很大,灾情相当严重,尤其是海上网箱养殖户损失惨重。台风中,县乡村各级领导干部坚守在第一线,带领群众抗灾,齐斌市长顶风冒雨视察现场,做出重要指示,亲自组织指挥,给干部群众极大鼓舞。现在台风影响已经减弱,各级领导干部依然毫不松懈,坚守岗位,务必落实齐市长指示,夺得抗灾全胜。
“袁副市长有什么重要指示?”林和明问。
袁传杰冷笑。
“你真敢啊。”他说,“马上来东屿湾。我在这里。”
“袁,袁,袁,”电话那头声音一下子变了,“我是,我是。”
“该有的人一个人都没有!”袁传杰厉声道,“你这里出事了!”
林和明叫,他说不会的,他都安排好了,没有问题的。
“住嘴!”
袁传杰掐了电话。
袁传杰和刘志华在海湾边紧急调度,十几分钟后水上派出所的警员奉命赶到,镇上干部亦来到现场,海湾边的局面逐渐得到控制。袁传杰追问情况,得知台风到来时林和明确实在东屿湾,陪同齐斌市长视察各防灾环节。齐市长走后不久他才离开。林和明离开后,当地各方面干部觉得台风过了,情况已经缓和,没事了,一个跟一个接踵而去,睡觉的上床,吃宵夜的进店,受命值班的数人聚到镇政府办公楼,点起蜡烛围坐打牌,都没想到会有个袁传杰一头扑了过来。
袁传杰怒不可遏,他骂夸夸其谈,骂玩忽职守,说这能受得住吗?受得住吗!
这时有一个电话打到了袁传杰的手机上,却是齐斌,市长亲自打的电话。
“老袁在哪里?东屿湾?”
袁传杰忍着气,低下声说是的,顺道路过看看,情况不太好。
“你在那里就近指挥。”齐斌即下命令,“我让他们书记县长马上赶到。”
市长怎么会知道袁传杰的行踪?原来是林和明给他打了电话。齐斌说,林和明正在处理一件事情,比较重要,刚才专门打电话向他请示。从抗灾全局考虑,他同意了。林和明暂不返回东屿湾。
“你全权处理。”齐斌说,“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袁传杰一声不吭。
放下电话后刘志华问袁副市长又什么事情了?袁传杰很失常,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唯表情沮丧。刚才还在发火,忽然没了,话也没了。
后来了解,当时林和明确实回不了东屿湾,因为他已经跑得够远了。差不多在袁传杰从市区赶往东屿湾那个时间,林和明从东屿湾启程,经国道上高速,顶风冒雨直奔省城。林和明到省城做什么事呢?上省电视台,急送本市市长齐斌在第一线指挥抗击台风的新闻画面。市主要领导深入抗灾一线,本市新闻媒体尤其是电视台肯定要跟随记录并报道的,县里的电视台不用说更得到场。当晚齐斌亲临东屿湾,于大风大雨中视察,做重要指示,记者们很卖力,拍了大量画面,很有冲击力,极感人。齐斌一走,林和明即吩咐本县电视台的记者紧急编辑画面,报送省台,务必赶上省台的早间新闻节目。林和明说这一回特地让县台记者拿新买的新式数字摄像机拍,比市台记者的机器好,效果格外突出,栩栩如生,特别感人,得想办法让省台用咱们这些画面。
“市长肯定高兴。”他说。
为确保这条新闻及时发出,林和明用自己的车,亲自带记者连夜赶往省城。
林和明担任副县长前,在该县一个山区乡任乡书记,提拔时颇有些争议。这人年轻,聪明,会来事,很能干,但是名声不佳,有议论称他就是嘴功好,还有拍功强。这类干部比较占便宜,总是“小林不错”,领导有印象,比较得宠,容易脱颖而出。就这样他上了,当副县长,主管安全。
但是东屿湾出了事情:台风刚过,风浪不定,有几条冒险出港的木船失踪于夜海,船上载员多人,具体数目不详。
袁传杰说过,怕的不是天气不对头,是人不对头。他有先见之明。
5.
陈江南说,这辆一路哗哗叫唤的旧普桑轿车里一定有位贵人,逢凶化吉。他自己当然不是,也许是司机小苏?否则肯定就是袁先生了。
陈江南以此自嘲,也表现出他的意外与惊讶。那一路果然有趣,从昌吉动身起,一行人所到之处没有不发警报的。北疆洪水,处处告急,这种时候,除固执如袁传杰者才不言放弃。谁想每到一处都一样,似乎山穷水尽了,终于还是柳暗花明。
这天在布尔津吃午饭时,当地电视台播发的通知对袁传杰打击沉重。跟一路道听途说不同,当地旅游部门通过电视台发布的权威信息无法漠视,喀纳斯断路已无可争辩。这种情况下,掉头往回应当是最合理的,但是袁传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以一种对该通告充耳不闻的驼鸟方式应对,不松口,不放弃。
于是动身,直驶喀纳斯。大家嘴上没说,心里都很清楚,这一走大概属于安慰性质,走到哪算哪,肯定到不了头的。情况比他们料想的还要糟糕:刚出城他们就遭遇了交通滞留,在一个水毁路段等了近一个小时。末了前边传来消息,说公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道路,但是情况比较严重,路基都破坏了,工程量不少,这个地段至少得到晚间才可望通行。那时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撤退。
他们在布尔津住了一夜。这一夜不在原先的行程计划里,陈江南说这就“不可抗因素”。日程无法执行,时间拖延,游客很失望,费用还得算,不是谁的错,老天爷负责。他们住的旅社设施略差,陈江南说咱们这是临时安排,不能要求太高,对付一下吧。袁传杰说就这样,反正一晚上。
陈江南问:“袁先生还去视察灾情吗?”
袁传杰说今晚免了,不去。
陈江南笑,说昨晚真冷。其实冷不怕,只怕袁先生失足落水,掉到克兰河里。
原来昨晚阿勒泰夜幕里时隐时现的黑影不是别人,就是他。旧日刑警跟踪有术。
当晚袁传杰一直呆在房间里,哪都没去。第二天早晨陈江南跑过来打门,袁传杰早就起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陈江南说:“袁先生看通告吗?电视台正在播呢。”
袁传杰说还是昨天那个。
陈江南说此路不通,怎么办?已经耽误一天了,袁先生可以再耽误几天?
袁传杰说走吧。
往哪走呢?继续向前。袁传杰咬紧牙关,还是上喀纳斯,决不后退。吃过饭他们上车,沿昨天退回的道路前进。到昨天滞留的地点一看,路已经抢修起来,车缓缓可过。他们的普桑穿过那段路,转上通往喀纳斯的岔路口,立刻感觉到情况异常:岔道口处很平坦,视界开阔。举目四望,一条路竟不见一车来去。
陈江南说都停了。
袁传杰绷着脸不发话。小苏方向盘一打,硬着头皮独自开上空荡荡的公路。
从路口到喀纳斯还有百余公里。走了十数公里,他们在一个上坡地段碰到了第一辆车,是从对面开过来的,货车。陈江南让小苏把车停在路旁,推门下车,站在路旁打手势,请货车停下。他向货车司机打听情况,司机说,前边盘山公路塌方了,正在抢修,车辆改道,走一条临时便道,转上一条旧路,有数公里长,坡度大,路况极差。
“小车不行。”司机看着他们的桑塔那摇头,“底盘过不去。”
袁传杰说:“走。”
他们上山,走了十余公里,果然到了货车司机说的那个临时便道。一路闷声不语的袁传杰忽然指着前方说:“看。”
有一辆小车正在前方便道上艰难打转,缓缓而下。
袁传杰情绪大振。他给驾驶员小苏打气,做思想鼓动,如发布抗击台风动员。他说谁讲过不了?他们能行,小苏你也行。人家的车有四个轮子,咱们也一个不缺。
他们驶上便道。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到处坑洼,遍地泥泞,满路车辙,这种路几乎是没法开的。小苏凭息静气,左打右旋,硬是开着车冲了上去。
他们跟上边下来的小车交会时,那车已经陷在泥地里动弹不得。
后来途中,类似险境还有三四处,居然一一闯过,无一沦陷。这一段路果然受灾严重,一些山间路段几被泥石流淹没,有巨石横压路中,只小车可以绕行石侧,从路坡冒险闪过。所有毁坏险段都有公路部门人员机械抢修道路,所幸他们没有禁止零星车辆通行,袁传杰一行得以侥幸一一历险而过。
午后时分,历经艰难,他们终于到达喀纳斯景区入口。冒险宣告圆满,此刻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止袁传杰走向喀纳斯水怪。陈江南便说车上必有贵人,逢凶化吉,一边自嘲,一边由衷惊讶。
这时太阳出来了,喀纳斯景区林木葱郁,阳光下格外明净。
根据景区管理规定,所有外来车辆必须停在入口停车场,进入景区人员一律换乘景区交通车。他们换了车。袁传杰居然在景区交通车上睡着了。从布尔津到喀纳斯,一路险情不断,有的地方只容车过,乘客得下车步行,袁传杰没找到机会睡觉。换乘景区交通车后,就那么二、三十分钟时间,袁传杰一闭眼睛就睡了过去。
到站时陈江南把他摇醒。袁传杰把身边的提包一抓,跟着下了车。下车一看即发觉不对:这是在路边,山坳间,不见喀纳斯湖水面,也不见酒店宾馆,路两旁绵延着两排民居,一幢一幢是各式各样的单层小木屋。
陈江南说这是图瓦人村寨。路边小木屋都是旅店,可供住宿。喀纳斯湖还在山里头,坐交通车可进。陈江南说这些小木屋旅店极具喀纳斯特色,特别有意思。这边这家“安德烈”旅店不错,店主是俄罗斯裔。他曾带团住过,今晚就安排在这里。
袁传杰眯起眼睛看陈江南,不说话。陈江南笑,说袁先生真是不得了,不吭不声,记性好极了。袁先生特别较真,他不敢也不会骗袁先生的。没错,旅行社跟袁先生说的是安排在湖边星级宾馆过夜。他酌情做了改动。这不是违约,合同里有相关条款,允许根据具体情况调整住宿宾馆。
“我断定袁先生从没住过这种小木屋。”他说,“星级宾馆哪里没有?喀纳斯的小木屋还哪里有?”
袁传杰一摆手,算了。陈江南还笑,说行了就这样。他知道袁先生其实对旅馆最没要求,袁先生在车上睡得着,在床上根本就不合眼。
他们入住“安德烈”旅店,该店名与图瓦人的族系无关。图瓦人属蒙古族,为喀纳斯地区原住民。据说当年成吉思汗大军远征中亚途中发现喀纳斯水草丰美,一些无法随队远征的伤病员和守护人员便被安置于此,以后世代相传,被称为图瓦人。图瓦人村寨是他们居住、生活的村落。喀纳斯开辟为旅游区后,景区为图瓦人建造了新村,原住居民均已搬迁新村居住,旧日村寨已成为旅游文化服务设施,其中有的改建为旅店。“安德烈”旅店店主是位女子,三十来岁,人高马大,皮肤白皙,似乎真有俄罗斯人血统。她的普通话口音浓重,说得却很清楚。她称自己来自布尔津,在这里租屋经营,店里的几位员工都是其家人。袁传杰他们到时,老板娘率一男一女两位员工正抓紧雨后初晴时机打扫内外,忙得一刻不停。小木屋外的绳索上晾晒着一件件被单。
陈江南把袁传杰安置在这里自然别有原因,不仅是口头上说的那样。这家小木屋旅馆收费低廉,看上去也干净,但是比较简陋,房间很小,没有卫生设备。院落后部栅栏外有一个独立小木屋,那是公共厕所,只一个蹲位,下边一个粪坑,条件较差。
陈江南说袁先生克服一下,保证比住宾馆印象更深。今天这一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折腾得够呛,袁先生肯定累坏了,进店先休息吧。
那时大约下午三点,是东部一点钟光景,北疆山谷阳光灿烂。一行人把行李拿进房间。可能因为道路塌方游客禁足缘故,安德烈旅店今天没有其他客人,就他们三位。老板娘挺慷慨,收的是单铺钱,却一人给一个单间。他们占了一个小木屋,两左两右有四个小隔间,中间一条小走廊,他们一人一间,尚有盈余。木屋各房间都是木板相隔,袁传杰住里头,陈江南挑的是与袁传杰紧邻的隔间。他笑,说不必打呼噜,袁先生就是说句梦话,他这头也会听个一清二楚。
这人总这样,话外有音。
他们在小旅店里吃午饭。小餐厅设在一旁另一幢小木屋里。陈江南让店里的男伙计炒了几个菜,给小苏要了一瓶酒以示缟劳。他说袁先生这一路累坏了吧?弄到这会才吃上饭,辛苦了,吃完了好好休息会儿。袁传杰没有答话,他吃了两小碗米饭,把筷子一放就起身出门。一旁陈江南把剩下的小半碗饭一丢,跟着追出了小木屋:“袁先生去哪?喂!”
袁传杰一声不吭,眯眼看看外边。老板娘领着她一男一女两位员工在涮洗水盆。袁传杰打个手势问老板娘:“喀纳斯湖怎么去?”
老板娘说到公路边等,那头有个站牌。一会儿会有交通车来。坐车到终点就是喀纳斯湖,不远的。
袁传杰走出安德烈旅店的栅栏门,上了公路。后头有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知道一定是陈江南跟过来了。导游陈江南声称曾当过刑警,此刻吃饱了没事,情不自禁似乎又在重操旧业。
这时还早,北疆夏天,白天格外长,此刻遍地阳光,有足够的光线和时间可资利用,开展有关活动。
袁传杰在路旁站牌下等车,陈江南把他一拽,说不对,在对面。袁传杰跟着他穿过公路,走到对面的站牌下。袁传杰有些犯疑,老板娘指的似乎是往山里的方向,陈江南怎么会拉他到这头,搭往外去的车?但是他不敢太确定,因为初到此地,加上刚才他在交通车上睡着了,一时还搞不准方向摸不着头脑,权听导游的。
两人上了景区交通车,车往外行,到一个三岔口右转,一直往前开,到终点一个大停车场下车。袁传杰明白了,果然不对,陈江南做了手脚。
这人听到了他跟老板娘的对话,知道袁传杰问的是喀纳斯湖。他偏把袁传杰拉到公路对面,上了相反方向的车。现在他们面前哪有湖,就一座山。
袁传杰非常恼火,说搞什么鬼!
陈江南不慌不忙。他说袁先生不是要看喀纳斯湖?就在那山顶上。
这不屁话吗?陈江南却胸有成竹。他说真是这样,不是说湖在山上,是山上可以看到湖。山上有一个亭子,叫“观鱼亭”,观的哪条鱼?自然就是水怪了。这里专看喀纳斯水怪,是本地最主要的一个景点,否则哪有交通车来去?这个亭可以从最佳角度观赏喀纳斯湖,要对喀纳斯湖有个全面印象,唯登顶远眺。为什么花老大劲在山上修路建亭?为什么把它命名为“观鱼亭”?就这个道理。
袁传杰本打算立刻掉头,搭交通车返回,再趋喀纳斯湖。听陈江南一说,当下改变主意。陈江南去买了票,他们换乘一辆上山的车,车上已有十数位游客,大家一起顺盘山公路往上。盘山公路七弯八折,只到山腰,那儿建有停车场。下车后游客们沿山路拾阶爬山,个个气喘如牛,一直走到山顶。
果然有一个亭子,果然就是“观鱼亭”。山岭另一侧,喀纳斯湖狭长弯曲的蓝色湖面静静舒展于群山之间,两岸植被繁茂,湖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景色真好。同车上山的那些游客兴奋地大叫,照相机、摄像机拍个不停。有几位游客拿的是望远镜,他们用那东西对着湖水晃来晃去,远远地从山顶向湖面大声喊叫,命令水怪即刻现身。
袁传杰什么都没带,即不照相,也不望远。他绕到亭子外边,在路旁找个地方,坐在台阶上,眯起眼观看下方的湖泊。从山顶到湖面少说几百上千米之距,此处拿肉眼能看到的鱼,恐怕至少得有巡逻艇之大,必水怪无疑。袁传杰并不心存侥幸,没多少期待,不必学那些持望远镜者向湖水大呼小叫。他静静席地而坐。山上有风,很凉爽很宜人,他把身子往一旁石头上靠,没干别的,居然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陈江南一张笑脸在他面前晃。
“袁先生真有意思。”他说,“有意思。”
他说该下山了。袁传杰注意到果然游客尽去,观鱼亭上只剩他们两人。
他站起身朝远处看,喀纳斯湖看不到尽头,远远隐于远方山岭的后边。陈江南遥指上游方向告诉袁传杰,友谊峰以及国境在那个方向,还有近百公里。这里看不到,也没有道路相通。从喀纳斯往友谊峰无车可开,无路可走。当然也还有办法,例如骑马。在这里买一匹马,雇一个向导,顺湖边小路绕行,有的地方没有路,那就从林子里穿过去。估计至少得走一个星期,如果没碰上熊或其他猛兽,就有望达到目的。
“袁先生买马不?”
袁传杰说考虑考虑。陈江南说不管想干什么,如果确实需要,无论如何先跟他说一声,他尽量帮助安排,游客千万不要自行其事。否则可能后果严重。
“袁先生挺特别,”他笑,“不同常人。”
他说他觉得袁传杰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表情。袁传杰几乎没有笑容,这一路没见他笑过一次。有那么沉重吗?哪怕是条鱼,有时也会咧下嘴的。
袁传杰说鱼没有笑肌,它们不会笑。他研究鱼,他知道。
“也许水怪会笑,它比鱼进化。”袁传杰冷笑,“所以要来研究它。”
他们下了观鱼亭,乘车回到小旅店。
晚饭还在“安德烈”安排。陈江南说累坏了累死了,主要是睡眠不足。前天晚上没怎么睡,昨晚也一样,总怕袁先生说话不算数,又跑去视察灾情了。今晚袁先生还行动吗?咱们早点睡?袁传杰平心静气,说两位好好休息,他还打算出去行动,看看喀纳斯的夜景。他在观鱼亭上睡过觉了,床上反正白躺。
陈江南大笑,说这一趟导游费真应当加倍,太苦了。
看来他并不像声称的那样累,当晚依然紧随袁传杰不放。他向老板娘要了两件军大衣,自己一件,给袁传杰也披一件,说喀纳斯晚间很冷,没大衣对付不了。
两人夜游喀纳斯景区。他们去景区中心地带参加篝火晚会,那是一个收费游乐项目,露天场地、露天舞台,有篝火熊熊燃烧,有当地艺术团体表演民族歌舞节目,高音喇叭轰隆轰隆,游客和当地青年围着篝火踩着音乐节奏跳舞,气氛热烈接近狂欢。袁传杰裹着从旅店租来的军大衣站在场边冷眼旁观,一呆近两小时,直到晚会散场。陈江南在篝火边不停地打哈欠,却坚持不撤,始终不离左右。
散场后他们没赶上交通车,两人并肩步行,于夜色中徒步返回,好在都在景区里,几站路,不算特别远。眼看着前方图瓦人村寨两排灯火在望,景区忽然意外停电,刹那间前后左右灯火尽熄,天地一片黑暗。
陈江南伸手一把抓住袁传杰的手臂。这人手劲极大,一抓就把袁传杰抓痛了。
“干什么!”
陈江南笑,说袁先生站着别动。这黑古隆冬的,什么都看不见,危险。
他们站在路边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喀纳斯夜幕漆黑,他们脚下的道路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探脚。更大的麻烦还在前边:前边一片漆黑,图瓦人村寨木屋相连,安德烈旅店在哪里?从哪个位置摸下去能够通向该旅店的栅栏门?
陈江南说不能动。这里店店有狗,狗的嗅觉眼力都比人好,咱们看不见它,它可看得见。夜深人静,主人们睡了,狗没睡。这时候的主人们不管狗,咱们一弄出动静,它肯定扑上来咬。那可惨了。
袁传杰说:“行了,你松手。”
陈江南把手劲放小点,却不松手。他说可不敢把袁先生搞丢。
他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静等,指望景区迅速恢复供电照明,以当时情况看,似无第二种办法可供选择。估计因为刚刚闹过的水灾对这一带供电系统有所影响,当晚的停电竟异常漫长,他们俩呆立路旁,伸长脖子,度秒如年,始终没看到电灯再亮。
有一条手电筒光柱忽闪忽闪,从前头晃了过来。是一个行人,静夜里脚步声很重,引发路旁汪汪汪持续不绝的狗叫。
“喂,喂,师傅,”陈江南叫唤,“帮帮忙!”
手电筒光柱停下来,在他们身上晃了两下。
“在这啊。”
来人竟是安德烈旅店的男伙计。原来是老板娘吩咐他出来找人的。景区一停电,老板娘发现袁传杰他俩没回来,知道麻烦了,立刻吩咐伙计打手电出门寻找,免得客人野鬼般没着没落迷失于喀纳斯山间。小旅店还真有人情味。
袁传杰和陈江南回到小木屋,借着手电筒光匆匆洗脸擦脚,进了各自的房间。陈江南把小木屋朝外的门掩上,把门扇的铁丝钩扣好,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锁,咔嚓一下,把一屋三人包括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袁先生要出去解手,或者想干其他什么,尽管把我叫醒,我给您开锁。”他笑嘻嘻道,“咱们不怕麻烦,安全最重要。”
也不知他是要防备外边的人不请自入,还是防备里边的袁传杰擅自出走。这把锁颇解决问题,他改变计划,安排客人在这简陋的小旅店过夜,用意可能尽在于此。
袁传杰一声不吭。
他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被子热烘烘的,有一种阳光的气味。小旅店充分利用了北疆初夏灿烂的阳光,把被子晒得蓬松,盖在身上挺舒服。但是没用,袁传杰知道自己依然会是一夜无眠。
陈江南敲隔板,向袁传杰道晚安。他说袁先生好好休息,今夜肯定平安无事。放心吧。他带的团一向安全,至今保持不败记录。袁先生可能记得合同里有一个条款,关于旅客安全责任的。如果一不留神让袁先生出了意外,公司得赔一大笔钱,他本人也得承担责任。搞不好这一行都不能干,得另起炉灶,再谋生路。也许回去干刑警?
袁传杰让他赶紧睡,说:“天一亮我就上喀纳斯湖。”
“你在观鱼亭不是都看了吗?”他在那边叫,“水怪见不着的!”
袁传杰一声不吭。
6.
李医生说,他跟袁传杰讨论过喀纳斯水怪,讨论得比较深入。
张耀不知道喀纳斯水怪。他请李医生解释,好一阵子,明白了,是新疆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喀纳斯湖里的一种东西。这东西曾几度沸沸扬扬,但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学术界目前尚无定论,类同于闻名全球的英国尼斯湖水怪。
张耀从北京直接飞回省城,连夜上门,找到了这位李医生。此前张耀不知道该医生,有如他从未听说过喀纳斯水怪。毕竟世界太大,医生太多,资讯也太杂。张耀奉命紧急追寻疑似失踪的副市长袁传杰,有一条线索通到了李医生这里,引出这条线索的不是别人,还是袁传杰的夫人。
那时袁夫人已经极度紧张。袁传杰这种消失方式是否正常,当太太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袁传杰从政之前曾为海洋生物专业研究人员,他的个性较一般官员特别。但是显然他还从未如此消失过。难怪其夫人要紧张不尽。
袁夫人打电话给张耀,追问其夫下落,张耀借机打听情况,了解袁传杰与新疆有何瓜葛,袁夫人说不出究竟,只想起袁传杰提到过一位医生,以及台风。事后袁夫人越想越不对劲,便给本市医院一位副院长打了个电话。副院长是位内科医生,袁传杰因为睡眠不好,经常找他诊断开药。袁夫人询问该副院长是否知道一位远在新疆的医生,袁传杰是否跟副院长提起过这个人?
副院长说他不清楚。因为相距太远,本地医务界跟新疆同行联系不多。
“袁副市长出差了吗?”副院长问,“不能电话问问?”
市长夫人脱口说,不知怎么搞的,袁传杰忽然联系不上。政府办张主任也在找他。
副院长说:“可能有些特殊事情要处理。他那种身份的领导,免不了的。”
副院长放下电话,思忖半天,终于痛下决心,打了政府办主任张耀的手机。那时张耀还在北京,正不知如何是好。副院长一个电话,即柳暗花明。
副院长知道袁传杰的一些情况,绝密,连袁夫人他都没敢多说。此刻他感觉事态有些严重,不能不报告了。袁夫人在电话里提到张主任,所以他直接找了张耀。
原来一段时间里这位医生一直悄悄给袁传杰服用一些特殊药物,袁夫人以为那是一种治睡眠不好的药物,其实不是。袁传杰接受的是抗抑郁症的治疗,他的抑郁症已经相当厉害。袁传杰清楚自己患的什么疾病,他认为症状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要求医生为他严格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种情况可以理解,类似官员患病,哪一个都不愿外界沸沸扬扬。袁传杰最绝,连家人都不愿告诉,理由是其妻心脏不好,一向神经兮兮,可能经受不起,别让她担惊受怕。副院长对袁传杰的情况不太放心,副市长毕竟本地高官,治不好责任重大,为保险起见,副院长请省立医院的李医生参与治疗。李医生是心理学和精神病方面的专家,专业水准很高。袁传杰定期到省城找这位李医生诊疗,这件事除医患当事人,只这位副院长清楚。
张耀一颗心放了下去,一颗心又提了上来。副院长提供的消息太重要了,显然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袁传杰有问题,是身体方面的,不太可能是图谋出逃,如报纸上屡有披露的贪官。这就好了,不会是天大的事了。但是以现有情况看,袁传杰的抑郁症挺严重,挺麻烦的。把他找到了就好,再找不到,会不会接着还出什么事情?所谓外事无小事,官员走失当然更无小事,不管所因为何。
张耀向市长齐斌紧急报告后,带着追逃专家从北京急飞省城,找到了李医生。
李医生确认袁传杰的病况,说病人临床表现很典型:焦灼,自责,对自己和外部环境极度关注,感到不满、痛切,失败感深重,严重时整个人几乎被这种感觉所控制。这个病人自制力很强,极力想摆脱自己的心理困境,摆脱的意愿跟沮丧感一样强烈,他竭力自我调节,认真求治医生,但是总为现实生活中的重重压力和内心苦恼所困,更深地陷入无能为力,抑郁不能自拔,时常感到沮丧接近极点。
“情况比较严重。”李医生说,“目前只能用药物控制加心理治疗,疗效因人而异。这位病人在我这里定期接受诊疗,效果不明显,时好时坏。”
张耀询问袁传杰是否跟李医生谈过新疆的某一位医生?李医生当即非常肯定地回答,说那不是医生,是一条鱼。
于是提起了喀纳斯水怪。
李医生告诉张耀,袁传杰自称注意喀纳斯水怪已经很长时间了。身处东部沿海的袁传杰对北疆深处高山湖泊里的鱼发生兴趣,与他的专业和疾病有关。他读的是水产,当研究员,从事海洋生物养殖研究多年,对水下生物比较敏感。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喀纳斯水怪,但是直到这几年才特别留意。为什么呢,因为身体状况。他当副市长后主管安全,忙碌不已却屡遇问题,安全隐患很多却消除无力,心理压力巨大。让他最感痛苦的是不少负责官员状态不好,且有越来越糟之势,一味嘴上功夫,好大喜功却不抓落实,一些可以防范的事件没有防住,不该出的事故不断出现。他自己说,没有一天不神经紧绷,老觉得要出大事,天崩地裂、火山爆发、巨浪滔天、海啸扫荡一般,不安全感非常强烈,任何时候都挥之不去。他不能让自己不担忧,也没法让自己无所谓。坐等大难临头,天塌下来一起死,不行的,得努力想办法,防范排除,安全重于泰山。于是就让自己更其难过。他知道总是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早晚得崩溃,要自我排解。他试过很多办法,意外发现喀纳斯水怪对他有些奇特效果。有时碰到一些特别情况,弄得难以自拔,翻来覆去彻夜不眠,他会努力转移注意,让自己想象潜藏在远方冰冷湖水里的那个生物,逐渐冷静下来。该水怪于他,有时有如医生。
李医生并不觉得奇怪。类似病人他见过很多,什么样的都有。他顺着袁传杰的思路,跟他探讨喀纳斯水怪。他发现袁传杰心目中那个至今没人见过的水下怪物在某种程度上是病人自己的投影。袁传杰认为该生物也有不安全感,眼下极其强烈。它可能已经生存了数百年、上千年,一直平静地活动在那个高山湖泊里,不受骚扰。现在情况变了,人发现了它的踪迹,千方百计要证实它的存在,打算让它为人所利用,有如沿海水产养殖场网箱里的鱼类。人们拿望远镜观察,用仪器测量,在湖里张开大网,放摄像机下潜窥拍,对它构成巨大威胁。前些时候曾有报道,一游客用dv机拍到了水怪浮上水面流动时激起的水花。为什么它不像往常一样静静潜伏于深水里,会这么冒将出来?可能因为不安,对自身面临的威胁和困境的强烈不安全感。
李医生让他解释困境。袁传杰说,他收集了一些资料,研究过喀纳斯湖的成因。这个湖可能是地球冰期远古冰川运动的结果。冰川在山谷里运动了数百数千万年,谷地里的巨石砂砾被运送到谷口堆积,渐渐谷地深而谷口浅。当地球进入暖期,冰川消融,谷地积水成湖,这就是喀纳斯湖。这个湖湖面长达二十余公里,最宽处近三公里,最深处近二百米,湖水之深仅次于长白天池,为我国内陆第二,其地型可容大型水生物藏身。但是湖口很浅,小鱼可以游出去,顺喀纳斯河到额尔齐斯河,再到鄂毕河,顺利的话它可以一直游入北冰洋。大如水怪那样的生物就没办法了,它注定得生活在喀纳湖里,它属于这个湖,面对安全威胁它无处可去,无能为力。
李医生说他记得当年水怪现身的消息。从那以后,好像没再听说它又出现。
袁传杰说这不表明它感觉安全了。人们没有放弃搜寻它,它也没放弃,尽量深藏不露。它得生存,虽然无能为力,还得尽力而为。
李医生把诊疗中的一些情况告诉张耀。他说,抑郁症患者的一些念头会比较古怪,但是可以从中发现现实生活的痕迹。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道理类同。
张耀说,他找李医生了解袁传杰的情况,是因为有消息表明,袁传杰可能出人意料地独自前往新疆,事前没跟任何人提起,至今无法联系。他到那里会是干什么?如果不是找医生,难道是去找那个水怪?
李医生问:“近期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让他特别沮丧特别无能为力的?”
张耀说确实有些事情。
李医生说也许他已经接近崩溃。
张耀询问崩溃。李医生说,抑郁症是一种心理顽症,严重者死亡率不低,一些抑郁症患者选择自杀以结束内心苦痛,其中不乏高官、巨商、社会名流和明星。
张耀面容失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袁传杰疑似失踪后,市长齐斌立刻让张耀找安办问台风,为什么?有原因的。
台风扫荡本市那天晚上,袁传杰漏夜急奔,前往东屿湾,处置了渔港一场乱局,但是迟了。由于林和明等当地官员的失管失误,一起海难已经酿成:一些养殖户主急于上渔排抢回损失,冒险驾船连夜下海,因风浪尚大,船行不稳,海中有几条渔船相撞、意外倾覆。当夜袁传杰在东屿湾与赶来的各方人员全力组织搜救,直忙到第二天上午,海难情况基本明朗:数名落水人员得以生还,不幸死亡者统计为八人,有一人报称失踪,生不见人,死未见尸。
袁传杰怒不可遏,至浑身发抖。但是那时他已经骂不出声了。
袁传杰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因为他屡屡交代,百般关心,亲自视察,亲自布置,居然还出这么大的事,实在太不应该。但是不止这个,袁传杰之怒另有背景:时为五月之中,还在本年度上半期内,本市的安全记录即已屡屡亮起红灯,袁传杰作为分管副市长早就吃不消了。
本年一月,春节临近之际,本市南部某县首开记录,创造开门红:一家生产烟花爆竹企业,为抢春节生意牟取暴利而漠视安全规则,工人违章操作,致发生爆炸,车间被夷为平地,十一名工人死亡,四名重伤。经查,该企业长期以来管理不善,安全隐患众多。但是县、乡两级有多名官员介入其经营,充当保护伞,从中获利,有关安全隐患因此不得解决,终于酿成大祸。
三月,省里召开安全生产工作会议,省领导强调狠抓安全,切实扭转重大事故不断的险恶势头。会议期间,本市郊区疾病控制中心在建大楼突然发生倒塌事故,已建五层楼体连同周边脚手架一起塌毁,施工人员和路人共十三名死于事故。事故发生于省安全会议期间,格外引人注目,影响特别恶劣。据查,施工单位严重违规,偷工减料,同时恰逢连日阴雨,楼体浸水严重,导致倒塌。该事件最终引发连锁反应,郊区数位负责官员因介入该工程招标牟利被查,多人入狱。
五月初,黄金周期间,一旅游服务公司所属载客大巴因超速行驶,于山间道路倾覆,摔入近二十米的峡谷,车上二十一名旅客死亡,重伤十余名。事故发生后省领导亲临视察,震怒。袁传杰及本市相关人员均焦头烂额,无地自容。不料事情意外发生转机:经公路部门查核,旅游大巴出事地点位于两市交界处,已开出本市界六十余米。根据有关规定,这项事故归入邻市记录,不计为本市当年重大安全事故。
就在旅游大巴事故刚结,大家惊魂甫定之际,台风来了。为什么别的人不以为然,认为气象台一向就会“狼来了”,袁传杰却那么当真,亲自前往东屿湾检查布置,亲自下海上船,查问船老大手机是否可用,以至差点落水。为什么?如他自己所再三强调:“咱们受不起的。”很悲凉,但是确实就是这样。接二连三发生安全事故,分管官员是要负责的。为了烟花爆竹爆炸案,袁传杰已受过一次处分,疾病控制中心在建大楼案的处理尚在议中,跑不了还有袁传杰的好看。再出一次大事真是受不起了。
因此东屿湾海难,袁传杰欲哭无泪。跟随袁传杰到渔港处置事件的市安办主任刘志华却在那会偷偷拍胸脯,连称万幸。他的动作很隐蔽,不敢给袁传杰看到。刘志华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良心大大的坏,他有些缘故。
他们在东屿湾指挥搜救,坚守三天,直到海难中失踪人员的下落最终明朗:这人死了,遗体被海流带到东屿附近,被渔民发现。海难搜救活动就此告结。
袁传杰离开东屿湾返回市区。
谁都没有料到,这起海难还另有波折,无法画上句号。
只过三天,市安办主任刘志华专程跑到政府大楼,紧急求见袁传杰。时袁传杰正在会议室里参加市长办公会。刘志华在会场外,通过在会场出出入入的政府办主任张耀给袁传杰递了张字条,说有重要事项需要汇报,请袁传杰出来片刻。袁传杰心知不好,即起身离会,带着刘志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刘志华报了一个意外消息:东屿湾海域又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两天前,有海上作业船只发现一具死尸在海中漂浮,与受台风毁坏的网绳木桩浮子等物品残物缠绕,做一堆随海浪起落。该船当晚返渔港后即向管理部门报告。时林和明副县长在东屿湾处理海难善后事项,他安排人员连夜入海搜寻,在我方海界内没有发现该遗尸。东屿湾海域南侧属本市,北侧属邻市,海界线大体沿中线划定,随海流浮动的物体,有可能时而漂入本市海域,时而漂出。隔天这具浮尸在邻市海域被发现,对方推测是本方这次海滩人员遗体,通知林和明他们前去收尸。林和明指示拒绝受领,声明本县海难失踪人员已经找到,该尸与本地无关。
“有传闻说,是林和明做了特殊安排。”
刘志华用了一个很含糊的词。什么叫“特殊安排”?那其实类同于抛尸。东屿湾此刻多有传闻,说海上的尸体一开始出现在南侧我方海域,它不是自己漂到北边,也不是海流带过去的。是林和明派人把它趁夜悄悄拖离,弄往人家的海域。
这一具尸体为什么会受到如此眷顾?有原因的。根据本省安全生产事故处理规定,死亡十人以上为重大安全事故。本次海难原报死亡八名,失踪一名。后失踪人员遗体被搜获,死者数目升至九名,只差一个即计入重大安全事故之列。事发当时,随同袁传杰在东屿湾处理善后的市安办主任刘志华偷偷拍胸脯暗称万幸,原因就是这个。本市上半年事件屡发,重大安全事故已经两起,上上下下早都吃不消了,再来一起还怎么承受得了。这次也算老天爷手下留情,只差一点。
哪想现在忽然多出了一具遗尸!
林和明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县长,他知道什么叫做重大安全事故。几天前,台风登陆当晚,林和明认为风头已过,掉以轻心,为了博得上级的欢心,他把东屿湾弃之不顾,漏夜赶赴省城,送一盒新闻录相带,致渔港局面失控,意外海难骤发。此刻,在处置海难之际,他深知如死亡人数达标,本次海难升格为重大安全事故,作为分管领导他难逃责任。所以他铤而走险,暗做手脚。
刘志华听到情况,知道弄不好会有大麻烦,即向袁传杰做了单独汇报。刘志华说林和明封锁了有关消息,包括不向市里汇报,大概是想把事情捂住。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眼下渔港那边到处传闻,议论纷纷,已经传到他这里来了。东屿湾北边,邻市方面肯定不会听之任之。一条人命不是一块浮子,哪有可能随便一丢了之。
袁传杰听了情况,沉下脸一声不吭。他当然知道这一具无名死尸的爆炸性。对林和明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炸弹,对袁传杰恐怕更其不祥。
他问了一个问题:“海难失踪人员到底是一名还是两名?”
刘志华说,从一开始镇里县里上报的情况就是一名。但是不能排除另有其人的可能。海上渔村人员杂沓,来来去去,许多养殖主雇用的员工是外来民工,全国各地哪的人都有,其中有些人确实来历不明,甚至有个别在老家犯案逃跑,被公安部门通辑的嫌犯匿名混迹于民工中。所以一旦出事,到底有谁,各自什么来历,一时还真是一锅粥搞不清楚。如果加上有谁做手脚,就更搞不清楚了。
袁传杰一声不吭。刘志华干站了会儿,很尴尬。
“市长我,走了?”
袁传杰一摆手让他留下来。
当着他的面,袁传杰给林和明打了个电话。林和明在电话里一听是袁传杰,连声叫唤市长,问市长有什么重要指示?语气发怯,极不自然。台风夜出事之后,林和明碰上袁传杰总是这样。
袁传杰直截了当,指示三条:第一,立刻派出人员,由地方政府和警方人员一起,把已经在东屿湾海面漂浮多日的尸体拖上岸,妥为处理,绝不允许置之不顾。第二,立刻组织对尸体的鉴定,并发布招领信息,尽快搞清其身份和来历。第三,立刻将发现无名尸体的情况正式呈报省市两级安办,说明海难死亡人员确切统计数字有待进一步核实,需要承担什么责任绝不推诿。
“就这三条,不许违背,不许打折扣。”袁传杰说,“报告少写一个字,我保证让你哭一辈子。”
不等林和明回答他就放了电话。
他对刘志华说:“他妈的还什么重要指示?没有了。”
他说他二十四小时不关手机,日日夜夜都在防备。每天晚上都一样,刚迷糊过去,马上感觉手机振铃,当即惊醒,这才发现是幻听,哪有电话呢。哪里还睡得着觉。事情这么多,责任这么大,偏偏又是这么些人,这还有什么办法?
情绪极度低落。那一刻很悲凉,很无力,接近崩溃。
两天后他动身去了北京。
7.
袁传杰和陈江南搭乘景区交通车直奔喀纳斯湖。
图瓦人村寨离喀纳斯湖区并不远,就几站路,没有足够时间供袁传杰打瞌睡。陈江南依旧寸步不离。一直到上车那一刻,陈江南还在试图劝说袁传杰放弃。陈江南说观赏喀纳斯湖的最佳位置就是观鱼亭,如果袁传杰确实那么喜欢水怪那么想研究它,不妨再登一次观鱼亭,肯定比在湖边兜有意思。袁传杰就让他说,自己一声不吭。
陈江南只好陪他上车,直到喀纳斯湖边。
喀纳斯湖气象不凡,驻足湖岸远眺,湖面浩大,湖水清澈,更切近更清晰可感,别有一番风味,哪会比观鱼亭远眺逊色。
袁传杰却不欣赏湖光山色,也不照相,他一直就不干这个。陈江南拉着他,说在湖边走走,看看风景,特别有意思,绝对不能下湖,湖上风大,冷得很,搞不好会生病的。袁传杰不听,径直去了湖边的游艇售票处,买票,决意入艇下湖。陈江南继续实施干扰,说这卖的两种游艇票,两条线。一条线到三道湾,一条到六道湾。喀纳斯湖湾从湖口这边往里数,一共六道。三道湾位居湖中部,到那里就差不多了,三道湾水深面阔,最适宜水怪藏匿。六道湾就走到底了,远了,没必要多花钱。
袁传杰买了到六道湾的票。他让陈江南自便,说知道乘游艇游湖属自费项目,不在旅行社的服务范围里,陈江南可以不必花这个钱,就在岸边等他行了。陈江南很懊恼,说只好认了,碰上袁先生这么有个性的客人,没办法,无能为力。
他买了票,奉陪到底。他们上了游艇。游艇不大,一船坐八、九个客人。船马达一响,游艇冲出码头,众人鼓掌,欢呼声起,兴奋之音南腔北调。袁传杰坐舱内前排,他不喊叫,也无拍照之累,只是眯眼瞄湖。湖水清澈,很深,湖中水怪无从寻觅。
游艇顺喀纳斯湖狭长岸线,走了数十分钟,从湖口一直行进到湖尾。六道湾处接近湖的尾部,那儿有一条河远远延向山坳,该河应属喀纳斯湖上源,可能就发源于友谊峰一带。游艇驾驶员把游艇停在六道湾处,让游客尽情拍照。有游客爬出舱门,跑到艇身处留影,游艇甲板狭窄,大家用手紧紧抓住舱体支架,小心翼翼在甲板上移步,寻找最佳角度和光线,摆姿式,为自己和喀纳斯风光存照。
袁传杰站起身往外走。陈江南一把将他抓住,把他胳膊抓痛了。
“干什么?”袁传杰甩胳膊,生气。
陈江南笑,却不松手。他说袁先生干嘛呢?外边风大,别出去。舱里什么看不到?那甲板可不好走,湖上有浪,船只晃动,危险。咱们安全第一。
袁传杰说他要上外边去,没问题的。
“你又不照相,何必呢。”陈江南说。
袁传杰说谁讲他不照相?照的,就在这里,外头船甲板上。陈江南大笑,说袁先生别逗了,这一路没见袁先生拍过一张,他干旅游多少年了,还真是从没见过像袁先生这样的游客。这会忽然想照相,哪可能呢?起码得有架相机吧?在哪呢?
袁传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它递给了陈江南。
“就这个,带相机的。”他说,“开机就成。”
陈江南不禁一愣。
“原来你有手机。”他说,“怎么一路上没一个电话?”
袁传杰说是关机。开着恐怕走不到这里了。陈江南说手机总不开怎么行,不怕误事?袁传杰说天塌不下来,这几天没大事,都安排清楚了。陈江南说就不会有意外?要是一不小心天塌下来了怎么办?袁传杰顿时恼火,说干嘛呢?唯恐天下不乱?陈江南笑,说天灾人祸免不了的。阿勒泰发大水,袁先生刚视察过,那叫不可抗因素。袁传杰不吭声了,好一会,他说不管可抗不可抗,天塌下来总归还得有人去顶。
“这手机相机的像素比较低,拍照效果恐怕不好。”陈江南说。
袁传杰说没关系,到此一游就行了,其他的无所谓。
他抓着游艇扶手出了后边的舱门。外边果然风大,空气特别清新。船头和左舷处都有人,踏着甲板靠着船舷抓着支架,拍照不止。袁传杰往船右舷攀,这里角度不对,背光,不利拍照,时无人占据。陈江南抓着袁传杰的手机紧紧跟随,一路连叫小心。袁传杰在靠近船头的位置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后边的陈江南。
“行了,你就在那里照。”袁传杰说。
“这背光。”
“别管它。”
陈江南举起手机,找好角度,对着袁传杰“咔嚓”拍了一张。
“再来。”
突然那手机“嘀嘀嘀”大叫起来,铃声尖利。陈江南赶紧把手举高,示意袁传杰是否停止拍照,接听电话?袁传杰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陈江南便叫:“这电话不接吗?”袁传杰还是不应,身子摇晃,眼睛闭起,有如突发意识障碍。只一眨眼,就见他松手,后倾,从船舷下坠,“扑通”一声落进了喀纳斯湖。
一船游客无不惊愕,游艇上有片刻寂静,然后一片喊叫。
陈江南把手机从窗口扔回舱内,纵身一跃,跟着跳进了湖里。
驾驶员大叫:“大家别动!别动!”
几分钟后袁传杰被陈江南从水下拖出了湖面。陈江南划水,踢脚,甩头,吐水沫,呼叫船上的人帮忙。袁传杰没有动作,没有声响,不挣扎,也不躲避,像一块泡沫浮子似的,任凭陈江南在水面推来推去。游艇驾驶员和船上游客七手八脚,扔救生圈,递备用浆,费老大劲,将两落水者弄上游艇,拖进了船舱。两个人浑身衣物湿透,各处发抖淌水,落汤鸡似的,却安然无恙。袁传杰大睁眼睛,坐在他的位子上喘息不止。
船上人七嘴八舌,追问怎么搞的,怎么回事?身体不好?突然昏阙?有心脏病史?怎么还敢跑到舱外?多危险!太危险了!
两人均一声不吭。
游艇启动,回航,沿喀纳斯湖岸迅速冲往码头。
袁传杰忽然咧嘴,哈一下干笑了一声。
“水很凉。”他说。
陈江南叫:“你会笑?你还笑得出来!”
袁传杰说他感觉好多了。
陈江南发泄不快,说求袁先生了,别再折腾,这湿漉漉多冷啊,他受不起的。袁传杰说别那么软弱,他都没怎么样,陈江南比他年轻许多,怎么就受不了了?他觉得陈江南还是不错的,尽心尽责,这么冰凉的湖水都敢跳,难得。回头他会给他们旅行社打一个电话,建议给予表彰。以他看,陈江南不光可以当导游,当救生员,当刑警,当个领导例如副县长,分管安全,恐怕不比哪一个逊色。
陈江南说:“承蒙夸奖。袁先生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手机一响就怕?”
袁传杰说没事了。
“太危险了!湖水冰啊,深不见底,不害怕吗?”
袁传杰说他不怕这个。天崩地裂、巨浪滔天了吗?没有。这里风平浪静。
陈江南说风平浪静才麻烦。袁先生怕的他不怕。火山海啸那叫什么?不可抗因素。碰上了还能怎么办?旅行社不予理赔,无能为力。
袁传杰说无能为力就完事了?不可能的。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无能为力,还得尽力而为,只能这样。天塌下来总归要有人顶。
陈江南不知他另有所指,只道:“旅行社可顶不起,哪有办法。”
“说到底还是不能放弃。”
陈江南有些感觉了。他问:“袁先生这说的啥呢?”
袁传杰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他说这湖里的水怪知道。可以去问问它。
这时他的手机铃又在尖声叫唤,一遍一遍。
他接了电话。
刘志华报告:东屿湾无名尸体已经确认了身份:是邻市四都河上游受灾村庄一落水少年,于台风中不幸被山洪卷走,尸体随河水漂到东屿湾。与本市海难无关。
袁传杰说他正在返回码头。这里有一条大鱼,很可研究。
中篇小说
杨少衡
绿
色
1.
沈刚文去见范平,范平的表情很不好。
“你们怎么搞的?”他语气颇不详和。
沈刚文赔笑,连称请领导体谅,情况需要当面汇报。
范平很冷淡:“说,简短些。”
沈刚文招手,跟在一旁的方霖赶紧掏公文包,拿出一份烫金请柬。沈刚文郑重其事,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把请柬送给范平。范平随手翻看一下,脸上又有表情了,是一丝惊讶。
“这个啊。”他说了半句话。
显然他料想的不是这个,他以为沈刚文和方霖找的是另一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过多表露,除了本能的一丝惊讶,他什么都没说。
沈刚文感到有效果了。他当即强调说就是这个,用它坚决落实领导要求。
沈刚文那个县将于一周后举办一个大型节庆活动,沈刚文带着方霖专程到省里送请柬,邀请范平前去参加。沈刚文是县委书记,方霖是县委办主任,两人一起出马,表明对所邀请者格外尊重,格外恳切。不是每一个列在邀请名册者都能享受这种礼遇,只有若干最重要的客人才有资格。
范平不是一般客人。他身份比较高,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在省长面前只算属下,摆到沈刚文面前货真价实就是领导。他跟沈刚文所在的那个县久有渊源,跟沈刚文本人相识多年,眼下他对沈刚文大有看法,手里正抓着一件跟沈刚文有关的事项。所以他对沈刚文表现冷淡,沈刚文心知肚明,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昨天,沈刚文已经在范平那里吃过闭门羹了。他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求见范平,没能直接挂通,都是范平的一位下属挡了驾。那人说范副秘书长在开会,没时间,有事另外联系。如此打发沈刚文。沈刚文并不气馁,决定打上门去,皇上不急,太监可以急。今天一早,沈刚文带上方霖,未经许可,擅自前往省政府大院,在省领导还没上班之前潜入省府办公大楼。这种事听起来玄乎,做起来不难。如今当县太爷的,需要到这种地方办的事还少吗?不说每周一歌,至少个把两月得拜访一回,走得这座楼好比自家大院,到处眼熟。所以需要的时候一潜便成,如入无人之地,身手胜于小偷。两人在范平办公室外守株待兔,于八点正把领导逮个正着。
沈刚文不是瞎蒙,他心里有数。事前他做过充分准备,已经搞清了范平今天上午的日程,知道他一早会在办公室开个小型碰头会。类似情报很重要,决定行动的成败。沈刚文一摸一个准,因为手中有一些找得着用得上的人,开玩笑说,都叫“长期卧底,业余眼线”。毕竟是县委书记,上上下下常打交道,省府大楼里认识的人多,需要的时候四处打听,用心一点,只要不属国家机密,通常情况总是可以得到。所以碰上沈刚文这种人,范副秘书长挡驾容易,不见也难。
但是他张嘴就批:“你们怎么搞的?”
显然有人向他报告过了,他清楚昨日沈刚文曾一再求见。他一定还认定沈刚文想跟他说的是些什么,并决定暂时不听,所以让人彻底挡架。此刻情况有些不同了,所谓“见面三分情”,电话中把人拒之门外比较简单,通过下属挡驾尤其方便,一旦人家在办公室门外拦住你了,再怎么大官,再怎么不愉快不想听,这种时候也不宜闭门不纳。毕竟沈刚文不是哪里钻出来的盲流,或者什么老上访户,人家是县委书记,一方诸侯。而且彼此相识已久,有些瓜葛。
沈刚文和方霖就这么进了范平的办公室。沈刚文送上请柬,按范平的要求,用非常简略的语言介绍了情况。他说他们的这次活动有两大内容,一是招商,二是论坛。招商节庆他们县已办过五届,这回是第六届。这一届规模大,内容新,与以往不同,特别重要,所以专程到省里请领导。这一回的不同在于论坛,他们创新思路,决意让招商活动别具色彩,搞成一个“绿色论坛”。
“命名也变过来。”他强调,“以新思路统领。”
请柬上是这么写的,活动被叫做“绿色论坛”暨第六届招商节。沈刚文称“绿色论坛”是一种形象说法,其内涵是可持续发展,推动经济建设,注重生态环境,保护绿水青山。他们拟邀请领导、专家、学者及客商,于节庆期间就此进行深入研讨。近年上级特别是范秘书长一再强调重视生态环境,这方面他们也做了许多努力,要通过办论坛加以认真总结,力求继续发展。
范平一直一声不吭,听到这里有反映了,即刻批评。
“自我感觉还好?”他说,“那些事都没有吗?”
“不敢说什么问题都没有。”沈刚文说,“我们这次也考虑到了。”
他说不是只论成绩,也要请与会者帮助找问题,出谋划策,提出意见建设。他们准备以此发端,年年都这么搞,办出特色,推进工作,做成本县一大绿色品牌。
范平不置可否。
“范秘书长一向非常重视,”沈刚文说,“第一次搞绿色论坛,很希望领导能够光临指导。”
范平看了一眼手表。
“再说吧。”
就这么一句,如此打发。
沈刚文并不气馁,继续热情相邀。他说范秘书长曾经在他们县生活过,对那里的青山绿水格外有感情,对他和县里工作特别关心支持。所以他们最希望能把范平请到。
“秘书长再不光临说不过去。大家都会批评领导。”
他开玩笑,故意加重语气。一看范平脸色忽然有变,他立刻又打圆场。
“批评秘书长官太大,工作太忙。都说咱们县人杰地灵,出了这么大一位领导。但是大领导走了后没再回去过,知道的明白是工作太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让领导有意见了。”
他向身边的方霖使眼色,方霖跟着冲出来帮腔。
“上,上次听说范秘书长要回去,大家非常高兴。”方霖很紧张,这就有些结巴,“哪,哪想到又有事情。”
沈刚文把话接过去,说那一回小学生都换新校服了,准备欢迎领导。没想到省长一个电话,中途把范副秘书长叫回省城,非常遗憾。当时领导也说很遗憾,以后一定另找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不是很好吗?
范平还是那句话,不冷不热。
“再说吧。”
沈刚文又使眼色,方霖继续游说。
“还有一个,是漂,漂流。”
方霖说,本次“绿色论坛”不是光坐着谈论,它还有一项安排,就是请与会者参加水上运动,是漂流。本县新开辟了一个漂流旅游项目,很受欢迎。漂流点两岸青山绿水,宾客一边运动,一边可以深刻感受环境保护的重要。
范平有表情了。
“在哪漂?”他问。
方霖说是在县北部的乌石溪。
范平摇头,说不知道那地方。
沈刚文说:“领导去了就知道。山好水好空气好,好极了。”
范平问溪里有鱼吗?沈刚文说没有深入考察,但是肯定得有。当地还是纯自然生态。范平问你们拿什么漂流?方霖说溪不深,但是水量大,水流急,漂流用的工具是皮艇,即充气橡皮艇,每艇配支桨。
范平说,还不如弄几个“翁存”去漂。
“这是,什么?”
方霖没听明白。范平又说了一遍:“‘翁存’,知道什么叫‘翁存’吗?”
方霖说他不知道。
“你,沈书记知道吗?”
沈刚文发笑,说他只知道领导水平高,讲的肯定不是日本话。但是确实不懂,他这个书记很笨,尤其是语言能力很差。
范平冷笑,说他见过的县委书记里,数沈刚文会说话。
“你们走吧,”他说,“我这里要开会。”
沈刚文很利索,不再多嘴。他站起身,说谢谢领导,谢谢。
两人跟范平握手告辞。范平按铃,一位年轻干部应声进门。范平交代年轻人代为送客,自己只摆了下手,没有起身。
他们出了范平的办公室,大家一声不吭。走过长长的过道,来到楼层电梯外,还是一声不响。待那位年轻干部送他们进了电梯,自己告辞离开,身边没有旁人时,方霖才擦一下脑门,说他吓出了一身汗。
“范秘书长架子好大。”他说。
沈刚文感叹,说方霖怎么当的办公室主任?少见多怪。其实范平这个领导很不错的,他要亲切起来真是非常感人。问题是人家现在有意见,没兴致感人。
方霖举手按电梯控制键,沈刚文忽有所动,问方霖有没有听过这部电梯的笑话?
方霖说:“官太小了,哪里听得到。”
沈刚文批评,说办公室主任耳朵应当拉得比书记还长。
“我哪能跟书记比啊。”方霖说。
沈刚文讲那个笑话。说有一回这部电梯停到某个楼层,进了两位领导,都是大领导。大领导有什么鲜明标志呢?不在架子。架子大不大不是标准,有的人官不大,架子不小,有的相反,官很大而没有架子,有的人有时有架子,有时没架子,情况因人而异。人家大领导有一点很相像,就是身上的零碎比较少。咱们基层官员喜欢往身上装零碎,例如手机啊,烟盒啊,皮包啊,还有钥匙串,或者把东西往衣袋里装,或者把它们都往裤腰带上别,手机套烟盒套眼镜盒钥匙圈全都挂上,弄得一条皮带不堪重负。人家大领导很干净,什么都不要,钥匙串尤其不要,自有秘书什么的帮助料理。所以秘书的钥匙串大,领导则小,领导大到一定程度,他就不带钥匙了。那一天进电梯的两位领导都不带钥匙,所以都挺大,但是情况比较特殊,两位都没带秘书,这就有问题了。在电梯里站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发觉不对头,其中一位领导问另一位说:“这电梯是不是坏了?”另一位领导说是啊他也觉得奇怪,怎么电梯只知道关门,不知道动呢?
“其实是他们没按楼层键。”沈刚文说,“习惯他人代劳,都已经不会了。”
方霖忍不住笑,说这是真的吗?沈刚文说就是一个笑话,真假不论。咱们笑人家不会坐电梯,咱们的下属可能也笑咱们钥匙串大。说笑话也就是笑一笑,笑完了还得立正,敬礼。没有领导,哪里还有咱们?
“人家不需要会摆弄电梯,只要会当领导。”他借题发挥,“会摆弄又怎么样?裤带上一串串零碎,事到临头人家就一句话,咱们一张张脸全都绿了。台子上一坐,一片绿色,这就绿色论坛。厉害啊。”
方霖说看这样子,范副秘书长是不会放手?
沈刚文不说话。
“咱们还再请吗?”
沈刚文说范平肯定不会去参加。这种时候这种情况,这么大一个领导怎么好去?
“那咱们白来了?”
沈刚文说不会白来。请得去当然好,请不到大神,起码也有所沟通。县里的情况报告了,态度表白了,给领导留下印象了,多少总会有点效果。眼下这种时候,见一见面,沟通沟通非常重要。被领导拒之门外很不好,特别是被范平这样的领导拒之门外,那就没救了。想办法挤进门才能有所弥补。这一次没请成,可以在活动办完之后来汇报,几点情况,几条收获,请求指示,希望多多鼓励,批评嘛也可以有一点,但是应当有更多的体谅。等等。总之不能放松,直到取得成效。
“人都一样。”他说,“咱们有不能承受的,大领导也有。”
方霖说他很担心。
沈刚文说有问题不怕,可以解决,关键是要找对路子,吃透领导。吃透了才可以对症下药,想办法触动他。有一种人很难触动,除非有足够的刺激强度,找根警察用的那种电棍,突然电他一下,一蹦三尺,可能解决问题。
方霖不觉发笑,说沈书记这么勇敢?电击领导?
沈刚文说那是个比喻。如果管用,那多简单?电棍有的是,可惜捅不下去。
“所以绿着个脸,还要搞绿色论坛。”他说。
他们离开了省政府大院。
坐上轿车后,沈刚文开始琢磨范平那句话,那个“翁存”,如他玩笑用语,那肯定不是日本话,可能性最大的该是一句土语。范平是在询问漂流时提到那东西的,说与其用橡皮艇,不如拿“翁存”去漂,这就是说该物品为水上用具,难道是一种地方特色摆渡小舟?
沈刚文在车上打手机,直接找山边乡的一位副书记。山边乡归沈刚文管辖,是位于县南的一个山区乡镇。沈刚文不找乡书记,也不找乡长,因为那两个人跟沈刚文一样,都是外地干部,不熟悉当地生僻土话。根据干部任职回避规定,本地人不在当地任主官,副职却无问题。山边乡里有一位副书记是当地人,所以沈刚文找他。
这个人也不懂。“翁存”?这什么东西,是这么叫的吗?不会读错吧?
沈刚文有些不耐烦了,问该副书记今年多大了?一百岁了没有?那人发窘,说还差得远,他今年三十五。沈刚文问他此刻在哪里,乡里还是家里?那人说在乡里办公室,刚才还在开会。沈刚文说现在都这样,会议室里边的字个个都懂,会议室外边的字老不会念,小时候还记得几个,当个小官就忘得差不多了。
“身边有没有山边本地人?要老家伙。”
那人说有一个,是他老娘,住在他这里,年纪已上六十。
“这个差不多。快去问。”
人家老娘也不明白。沈刚文让方霖在电话里一遍遍虚心请教,老人家根本搞不清什么叫做漂流,何况各种漂流工具。
她说过河还是得用筏子嘛。以前都是的。
“问她,除了筏子,还有什么能使?”
问了半天。老人一口咬定,什么都不行。
“翁存那是布田用的。”老人说。
这一下居然就搞明白了。原来真有那么一个东西叫做翁存,它的准确叫法应当是“秧船”。山边那地方口音比较奇特,当地人管秧苗叫“翁苗”,管“小船”叫“小存”,所以“翁存”就是“秧船”。秧船这种东西绝对不是河上摆渡漂流的用具,因为它很小,实际上只比农人晚间洗脚的木盆大一点而已。这东西是木质桶帮,用竹篾箍成,平底,很浅。早年间到了插秧季节,农人们把秧地上育成的秧苗拔下来,扎成一束一束,肩挑车运,弄到田间地头,这以后就得用上秧船。人们下田插秧,把一束束秧苗装进秧船,满满装上一桶,拉下水田,放在身后,然后弯腰插秧,左手抓一束秧苗,分出一撮一撮,右手把那一撮一撮插进田里,有如在水田里纵横织秧,这就叫做“布田”。当年农人插秧是倒着走的,秧船丢在脚后水田里,插一排退一步推一下秧船,待手中这一把秧插完,返身从秧船里抓出一把,接着往下插,省得爬上水田岸去地头再取秧苗。该船就管这个。
如今这种“翁存”还用,范围已经小了。因为乡间推广抛秧,用机器把秧苗直接抛到田中,勿需再推个木桶一撮撮插。有的地方用插秧机,也是让机器替人干活。还有一种技术是把稻种直接撒到田里,不再育秧插秧。这些新技术都不用,拿老办法种地时,也多有铁桶铝盆塑料器具替代旧式“翁存”,于是那般纯天然很绿色的用品渐不为小辈人知,也属正常。
方霖却觉得不解,说这个东西不对啊,说它是船,撑大了也就是个小桶,只能装十来束秧苗在田里推,哪里可以装一个人在水上漂?哪怕是个小孩也不成啊。范秘书长让咱们拿这种小木盆代替充气皮艇到水上漂流,他糊涂了?
沈刚文说什么叫吃透领导?把这个搞明白,那就吃透了。
2.
一路上范平不太说话。张小梅说,范副秘书长很惆怅,这里边一定有故事。
范平说:“哪有什么故事。”
张小梅说怎么会没有?她猜可能比较缠绵,起初很感人,后来很悲伤,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一定是初恋什么的。
刘一江赶紧制止:“小张,别乱说!”
张小梅让主任不要着急。她说范副秘书长一路板着个脸,像是主持哪位老领导的悼念仪式,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笑容,这是她的功劳。
范平不禁也笑,要刘一江别多干涉,让她说。
于是张小梅格外来劲。张小梅三十来岁年纪,性格外向,能说会道,自称最会表扬领导。该小张用于场面上活跃气氛,很拿得出手。刘一江为人平和沉稳,是张小梅他们研究室的主任。省政府办公厅的研究室归范平管,他知道这两个干部文字都不错。这一次出门,范平就带这一男一女,说是带剑一对,干将莫邪,足够打他一场。
张小梅打听此行调研内容。她说,范副秘书长这回任务比较奇怪,临时调集,匆匆动身,神秘兮兮。她感觉好奇不已。
范平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他们乘范平的车离开省城。小张坐前排助手位,刘一江陪范平坐后排。轿车一通过收费口,驶上高速公路,范平就让驾驶员给点音乐。驾驶员赶紧找cd片,按键。张小梅不禁发笑,说范副秘书长今天心潮澎湃。
范平感叹,说哪有呢。
张小梅说她发现问题了。以往跟范平出差,领导很风趣,有说有笑。对部下很亲切。今天不一样,不说不笑,要听音乐。领导一定心事重重。
范平说没那么严重。
张小梅说挺严重。领导一沉重,下属就受惊吓,只好跟着沉重。今天天气多好,不该这么沉重的。否则到地方就得抬进医院,还研究个啥?
范平不禁哈哈,说他批准了,到地方让他们抬小张进医院,在那里研究。
张小梅说她清楚,这是好办法。领导生病了,大家就有机会,可以表示表示,亲切慰问,烟酒烟酒。可她还没当领导,不抽烟,也不喝酒,研究啥呀。
范平说:“让你研究吃,绿色食品。回头你就拿这个写文章。”
张小梅笑,说这个好。给什么吃啊?土鸡蛋?
刘一江说土鸡蛋算什么。不知道这去的地方跟范副秘书长什么关系吗?
张小梅说知道,范副秘书长的二乡,第二故乡。
刘一江说哪有这么讲的。
张小梅说这个可以创新。先例也有,第二中学叫二中,第二医院叫二院,还有二婚二奶二渠道什么的,一个道理。知道范副秘书长是回二乡,情绪比较特别,所以才打听是否涉及初恋。
范平说有点那个味道。
张小梅发笑,更来劲,请求范平讲这个故事。她说她两个叔叔那时都下过乡,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中,文化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些事听起来挺有趣。知道范副秘书长也是那时代过来的,当知青,就在那个二乡。范副秘书长的故事里一定有个姑娘,很纯朴很漂亮。是吗?叫什么呢?小芳?
范平说:“也不能都叫小芳,像那歌唱的。我这个叫溪温。”
张小梅说这名字挺怪。姓溪吗?
范平说姓鱼。溪温是一种鱼。
于是就说溪温。范平说,那地方溪流里鱼类很多,有一种淡水鱼个儿小,身子细长,像一片小树叶,游动敏捷,成群结队在溪流里飞快来去,梭子一般。这种鱼不好捉,但是特别好吃。拿去煮鱼汤,不用油,撒一点盐就可以了,味道极其鲜美。当地人管这种鱼叫“溪温”,是土名,它的学名是什么没人知道。
张小梅笑道:“范副秘书长转移视线。问他小芳,讲一条鱼,肯定有问题。”
刘一江说不是秘书长有问题,是咱们没有领会清楚。
一路聊天,如张小梅所笑,幸好领导有这么个初恋情人,否则到地方她就该进医院了。行程过半时,刘一江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向范平报告,说沈刚文他们要到高速公路出口那里迎接范副秘书长,县里五套班子主要领导全部到场恭候。已经从县里动身了。
范平一声不吭。
张小梅发笑,说这什么沈刚文白忙活,这回是死定了。
刘一江赶紧制止:“别乱讲。”
张小梅说他们搞得这么绿色,是不是环保方面出了问题?
刘一江说人家不承认,自称好极了。
张小梅说:“现在这些地方官大多嘴硬。搞坏秘书长的二乡,还不认账,所以说他死定了。”
“又乱讲。”
范平突然插话:“该死就得死。”
刘一江顿时哑口无言,张小梅也吓了一跳。
范平带剑一对,驱车前去参加沈刚文的“绿色论坛”,决定做得有些突然。一周前,沈刚文与方霖到省里,专程给范平送请柬,汇报工作,力邀范平前来指导,他没答应,只是不冷不热,给了对方两个“再说吧。”当时他根本没打算去。见面前沈刚文曾经打了十几个电话求见,出面为范平挡架,不让沈刚文找上门的就是刘一江,他跟随范平多年,领导的心思摸得很透。沈刚文见过范平后,刘一江没听领导嘴里有什么绿色,他明白这事不必管了。
几天前,方霖从县里给刘一江打来电话,说书记让他再联系一下,请求刘主任提醒提醒范副秘书长。沈书记不好意思再三催促,所以劳请刘主任代为转告:县里的“绿色论坛”暨招商节就要开幕了,非常盼望领导能够拨冗归来。
刘一江说:“告诉你们书记,秘书长最近比较忙,不去了。”
“是不是再想想办法?”
“你知道秘书长处理什么工作吧?”
“知道知道。”
“他的事情很多,走不开。”刘一江说,“就这样跟沈书记说。”
“好的。好的。”
事情就此了结,彼此都是在走程序。方霖电话里很恳切,提到“拨冗归来”,好像是等着范平回乡省亲一般。刘一江明白他只是在表示礼节,县里头头清楚范平不会去,但是当初范平给过两个“再说吧”,这就不能不最后落实一下,得到一个口头确认,同时再利用机会表示一下他们的盛情。如果他们还认为可以争取,那就不是方霖打电话,该是沈刚文再次潜入省政府办公大楼来了。
刘一江替范平挡了驾,事后还是应当报告一下。不料范平听了后却没有表示认可,他不吭不声,表情异常。刘一江不禁有些发闷。
“这个,我是想,”他说,“去了不好。”
范平说话了。他说那地方冬天是很冷的。但是再冷的天小溪上都会有一层雾气,轻轻地往上飘,从来没有断过。雾气是热的,像一锅热包子打开蒸笼盖一般。小溪怎么会变成蒸笼呢?因为有一股温泉流进去。冬天里别的地方河水冰凉,那条溪流很暖和,女人们挤在岸边洗衣服。溪里的鱼因此长得特别好。别的地方没有的鱼,那里有,可能因为水温比较高。
“一晃离开三十多年了。”他感叹。
刘一江说以后找机会专门去看看吧。这个“绿色论坛”没必要去,毕竟只是一个县里搞的,规格小了。还有些具体情况。
刘一江讲得比较委婉。对范平来说,类似活动的重要性确实不大。但是关键不在规格,在其出场的特殊意味。范平在省政府十数个副秘书长里比较特别,因为他对应省长工作,省长相关事务均由他处理。当年省长还是副职时范平就跟随他,直到现在,配合工作多年,颇受省长信任重用,因此很为省内各地官员注意。全省有百来个县区,各地组织的活动很多,只要范平在哪里露面,人们就会做广泛联想,因此他有必要多加注意。沈刚文那个县是范平下乡呆过的地方,通常情况下,该县的节庆活动,哪怕没有太大的重要性,范平抽空参加一下,表示关心支持,或者给点实质性帮助都属人之常情,并无不当。问题是眼下那个县不太好去,因为搅出了一些事情。
事发于半年多前,那一带下了场大雨,闹了灾,倒房死人,引起了注意。有一份农业部门提供的材料分析灾害原因,点到短时间集中降雨的天灾因素,也提到了当地工业开发造成山区植被破坏严重,导致水土流失等人为问题。这份材料被范平注意到了。同期那一块区域数个县不同程度都碰到洪灾,沈刚文那里的损失并不是最大的,范平却最为注意,因为该地跟他有旧,他一直十分留心。
他把材料转给沈刚文,还在上边批了几个字,追问情况究竟如何。沈刚文反映非常迅速,收到材料的第二天,他就专程跑到省城,亲自给范平打电话,约定时间,到办公室汇报情况。
他说农业部门灾情材料把事情说大了。灾后报告,免不了夸大一点灾情,以期得到更多的救灾补助,这是常情。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现象哪里都有,哪怕挖条水沟都会弄出一片黄土,所以他不敢说他们没有一点水土流失问题。那是假话。但是情况绝对不是材料写的那样。对环境问题他们历来非常重视。
“范副秘书长一再交代,哪敢不注意。”
“真的吗?”
这个人准备很充分,所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他不只拿嘴说,还用眼睛讲,他给范平带来数十张照片,是一批摄影作品。不久前他们县搞了一次摄影大赛,请了省里十几位摄影家到县里采风,拍了一批风光照,搞了一次展览,他从中挑出一大迭,敬请范秘书长审阅。照片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山上林木茂密,水流平和清彻,满目青翠,绝对绿色。
范平翻来覆去,看其中一张照片。
“河口桥?”他问。
沈刚文说是河口桥。老桥。
当年有一回,范平曾独自撑着一个竹筏子,筏上载着一口大铁锅,顺流而下到山外镇子,途经这座河口桥。那是雨季,河水暴涨,人得趴在筏子上才能钻过桥洞。过桥时天已经快黑了,水声轰隆轰隆,两岸林子黑压压的,野兽叫唤不止。那时年轻,胆子大,事后想来怪吓人,当时不觉得怕。
他感叹,说这桥还在啊。
沈刚文说桥还在,公路已经改道了。如今这一带野兽可能少了,但是林子依然茂密,河水还是那么大。有照片为证。照片当然也可能作假,范秘书长赶紧安排个时间,亲自去走一趟,实地验证,看看情况究竟如何,免得不放心。
范平警告:“你注意。我会去的。”
事情到此作罢,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暂告一段落。
后来就到了春节。大年初三范平值班,临近中午时,有人往办公室给他挂了个电话,是旧友问候。当年同在一个地方插队的知青那一天相约回乡,带着老婆孩子,包了两辆大客车,去了近百人。中午他们在乡下聚餐,喝酒了,酒劲到了不论大小,就给范平打电话,几个人轮流说。
有一个人骂范平,说小范这样不对。早先大家在河里抓溪温,小范最能吃。怎么一当大官就躲起来?再不回来看看,这里山炸光了,鱼也死完了。
这个人肯定喝多了。旁人没让他乱讲,抢了手机。
也巧,没多久有一封群众来信到了范平手中,信直接寄给省长,省长转范平处理,信中密密麻麻按有几十个手印。来信发自沈刚文那里的山边乡,当年范平就在该乡插队。来信者自称均当地村民,说近年大量开山,采石场、石料厂遍地开花,毁山占地,补偿极低。老板大赚其钱,百姓有如遭灾,利益受到严重损害。
不由范平联想起灾情报告和大年初三旧日插队朋友的电话,他有些感觉了。这一次范平不找沈刚文,把信件转给国土资源厅,请他们迅速了解一下。最好不事声张,务必到现场摸摸情况,掌握第一手材料。国土厅很重视,即组织人员下县了解,返回后,该厅领导亲率调查人员到范平这里汇报。整个汇报过程中范平板着个脸,几乎一言不发,他震惊不已。
情况比村民反映的还要厉害。村民这封信主要提及占地赔偿太低,不合理,调查人员发现除这个问题之外,该县山区一哄而上,全面开山,无序采石,大量加工,已经严重损坏当地的花岗岩和林地资源,对生态环境造成极大破坏。该问题早几年已经有所反映,近年日渐增多,但是直到范平过问才引起了足够重视。
“情况还在发展。”调查人员说。
范平一声不吭。
这只是一个初步了解,接下来怎么办?报告省长,严肃过问,或者责成市、县自行处置?没待范平考虑出一个办法,沈刚文找来了。
这个人很敏感,省里部门一去了解,他迅速打听出究竟,知道事发于范副秘书长。他立刻打电话求见范平,说要汇报情况。这一次范平不再表示亲切。
“你又准备了多少照片?”范平问。
沈刚文说不敢糊弄领导,一张照片都没带。他想请领导亲自下去看一看,眼见为实,情况自当清楚。这些年他们县发展得快,对生态环境也一直很注意,情况肯定比周边各县都好,他有把握。范副秘书长多年来一再交代,他不格外重视怎么可以。
“领导来了,一看就知道。山上有树,水里有鱼,老百姓口袋里有钱。”
“问题都不存在?”
他不敢这么说。招商办厂,发展工矿产业,对环境多少总会有一些负面影响,哪里都一样。但是他们很注意。这一次省里来了解,县里认为自己总体不错,也没有掉以轻心。不待上边发话,他自己已经主动布置专题检查整改,全县采石企业目前全部先暂时停产,待检查整改后视情况研定,或准或撤。
“尽管情况不是那样,”他说,“我们还是态度非常坚决,力度非常大。”
“全部停产?”
“全部。”他强调,“领导可以派人核实,也可以亲自来看看。”
范平当即批评:“跟你说过多少次?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来手忙脚乱?”
沈刚文检讨,说错在自己没有及早向领导汇报。领导多次交代注意环保,他哪里敢忘。县里眼下是主动采取措施,表明态度坚决,实情并不像旁人说的那样,他们一直都很注意,情况肯定比周边好。
“难道还是他们冤枉你了?”
“不是我告状,省里部门高高在上,跟下边隔得远,基层情况不了解,先入为主之见却很多,一点也不体谅基层工作的困难。一旦有事,得到一支令箭,一下车就挑刺,拿个放大镜到处照,蚊子长得跟大象一样。随便看看听听,脑子里全是问题。这不公道。范副秘书长长期关心基层,理解下边干部,大家最信得过。请求领导一定要来亲临指导,一切自会明白。”
“再说吧。”
沈刚文已经让范平感觉不对。但是沈刚文如此强调,也让他一时有些踌蹰,情况会不会另有一面?
没等范平考虑清楚,拿定主意,沈刚文再次找上门来,把一张请柬送到他的面前。起初范平以为此人锲而不舍,还要变着花样给他展览该县山上的树,水里的鱼等等,说明自己蒙受天大冤枉。不料人家不满足于辩解,他更进一步,变被动为主动,轰轰烈烈搞个“绿色论坛”,抓住一面绿色大旗使劲挥舞,似乎他那里最是美好,起码最是明白。敢拿这个办法回应上下追问,这个人的应对能力和反应速度,都绝对超强。
这种情况下,范平前去参加这个“绿色论坛”有所不宜。他到那里说什么做何表态都不好。所以刘一江坚决替他挡驾。对方也明白,一请再请,主要是表白加客气,并不特别强求。但是等到刘一江向范平一报告挡驾情况,他却沉吟不语。
“范副秘书长这是,”刘一江问,“想去看看?”
范平说:“当年那儿有一个石头砌的小屋,把温泉引进去。水非常烫。冬天里我们常到那儿洗澡。”
刘一江还是劝告,说目前情况下,不去为好。
范平说他再考虑一下。
“省长那里走得开吗?”
范平说看情况吧。
第二天他下了决心。
“咱们去看那些树,还有鱼。”他说,“眼见为实吧。”
刘一江给方霖打了电话。那边喜出望外。当天下午,一份传真件就送到范平手中,劳请领导审定。这是《范副秘书长一行活动安排表》,县里安排范平出席他们绿色论坛的所有重要活动,包括开幕式、重点项目剪彩、研讨会、参观、漂流等,还安排了一天走访,地点是当年范平当知青的山边乡。安排表极尽其详,几点几分到哪里,几点几分离开,谁谁陪同,午餐如何,下榻地点,一应俱全。
范平把安排表丢在一旁,决定到时候再说。
“让他们给找个小船,竹筏子也行。加上一张翎子。”
“什么?”
“翎子。你就这么跟他们说。”
隔天,范平带着两位下属动身前去。
一路顺畅。离高速公路出口还有三十公里,沈刚文等人已经到达迎接地点。他们给刘一江打了电话。
张小梅说:“这个沈刚文功夫做得真足。”
刘一江说:“不管怎么做,毕竟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张小梅说,如今有些时候确实真假莫辨。照片可能作假,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美国有一个魔术师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中把纽约的自由女神变没了,咱们下边一些基层官员哄骗领导,水平比人家还厉害。据说哪地方有个领导下乡检查绿化植草,当地山坡上一片黄,马上就有人想出点子,弄了许多绿色涂料,涂满路边的山坡。这就绿化了。这个沈刚文会不会也去到处搜罗绿色涂料?
范平说:“看他敢。”
秘书长交代,此次前来参加“绿色论坛”,一定要把情况搞清搞准。他为什么带两位下来?就是反对糊弄。这回他一定要去亲眼看些东西,他也知道自己下去后会被市、县官员包围住了,他们领他看的,一定是精心挑选的地点,真实情况不一定能够掌握到。这就要给刘一江张小梅两位派些任务,他们不必跟前跟后,尽管主动行动,什么地方都钻过去看,一旦发现问题,可以立刻向他报告。
张小梅发笑,说这回有人死定了。
3.
方霖问:“领导怎么突然就要来了?”
沈刚文分析:“可能是电到了。”
沈刚文自认为是他“电击”了人家领导,范平受了刺激,所以专程前来。这当然还是笑谈,沈刚文哪敢拿支电棍去电击领导?他所谓的电棍其实就是嘴中的舌头,他认为领导可能是被他的一句话打中的。他去省里邀请时曾故意实施刺激,说范平离开三十多年没回去过,再不去的话,“大家都会批评领导。”范平一听脸色就变了。沈刚文当即转口,说大家是批评领导官太大工作太忙,如此打了圆场。
“其实人家听出来了。”沈刚文说,“都会批评,意思是大家都会骂他。”
现在把领导骂来了。沈刚文任务很重,因为领导必来者不善,沈刚文的“绿色论坛”在人家那里足够可疑。
“领导想来干什么?亲自挑刺?”方霖向沈书记求教。
沈刚文说人家需要下决心。可以把咱们这件事办成大事,也可以办成小事甚至不管。领导需要亲自来下这个决心。
方霖忧心忡忡。他说范领导非常威严,不哼不哈,两个眼睛灼灼有光,来了可怎么侍候?沈刚文还是那句话,说人都一样,各自都有承受不了的。范领导当不例外。
“来了就是咱们的机会。”他说,“可以加倍努力。”
他的努力就是一波又一波的“电击”。
那天沈刚文亲自率队,驱车二十余公里,到高速公路路口接迎范平。县各套班子主要领导一起出场,摆出了最高规格的欢迎阵容,五辆轿车一溜排开,六、七个县领导列队迎候,范平下车时,大家一拥而上,握手致意。
范平很冷淡,他批评:“沈刚文,你们都没事干吗?”
沈刚文说哪里没事干,这两天真是搞死了。绿色论坛明天开张,眼下忙着张灯结彩,个个屁滚尿流。但是一听说范秘书长到,谁都要来,光怕没见上影响进步,他这个书记也没办法。
于是七嘴八舌,各位县领导一起声讨沈刚文,说沈书记就是想把范秘书长藏起来,自己要,别的不给。这些日子不露一点口风。今天上午本来安排了一个会,沈书记不开,走人,大家觉得奇怪,揪着一问,才知道是大领导来了,他要亲自上这儿接。这还行?范秘书长好领导是大家的,领导关心不能让沈书记独占,所以一起跟了过来。
这些地方官员搭着伙开玩笑,干起来轻车熟路。
范平却不认可,还批:“绿色就绿色,功夫不要做到这里。”
沈刚文说接受领导批评。一定多做实功。
按照通常规则,沈刚文请范平坐他的车,以便一路汇报。范平却没打算表现太亲切感人,摇头说不必换乘,他还坐自己的车。沈刚文也不勉强,主随客便,于是大家各就各位。沈刚文的车开道先走,范平一行紧随其后,其他人物依次跟上,车队不算浩浩荡荡,也颇具规模。
方霖对沈刚文说,范秘书长人来了,表情没变,还是那般严重,让人看来紧张。
“咱们这么隆重,人家只有批评。”他说。
沈刚文说,大秘书长跟省长到处走,场面见得多了,不容易有感觉。咱们自己有感觉就行。他问方霖县里那头准备得怎么样?方霖说已经打过电话,万事俱备。
沈刚文下令:“再打。通知他们贵宾就到,准备放电。”
从高速公路路口到县里也就半个来小时路程,一眨眼功夫到了。车队开进县宾馆,贵宾下车之际突然锣鼓齐鸣,整整齐齐排列于宾馆大门边的一支铜管乐队随着指挥的手势,高奏起迎宾曲,热烈激昂。这支乐队阵营强大,在宾馆门边密密麻麻排了四排,其中有男有女,个个着制服,戴大盖帽,身上一串一串的金色穗子,手上大大小小的管乐器金光闪耀,有如电视新闻里欢迎国宾的军乐队。乐队指挥站在队伍前,穿着礼服,戴顶高帽,套上白手套,握一长柄指挥杆,抑扬顿挫,一上一下卖力施展,众乐手使劲吃奶之力,制造出齐整浩大,激动人心的一片隆重声响。
这是沈刚文精心安排的一个场景,他称之为“放电”。这样放一次电挺费事,因为专业管乐队要大地方才养得起,本县偏居山区,政府及辖下各行政事业单位手中均没有专业乐队,一旦有重大活动,例如各重大庆典,剪彩升旗,都是现场安喇叭加扩音器,放录音营造气氛。喇叭声音很大,效果却差强人意,给人假唱之感,不如一支真乐队有劲。这一次搞“绿色论坛”,沈刚文要求刷新场面,力图大有震撼,大家开动脑筋,就想出办法,临时组建了一支迎宾铜管乐队。一个小小县城,一时哪里变得出这种名堂?原来政府没有,民间倒有,县城及周边几个比较富裕的乡镇都有各自的民间乐队,或大或小,各自置有设备行头,有各自的乐师,其中多为兼职。这些民间乐队主要适应当地百姓婚丧嫁娶之需,时下各地都有些人喜欢铺排,碰上红白喜事愿意花钱买个热闹,需要有人吹吹打打,民间乐队便应运而生。因为国情县情特点,本地民间乐队较少出现于婚庆场合,更多地还是崭露头角于出殡之列,比较擅长吹奏哀乐。把这些昨天还在送死人的散兵游勇临时收编,东拼西凑,置办服装,协调装备,强化纪律,统一训练,组织起一支迎宾乐队,其困难程度有如战争年代把几支土匪武装收编改造为革命军队。
结果事情还是办成了。贵宾下车,指挥杆一举,迎宾乐轰然而起,效果真是强烈,连久经沙场,场面见过无数的范平都为之一惊,举头张望。
“你还有这种功夫!”他再次批评。
沈刚文说这是热烈欢迎。这一支乐队本来只在明天上午开幕式上演奏,知道范秘书长要来,大家非常高兴,乐队也特别高兴,就排到这里等候。范秘书长光临,跟任何人到来都不一样,格外热烈,不是讲排场,也不因为级别,是出于感情。
范平没吭声。但是他从乐队面前走过时对乐队和周边人们招了手。宾馆大楼门外,迎宾小姐和工作人员整整站了两排,大家热烈鼓掌迎宾,范平也对他们招手致谢。穿过大门走进大堂,人们以为这就完了,不想大堂里还有伏兵,贵宾一到,伏兵顿起,从柱子后边闪出,杀将过来。
是两个献花的。很特别。
这种场合献花,自然女青年为宜,县城里挑一挑,找两个身高脸靓,唇红齿白,顾盼流光,年轻漂亮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这种时候上,这是通常之选。沈刚文却不这么来,他找了两个老的,一老头子,一老婆子,穿着真正的土里吧叽灰不溜秋的农家旧装,老式的布扣子,大对襟,各拿一束鲜花,步履颤抖就这样杀出来。当年范平下乡时农家老人穿的也是这模样,如今再山沟沟里怕都不容易找到了。
沈刚文说两位老人来自山边乡,可谓范秘书长的直系乡亲。范秘书长为第二故乡做了许多好事,但是离开后再没有回去过,第二故乡的父老们有些意见。为了表达不满,他们采摘了一些鲜花,都是他们的孩子从山边乡的山坡上采的,野生花朵,绿色植物,不施化肥,绝无农残。他们把这些野花扎成两束送给范秘书长,请秘书长一定别把他们忘记。
范平无法不动容。他接过鲜花,跟老人握手,长握不放。
这种场合总是少不了记者们,一时间,拿摄像机的,照相机的,专业的业余的一拥而上,大厅里闪光灯闪烁一片。
却不料还有节目:送鲜花的老头子一转身,从身后抓出一个物品,郑重其事,当场捧交范平,作为迎接贵宾归来的见面礼。这个物品特殊古怪,让场上所有人纳闷不已:是一只小木盆,类似于旧日乡人的洗脚桶,虽收拾得很干净,扎有红绸,看上去还是黑乎乎的,模样老旧。
范平撑不住了,接过小木盆时,他微笑,嘴唇抽动,却说不出话来。
范副秘书长一路严肃着脸,最终还是给电着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场面对付不了?到这里不行了,一时如遭电击。
沈刚文非常满意,因为场面很亲切很感人。
张小梅跟沈刚文搭上了话。
“应该表扬你这领导。”她说,“沈书记给我们秘书长安排的是什么炸弹?”
沈刚文说不是炸弹,那是“翁存”,就是秧船。
张小梅认为有点小遗憾。木盆的颜色不对。
“本来就是这种颜色。”沈刚文说,“老农具颜色都暗。上过清油,看上去也还是黑乎乎的。”
张小梅建议涂点颜料。可以鲜亮一点,例如涂一层绿漆。
“绿盆?没人那么搞。”
张小梅说这就创新了。不是绿色论坛吗?
沈刚文听出来了,张小梅语含讥锋,模样很无辜,言辞很弱智,其实很刻薄,影射本县举办绿色论坛,只是在众多环境问题之外,涂抹一层绿色油彩。
他说果然是省政府办公厅的,水平高。涂一层绿漆,这就绿色论坛。主意真好,只在一个县试验可惜了,应该在全省推广。
张小梅说沈书记一定清楚范领导为什么隆重光临。心里会不会有点紧张?看起来如何应对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是吗?所谓“百密一疏”,再怎么会做,难免也有疏漏。万一弄不好怎么办?沈书记考虑清楚了吗?
沈刚文说小张好像有些重要建议。
张小梅说她主张实事求是,不要弄虚作假。
沈刚文发笑,说建议很好。看起来应当表扬上边领导。凡是省里来的,一个都不能得罪,不论级别高低都是领导,统统应当痛加表扬。
第二天上午,本县绿色论坛及第六届招商节盛大开盘。开幕式后是重点项目剪彩,当天下午是研讨会,重头戏连轴开演。沈刚文周旋于来自省、市的重要官员之间,始终不忘继续对范平实施“电击”,采用的是张小梅的办法,叫做“表扬领导”。
开幕式上他有个讲话,强调本县近年发展态势良好,列举大量数据和上级的褒奖,特别提及本县高度重视生态环境保护,因为上级领导曾再三强调,尤其是专程赶来参加“绿色论坛”的范平副秘书长。他说范平当年在本县下乡当知青,对这里的山水百姓充满感情,历来非常支持县里工作,帮助解决过本县发展的几个关键问题,所以才有今天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成绩应当归功于领导。他还说范平高度重视此间生态环境,每一次碰上困难,找到范秘书长,领导总是有求必应,而且都特别强调一条,就是保护好这里的青山绿水。
范平还是那样,不吭不声,对沈刚文的热烈表扬不予回应。应邀前来,大场面还得应付一下,他参加了开幕式剪彩等活动,但是声明只到会不讲话。当天下午的绿色论坛研讨他也到场了,事前同样声称自己不讲话,但是范平再三请求,说领导无论如何讲点意见,绿色论坛,没有范副秘书长的重要讲话,哪里绿得起来。
范平又斥责:“让我批你吗?”
沈刚文说领导讲什么都行,包括严厉批评,都是爱护生态环境,支持县里工作。
范平把沈刚文这句话搬到他自己的绿色论坛上。当天下午的研讨会高朋满座,官员、学者、专家、客商济济一堂,大家热烈鼓掌,欢迎范副秘书长做重要讲话。范平说,东道主同意他在这里对之进行严厉批评,他也有心说个痛快。但是还应当给主人留点面子,他本人也不好随便乱说,因为尚未深入了解情况。所以他在这里没有“重要讲话”,只讲一种东西,叫“翎子”。
场上人很惊讶,多不知道该领导说的是什么。
沈刚文适时插话,说领导再怎么严肃批评,都是最有力的支持。他知道领导讲翎子也有深意。他曾特意找到山边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已经彻底搞清楚了。“翎子”不是衣服上边的领子,那是一种网。
范平说很对,翎子是一种网。所谓“翎子”就跟“溪温”一样,是山边乡土话,学名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只好向在座各位讨教。结翎子要用坚固的网线,可以是麻丝,也可以是尼龙丝,当年农民管那叫“玻璃丝”。跟其他鱼网不同,翎子的网眼很小,小得指头伸不过去。这样才能捕捉溪温,因为溪温好吃,但是个头小,普通的鱼网网不住。当年他在乡下生活,常跟当地农家孩子一起,划条小筏,在河里漂。有时漂来漂去什么都见不到,有时会有溪温成群游来。这种小鱼在河里游速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看准了不能拖,机会稍纵即逝,手疾眼快把翎子一撒,几秒钟功夫,可能满载而归,也可能只捞到几片败叶,扫兴而返。
那时场上静悄悄,但是有眼光扫来扫去,有眼神来回交换。毕竟是论坛,谈论的是发展且需绿色,大秘书长怎么回忆起捕鱼来了?所以多有不解。这不要紧,人家范副秘书长自有解释。
范平说,溪温在水里游,这很绿色。结个翎子去捕鱼,这就有发展。不结翎子,天天坐在岸边饿着肚子馋河里的鱼,这是不搞发展。把鱼捕个一干二净,绿色就没有了。他这样比喻肯定不准确,准确的应当怎么表述,在座的专家学者们说,各位地方领导说。他带来了两个人,都是省府办公厅研究室的高手,他们可以跟大家一起研究。他自己呢,这一次主要是走一走,看一看,所以只说捕鱼,没有重要讲话。
大家明白了,原来范大秘书长讲这个。沈刚文却没轻易放过。抓住机会继续“电击”,表扬领导。他说范副秘书长这是深入浅出,大家要深刻领会。回想多年来秘书长对县里工作的帮助,特别是对他本人的教诲,他感到体会非常之深。为什么县里会搞这个绿色论坛?为什么范副秘书长会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这是有根源的。
沈刚文忆及往事,谈到六年前,他还是副县长,抓一个水电项目时遇到困难,硬着头皮去找范平,得到大力支持。当时领导不讲别的,讲山上被砍掉的树,讲保护植被,让他恍然大悟,从此铭记于心,不遗余力,努力实施,直到今天。说点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话,他能当上这个县委书记,除自己认真做事之外,范副秘书长多年的帮助、指点,还有直接关心,是最重要的。所以追根溯源,说今天这个“绿色论坛”从哪里来?还得归功于范秘书长。
范平板脸即批,说他不予接受。
大家只当领导那是客气。
论坛研讨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圆满结束。当晚县里宴请宾客,张小梅在酒桌上跳出来活跃气氛,给范平提意见,表示不满。她敬酒,说秘书长回到第二故乡,凯旋故里,受到了热烈欢迎,赢得了充分表扬,收受了人家的礼品,拿到了一只“翁存”。听说明天还有小船和“翎子”,供领导下河捕鱼。问题是领导这么圆满,随行部下只有眼红,怎么可以?走进绿色论坛,应当大家都绿,不能只是绿及领导。
不禁范平发笑,让小张有意见尽管说。
张小梅说领导答应给点好吃的。这里没有呀。
范平指着沈刚文,让张小梅去问他。
于是张小梅给沈刚文提意见,问沈刚文是不是注意到秘书长情绪不太好?
沈刚文点头,说他注意到了。很紧张,不知道是哪里没有弄好。
张小梅说沈书记已经非常努力了,特别是努力表扬领导,让她非常感动。她一向自认为最会表扬领导,一见到沈书记才明白是小巫见大巫。她要好好学习。
沈刚文发笑,说哪里啊,虽然态度端正,也很认真,努力表扬,但是效果一般,范副秘书长没有明确表态。
张小梅说她来明确表态,替秘书长拒绝表扬。
沈刚文夸张地感叹,说完了完了,基层小官真是没法干。
张小梅说问题不在这里。她发现沈书记表扬的方式是把各种成绩挂到领导身上,一切归功于领导,好像范副秘书长除了在省里日理万机,还兼任了本县的业余书记。沈书记这么谦虚也不对,接下来是不是打算照此推理,把县里工作中的所有问题也一概归功于领导?
沈刚文说哪里敢啊,领导永远是对的。
张小梅说这样她就放心了。其实她知道领导情绪不好另有原因,她已经琢磨半天了,发现可能是喝的水不对。刚才论坛研讨会上的水多好,味道纯正,她打听过了,是用纯净水烧的。今晚桌上这些水就有问题,有点咸,有股味,里边却没有东西。
沈刚文说这不是水,是汤,高汤,当然有盐有味。汤里有鸡块,怎么会没东西?
张小梅坚持就是这个不对。她说昨天刚上高速公路,秘书长就想念不已,讲到这里的一个鱼溪温。她以为是领导的初恋情人,追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种好吃的鱼。秘书长念念不忘,总是提到竹排啊,划船啊,还有温泉什么的。研讨会上他也说到了捕鱼。三说两说,让她和刘处长都馋了,秘书长会不会更馋?那还用说,领导也是人。沈书记不明白吗?晚宴这么丰盛,十几道菜上来,这个汤那个汤,眼看都吃饱了,怎么还没见到领导的初恋情人鱼溪温?
范平说这是小张在讨吃的呢。
沈刚文大笑,他不慌不忙:“张领导你不懂。我们这儿有句土话,叫‘夜半出小旦’,就是说好戏在后头。好东西应当在哪个地方出场?高潮的时候。”
张小梅说真是小旦还躲在台后吗?不会早就英勇牺牲,全部死光?或者跟人私奔,跑得没个影了?
沈刚文说这个要有耐心,等着瞧。
张小梅说不对,如此吊胃口,肯定用心不良。
沈刚文说他不吊胃口,吊胃口效果一般。要就强烈一点,能叫人当场一蹦三尺。
“就像电击?”张小梅问。
沈刚文嘿嘿笑,说哪里敢那么讲。
张小梅说沈书记有胆量。知道秘书长专程前来,目光如炬,情绪不佳。沈书记不思悔改,还不满足于吊胃口,准备让领导当场一蹦三尺?
沈刚文苦下脸,说这么大的领导一跳起来,天不就塌了?秘书长在这里瞪一瞪眼睛已经足够,他沈书记和这里边一多半的人当场都得躺在桌子底下,哪里蹦得起来。
方霖坐在一旁,手中筷子突然碰倒酒杯,砰地一响,一杯酒全都倒在桌巾上。
他紧张得脸都白了。
范平把筷子丢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4.
范平对沈刚文早有见识。
六年前,范平刚任省政府副秘书长不久,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自称沈刚文,来自范平当年下乡之地,是那里的副县长。
“县里碰到些难处,很希望领导能给予帮助。”
范平不认识这个人。他没太在意,告诉对方需要的话可以寄材料,他会抽空看看。
“事情还是按程序办吧。”
对方说他现在就是省城:“还是希望能当面汇报一下。”
范平说这两天他很忙。
沈刚文说他可以等,等几天都行,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只要二十来分钟。
“听说范秘书长当年在东门溪划过筏子,”他说,“汇报的就是东门溪的事情。”
范平不觉沉吟。过一会儿,他说好吧。
当晚有个空档,范平把沈刚文叫到省政府办公大楼来。
那时候沈刚文不上四十,看上去特别年轻,剪个平头,眼睛滴溜溜转,精力充沛。他在县里分管工业和招商,他们县有一个水电项目,报批中遇到麻烦,他东找西找,不解决问题,想到了要找范平。
他说自己曾在范平当知青的山边乡做过一任乡长,早就听说过范平。自己官太小了,害怕,不敢打扰。现在有事,硬着头皮还是找上门。他认为自己这个项目范秘书长肯定关心,因为是龙头项目,对全县发展至关重要。他们县位居山区,经济落后,交通不便,电力短缺,财政吃紧,招商困难,百姓贫穷。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资源,那里山地广阔,有林有竹有石,水流充沛,水力资源富足,但是未得利用。他们提出工业立县,试图通过水电开发,为全县工业发展提供充足同时较为廉价的能源,促进招商。他们的水电发展规划很有气魄,采用了一种新技术。通常水电站多为修渠引流,利用大的高差发电,他们这个是在河流干流上用大流量低水头发电,适合当地实际情况。根据地形条件,他们在东门溪上一共规划了六座水电站,上游第一座选址在山边,就是早年范平当知青的那个乡镇。
沈刚文给范平留下很深印象。此人显然有头脑,知道抓住重点,语言能力很强,而且干劲十足。但是沈刚文没有答应提供帮助。他让沈刚文把材料留下来,说自己会注意。项目报批问题还是按程序办,他不便多加干涉。
沈刚文说他们身处基层,地位太低,能量太小,办事太难。现在很多事情,只按程序从下往上走阻碍重重,费尽吃奶之力也办不成,只能从上边搞定。真是没有办法才上门相求,希望借助范秘书长的特殊影响来推动。
范平说不行。他一向不插手这些具体事情。
那时范平跟随的领导还没当省长,已经是常务副省长,在省内地位重要。领导对身边人员要求很高,范平很注意,只办领导交办工作,通常不插手部门的具体事项。
游说无效,沈刚文肯定失望,但是没有表露出来。这个人很执着,这头碰住了,那头又来。他采取迂回方式,跟范平忆旧。他说东门溪水量大,水质好,淤泥少,因而水里的鱼很多,也特别好吃,没有通常淡水鱼的土腥味。
“有一种鱼叫溪温,只山边乡有,范副秘书长记得吧?”
范平感叹,说多少年了,没见过比那更好吃的鱼。
“秘书长一定要回去尝尝。”他力邀,“好像走了后再没回去过?”
范平说是啊。当年他们知青点的伙伴大都是附近市里的青年学生,从省城安排去的本来有十多个,因为嫌远,许多人找关系换了地方,真去的只剩他和另一位同学。后来回城上学,也因为距离远,交通不便,加上同伴少,总想回去看看,曾经有过几次机会,最后都没走成。
“我来办,”沈刚文即大包大揽,“请领导无论如何安排点时间。”
范平说他也不是想走就走得成。
沈刚文告辞之际,问范平有什么交代?范平说了几句,略带批评意味。他说沈刚文管工业,不能只知道资源利用,办厂招商,财政数据。百姓生活,还有生态环境就不管了吗?
这个沈刚文头脑管用,一点即通。
一个月后他又来了,为的还是水电项目。他说他们又做了很多努力,有所进展,一些困难已经排除。但是省***那边,还需要请求有份量的领导帮助打打招呼。县里为此非常急切。
这一次他强调一条,说他们发展水电,这是清洁的可再生能源,不会破坏当地生态环境,还能有效改善,从长远看非常要紧。近几十年来,该县山区一带人口日渐增多,却不产煤,村民一向靠山吃山,日常用的烧的都取自砍刀,生产生活,无不向山讨要,因此植被破坏日趋严重。水电搞起来后,当地电价自会比较低廉,群众的生产生活有了强大的能源依托,即可广开出路,又有助保护山林。
范平说这个有道理。早几年,有一位回去看过的插友跟他说,村子附近几座山头几乎都成光头山了,他听了很不高兴。青山绿水,天地造化,毁了就没有了。当年那里的山水很好,百姓也特别纯朴善良。他下乡时才十五岁多一点,个儿都没长起来,是乡下的米和水让他长大成人的。离开山边回省城后,一步步走到今天,离得远,工作忙,一直没回去过。但是他总记着那里的山水百姓,难以忘切。
沈刚文说跟范平一接触,知道领导感情至深,也明白自己大有责任。他会记住领导的要求,一定让领导放心。
范平问他水电投资不小,县里有财力吗?沈刚文说,靠县财只能等牛年马月,且不一定能经营好。他们招商引资,让外资和民营资本介入,目前这种办法比较可行。
沈刚文再次恳请范平支持。说再三来麻烦领导实在不好意思,但是这件事不从上边搞不定。基层领导混日子容易,做事情难。上下左右牵扯太多,别说办成大事,路头修个小便所都得有待上级领导支持。他知道范秘书长是好领导,他个人的事情绝对不敢叨扰麻烦,这项目不一样,是造福一方,关系千秋万代。
范平没有松口,说事情还是照程序办吧。
两天后省政府开会,省***主任找他谈事。他想起沈刚文,便把那件事情也跟对方谈了。之后一路绿灯,事情柳暗花明,沈刚文喜出望外。
山边水电站落成时,沈刚文专程前来表示感激,邀请范平回乡参加剪彩仪式。范平没去。事后沈刚文给范平寄来数十张照片,请领导感受事成之喜。其中有一张照片是当地村民的灶台新景:一溜家电厨具,旁边站着一个衣着拉塌,傻笑不止的农家厨娘。范平颇为动容。
他说当年那里连电灯都没有啊。
沈刚文还附来当地报纸的相关报道资料,其中有记者采访沈刚文的文字,沈在报道中再三提及范平,高调表扬领导,说范秘书长情深意切,全县干部群众铭记在心。
他知道范平神情严肃,却肯定会为此高兴。这个人表扬和“电击”领导,包括提供照片、言论等等手法均早有前科。
那一年冬天,省里开会,下边的一位市委书记找范平聊天,该书记是沈刚文的直接上级,范平问起沈刚文,该书记颇称赞,说这个副县长能力很强。范平提到他对这个人印象也不错。为了一个水电项目,会三番五次找上门,最终办成了。这个人上门纯为公事,他有一句话叫做“从上边搞定”,他还知道怎么才能搞定。看来是个做事情的人。这种人可以注意。
没多久沈刚文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再过半年成为县长。
他到省里找范平,说从市领导那里得知,范平为他的任用说了话,他非常感激。他年纪不是太大,任职时间已经不短,任上工作努力,事情办成不少,自认为早就应当提拔,却一直没戏。如今这种事情往往也得从上边搞定,但是他没跟范平提过半句,因为自知秘书长在意他这种地方官,是因为在意那里的群众和山水,他不敢拿个人事项麻烦范平。想不到自己没找,领导还主动关心。他要表个态:领导给了他一片天地,他会把这一片天地的事情办好,决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与栽培。
范平只是有感而说,并没有直接过问沈刚文的任用。范平身份特殊,他的几句话可能有用,也还不到一言定局的程度。如果沈刚文能力很差,如果当地领导对他评价一般,范平问了也是白问。对此范平和沈刚文自己都很明白,但是沈刚文还是要“归功于领导”,态度很认真很诚恳。
这个人当县长期间为一件事找过范平,涉及他们那里的一座桥。那一年沈县长主持拓宽改造该县县级道路,决意搞大,全线四车道,各项指标直追省道。其中有座公路桥的改造受到省相关部门的质疑。这就是河口桥,当年范平曾经撑一只筏子顺东门溪而下,穿河口桥桥洞而过。沈刚文计划废弃沈平记忆中的这座旧桥,在其上方半山腰处另建一座河口公路大桥。桥位升高增加了桥的跨度,加上桥面比旧桥宽了超过一倍,这座桥造价很高,地方要求省里大量资助。
沈刚文到省里汇报,特地找范平讲了这座桥。他说有不少人指责他们的道路改造计划过于超前,耗资过大。说超前确实有一点,他提出改造后的县道必须满足大型货柜车对开通行,这对公路的宽度、坡度、弯道和桥梁都有较高要求,造价因此升高。他认为超前一点有必要,货柜车能够通过这条路直接进入山区,从山区到海港的运输成本就会有效下降,对山区的资源开发非常有利。河口桥扼交通枢纽,半山腰建桥跨高费钱,却可以降坡减弯,从长远看是合算的。
范平问了桥的具体方位,说他记得那地方比较偏僻,河两岸有大片林子。
“你们考虑也有道理。”他说。
沈刚文没再直接请求范平帮助,范平也没多管。以他的身份,类似具体项目确实不宜介入太多。几个月后,有一次开会,一位相关部门领导把范平拉到一旁问:“他们跟你说过那座桥了?”
范平一问,原来是河口桥。
范平说是的,早年他在那里当过知青。前些时候当地县长跟他讲起这座桥,他觉得他们考虑的也有道理。
那人说就按秘书长的意见办。
事后范平给沈刚文打了电话,严厉批评。沈刚文检讨,承认自己拿范平说事。称自己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
“上边搞不定,基层办事太难了。”
他讲了过程,原来这事有些曲折:起初他们谋建新桥,上级相关部门却不认可,他找范平汇报,有心请领导出面打招呼,末了没敢说,知道不宜开口。他们一再努力,一再碰壁,没有办法,已经决定放弃。后来他又到现场走了一趟,非常有感触,念头又转了回来,决定重整旗鼓再次争取。那一次现场感触最厉害的不是别的,就是范平提及的两岸林子。河口桥两岸林子黑森森的,长得非常茂密,那么好的林子附近已经没有了。如果保留旧桥,公路还得往下行,过桥再从对岸往上拱,一旦拓宽改造,两岸沿江林木恐怕基本毁光。几百几千年长成的林子,一个月就砍尽杀绝。
“感到实在没法向秘书长交代。”
所以他拿定主意,不惜打出范平的旗号,从上边搞定。
范平没再责备,只说了一句话:“记住我会去看的。”
沈刚文在县长任上完成了其县道改造。然后接任县委书记,成了那一方天地的第一把手。接任第二年他就荣登红榜,到省城领了一面镀金奖牌:该县进入当年本省经济发展十佳。本省考核经济发展有两项大奖,一是十强,二是十佳。十强看总量和综合实力,列名者多为沿海发达大县。十佳则主要看当年的速度与增幅。山区沿海都可一争,能够进入是很不容易的。
沈刚文一以贯之,“归功于领导”,他说这个十佳来之不易,靠的是上级重视帮助,领导关心支持,特别还要提到范副秘书长给予的巨大关怀与温暖。
这一次讲的不是水电,也不是桥,是招商。那件事归为一功比较勉强。
那一年,省里搞过一次全省性大型经贸招商展会,地点设于省城,各地市在省城会展中心分别设展,各自布置,组织项目对接洽谈。招商期间,沈刚文找到范平,请求领导支持,出席他们的一个项目签约仪式。
这种仪式不复杂,电视新闻里此起彼伏,大家早都司空见惯。项目谈清楚了,彼此条件义务权利说妥了,找个地方摆个台子,后边挂条红布,有关双方的代表在台子后边坐下来,各自在合同协议或者意向书上签名,这就是了。问题是现在大家很重形式,哪怕谈出来的没什么,签约却务必热闹,以求扩大影响广为人知。这叫做“打赢还要游行”。于是就特别注重签约仪式,台下要有花,台上要有酒,小姐司仪礼炮汽球样样不缺,搞得有如举办婚礼。婚礼上除了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双方家长必不可少,签约仪式上也得有,这就是各自的领导和老板了。婚礼上的家长贵贱有别,这里也一样,请的领导级别越高越多,台子后边密密麻麻站得越满,主办者就越发荣耀。
沈刚文要搞签约仪式,请范平赞助出场。签约地点就在省城会展中心,不必跑远,范平抽空来一下,不会太费事。招商展会是全省大活动,范副秘书长出现在其中一项签约仪式上并无不妥。但是范平不去。
“你们找其他领导吧。”他说。
沈刚文说他们最想请,最应该请的就是范副秘书长。
“因为这个项目主要落在山边乡,县城也有一块。”他说。“搞石材的精加工,规模很大,可以形成一个产业链,带动整个行业起飞。”
这个项目他们已经谈了近一年,现在终于尘埃落定。项目主体是县城近郊的一个大型工艺精品城,还有山边乡的大型原料基地。客商来自台湾,实力雄厚,技术先进。
范平说,这种项目尤其得注意环保。
沈刚文说知道领导特别关注这个问题,他们也非常在意。客商带来一整套相关环保处理技术,可谓绿色项目,可以做到最大的产出和最少的污染排放,有望成为当地其他开采和加工企业的样榜,全面推动环境保护。
范平说很好。山边乡要发展,青山绿水还得保护,好项目要办好,签约仪式也应当认真做。但是他不能参加。
“我在北京。”他说,“省长在这里开会。”
沈刚文啊了一声,无比遗憾。他还不死心,追着问了一句:“范秘书长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
范平说是明天下午的航班。
那边立刻感觉到希望了:“我们设法把仪式推迟,等你回来怎么样?”
范平说不要。做不到,也没有必要。
沈刚文的仪式原定就在明天下午。大型展会期间,签约场所的周转率很高,因为比较合适的场子,想利用的部门单位很多,管理部门得排出顺序,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是谁谁,接下来是谁谁,各单位都得抓紧时间,临时布置一下,换条红布,挂个汽球,大家再隆重登场。排定时间之后难以更换,除非放弃。场所问题之外,签约仪式还涉及到其他许多人,例如邀请的领导嘉宾,以及客商,时间变来变去很不合适,也难以操作。这些情况沈刚文清楚,范平也很了解。所以说归说做归做,此事只能罢了。
隔天下午,范平随省长从北京返回。飞机晚点,迟至晚八时才在省城机场降落。下飞机打开手机,沈刚文的电话即刻到达。
他说他们都在会展中心恭候。他们费尽周折,想尽办法调整签约时间,几经反复,屡办不成,直到下午才最终定局,也是从上边搞定。因为范平已登机,无法及时报告,只能等降落后才联系。现在各相关领导和客商已经到齐,等候范副秘书长驾到。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范平即批评。
“诚心诚意,感谢领导。”沈刚文说。
范平不再推辞,即从机场直奔会展中心。范平的胃不太好,吃不动飞机上的航空食品,他是饿着肚子从北京一路飞来,站到沈刚文那张签约台子后边的。如果这个项目不是涉及自己当年下乡之地,不是那般充满情感且绿意盎然,范副秘书长绝无必要如此郑重。其状自己想来都觉得有趣,精神颇称可嘉。
事后他对沈刚文说,这个项目他记住了。一定不能出问题,出问题他决不放过。
沈刚文说:“领导一万个放心。”
隔年那里就荣获“十佳”。沈刚文表扬领导,将该“十佳”归功于范平出场参加他们重要项目的签约。这不免过于勉强,让范平听来只能一笑。
后来沈刚文那里连续三年进入全省“十佳”,在省内为人称道。沈刚文念念不忘,提及上级对他工作的支持,总要说到范副秘书长。他还屡次三番邀请范平回去视察,关心一下旧日乡亲,继续给他这种基层小领导以巨大的温暖。
他说:“东门溪里的鱼都在翘首以待。”
那一年终于有了一个机会。省政府办公厅召开机要工作会议,地点放在下边市里,离沈刚文那个县近在咫尺。范平特意出场,准备在会上开个头,讲几句话,然后就转赴乡下,完成其三十余年一归的旅程。
沈刚文非常兴奋。
范平给沈刚文打了电话,让他找条小船,或者竹筏子。范平说他要去拜访东门溪的鱼,看看它们是否安好。
“没问题。没问题。”沈刚文高声应允。
不料情况即刻生变。范平赶到市里的当晚,市里几位领导与之共进晚餐,电话突然来了:省长交代紧急任务,让他连夜赶回省城。
范平马上安排余下事务:明天会议不能参加了,以书面讲话方式了事。地方领导不再劳驾了,大家握握手。沈刚文那里传个话,告知不去了,今后再说。
沈刚文大失所望。他打来电话,请求范平不要急着走,他马上从县里赶来,见一下范副秘书长。
“不要。”范平说,“做好你自己的事。”
沈刚文说见领导就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真的赶了过来,时间抓得很紧。范平用完晚餐,处理完手头急事,动身返回省城之前,他赶到了。
如此匆匆前来有所缘故:他专程送来一样东西,是一只鼓囊囊的充气大塑料袋,袋里晃来晃去是一袋水,里边活蹦乱跳是一袋小指般粗细的小鱼。
很稀罕,范平念念不忘的,溪温。
沈刚文说是他们特地准备的,本来要在县里接待领导,沈平不能去了,只好送过来,表达一点乡土之情。
范平当即批评:“谁让你搞这个!”
沈刚文即检讨,说有感情不怕批评。
那时范平的感觉很异样,真是有如“电击”。充气袋里的小鱼很不起眼,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它更让范平难以忘切。
哪里想到接下来却是这般绿色。
5.
沈刚文继续实施“电击”,照旧从“表扬领导”入手。
“绿色论坛”暨招商节的项目还在隆重进行,范平不再参加日程表上的活动,决意于第二天前往山边,重访故土,亲身体验当地实际情况,眼见为实。
“我要真实,”他对沈刚文说,“不许遮掩。”
沈刚文说不会,也不敢。
沈刚文把县里事情尽数丢下,亲自陪同范平。张小梅开玩笑,问沈书记是不是亲自为领导准备好了几桶涂料?沈刚文点头,说一共准备了三大桶,桶桶全绿。
大家一早动身,前往山边。并非直扑而去,这一路距离三十多公里,沈刚文安排领导一行途中略事逗留,顺道参观三个点,都跟范平有关。
县城东郊有一片大型新建筑群,占地广阔,规模气派,特色鲜明。这就是当时范平饿着肚子出场仪式签下的工艺精品城。此刻该城已成气候,主体建筑群一一摆开,三层两层,飞檐斗拱,雕龙画凤,均为仿古制式。这里聚集了该县大小工艺制品单位,集生产、展示和经营于一城。多为前边门面、展厅,后头加工作坊、库房,各自挂有公司标牌,颇显兴盛。
这地方搞什么工艺品?石雕产品。此地盛产花岗岩,质地坚硬,色调细腻,纹路清晰,可以磨制各种石雕产品,例如石头狮子,石马石象等等。石凳石桌石枕等石质家具也为大宗产品,还有一种工艺品极富特色:张小梅四处乱钻,被其间一个大库房吓个半死,里边堆积如山,是一仓库的精制墓碑,全都磨得精细光滑。
沈刚文说这里起初都是那个,搞鬼,是洋鬼,洋鬼值钱。墓碑都是按订单生产的,制作包装极尽精美,工艺水平很高。从墓碑起步,后来才逐渐升级,雕些石狮,磨些石马石人。目前这里墓碑的销量依然很大,主要是国外订货,成货柜运走,有的坐海轮,有的还坐飞机,空运日本、欧美。
“当年沈秘书长出席过签约仪式,说记住这个项目了。”沈刚文说,“这座精品工艺城成了产业龙头,列入十佳立了大功。都是领导关怀。”
张小梅插嘴,说沈书记应当把鬼留给自己收藏,不要随便表扬给领导。
她向沈刚文发难,说昨天她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看起来这里的墓碑很好,口碑不佳,不只为鬼制造墓碑,它自己也制造死人。这个县城眼下人心惶惶,都拿纯净水烧饭做菜,包括昨天的研讨会也一样,用的开水全是纯净水烧的。因为取自东门溪的自来水已经无法饮用,问题出在这里排出的污水上。
范平当即变脸。
“是这样吗?”他看着沈刚文,严厉追问。
“情况比较复杂。”
沈刚文向范平解释,说这里的生产废水有污染是实情,这里的水吃死人那是谣传。工艺城建有一个污水处理系统,技术完全过关,经过处理的水可以养鱼,甚至可以直接饮用。前些时候县自来水检测中确实发现一些问题,确实与这里有关,原因主要是下大雨,污水处理不及,漫溢入河。他们已经拿出一个新对策,实施之后,污水处理能力会成倍增加,下再大的雨也不会有问题。
“办工厂免不了污染,处理好了就没事。”沈刚文说,“现在的最大麻烦不是新对策无法实施,是现有的污水处理能力还可能削减,甚至整个系统停止运行,大量污水直接排入东门溪中。”
“为什么?”
沈刚文说因为经费。污水处理很费钱,地方财政没法完全背起来,只能用之于民,取之于企业。本来排污系统运行基本正常,前些时候,省里下来追查问题,县里为表示整治环境的决心,主动举措,自行动作,严令相关采石行业全部先行停产,新问题就出来了。这种做法暂时可行,无法持久。不能维持运转,企业就没有利润,政府也没有税费,都拿不出钱还怎么治污?gdp也就是国民生产总值上不去也就罢了,自来水吃死人可不行,谁也承受不起。
“听来倒是不该查你了?”
沈刚文说不是那个意思。不论有没有问题,领导过问都是关心。县里严令先停也是必要的。但是接下来还得找到一个合适办法。他说的是实情。
范平当场翻老账,问沈刚文是否记得当初是怎么交代的?沈刚文说自己牢记不忘。领导强调不能出问题,出问题决不放过。
他们继续前进。车辆停靠的第二个地点是河口大桥,这座桥从半山腰跨河而过,宽阔雄伟,桥下溪水充沛,两岸植被茂密。河畔是竹林,往上是杂木林,如范平记忆一般,黑森森郁郁葱葱。
沈刚文曾经自我表扬,称本地“山上有树,水里有鱼”,这里倒是眼见为实。沈刚文及时表扬领导,说这两片林子当年还是范副秘书长一句话保下来的。
他们把车停在大桥中部,一行人下车,站在桥边观看。远远可以看到窄小的旧河口桥扼于溪流下方,当年范平曾经整个人趴在竹筏上,从那个小桥洞下顺水而过。
有一辆货车轰隆轰隆从桥对面驶来,车后灰尘滚滚。沈刚文指着大卡车车斗让范平看,满车斗装的都是切割齐整的大块花岗岩石。这是从山边乡的采石基地运往县城精品工艺城的原料。沈刚文说山上已经停止采石,车上运的是以前储备的石料。如果旧料用完,新的不采,整个行业就得熄火,这条公路这座大桥跟着差不多也就熄火了。
“车辆少了,过路费过桥费收益少了,这都是小事。”他说,“当时修路建桥,资金缺口很大,县里从银行借,举债建设。企业也一样,贷款发展。行业运转正常,到处欣欣向荣。一旦卡壳停运,政府和企业都是有出无进,没有收益,无法还贷,利息依然滚滚前进,弄到头就是崩溃,雪崩灾难。”
范平当头即批:“那还是追究你。”
第三个点是河口水电站。沈刚文继续强化“电击”。
河口水电站离河口桥不远,是东门溪上已建成的六座电站规模最小的一个,沈刚文选它来表扬领导,因为它位于最上游山边乡,是第一座,当年经范平亲自过问才得以投建。这座电站看起来很平常,并不雄伟,连刚才路过的河口公路桥都比它壮观。
“别看它小,”沈刚文说,“这是里程碑。有了它的首先突破,才有了下边那几座电站,才有大桥、公路、采石场、工艺城,今天所有这些。”
张小梅马上追问沈刚文,今天县城里的百姓不敢喝自来水,是不是也该归功于这座电站?沈书记着意牵强?
沈刚文说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彼此相关的。山边乡深居山区,满山优质花岗岩,以往打石匠三五成群,拿铁锤钢钎人力开石,一年弄不下一粒石蛋。为什么如今会冒出一个石产业,满山开花?能源是一大动因。这里的大型石材加工设备多是进口的,切割石材就像切豆腐一样,没有强大电力行吗?因为有廉价电能,这里的石产业才会兴起,产业兴起对道路和桥梁的改善提出要求,解决之后客商纷至办厂,有了更多的能源需求,便有一个又一个电站争相投建。一些问题跟着也就来了。
张小梅说:“所以问题也归功于领导。”
沈刚文说哪里,成绩是领导有方,问题还在下边。
“现在电站也面临倒闭。”他说。
还是因为停产。小水电受雨水、季节影响大,稳定性不够,发的电历来卖不上大电网,主要就近由高耗能产业消化,从中两边创造效益。现在那边停了,这边电也白发了。到头来都会撑不住,雪崩而垮。
张小梅说她发现沈书记已经不满足于一味表扬,开始在对领导实施恐吓。
沈刚文说充其量他只敢恐吓一个张小梅。他发现张领导眼光很敏锐,表现很突出,但是对基层情况了解不够,不利于上级部门工作。他要建议范副秘书长把她留下来,调到本县办公室任职,由他来着手实施具体指导。
“我身边的干部敢这样说话,”他说,“第二天就该下岗。”
刘一江说,沈书记别小看,她见过的大领导多了,自己家里就好几个。她的思想特别活跃,很能发现问题。
沈刚文自嘲,说原来又搞错了。看起来没轮张领导走人,沈书记自己先得下岗。确实不能抓大放小,凡是上边来的都得表扬,这才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