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牛是在马其鸣眼皮底下行凶的。
当时马其鸣正带着几份悠闲和赞叹在新天地自由市场转悠。车子驶向解放路后,秘书小田指着面前的新天地自由市场说:“马书记,这就是三河市通过招商引资改造的旧市场,目前已是全省第二大批发市场。”马其鸣哦了一声,忽然就有了下去转转的冲动。他跟秘书小田说:“你先坐车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小田是位性格内向善守本分的秘书,对新来的马书记,他还吃得不是太准,也就有几分敬畏在里边。一听马其鸣让他回去,没敢多问就跟司机走了。
马其鸣走上步行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心情出奇的好。好久没这么转过街了,开发区那阵他是很想独自转转的,可哪有时间?整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务纠缠,睡觉的时间都很少,哪还有空闲溜达。人是需要单独走走的,闹市也好,乡村也好,独自走的感觉就是不同,这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吧。走动中观察,观察中思考,思考中享受。或者就什么也不想,把脚步交给人流,不带任何目的地走,你会发现,脚下的世界跟你想象中的世界完全是两样,就连太阳也有一种真实的味道。
马其鸣这么走着,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哲人。像哲人一样思考,这是马其鸣经常要求自己做的一门功课。可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思考总是带有别的色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跟农人希望的太阳总跟庄稼有关一样,不是说每一天的太阳农人都喜欢。马其鸣也觉得自己成了农人,不过他经营的不是庄稼,而是权力赋予他的责任。在开发区时他想的是每天都晴空万里,好让工程提前竣工;当县委书记时却总是诅咒天气,该下雨时不下,该晒粮时它又阴着。现在,马其鸣只想让五月的阳光就这么照着,照着一街的人,照着热闹的市场,也照着他这个陌生的来客。
忽然,马其鸣听见一片吵,就来自不远处,声音很凶。身边的脚步忽一下乱起来,都朝那跑。马其鸣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也到了那边。等他停下脚步,昂起脖子,就见人群中间有人在闹事。几个打扮时髦样子凶恶的年轻人正在无所顾忌地砸一家店。
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定是吓坏了,傻傻地望住砸他店的年轻人,嘴哆嗦着不敢说话。马其鸣看了一眼,忽地就来了血气,忍不住就要往上冲。身边一中年妇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机,一把拽住他,悄声说:“千万别惹事,想看就看,不想看赶紧走。”马其鸣不解,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下他:“你是外地来的吧,知道中间那小伙子是谁?童小牛。”中年妇女吸了口气,很骇人地跟马其鸣说:“就是把整个市场砸了你也不敢说话呀,看你是个好人,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童小牛这个名字,马其鸣忽然就想起路上跪着的苏紫。他定下心来,默立在中年妇女身边,伸直了脖子看。
童小牛一米七八,高大而壮实,加上他那身装扮,看上去跟黑社会老大没啥两样。他指挥着几个很卖力的小伙子:“砸,她要是不出来,老子一把火将这破店烧了!”
一听烧,中年男人突然就给跪下了,跪着爬向童小牛:“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做小本生意,经不住这么砸呀。”
“季小菲呢,她小婊子要是不出来,老子今天没完!”童小牛一脚踹开想抱他的中年男人,目光张狂地盯住围观的人群。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叫,很快爬起来又说:“她没在呀,真的没在,求你放过她吧。”
人群发出一阵阵骚动,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制止。
马其鸣极力按捺住自己,看下去,千万别冲动,只管看下去。他这么命令着自己。
砸店声又响起来,店里的儿童玩具四下乱飞,塑料玩具粉碎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痛。就在中年店主再次想抱住童小牛的当儿,一个女孩从人堆里挤进来,扑向店主。马其鸣听见一声“爸”,接着,他看见女孩朝童小牛扑去。没等马其鸣看清,那个叫季小菲的女孩已倒在地上,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几个打手的动作快得惊人。季小菲来不及尖叫,她的脸已被踩在了童小牛脚下。黑亮的皮鞋下是一张洁净而美丽的素脸。马其鸣感到心响了几响,就有尖锐的东西流出来,不是血,但比血腥。
“还敢管闲事不?”童小牛踩着季小菲,一边很享受地掏出香烟,等着打手给他点烟,一边脚下狠狠地用劲儿。季小菲痛得发不出声。
中年男人磕头如捣蒜。
马其鸣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离开人群,拨打110。这时候他看见市场的保安集聚在不远处一块广告牌下,样子张皇地朝这边巴望。电话很快通了,马其鸣说市场有人行凶,对方问了声地址,马其鸣抬头看了看,说出一家店名。那边挂了,马其鸣刚要往外走,有人堵住他,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摔了:“想找死是不?敢报警,老子废了你!”
马其鸣不知道夺他手机的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刚要张口,就见五六个形迹可疑的人朝他走来。刚才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看见这阵势,慌忙跑过来,一把拉起他,火道:“跟你说多少遍了,这儿没你买的东西,看看,又白跑了不是?”
说着,她冲那个摔掉他手机的男人笑笑:“三子呀,他是我外地来的亲戚,我这就带他走。”
中年妇女拉出他好远,才说:“叫你甭管闲事你还不听,幸亏我看见了,要不然……”中年妇女没再多说,叫他快走。马其鸣忽然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中年妇女朝那边望了望,一把推开他:“叫你走你就走,他们要是看见,不会饶过你的。”这时候马其鸣也有点怕,要是真被他们修理一顿,怕又成了大新闻。他离开中年妇女,装做往外走,转了两个圈,又回到离童小牛不远的地儿,他想看看110怎么收拾这场面。
令马其鸣失望的是,110并没有赶到现场。警车倒是在市场外响了几声,跳下来的警察一听是童小牛打人,转身跳上车又走了。
马其鸣真是狼狈透顶,怎么回到住所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冒着童小牛童小牛,回到宾馆的一瞬他才清醒过来。看见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小田,马其鸣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没了。
秘书小田说,季小菲原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记者站聘请的记者,三个月前季小菲写过一篇稿子,是替死去的陶实鸣冤,稿子没发出来,不知怎么却落在了童小牛手上。这下季小菲的日子糟了,她很快失去了工作,就连工都打不上,只能窝在店里帮父亲卖玩具。谁知童小牛不肯罢休,非要季小菲给他赔情认错才肯饶过。
“怎么赔?”马其呜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赔,”秘书小田吭哧了好长一阵,才愤愤地说,“童小牛硬要季小菲陪他上床,说只有上了床才表明季小菲是真心悔过。”
啪!马其鸣手里的笔断了。他咬住牙齿,问:“这个童小牛到底是什么人?”
“童百山的儿子。”
童百山?
马其鸣的脑子里腾地冒出一个人,四方脸,高个头,十足的企业家派头。那天工商联给马其鸣接风,坐陪的就有副会长童百山。听工商联徐会长讲,童百山是三河市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企业资产已达两个亿,每年上交税金三干多万,是三河市的利税大户。他的百山集团已成为三河市龙头骨干企业,行业跨及房地产、造纸、酿酒、包装、酒店服务等十多个领域,三河市最大的五星级酒楼三河大饭店就是他旗下的产业。
“百山集团也是三河最大的再就业基地,前后已安排一千多名下岗职工再就业,替政府解了不少忧。”矮胖的徐会长特意强调道。
联想到这些,马其鸣忽然就觉自己踩到了一个雷区,他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躲开什么似地跟小田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
小田嘴张了几张,还是啥也没说,告辞了。
夜幕沉沉,喧嚣了一天的三河市脱下白日的盛装,掀开它的另一面。靠近三河大饭店的金海岸音乐城里,童小牛正搂着一个年轻性感的俄罗斯小姐放肆地笑着。小姐是老板特意从中俄边界招过来的,一共有三位,个个暴乳猛挺,性感的嘴唇仿佛两团红火焰,健壮的双腿在迷幻的灯光下发出催命的光芒。童小牛一手放在小姐欲遮更露的暴乳上,另一只手摸着另一位小姐性感的大腿。
阿黑在喝啤酒,这家伙永远只爱酒,对酒的兴趣远远甚过女人。他灌下一大桶鲜啤后,跟童小牛说:“老大,那个叫苏紫的听说还在告状。”
“告他妈个告,她不是想在高速路上堵住马政法吗,咋个,马政法理她了吗?”童小牛嘿嘿笑出了声,美美地掐了那小姐大腿一把,小姐夸张地叫了一声,倒在他怀里。
“可是,她后面有姓李的啊,我怕……”
“操,姓李的咋了,他老婆快死了,还有闲心去管苏紫那娘儿们?再说了,想管他只管去管,我就不信他有几个胆儿。”说着,他的手探向第三位小姐的下面。
“也是,他要再不学乖,老子把朵朵捏死!”阿黑说着又灌下一大杯鲜啤。
包房另一侧,幽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始终不说话,童小牛跟阿黑说这些的时候,他双手拖着下颔,目光忧郁地盯住墙壁。也不喝酒,也不唱歌,对送给他的小姐也不感兴趣。
童小牛问阿黑:“独狼这家伙又咋了?”
阿黑说:“甭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嘿嘿,神经病。他妈的这世界上哪个不是神经病?”
正说着,老板匆匆走进来,对着童小牛耳语了些什么,童小牛刚要打发开小姐,就听包房门哐当一响,童百山扑进来,指住童小牛鼻子:“把他给我带走!”
两个手下老鹰提小鸡似的一把提起童小牛,童小牛刚想争辩,童百山一个嘴巴扇过去,边上的小姐妈呀一声吓得跑开了。
阿黑醉醺醺地站起来,冲童百山说:“老板,不管童哥的事……”话还没说完,阿黑也挨了一巴掌,酒立刻醒了,捂着脸滚了出去。
坐在幽暗处的独狼一动未动,目光穿透包房迷暗的光线,搁在童百山脸上。童百山恨恨地剜他一眼,转身走了。
童小牛被带到三河大饭店,在童百山临时休息的那套豪华套房里早有人等在里边。童小牛一进门,便看见市场路派出所的安所长。他鼻子一哼,不屑地瞪了姓安的一眼。安所长忙起身,冲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把老季的店砸了?”童百山恶煞一般问。
童小牛支吾着不答。童百山抡起胳膊,又要扇。安所长忙拦挡说:“童总你别生气,我们也只是前来问问。”
“问问?”童百山气得一屁股坐下。片刻,他又站起来,指住童小牛骂:“老季是谁,他跟你老子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件事儿过去了,你再不要找小菲那丫头的麻烦。你咋不听?啊,你还要惹多少事才够!”
童小牛嘴里嘟囔着,极不服气的样子。他才不管一个巷子不一个巷子的呢,季小菲不主动跟他上床,他不会甘休!
童百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几声:“罢罢罢,跟你说这些没用,你给我听好了,最近你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说完,扔下众人,愤愤地走了。安所长讨了没趣,干坐了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此时,在金海岸音乐城一楼演艺厅里,秘书小田孤独地坐在一隅,抱着一瓶啤酒欲饮难咽。他的样子有点伤感,目光暗淡而抑郁。他刚从老季家出来不久。
当他离开马其鸣赶到老季家时,季小菲已被几个朋友送到医院。小田想赶去医院,老季拦住他说:“你就甭去了,小菲那个样子,见了你还不知多伤心呢。”小田想想也是。老季告诉他,小菲伤得不是太重,脸上破了层皮,鼻子也出了血,身上挨了童小牛几脚。只是皮肉伤,不碍事,老季这么宽慰他。店里的东西毁去了一大半,就在小田进门前,童百山派人送去了几千块钱,说是很对不起,让老季先消消气,抓紧给小菲看伤,店里的损失童百山会赔的。
老季没要,他怎么能要童百山的钱!
“他们这是拿钱堵你的嘴。”小田恨恨说。老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总之他不想再提童百山。他告诉小田,店是开不成了,再开下去,迟早免不掉一砸。可不开店又能干什么呢?老季看上去无助极了,脸上除了愁还是愁。小田一时找不出词安慰他,真的,他找不出词。
小田跟季小菲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他们只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后来小田随着父母工作调动,搬到了离三河不远的银城。直到大学毕业,他再次回到三河,有一天在街上转,突然看见一女孩,觉得眼熟,跟了几步,断定她就是初中时坐在自己前面的季小菲。小田大着胆子,撵上去一问,果真是季小菲。
季小菲当时也是惊愕,大张着嘴,半天才喊出:“你……你……你是田老实!”小田笑笑,他很感激季小菲还记得他小时的绰号,便也回了一句:“你就是季五块?”两个人放声畅笑起来。
季五块也是外号。那时季小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学习也不错,就是傲得很,没有哪个男生能轻易跟她说上一句话。为此男生们偷偷打赌:谁要能跟季小菲说上一句话,赌五块;要是能让她笑,两个五块。那时候五块钱对小田他们还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好几个男生都想挣这钱,结果全被季小菲冷了回来,最后轮到老实巴交的田文理了,谁也没想到,最不被男生们看好的田文理却轻松拿得这笔赌资。季小菲不但跟他说了话,还说了很多,最后竟当着那么多男生的面甜甜地冲田文理笑了笑。
这笑一直激动着田文理的初中时光,直到高中、大学他也没能忘掉。当然,那次以后,恶作剧的男生们便送给清高寡冷的季小菲一个雅号——季五块。
得知小田已从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当秘书,季小菲惊讶地叫了一声,而后,目光便暗淡下去。后来小田才得知,当年如公主般高傲的季小菲并没有考上大学,高二时她母亲突然病了,之后便是漫长的求医问药。受家庭影响,季小菲高考落榜,可她不甘心,硬是边照料母亲边参加自学考试,终于读完法律专业的大专课程,拿到了国家承认的自考学历。一谈就业,季小菲的目光就更暗,说她一连找了好几家单位都碰了壁,现在名牌大学的学生就业都很难,像她这种自产货,谁要?
半年后省城法制报在三河建记者站,公开招聘记者,小田利用市委秘书处的便利很快跟记者站负责人建立了关系,在他的力荐下,季小菲通过层层考试,如愿以偿,当了一名见习记者。谁知……
演艺厅里的暧昧灯光,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台上,几个女演员半是色情半是作秀地跳着一种不叫舞的舞蹈,不时地撩一下树叶一般漂浮在身上的碎片,露出蠢蠢欲动的情欲。台下,时而爆发出一片尖叫,时而又是死亡一般的屏声静气。小田躲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捧着自己的忧伤和无奈,喝一种叫疼痛的酒。
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几乎保护不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当初季小菲写那篇稿子也是在他的怂恿下,很多材料还是他偷偷提供的。原想季小菲可以借助这篇揭秘大稿,一下子成为焦点人物,去掉她记者前面的见习二字,成为受人关注的记者。哪料到他却害了季小菲。是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把社会看得太单纯。难怪事后老季怪他:“你还市委秘书哩,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么简单的理你都不懂。他童百山是个啥人,我还不清楚?就凭你们两个,鸡蛋都不如,碰死还没个响。”
现在他算是领教了,想想被迫离去的前任政法书记,想想市委上下对童百山的不同态度,他深深感受到,有种力量是巨大的,这不只是富人的力量,也不单是金钱的力量;当财富跟政治利益抱为一体时,它产生的抗体是巨大的,是能排开一切异己的。难怪位高权重的袁波书记也不得不时常叹息,难哪!
的确是难。小田已从新来的马其鸣目光里看到这种难。最初,他天真地想,马其鸣一来,事情肯定有转机。这个时候省上派敢做敢为的马其鸣到三河,不能不说没有某种动机。兴许,三河的事情也只有马其鸣这样的人才敢碰,才敢挖,才敢把捂了十几年的盖子往开里掀。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还暗暗跟季小菲说:“再等等吧,兴许马书记一来,这棵树就该伤伤根了,到时候,你这把斧子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但是,今天跟马其鸣的谈话却让他灰心,让他失望。他也在躲,他明明已经触摸到什么了却又一收手,让田文理心头呼之欲出的希望哗一下灭在了肚里。
田文理真是搞不懂他这个新上司,比之上任书记车光远,马其鸣更令他难以琢磨。车书记是那种敢打敢闯的人,就是打不赢也要硬打,尽管最后还是输了,可他没输给自己,他输给了刀那股力量。田文理觉得值!可马其鸣呢,他不是号称马大炮吗?他不是最能提着斧子砍吗?田文理还听过他在当县委书记时一夜砍掉十二顶乌纱帽的故事,多痛快呀!
可现在的马其鸣……
灯光忽地消失,演艺厅陷入一片黑暗。田文理知道,所谓的激情十分钟开始了,那些拿着大把钞票的男人们,这时可以冲到台上,跟完全裸露的女人销魂十分钟。
他起身,凭着感觉往外走。
黑暗中,他倏地看到一双眼,一双狼的眼。两个男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田文理认出他是独狼。
5
梅涵打来电话,问马其鸣:“怎么回事,手机为啥老关机?”马其鸣笑说:“老婆,我把手机弄丢了。”
“笨死!”梅涵笑骂一声,跟着又问,“怎么会丢呢?”马其鸣支吾道:“喝醉了,醒来后就发现它没了。”
“啊,不会是去了那种地方吧?”梅涵惊道。“哪儿啊,老婆,打死我也不敢。”
“敢不敢你自己知道,回来我可不饶你!”两人斗了一阵嘴,梅涵问:“这些天怎么样,也不主动打个电话?”马其鸣说:“还算顺利吧,三河这地方乱糟糟的,弄得我头痛。”
马其鸣受命上任时,梅涵不在省城,去了香港。马其鸣心情不好,也没把调动的事说给梅涵,还是欧阳子兰打电话告诉她的。欧阳子兰说:“你老公又挪窝了,去了三河,三河可不好玩啊。”梅涵笑着说:“他这人,到哪儿都干不过三年,我习惯了,随他漂吧,只要不漂进监狱,哪儿都行。”
欧阳子兰惊道:“梅子,哪有这么说自家老公的,老公可是不敢乱诅咒的。”梅涵也觉这话说得不吉利,不过她倒不怕什么诅咒不诅咒,打趣道:“反正他当了政法书记,偶尔去去监狱,我也能理解。”欧阳子兰便笑她:“你个活宝贝,我可说不过你。”
梅涵从香港回来,马其鸣正忙着跟各单位打照面。电话还是梅涵打的,问他习惯不,吃住怎么样。马其鸣一一做答,梅涵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早餐一定要吃。结婚到现在,马其鸣最坏的习惯便是不吃早餐,梅涵为此费了不少心,说一个人不吃早餐,等于就是给身体减掉了一半能量。马其鸣嘴上应承着,实际上还是不吃,顽固得很。他喜欢熬夜,一熬一个通宵,常常是红着眼空着肚子上班,梅涵说他是慢性自杀,自己不珍惜自己,别人再关心也是闲的。马其鸣啊啊着,不改,也不打算改。有些东西一成了习惯,便很难改,改了反而受不了。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对这次调动,梅涵没说什么,没抱怨也没高兴,反正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漂泊。想想,结婚到现在,不是马其鸣漂就是梅涵漂,反正总也聚不到一起。不过也好,只要一逮着机会,便是蜜月,那份甜蜜哟,是这个年龄的夫妻想都不敢想的。长期分居,却从不怕对方出事——当然指的是感情上,怕也只有他们俩才能做到。他们像是为彼此抱守着什么,又像是为这份共同的感情证明着什么,总之,他们都为对方做到了,而且还想做得更好。
梅涵告诉马其鸣,她又要飞了,这次是去新加坡,时间可能长一点,是为新加坡教育机构资助中国西部地区贫困乡村教育的事。马其鸣说:“飞吧,反正我也不能让你停下。”梅涵说:“我是属鸟的,一停下就犯困。”马其鸣说:“我是属猪的,老想睡,可是别人总拿鞭子抽我。”说着两人就都笑起来,笑够了,便忽地无言,默默地捧着电话,听对方的呼吸声,然后啪一声,关了。
每一份感情都有它的苦涩,每一对夫妻都有他们的疼痛,潇洒不能掩盖掉思念,更不能掩盖掉彼此牵挂中的那份煎熬。
合上电话好久,马其鸣才猛然想起,本来是想问问欧阳子兰的,不知她最近有没有空,他打算抽个时间去拜见,让梅涵一个飞新加坡就给搅忘了。马其鸣正要把电话打过去,袁波书记突然进来了。马其鸣赶忙起身迎接。袁波书记笑着说:“怎么,跟老婆煲电话粥啊。”马其鸣红脸道:“她又要飞了,跟我道个别。”
“瞧你们两个……”袁波书记边说边坐下。
一谈正事,屋子里立马严肃起来。袁波书记问:“考虑得怎么样了?”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问的还是公安局长的事,他摇摇头,说人选的事他还没想过,能不能先放放,等把工作抓到手再考虑也不迟。袁波书记叹说:“我不是逼你,你刚来,让你做选择也很难,可是我怕再拖下去会影响工作,毕竟公安工作关乎到一方安宁呀!”
“那就按组织程序定,大家表决。”马其鸣说。
“组织程序?”袁波书记盯着马其鸣,很惊讶的样子。“正因为定不下去,我才破例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马其鸣当然理解,到三河后,关于公安局长的人选他已听到不少传言。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李春江跟吴达功身上,两个人都有支持者,也更有反对者。相比之下,投吴达功票的人多一点。但是,前任政法书记车光远坚决反对吴达功,两次常委会都让他搅黄了,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三河最大的地下新闻。事情的结局是,车光远突然卷进一起受贿案,被隔离审查,到现在还没结果。
当然,车光远进去远不只这一件事。
“吴达功是不是找过你?”袁波书记突然问。
马其鸣赶忙摇头。袁波书记也不追问,只是提醒似地说:“我怕时间一长,你自己反而被动起来。”袁波书记说的是实话,如果没这层担心,他也不会如此紧地催逼着马其鸣。“这样吧,啥时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我还是那个意见,要快,而且要准。”
事情至此,马其鸣也不能不有所行动。按照袁波书记的建议,马其鸣决定找李春江谈一次,也算是正面接触。尽管他从没认真考虑过,但心里似乎已有了目标。他让秘书小田打电话联系,谁知小田很快汇报道“李春江昨天已经请假,说是妻子患了癌症,需要照顾。”
“什么?”马其鸣只觉头里猛地一凉。
叶子荷是突然出现高烧症状的。
那晚,刚等朵朵镇静下来,李春江便把电话打过去,告诉桃子,家里没事,朵朵只是被邻居的吵架声惊吓。谁知叶子荷却突然发烧,伴有呕吐。半夜时分,叶子荷昏迷过去,体温达到四十二度。值班医生急了,接连给她用了几种药,高烧仍是退不下去。那一晚可把桃子吓坏了。叶子荷忽儿手脚乱舞,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忽儿又沉死过去,半天都没呼吸。次日一大早,李春江匆匆赶到医院,医生们正在商量对策。据主治大夫讲,叶子荷这种情况很少见,她是典型的惊吓症,因为神经突然受到刺激,导致病情紊乱。
李春江焦急地问:“到底有没有办法?”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回答。市医院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叶子荷仍是醒不过来。郑源果断地说:“马上送省城,这样耽搁下去,我怕出事。”李春江将朵朵托付给桃子,跟郑源还有那位护工一起往省城赶。到了省城,几位专家已候在那里,专家的诊断结果跟市医院差不多,高烧确实是精神高度恐慌引起的。
不过专家说,病人身体过虚,加上长期性的抑郁症,一旦精神受创,很容易引起并发症。
“抑郁症?”李春江不解地盯住医生。
“怎么,你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医生也让李春江给弄糊涂了。
李春江摇头。医生有点不满地说:“你怎么做丈夫的,这种病你应该很清楚。”
李春江一头雾水,他真是不知道妻子患有这种病。
高烧退下去后,专家建议立即手术,他们也怕失去最好的手术机会。半个小时后,叶子荷被推进手术室,护工忙着买必用品去了,李春江跟郑源焦急地候在外面,两个人都感到心快要被掏出来。
李春江不停地说:“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只说那儿疼,不舒服,我劝过她,让她治疗,她又说没关系,不碍事。对了,那段时间她老说睡不着,失眠,还说怕失去我。我说怎么会呢,这不过得好好的吗?我真是粗心,真是该死。”
李春江的脚步就像踩到迷魂草一样,烦乱而迷茫。郑源也不阻拦,任他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其实,他又何尝不悔呢?叶子荷的病应该说他比李春江更清楚,桃子不止一次说:“我怎么看着子荷不对劲,老是神经兮兮的,不会是春江有外遇了吧?”“少嚼舌头!”郑源这样喝斥自己的妻子。李春江有没外遇,他比谁都清楚,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外遇,李春江也不会。这种肯定是建立在两个人彼此绝对信任的基础上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坚定无疑的友情的话,他和李春江便算一对。两人从中学到大学,然后分配,走向社会,什么也没能把这份友谊摧毁。包括各自恋爱结婚,讨了喜欢的老婆,有了自己的事业,仍然是不分你我。
但是,这一年,他们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有些事几乎难到不能跟对方畅开胸怀,难到无法向对方启口。以至于不得不悄悄隐藏起来,压抑起来。也正是这些事,才让他们彼此放松了那份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李春江搅到权力争斗中,欲罢不能,无法脱身,不得不咬着牙齿跟对方拼。他呢?一想到这,郑源的头里便轰一声,眼前一片黑。他真是无力自拔,哪还有心思跟春江提桃子的疑虑。
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
中间,李春江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叶子荷的癌细胞扩散了!
“天啊,”他抓住郑源的手,几乎要昏厥过去。医生也是打开胸腔后才发现的,病变部分发展得很快,已经有向其他部位扩散的迹象。尽管主刀者是全省最有名的专家,但也很难保证能把病灶全部切除干净。
叶子荷被推出手术室时,李春江几近虚脱。郑源扶着他,要他坚强点,别尽往坏处想。他发了疯地吼:“不是你老婆,你当然无所谓!”气得郑源直想扇他一顿耳光。护工玉兰怯怯地看着这对男人,感到不可理解:她还没见过这么不对劲就又打又闹好起来又比一家人还亲的两个男人呢。
病情不容乐观,迫不得已,李春江向局里请假,说自己不能坚持上班了。他在电话里清楚地听见吴达功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