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大酒店里,童小牛正在冲两个看守他的人发火。
这是童百山的主意。童小牛砸了老季的店,还扬言要当着手下面睡掉季小菲,童百山差点没让儿子的混账行为气死。一怒之下,他将童小牛关在了酒店,再三警告:“你最近给我安稳点,再敢出去惹事,我敲断你的腿。”童小牛哪里能听得进去,酒店里关了几天,起先他还忍着,装乖,想做点样子给父亲看。
可很快,他的耐心就不允许他再装下去。这天他要出门,看守他的两个人不让出,童小牛怒了,一脚踢翻椅子说,再敢把我狗一样关在屋子里,我咬死你们。其中一个刚想过来拦他,就见他真的扑上去,猛一下真就给咬住了耳朵。
这两个人是童百山新近招来的,都刚从部队复员下来,自然不知道童小牛是个啥变态事都能干出来的人。被咬住耳朵的那个一阵呱喊,童小牛真是又狠又辣,他的耳朵快被咬掉了。另一个见状,扑通一声跪下:“童哥,饶了我们吧,你走,走哪也行,我们再也不拦你了。”
童小牛这才松开手,呸一口,吐出一团血,恨恨地剜了那家伙一眼,甩手而去。也是巧得很,刚出宾馆,就看见阿黑。阿黑正好跑来跟他说事儿,看见童小牛,脸一下子乐成八瓣。
一上车,阿黑便告状,说东城区的小李子不给面子,敢抓小四儿。
“敢抓小四儿?妈的,他是不想混了!”童小牛骂了一句。大约是宾馆里呆得太腻,童小牛太想找点刺激,遂说,“找个时间,把姓李的约出来。”
两天后的晚上,九点钟,一家咖啡屋里,东城区的小李子如约前来。走进咖啡屋前,他习惯性地四下瞅了瞅,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童小牛和阿黑几个等在里面,刚见面,童小牛就说:“先把人放了,多大个事,动不动就抓人?”
小李没理他,找个位子坐下。就在小李落座的空儿,童小牛突然跳起,拎起茶几上的杯子就甩过去。童小牛最恨不给他面子的警察,对这个小李,他窝火已经很久了,原本想着只要他一开口,小李就会殷勤地给他敬烟,赶忙跟他赔不是。谁知这小子竟然如此狂妄。
坐在沙发上的小李轻轻一闪,躲过了杯子。接着悠然地掏出烟,点上。
童小牛忍无可忍,再次甩过一只杯子,说:“长耳朵没,我跟你说话哩!”
小李又是一闪,有点坏笑地盯住童小牛,嘴里喷出一口烟。这个动作带有极大的挑衅性,熟悉童小牛脾气的人都知道,他最受不得别人的嘲弄。童小牛连续说了几声,小李仍然充耳不闻,童小牛一把提起啤酒瓶,扬手就往小李头上砸。身边的阿黑见状,猛扑过去,要夺小李的枪。就在这节骨眼上,咖啡屋突然扑进来几名警察,童小牛意识到自己中了姓李的圈套,手腕已被小李牢牢铐住。
“姓李的,老子饶不了你!”他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小李轻轻一笑:“带走!”
谁也想不到,童小牛这次会栽大跟斗。在派出所关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他便被送进看守所,案由是袭警。
王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他最怕看到的人就是童小牛。从小李手里接过童小牛的一瞬,他似乎觉得,小李的目光有点特别,不过他没敢往深处想。
秦默一出山,公安局的空气立马就变了味儿,这个小李,可不简单啊。
办完手续,童小牛被关进他常住的二号囚室。一看见这张脸,囚室里的人立马竖起了头发,王副习惯性地命令了几句,门哐地一响,童小牛便到了他喜欢的另一个世界。
真的,相当一段时间,童小牛都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看守所了。他太喜欢这儿的味道,太喜欢这里面别有滋味的生活。难怪在小李带他上车的一瞬,他阴笑着说:“嘿嘿,你以为老子怕,老子做梦都想进去哩。”
童小牛刚躺到铺上,就有人跑过来。很快,捏脚的捏脚,捶背的捶背。一股久违了的气息包围了他,他眯起眼睛,尽情地享受着。慢慢,他觉得空气有点不对劲,不,不是空气,好像是屋子里多了什么。他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忽然就发现多了张新面孔。
“他是谁?”童小牛猛地起身,瞪住这个不识相的家伙。
原来从他进来到现在,对面的这家伙居然无动于衷。
里面的人谁也不敢说话。童小牛连问了三遍,还是没有人告诉他。这下,他明白了,又往起坐了坐,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侍候他了?”
囚室的人全都哑巴了,空气陡地变紧,疑犯们的目光跳来跳去,不敢落在他俩脸上。童小牛鼻孔哼了一声,有点轻蔑地瞪住眼前这个令他不舒服的白脸男人:“你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
白脸男人同样鄙视地挖他一眼,冲站在墙角发抖的小五说:“过来,给我捏捏脚。”小五颤抖着,不敢动。童小牛盯住小五,目光里满是恐吓。
“过来!”白脸男人不满了,喝了一声,小五吓得血色都没了,颤颤地望住童小牛,半天,慢慢往里移步子。
“嗯——?”童小牛鼻孔里嗯出一声。小五吓得立刻停了步子。
“想死呀!”那边的声音更具威胁,小五僵在那儿,动都不敢动。
其他人全都屏了呼吸。
就在白脸男人要喝第二声的当儿,童小牛飞起一脚,朝白脸男人脸上踹过去。这一脚太狠了,也太快了,白脸男人压根没防备,只觉脸上一阵狠痛,血便从眼角流出来。
也是在眨眼间,白脸男人便扑过来,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一只脚已踩住了童小牛脖子。这功夫,一看就是专门练过的,童小牛刚才还不可一世,这阵,已接不上气了,脸憋得通红,两手乱舞,两只大眼珠眼看要憋出来。其余的六个人吓得全都躲在边上,甚至不敢看一眼。
白脸男人只是想教训一下童小牛,见他这么不经踩,脚一松,原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冲小五喊:“这下你过来,替我把脸收拾干净。”
小五这次没敢犹豫,快步挪到里面,正要伸手擦血,童小牛一个恶虎扑食,猛将小五的脑袋拧在手里。号子里立时响起小五的惨叫声。白脸男人不能不出手了,只见他嗖地一个弹起,借起身的空,双手直扑童小牛双眼。童小牛一躲,下身已挨了重重一脚。他哎呀一声,抱着裆蹲下了。白脸男人啐了一口,骂道:“姓童的,有本事冲我来,今天你要不舔干净我脸上的血,老子拧断你脖子。”说着,双手一用劲,童小牛就觉脖子真的要断了。
里面的吵闹声惊动了狱警,两个狱警跑过来,一看是童小牛,没吭声,走了。
白脸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冬。这一次,他算是给了童小牛一点颜色。
老黑慌慌张张跑进办公室,跟童百山说:“不好了,小牛又让抓了进去。”童百山恶恨恨道:“慌什么,没经过事儿呀?”老黑噎了一下,看来童百山在他之前已得知了消息,不过他还是问,要不要找老潘。童百山摆摆手,他正在生潘才章的气呢。
老黑进来前,童百山刚刚跟潘才章通完电话,他原想问一问情况,没想潘才章吞吞吐吐,末了,竟说最近少跟他联系。童百山气得骂了句娘,不过更大的气还是来自于自己的儿子,原以为把他关在宾馆,又跟他讲那么多,他会收敛点,没想还是……
老黑要说什么,童百山坚决地止住他:“算了,就让他在里面蹲着。”
“那也得跟老潘打个招呼呀。”
“打什么打,你也犯神经呀,还是嫌我乱得不够?”童百山恨恨地骂了几句,倒在沙发上抽烟去了。是的,他最近有些乱,不只是公司的事,更多的,还是儿子童小牛。
老黑挨了训,刚想要走,童百山叫住他,问童小牛到底因为啥事。他也是刚刚得知儿子被关了进去,具体缘由,还不清楚。老黑把情况说了一遍,童百山猛就意识到什么,忙问:“小四儿关在哪儿?”老黑说不知道。童百山当下就吼了起来,他真是恨死这个木头鬼了,一天到晚只知道狐假虎威,正事上却没一点脑子。见老黑还傻在那,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还磨蹭什么,快去打听呀!”
这一次,童百山把情况估计错了。老黑打听了整整一天,居然没能打听到小四儿的消息。老黑纳闷死了,往常人前脚进,后脚电话就跟着过来,可这次,几乎问遍了所有关系,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跟他打哈哈。老黑没敢将这一情况告诉童百山,继续耐上性子打听。可是这一继续,老黑便惊出一身汗。
“不会吧?”就在老黑纳闷的空儿,童百山打来电话,声色俱厉地说:“马上找关系,把小四儿弄出来!”
看来,童百山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情况的确很糟。面对着一大摞群众来信,马其鸣无比震惊。不过,他还是很感谢秦默,要不是他,掌握这些情况还不知要花多长时间。
信来自各个角落,内容五花八门,主题却都一样:控诉或是揭发。马其鸣真是不敢相信,小小的三河市,竟有这么多冤情,象征着正义和威严的公检法内部,腐败和贪婪竟是如此猖獗。单是秦默转给他的这些检举公安内部腐败的信,就足以令他这个政法委书记汗颜。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如此草菅人命。
小小的看守所,屡次发生狱霸打伤打残人犯的事,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人竟以此为乐,将人犯之间互相修理互相体罚的事视为精神享受,还在里面推广。更有人打着法律和正义的旗号,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他们这是在犯罪,是在玷污!
三河公安内部有人偷梁换柱,找人顶罪,而且组织化、系统化。那些触犯了刑律或治安条例,又不愿接受处罚的,只要掏钱,便有人替他们接受改造。更奇怪的是,这样的事居然能形成产业,能跟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扯上关系。
可怕,可怕至极!
马其鸣愤愤地将信推到一边。看来,三河市并不是他看到的那个三河市,也不是他向往中的那个三河市,而是……是什么呢?马其鸣愤怒得一时找不到妥帖的词。
就在两天前,他跟秦默分析汇总基层督察情况时,他还很自信地说:“我们不要那么悲观,不要看到一片乌云就把整个阳光说没了,公检法内部是存在一些问题,但我相信是个别,是少数。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看到主流……”
现在,轮到他怀疑了。关于三河公安的种种传闻,看来并不是危言耸听,也非空穴来风,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可怕的存在。
秦默跟他检讨过,说自个没把好这个舵,让船抛了锚,让航向出了大偏差。秦默还告诉他,这样的检讨他曾经向市委做过,也以诚恳的态度请求过市委,要求市委下决心掀开这个盖子,掀开这一个个不为人知的黑幕。可是市委最终还是犹豫了。
在事关三河形象的重大抉择面前,巨大的意见分歧和各种压力混合在一起,不断地有人向秦默施压,对他发出警告,说胆敢掀开这个盖子,第一个炸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这个老公安。秦默彷徨,秦默苦闷,但是他无能为力,他只能选择逃避,选择妥协。
“不妥协不成啊!”就在两天前的晚上,秦默再次重重叹口气,一脸沉重地道:“你不知道,当时争论有多激烈,压力有多大。三河正处在经济转型期,发展经济是第一要务,要想发展经济,就得有稳定、宽松的经济环境,这便是反对者的理由。而且,这事儿牵扯的不只是几个人,而是一大片,他们盘根错节,关系伸到了省里,每每要动作,便有人干预,便有人打招呼,甚至强压。车书记就是因为强压给压火了,拍着桌子说:‘我车光远就是豁上乌纱帽,也要把这个黑幕给掀开。’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掀,就被纪检委带走了。这里面,复杂啊……”
是复杂。马其鸣现在才感到,事情绝非信上说得这么简单,如果单凭公安内部,就算有几个蛀虫,就算有一部分势力,也不可能形成如此大的气候。但是……
马其鸣想到这,抓起电话,拨通秦默的手机,问:“那个小四儿情况怎么样?”秦默说:“正在全力审讯,你放心,他顶不住的。”
“好。”马其鸣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不过,他很快又说,“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点消息,绝不能打草惊蛇。”
“知道,这一次,我们不会再犯那种低级错误。”
搁下电话,马其鸣决定找袁波书记谈一次。
有些事儿,必须得跟袁波书记通个气。截至目前,马其鸣跟秦默所做的一切,袁波书记都不知道。并不是马其鸣不尊重袁波书记,是秦默再三提醒,三河高层情况复杂,如果真想有所作为,就先避开高层,暗中撒网,否则,你这边还没动,高层的压力和阻力便到了。
眼下网已撒开,马其鸣不想再瞒袁波书记。再说你能瞒得过?马其鸣笑了笑,跟袁波书记通气,也是他想争取主动。既然决心要彻底撕开这个网,他就不能被动,必须时刻掌握主动。
谁也不会想到,一场关于三河公安生死存亡的秘密战役已悄然打响,马其鸣跟秦默这次算是联手上演了一场好戏。
吴水县通达宾馆,审讯小四儿的工作正在秘密展开。负责此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亲手将童小牛丢进看守所的年轻警官李钰。秦默之所以把此案交给他,一则是想掩人耳目,暂时还不能叫更多的人插手,更不能让刑警队负责。另则,当初也正是这个刚分来不久的干警小李子,在监狱里调查一位服刑人员时发现了疑点,进而才查出有人竟然用冒名顶替的办法,让一个外号叫松鼠的人替某银行行长的儿子服刑,这才将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揭在了秦默的桌子上。
当然,这都是旧事,秦默不想重提,秦默重用李钰,是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更相信他没被污染。
人品这个词,眼下显得格外重要。
小四儿表现得满不在乎,无论问什么,他都一概回答不知道,或者就笑模笑样说:“咋个,小李哥,还当真呀,做做样子就行了,可别因这么点小事砸了你的饭碗。”
面对这个油条,李钰表现得相当冷静,既不冲他发火,也不急,他拖。有时候拖才是最好的办法。他相信,像小四儿这种人,狠的他不怕,那些所谓的审讯技术他更不怕,他啥场面没经过?跟啥样的警察没打过交道?他的经验甚至比他李钰还丰富。但李钰坚信,小四儿怕一样东西——拖。要是照这么跟他面对面熬上一个月,不让他知道外界一点消息,更不让他得到同伙或者老板的一点暗示,他的心理不用摧便垮!
李钰点上烟,边抽边欣赏面前这个精瘦如柴却又满脑子诡计的家伙。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只念过三年小学尔后便四处流浪靠乞讨长大的孤儿竟然会成为一个人物,而且是一个核心人物。就连童小牛也不会想到,小四儿的背景远比他深远,能量也绝不在他之下。不过,这小子会装,也装得像。
吴水县位于三河市东南部,是个农业大县,这儿是李钰的老家,开宾馆的是他远房叔叔,一个沉默寡言而又相当有主见的男人。看到李钰他们带着疑犯来,他什么也不问,但却心领神会地把一切都做好了。外表看,这儿跟往常没啥两样,出出进进的宾客压根儿也不会想到,这儿正在发生着一件大事,一件有可能把整个三河掀翻的大事。
这一切,都是马其鸣跟秦默精心布置的,他们再三要求,一定不能让外界闻到一丝气息,就连怀疑也不能有。
李钰交了班,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叔叔正从锅炉房提开水出来。阳光下,叔叔的头发有些花白,背也开始弯了,样子就跟打杂的老人没啥两样。但谁能想得到,他曾是吴水最有名的破案专家,人称李神探,只因在一次执行公务中失手打死一个小女孩,就变成现在这样。这么想着,李钰心情灰暗下来,警察这碗饭,不好吃呀。
叔叔看到他,笑了笑,等把水挨个送进客房,才走过来安慰他:“别急,我看这小子拖不过十天。”
李钰会心一笑,他相信叔叔的判断。他把地方选在这,不能不说有靠叔叔帮忙的动机。经验这东西,有时比智慧更重要。拖这个词,正是叔叔告诉他的。什么鬼用什么符,什么佛念什么经,这便是叔叔当警察的经验。
叔侄俩聊了会天,叔叔突然神秘地一笑:“晚上带你去见一个人,猜猜是谁?”
李钰猜了一会,猜不出,有点心急。叔叔轻易是跟外人不打交道的,自从被开除公职,就彻底变成了个边缘人,把自己牢牢封锁在往事里,仿佛过去让他一刀砍没了。莫非?猜着猜着,李钰忽然警觉起来,刚要摇头拒绝,叔叔却笑着说:“看你紧张的,不是别人,是这儿的县委书记,郑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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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格外地热,六月的阳光墨一样泼下来,把风和凉爽全给挤走了。因为少雨,庄稼全都缩起了头,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地边,农人们伸着焦渴的目光,盼远行的儿女那样盼着云和雨水。可是,暴虐的太阳很快就把农人们的目光烤焦了。
山路上满是干土,脚踩下去,尘土便像白烟一样噗噗地冒。
季小菲有些口渴。她已走了两个多小时山路,腿有点僵,脚生疼,嗓子里起了干烟,仿佛有火苗在窜。
她是几天前偷偷溜出门的,没跟家里打招呼,也没跟秘书小田说。这件事她必须亲自做。
关于朱旺子,季小菲有一封信和突然接到过的一个电话。除此之外,他多高,多大,胖还是瘦,到底是哪里人,一概不知。而且,她相信,就连朱旺子这个名也是假的。那时季小菲还是法制报的见习记者,一个充满阳光充满激情的女孩,一次采访中,无意中听说看守所的事,季小菲决定调查,就这样,她得到了朱旺子那封信。
朱旺子在信中告诉她,他是在卖血的车上遇到小四儿的。朱旺子要救相依为命的妹妹,除了卖血,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小四儿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拉到一家馆子里,问:“真想救你妹妹?”
“想,没她我活不成。”朱旺子说的是实话,他跟妹妹自小靠奶奶拉大,就像两只鸟,缺了一只另一只也活不成。可是老天爷眼瞎,让他妹妹得了白血病,朱旺子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可是妹妹却离那一天越来越近。
“那好,帮我做件事,不但你妹妹有救,而且你也有花不完的钱。”小四儿热情得就像失散多年而又突然出现的哥哥。朱旺子一开始不信,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这个道理他懂。听小四儿把话说完,他就开始信了,不仅信,而且觉得划算。这事虽说不好听,但确实比卖血强,而且,更重要的这是目前救妹妹最好的办法。
小四儿要让朱旺子做的事,其实不难,这是小四儿的说法:“你只管去里面,谁问你都一句话,是你做的,为了妹妹。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做,顶多关三五个月,出来还能拿一大把钱,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被父母丢下的份上,我才不会找你哩。”小四儿说话间卖起了关子。朱旺子一把抓住小四儿:“我做,我按你说的做,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他的眼泪下来了。小四儿可怜了他一会儿,给他几百元钱,让他为妹妹买点东西:“毕竟要离开了,你肯定舍不得。”
朱旺子走进了看守所。
事情本来是那个人做的,一个大烟鬼,跟朱旺子年龄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他爹是市里的大领导,说出来能把朱旺子吓死。朱旺子的爹是什么,按奶奶的说法,是短命鬼,背个煤就能压死,丢下两个娃娃,谁拉?娘当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别的男人,男人不要他们,娘没办法,流着眼泪嫁掉了。一想起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沫。
那个人烟瘾犯了,晚上跑出来抢钱,蒙着脸,一砖头把一个妇女砸昏,抢了钱就去买白粉,正巧让缉毒的警察碰上了,这下好,两罪合一,不死由不得。他爹这才着了急,后悔不该把儿子关起来,更后悔不该不给儿子买粉的钱。朱旺子进去后,对谁都说是他做的,那个蒙面汉就是他,他要救妹妹。里面的人全信,都觉得他了不起,敢做敢当,而且是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这是小四儿保证过的。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偶尔挨了打,也不说痛,什么也不说,就按小四儿教他的方法,老老实实在里面想妹妹。因为妹妹在小四儿手里,如果他乱说,妹妹会很惨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按王副的说法,是看他老实,才给他安排这么好的差事。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吗?多少人想盼还轮不上呢。
朱旺子被带到高压室,当然,高压室是他后来听说的,当时不知道,只觉得那儿很不一般,像宾馆一样,不,比宾馆还多点什么。里面的气氛很不一般,味儿怪怪的,感觉也怪怪的,就像被带到了洞房,虽说没女人,味儿却比有女人还浓,还粉。
朱旺子给童小牛洗脚,洗完抱在怀里捏。童小牛喜欢让人捏脚,捏时要放在怀里,捏开心了还会把脚趾伸你嘴里,让你吮、吸、咂……总之,很怪的。他的这些爱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为他做过。朱旺子捏脚的时候,王副出去了,临走还丢下话,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奖。朱旺子很听话,因为他知道童小牛是谁,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气,稍稍不听话,你就等着吃苦头吧。那些苦头比起舔脚来,要死得多。朱旺子含着童小牛的脚趾,正舔着,童小牛就抡起鞭子抽他,抽得很滋润,每抽一下朱旺子就得呻吟一下。朱旺子很会呻吟,看得出,童小牛很满意,因为他也很兴奋。兴奋不是每个人都能让童小牛感受到的。
正在好处,突然有人跑进来,跟童小牛说:“不好了,陶实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开朱旺子,睁大眼睛问:“啥,死了?”那人战战兢兢说:“让……让他喝啤酒,谁知……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妈的!”童小牛骂了一声,穿上鞋,也顾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过,在刚进来时。其实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号子里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热腾腾端你面前,几个人将你倒提起来,一人踩住你头发,让你倒着喝。你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喝完,还不能让尿洒出来。那个滋味儿,别提了。更可怕的是,若是踩头发的人稍稍使点坏,将你的脸往尿盆里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而死。
朱旺子信中说,陶实一定是这样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顶什么罪了。这时他才知道,顶罪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陶实是谁,他可是堂堂县委书记的司机呀,他都敢往死里整,他朱旺子算什么?
朱旺子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块碎碗片,咬住牙吞下去,只有这法儿,才能救他。这中间他已听说看守所将陶实定性为自杀,而且外面没一个人怀疑。半夜时分他痛叫起来,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紧急送往医院,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朱旺子从医院逃走时,将信悄悄交给了一位护士。季小菲闻讯赶去采访,正巧那护士找她,说病人再三叮嘱要把信交她手里。
就是这封信,改变了季小菲的命运。
季小菲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骇人听闻的事,他们居然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就连陶实的妻子也被谎言蒙住了眼睛。当苏紫抱着骨灰走出殡仪馆时,季小菲的心情是那么的不平静。站在秋日瑟瑟的寒风下,她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将真相告诉苏紫?
那段日子季小菲过得异常痛苦,一个人是轻易背负不起什么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将这么重要的秘密交给她,等于是交给她一项使命,托付给她一个心愿。她开始奔波,开始朝事实的方向努力,但这是多么的艰难。后来她从秘书小田手里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材料,她才越发相信,朱旺子没有说谎,在国徽闪闪发光的地方,黑暗和阴云照样密布。
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这样担起了道义。她把采访到的秘闻还有朱旺子的信,一并寄到了报社,原想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让真相早白于天下,谁知这一下,她闯祸了。
她被解聘,接二连三的厄运包括灾难朝她扑来,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胁、恐吓。甚至,童小牛淫邪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亲那间小店里,童小牛嘲笑完他们父女后,恶毒地盯住她:“想过平静的日子是不?那好办,晚上到宾馆来。”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季小菲总算看到一片阴凉地,她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想歇口气再走。六月的阳光泼洒在山野上,山野被涂抹成五颜六色。
坐在树阴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遥远的往事。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蓝湛蓝,不过太阳却没这么毒,母亲背着她,走在通往乡间的山路上。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亲是跟父亲拌了嘴,怄气要离开父亲,带她去乡下找一位奶奶,说是她的姑外婆。趴在母亲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娆,美丽的山花惊喜着她的眼睛。她嚷着要下来,要去山坡上捉蝴蝶。母亲放下她,季小菲迈着欢快的脚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眼前舞来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
山花的沁香一脉儿袭着一脉儿,诱得她直想把整个山野抱在怀里。她掉头唤母亲:“娘,快来呀,我要花花。”母亲却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里是一脉儿一脉儿的泪。
那时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亲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父亲好像是为了她跟母亲吵架,还把母亲新买给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着父亲的脸骂:“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母亲一巴掌掴在她娇嫩的脸上。父亲无声地拿着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厂,母亲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着她往乡间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亲面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说着,挑出一支马兰花,戴在母亲发顶上。阳光下,母亲的脸顿时鲜亮许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颜色。季小菲捧住母亲的脸:“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扑哧就笑了,一把揽她到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发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长大了,父亲跟母亲再也没吵过架,可是她也就再也没机会看到这么美丽的山野。想想病着的母亲,想想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父亲,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来……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邻省的交界处。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书小田的话,只有找到朱旺子,陶实的冤情才能揭开,不,不只是陶实,季小菲她们要找的,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一座地狱或魔窟的钥匙。季小菲想起副局长李春江的话,这座魔窟打开了,你会看到许多血淋淋的东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无路时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着她,躲在幕后的那个人又用一只大手牢牢地卡住她的脖子。只要看见她活动,便有不幸发生。
阿黑说得很清楚:“要么乖乖听童哥的话,把东西交出来,童哥会给你安排一份好工作;要么,你就四处躲,见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咔嚓一声。”阿黑做了个拧断脖子的动作。
季小菲将那封信交给李春江,李春江无声地看完,脸色陡然间暗下许多,他感激地说,“谢谢你能信任我,不过……不过你还是最好停下来,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见李春江有动静,一激动,才跑去找苏紫。当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况说给苏紫时,她看到,这个哀伤的女人仿佛遭雷击一样倒了下去……
兴许,就不该告诉他们,季小菲现在有点后悔,如果不是苏紫到处说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兴许不会躲这么久,更不会跟她一次也不联系。她知道,苏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时,等于是把他出卖了。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别的没一点办法。
那个电话是朱旺子从吴水县汽车站打来的,当时季小菲正在医院,母亲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气来,父亲急得抓住母亲的手,不停地喊着母亲的名字,像要把母亲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季小菲的电话响了,她顾不上接,电话却响个没完。她跑到楼道里,刚一接通,就听朱旺子在那边喊:“季记者,他们在追杀我,追杀我呀,你记着,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干的!”季小菲刚要问他在哪,发生了什么事,电话突然断了。
季小菲急得心里着火,医院里离不开她,朱旺子那边又牢牢扯着她的心。无奈之下,她给李春江打电话,求他派几个人过去救救朱旺子。等李春江的人过去,朱旺子早就没了影,喧闹的汽车站,呈现出一派火热中的安详的气氛,一点看不出什么疑象。
不知为什么,电话里就那么短短几声,季小菲却牢牢记住了朱旺子的声音,尤其是他的口音。所以她把方向从满世界的乱找渐渐圈定到一个范围。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断,朱旺子绝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儿也不可能让他用真名去顶替。
李春江已发现好几个名不副实的犯罪嫌疑人,他们混迹在看守所或劳改队里,就跟上班一样拿着高额工资。李春江暂时还不想动这些人,不能打草惊蛇,他再三叮嘱季小菲,摸不清这个强大团伙的深层背景前,揭露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季小菲却只惦着朱旺子,她必须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将她拉进恶浪滚滚的漩涡里,他没有理由躲起来。
朱旺子逃出医院不久,他妹妹死了,那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才十七岁,医院对她的死没说什么,只说是正常死亡。对一个患有白血病的农村女孩儿,正常死亡是很能让人接受的。季小菲却在想,他们会不会也让朱旺子正常死掉?
终于到了,眼前就是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环抱在群山中,像一只洗脚盆,被大山挤压着,又像是倦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宁静、安详。绕过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宁静地吃草的牛羊,还有村里跑动的狗。
半山腰上一堆牛粪火燃起,青烟将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长,一定是嘴馋的村童们在烧山雀吃。
快进村子时,在一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个诡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镜,头上顶着低低的鸭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他一身近似于猎装的行头让她多望了几眼。这么热的天裹这么紧,也不嫌热?季小菲心里这么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镜后面透出的怪异的眼神,季小菲觉得很像狼的眼神。
进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们打听:“这儿是不是有一个老婆婆,拉扯着两个孙子,孙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说:“你是说五阿奶啊,村东头住来着。”季小菲跑到村东头,就看见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墙是牛粪和着泥巴圈起来的,院里,一只孤单的狗伸着脖子,冲天空汪汪了几嗓子。
季小菲冲跑来看热闹的人间:“这家的儿子叫什么,在不?”有个妇女瞪大眼睛:“你也是找忙儿啊,怪了,今儿咋这么多找牤儿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觉,脑子里忽就闪出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她赶紧问:“谁还找过他?”
“哟哟,很阔的一个人哟,出手就给了五阿奶三张大票哎,还说是牤儿新疆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儿是不是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