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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的枪 第三章

“我在路上,最迟下午五点赶到省里。”他说。

“这么急?什么事呢?”她问,“又是那个炸药爆炸案?”

“是的。”他说,“还有些情况。”

葛珊不问了。停了会儿,可能是在看她的日程安排备忘录。

“这样吧,我排一排。”她交代,“别关手机。”

此刻葛珊在省政府当副秘书长。一如当初,不显眼,却备受关注。

葛珊在县里当书记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两年半就调到市里,先当助理,半年后成为副市长。她在那位置上也没干多久,两年不到就上了省城。当时本省来了一位常务副省长,姓华,是女性,按照通常作法,省长们都对应一位政府副秘书长协助工作,华副省长想找一位女助手,看中了葛珊,把她调去。这位女省长工作作风泼辣硬朗,普遍看好,被认为是日后省长、书记的热门人选。葛珊有基层经历,工作经验丰富,特别敬业,能力又强,备受该领导器重,确所谓来日方长,前程不可限量,早已不是什么“无知少女”概念。这一点,别说通晓股市名词,知道什么蓝筹绩优的贺亚江,我们这些头毛粗短不带卷的平常之辈也都目光如炬。所以你不能不表扬贺亚江。

当天黄昏贺亚江赶到省城,五点十分,葛珊打来电话。

“到了吧?”她说,“你现在来。”

葛副秘书长请她的老部下共进晚餐,在她的办公室。吃什么?快餐盒饭,由省政府食堂外卖部提供,营养合适,卫生合格,收费合理。类似招待不新鲜,当年葛珊在县里当书记时,贺亚江等一干人吃过她无数盒饭。当年她也是这样,想找她就到办公室去,要不是下乡开会出差,她就在那。找她还有决窍,就是在法定工作时间之外,通常的休息时段里比较容易找到人,例如双休日、晚间和许多的用餐时间。

“边吃边谈。”她说,“不浪费你的时间。”

贺亚江说他的时间不要紧,主要是不能浪费领导的时间。

葛珊笑,说贺亚江有什么事你就讲吧。

贺亚江三下五除二吃掉那份盒饭,他吃得很快。他一边还汇报了工作,如葛珊询问过的:“又是那个炸药爆炸案。”贺亚江十分正式地找葛珊汇报此案事出有因:工地炸药爆炸致民工和村民死伤后,几位省领导在专报件上做过批示,要求严查,其中就有华副省长。当时葛珊在第一时间给贺亚江打过电话,把省长的批示告诉他,跟他说这事领导非常关注,无论如何要特别重视,要处理好。

贺亚江给了葛珊一份材料,题目直白:《南江大桥工地尚有质量安全隐患》。

葛珊很吃惊,抬眼看贺亚江:“你这什么意思?”

贺亚江说,炸药爆炸之后,他痛感当初只强调工程进度,对质量和安全隐患没有足够重视,事件一出追悔莫及。他知道这个工程经不起再出问题,因此亡羊补牢,亲自带相关部门人员下工地,组织技术力量做了一次彻底检查。检查中果然发现不少隐患,他们已经千方百计做了整改。

“基本处理清楚了。”他说,“但是材料里没写这个,只反映问题。”

“为什么?”

贺亚江说他知道省领导非常重视此案,他想请葛珊副秘书长带有关部门人员到现场亲自看一看,可以给省长提供第一手情况,也确定地方上处置是否合适。

葛珊摇了摇头,说就这件事而言,目前好像还不必这样做。她说她还真想回县里看看,不管为什么事。但是哪有时间呢?

“不必这样,也不是说不能这样。”贺亚江坚持道,“葛副你考虑一下。”

他说,这件事比较特殊,爆炸,还有隐患,省领导很关注。当然他只是建议,他考虑的也不一定对。他给葛珊送的材料里点出了工地安全质量方面的几大隐患,是想引起上级重视,也让葛珊需要的话可以就此安排下来一趟。

葛珊没有马上表态,她问起案子。

“是不是查出了一些问题?”

贺亚江把县里查案的情况说了一下。末了终于点题。

“老叶有点情况。”他说。

贺亚江把叶秉南的事情告诉了她。事实上,这才是贺亚江本次拜访的主要目的。牵涉到葛珊丈夫的事情十分敏感,不宜在电话里谈,只宜当面告知,用一种特地密告的方式会显得怪怪的令人生疑,只能用这种汇报工作之余“顺便”提及的方式。

他说,根据有关人员的交代,叶秉南似乎卷进案子里了。南江大桥项目报批过程中曾遇到一些困难,主要是南江乡上村下村双方历史上积怨较深,在大桥的选址上有不同意见,市里交通部门因此有些顾虑,迟迟不批。当时县交通局找到叶秉南头上。叶秉南所在的公路运管处从业务上讲与南江大桥关联不大,但是这人在局里有些影响,帮得上忙。叶秉南很爽快,没有推辞,帮了忙,还留了一句话,说办成了要你们县长陪我喝酒。等到项目得到批准,进入招投标阶段时,他果然带着本单位几个人来了,点名要贺亚江县长上。其实这一次上门要酒只是表象,他前来的真正目的是让一个朋友承包部分工程,叶秉南朋友多,总有这些事。贺亚江没有就此表态,他留了一手,叫做“不开口,只喝酒。”那天贺亚江奉陪到底,喝到桌子下边,却没有松口。但是事后了解,叶秉南还是设法从县交通局那里要来了一些工程项目,并据以从工程承包者手里索得金钱。因失管酿成炸药爆炸案的那支施工队的包工头为其中之一。

葛珊很冷静。事情很突然,但是她没有任何失态。

“你们掌握了多少数额?”她问。

“二十万。”贺亚江说。

“有证据?”

“有。”

“你的信息渠道可靠吗?”

贺亚江说,他有几个信息渠道,在这个问题上说法一致。

“目前案子还局限在我们县里。”他说,“县里还得查一段时间。接下来会越出县里的范围,因为案子涉及到市里一些人,省里也有。这个案子上下关注,媒体曝过光,省领导批过示,不存在暗箱操作。”

贺亚江讲得比较隐晦。谁说他暗箱操作了?哪有。不是不存在,是不可能。贺亚江的意思是,案件尽管发生在他县里,其状况已经非他所能控制。这就是说,叶秉南涉案问题很快就将暴露,没有另行处置的余地。

葛珊点头,表示她清楚有关情况。

“你怎么样?”她直截了当问,“有什么影响?”

贺亚江说,他是县长,这个项目是他从省、市两级力争来的,不说别的,关键性的省发展改革委这边的批准立项,还是靠葛副秘书长帮助才取得的。大桥工地出了事,他有领导责任,他会承担起责任。他让葛珊放心,除了这个,他没有个人的问题。

“葛副你曾经再三交代过。”他说,“我一直比较注意,不会辜负领导。”

贺亚江已经不是当年需要交代“少喝点”的毛头小子,葛珊当然也不必再交代他不要挥舞拳头,毕竟不再是年轻小科长,如我们所表扬,贺亚江已经“比较成熟”,跟我们一样一般不再犯过于低级的错误,但是可能会犯级别高一些的,例如一不小心以权谋私收礼受贿。人各有毛病,特别是他,毛有病,所以葛珊有时还要再三交代。

葛珊问:“情况就这些?”

贺亚江说是的。

葛珊摆摆手:“你回去吧。”

贺亚江没再多说。告辞。临走时,他从随身携带的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把它放在葛珊的办公桌上。这是一个档案袋,上边有两个手写字:“绝秘”。

“我想你可能用得着。”他说。

几天后,贺亚江接到葛珊一个电话,那时他在县里。葛珊对贺亚江说,华副省长出访,下周回省。这两天她把工作处理一下,腾出一点时间,打算带几个人到县里走一下,实地了解南江大桥工地的情况,已发现的质量和安全隐患是否的确已经排除?还有没有其他隐患?待省长归来后,要给她一个有确实把握的说法。

葛副秘书长终于如贺亚江所请,下决心了。贺亚江在电话里连说好的好的:“欢迎葛副回来检查指导工作。”

“时间不多。”葛珊说,“我周五下午还有会,会后出发,晚上到。星期六上午听汇报,下午看现场,然后找时间一起研究,定几条。星期天专家留下来跟你们继续研究商量,我得先回省里,有事。”

她问贺亚江这样安排是否合适?贺亚江说日程太紧,不过也只能这样,他知道葛副秘书长事多。

“我算了一下,只星期六晚间有些空档。”葛珊说,“顺便处理那事。行吗?”

贺亚江说:“我来安排。”

他们说得含含糊糊,旁人听来只会一头雾水,只有他们自己心明如镜,清楚彼此说的是个什么。

葛珊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只能拜托你了。”

“你放心。”贺亚江说。

事后,贺亚江把县监察局的陈副局长再次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没再询问让该局长太感为难的问题,只是一般性了解情况。局长说他们计划在本周末或下周初到市里,就案件进展向上级部门做一次汇报。贺亚江说:“这样吧,你推几天,就说发现新线索需要核实,把汇报安排在下周之后。怎么样?”

局长说:“行。”

这就是说,叶公子叶秉南这颗定时炸弹,将不会在葛珊下周到来前起爆。

6.

这也还得再说到以前。

那一年,葛珊还在副市长任上,贺亚江在县里当常务副县长。有一天葛珊打电话让贺亚江马上到市里找她,在电话里特别交代:“到办公室来。”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贺亚江嫌临时叫司机出车太麻烦,自己开车走。那天天气不好,下小雨,他不敢开快车,用了五十分钟才到市政府机关大院,比平常多开了七、八分钟,时近十点。

葛珊在办公室,神情严肃。

“你告诉我。”她说,“你那个12号楼503室怎么回事。”

贺亚江懵了。

“葛副怎么问这个?”他说,“这我哪知道?”

“真不知道?”

“机关宿舍楼的事不归我管的。”

“你是不是给过叶秉南一间什么房子?”

贺亚江啊了一声:“是这个啊。”

他告诉葛珊确有其事。有一次叶秉南和市交通局几个人到县里办事,贺亚江请他们吃饭。饭局间,叶秉南把他拉到一旁说事。叶秉南有个朋友在县里做生意,想在县机关院里租间房子住,图那里治安好,安静。叶公子好为朋友出头,找贺亚江要。贺亚江说机关里有没有空房他不清楚,这事他交代行政科帮助解决。贺亚江当即打电话叫人,叫的不是别个,就是庄猴子庄万里。庄万里在县政府办管行政后勤事务,这种事归他。贺亚江跟叶秉南关系有些特殊,一来叶秉南是葛珊的丈夫,二来这人在公路运管处当头,县里有些事还得请他帮忙。叶秉南跟贺亚江之间有一笔老账,账老了有时就算不清,加上这笔账比较特别,不太好算,因此他们得求同存异向前看,碰上了握握手,哈哈哈哈,其他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叶秉南以往很少找贺亚江,这次忽然开口让贺亚江帮忙,贺亚江自然得认真对待。那天他把庄万里找来,特别交代说:“老叶这件事你要想办法办好,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你跟我说。”几天后庄万里就向贺亚江反馈,说交代的那件事情办妥了。贺亚江点点头,没细问,如此了事。

贺亚江把情况告诉葛珊,问:“有什么问题吗?”

葛珊没多话,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给了贺亚江。

“你看吧。”她说。

这是一封匿名信,直接寄给葛珊,信是打印的,有个十分古怪的题目《小心禽流感》,内容相当恶毒。匿名者建议葛珊到医院检查身体,看看是否染上禽流感,不妨也查一下尖锐湿疣、淋病、梅毒或艾滋病的感染情况。匿名者称如此建议是出于对葛珊的同情和尊敬,因为葛副市长作风无可挑剔,她的丈夫叶秉南却是人所共知的花花公子,此人嫖娼养“鸡”,可能患有并四处传染禽流感及各类性病。匿名者说,叶秉南通常不在市里寻花问柳,主要到县里搞,因为风声小,葛珊不易听见。叶秉南常以“下乡出差”为名,利用“市长丈夫”当招牌,也利用交通路政的一点小特权,跑到哪里,都有人给他安排桑那、洗头、泡脚和陪夜小姐。他自己说,他当过连长,管过一连炮兵,眼下除了老婆,让他打过炮的女人加起来也足有一连。这人在本市许多县都养“鸡”,在葛珊任职过的县也包有一个小姐,该县一领导贺亚江跟此人狼狈为奸,秘密为其安排一个套房,供他无偿长期使用,用于包养情妇,与小姐暗娼寻欢作乐。该房被知情者称为“叶秉南的鸡窝”,地点是县机关宿舍12号楼503室。

贺亚江不禁骂道:“这他妈的。”

他说,他马上回去调查,发现什么情况会及时向葛珊报告。

“你注意,”葛珊说,“不要到处声响。”

“我知道。”

贺亚江回到县里,把县公安局一位副局长请到办公室来,这是位年轻副局长,姓王,当过刑警,搞过侦察,挺能干,也靠得住,贺亚江比较了解。葛珊的这件事非常敏感,要搞清楚,处理好,还得悄悄来,不能造成任何影响,让谁来办叫贺亚江费了不少心思。贺亚江把这位姓王的副局长找来,要他用一个合适名目,亲自了解一下12号楼503室的有关情况。

“不要声张。”贺亚江交代,“情况直接跟我说。”

贺亚江没有多说,没有提及葛珊,也没有提及匿名信,因为事涉上层,多说不好。这位副局长果然沉稳,他什么都没多问,只说好的。几天后他给贺亚江打来一个电话,问贺亚江什么时候有时间?能不能听汇报?贺亚江让他马上来,不到一分钟他就推门进屋,他说,刚才他是在楼下县政府大楼值班室打的电话。

他给贺亚江带来了几张照片,照的都是一个颇有姿色的长发青年女子,有正面有侧面,有走进某一楼道的背影,还有趴在窗台上拉窗帘的瞬间留影,一些照片画面上还照有一只小狗。副局长说,照片上的青年女子就是县机关宿舍大院12号楼503室的住客,自称姓李,四川口音,无固定职业,住进该处已半年多,平日无所事事,花钱很大方,衣着都是名牌,养有一只宠物狗。根据了解,大多数时间里这间套房仅住有这位青年女子,但有一位中年男人隔一些时日会来一次,有时三五天,有时一两周,通常夜间到来,行动比较诡秘。昨天晚上这男子来了,进屋的时间是晚十二点左右,到今天上午十点来钟离开。

这男子也给拍下来了。中等个,壮实,颇神气,尽管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了半张脸,贺亚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叶秉南。

贺亚江点头,说:“好。”

第二天贺亚江到市里开会,在会场外碰到葛珊,贺亚江跟她谈了本县一座新水库的蓄水问题,讲了十来分钟,有关叶秉南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葛珊很沉得住气,她也只讲水库蓄水,其他的什么都没问。

那个周末,半夜时分,贺亚江刚睡下来,电话响了。公安局王副局长报告说,照片上的中年男子又来了,两分钟前进了503室。副局长请示:“动不动?”贺亚江没有二话,立刻下令:“动。”

为了控制影响,同时把事情做得像是意外查获,不让叶秉南察觉是专捉其奸,两个警察换上保安制服,以大院内突发窃案,有人看到陌生人深夜窜入本楼道为由,要503室内一对男女提供身份和关系证明。两人拒绝合作,保安便找来负责本地段治安的一位警官,两男女无可奈何被带到机关治安值班室。

贺亚江在当天上午得到了具体报告:两人的准确身份已经掌握。男子叫叶秉南,为市交通局干部,涉嫌与503室的青年女子通奸。该女子为四川人,两年前到本市,流动在市区及附近各县,以歌厅坐台小姐为业,有前科,曾因卖淫被邻县公安部门劳教半年。叶秉南跟该小姐在歌厅相识后,将其包养于503室,已有半年多时间。有关情况均出自女子之口。叶秉南拒绝回答问题,只声称要打电话叫人来处理,口气很大,说谁跟他过不去让谁吃不了兜着走。警察同意他打电话,他又不打,说要等着看你们敢干什么。凌晨时分警察让他走,警告说,有关情况已经全部掌握,记录在案,别想抵赖,回去听候处理。叶秉南当即离开。

贺亚江表示满意,再一次问:“参加的都可靠吗?”

“就三人,都是我亲自定的,没有问题。”副局长说。

事情未列为案件查处,负责警员的查问和记录只作为帮助县机关大院保安“了解情况”,不属正式办案和笔录。所有材料封存在一个档案袋里交贺亚江,贺亚江在档案袋封面注了两字:“绝密”,锁进抽屉里。

当晚就有县相关部门人员拐弯抹角找公安部门打听情况,说明涉案的市里干部情况比较特殊,千万不要闹大。王副局长答复:“告诉那个人,老老实实没他的事。谁也别找了,小心自己把事情搞砸。”

叶秉南包养的小姐仓皇离开,不知去向。唯其所养一宠物狗流落街头,沦为野狗。

贺亚江这才去见葛珊。他告诉葛珊,县机关宿舍12号楼503室已经收归行政科,准备安排给本县科技局一位新引进农业科技人员使用。匿名信所谓的“鸡窝”已经不存在了。这件事没有失控,不致产生大的不良影响。

“但是有些情况属实。”

他把叶秉南的事略加报告。

“葛副恐怕得考虑一个办法。”他说。

葛珊摆摆手没让他再讲下去。

后来一切平静。503室悄然易主,人们很快淡忘某个长发披肩略有姿色的青年女子和她的中年男客,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两个嘴脸。葛珊与叶秉南似乎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夫妻间的事情外人通常总是搞不明白的。细心的人只是感觉到两人都更努力地投身事业,葛珊更长久地沉浸在办公室,而叶秉南更认真地出差下乡,一对儿堪称劳动模范。不多久,葛珊奉调省政府办公厅,省有关部门在省府机关大院里给她安排了住房,她却没有搬家,只是以“省城学校教学质量比较好”为名,让读小学的女儿转学省城,把自己的母亲接到省里帮助照料孩子,其夫叶秉南则只身留在市里,没有随调,就任为快乐的单身汉。

那时贺亚江已经当了县长。贺县长为葛副市长送行时说了一句话:“葛副,也不能总这么两地分居。”

葛珊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你知道的。”

我们颇感同情。葛珊这样的女领导的确挺难的。刚起步是“无知少女”,得吃一点庄猴子之流的冷落。刚表现一点“以县为家”的优秀品质,后院就起火了,得向同志们展示一下脸上的五爪印,通报本人丈夫左胳膊的强烈不满。等到官当大了,丈夫也有些怕了,不再敢强施家庭暴力,夫妻却已形同虚设,女的废寝忘食于工作,男的就四处打野食,养“鸡”以聊补性生活之不足。有朝一日事情曝出来了,旁人闹离婚可以闹个天翻地覆,她不行,除了考虑孩子,还得顾及影响。前途远大的女领导们不像时尚女星,女星们绯闻越多越亮,婚越离越热,葛珊这样的人可不行,私生活最好平静如水,再怎么貌合神离,能维持还得维持,不要有太多动静,不要为任何人所注意,否则可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后果,招致诸如“利用婆家的背景当上官,一当大官就嫌弃丈夫”、“女陈世美”之类议论。

但是有些事终究会从天上掉下来,躲是躲不开的。

7.

葛珊副秘书长带着省里几位专家和处长来到贺亚江那个县,工作日程非常紧张。听说葛珊前来,市长把自己主持的一个会停了,连夜从市里赶到贺亚江那里跟她会面,第二天上午亲自陪同听一上午汇报,才告辞回市。如此看重,可见葛珊的份量。

那天下午葛珊一行到工地现场,仔细了解情况,再赶回县城吃晚饭。她吩咐各位专家和处长们各自先整理,给三小时准备时间,夜十点与县里领导们开碰头会,反馈情况,研究讨论。安排得如此紧张,是因为葛珊第二天一早就得往省城赶,必须在当晚把调查组的意见基本定下来,第二天留下的人好跟县里干部一起确定如何落实。

留给贺亚江安排的就这三个小时。

贺亚江让司机把别克车停到县宾馆门边,让他走,回家。晚七点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时,葛珊走出宾馆,贺亚江已经坐在驾驶座上,安全带斜挎胸前。

他们很默契,彼此一言不发,轿车缓缓驶出县城。我们早就表扬过,贺亚江有司机的水平,他担任葛副的驾驶员早有先例,干这种活已不是新手。时夜幕四合,不利于有关无关的好事者热烈窥视。

他们直奔市区。从贺亚江那里到市区近五十公里,路况不错,通常行车时间四十五分钟,贺亚江用了四十分钟赶到。他们去了市机关宿舍大院,当年贺亚江曾驾车到这里接葛珊回县,并猛击叶秉南一拳。这次他又来了,却没再上楼进门。葛珊打了手机,几分钟后有人匆匆下楼,拉开轿车门坐上车来,正是叶秉南。

葛珊对贺亚江说:“开。”

别克车马达应声而起。车内寂静无声。

他们到了位于城东的区民政大楼,时大约晚上八点半。这种时候办公楼内通常无人,最多留有个把保安,周末晚间更是少有动静,除了耗子奔走。这一天例外,办公楼内有一间办公室灯火通明,有一老者静候于办公桌边。老者外再无他人。

贺亚江称老者为“老刘”。他说:“老刘,你抓紧。”

老刘是民政局工作人员,他没有多话,即按规定程序,审阅了葛珊和叶秉南提供的相关证件和文书,并询问了一些问题。葛叶两位当事者因性格不和,感情破裂,协议离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有关规定,依法批准。

这位老刘该晚守在办公室,不是吃饱了没事逮耗子来的。他要做的就是依法行使职权,加班工作,给葛珊夫妻发放离婚证书,这当然是贺亚江一手安排的。根据规定,离婚手续要在一方当事人户籍地办理,葛珊夫妇必须到市区民政局履行该法律手续。贺亚江在下边当县长,管不了市区民政部门,但是他知道通过什么人可以安排,做到影响最小,又于法周全。葛珊地位比较特别,她的事不宜让其他人介入,贺县长很清楚,他亲自办理,就像当年亲自动手办理庄猴子,后来再办理叶秉南。毕竟是卷毛,事情处理得当,几乎天衣无缝。

但是叶秉南不太省油,没事找事弄出个麻烦。叶公子依然豪气,正式就任省政府葛副秘书长的前夫后,不好也不便再对葛珊表演他著名的左胳膊。他看住了贺亚江。

他说,他有几句话要跟贺亚江讲。

那时他们已经出了民政大楼,走到轿车旁。贺亚江对叶秉南说,葛副今晚还有事,他得送她立刻返回县里,因此恕不再相送,请叶秉南自己叫出租回去吧。叶秉南说不客气,没问题,几句话跟贺亚江讲完,他自己走。贺亚江抬头看葛珊,葛珊把手一摆让他看着办,她自己先上了车。贺亚江便把叶秉南拉到一边,让他讲。

叶秉南问了一个敏感问题,就是贺亚江县里正在查的案子。所谓做贼心虚,谁碰上了都差不多,不管他是否贵为公子。什么事让叶秉南起疑心呢?就这次离婚。他说,他和葛珊感情破裂多少年了,一直将就着过,这一次她突然提出离婚,而且追得这么急,他知道有缘故,可能跟贺亚江县里的案子有关。

“你们是不是想搞我?”他问。

贺亚江说他不管办案,也不想搞谁。他不清楚葛珊叶秉南怎么回事,他们夫妻俩的事情轮不上他管。今晚他只是驾驶员,顺便为葛珊开一次车而已。毕竟是老部下,葛领导知道他嘴巴紧,不会乱说话,比较可信,这种忙他得帮。

“你要是跟案子有些牵扯,别跟我说,找纪检监察部门。”

叶秉南那副“公子”劲上来了。他骂。他说要是没有他,贺亚江那个破大桥哪里修得起来?贺亚江这是什么?过河拆桥?案子跟他叶秉南牵扯什么?行内行事自有行内规矩,帮助拿工程,朋友给点回报,这有行情的,谁不知道?他才不怕贺亚江搞鬼,他有老头子老婆子,有许多朋友,别以为他就靠一个早就不算数的老婆。

“贺亚江你装什么傻?你什么东西我知道。”他说,“就他妈一个投机商。”

贺亚江县长已经特别成熟了,他不回骂,更不握拳头,他笑:“我不吹牛,这一点你叶公子不如我。我会买股票。”

“你就这么买?帮我老婆看管鸡巴?”叶秉南讥讽,“这他妈什么事啊!”

叶秉南提起旧账。他说,当年葛珊在外边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却在家里跟他大闹一个月,骂他在贺亚江县里12号楼503室“养鸡”,逼他发誓痛改前非,否则分手。那时他就明白事情可能跟贺亚江有关,没准那几个假保安真警察还都是贺亚江派的。前些时候葛珊叫他到省里,重翻老底,给他看了几张当时的笔录,问他怎么办。他没有二话,说还怎么办?想离就离呗。那时他心里更有数了。

“就你姓贺的。你小子在里边鼓捣。”

贺亚江点头:“不错,你说的这两件事跟我有关。”

“你想干什么?想插一腿?你就靠这个往上爬?”

贺亚江即把脸拉了下来。他说,他贺亚江毛病多,欢迎广大干部群众认真批评。不过他认为自己有一条还行,就是知道好歹。别的不敢说,这一点肯定比叶公子强。叶公子要是知道好歹,哪会有这些话,还有这些事?以他观察,葛珊不仅是个挺难得的好领导,其实也是个好老婆好母亲。不到迫不得已,葛珊哪会想要离婚分手,这对她是很不好的。为什么叶公子不懂得珍惜她呢?叶公子这样给她找事,迟早会把她毁了。葛领导这样的人给毁了实在太可惜,他不明白叶公子怎么会那么愚蠢?

“现在这样对你们都可能好点。”贺亚江说,“我还想另外奉劝一句,你要是真拿人钱,赶紧吐出来,别把自己撑死。”

叶秉南“忽”地举手,朝贺亚江右脸颊猛扫,迅雷不及掩耳,一记左勾拳。贺亚江却有防备,脑袋一侧,身子一闪,手一挡,躲开了。

“我知道你左撇子。”他低声一喝,“别闹,葛副在车上呢。”

然后他们分手。

贺亚江上车后,葛珊没问他们都说些啥,贺亚江也一句不讲。轿车悄然驶离。

贺县长以为自己成功闪避了叶公子的左勾拳,没事了,谁知浑然不觉间,祸根已经埋下:叶秉南耗费了贺亚江十几分钟时间,贺亚江有些急了。当晚十点,葛珊在县里安排了碰头会,他们得准时赶到。迟到不好,迟到可能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注意和猜测,造成不利影响。贺亚江如此精心安排,不就是要避免这个?所以得赶紧。贺亚江精于筹划,知道时间在自己掌握中,却不料叶秉南多事,非要纠缠一阵,这一项没有列入贺亚江的预定日程,结果他怕时间不够,便用力加油门,一加就加坏了。

他是在接近城郊的马路上出事的。那个地方有一条岔道,偏又路灯不明,晚间行车得特别小心。贺亚江驶过该地段时,一辆自行车突然从岔道冲了出来,贺亚江赶紧打方向盘闪避,由于车速过快,加上这一打打大了,车冲向路旁,这时贺亚江才看到道旁一高一低有两个黑影,没等他反映过来就是“砰”地一声。完了。

问题不在出事,更在出事之后。贺亚江下意识地踩了刹车,车滑出十来米,他又把刹车放开,油门一加,迅速逃逸。

那时葛珊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葛珊坐后排,她没看到惊险一幕。这位女领导刚刚经历个人生活的一场变故,这种事无疑非常耗费精神,让她不像通常那样精神饱满。她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心力交瘁。别克车的突然闪避和那“砰”的一撞让她猛然惊醒,她立刻追问。

贺亚江没有马上回答。好一阵,他说没事,刚才路边有东西,小动物。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葛珊送到县城。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十点正。贺亚江领着葛珊进了会议室,与会者正陆续坐到位子上。

后来,葛珊于会间忽然发现贺亚江不见了。她问“贺县长呢?”县委书记在一旁说:“他有件急事去处理,让我跟你说一声。”葛珊点点头,没有在意。

那时贺亚江已经陷没了。

他开着车奔回市区。赶到刚才那岔道口时,现场一片平静,路灯不亮,车辆穿行,没有什么特别动人的场面。贺亚江把车停在路旁,下了车。岔道边有一溜简易搭盖的棚户,都是些做小生意的。贺亚江走过去买一瓶矿泉水,问摊主这里刚才是不是出了一起车祸?摊主说可不是,有一辆车撞了两个人,车跑了,警察来了,还来了救护车。人送走了,现场也处理完了。

贺亚江呆了片刻,问被撞到的人怎么样了?是受伤,还是死了?

“压扁了。浑身血,吓人。谁知道呢。”

没等贺亚江问个明白,警车呼啸而至,贺亚江被警察团团围住。

原来附近另有个小摊摊主挂电话报了警,这人曾目击车祸过程,他向警察报告说,有一辆别克轿车停在发生车祸的地方,好像是刚才撞人后逃跑的那辆。

8.

贺亚江从我们中间消失了。

贺亚江制造了一起两人三命的重大交通事故。死者为一对母女,母亲肚里还怀着一个。这一对母女为一外来打工者之妻女,一家人租住于附近乡间农舍。这天晚间母女俩去老乡家串门,遭逢意外横祸。其中五岁长女为当场毙命,二十九岁的母亲在送医院后于急救室里死亡,另一条人命不必说了,它还未出世,刚刚有了人形,就被贺亚江一撞了之。该交通事故的全部责任都在贺亚江。

贺亚江此案的处置曾一波三折。

这个案子有一个要点,就是肇事逃逸。我们知道肇事逃逸依法要受重处。贺亚江在接受调查时强调自己并未有意逃逸。他说,他在闪避岔道飞出的自行车时,确实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车头。当时他不在意,以为碰上什么晚间游荡路旁的小动物。因为有急事要赶回县里,他没有停车查看。他为什么在事后又返回肇事地点呢?因为他回县后发现一边车头的碰撞痕迹比较明显,他想起“砰”的那声便犯起疑来,担心自己是不是肇事了。为了以示负责,他赶紧亲自返回现场询问,这一问才知道果然坏了。他正准备主动到交警部门说明问题,警察就来了。

应当说贺亚江这个解释说得还比较圆。这事也有其可辩性,说他没有逃逸他确实是跑了,说他跑了他又是自己回来的,因此怎么说都有道理。该同志毕竟是位领导,经努力,有关方面已经倾向于排除他的逃逸指控,只办其肇事。情况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却不料风云骤变,贺亚江陷入了灭顶之灾。

有人举报。贺亚江肇事并逃逸并不是全部错误,此人还有两大问题。按规定领导干部不能自驾公车出行,上级屡屡强调,这人顶风作案,违规私开公车,这是一大问题。第二大问题是:贺亚江所开肇事别克轿车属超标车,该县在购车时违反规定,以接待用车的假名目申报,骗取批准。举报信附有详细复印资料,证据确凿。该举报信广为散发,市里、省里直至中央各有关部门均有收获,属真名实姓,为庄万里。

原来庄猴子并没有睡着,他一直醒着。他在非常适当的时候以非常适当的方式对贺亚江早年之一拳加以回报,一如叶秉南那记看似打空,实则有效的左勾拳。使用真名实姓举报,能引起上级有关部门格外重视,也表明他认准贺亚江这回肯定完了。

贺亚江在劫难逃。举报信说的私驾公车、超标购车等违规现象不是单贺亚江一人有份,类似情节并不少见,但是重重违规之外还负两人三命之案,具有这种水准的县长可能也不会太多。因此便有上级领导重要批示一层层下达,语气愤怒坚决,份量极重,贺亚江谋求轻处包括争取缓刑的种种努力全部化为泡影。他最终被判三年徒刑,即被收监,从县长办公室直落牢房,数十年仕途发展一笔勾销,从此了结。

叶秉南叶公子亦因受贿罪被判刑,恰与贺亚江去了同一座监狱。跟他们隆重会合在一起的还有前贺县长治下的县交通局长诸公,以及贺亚江当年处置南江村民械斗案中依法抓捕的,用削尖的镀锌管戳人致死的一应案犯。

我们不免感觉到一种凉意,一种同僚之伤。我们还为贺亚江车祸肇事案的蹊跷之处疑窦丛生:这卷毛到市里干什么去?当晚葛珊副秘书长一行正在他县里公干,他怎么会如此自行其是,弃上级领导于不顾,开辆超标别克连夜到市里去找人撞?我们虽然不像他“毛有病”,智商也绝对一流,有关问题对我们来说尽管蹊跷却肯定不是天书,我们对付得了。于是我们便断断续续获得了一些信息,它支离破碎,却可供分析、推理和判断,最终让我们把事情搞明白了。这时我们特别地为贺亚江扼腕。

我们理解贺亚江为什么决定逃逸。该同志显然清楚自己已经肇事,他应当立刻停车,报警、救护,这将让他得以从轻发落。但是不行,他在肇事现场一停,就是把车上乘客直接拖进车祸中,并使之暴露于众,卷入更复杂的困境里。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辆车上?他们如此悄然行事,偷偷摸摸去干什么?他们当然能够如实回答。但是问题会接着延伸:为什么某人和某人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离婚?匆忙如此,隐密如此,试图摆脱与正在查处的炸药爆炸案以及相关腐败案的关联吗?贺亚江在其间扮演什么角色?学雷锋做好事?红颜知己,或者还是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

贺亚江决定单独牺牲,一人做事一人担。他跑,也不把车祸真相告诉车上乘客。后来他在自己的供词里从不谈及当晚车中另有他人,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与车祸没有直接关系,警察未加追究。撞死人的是贺亚江,不是哪个乘客,哪怕贺亚江车上坐的是联合国秘书长,哪怕该秘书长亲自出马,为其百般开脱,也改变不了他行车肇事并逃逸的性质,照样得依法处置,其刑期一天都少不了,这我们清楚。贺亚江在关键时刻牺牲自我,坚持不殃及他人,有卷毛一贯之风,仅此而言值得表扬和自我表扬。我们记得早年有一位著名的美国参议员曾于夜间驾车穿过一座大桥,不幸坠海,参议员先生于仓皇中爬出车泅水逃生,他的女秘书则溺死于车里。贺亚江与参议员先生的遭遇异曲同工,不同之处在于溺死的是他自己,而非车上的乘客。

听说葛副秘书长回到省城才得知贺亚江出事,她掉了眼泪,如遭重拳。

我们想起前贺县长著名的两拳头,还有他的“买股”论,我们发现了其中更多的自嘲意味。热爱蓝筹股的人很多,热爱到如此程度的好像也不多见。

但是有一件事令人无法过于感动:贺亚江肇事案中被撞青年怀孕女子送医院时已经无救。医生连呼可惜。说只要早几分种送达,她死不了。如果贺亚江没有即刻逃逸,而选择救助,该女子和她腹中胎儿可能至今犹存,与我们一样幸福地呼吸于人间。

县长内参

1.

我让他们立刻给我找出这么一个人,条件不算太苛刻。我要的这人必须住在这一带,年纪不要太大,男女不限,女性优先,面容姣好较具上镜效果者最佳,后一选项略带玩笑。除此之外,先决条件当然不能违背,必须五官不全,四肢不便或者傻憨呆痴等等,同时家境贫寒。

这天是助残日。县残联等部门人员随同县领导慰问本县残疾贫困群众,备有红包,每包三百元,聊补困难。慰问名单是事先拟就的,慰问路线也为事先拟好。我负责县城区域慰问事项,所率一路队伍最为庞大,有车两辆,除我的用车桑塔纳两千外,还有一部面包车,车上载工作人员及本县电视台、广播站、报道组记者。上午慰问了五户人家,均为中老年残疾人,四男一女,其中三人卧床不起,两人有语言障碍,电视镜头前神情紧张、口齿混乱,让我颇觉无奈。恰还有时间,便临时下达任务,增加慰问对象一名,慰问金由县财政增补,但是必须符合我开列的条件。

那时我们的慰问车队经过船民街,街两旁尽是破旧房屋,我估计找出藏匿此间的某个人当没有太多困难。所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人群中残疾人总是占有一定比例,据说这一比例相对恒定,任何时候人群中总会有那么多,老天爷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坚持原则,从不开恩,很残酷。随我慰问的县残联理事长和城区街道办事处主任在我的车上紧急磋商,当即按我的要求,临时找到了一个。

这人叫小霞,姓蔡,年轻女性,就住在附近,据说口齿清楚,善解人意。其实我车上的两位责任官员并不认识此人,他们是临时用电话从手下工作人员那里把她揪出来的。他们问清了这位小霞女士的住址,领着我和慰问队一行直扑过去。我们穿过船民街弯弯曲曲的道路,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铺石板,路面陈旧,车轮一碾,铺路石这头翘那头翘咣当有声。车到半途就过不去了:巷子越走越窄。我让一群人下车,随我步行前去。对此我感到满意,我为什么指定在船民街一带找人?这是一个原因,类似事情有时候应当是走着去的。

我们见到了那位女士。该蔡小霞住在小巷底部一间矮房里,矮房破烂不堪,墙面略倾斜,撑有粗木柱以防倒塌。我观察这不是正经房间,当是旧日旁边人家胡乱搭盖的杂物间,历经沧桑,现辟为残疾人居室。房间无窗,光线极差,到处黑洞洞看不清东西,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刺猬般蹲伏在屋中央地上,对突如其来的大队人马发呆。

“怎么不开灯?”我问。

“她是瞎子。”

原来盲人不需要为照明付费。随行人员在门边四处寻找,没找到电灯开关,屋中央那团影子忽然发话:“在柱子那边。”于是电灯亮了。

我在那时吃了一惊。她的话音很特别,轻柔悦耳,一口相当标准的普通话,一听就知道不是我们这类本地土著。黑屋子忽然为电灯照亮时,我发现这位女盲人蹲伏在地上并非有意为我们表演刺猬,她是在忙活。地上臭烘烘有一洼水,从屋后床铺下淌出来,在破破碎碎的地砖上千回百转,河流入海般汇到屋子中部,那里是低洼。盲人手上抓着块抹布,身边放着个铁桶,正把地上的污水从低洼处抹起,往铁桶里拧。她脸上身上一道一道,尽是污迹。

我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对眼睛让我很惊讶。它看上去很有神,清彻明静如山间林中两洼湖水,你无法相信它纯为摆设。我注意到她眼中的茫然,显然她不知道自己以及她的这间黑屋子正意外地遭遇关注。

街道办事处主任告诉她,蹲在她面前跟她说话的是本县县长。今天是助残日,为发动全社会关心弱势群体,助残扶残,县长亲自率队上门慰问残疾人。

“谢谢,谢谢,”她笑了,“真是县长吗?”

我也笑,我说:“不全是。我姓齐,代理县长。”

有人拿开她手上的抹布,把铁桶拎到一旁。她把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连声道歉,说屋里没有水龙头,无处洗手。小巷的下水道从屋后边过,那条水沟常堵,污水从墙后缝隙钻过来,四处流,不赶紧抹掉,屋里就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在自己的上衣襟揩干净双手,用它接过我赠送的慰问金。她说,她眼睛看不见,心里却很明亮。她感觉到有一股亮光在这个屋子里闪耀,这是齐县长和各位领导给她带来的。她感谢政府关怀,祝愿好人们一生平安。

我没多说。本来我是想借机说几句话的,现在改主意了,她的话好听。

“把你的名字再跟我们讲讲。”

她说她叫蔡小霞,彩霞的霞。但是她没见过彩霞是什么模样,想来一定很好看。

我们离开。

巷子中部乱哄哄一片,有喊叫声在我们车辆停靠的部位滚动,分贝极高。我看到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个年轻人情绪激动,声嘶力竭,大喊大叫。这人身材瘦小,头发蓬乱,衣着平常,手中挥舞着一支木棒。有个警察从身后抱紧他,把他胳膊紧紧夹住,让他无法有效使用手中木器。年轻人因此暴怒,一边挣扎一边狂叫。他们身边还另有一位警察,两位警察合力擒拿,在我们到达之际及时把该年轻人拖离现场。

一个不太深,却分外特别的印记留在我的座车车头上。这辆车尚新,驾驶员小陈保养有方,车身油漆光洁照人。此刻却有一条长约四五厘米的凹痕赫然出现在车头盖上。此盖为金属质地,想在上边敲出这么一条凹痕也不是太容易,得费点气力。

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当时我没做声,上车,降下车窗,跟车下人们招手作别,一切如常。车出小巷,我才问了小陈一句:“怎么回事?”

“一个拐子,”小陈气愤难平,“疯了。”

被警察拖走的那个年轻人是个拐子,即瘸子。车头那一凹痕就是该年轻人用他的拐杖奋力敲打出来的,作为对本县长一行在助残日于百忙中风尘仆仆来到船民街陋巷慰问残疾人的回报。为何非得如此惊世骇俗?不知道,没有谁得罪他。此人拄着他的拐杖路过巷子,被我们的车挡了路。我已经说过,这条破巷铺的是石板路面,石板多已破损,小巷很窄,我们的车因此被迫停在半道,无法往前。停在巷中的两辆车有如两块开水瓶软木塞,把个狭窄小巷塞得死紧,行人过往因之需要略侧一点身子。瘸子与常人有异,行动往往比常人需要更多的空间,得有个地方让他摆放拐杖,我们的车可能确实给他造成了不便。据说他已经顺利绕开车身走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忽然转过头高举拐杖狠命一击,来了这么一下,且有意放过面包车,只捡轿车打。

“还好警察来了。”小陈说。

警察是附近派出所的。他们接到电话,知道县长到船民街慰问。船民街交通特别差,他们急忙赶来,以备有事时帮助疏导,恰遇上年轻残疾人袭车。

我摆摆手不再发问。做为助残日慰问的一个小花絮,这件事并不让人感觉愉快。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哈哈哈哈,恐怕也就如此。不管是蓄意袭击还是偶然发作,该年轻人可能有其理由,但是旁人也许永远也搞不明白。这人在警察胳膊下挣扎时怒不可遏的表情让我印象极其深刻,那张脸面特别生动,我能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当晚小陈把车开到修理厂去处理。经仔细修补,轿车头部的凹痕基本抹平,没有特别关心特别认真之精神,不会发现其伤。

隔日下午,市里一位领导到本县检查工作,我提前离开政府大楼,前去路口迎候。轿车开出政府大院时,不经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挺意外。

门边站着个人。政府大院门口通常热闹,人来人往,个把人在这里站台不稀奇。问题是这人挺惹眼。年轻姑娘,穿着普通,收拾得挺整齐,皮肤很白,圆脸,看上去面容姣好。就这么一个姑娘模特似的站在县政府大门边,干什么呢?哭泣。脸上淌着泪,用手背擦眼睛,模样挺伤心,楚楚动人。

我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车过大门,驶上大街,我才忽然想起来,这好像就那个盲女,蔡小霞,“我没见过彩霞什么模样,想来一定很好看。”

我在车上打了个电话,要政府办值班室的人马上到大门口那边,问一下那是个谁,在那哭的什么。几分钟后他们给我回了电话,果真不错,就是蔡小霞。她在那里哭,是因为门岗拦着她,不让她进政府大门。这个人一味要进政府大门,竟跟我有关:她告诉门岗她要找齐县长,门岗说齐县长很忙,有问题先到信访办去吧。这人不走,她要找的就是本县长。

“说了什么事吗?”我问。

“她说,请求齐县长放了她丈夫。”

“放了?谁?”

原来她丈夫不是别个,就那瘸子。姓柳,叫柳树。

我很意外。残疾人互相配对并不少见,这么一对搭配起来还真是有些反差。

我即指令办公室处理此事。没多会他们就报告说,年轻残疾人早给放了。昨天此人袭击车辆被警察带离现场,警察没打算扣留他,只准备教育教育就放。这家伙在派出所里撒野,用他的拐杖把派出所桌上的热水瓶茶水杯打得粉碎,还在一个实习警察的额头上打出一个包,因此在拘留室被关了一夜。今天上午蔡小霞来到县政府找我,因为其夫被警察带走的事由是袭击县长轿车,恰我在此前到她家慰问,因此打算找我求情,放其夫一马。她被门岗挡在门外,直守到下午被我意外发现。其实她根本不必如此费劲,她站在政府大院门外哭泣那会,她的瘸子丈夫已经给放出拘留室,回到他们那间破旧黑屋子。为了这个残疾人,两个办案民警被他们的顶头上司派出所所长臭骂了一顿。所长告诉县政府办公室,说这事不必交代,早处理完了。两个办案民警年轻,没经验,屁大一点事,没必要弄成这样。什么人都好抓,残疾人不好抓。别的犯人抓住了先搜缴凶器,你能把瘸子的拐杖也收缴了?缴了人家怎么走路?不缴是不是有意为其提供棍棒袭警之方便?别的犯人抓来可以往拘留室一扔,残疾人行吗?这不都要人侍候的吗?谁来侍候他们?干嘛吃饱了撑着逮个大爷来供?昨天所长去局里开会,不知道这事,今天回到所里一看,当下决定不要瘸子赔开水瓶和茶水杯,一分钱不罚,签个字就把人放了。

“瞎子也被我们劝回去了。”县政府办负责人员告诉我,“她知道县长亲自过问她的事情,说了,县长的恩情她一家会牢记在心里的。”

不由我想起蜷在黑屋子中间的那团黑影。我想这位盲姑娘确实有必要把他们家地板的污水擦干,那地板本就破碎,加上污水油滑,弄不好会摔人的。正常人在那种地方尚且需要蹑手蹑脚,小偷行窃般格外留神,何况腿脚不灵多出条拐杖者。

我说,告诉值班室,今后凡残疾人上访,务必特别用心。起码一条,不得让他们在政府大门口无助地哭泣。可以请到屋里劝说,或者通知信访部门派人立刻过来处置。别让旁人看了义愤填膺,以为本政府恶待弱势群体。

“跟他们说,齐代县长说了,对待残疾人也要像对待县长一样。”

“能,能这么说吗?”

我笑。我说有什么不能?齐代县长多了不起啦?视同残疾。如此而已。

2.

曾慰问:“老齐,这里边的复杂性和难度你考虑充分了吗?”

我说我仔细考虑过了,这事得这么办,不这么办我们交代不了。群众眼睛雪亮,包括瞎子的眼睛都意外地雪亮,没法偷偷糊弄。曾慰最终被我说动,下了决心。

“行,我支持。”他说。

我们操心什么呢?控制全球二氧化碳排放还是推动中国和平崛起?那些事显然不归我们直接谋划。两个县级小官管的事怎么说怎么平常,撑破天不外也就修桥铺路,替本县人民包括残疾人谋点小福利。但是就这么点小事办起来也不容易,所谓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不易。

我们需要在县城南部修一座新桥,还有一条连结县城中心区域与城外路网的主通道,着手实施一项“群生计划”。这项计划的发明权不归我们。在过去十年间,拟议中的桥、通道和计划已经三度隆重出台,作为本县当年为民办实事的项目,郑重公布于有关会议及新闻媒体中,结果至今该桥该路该计划仍然只如幽灵般在本县上空徘徊,成为全县百姓街谈巷议和手机短信一项长盛不衰的搞笑题材。这一幽灵如此戏剧性地徘徊如此之久,可见其诱人且麻烦。

县委书记曾慰和我到本县任职时间不长,我们与此地过去十年的发明及是非无关,但是过去十年沉积下来的问题此刻已经尽归我们,包括这一群生计划。该计划得名于本县城南的群勇村和生水村,两村地域因城市发展已全部并入城关,但是城市化水平很低,市政设施非常初级,为贫困人口较集中区域。群生计划试图修建一条新的县城主干道和跨江大桥,加上一些配套设施,改变该区域面貌,为县城拓展空间,其命名还包含有改善这一带底层群众生计、生活之意味。这一计划一波三折,至今未果的原因很多,除立项、经费、征地的困难外,选址上也困难重重。其主要施工地段穿越县城最破烂的棚户区,这种地方最需要改变,但是往往最难改变,如果容易的话它还能一直存留至今?在此兴建工程需要拆除数百上千户居民的破房子,其中大量的是特困户,弱势群体。这些人渴望生活改善,但是得到的赔偿不会太多,他们可能得不到满意的安置,其中一些最困难者甚至可能无家可归,丧失现有的立锥之地。我们将直接面对这些人,要是帮助不了或者说服不了他们,就会被他们团团围困。

我决心立刻着手实施这一计划,努力替我的前任们完成未竟事项。我提出采用偏东南选址方案,这方案路程最短,好处最多,但是拆迁难度最大。连曾慰都说这是一着险棋,问我复杂性和难度充分考虑了没有。县里开会讨论,与会者大都即表示赞成,也表示担心。他们开玩笑:“老齐这是迎难而上顶风作案嘛。”我跟他们一起表示由衷的高兴,哈哈哈哈,很轻松。我说大家的意思我明白。我考虑还真得这么干。有很多眼睛看着我们,不能再玩虚的,得实事实做。别让瞎子把眼睛都看歪了。

他们还开玩笑:“老齐讲得好。这个观点写进《县长内参》了吗?”

我说请曾书记批示,他批示同意我就写进去。

所谓《县长内参》怎么回事?这话说来挺长。

我和县委书记曾慰到这个县任职,属事出意外。今年年初,这个县开新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大会最后一天选举时出了事:县长候选人得票未过半数,依法落选。这位候选人在本县已经当了三年县长,这一次属连任性质,上下脸熟,本来于当选有利。加上县长选举目前均采用等额选举方式,与副县长选举的差额方式不同,不存在竞争因素,照该十拿九稳,丢个十张二十张票有可能,不至搞得过半数反对,如此狼狈。因此事情一出,各相关部门全都失火一般手忙脚乱。县人大会以选举失败草草闭幕后一个月,原县委书记被调离,安排到市渔业办当副主任,降职以示惩戒。如此处理,是因为这位书记与落选的那位县长彼此不和,各立山头,明争暗斗,互相扯皮,办不成事,干部群众怨言颇多。通常情况下,党政一把手间矛盾再大,不敢拿人代会选举这种大事开玩笑,这两人却玩得火了,当书记的竟然授意一些人用选举“搞”县长一下,这一“搞”搞得过了头,群众笑话,上级震怒,便统统下岗。

曾慰先我到任。他比我年轻,不上四十,原在市委办公室当主任,是市委书记身边一员大将,为人稳重,处事精明,水平很高。收拾本县乱局,重塑形象,需要他这样的领军人物。在确定书记人选之后,让谁跟他搭档备受关注,固然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不比三条腿的蛤蟆稀罕,有时候要找一个合适县长也不是太简单。这个人必须有经验,会办事,能很快打开局面,取信于百姓。他还必须顾大局识大体,行事为人夹紧尾巴,决不重蹈前任窝里斗旧辙。用我们这里的土话说,这个人既要热得发烫,又要冷得结冻。谁有这么高的水平?本人,齐国栋,齐家长男,国之栋梁。

我没想到自己这般了得,用我的自我注解,叫“哈哈哈哈”。在奉命履新前,我已经赋闲一年有余,深居简出,每天在家里看电视,学习报纸以及各种书籍,并在纸上涂写,我自称此为“读研”、“写内参”。我跟友人说自己读的是“县长研究生课程班”,我准备写一份《县长内参》,聊充论文拿来申请学位。我这份内参一定能为当过县长,正在当或者今后可能当县长的人提供一些宝贵参考,该参考属内部性质,所以称为“内参”。赋闲的这三百多天时间里,我坚持每天写作,深思熟虑,不多不少,只写一页,日积月累,这样一份《县长内参》也已堪称慰为大观。我得说所谓读研写内参之类言论都是笑谈,仅供哈哈,不必深究。它们居然广为流传为许多同僚所知,这我也是始料不及。

我被确定为新任县长人选,派来本县工作。到任那天,市里分管副书记和组织部副部长带我到县里报到,县里依例召开班子成员会议,由市领导宣读文件,介绍情况。我很注意听他们怎么介绍我,我发现场上所有人都跟我一样聚精会神。领导对我评价不低,这在预料之中,因为本县上层机关曾经一度混乱,前任主官很不称职,派来接任者如果不是德才兼备,岂不是对本县数十万人民和事业极不负责?领导一一介绍我的履历,十分强调我曾在邻县担任过五年县长,“工作努力,作风踏实,实绩突出。”然后便跳到眼下,希望我如何如何继续努力,希望与会各位如何如何支持我。领导用心良苦,刻意回避了我在家“读研”写“内参”的经历。然后与会各位逐一发言,表示对上级决定的拥护和对我的期待,他们也都一样,刻意回避了同一话题。

最后轮我表态。我说我应当先说明一下,我是个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的干部,我犯的错误源于作风不佳,与一些青年妇女有涉。这件事在座诸位有谁不知道?

有人忍不住发笑。我相信他们对我的底细一清二楚,至少在听到我即将到来的消息后紧急打听个一清二楚。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全有。

我没有笑。我只是故意说得轻松一点,于我而言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我说,刚才几位领导都讲了话。他们提到我一些优点,没有讲到我犯过的错误,以及我受过的处分。我明白这是顾及我的面子,我要感谢各位领导的好意。我在这里之所以特别说明这一点,是想以此表示,有些记忆很惨痛,我不会忘切。我深知自己这样的人能被再次委以重任实属不易,我一定不辜负所有的期待。

事后曾慰说我:“你怎么搞的?何必呢?”

我说,我相信下边会有人嘀嘀咕咕,不管台面上的人物如何讳莫如深。这就像一个秃子头上长了个疮疤,他要是总戴顶遮阳帽唯恐旁人注意,旁人的眼光肯定无时不刻都打在那顶帽子上。他还不如争取主动,哈哈哈哈,秃着个头欢迎欣赏,大家看腻了便视而不见,让太阳晒一晒,疮疤没准还会好得快些。

那时他就笑,问说:“你那《内参》写的就这个吗?”

我也笑,我说书记开玩笑,惭愧。

我们合作得不错。应当说我们是最佳搭配,找我来当这县长肯定是着妙棋。我当过五年县长,不是生手。这个县因我的前任们内哄被耽误了数年,有如那项屡提屡弃的“群生计划”,现在需要有人来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我自认为这方面比较擅长。特别我还如自己所称是个“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的干部,重新启用之后自然会格外珍惜机会,客观上我会更加注重做事,而不指望急功近利,玩虚的,图谋得到迅速提升,因为处分将影响一定期限,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提拔的可能。同时我也会特别注意跟书记协调一致,尽管我年岁长,资格老,经验足,头上却顶有个疮疤。

法律规定县长须由县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县人大闭会期间,人大常委会可以选举副县长,却无权选举县长。我到任后,县人大常委会依例将我选为副县长,并代理县长,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这个身份将一直延续到来年春天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时为止。届时我将被提名为县长候选人,如果有幸不遭遇我前任落选的尴尬,我将正式成为本县人民政府县长。在得以正名之前,我有将近一年的代理期,这也将是人们对我的考察期。除了代理县长,我或许还可以自称为候补县长,或者是试用县长,如果这一年里我的表现欠佳,到时候无法制止人民代表们在我名字上方的空格内打叉,他们已经有效地叉掉了一个,有了足够的经验。

所以曾慰替我担心。我计划拆除县城东南棚户区大片破旧民居,大批动迁群众将面临许多困难,一些特殊群体遇到的困难之大可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尽管是为了他们生活的最终改善,稍微处理不当,他们的不满和意见还可能火山一样爆发出来。那样的话,我这个代理县长将首当其冲,决无好果。刻薄点形容,我这叫找死。

但是我打定主意要干。

后来我想,或许是那个人促成了我的决心,就是那个蹲在黑屋子里抹地板,然后于隔日在县政府大门外哭泣的残疾女子。还有她家一棒打凹我车头的那位瘸子。

我为什么要临时指定在船民街找一位残疾人作为助残日慰问对象?为什么要穿过小巷一直走到一间外墙用木柱顶撑的破旧黑屋子里?因为我正在筹划拆除这条街道和小巷,把两个残疾人赖以安生立命的黑屋子荡为平地。船民街位于县城东南,恰在旧日群勇村和生水村的结合部,破旧棚户区的中心位置。船民街是俗称,它的正式名称叫“建国路”,数十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荒滩,傍着一条江流。当年江流航道通畅,有众多小型船只航行其间,多为货运木船,船民们家家户户生活在船上。后来,随着上游水土流失、航道淤积,以及运输越来越倚重公路和铁路,本县县城的航运史终于划上句号,众多船民丢弃他们的船只,走上江岸,经政府安置,就近定居在江滩船民街一带。定居船民遇到了更多的生活、就业和提高收入方面的困难,船民街一带因此渐成棚户区中最破烂之境,满目疮痍。

直到今天。

3.

他们给我看照片。正是那间房子,我还有印象。正面墙壁略倾斜,用一根粗木柱顶撑住。跟助残日那天慰问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墙面,墙面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字:“拆”。下边还有一行批语,黑字,字体略小一点:“害人贪官去死!”不计内容和面积,仅从书法角度欣赏,那一手黑字写得相当漂亮,比红字水平高出许多。

他们说,黑字已经给涂掉了,用白灰水直接抹上,覆盖。

谁干的?“拆”字来历清楚,是城建部门人员的手笔。这种手笔各动迁地带随处可见,有关方面人员根据规划红线,在各需要动迁的建筑醒目位置写下这个字,表明该建筑列入拆迁范围,只标明该拆,不涉及赔偿金是否谈妥,安置方案是否确定,需要在什么时间内拆除,由谁拆除等等具体问题。这是常规作法,无可厚非。那一行黑字来历不明,指向却很明朗,针对的是“官”。哪一级别的官呢?显然是决定和执行那一“拆”的官员。大至本县长,小至提一桶红漆在该建筑上涂写画圈,公开展示其书法水平的城建部门工作人员。称颂我们这些人为“贪官”,且“害人”,诅咒我们“去死”,感情色彩相当强烈。

工程建设指挥部的人员把这一场景拍了下来。他们向我汇报,请示是否报警,让警察介入调查并处置。他们说,根据初步了解,照片上这一行黑字可能是本房屋住户自己涂写的。住户是个年轻残疾人,拐子,性情暴烈,对拆迁事项反应激烈。前些时候指挥部工作人员勘察现场,在这间房屋外墙上写下“拆”字,这残疾人即冲出家门,挥舞拐棒,大喊大叫,情绪冲动。另据旁证,该拐子聪明,腿脚不行,手却灵巧,能写一手好字,年前在街上叫卖过春联,都他自己写的。所以此人嫌疑最大。

不由我想起座车车头上拐杖敲击出来的印记。肯定是他,残疾青年柳树,这还能跑到哪去?对这家伙又能怎么办?哈哈哈哈?

我表扬了指挥部诸位下属。我说,你们及时向我汇报,这做对了。要是急急忙忙把警察叫来,慌慌张张去收拾一个残疾人,激化矛盾,影响大局,这就错了。

我考虑了数日,给县残联理事长打了个电话。该理事长是女性,为人热心,十分敬业,我交代了她一件事情。

“助残日那天,咱们在船民街临时去的那户残疾人家,还记得吧?”

尽管已过一段时日,她还印象深刻,连说记得,是个盲人女子。

我请她再去看看这位盲女,还有她的家人。我说,县里在船民街搞建设,这家人可能面临一些新问题,需要了解一下,尽可能帮助解决。我打算跟这一对残疾人聊聊,做点沟通,请理事长代为联系安排。

“齐县长是想再到他们家看看,还是请到办公室座谈?”

我说换一个方式吧。请他们到我家里做客,时间就定在周末。

本来我也想再顾茅庐。考虑再三,打消了那个念头。指挥部人员正在船民街一带走家入户,就居民动迁进行说服动员,这种时候我去那里掺合不一定好。我心里还另有一重顾忌:助残日那天到船民街慰问,也算办好事吧,莫名其妙忽然冒出个残疾青年就是一拐棒,只差把车头砸扁。此刻再访船民街,是不是还有更意外更令人惊喜的戏剧性情节?说实的我本人并不害怕这种惊喜,要害怕我还敢做事?但是类似情节出多了,全县流传,到处生笑,也确实不好。所以我决定这一次以逸待劳,把这一对年轻残疾人夫妇请来,到办公室显得太生硬,请到家里最好。我可以不请上门,也容我请人上门不是?残疾青年柳树这回是来做客,当不至一言不和老棒相向,把本“贪官”家中物品砸个稀烂,有如他在派出所干的勾当。

隔天,残联理事长回话,她已经见过蔡小霞夫妇,他们感到意外,也很高兴。

“他们说,真是太荣幸了。”

我问这哪个说的,女的,还是男的?不出我料:是女的,瞎子比瘸子会说话。

“明天上午,我领他们上县长家去。”理事长说。

称谓“县长家”其实就是我在本县的宿舍,并非真就是个人私宅,拿来处理公务也还合适。我不是本地人,奉命到此地工作,为只身赴任。由于实行任职回避制度,眼下县级官员中有不少如我这样的外来干部,由县里提供周转宿舍。我的宿舍平日里就当朝一个,周末时,如果我因事未能归返,妻子就会从邻县家中赶来,帮我收拾屋子,洗衣做饭,有时还把女儿一起带来团聚。这星期,为了会见并接待客人,我让妻子务必前来,承担女主人职责。妻子在我们老家那个县工会当干部,擅长婆婆妈妈,工作认真,心地善良,业余时间喜欢替青年男女牵线搭桥,热心为未婚群众办实事办好事。我们是同乡、大学同学。我当县长时,她曾被市权威部门评为“廉内助”,以表扬她不敢帮我收礼受贿,我们以尚有差距为由力辞,无效,一起光荣。后来我受处分回家“读研”,她也颇感打击,所幸性情未改。现在我还把她请出来,共同为残疾人服务,只是不可能让她的红娘专长在这一对儿身上有所展示,未免大材小用了。

事前,我交代妻子特别注意柳树的拐杖,有所提防,有备无患。

“你别吓我。”她颇感吃惊。

我在宿舍的厅里演示给她看:一条腿弯起来,一脚在地上跳,一支手臂挥舞拐杖,另一手臂伸展开以保持平衡。这就是柳树,他就这么干,难得他打得又准又狠。

很遗憾,到底没把她吓着。不是瘸子柳树因齐县长礼贤残人而一变乖巧,是他一跑了之,无从向我们表演他的拐杖绝活。

他没有到场。理事长领来的只蔡小霞一个。盲女连声道歉,说柳树这人性子挺急,其实怕羞,一想起要跟齐县长见面,昨晚紧张得翻来覆去,一夜不眠,今天一早爬起来就跑得没个影了。她怕县长久等,自己跟理事长来了。

我说这也真是,哈哈哈哈,紧张什么呢。

我还真有些遗憾。

我妻子立刻给盲女迷住了。她左看右看,无论如何不相信蔡小霞那么漂亮有神的一对眼睛会是瞎的。她问蔡小霞是不是上医院检查过?蔡小霞笑,说自己一生下来就这样,先天性失明,在家乡时什么医院都去过了。

她告诉我们她二十四岁,单亲家庭孩子,从小跟母亲一起生活。她家乡在川东一座城市,母亲当过下乡知青,回城后在家乡的报社印刷厂工作,当校对。母亲很疼爱她,悉心照料呵护,她是在母亲的童话故事和儿歌声里长大的。母亲为她描绘外边的世界,领她想象人间的各种美好,也告诉她做人的道理。她上过盲人学校,但是她的最主要老师还是母亲。她们的生活不宽裕,却也挺充实。不幸的是母亲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为晚期,拖了一年多时间,做过两次手术,未能救活。这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位盲女千里迢迢从四川来到本县,与瘸子柳树一起生活,说来很特别:她母亲还活着时,有一个春天星期日,母亲领她去公园,让她感觉春天的青草地。公园里有人拉小提琴,十分动听。蔡小霞问母亲拉琴的人什么样呢?母亲说是个小伙子,头发很乱,衣服很脏,坐在台阶上,身旁有一支拐杖,还有个装钱的纸盒。可能是流浪的残疾艺人,靠拉琴乞讨。蔡小霞说妈咱们给他点钱吧。那个人就是柳树。

柳树比蔡小霞小两岁,是本县人,孤儿,在市里儿童福利院长大的。他读过书,会多种乐器,琴弹得好,被一个草台艺术团老板看中,进了乐队,也上台演奏,随团四处演出,一直跑到四川。柳树脾气不好,跟老板闹翻了,离团流落在川东,在蔡小霞家乡的公园里跟她邂逅。后来整整一个星期,蔡小霞天天跑到公园听他拉琴,两人就这么相识了。柳树告诉蔡小霞他不想在外流浪,想挣点钱回家乡去。蔡小霞央求母亲帮助他,母亲心眼好,答应了,七凑八凑,帮柳树买了张火车票,送他上了火车。

后来他们时常联系。母亲去世时,蔡小霞只觉世界整个儿塌了,不知今后自己该怎么生活。柳树得知消息,拄着拐杖乘火车来到四川,把蔡小霞接到了本县。

县长太太听得唏嘘不已。

我们请这位盲女在家里吃了午饭,让残联理事长作陪。家常饭,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县长太太的手艺。该同志跟盲女挺投缘,拉着手问这问那,分外感慨,因此菜做得特别用心,客人们连说好吃。

我笑着打听那行书法作品:“害人贪官去死!”蔡小霞眼中一片茫然。她看不见,不知道是谁在他们家墙上写些什么。她说柳树让她啥都别操心,他来对付。她听说自己住的房子要拆,挺犯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没地方去。”

我说,你放心,政府会帮你们想办法。

我跟她说,船民街的破房子拆除之后,会有一条大道穿过城南,一直抵达江边,连结那里一座新建大桥,今后那一带会成为本县交通的主要通道。这对于船民街附近居民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将告别棚户,住进新居,享受现代城市设施和服务。那一带会日趋繁荣,形成一片新的商业区和生活区,当地居民旧有的房宅物产将不再只被视如破烂,一旦征用会得到较多的补偿,他们开铺子、搞小加工,做小生意会有更多的利益,找工作机会也会更多。贫困居民的处境会因此改善,收入会随之增加。因此克服一点暂时困难是值得的。

“我知道县长是想给大家光明,还有彩霞。”她说,“但是它能属于我们吗?”

我即给城关街道办事处主任打了电话。

“交代你们给找的房子怎么样?”我问。

主任报告说他们已经涉法调剂出一套房子,产权属于该办事处辖下机构,位于船民街附近一座旧楼一层,一房,有小厅和厨卫设施,三十多平米,是二十多年前盖的预制板房,原住户为该办事处电工,电工另购新房后将其私租他人,后由单位收回。这房子条件较差,但作为拆迁周转房还是满合适。

“好的,定了。”我说。

我告诉蔡小霞,她和她的家人可以立刻搬进这套居室,作为拆迁周转。条件不好,但是肯定比他们现在的住所强。

这是我早经考虑,作为给这一对残疾人欣然上门做客准备的一份大礼。不出我料,盲女蔡小霞喜出望外。

“房子里能安一架电话机吗?”她问。

我感到意外。没想到她还会这般要求,似乎有些奢侈了。

她解释说,她在四川老家时,电话初装费还很贵,母亲节衣缩食为她装了一部电话,让她可以借以跟人交流。后来她参加当地电信部门开办的热线服务系统,作为一个特约人员,为电信顾客服务。常有这么一些人,特别是年轻人,生活中受到挫折,心情郁闷无处排解,求助于电信服务热线,希望诉说、交流、咨询,得以放松。蔡小霞当时是最受欢迎的热线服务人员之一,因为她善解人意,有同情心,能够倾听,长于交谈,她的身份也具特殊效应,一些对话者听说她天生盲目,异常艰辛依旧顽强生活,自我感觉顿时良好许多,怨天尤人之气也相应消减。蔡小霞以此帮助别人,也从电信部门获得规定报酬,因此特别投入。离开家乡来到本县后,她就再没用过电话,因为没有钱支付安装和通讯费用,她向本县电信部门申请过,答复说他们的谈话服务人员已经足够,没有增加的计划。

“我只会做这件事,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她说,“外边盲人有的做按摩,有的算命,妈妈不让我学那些。她说,瞎子也能有文化的。”

我说放心吧,没问题,你们会有一部电话,你马上还会做你喜欢做的事情。

盲女欢天喜地离开。走之前她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县长。我开玩笑,我说这个容易,到时候你们可以送我一面锦旗。齐县长喜欢锦旗。

“我知道锦旗。”她笑,“红缎子,上边绣金字的。”

我也笑:“对,就是那个东西。”

妻子问我,电信部门属条条,不归县里管,说得通吗?我说你以为你丈夫光会犯错误受处分,然后哈哈哈哈?让电信公司收容全县的瞎子,这个做不到,一个蔡小霞也帮不了,要我干什么?以往这一对残疾人没有固定职业和收入,柳树有时在地下歌厅乐队拉琴,有时沿街倒卖盗版光碟,同时依靠各种救济勉强度日。事实上他们还有谋生能力,给他们机会和帮助,命运就可能改变,不再被压在生活的最底层。

下午妻子走了。当晚有市里部门要员到县检查,我去酒店陪客,至九点来钟才回到宿舍。还没进楼,一个黑影从楼洞边钻出来:“齐县长!”

竟是蔡小霞。盲女听觉过人,她听出了我的脚步声。

她在宿舍楼的门洞边已经守候了大半天。干什么呢?竟是急急忙忙,专程前来拒绝。她说,感谢齐县长的好意,她想了一个下午,觉得不敢让齐县长这么操心,他们还是先守着自己的破屋子吧,不搬了。电话也不要了。

我说:“小蔡,这你们家柳树的意思吧?”

她哭了:“不是他,是我。”

盲女不会撒谎。事情的突变肯定跟柳树有关,这人挺燥:“害人贪官去死”。齐县长别指望缎子金字的锦旗了,瘸子可以说不,瞎子没有办法。

我没有笑,但是和颜悦色。我说你回去吧,没关系,不想搬就别急着搬,到时候想搬再搬。电话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先用再说。本来让他们装在你们的新房子里,现在改过来,就先装在船民街那边。明天电信公司会派人上你们家去,请你加盟他们的服务热线,报酬从优。其他费用你不必考虑,认真干就是,像你在四川老家时一样。还有什么需要帮助,你们尽管跟我说,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为什么要这样?有缘故。我说过,有些记忆很惨痛。

4.

两年多前,我在邻县当县长。那年二月,县妇联主席拿着份报告找我,一是报称她们筹划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届时恭请县长参加,以示“关心妇女”。二是要求批给一点活动经费,要的钱不多,打了五万。她们计划搞一场各界妇女联欢,评选本县十佳妇女标兵,还有一个时尚节目,叫“夕阳红”中老年妇女时装表演。

我批了几个字。类似经费要求,申请的和审批的都心里有数,在申请基础上砍一刀,狠一点的话拦腰砍断,要十万给五万。善一点砍个小头,要五万给三万。我正考虑这一刀狠一点还是善一点,电话响了,我把笔一放先接电话。时恰逢变天,外头刮风,听电话间一股风自窗外吹来,桌上报纸文件忽一下四处乱飞,妇联那份报告被吹出桌面,落到地上,滑进屋角沙发座下边的缝隙里。女主席赶紧跑过去搬沙发,捉拿那张纸。她还得凭那上边县长批示找财政局拨钱呢。

我在那一刻突然发怔,电话都听不下去。待妇联主席把报告放回桌上,我即放了电话,把那张纸拿起来,当场一撕两半。

“别急,”我笑着对主席说,“今年三八节我要特别关心妇女,给五万,一刀不砍,但是你们得重新写一份报告给我。”

我说,妇女同胞过节,拟开展的活动项目都不错。我考虑还应当增加一点内容。妇女节是全体妇女的节日,不能只在机关周围哈哈哈哈,自娱自乐,卡拉ok似的。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关注一下妇女中的一些特殊群体,例如女工们。现在一些企业特别是私营企业用了大量女工,这些女工工作很累,工资不高,权益还屡受侵犯,也属弱势群体。妇联不是有个维权部吗?能不能在三八节到来之前,组织一点力量,采用合适形式,开展一些维权调查,找几个典型,为困难女同胞们办点实事?

女主席听进去了。这人有干劲,回去后就搞方案,打报告,在县电视台发布新闻,公布投诉电话,办理维权事宜,弄得有声有色。半个月后她来找我汇报,讲到了一件事情:城关一家私营纺织企业有百余女工,其中半数来自本县乡村,半数是外来妹。这百余女工已经被欠薪两个月,老板以种种理由拖欠,甚至说企业办不下去了,打算关门走人。女工们写了份申诉,通过妇联提交政府,恳请帮助。

我说:“这事抓得对。”

我在女工们的申诉上签了意见,要求县政府办协调有关部门,了解情况,采取措施。企业有什么问题,政府尽量帮助,女工们的欠薪,企业应尽快发还。一星期后,直接负责处理此事的政府办主任向我报告,问题已妥善解决,该企业确实碰到了一些困难,导致生产不能正常进行,经政府办协调,生产恢复了,女工们也领到了欠薪。

“她们知道这是县长亲自批示办的,都说,感谢政府,感谢县长。”

两天后,有五个青年女工代表来到我的办公室,上门致谢。我心里有数,这些女孩子忙着打工挣钱,她们见识不会太多,胆子并不太大,一般不会如此自发结队踏进县政府大楼来接见县长。可能是妇联主席政府办主任等人在后边策动她们上门,为了让县长高兴高兴,也为本项三八妇女节维权活动划个圆满句号。这些女孩中有一个姑娘比较会说话,大约二十出头,圆脸,短发,长得很清楚,是外来妹,湖南人,笑模笑样,让我印象很深。

她说:“县长,这是我们自己想的,心里话。”

她说的是她们送我的礼物:一面锦旗,红缎面,绣有两行金字,叫做“人民县长人民爱,人民县长爱人民。”

我止不住发笑。她们绣在锦旗上的不是对联,实为两句标语。送锦旗的人显然出自底层,文化水准不是太高,她们不擅咬文嚼字,比较熟悉标语口号,尤其是一些土造标语。锦旗上的这种标语早年间以各种变体通行于许多相关场合,例如:“人民卫生人民抓,抓好卫生为人民”、“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人民管”等等,通俗易懂,但是用得太滥,流于庸俗化,现在已经比较少见。难得她们记得,绣在本锦旗上。虽不是很通,意思表达大体清楚。

这面锦旗以及它上边的文字没让我玩味多久。一个多月后,一个晚间,这些女工所在的企业于深夜发生火灾,火从地下库房燃起,烧入一层车间,窜上二层,再逼上三楼、四楼女工宿舍。消防队赶到时,整座大楼在熊熊燃烧,女工们接二连三跳窗逃生,厂区一片惨叫。有六位女工在这场火灾中死亡,伤者数十名。死伤人员焦头烂额,肢体残缺,惨不忍睹。

那天我在市里开会,接到灾报后漏夜急赶回县,到达时大火已被扑灭。我到现场查看了火情,赶到医院看望伤员。我看到了给我送锦旗的湖南姑娘,她有幸从火中捡了条命,但是因跳楼身负重伤,腰椎骨析,从此再无法站立,将在轮椅上度过今生。

事后处理,我因负有领导责任被解除县长职务,并受严重警告处分。这一结局对我而言尚属幸运:当天恰逢周末,有大批本地农村女工回家,未在厂区过夜,否则死伤人员肯定倍增,后果将更为惨烈,我将承担更为重大的失职之责,我的职业官员生涯肯定将就此告结,政治上完全报废。

我无以自辨。这家工厂将职工宿舍、库房和生产车间混处一楼,另有其他消防隐患,被责令停产整顿。我作风不深入,未细察情况,奉我的指示处理该厂欠薪事件的政府办人员又听信企业主言辞,打着我的旗号,压相关部门暂缓执行消防规定,允许该厂重新开工,以此博得我的表扬。惨祸因此酿就。

这就是我所谓的“作风不佳”,因为一些青年妇女的问题“犯过错误受过处分”的故事。我为什么要一直走到船民街小巷的底部去看一个残疾人居住的黑屋子,为什么自嘲“视同残疾”?这就是缘故。蔡小霞使我想起曾经有过的一位健康而明朗的湖南女孩,她曾经代表人民对我表示爱意,同时表扬我也爱她们。我愿她还活在家乡的轮椅上,愿她能像蔡小霞一样得到帮助,不仅在助残日获赠三百。

我心里难免还有一种痛切,以及不平。我哈哈哈哈故作轻松,其实没那回事,笑得很痛苦的。受处理后我赋闲一年多,在家“读研”,写《内参》,感受真是丰富极了,未曾亲身经历实难以想象。我总想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要证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证明我想做的是些什么。应当给我处分,似乎也应当给我锦旗。

所以我“找死”,做我的前任做不下来的群生计划,要将船民街夷为平地。

我当过五年县长,征地拆迁,修桥铺路,于我并不新鲜。船民街折迁有其难度,麻烦很多,工作做细,总是可以拿下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几管齐下,全面宣传,广泛动员,组织大批人员下街入户,重赏主动搬迁居民,引导观望者,分化钉子户,工作迅速铺开,进展很快。

指挥部人员告诉我,瘸子柳树比较顽固,一直拒绝合作。工程指挥部、街道办事处加上县残联工作人员接连上门动员,该残疾青年总是声称无处可走,哪都不去。看到附近有些居民匆匆忙忙在屋前屋后胡乱搭盖,想以违章建筑增加拆迁赔偿面积,瘸子也跟着学,叫了一帮人用破砖木棍油毛毡在破屋子后边空地,也就是街巷下水道的盖板上不伦不类临时搭建一个窝棚,要指挥部人员把那窝棚面积量走,列入赔偿。他还给街道和残联打电话,说家里没吃的了,快饿死了,让他们送米送油送菜,声称不给的话他就一瞎一瘸再到县长家做客去。盲女蔡小霞没有参与其夫的种种非文明创建活动,她呆在黑屋子里,除擦拭地下污水,已经另有事干,电信部门帮她安装的电话开始发挥作用,公司业务主管报告,盲女的电话谈心服务颇受欢迎,业务量日渐上升。

我让有关人员注意这一家人,不要急。

那个月下旬,船民街开始动迁。有天我在政府大楼开会,指挥部打来电话,报称他们拆除一户居民临时抢搭的违章建筑时受到阻挠,有数十群众包围施工人员,手握木棍铁棒,情绪激动。我立刻停下会议赶往现场。还在路上,曾慰的电话就追踪而至。

“老齐你冷静。”书记说,“稳妥为要。”

“书记放心。”我说,“会处理好的。”

我开玩笑,说我写过《县长内参》,这时候派不上用场,今后还供谁参考?送给鸟去做窝?哈哈哈哈。

其实没那么轻松。我在路上连打几个电话,指令工程指挥部的现场处置人员把拆迁队伍和施工机械后撤,暂时脱离接触,同时要求派出所警察及时赶到现场,帮助维持秩序。我到达时,指令已得到有效执行,事态略显平稳。但是依然有大批居民围阻聚集在船民街小巷中部位置,驱之不去。

我听到了一个情况:盲女蔡小霞意外负伤,可能相当严重。起因是柳树阻挠工作人员拆除后墙外非法临时搭建的窝棚,双方相持中,柳树挥舞拐杖,大喊大叫。蔡小霞摸出家门劝阻丈夫,被火头上的瘸子失手推了一把,一头撞到墙角,摔到地上时额头又砸在一块石条上,当即人事不省。施工人员看到柳树急得在一旁跳个不停,赶紧帮他把人抬进家里,并商量是否送医院。这人却不领情,舞着拐杖逐客,大家被迫撤出那间黑屋子,时蔡小霞依然昏迷不醒。

“满头满脸的血。”他们说。

我即下令:“通知120立刻来个救护车。咱们走。”

我领着人们朝巷子底部赶,聚集在巷道中的居民没有过激动作,他们让出通路,看着我们走过。我们一直走向那间黑屋子,远远的,只见房门紧闭。

我让他们敲门,喊柳树,喊蔡小霞,屋里没一丝声息。工作人员说明此刻不是来拆除他们的违章建筑,是县长亲自上门探望,查看蔡小霞的伤情,帮助他们。屋里依然没有反应,拒绝领情。再三呼唤,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死一般沉寂。

我觉得不能等了,说:“把门弄开。”

房门从里边反闩。房间如此破败简陋,门闩还能坚固到哪里?随行人员中一个年轻人跑上前,用肩膀一撞,破门立时洞开。这时便有响动,柳树大声嚎叫,从屋里跳出来,举着拐杖朝门边年轻人狠打,年轻人没躲过,被一杖打倒。

我说:“抓住他。”

两个警察冲上去。只一眨眼就缴下柳树的拐杖,把他按在地上。柳树挣扎,哭喊,涕泪四流,极度痛苦。

我没多管他,带着人扑进黑屋子。

“蔡小霞!小蔡!”

盲女无声无息。屋角木床有一团黑影蜷缩其上,静悄悄一动不动如一床棉絮。

医务人员用担架把蔡小霞抬出破屋。盲女没有知觉,血流半身,四肢冰凉,模样骇人,是一种濒死状态。医务人员抬着担架,一路小跑奔向停在巷子外的救护车。柳树则被上了手铐,让警察架着离开现场。他不再哭叫,一变垂头丧气,老实许多。

我在走出他们的黑屋子后回头看了一眼,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停。”我说,“把人都叫过来。”

我让他们进屋,将这对残疾青年不多的家当全部搬出屋子,这些家具多半残缺不齐,有如其男主人的腿脚。然后大家动手,先拆除屋后违章搭盖的窝棚,再彻底清理,将黑屋子一举摧毁。我在现场盯着,整个行动准确快捷,前后只花了二十分钟。黑屋子早已摇摇欲坠,拿掉顶撑外墙的粗木柱,几个小伙子发一声喊,一起用力,居然将个房子一把推倒,有如掀翻一堆儿童积木。一股呛人的土灰忽地腾起,曾经有过的污水四出,瞎姑娘伏身满地抹的黑屋子再也不复存在。

离开现场时,我注意到聚集在巷道中部的人已经散去许多,留下的多神色不宁。

当晚,工程指挥部和街道办事处组织的大批人马进入船民街,再一次挨家挨户动员,晓以大局,讲清利害。同时宣布施工队将于隔日上午正式行动,依法拆除船民街全部抢建的违章临时搭盖,县电视台、广播电台等新闻媒体的记者将现场采访,并直播整个过程,有关方面将派员维持秩序,制止任何违法行为。政府有诚意,也有决心,代县长齐国栋将亲临现场指挥。

我用电话向曾慰报告情况。他沉吟许久。

“老齐,有把握吗?”

我说以我的经验,觉得可以。

第二天上午,行动圆满成功。

5.

蔡小霞打来电话,说她和柳树想一起见一见县长。他们有一个想法。

我问:“身体怎么样了?”

她说好多了。县长关心无微不至,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就安排星期五上午吧。他们行动比较不方便,我会派车去接,到我办公室。我很高兴能跟他们一起聊聊,听听他们的想法。

两天后他们来了。事前我让政府办主任准备一点水果,我说要会见两位残疾人朋友。年轻主任一听客人是那一对子,即发怔,好一会儿,小心翼翼请示说,要不要让机关保卫,或者让公安局派两个警察到这里,有所防备?该主任那天跟我到过现场,看过柳树挥棒打人的场面,显然心有余悸,怕齐代县长也来领教一回,讨柳树一棒。因为腿脚不便,该瘸子格外身手不凡,舞棒手势特别灵巧,令人过目难忘。

我说不必,别怕。这是政府大楼,不是船民街小巷。环境不一样,他不会乱来。现在也不是那个时候,情况变了。

我就这样在自己的办公室独自会见我的两位残疾人朋友,也算勇敢。一个来月时间过去了,我注意到蔡小霞气色好了很多,不是那天抬出黑屋子时那种死人模样。她的眼睛明亮清澈,让我无法跟盲人联想。她穿了件新衣服,尽管她不一定能够感觉新旧衣服有多少区别。柳树跟在她后边,一瘸一拐进了我的办公室。小伙子也穿了件新衣服,打份得像是新郎官上丈母娘家做客似的。他的一头乱发已经理短,脸色依然苍白,眼光有些乱,手部动作相当神经质,基本不说话,略显无精打采。

这一对残疾人真是天造地设,差别如此巨大,让人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这样的两个人却是感情至深,超乎常人,我非常清楚。那一天在黑屋子外边,柳树满地翻滚,哭嚎连天,痛不欲生,不是因为被警察制服,是因为无助,他可能以为蔡小霞已经活不成了。女的也一样,那天晚上我到医院探望她,她头上手上缠着纱布,正在接受输液。医生说她头部伤得不轻,左手臂骨折,营养不良,比较虚弱,但是没有生命危险。那时她已经醒了,也从其他人员那里听说了发生过的事情,一看到我她就哭泣不止,翻来覆去一直说:“他不是故意的。”

她在替柳树求情。她是说柳树伤害她是意外,他不是故意的。她的意思还包括柳树伤害他人是情急之下丧失理智,不是有意行为。瘸子在盲女感情中的地位,当初她在县政府大门外用手背抹眼泪时,我就有极深刻印象。客观地说,柳树伤害其妻肯定不是故意的,伤害他人就不一定,从他在我的轿车车头上打出一道凹痕那次起,我就感觉这人身上有一股敌意,没由来,却存在,可能出自失意落魄者的心理扭曲。这人拄着拐杖,跟着他的妻子一瘸一拐走进我的办公室,敌意并未消失,它藏在他的新衣服里,如一头野兽在他的肩头挣扎耸动,我能感觉出来。他身上那件新衣服只表明蔡小霞的一番苦心,盲女希望我们知道柳树已经醒悟,听话,愿意合作,他不会再胡闹了。我相信柳树之所以强压其暴烈之性,同意蔡小霞把那件衣服套在他身上,做一种驯服状前来走访,更主要是因为内疚,还有后怕。这家伙曾差点失手把她弄死,此刻他得听从,不能再违拗她、伤害她。

蔡小霞跟我说了他们生活的情况。她说,我给他们安排的周转房挺好的,比他们原来居住的破屋子好到天上去了。街道给他们买了新家具,给他们送来救济款,还留下电话,答应帮他们解决各种困难。她说,她和柳树知道所有这些都是政府关心,是齐县长安排的。他们总想着应当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是不知道他们可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两人商量出一个想法。

“柳树琴弹得可好,他会好多种乐器。”她说,“我们可以开一个音乐会。”

她想开的当然不是维也纳金色大厅里的那种音乐会。柳树琴弹得再好,也只属于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层次有限,离维也纳还差得太远。他们的用意不在音乐,竟然意在齐代县长。蔡小霞通过她的电话服务,也通过县广播电台的广播知道他们旧日所居船民街已经进入大规模拆迁,但是仍有一些居民因种种原因思想不通,需要进一步说服。她和柳树想在他们旧居的废墟周围开一场音乐会,她想把这场音乐会起名叫“明天会更好”,用他们的音乐现身说法,把齐县长一再描绘过的美妙远景告诉大家,让大家感觉到未来和希望,增加克服困难的决心,服从政府的安排。

我很惊讶。我没想到盲女蔡小霞竟如此聪颖,想出的主意会如此绝妙。

我说:“很好。很好。”

我笑,哈哈哈哈,由衷的。

十天后,晚间,这场残疾青年主办的音乐会在船民街的废墟上举行。县里相关部门为这场音乐会操办了大量具体事务,包括平整演出场地、布置灯光音响和为残疾演员们化装。当晚县电视台出动数架摄像机,对音乐会做全场录相。指挥部在现场安排数排小马扎作为听众座位,到场欣赏音乐会的有县里干部、工地施工人员、各界相关人士,以及一些船民街居民。现场附近,旧日船民街此刻已经拆除殆尽,废墟间却还三三两两留有一些民宅,这是一些因种种原因暂时拒绝搬迁的所谓钉子户,在破砖烂瓦中它们形单影只。大局已定,它们坚持不了多久,我有足够的耐心请它们一起从容欣赏音乐,愿能与之有所抚慰。

我早早到场,有许多县里部门领导闻讯随同,这场废墟音乐会因此群星闪耀。舞台上有残疾青年,并无歌星,唯由代县长和部门领导们聊为弥补,一起曝光。当晚音乐会由蔡小霞主持。盲姑娘着盛装,被打扮得格外漂亮。有三个乐手参加演奏,两个为伴奏,主角是柳树。柳树那晚化装也很精彩,穿件深色西装,别别扭扭夹着拐杖。不管如此出场是否心甘情愿,他演奏得相当卖力。

其间出了点意外。

他们演奏主题曲,柳树弹扬琴。音乐高潮处,突然“砰”地一声乐曲中断,扬琴的一根弦意外弹崩。场上有人发笑,柳树静默片刻,抬手用力一掀,把眼前那架扬琴推倒在地。场下观众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柳树突然发的哪门神经。

我坐在第一排。我看到台上跑前跑后指导这场演出的那个人站着发呆,慌了手脚。主持人蔡小霞也呆立茫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给他二胡。”我用指头向指导示意,尽量显得声音平静,不慌不忙。

那是县文化馆的干部,他立刻抓过一旁道具桌上摆着的一支二胡,跑过去递给柳树。哪想柳树看也不看,举起二胡用力往下一砸,砸在倒地的扬琴架上。

那一刻全场鸦雀无声。

我再次发话,语音依然平和:“把小提琴给他。”

柳树再发神经,把小提琴举过头顶,但是这一回没敢再往下砸,可能因为比较心疼这一把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收回手,把琴往下巴上一夹,演奏从头开始。

除了这一插曲,音乐会一切顺利。

残疾夫妇所办“明天会更好”废墟音乐会的新闻于第二天分别在市、县电视台播出,两天后上了省电视新闻。新闻当然经过剪辑,柳树推扬琴砸二胡的情节自当滤除。这场音乐会使一对残疾夫妇成为本县新闻人物,客观上也帮助了船民街的拆迁工作。几天后,这条街上的所有民居全部拆除,“群生计划”最大的难题圆满破解。

我开始考虑为他们找一个新的住处。

有一周末,因县里开会无法离开,我妻子依例前来劳军,搞卫生。这人婆婆妈妈,念念不忘见过一次的盲女。我兴之所至,决定于所谓百忙中抽空,携夫人视察该盲女及其瘸夫迁住的新居。这一视察坏了,妻子在现场哼哼哈哈,也说不错不错,于盲女面前做表面文章,一回头就对我埋怨不止,说你一个大县长给人家找的就这么个破地方?预制板旧楼,一层,又小又潮,还好意思说什么新居。我告诉她房子不错了,比他们原先住的船民街黑屋子好多了,蔡小霞自己说,好到天上去了。这还是我让街道办事处想办法硬挤出来的,给残疾人找间房子,有那么容易吗?我告诉她不光找房不容易,把这对残疾人请进去也不容易,当初柳树发横,死活不搬,我在盲女受伤昏迷,柳树举棒伤人那回下令拆掉他们的房子,事前搬出他们的东西,全部送到这里,柳树断了退路,才不得不服从安排,住进该新居。妻子听了依旧不服,她说你这还是糊弄人家瞎子,你就不能帮忙帮到底吗?

我觉得很受刺激,想一想也有道理。这对残疾青年所谓新居好不好倒在其次,关键在于这只是一处周转房,只供他们临时居住,不可能成为他们的长期住所,总还得帮助他们考虑最终可以定居的那个屋檐。

有一位姓张的房地产开发商找我,请我帮助解决项目报批的一些具体问题。这位老板刚刚参加招标,得到了船民街附近一块土地的住宅开发权,此前在县城中心地带开发房地产多年,手中握有几块楼盘,颇有实力,这人对参与县政府全力推行的群生计划态度也相当积极。我知道他手中有一些空置住宅,主要是不被消费者看好的底层住宅,那一对残疾人需要的恰就是这类房子,因为行动不便。

我给他讲了两个残疾人的故事,让他拿一个小套住宅,作一项善举,安置这对残疾青年。这人爽快,也可能因为有求于政府和我,欣然应允,说:“行,就把他放到我这边的拆迁安置户里吧。”

这人在船民街附近的开发项目涉及到拆迁民房,需要为相关动迁者提供安置。

几天后他来找我,说有问题了。房子是现成的,事却不好办。为什么呢?原来柳树并无安置资格。两个残疾人住的黑屋子原不是他们的,该房连同一旁民居的产权归一位老太太,柳树只是租住。事实上柳树连租住户的资格都没有,这房子的正式租户是柳树的一位远亲。柳树并非本县人,小时候在市里儿童福利院长大,后四处流浪,几年前才来到本县,居无定所,后来借居该屋,相当于替人家看房子而已。他搬出后不可能指望得到赔偿,也无权拥有安置房。

这可能是他早先死活不搬的主要原由。

我说这就对了。这一对残疾人现在已经无家可归,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无家可归。眼下他们能够找谁?观音菩萨,还是土地爷?找不着的。所以只能靠社会,靠政府。政府不能只管领导们和老板们的事,还得管百姓的,包括类似弱势群体的事。老板们赚了钱,有了能力,配合政府施点援手,回报社会,也应该。对不对?

他说:“我听县长的。”

我说张老板放心,好心终有好报。

他笑,立刻给我送高帽。他说齐县长一心为民,本县人民真有福气。我也笑,我说我算什么呢。当年杜甫老先生胸怀雄心壮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哪办得到?别说全县寒士,再有两个三个残疾人找上门我就招架不住了。我还能把你张老板的房子全数征用,分给瞎子和瘸子?但是能办一个算一个,这一对儿我肯定要帮到底。

一个月后,蔡小霞和柳树迁入本县“新元花园”,有了一套二居室住宅。是真正的新居,条件很好,小区环境亦佳。此刻已经不用我发话,自有许多人关注这一对残疾人,并提供各种帮助,因为他们办过一场著名的废墟音乐会,本县齐代县长率众多干部在该音乐会上公开露面,显示出与这一对残疾青年的特殊关联。

后来的事情略带喜剧色彩:残疾人夫妇喜迁新居的新闻上了市里电视,然后又上了省里报纸,随之媒体人士接二连三闻讯而来,打听此间新鲜,挖掘其中意味,充分表现对弱势群体特别是残疾人士的关爱。有一则报道颇表扬了代县长齐国栋几句,书记曾慰在该报道剪报上批了意见,要各部门领导好好一读,想一想自己为群众做过些什么。其秘书把批示复印件装在信封里,于第一时间送我,我赶紧去了个电话。

“书记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让我诚惶诚恐。”

他开玩笑,说是在帮我写内参。他说,接近年底了,咱们共同努力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年底没什么,问题在于过了年底就是新年,新年之初依例召开县里两会,代县长齐国栋将面临一次选举投票。这次投票应当跟上一次失败的选举正成对照,让上级和本县百姓印象深刻,为此我们都得努力。天底下什么人都有,齐代县长扶助一对残疾青年,在本县也不是没有其他声响,有人说俩残疾青年是“县长的人”,蔡小霞是“县长的瞎子”,柳树是“县长的瘸子”,评价很有趣。齐代县长如何对付?还是那一标准手法:哈哈哈哈。尽量显得轻松,富有穿透性,充满表现力。

显然曾慰认为需要从正面加以支持和引导。

这以后县里许多部门参与赞助这一对残疾青年,通俗语汇叫“纷纷响应”,“纷纷表示”。开发商张老板因为提供一套底层住宅大出其名,果有好报,如我所预言。他还意外地发现我让其收容安置的这对残疾青年其实尽是资源。张老板说盲女蔡小霞挺上镜,模样耐读,很纯,“看上去一点不瞎”,聘为其住宅开发公司形象代言人,于是该公司各楼盘到处立起蔡小霞推介新楼盘的大幅广告图,配印广告词:“我们憧憬明天”,表明该楼盘大有前景。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不甘落后,施以援手,推荐柳树在所居小区物业部门就业,当了个保安。我始终没搞清楚他一瘸一拐能如何站岗,又怎样抓贼。或许他用他的二胡来维护小区治安?他有那样的暴烈脾性,眼光中有那么一股似乎与生俱来的敌意,加上屡有前科的那支拐棒,他能做保安吗?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的命运已经改变。

蔡小霞说:“我经常在梦中醒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不知该怎么感谢县长。”

我说你们去找一张红纸,画一面锦旗,让柳树写两行字给我,够了。我听说柳树的字写得挺好。

她很认真。她说她问过人家了,都说就送一面锦旗哪行啊,太平常太简单了。

6.

冬天里,船民街旧日棚户区废墟上新建的县城主通道正式通车。道路沿用旧名,却不叫船民街,那是俗称,它的正式名称早有,叫“建国路”。这条大道破开了全城最破烂的地段,给这座县城,特别是城东南区域带来了一如景观的车道、人行道、绿地、林荫和路灯。我敢说不仅这些,许多人的命运已经因此改变,其中包括不少景况可能比盲女蔡小霞他们略好,但是仍属贫弱的人们。

举办通车典礼那天,这对残疾青年出了事情。他们挑了个好日子,恰就在县里隆重庆典之际。刚剪完彩,我的手机响了。一听,是蔡小霞。

“县长,县长您有空吗?”

我一听不对,在哭呢。

“一会儿我给你回电话,小蔡。”我说,“我在通车典礼上。”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一个典礼总是有许多程序,总是请许多客人,特别是上级领导。动完剪刀之后,领导还有许多活动,得有人陪,我肯定跑不了。因此回过头我就交代政府办人员打电话联系县残联,要他们了解盲女碰上什么麻烦了。

这姑娘隔一段时间会给我打一次电话,说一说他们的情况。她挺聪明,电话里从来欢天喜地,努力让齐县长为她,还有柳树感到高兴。例如告诉我她的业绩特别好,电信公司因此把她这条服务热线命名为“小霞热线”,写在公司的宣传栏和广告单里。她还告诉我县城数所中学请她去跟应届毕业生座谈,讲“身残志不残”。还有柳树被请去参加五四青年节联欢晚会,表演乐器独奏,主持人称他为“我县著名残疾人艺术家”,等等。她对齐县长从来是报喜不报忧,难得如此用心。也可能有些事她不甚清楚。但是我知道其他一些情况,我还有很多信息渠道。

县城有家医疗保健器械用品商店,是新开的。有一天商店老板接到了一个电话,要求提供一辆新式轮骑,立刻送往新元花园小区值班室。老板问你是谁呀?打电话的人说他是柳树。老板问你哪棵柳树啊?打电话的人挺不耐烦,说你看过电视没有?这个县还有几棵柳树?老板说你就那个残疾人艺术家?柳树说我的腿不好,总拄着拐杖挺累的,我想试试轮椅。

他得到了一辆新轮椅。未付款。他说他要先试试,合适的话他会告诉齐县长,让齐县长给老板打电话。该老板至今还在等我电话。他对县残联主席说,齐县长可能是太忙了。后来县残联为这辆轮椅提供了一笔补助。

有回我到县医院看望一位住院手术的老领导,医院院长陪同。看望结束时我跟院长握手道别,他忽然很高兴地跟我说:“我们给他做了ct,没有问题。”

给谁做了?柳树。这家伙跑到医院,说他近日总头痛,睡不着觉。齐县长让他上医院检查一下。医生把情况报告院长,院长很重视,让医生立刻安排检查。结果没发现什么特殊问题,除了一条断腿。当然,没有付费。

这都是我刚好碰上的,我知道我没碰上的肯定还有。我感到柳树似乎是故意这么干,这家伙的神经早有毛病。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哈哈哈哈?那不反了!

我还没考虑怎么办他,挑了个好日子他又来了。庆典会上一接到蔡小霞电话,我就估计是柳树出的毛病。这一回该不是奉齐县长之命挥支拐杖去抢银行吧?通车典礼快结束时,县残联女理事长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有些惊慌。

“蔡小霞不见了。”她说,“到处找不到。”

“不会跑远。”我说,“半小时前她从家里给我挂过电话。”

她也没见着柳树,瘸子不知何往。

我说:“找。有消息就告诉我。”

中午,我跟书记曾慰一起陪参加庆典的几位重要来宾吃饭。刚剪完彩的这条路修得不错,当天的庆典很成功,午宴也挺好,来宾们都很高兴,我们也是,哈哈哈哈。饭毕,把几位来宾一一送进宾馆休息,我们才喘过气来。

我当即打电话找人。没人接,一对残疾青年都不在家。

我回到宿舍,外边站着个人,却是城关公安分局的局长。

他说,知道齐县长今天大忙,不敢打搅,但是也不敢拖延,所以特地守在这里等候。有一个重要情况要直接向县长汇报,口头汇报。

柳树犯事了。

今天凌晨,一个女子用手机向县110报警,称自己被坏人劫持,请求警察救命,并报了地址。城关公安分局干警立刻赶往出事地点。女子报告的地址位于城西一处旧巷,有数间平房,警察冲进其中一间,控制了其中人员,一共两名,一个正是该报案女子,另一个不是别人,却是残疾人柳树。报案女二十四、五年纪,外来人员,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是附近一家发廊里的洗头妹,兼营卖淫,为暗娼,有前科。案发平房为该女租住宿舍,也是容留嫖客嫖娼的营业场所。警察发现现场情况与女子所报有出入:该平房仅十余平米,空间不大,门边有一张木沙发,柳树坐在那张沙发上,控制房门,女子则躺在屋子另一侧木床上,身上盖有棉被。警察冲进去时,两人不干别的,一起在看电视。现场没有暴力搏斗迹象,除柳树持有拐杖外,没有发现其他暴力器械,与一般劫持现场有较大区别。女子对警察还是一口咬定自己被拐子劫持,两人便被一起带到公安分局。经分别盘问,案情基本弄清楚了,原来并非劫持人质,是一起嫖娼赖账案。当晚柳树与该暗娼嫖宿,讲定价钱三百,凌晨柳树起身要走,暗娼抓着要钱,瘸子赖账,说没钱,有拐杖。两人争吵,拉扯,柳树打了暗娼一杖,暗娼气愤不过,打手机就找警察,她说自己早让警察逮过,脸皮不要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拐子,四肢不全还要玩女人,睡过觉了还赖账,她非让拐子吃个大亏不可。按本地处罚规定,嫖客暗娼卖淫,逮住了各罚五千,经常全罚到嫖客身上。该暗娼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不读报纸,不晓得柳树什么玩艺儿,一心只想让警察痛罚拐子,狠狠教训他一番,却不料柳树不怕。他说:“咱们就在这里等警察。”于是两人一起看电视,各守一头互不讲话像正在呕气的一对冤家男女,直到警察光临。

“人现在还在分局里。”局长报告说,“案情也还没上报。”

我知道他的意思。警察根据报案,在自己的管辖区域里抓住了一对违法人员,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按规定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是这一回他们感到有些棘手,因为扣住的是柳树。柳树有何麻烦?首先该残疾人没有几个钱,肯定无法足额交付罚金,自己的罚金都交不了,别说加上暗娼的。而且他显然不打算交这笔罚金,如同他非要赖暗娼嫖资一般。警察能怎么办呢?不处罚了,放了他?会不会太便宜他了?处其拘留,关进看守所或者弄去劳教?这就更复杂。该残疾人不好侍候,他在本县城还颇有知名度,谁都知道他和他的盲妻跟齐代县长的关系,俗称:“县长的人”。

所以分局长赶紧找我。他一定挺犯愁,怎么跟县长说呢?让县长管这种事,还要他这个分局长干什么?偏偏柳树身份又比较特别,“县长的瘸子”,不及时向县长报告,万一县长不高兴了,怎么办?所以还是得说,或放或罚或关,请县长做重要指示。县长不表态,起码表达一点意向吧,至少他们算是及时做了报告。

我没含糊,也不哈哈,给他一个明确态度:“这个不必问我,你们依法办事。”

“是,是。”他有些口吃了,“我们研究一个,一个办法。”

我说行了你去吧。

他却不走。说还有情况汇报。

他说,在处理柳树案时出了个小岔子。上午的值班民警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经验不足。柳树被拘到分局之初,在做笔录时情绪尚可,没有激烈举止。询问处理中双方开始争吵,柳树感情冲动,动作猛烈,与办案民警发生肢体冲突,幸而事前收了他的拐杖,没有酿成流血事件。两个警察把柳树就地铐起来,还扣上脚镣。柳树赖在笔录室地上不起来。说警察打人,有种就把他打死,不死的话,他出了分局就找报社,找电视台,找残联,找县长。

“他们向我汇报,我立刻换上两个人,把原先两个撤出来。”分局长说,“铐子脚镣都已经卸掉。但是柳树的情绪还是非常激动。”

他检讨,说治下民警急于结案,办案中可能确有些处置不当之处,不排除有轻微刑讯逼供行为。对此他一定认真调查,严肃处理。柳树一案从起初情况看,除嫖娼外,尚未涉嫌其他违法事项,后来虽发生与警察肢体冲突,妨碍警察履行公务,妨碍办案等情节,考虑到其残疾人的特殊情况和民警办案中的一些方法问题,可不予追究。在离开分局到县政府汇报前,他们已经准备放了柳树,罚金暂欠,今后补交。但是柳树拒绝离开,依旧大闹特闹。

“他说,他说。”

我的手机响了。分局长把话收了回去。来电话的是残联女理事长。她把她手下那些人都叫去找人,一直没找到蔡小霞。街上有人看到过盲女,说她乘一辆三轮车往城西方向去了。他们找遍城西大小角落,没有她的影子。

我说:“继续找。”

我把电话收起来,问了公安分局长一句话。

“你们跟柳树的家人说些什么了吗?”

果然。柳树被拘后,办案民警打过电话,给“县长的瞎子”。著名的“小霞热线”谁不知道呢?民警让蔡小霞马上到公安分局领人,并交罚金。蔡小霞很紧张,问柳树又犯了什么案?警察说是嫖娼。蔡小霞即在电话上哭,说他怎么会这样?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呢!显然是警察的这个电话让案子复杂化了。此前柳树虽然不合作,却也没有激烈举止,一听说已经通知蔡小霞来交钱领人,他突然跳起来,拿脑袋、身子猛撞警察,嘴里大喊大叫,整个人疯了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很生气。我说:“你们怎么就不会多用点脑子!”

“我批评他们了。”分局长嘴里丝丝抽气,“批评了。”

我说,柳树的事情不急,别管他。现在蔡小霞不知去向,大家正在找她,分局也安排民警帮助找找吧。这位盲女没有违法,为什么要伤害她?即使是办案需要,也应当注意方式方法。社会各界对她很关注,县里,市里,省里,很多人知道她,还特别同情这个残疾姑娘,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怎么面对大家?

分局长说齐县长放心,他立刻安排,一定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她。

他嘴里吭吭吭吭,还想跟我讲柳树的事。我一摆手制止他。

“不用讲了。”我说,“他的事我说过,依法办理。”

“县长,县长,”他急了,“这人还有问题。”

县长的瘸子还什么问题?他骂娘。以他那种脾性,警察铐了他,他不骂娘倒奇怪了。问题是他没骂警察的娘,骂的居然是县长。他说他一个拐子还怕什么,警察不怕,所长不怕,局长不怕,县长也不怕。谁都知道代县长齐国栋待他不薄,他竟然大喊大叫,声称恨不得打断县长的一条腿,让县长也尝一尝坐轮椅拄拐杖的滋味。

“我不怕你们跟他说!你们去,”瘸子对警察撒野,“就是他,都是他!”

不由我笑。

我说:“你们把他放了。把拐杖还给他,让他来试试。”

当天下午,我把县民政局长叫到我的办公室,交代他马上到市里去办一件事。隔天上午他从市里给我回了一个电话。

“找到了。”他说。

我让他查柳树的情况。我对该残疾青年产生了极大兴趣。从棒击座车,到“害人贪官去死”,再到准备打断县长之腿,这人真是神经有病吗?柳树是外来人,本县没有他的历史记载。蔡小霞跟我说过,他是在市民政部门办的儿童福利院长大的。我让县民政局长从那里找起。一查,原来他也不是从小就在福利院,是七岁那年才被送去的。那时他是个小流浪汉,他的父亲是个老流浪汉,带着他四处游荡、乞讨。因为一起意外事故,父亲死了,他受伤致残,被福利院收留。这人不合群,性子暴,挺让老师们头痛,但是很聪明,学了一手好字,在市里特教学校上学时迷上乐器,学什么会什么。在福利院他从不讲自己的经历,后来他上中学,没读到毕业就辍学,离开福利院跟一个草台乐班走了。

情况清楚了,我表示满意。但是没有哈哈。

紧接着我接到报告:蔡小霞有消息了,她在昨日中午从本县火车站搭乘过路班车离开,所乘列车目的地为成都。公安分局长亲自布置得力警员,用拉网方式走访查询核实,信息比较准确。警察是专业人士,这一方面他们无以伦比,比其他人有办法。

分局长说,他们已经跟铁道公安取得联系,请求协助。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她,把她带回来。

我给予充分肯定。我说有情况再给我挂电话。

但是不必劳驾了。几小时后蔡小霞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

她已经调整过来了,睁着她那双所谓“看上去一点不瞎”,非常有神的大眼睛,平静地坐在代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没有眼泪,不显悲伤。

她说,她确是上了火车,她打算一走了之,回四川老家去。半道上她下了车,她觉得自己这样走开不对,对不起齐县长,对不起柳树,也对不起大家。

我说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她告诉我,柳树犯了错误,不能全怪他,跟她也有关系。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总是拌嘴。他们同甘苦共患难,相依为命好几年,从没有这么吵过。柳树野惯了,让他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他非常难受,哪怕这环境好到天上去了,也那样。他还特别偏狭,本能地有一种逆反情绪,他说他讨厌新房子,讨厌小区值班室,讨厌那些记者和官员,讨厌自己的乐器,甚至讨厌自己。因此他特别不着家,总往外跑,随心所欲,惹事生非,自暴自弃,劝都劝不动。

“我在电话里跟多少人谈过心,好多人说我的话像清风一样,给了他们帮助。”蔡小霞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帮不了他,我没办法说服他,他的耳朵进不去。”

出事前一天他们吵了一场,吵得特别厉害。蔡小霞哭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她不想再这么下去,她回四川老家吧,大家各走各的。柳树把手一甩,摔门离开,彻夜不归。第二天接到警察电话,知道柳树出了丑事,她不暇思索,只拿几件衣服就走,行前才想起要给我打个电话,她没想报告准备离去,只想请县长不要太难为柳树。恰我忙,说不上话。她抹着眼泪就上车站,搭火车走了。

后来怎么又回来呢?是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柳树负气出门时没带家里钥匙。他回家怎么进门呐?她还记起当年,母亲去世那会,她的整个世界一下子崩溃了。有一个晚间她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一天她什么都没吃,却已经不觉得饿了。她想自己可能差不多,要跟母亲去了。那时有人敲门,很执着,一遍一遍敲。她过去开门,只听忽的一声,一个人像一麻袋红薯似的倾倒进门里,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就是柳树。他从家乡赶到四川接她,身上藏着些钱,却不花,几乎是一路乞讨而行,饥寒交迫、行动不便还饱受欺负,吃了无数的苦头,终于赶到四川,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那一夜两人抱头痛哭,说了,从此他们就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下了火车,在一个四等小站等了近十小时,上了往回的车,再次走向柳树。

她说:“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我注意到蔡小霞在言谈中有意回避一些东西。我断定她跟她的柳树间争吵的一个重要内容当是本人,代县长齐国栋。柳树生性暴烈,他不是本县的文明办主任,他不必太含蓄,他能向警察充分表露对齐代县长的热烈情感,不太必要也不可能对天天生活在一起的蔡小霞严加隐瞒。他们在所谓“害人贪官”问题上肯定难以互相说服。

蔡小霞回到县城,立刻上门找我,主要目的还是请求宽恕柳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县政府大门口,她哭泣。我让政府办过问,才知道柳树早放了,已在家中。第二次在医院,她向我反复表明柳树伤害她,还有伤害拆迁工作人员均不是故意的。那一次我直接给公安局打电话,没有眼下“依法办事”那般严谨,只一句话:“能放就放了。”现在她再次请求,鉴于她的瘸子声称要打断本县长的腿,我该如何办理?

不劳我即刻发话,警察自己找上我了。城关公安分局长打来电话,话说得吞吞吐吐:“县长,铁道公安反馈,车上没找到蔡小霞。听,听说她回来了,在县政府?”

我笑,我说你的情报很准确。你们动作很快,反应及时,电话也打得恰是时候,给表扬。我问他柳树目前情况如何,是否还在分局里吵闹,拒绝离去。

“是的,不吃不喝,身上又是屎又是尿,疯子一样。”

我下令剥掉他的衣裤,把他洗干净,然后放了他,必要时强制执行。告诉他,蔡小霞在家里等他,给他做了好吃的,再不回去饭菜都凉了。

很快的,他们给我回复:柳树听到蔡小霞的反应后立显平静,不再闹了。

我让我的司机把蔡小霞送回家。我告诉她,柳树已经归返,一切都过去了。我说柳树的心里有一个结,这个结需要化解。不只柳树,很多人心里都可能有结子,所以才需要“小霞热线”。齐代县长没打过“小霞热线”,总是哈哈哈哈,很轻松的样子,齐代县长心里就没有结子了?不是。齐代县长拆船民街的房子,给残疾青年柳树和蔡小霞找新的居所,他用这种方式化解心中的结子。有些记忆很惨痛,但是不能止于惨痛。蔡小霞可以把道理跟柳树好好说,他心里这个结可能不容易化,但是不化怎么行呢?一时说不通也别着急,来日方长。

她把她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睁圆:“县长,您听到什么了吗?”

我笑了笑,说:“事情我都知道。”

我说了来日方长。错了,已经没有太多的来日。

当晚两个残疾人团聚,没有发生任何特殊情况。第二天一切正常,有人看见他们一起出门,在风景宜人的小区里散步,柳树坐轮椅,蔡小霞在一旁扶着,表现很好。第三天上午他们家房门始终紧闭。中午时分,有人在他们那个楼道外闻到一股异味,小区保安马上报警,消防警察即刻赶到。那是煤气泄漏。因处理及时,未酿成更大惨祸,但是柳树和蔡小霞双双煤气中毒,死于家中。

时为冬日,他们关闭了家中所有门窗,却打开了煤气阀门。谁干的?柳树,还是蔡小霞?没人知道。是失误,还是有意?无法判定。我倾向于有意。他们出事的消息让我极度震惊,无法相信。我赶到殡仪馆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他们的脸容相当安详。我得知消防队员破门进入时,他俩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僵硬,仍紧紧抱在一起,分都无法分开。

我几乎无法自持。感觉惨痛。

7.

十多年前,我在他县一个乡镇任职,当书记,时年轻,风华正茂。

那年元旦清晨,我起个大早,带镇办一位年轻干事检查镇区环境。在镇政府门前大道上与一群人意外邂逅:一个疯子,还有十数个小孩。疯子为青年男性,是民间所谓的“花痴”,寒冬时节赤身露体在路上行走,头发蓬松如同乱草,长及肩膀,腿间物件无遮无拦,跟着他走路动作一晃一荡,有如牲口。跟在他后边的十数小孩多为镇区附近农家子弟,他们尾随花痴,起哄,拿小石子扔他,快活不已。

我说:“这哪来的!”

小孩说镇子那头还有一个,是女的。我抬头一看,果然那边也一伙孩子。有个女子衣衫褴褛,赤着脚,站在村头呵呵笑,嘴里啃一根甘蔗,一望而知为傻子。小孩说,除了一男一女两个神经病,镇区周围还来了数位乞丐,以及一些流浪人员,都是忽然间冒出来的。

我即打电话,让一位副镇长立刻过来。

“看你们怎么搞的!”我发了火。

这一天比较特殊,不是通常元旦。这天上午,有市里、县里的许多领导光临我这小镇,为本镇新建的自来水工程剪彩。这一工程耗时近一年,投入百余万,惠及镇政府所在地及附近三个村子的群众,是迄今为止本镇最大的一项为民办实事工程,是我倾尽心力争取项目、资金,终于做成的一件大事。当天上午的剪彩仪式将在镇区新建自来水厂门外举行,然后来宾将从镇政府门口通道走到镇区尾端,那里有数排外观极破败的民居,居住着本镇区最困难的一些群众,他们因种种原因陷入生活困境,贫穷得买不起水龙头,我为他们免费安装了自来水管线,以及所有的水龙头。参加剪彩的市县领导将走进这些贫困群众家中,慰问他们,并为他们亲手开启龙头,让自来水从此流进他们的生活。

我很重视本镇这项元旦活动,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我仔细推敲过,我还组织全镇干部打扫环境卫生,力图从各个方面展示我们的工作面貌和业绩,让大家特别是来宾和领导们能够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所以元旦清晨一大早我还要如此用心地四处巡查。我一看见突然冒出来的花痴憨女俩疯子以及尾随起哄的两群孩子就觉得牙痛。一会儿领导来了,这一男一女忽然跑出来招摇,加上几个乞丐冲上去伸手,请领导们奉献爱心,那不免有些难堪了。

我让镇里分管民政的副镇长和民政所人员赶紧处置,给“花痴”弄件衣服穿,至少在裆间围一块布,然后把他和女傻子全都带走,不让他们守在本镇要道上热烈欢迎来宾。还有乞丐和流浪汉,别让他们在那条路上埋伏,伺机活动。

他们立刻去办。几个都是专业人员,有经验,不多久即报办妥。随后车队鱼贯而至,十点剪彩,然后入户。市县领导一直走到镇子角落,进了一户贫困户家中,为他们开水龙头放水,还送上慰问金,该户老少由衷地热泪盈眶。

整个活动圆满成功。没有疯子和流浪汉为我们制造意外惊喜。

也有一项意外:我代表本镇在剪彩仪式上致辞时恰起风,我一不小心没抓牢,一页讲稿被风刮走,打个旋掉落到一旁堆着的石条缝里。镇里有干部跑过去找那纸,场上略有些乱,我赶紧摆手示意:“算了,完了。”

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我一语成谶,把自己说完了。

那天,差不多就在起风那时候,一辆拖拉机在镇外十余公里处山路上意外倾覆,翻进二十米深的山沟里。拖拉机上载有两位镇干部,还有他们从镇区各重要地段搜查到的疯子、乞丐和流浪汉。据后来调查,这些不速之客竟是邻近某县在当天清晨用面包车送抵,空降兵一般投放于我镇的。原来该县当天亦假元旦新年之机,请领导光临为竣工项目剪彩,出于跟我相同的考虑,他们把流浪人员收容起来,集中遣送出境,送远了嫌麻烦,就近扔到了我这边。我镇里干部奉我之命紧急收容邻县弃物,他们开着拖拉机,见一个拉一个,全都拉到车上,然后拉走,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空投奉还。却不料运气不佳,半道翻车,一车人员无一幸免,五死六伤。

事后处分相关责任人,我受重处,被撤职。我用了八年时间努力工作,才得于回到原点。这是我所谓“犯过错误受过处理”的第一笔记录,早于后来的纺织厂消防失职。有一位县妇联主席请我批给三八节活动经费,申请报告被风吹落,我心有所动,提出让她们增加项目,为女工们维权。为什么?我想起当年有过的一阵风和被拖拉机倾覆压于谷底的人。命运很会安排,我因之再次遭遇灾难,几近灭顶。

我心里颇有不平。我想我这个人其实不错,为什么我总是被自己的努力击中?这种事怎么总让我碰上?所谓“运气就是这么好”。邻县同行空投弃物,一帆风顺,轮到我就是车毁人亡。别的地方消防隐患只隐不患,轮到我就熊熊燃烧。看来我这人哈哈哈哈大有前途,否则怎么会如此备受青睐?生活可能想努力告诉我一些什么,但是一个人一生中经受那么两回也算多有领教了,为什么我还没完没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早已不现,我却需要意外而隆重地再次邂逅。

当年拖拉机倾覆山沟,伤员中有一位流浪儿童,时七岁,于此祸中失去一腿,终生致残,其流浪汉父亲死于同一事件。这伤员就是柳树。十多年后我们在另一次事件里重逢,其中多出了一位盲女。我为他们做了些事,却无法消解固有的敌意。一对残疾青年彼此难舍,但是终于还是无法互相说服,无可奈何,算了吧,相拥离去。

事情可能就这样。有些记忆很惨痛。

两个月后我被县人代会选为县长,高票当选。人民代表对我近一年的代理县长作为,包括不惜“找死”扫荡棚户区的作为印象深刻,对我与曾慰的团结表示满意。

很遗憾没有锦旗。我曾让那一对残疾人给我送锦旗,说是开玩笑,实为下意识里有所企图。现在我很想从来没有那一个助残日,没有一个盲姑娘蹲在一间黑屋子里抹地上的污水,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

但是我依然会做我注定要做的事情。无可逃避。

我受处分赋闲在家,自称“读研”的那段日子实在没有哈哈哈哈可言。我采用种种方法自我排解,包括看电视、学习报纸书籍,并习字写作。我坚持每天写,不多不少只写一页,有事拖欠,第二日必补,写的当然是心里最惨痛最挥之不去的那些东西。我复出时将它们装订成册,计三百余张。这么多张纸上写的内容其实完全一样,摹自曾经有过的一些纺织女工送我的锦旗,翻来覆去两句标语,为三个词汇的组合重复,即“人民”、“县长”和“爱”。

这就是我的《县长内参》。

猴有一个梦想

1.

侯文茂问:“彭小姐怎么又想念我了?”

彭红叶说侯文茂是不是不让想念?怕她为民除害?

侯文茂说这个不怕,欢迎为民除害。他问彭红叶此刻何在,到缅北金三角地区贩毒,还是中亚哪个旮旯里搞恐怖活动?彭红叶说她暂时跑不了那么远。秋天到了,满山的树叶都红了,她就想起了侯文茂。

“你现在干嘛?挺忙的?”她问,“忙着学雷锋,还是往上爬?”

侯文茂说还能忙些啥?好些日子没听到彭小姐的声音了,一接电话还真是惊喜不已。彭小姐都好吧,有事需要帮忙吗?彭红叶在电话里笑,说没事的,谢谢侯主任关怀。她就是忽然心血来潮想听听他的声音。侯文茂不必紧张,只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立刻想起报警打110等等。侯文茂自我解嘲说那行,这还怕什么呢?

挂断电话后侯文茂赶紧查记录。来电记录表明彭红叶是用手机挂的电话,这就是说很难断定她是在哪里想念侯文茂,可能远在中亚,也可能就藏在路旁的某一幢民居里。彭小姐总是这么神出鬼没。

接电话时侯文茂正在开车,从市里赶往新店。这段路七十公里,其中五十公里高速公路,接下来是省道。省道正在维修,路边堆着沙石,路面狭窄坎坷。侯文茂把紧方向盘,车开得很慢。这天是星期五,上午时分,正常上班时间,难免有些例行事务,途中他接过几个电话,除了彭红叶这电话比较特别,还有一个是黄老板打的。黄老板非私营企业主,是市政府副市长黄坚,侯文茂的顶头上司,所谓“老板”为下属私下里胡叫,非标准称谓。黄老板在电话里追问侯文茂:“跑哪去了?”

“我在车上。”侯文茂说,“去省里。”

侯文茂解释说,省人大最近刚通过了本省新的《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省里要求组织学习宣传。他到省城,打算联系几个这方面的专家到市里开讲座,可能要三四天时间。黄坚交代了一句:“回来后找我。”

侯文茂松了口气。看来黄老板并无大事急事,否则侯主任只好中断此行,掉头往回。侯文茂在市里“依法办”当主任,依法办全称“依法治市办公室”,临时机构,却已存在多年,处理的事项很杂,凡跟法律沾边的事都可能跟他有涉,例如保护野生动物。但是他也不拥有任何法律赋予的权限,因此似乎也没啥大事非他不可。

一路上,对打电话追踪者,侯文茂口径一致,声称自己到省城去保护野生动物,以求穿山甲穿山乙们免遭人类捕杀,不必下锅做汤,能够继续孜孜不倦于各地钻洞。其实他欺骗他人,没说实话,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省城在南边,新店在北边,他嘴巴朝南,车头向北,另有所谋。新店是一个小镇,毗邻一座大水库,属邻市辖区,不归侯文茂这个市管,那里几乎没人认识侯文茂,对他来说这样最好。

离镇区还有十来公里地时出了件事:一个青年男子忽然从路旁沙石堆窜出来,拼命往侯文茂的车头撞,高举双手,神态异常。侯文茂紧急动作,方向盘一打,车头一扭,从男子身边擦身而过。好在他警觉,破道上没敢开快,加上冷静镇定,反应及时,否则冒冒失失这家伙已经沦为轮下之鬼。别的人碰到类似情况,可能会停车理论,至少臭骂该冒失鬼一顿,侯文茂没多费心思,他很平静,过了就过了,油门一加只管走路。已经开出十几米远,他忽然停下,再缓缓倒车,回到刚才险些出事的地点。

后来回忆,当时好像什么都没想,纯粹本能。

他是从后视镜里看到的。沙石堆边倒着辆自行车,地上坐着一个青年女子,灰头土脸掩面哭泣,却衣着鲜艳。

原来小伙子冲出来不是找死,也不是车匪路霸图谋劫道,他们出事了。

侯文茂按下车窗玻璃,问:“怎么搞的?”

小伙子情绪激动,招手叫唤:“帮帮忙!救命!救命!”

这是一对农家青年,坐一辆自行车到附近走亲戚,在公路上碰上了一辆货车。那段路面维修,到处沙石,他们闪避货车动作过大,自行车轮打滑,车子晃荡,坐在车后的女子给甩了下来。自行车速度慢,稍微摔一下,没让汽车压着,没摔断胳膊腿,只擦破点皮,本没什么大不了,却不想该女子不一般,那是个孕妇,肚里孩子已有七个月,那一摔把孕妇摔坏了,只叫肚子痛,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小伙子一看妻子大事不好,吓得面如土色,跑到公路上拦车,拦住了侯文茂。

侯文茂没多问:“快点,抬上来。”他下了车,帮男子抬孕妇,把她放在轿车后排座位上。孕妇哼哼叫唤,痛苦不已,小伙子手足失措,唯靠侯文茂。侯文茂一边留心路况,紧盯前方,注意来车,小心翼翼绕开坎坷地段,视线一刻都不敢转移,一边他还得照顾后头,不断发布指令,让小伙子掐紧孕妇的虎口,再掐,换个手掐,以转移孕妇的注意,帮助止痛:“别松手,狠点劲。”

就这样他把他们送进了新店镇卫生院。还好不算太远,才十来公里,孕妇一路哭叫,却也没把孩子生在侯文茂的普桑轿车里。孕妇抬进急症室时,管事的医生开了张单子,让孕妇之夫先交押金一千元。小伙子急了,说此刻身上没那么多钱。医生说回去取吧,交了钱才能看病,这是规矩。

侯文茂对医生说:“你看这病人能拖吗?不先处理?”

“你谁啊?干什么?”

侯文茂不觉抓手机。这时他才记起新店这里归属另一个市,超出本依法办主任可以施加影响的地域。他转头问小伙子身上有多少钱?小伙子遍翻口袋,还好带着些钱,计六百二十元。侯文茂给了他四百元,说:“先垫上,去办手续。”

孕妇被推进产房,侯文茂即抽身离去。他没功夫再陪下去。估计后边的事已经用不着他见义勇为,还好有赖他赞助的应急款项不算太大。

四天后,星期二,侯文茂回到本市。当天下午他就去见黄坚,蒙老板电话追踪过,不敢怠慢。不巧恰有人在向领导汇报工作,侯文茂在走廊上等。一个电话就在那时到来。还是彭红叶,彭小姐。

“侯主任害怕了?”她说,“这几天跑哪去了?”

侯文茂笑,说看来彭小姐查过岗了。他是藏起来了,唯恐彭小姐想念。

他还是追问彭红叶在哪打的电话,不是在金三角吧?彭红叶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在车上,就在这座办公大楼楼下的停车场。

“你哪里藏得了啊。”她说,“我刚看见你走进大楼去。”

“真的?”

她笑道:“听起来很惊喜?”

侯文茂说还真是有些惊喜不已。他说这会正好有事,领导召见走不掉,但是估计时间不会长。完事了他请彭红叶喝茶,难得彭小姐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如此想念,得找个清静地方聊聊。彭红叶不必在楼下守株待兔,尽管先走,到时候他自己送上门去。

“行啊,上哪呢?”她笑道,“彭主任家的厨房,还是卧室?”

侯文茂说欢迎做客,只是家里没有好茶。到温罄茶室吧。知道不?宾馆斜对面永辉大楼二楼。彭红叶说行,找得到的,名字听起来挺温罄。其实她更想跟侯主任喝点酒,不过茶也行。她让侯文茂赶紧来,别让她独守茶室,寡妇似的自己跟自己温罄。

“找领导干嘛呢?又想升官?”她问。

侯文茂纠正说,不是他找领导,是领导召见。

那时里边的人汇报结束,开门出来。轮到侯文茂去接见黄副市长。黄坚没有询问侯文茂到省城何干,找了几个专家,准备保护几只野生动物。他的事情很简单:他从办公室的书柜里取出一个纸袋交给侯文茂。里边没什么,就几本书。

“对你可能有用。”领导交代说,“下点功夫。”

侯文茂感谢领导,他说,其他的不敢说,这个请领导放心,他一向学习努力。

没再多讲,彼此心照不宣。

半小时后侯文茂去了温罄茶室。彭红叶在一间雅座里独自喝茶,雅座正墙绘有大幅山水画,她就像是坐在画里。她的头发有点黄,是染的,穿得很正规,西装套裙,颇庄重,跟电话里那个彭小姐不像是一个人。她对侯文茂一笑,很灿烂,很俏,一如既往。她的上唇左角有一颗黑痣,那黑痣也在笑,似乎隐含嘲讽,也是一如既往。

“侯主任还是这么黑啊。”她说。

侯文茂说彭红叶比以前更漂亮,看来是嫁人了?彭红叶说她是准备嫁人,首选当然是侯文茂。侯文茂扭头四顾做拟逃跑状,说彭小姐真要为民除害吗?两人大笑。侯文茂问彭红叶什么时候到的本市,她说有几天了。侯文茂问她开的是哪部车?楼下停车场那部黑色的奥迪吗?省城的车牌?

“还是那么仔细。”她即表扬,同时说明,“牌是假的,车是偷的。”

“你还有这水平?”

彭红叶歪起脑袋,看着侯文茂笑。问说侯主任是不是准备报警了?侯文茂说暂时还用不着,他是学什么的?法律。等证据确凿再叫警察不迟。

“看起来这些年过得不错?”侯文茂问。

“你怎么样?”她反问。

侯文茂说还能怎么样?认真学习,努力工作,有时候想念一下远方的朋友们,例如彭小姐,还有她的美人痣。

“其实你心里发懵。”她笑道,“你现在一心就想搞清我干嘛来了,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所以你才会屈尊到这里跟我喝茶。”

“我的心理素质有那么差吗?我很坚强的,再好奇也得沉住气嘛。”侯文茂笑。

彭红叶让侯文茂不要担心。她说这半年来她在上海,前些天才跟一位朋友到省城这边,有点事。她忽然想起要见一见侯文茂,开着人家的车就跑来了。从这个茶室出去她就回省城,目前没打算破坏侯文茂的家庭,影响侯主任的升迁。

侯文茂问彭红叶怎么知道他现在这个手机号的?彭红叶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给他看,竟是侯文茂自己的名片。彭红叶说,前天在省城跟几位朋友聚会,提起侯文茂,有个朋友把这张片子给了她。她注意到侯文茂还在“依法办”,心想他怎么搞的,还呆在这种地方。她用很长时间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看来暂时还没机会奉献。

“发现你没给及时提拔上去。挺失望的。”她说。

侯文茂说很惭愧,这种事不太容易,不像偷车那么好学。所以彭小姐的惊喜可能只能留给自己,不必考虑奉献给他。

“不会吧?”彭红叶笑着问,“‘猴有一个梦想’,现在没了?”

侯文茂也笑,说不能连梦都不敢想啊。

他说这句话是名言,它有出处,跟猴子无关,与侯姓也无涉。这句话原始说法叫“我有一个梦想”,出自美国著名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之口。此人得过诺贝尔和平奖,后被刺身亡。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位先生在美国做过一次著名的演讲,题即“我有一个梦想”。侯文茂为什么把人家这句话拿来学习?因为他的皮肤长得黑,上大学时有个绰号叫“黑人”,所以他也学着梦想。

彭红叶嘲笑:“你哪是黑人啊,你就一黑猴。”

侯文茂问彭红叶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提拔了,当个部门经理或者公司副总之类?彭红叶说干嘛那么累?先提拔给侯文茂当二奶,然后毒死大奶,当主任夫人,这样好不好?侯文茂明确表态不行,因为法律不允许。二奶非野生动物,不受法律保护。

他们喝茶,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开玩笑。雅座里就他们俩,电茶壶嘴呼呼吐气,搞得茶室里气氛格外温罄。彭红叶忽然把手伸过来,在侯文茂的下巴上摸了一下。侯文茂做躲闪状,自我解嘲说这一套程序感觉有些陌生了。

“大小都是个人物了嘛,咱们可能得注意一点影响。”他说。

彭红叶哈哈大笑。

2.

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侯文茂还是个小干部,彭红叶什么都不是,师大艺术系器乐专业大四女生,她的行当与侯文茂相距甚远,跟侯文茂很难发生瓜葛,把他们拉在一起的是钟声,侯文茂的大学同学,时为省电视台法制栏目的记者。

那年夏天,钟声带彭红叶到本市玩,给侯文茂打了个电话。听说老同学来了,侯文茂挺高兴,一下班骑上自行车赶到宾馆,这才发现小子还带了个女孩来。侯文茂有点尴尬,因为钟声的老婆也是他们同班同学,高干之女,钟声就是因为追上该老婆,毕业才留在省城进了电视台。这家伙居然不避嫌,摘朵野花四处招摇,还带到老同学面前,要让他老婆知道了,让侯文茂如何代为遮拦?

“这小彭,云南姑娘。”钟声介绍说,“二胡拉得那个好,歌唱得那个棒。”

彭红叶让侯文茂印象特别。这云南姑娘挺漂亮,漂亮得不太对劲,有点邪。可能因为她上唇左角有一颗黑痣,看上去鲜明逼人。彭红叶个不高,小巧型,穿着入时,不像一般大学女生,可能因为是搞艺术的。这人有股傲气,侯文茂进门时,她只抬眼看看,点一下头,招呼都不打,自顾自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时装杂志,两腿很随意地交叉,脚上套着宾馆客房提供的棉布拖鞋。

侯文茂注意到这是一个单间,一张双人大床。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钟声是邻市人,跟侯文茂属于同一个方言区,算得上老乡,进大学后一直住同一宿舍,彼此相当要好,脾性也清楚。这家伙长得帅,热情,很有女人缘,读大学那会跟多位女生有过故事。偏偏这人又浅溥,有爱炫耀的臭毛病,因此他跟各任女友交往的细节总搞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侯文茂断定今天也这么回事,利用众小女生眼热的电视台从业人员身份,把个学艺术的漂亮妞骗到手,锦衣夜行不够味啊,家妻野妞,都应当拿到老同学面前炫耀一下。

钟声不光向侯文茂炫耀彭红叶,他还向彭红叶炫耀侯文茂。他对姑娘说我这老同学体育那个好,书还读得那个棒。天天打球游泳,回回考试第一,家伙特别全面。本就是高才生,高考时报的是北大,不凑巧那一年高分考生全挤在一块,挤爆了,他因为数学差了几分,给挤下来,才沦落到我们学校。毕业后省里几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要他,人家不干,回家乡当公务员,目标远大啊。

“他有一个梦想。”钟声说,“别看他长得黑。”

侯文茂笑,说算了吧,也就是没本事,走投无路,回家找口饭吃。

那时还没有“依法办”,侯文茂在市司法局宣传科,小小一个主任科员。他在宾馆里跟钟声坐了半个来小时就告辞。老同学来了,本应当尽地主之谊,请人家吃一顿饭,来两个菜一瓶啤酒,但是有一个彭红叶在侧,侯文茂不想找麻烦。他推说晚上恰上边来客,要陪,赶紧得走。钟声挺不高兴,觉得侯文茂真不给面子。他说:“你小子怎么回事?没钱买单?我请你吃饭不行吗?”

侯文茂说不是钱的问题,真的有事。

钟声不再炫耀,他实施打击。他对彭红叶说,你看看这小子牛逼得,他什么事啊!小公务员,上街贴几张标语,聚众开几个讲座,有事要做,没权可用,就他稀罕。一样的同学,当律师的开奔驰了,当记者的买别墅了,当法官检察官的跺个脚地板乱摇。就他,请个客还得自己掏钱,没人给他报销,他还什么屁事!

侯文茂笑道:“你小子真是一针见血。”

侯文茂执意要走,钟声也没办法,反正漂亮野妞请老同学隆重欣赏过了,算了,走吧。两人拍拍肩膀分手。那半小时里,彭红叶一心一意看她的时装杂志,很专注,很傲,很沉着,上唇角的黑痣似带嘲讽,一句话没有。

当天晚上,午夜一点,侯文茂被电话铃吵醒。那晚不巧,侯文茂的女儿感冒了,孩子才一岁,感冒鼻塞,又哭又闹,把侯文茂夫妇折腾得够呛,好不容易哄睡孩子,两人躺下来刚昏昏然入梦,电话铃就尖利而起。

是钟声来的电话。他惊慌失措,在电话里连喊救命。

侯文茂说:“搞什么鬼你!”

“快来!求你了。”

那天晚上,大约十二点来钟,钟记者一对儿下榻的宾馆总台接到住客投诉,称受到隔壁客人的噪音骚扰,时已午夜,隔壁客人还在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客房隔音效果不好,邻室客人休息大受影响。总台值班人员接投诉后即打电话给受投诉的客房,想提醒客人注意左邻右舍。不料电话怎么挂都没人接。值班人员赶紧报告,值班经理便带人前去了解处置,在走廊上一听,果然该室电视机声音很大,夜深人静之际尤显吵闹。经理打门,不见响应,让服务员开门,里边却已挂上防盗链,进不了门。经理喊话,无人应答,担心客人出什么事了,赶紧打110报警。五分钟后警察赶到,里边的客人才把门打开。原来两个客人未出意外事故,均健在,一男一女,男的是钟声,女的是彭红叶。这两人怎么回事?他们在打架。他们扯掉了电话机线,用电视机的声音掩盖动静,然后把屋里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打得天昏地暗。

应当说这不是捉对儿厮打,是一攻一守。与一般男攻女守有异,这里进攻者是大学艺术女生彭红叶,招架者是电视台记者钟声。彭红叶用她擅长器乐演奏的指头和指甲为钟声抓出了一身的血痕,胸脯、腹部、大腿、脖子,连脸腮也没放过。她还用客房的水果刀扎钟声,直刺胸脯,还好宾馆提供的刀具虽为金属质地,却未开刃,削削果皮可以,杀人不行,否则钟声可能活不到向侯文茂大喊救命。

彭红叶声称被钟声强奸。钟声则辩称不是,他说他俩是情人,一起到本市玩,玩罢才一起上床。起初女的没怎么样,任由摸弄,亲热间忽然闹起别扭,女的把钟声光屁股推下床,十个指甲一起上又抓又掐。钟声跑,招架,就这么打起来。由于彭红叶声称受到性侵害,钟声涉嫌性犯罪,警察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做笔录。在那里钟声出示了工作证,说自己是省电视台记者,主管法制栏目,来历不一般。他还提到了侯文茂:“你们问他。他是主任,搞司法的,他可以证明。傍晚他还专门来看过我们。”

于是侯文茂卷进了本案。派出所的值班所长恰认识侯文茂,知道司法局宣传科确有一侯,尽管不是什么主任。都在一个地方工作,司法宣传事项与公安部门多有关联,难免彼此认识。一听抓住了侯文茂的一个老友,还是省电视台的,身份挺特殊,案子当然也要格外慎重办理。所以所长允许钟声给侯文茂打电话。还好机关宿舍离得不远,十五分钟后侯文茂就赶到了。

侯文茂证实了钟声的身份。钟声承认自己晚上多喝了点酒,与女友吵闹,不注意场合和时间,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在当场交出两百元以抵赔宾馆客房受损财物后,警察同意其离去。时近凌晨,钟声即拦了辆出租车,立刻开溜。

侯文茂还得替他擦屁股。把钟声弄出去后侯文茂又到拘禁室见彭红叶。他告诉她钟声已经先走了,彭红叶也可以马上走人,但是有些情况得跟她说清楚:警察已经做了初步了解,证实彭红叶是跟钟声一起到达宾馆的,在总台登记房间时彭红叶拎着行李袋一直站在钟声的身边。她知道钟声只登记了一个单间,她没有提出异议,显然认可他们俩今晚将同居一室。这种情况下指控钟声强奸显系勉强。相比起来,如果钟声投诉她打人伤人甚至杀人未遂,倒还证据充足一些。

“你赶紧走吧。”他说,“有架你们回去打,别在这闹。”

彭红叶忽然开口骂了一句:“王八蛋。”

“你骂谁了?”

“你。”

侯文茂没吭声,起身离去。

两天后,有人挂本市公用电话找侯文茂,是个女子。侯文茂一接电话就听出是彭红叶,那时他止不住吃惊:迄今为止,他只听彭红叶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王八蛋”,一句是“你”。他怎么凭这个就记住了她的口音?另外他也觉得惊讶:这人怎么还在本市,干什么呢?

“我的身份证还被他们扣着。”彭红叶说,“请你帮我要一下。”

侯文茂问:“你谁呀?”

她说她是彭红叶。侯文茂说他不认识哪个彭红叶。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她的身份证怎么回事。这种事该谁找谁,不行找王八蛋去,不要找他。

“你不就王八蛋吗?”

侯文茂把电话挂断。

他不想理这姑娘,主要还不是因为她出口伤人。那晚在派出所,他就明确告诉所长,钟声是他大学同学,他了解。彭红叶是什么人他并不知道,不认识,以前没见过,也无从知道钟声介绍的情况准确与否。侯文茂本能地不想跟彭红叶沾上什么瓜葛,特别在那个时候,他有自己的理由。

不久,有一个星期天,侯文茂奉命组织一个宣传活动,带一群中学生在闹市街头演普法小节目,附近派出所派警员维持秩序,带警察到场的恰是当晚处理钟声案的所长。侯文茂跟所长闲聊,忽然想起彭红叶,他告诉所长彭红叶曾打电话请他帮要身份证,他没理她。所长说他们确实把彭红叶的身份证扣了几天,因为出事那晚,钟声曾在警察面前骂彭红叶是“婊子”,说这种大学女生跟暗娼没什么区别,他带彭红叶下馆子,到处玩,给她买衣服,买化装品,要什么给什么,花了好多钱,哪想婊子说翻脸就翻脸,抓起刀子一把捅了过来。警察因此对彭红叶有怀疑。他们留下她的身份证,经查核没有发现她卖淫杀人等犯罪的纪录,他们才通知她取走了证件。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晚间,侯文茂在市区的春华酒楼请客,跟几位朋友一起喝酒。时侯文茂刚被任命为科长,虽然级别未提,却是重要一步。这职位得来不易,拖了很长时间。钟声携彭红叶前来那回,侯文茂为什么特别不愿意卷入麻烦?就因为那时局里正考虑是否用他,关口上最怕无事生非。此刻终于上了,如愿以偿,朋友们不免要说话,让侯文茂别只顾自己高兴,得请客。侯文茂说惭愧得很,素质这么优秀,学习这么认真,工作这么努力,也就一个小科长,哪有脸请客啊。话虽这么说,客还是要请的,光谦虚怎么行呢,于是大家就聚到了春华酒楼。春华酒楼位置略偏一点,属中低档消费地点,侯文茂自我解嘲,说该酒楼跟他侯科长档次相当,基本上可称物美价廉。以后如果有幸还能提拔,梦想成真,再考虑提拔酒楼的档次。

忽然有一个年轻姑娘笑眯眯闯了进来。一头黑发梳得千姿百态,头上挂着套耳麦,像电视歌会上蹦蹦跳跳声嘶力竭的女歌手。这人穿绿小褂,红短套裙,涂脂抹粉,非常性感,还非常漂亮。

“老板点什么酒水吗?”

侯文茂正在点菜,一听话音不禁抬头,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彭红叶。上唇左角一颗美人痣鲜明逼人。彭红叶穿的那件短裙边别着一个标志,是售酒小姐,在酒楼各包间窜来窜去推销某牌号葡萄酒,并根据推销业绩提成获得收入的业务人员。

彭红叶朝侯文茂咧嘴一笑,显然也是一眼认出了个黑皮王八蛋。

两人都没多嘴。座中有人摆手让彭红叶出去,上别处推销,说:“我们自己带酒了,你的免了。”彭红叶是那么好打发的吗?她笑眯眯不走,说老板您别着急,听我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我这么漂亮都豁出去了,您还舍不得多看两眼?

她站在门边,绘声绘色介绍她的葡萄酒。眼睛带笑,不看别个,一动不动紧盯着侯文茂。侯文茂感觉到她笑意中的一股寒冷。

他不慌不忙,举起双手比了个暂停的动作,和颜悦色请小姐数数屋里有几位客人。彭红叶说不用数,五位。侯文茂说行了要五瓶。彭红叶说:“不把我也算进去?”侯文茂立刻点头:“行。六瓶。”

座中人哄笑,说侯文茂完了,升官还没发财,只一下就让这漂亮小姐弄破产了。

彭红叶即用耳麦叫酒,一眨眼功夫六瓶葡萄酒送到包箱。她让服务生立刻打开一瓶,倒在大玻璃杯里,满满倒了三杯。她一杯杯端起来,不声不响,全部喝光。

“谢谢老板。”

走了。

包间里这才啧啧有声。有人评论道:“这小姐邪了。疯。”

侯文茂不动声色,心知此事没完。果然,第二天彭红叶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

“侯科长还不打算认识我吗?”

侯文茂说:“非得认识你吗?”

她说当然。

“行,你来吧。”

半小时后她进了侯文茂的办公室。

侯文茂这才读懂了她笑容里的那股寒意。

这人已经离开了她的大学,非正常离去。她读到大四,成绩不错,并无劣迹。本打算顺利完成学业,回云南老家找一份工作,结婚嫁人。却不料公安部门来调查她的犯罪纪录,了解其是否暗娼,是否一边学习一边卖淫?她和某电视台记者在外地于夜半被拘往派出所的故事因此沸沸扬扬。校里系里要她说明情况,全校师生员工看她的眼神全都十分另类。她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自行退学离开。出了这种事,不敢回云南,也不敢告诉家人,得想办法谋生。推销葡萄酒是她近日从事的谋生手段之一。

“你不帮我。”她说,“是你把我害了。”

侯文茂说这事挺遗憾,挺痛心,他能理解。但是冤有主债有头,赖不到他头上。

“你说钟声?他王八蛋都够不上,就是狗屎。”她说。

她告诉侯文茂,她跟钟声交往大约有半年,钟声说有办法安排她到电视台工作,给她送花,买衣服,百般追求,天天想把她拉上床,甚至说到要跟老婆离婚娶她。她知道这人靠不住,总不让他遂愿。那天在宾馆里钟声保证不动她,只要跟她睡一块,感觉一点浪漫。她没拒绝,让他爬上床,睡着瞧。起初这家伙还老实,只在床上翻来翻去感觉浪漫,半夜里终于熬不住了,急不可奈,扑过来动手动脚,硬干,两人才打起来。结果还真是挺浪漫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回事。”侯文茂说,“第一次?”

“不管一次还是一百次,”她说,“这一次我不愿意。”

侯文茂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侯文茂说省城那边机会多,发展空间大,消费水平高,找个专业对口的活不难,干嘛捡芝麻丢西瓜跑这里来推销葡萄酒?她说有些东西她腻透了。到此地卖酒,是因为这个城市很让她难忘。

“特别是这里的王八蛋。”

侯文茂忍住了,没发火。只说:“留个电话给我吧。”

几天后侯文茂给彭红叶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有个朋友在本市的国际旅行社当头头,他们那家旅行社常有涉外导游事项,需要高级导游人才,长相要好,文化素质要高,才艺要强,干得好的话,收入不会低。他觉得彭红叶挺合适,想推荐她去。不知道彭红叶愿意不?彭红叶没有回答,好一阵才问:“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学雷锋。”侯文茂说。

他让彭红叶自己考虑,想去的话给他打电话,不想去就不用打,算了。

她说:“我去。”

3.

侯文茂意外地与自己邂逅于省报。

早上上班时,侯文茂在办公室匆匆浏览省市报纸。意外地在省报群众来信栏看到一封短信,题目直白通俗:《救命司机你在哪里》,写信者称自己是一位农家青年,上星期五上午骑自行车送妻子回娘家,在公路上与一辆货车交会时遭遇意外,自行车倒地,妻子摔伤。其妻已有七月身孕,受伤后情况万分危急,他跑到公路上拦车,曾拦住两部轿车一辆货车,均不予帮助。幸亏后来有一轿车开过,司机发现路边有人受伤,凑上来施以援手,帮助他把妻子送到医院。由于事发意外,他身上没有足够的钱交押金,救命司机还拿出四百元现金垫付,然后离开,未留名姓。写信者说幸亏救命司机帮助及时,其妻入院后经医生抢救脱险,并生下一个儿子,现母子平安。当时忙于照料妻子,没顾上招呼救命恩人,连一声谢谢都没说,现在想来非常内疚。这人给市里和省城报纸分别写了信件,盼能借报纸一角感谢救命恩人,也希望救命司机本人或者知情者看到了能跟他联系,让他有机会一表感激之情。

侯文茂不觉大笑。他没想到自己竟会用这种方式在报纸上露脸。看来那小伙子不错,颇真诚,不像时下许多人吃了亏一个劲大叫,占了便宜就不吭不声。侯文茂觉得挺值得,那天其实他也是顺道,举手之劳,四百元于他也不算什么大数,换来这份报纸还真是不错。侯文茂当然不会举起一支胳膊声称该信有误,救人者不是司机,是个官员,即本人。如此招领美名不光可笑,可能还别有麻烦。那天侯文茂不是声称到省城去了吗?他怎么会跑到新店去救一个孕妇?难道是存心欺骗黄老板和广大人民群众?还有侯文茂大小是个领导干部,怎么不用司机,自行驾车出游?他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去了?因此对小伙子的情意侯文茂只能心领。

侯文茂不想让旁人发现他有任何异样。那些日子里他非常低调,成天懵着一张黑脸,该上班上班,该开会开会,认认真真依法治市,实际上他异常紧张地忙活不止,包括虚晃一枪跑到新店不声不响一呆数日。他忙什么呢?读书学习,临阵磨枪。

那会省里发布消息,公开招考官员,为省直单位招考二十余名副厅级干部,副处任职四年以上者可报。侯文茂恰好够格。侯文茂没有表现出过度热心,负责部门开过几次动员会,他无动于衷。报名截止前一天,侯文茂特意到组织部去送一份报告,那里有位副部长随口问他报名应考了没有,他说没报,不敢做梦。该部长即吩咐科长拿表来,让侯文茂当场填写,批评说:“你怕什么?考砸了又不撤职,没勇气。”

于是侯文茂鼓起勇气上阵,其实他只是在制造被动而上的假象。侯文茂格外努力学习已经有些时日,因为招考信息早有风传,听到消息后他就不为人察觉地悄悄干,搜集资料,排定计划,埋头努力,像当年准备高考一般。那些日子里侯文茂每晚读书必至深夜,上班开会也没拉下。他特别热衷开会,在会场上晃来晃去,表明自己坚守工作岗位,没有躲到哪里一枕黄粱做痴心升官梦,同时充分利用了时间。主席台上诸领导发表重要讲话,会场上的大小官员不便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也无电话干扰,环境优于办公室,可容侯文茂在笔记本认真写写划划,安静而认真地自搞一套。侯文茂所任职的“依法办”没有什么权力,因此饭局不多,应酬较少,业余时间略显空闲,但是依法治市又与许多事情搭界,例如保护野生动物,所以需要列席的会议很多,老天爷如此慷慨地馈赠时间,对侯文茂表示厚爱,似乎早有预谋。

侯文茂的老同学钟声是新店镇人,毗邻本市,该狗屎记者常驻省城,却在老家乡下风景区拥有一幢别墅,朋友们开玩笑,说他有“别野”,影射好色之徒买屋乡野,以利与各种来历不明的女子野合。钟声的“别野”位于一座大水库附近,靠山面水,环境幽雅,平日无人,很安静。侯文茂向钟声临时借用,数次悄悄来去,关门读书,避开单位家庭各杂事干扰,独自学习备考,不搞野合,做的是正经事,他却不想为人所知。侯文茂报考的职位是省司法厅副厅长,他是学法律的,在市司法局当过科长,眼下所在的“依法办”机构挂政府之名,编制在市司法局之下,因此所报最为对口。他没张扬,只向分管副市长黄坚报告过,黄坚一向对他不错,知道情况后特地召见,给几本书让他认真学习,那天在市长办公室里他们说的就是这个。

省里来了个检查团,检查的是精神文明建设事项,涉及依法治市内容。政府办通知侯文茂列席汇报会。一进会场,侯文茂就意识到天赐良机,今天不能太珍惜时间,得认真对待。因为检查团里有个人姓刘,是省司法厅的研究室主任,侯文茂认识。

刘主任年纪与侯文茂相仿,三十大几,年轻能干,是厅里的大笔杆。这天晚上恰检查组没有公务安排,侯文茂请刘主任走出宾馆,继续其检查工作,采取微服私访方式,深入体验本市精神文明建设成果。小刘主任喜欢唱歌,侯文茂便请朋友小蒋代为安排歌厅,以投刘主任所好。小蒋在市人民银行任职,擅长交际,诸事都通,不像侯文茂不常出入类似场合,情况不熟。侯文茂请小蒋找一家高档点的,正规点的歌厅,预定一个包间。小蒋推荐“小雅歌厅”,称这家不错,环境很好,服务上乘,缺点是距离稍远,在市郊,离市区近十公里,得用车。对侯文茂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他没叫司机,自己开车带刘主任前去,一路交谈,悄悄了解情况。

这位刘主任知道本厅职位招考的若干内情。类似招考通常要由相关部门提出一些业务考题,供招考部门取舍参考,刘主任所在的研究室在厅里管大材料,提出参考考题任务非研究室莫属。虽然最终出现在考卷上的不一定就是他们提供的业务考题,其出题方向和思路肯定有所相关,侯文茂认为应当抓住机会略加打探。

这样他们就到了小雅歌厅。小雅歌厅原为一家工厂库房,外观其貌不扬,内装修相当奢华,尚新,大艳大俗,其雅果然嫌小。侯文茂带刘主任直接进了定好的包间,小蒋已经在里边安排果点。刚坐下,门一开忽啦啦进来一排小姐,在客人坐的沙发前一排儿站好,请君挑选。小姐们个个穿得很少,露得很多,披头散发,涂脂抹粉,眼影在暗淡灯光下闪烁,暧昧不已。

小蒋果然老手,花丛中游刃有余。他把手一摆:“叫你们经理来。”

服务小姐跑出去喊人。小蒋对两位客人论及讲究质量。他说有的小姐只知道往客人身上蹭,皮肉发粘,嗓子发干,拿起话筒调都找不到,唱起歌跟锯木头似的,听来受罪。歌唱得好加年轻漂亮的大都跑到电视屏幕里跳来跳去,歌厅里还真不好找,得请经理友情安排。经理他认识,叫安丽,不是洗洁精,是歌星,这人厉害,漂亮能干,一般不唱,一唱举座皆惊。

经理笑盈盈推门走进了包间。侯文茂一看不对,什么安丽什么洗洁精,都不是,这人上唇左角一颗黑痣,分明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在茶座里喝过茶的彭红叶。原来她不在金三角倒腾毒品,也不如她声称的是到省城那边办事,她是藏在这里冒充洗洁精了。如此邂逅,竟恍若当年与售酒小姐的意外相逢。

侯文茂一声不响。彭红叶没有丝毫慌乱,笑盈盈直视侯文茂。

“我们这些小姐是最棒的,样样都行。”她笑,“老板中意哪一个?”

侯文茂问:“安经理看得出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彭红叶说好像不是做生意的,那就是当领导的啦?年轻有为,可能官还不小?侯文茂说看我们像不像扫黄办的?彭红叶说欢迎扫啊,脱了衣服看看谁黄。身边人笑,都以为他们是在幽默。

彭红叶推荐了两位小姐陪客人唱歌,然后告罪,说歌厅里还有事要打理,即掩门离去。两位小姐果然秀色可餐加歌喉不错,足见有关人才尚未被电视台一网打尽。刘主任那天唱得很尽兴。毕竟公务人员,且第二天还要检查精神文明,放松亦不宜太过,十点来钟大家即离开小雅,乘车回返宾馆。

侯文茂没有马上回家,他把车停在车库,坐在车上打电话,挂彭红叶的手机。很顺利,一接就通。

“跟我说你怎么回事。”他说。

她笑:“口气好一点嘛。是不是想一起喝一杯,共渡良宵?”

“你没讲真话。”

她说她这种人怎么会讲真话呢?她从来都是谎话连篇。侯主任准备拿彭小姐怎么办?杀了煲汤,王八炖鸡?

侯文茂把手机翻盖合上。只几秒,手机嘀的一响,一条信息来了,是彭红叶。

“别生气。明天找你自首。”

第二天她来了,到侯文茂的办公室,打扮得清楚整齐,端庄得有如电信局服务窗口阳光灿烂的柜台领班,看模样真跟什么大俗大艳的“小雅歌厅”无法联系,出入政府机关不显异常。

她来之前,侯文茂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小雅歌厅在本市登记开业已有半年,安丽经理在开业不久就应聘来到本市。数年前她在国旅当导游时叫彭红叶,现在改名了,知道她就是彭红叶的人肯定有,应当不太多。

彭红叶对有关情节供认不讳。凡侯文茂已经掌握的,她的说法基本相符,没撒谎。但是有很多情况侯文茂并未掌握,那就不辨真伪了。

她说这几年她有过很多故事。导游当腻了,做过车模,卖过衣服,在北京跟一个歌手同居过,到广东给一个快没牙的老台商当过几天二奶,在一家大夜总会做过“妈咪”,手下有过四五十个小姐。混来混去,渐渐有了些钱,日子过得好像也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房有车有哈巴狗,却总是找不到感觉,于是什么都先放下来,跑到本市应聘落脚,为了谁呢?侯文茂,谁让侯文茂皮这么黑,让她印象这么深刻。她为侯文茂准备了一份惊喜,总想适时奉献。但是知道猴有一个梦想,不喜欢她在眼前招摇,怕她破坏安定稳定大好局面,因此近半年时间里她只是躲在一边近距离观察,热烈关心,没想现身。不久前那一次造访是实在想得不行,悄悄冒了回头,她自己觉得并没有给侯文茂太多不必要的压力。昨天晚上不怪他,怪侯文茂自己,她清楚侯文茂很谨慎,通常不上歌厅的,干嘛上了,还大老远跑到小雅陪客唱歌?这回不是彭小姐骚扰侯主任,是侯主任骚扰彭小姐了。

“真没想这么快让你知道的。”她说。

“又说谎吧。”

她说是真的,躲在暗处看明处某个人,有时忽然冒出来吓他一吓,小孩子捉迷藏似的,很好玩,感觉很不一样。

“你的事情我可打听了不少。”她说,“你想象不到的多。”

侯文茂说恐怕没听到什么太恐怖的吧?彭红叶说怎么侯文茂一下子就想到恐怖?

“快考试了吧?梦想就要实现?”她问。

“你说那个呀,我没当回事。”侯文茂说,“那是做梦,不是梦想。”

“骗不了我。”她大笑。

侯文茂心里挺吃惊,想不到她还注意到公考官员这件事。他问彭红叶呆在本城有什么打算?想做什么?彭红叶说她不知道。喜欢哪就到哪,喜欢谁就盯住谁,其他的不管。她发现耐心等待可能很有意思,本来勇敢做梦,撑死了只敢梦到粘住一个主任,现在不得了,没准可以粘上一个厅长。人要出头,那真是天大的石头都压不住。

“行了别胡扯。”侯文茂道,“听我跟你说。”

他说,彭红叶呆在本市不好,她在这里有不良纪录,有不少人认识她,一旦出事挺麻烦的。彭红叶应当尽快离开这里,回云南老家,或者到北京上海,走得越远越好。不管多远,需要的话,他可以为她提供一张单程机票。

“这就想把我打发啦?”

“你还打算多要点?”

她说她一分钱不要,只要一个王八蛋。

侯文茂笑道:“感情这么深吗?”

她说比天高比海深的。

“要是这人一不留神高中了,调走了,你怎么办?”

她说跟。别说只是到省城,就是到天涯海角,她也自费购买机票跟从,不管打不打折。这回她一定死死看住,随时做好准备,抓住机会就上,像蟒蛇一样紧紧缠住。

“吓死了没有?”她笑,“世界末日到了?”

侯文茂说彭小姐知道的,他心理素质很好,很坚强,因为“猴有一个梦想”。开玩笑归开玩笑,实话说他很为她担心。以他观察,小雅歌厅情况不是太正常,名声也够大了,运行已经半年多,有关方面不会总注意不到,别以为执法部门只知道睡觉。

“侯主任是在恐吓?叫警察来吧。”彭红叶说,“我还想投案自首呢。警察问什么我答什么。我特别要主动坦白对侯主任的感情,争取立功受奖,这样行吗?”

侯文茂说可以,打电话吧,叫110。

彭红叶笑得打起嗝来。

她说她得走了,在这里呆太久影响不好,也干扰侯文茂学习,要是考砸了梦想破灭,还不得活活吃掉她?她还是赶紧回歌厅吧,收拾一点东西,随时准备跟警察走。到时候她要请求警察允许她随身携带一瓶酒,她现在离了酒不行,会疯的。

侯文茂点头,说很好。他为她开办公室门,穿过走廊送她到电梯旁。电梯关门之前他们相视一笑,含义很丰富。

“好好考虑我说的,”侯文茂说,“那样会好一些。”

“不用考虑,你让他们来。”她发狠,“我一进派出所准给你打电话。”

没再有电话,侯文茂也没跟她联系。只过了一星期多点时间,周末上午,市执法部门召开联席会议,侯文茂列席,会间听到了一条最新消息:小雅歌厅于昨夜被查封,歌厅老板因涉嫌开设秘密赌场聚赌,并容留妇女卖淫被拘。一起被拘的歌厅从业人员和暗娼计有二十余人。据传与案子有牵连的包括本市一些中低层干部。

他不动声色,但是心头一颤。

4.

当年,侯文茂介绍彭红叶到国旅当导游后不久,恰省里开会,他在省城跟钟声见过一面。闲谈时提起彭红叶,钟声脸色发白。

“侯文茂你小心,这小妞很恐怖,疯狂。”

彭红叶被学校以自动退学处理时给钟声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这一辈子全完了,钟声得承担责任。钟声扔了电话不予理会。那次出事后,两人各走各的没再联系,钟声以为事情完了,没想彭红叶找上门来了。此时两人地位悬殊,一个是刚刚退学走人在本地举目无亲的云南小姑娘,一个是省电视台法制栏目名记,彭红叶还能拿他怎么样?因此钟声不理她,很强硬。几天后彭红叶给钟声寄来一份诉状,用的是法院文书格式。彭红叶告钟声强奸,提供当晚所居宾馆房卡纸签复印件,以及处理该案的派出所名称地址,还有包括侯文茂在内的有关证人名单,请求法院调查,依法做出公正裁决,使罪犯得到惩处并让她得到应有赔偿。彭红叶附来一封信,称她已经走投无路,只有破釜沉舟,这份诉状将在一周后提交给相关法院,除非钟声主动跟她联系,提出她能够接受的解决办法。钟声想起出事当晚彭红叶用水果刀扎他的情形,只觉大汗淋漓。他断定此刻彭红叶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钟声是学法律的,知道彭红叶不能提供足够的证据把他告倒,但是也知道只要她豁出去闹,自己肯定身败名裂。以彭红叶的遭遇论,她有足够的理由豁出去。

因此只好寻求妥协。彭红叶疯狂,却没太狠。钟声提出给六万元,不叫赔偿或补偿,叫自愿赞助金,以帮助彭红叶自谋职业。彭红叶同意了,没计较其名堂。这笔钱彭红叶也没拿,由钟声直接汇到云南她父母的名下,而后彭红叶把她的诉状撕掉,让钟声滚开,两人的浪漫故事到此结束。

“亏你是省城名记,还是法律专业出身,怎么就让一个小姑娘收拾成这样。”侯文茂批评,“还好你有钱,这个数对你不是大事。要我有个屁。”

钟声说他是想息事宁人,人还是要一个面子的,这事如果闹到他老婆那里没法受。小姑娘知道他怕。他跟彭红叶说了,两人拜拜,互不相欠,彭红叶不得开第二次口,要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没完没了谁受得了,他只能告她敲诈,大家一起完吧。

“你留神,别让这疯妞粘上。”钟声警告。

侯文茂说不怕,他没欠她。

不久,侯文茂接到彭红叶一个电话。彭红叶说自己带一个团组去浙江千岛湖,刚回来。到旅行社工作后,感觉不错。收入不是很高,但是稳定,到处跑长见识,也有点意思。她很感激侯文茂帮她介绍的这份工作,想请他吃一顿饭,能赏光吗?

侯文茂说:“干嘛请我?你谁啊?”

“我彭红叶啊!”

侯文茂说他不知道彭红叶是谁,他从来没认识过一个叫彭红叶的人。彭红叶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响,好一会儿,一句话。

“王八蛋。”

从此再没电话,这个人看来头脑清楚,并非无理智,会骂人,但是没疯。

后来有一次,侯文茂碰上梁平,梁平是彭红叶他们旅行社的老总,是侯文茂的老友,原为副总,刚刚扶正,推荐彭红叶当导游,侯文茂找的就他。梁平提起彭红叶,说这姑娘素质挺好,长得漂亮,口齿清楚,歌唱得好,特别受游客欢迎。侯文茂说:“你得多给人家开工资,别光会表扬,口惠实不至。”

梁平笑,说给不少了。有侯文茂这句交代,再加。

“她一个外地女孩,挺不容易的,你可别欺负她。”侯文茂说。

梁平叫,说欺负谁也不能欺负她呀,否则跟侯文茂怎么交代?

“你老弟跟小彭什么什么啦也得跟我说清楚嘛。”梁平追问,“我问过小彭,人家死活不肯交代。”

“那我还能交代吗?”侯文茂大笑,“你老兄就饶了她吧。”

后来彭红叶又来了一个电话。她说感谢侯科长关照,但是很纳闷,不明白他这人怎么回事。侯文茂说他没关照谁,他不认识彭红叶,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人,就这样。

他们没再联系。彭红叶很知趣。

那段时间侯文茂很小心,很努力,却很痛苦。市里为加强依法治市工作,成立了相关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从几个单位抽人充任办公室人员处理日常事务,侯文茂被抽来当科长,为老二,上有主任一名,下有工作人员四个。从“依法办”开张之日起,侯文茂就是骨干人员,他年轻,搞过司法宣传,还是唯一一个国民教育法律本科出来的,能者多劳,主任把大小事情全都交他操办,侯文茂任劳任怨。努力了大半年,主任意外出事,在体检中发现身体长癌,即住院治疗,此后本办实际工作完全交由侯文茂处理,竟做得比主任健在时还出彩,更其有声有色。那时上上下下就有议论,都说这年轻人行,别看脸皮长得黑,还能依法治市。

有一天晚间,副市长黄坚找侯文茂谈话。黄老板对侯文茂的工作情况很了解,一直挺赏识。领导很亲切,请侯文茂喝茶,跟他谈心,选择的切入点就是他的肤色。黄副市长问侯文茂是不是很喜欢户外锻炼?侯文茂说他在中学打排球,上大学后打篮球。他还游泳,至今坚持冷水洗浴。他觉得身体强健对学习和工作都大有好处。但是他的皮肤黑主要不因为户外锻炼,是因为遗传,他生下来就这肤色。

“除了体格强健,心理素质也要好。”领导说。

领导还说,无论遇到什么,都应当站高一点,看远一些,经得起考验。有些东西就那么回事,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最重要。

几天后侯文茂才明白了黄坚话里的音韵:患病的老主任下了,机会却没给侯文茂,政府办一位年轻科长被提拔来接手这一块工作。新主任当过某领导秘书,并无法律专业修养。于是就需要侯文茂表现一下心理素质。黄坚找他谈话显然是预做工作,让他有所准备。新主任到位不久,一次会上黄副市长见到侯文茂,问说怎么样,是不是坚持洗冷水澡?天气冷了,受得了吗?侯文茂咬紧牙关说谢谢领导,没有问题。

那时他心里实痛苦无比。但是他依然坚强。

星期六上午,侯文茂搭车,与几个朋友一起到本市清涧中心郊游。清涧位居山间,离市区六十余公里,有一个漂流运动训练中心,亦提供旅游服务。时为冬季,水冷,训练中心内外萧条。侯文茂说这样最好,清静。

他们坐小汽艇在清涧小水库的湖面上兜圈。冬天里山风大,吹得人身上发冷,侯文茂却嫌不够,他向主人要小橡皮艇,让人家开闸放水,供其划艇漂流,顺水库泄水溪道而下,那是漂流运动员训练、比赛的通道。主人说不行,这不是夏天,水冷,运动员训练都停了呢。侯文茂说别担心,他冬泳,不怕这个。

结果他穿条泳裤,套件救生衣真的下水去了。那天朋友们拉他到清涧略有慰问之意,大家都知道这人嘴上无话,心里其实挺郁闷。“依法办”本就没多大意思,难得他那般努力,大小事情做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还津津有味。机会到了,该他出头了,却不料煮熟的鸭子飞进别人的碗里,剩下他没个吃还要冲凉水。因此别拦他,让他漂去吧。侯文茂漂了一个多小时。毕竟非专业人员,驾驶技术略差,所乘橡皮艇下水不久,即让水库下泄的急流推着撞上涧中礁石,弄了个翻船落水。他在水中挣扎,抓住橡皮艇翻正,湿淋淋哆嗦嗦爬上艇继续,直到漂完全程。

上岸后他脸色发青,嘴角打颤,与彭红叶意外相逢。

那天的休闲活动是梁平安排的,他搞旅游,跟漂流中心有瓜葛。梁平临时有事,迟数小时才赶来,走之前看到彭红叶,一招手把她也一起叫上。梁平不知道侯文茂不准备认识彭红叶,只当他们什么什么啦,因此叫来给侯文茂个惊喜。结果侯科长没表现出惊喜,也没表现出失意,神态正常。彭红叶跟他打招呼,他一边跺脚驱寒一边点头。梁平在侧,不好再说不认识,毕竟所事依法治市,得尊重事实。

晚间他们在中心食堂吃饭。山野去处,食物新鲜,土鸡番鸭,都是四处放养,类同野生动物,很绿色,好吃,加上郊游体力消耗多,真是吃什么什么香。主人很热情,从食品柜里抓出几瓶白酒盛情相邀:“喝!喝!喝!”于是喝酒。这种时候酒是好东西,杯子一碰,脖子一仰,体温和气氛一下子都上去了,然后大家便一起完了蛋。

后来分析,主人那酒的出处肯定有问题,不是劣质酒偷换,就是工业酒精勾兑,只酒瓶是真的,否则哪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座中几位男子都有些酒量,不会一起醉个人事不省。幸好那酒虽假虽劣,尚非毒酒,要不事就大了。

那天六位同饮者倒了五个,四男一女,只一人无恙,就是彭红叶。彭小姐似有先见之明。她在从事推销葡萄酒业务时已经表现出酒量,那天却不喝,说嗓子痛,因此躲过一劫。大家尽数倒地之后,彭红叶承担收拾残局重任,她找来训练中心的保安,把醉者一一抬入客房。别的男女得到足够的尊重,不受骚扰,脱了鞋子往床上一扔盖上被子了事,侯文茂却不能轻饶。她把侯文茂拖进卫生间,推他跪在抽水马桶前,用不锈钢汤匙柄使劲翘开他咬紧的牙关,抠他的舌根让他呕吐,然后灌温茶水,再让他吐,不停虐待,直到他不再叫唤,沉沉睡去。

她说这是洗胃,得自家传,其母曾为其父如此服务。要是今晚碰巧喝的是毒酒,估计此法有效。其他人一命呜呼算了,侯文茂不能死,因为“猴有一个梦想”。

事后她问侯文茂对当晚的情形是否有些记忆?侯文茂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发表演说,用英语。”她说,“强调不是‘猴有’,是‘我有’一个梦想。”

当年在大学,某次班级活动,侯文茂表演英文节目,学的是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说。他的“黑人”绰号因此确立。当晚迷醉之中,他可能确实回了趟校园,否则彭红叶怎么知道他曾以英文演讲?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她当初和钟声在床上“浪漫”并遭所谓强奸前知道了这个。

“你还哭,说不公平,咒骂,凶恶极了。”彭红叶说,“刺激很深的嘛。”

侯文茂说不可能。他不是那种心理素质。彭红叶说这要看什么情况,喝醉了呢?中毒了呢?她说侯文茂在醉中愤怒抨击任人唯亲,悲叹自己没有背景,不甘坠落,因此总是与机会失之交臂。这还什么“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最重要!”他发誓坚持不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到时候“依法办”主任还算个鸟!

侯文茂摇头,说他很坚强,不会这样失态。

“你把人家的胳膊都卸了。记得吗?”

“什么话!”

她说是真的。被侯文茂卸胳膊的竟是请他们品尝恶酒的训练中心主人。此人待客过于热情,当晚第一个醉。在尚未倒地之前,他纠缠彭红叶,说大家都喝,彭小姐怎么可以不赏脸。他要彭红叶跟他喝“贴胸酒”,请梁平批准。梁平那时也不太行了,没有表错态,话却已经不雅。他说不敢强迫。彭小姐愿意的话,别说贴胸脯喝酒,贴鸡巴都行。彭小姐不愿意就谁都不得欺负,因为侯科长在这依法治市呢。主人转而攻打侯文茂,请侯科长批准彭小姐跟他贴。侯文茂也醉了,却还坚持原则,说彭小姐不是未成年人,有完全责任能力,做这种事不用他人批准。彭红叶听后很生气,当众刺激侯文茂,说有的人一向就是王八蛋,只想自己出人头地,不顾别人死活,还一套一套法律。不就这点事吗,批准同意又怎么啦?她保证照办,紧贴着喝。醉汉一听大喜,恨不得立刻把彭红叶抱住吃掉。侯文茂不能不管了,他没让醉汉再闹腾,扳住其右胳膊只一拽,那胳膊当即脱臼。醉汉不知痛,只叫唤,说怎么怎么抬不起来了?侯文茂用力又是一下对上那胳膊,说行了吧?别碰这小姐,咱们喝。

“你还真厉害!”彭红叶由衷惊叹,“哪学的手艺?”

侯文茂不禁发愣。现在他信了,如果真没发生,彭红叶不可能编造出这种细节,很少有谁知道侯文茂会这个。侯文茂从小在乡镇卫生院长大,父亲是接骨师出身的土医生,早年曾打算让侯文茂子承父业,为乡人料理跌打损伤,以此谋生,所以侯文茂学有几手。要不是后来他弃父愿自己拿主意,哪会轮到今日来依法治市。

这时他才知道,当晚彭红叶彻夜未眠,始终守护在他的身边。

5.

“小雅”歌厅出事后,侯文茂凭息静气,坚定不移,不说不问不打听。他心里却有一种忐忑,总觉得接下来可能要有大的麻烦。

彭红叶没有电话。她曾经声称一进派出所就会找他,这是说一旦出事她准备让警察分享她和侯主任间恩怨难辩的情感交往。如此声明的潜台词很多,含钳制要挟侯文茂的意味,难说纯为笑谈。这个人没有电话颇意味深长,暂时不想还是警察不让她打电话?她在警察手里吗?也许她漏网了,远远逃遁,例如去了中亚?如果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妨碍她跟侯文茂联系,继续其缠绵与想念,包括表达其仇恨。警察捣毁小雅歌厅之前他们有过一次意外重逢和交谈,很巧,也可以说很不巧。彭红叶可能因此认为警察的行动与侯文茂有关,她准备报复吗?是不是打算如她含蓄影射过的那样,把侯文茂跟她一起拖进泥沼?

此刻泥沼的污水也许正在漫上侯文茂的脚踝。

侯文茂不吭不声坚守岗位。“依法办”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谁注意到侯文茂已在暗中进入冲刺。他在办公室随意翻阅报纸,在各种会场上认真记录领导讲话,其实他眼睛里看的全是自己精心准备的东西。下班回家,侯文茂把门一关,诸事不管,只顾看书,每夜只睡四小时左右,用尽量多的时间努力学习,同时尽量做得不为人察觉。他还悄悄再次避居新店钟氏“别野”备考,时招考笔试时间已经逼近。

有两件事接踵而至。

市政府办公室通知,副市长黄坚要侯文茂于当天下午三时到宾馆会议中心一楼会客室见他,有一项急迫工作要谈。黄坚让司机开车送,在规定时间赶到宾馆。小会客室里已经有人先到,两个,一为市文化局局长,一为市水土保持办公室的副主任。黄坚不在会客室里,他在一旁会议室,那里另有个会。

他们三人坐在会客室等待。都在市直机关工作,彼此都熟,不免互相打听一下。结果都一样,没有哪个知道黄老板找他们有何公干。侯文茂觉得挺蹊跷,三个人里,只他这个“依法办”归属黄坚分管,另两位跟黄老板似无瓜葛。黄不管文化,也不管农林水,此间三人三部门彼此搭界的事不多,黄坚把他们拢一块干嘛了?

等了有十分钟,黄坚从会议室出来,进了会客室。

“都到了?”他问,“情况怎么样?”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问的什么。

黄坚说,这几天他一直考虑,觉得要一点新的办法。省人大刚刚修改了野生动物保护条例,文化部门能不能找几个人,给条例编几个小节目,或者写几首歌?让大家都来唱保护穿山甲,让电视台播,这样才能扩大宣传范围。水土保持办公室也可以提供一点素材,禁止捕杀大蟒蛇有助灭鼠,也有利于水土保持嘛。可以考虑一些观点,提供一些典型事例,这样来弄,推动法律宣传,有利依法治市。

三人都没搭腔。黄领导一番重要指示挺怪,云里雾里。

“走吧,跟我到一号楼,有份材料给你们。”他说。

黄坚领他们三人走出会议中心大门,下了台阶。宾馆一号楼在会议中心斜对面,六七十米距离,中间隔着小停车场和一片绿地。黄坚走在前边,三位下属尾随其后,做不规则队形行进。途中黄坚回头看了侯文茂一眼,时太阳直照,侯文茂戴上一副墨镜。黄坚伸手指:“我看看你这东西。”

侯文茂把墨镜摘下来递给他。黄坚并没有试戴或遮阳的意思,他把该墨镜抓在手中,领着一行人进了一号楼大堂,然后把墨镜还给侯文茂。

他给他们各一份材料,是《依法整治市区人力三轮车的几条措施》讨论稿。这是市交通部门的一份会议材料,今天下午该会报到,地点就在本楼大堂。黄坚说材料拿回去看,有什么意见再说,现在可以走了。

三个下属站在那里看他离去,彼此瞅瞅,都觉得挺意外,尤其是那两个人。依法整治市区人力三轮车,与文化事业与水土保持实在关系勉强。水土保持办主任年龄与侯文茂相仿,不似文化局长城府深,他即扭头问侯文茂:“黄市长今年多大了?”

侯文茂说有五十六七吧。

“他不是老糊涂了?”

侯文茂说怎么会呢。

他们走开。侯文茂心里已经大体有数。

他们从会议中心走到一号楼途经一个小停车场。侯文茂在那时曾稍加留意,注意到停车场紧靠道路的这一侧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场里车不少,一辆挤一辆,一部普通面包车挤在里边不显山不露水,不留心还真注意不到。这车挂的是警务牌,车里隐约有人。黄副市长领他们步行的路线紧挨停车场,恰从该面包车旁经过。

侯文茂猜测今天的事情与野生动物无关,可能纯为一个指认过程,接受指认者为侯文茂等三人。这三人都是本市中层领导干部,警察认识诸位,勿需费神相辨。车上负责指认者不是警察,是警察掌控下的人,多半是某类涉嫌犯罪者,他们与警察合作,要从走过去的人员中指认出相关人士,多半也是涉嫌者。警察当然不会大海捞针,把全市四五百万人一一叫来在宾馆一号楼门外停车场列队走过,只有已经进入警方视线者才会获此殊荣,这是常识。今天接受指认的几人都具有相当职别和身份,情况尚未明朗,不便如一般涉嫌者直接传唤到某地点接受指认,得用另外的方式安排。黄坚亲自出面,说明所牵涉案件绝非鸡鸣狗盗一类,是市里上层领导直接过问的要案,黄坚在政府里分管政法,所以由他出面安排今天的指认行动。

侯文茂明白自己麻烦来了。他肯定是涉嫌者,否则不会被请来在此散步,并摘下遮阳墨镜以除伪装。是不是彭红叶终于想起他了,给了他这个惊喜?也许她就在车上?准备指认侯主任。她都跟警察说些什么了?侯文茂左思右想,觉得眼下除开展依法治市相关工作,他还没有什么需要与警方特别配合的事项,他能不知道法律意义上何事可行何事不可行吗?陪客人到小雅歌厅唱歌并不触犯法律,与某位冒用名牌洗洁精自称的彭小姐交往,法律一时还管不到。他一向很警觉,没做过其他什么,把他列入受指认者行列中有些奇怪,必有缘故。

侯文茂回到自己的车上,让驾驶员小陈开车回单位。这时他碰上了另一件事: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公安局通知让小陈马上去一下。

“你跟公安局怎么啦?”侯文茂问驾驶员。

小陈茫然,他说前些时候他小舅子跟一个邻居闹纠纷,打架,让警察拘留过。该不是这个事?这种事也找不到他头上嘛。侯文茂摆摆手说一会你去吧。

他声音平静,镇定。但是心中似有所动:怎么回事?连自己的司机也给牵涉到了?也要让谁认一认吗?车到政府办公大楼停下,侯文茂一看后边又一辆轿车过来了,却是黄坚副市长的车。侯文茂赶紧过去按住电梯钮,等黄坚到来。那时附近没有其他人,黄坚看了侯文茂一眼。

“有些奇怪,是不是?”他说,“以后我会告诉你。”

侯文茂点头,什么也不问了。这件事如果现在可以说,黄老板会告诉他。该领导公道正派,一向对他不错。当年“依法办”老主任因病去职时,黄坚就曾建议提侯文茂接任,未成,提了别人,时黄坚一边找侯文茂谈心,要他坚持洗冷水澡,沉住气,“有些东西就那么回事,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最重要”,另一边他还多方努力帮助,终使侯文茂得到一个助理调研员待遇。一年后主任另有高就,黄坚力主用侯文茂,这才有了侯文茂的今天。

侯文茂决定沉住气,走着瞧。当天深夜,一个电话打到侯文茂的家里,却是今天三位同案之一,市水土保持办的那位。该同志性急,比较沉不住气。

“你说这他妈什么事啊!”他在电话里骂,“你听到什么了没有?”

他告诉侯文茂,他已经想办法打听到了一些情况。这些日子市里挺不平静的,因为小雅歌厅,事情闹得很大,已有十数个干部受到牵连,主要是涉嫌参与赌博,以及嫖娼。小雅歌厅设有一排高档房间,对外称棋牌室,实为秘密赌场,一些有钱老板常聚集豪赌,亦有官员混迹其间,由某利益有关的老板请到这里打牌,赌,“玩玩”。输了有老板兜着,赢了全数带走。据说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长曾一次赢得三十余万,陪赌的为一个施工队包工头。该局长不止玩钱,他还玩小姐,小雅歌厅备有数间装修豪华的休息室以供其用,由包工头安排并付嫖资。歌厅出事后,涉案老板和小姐交代出一些情况,提到了一些官员,案情已惊动省市领导,市办案部门悄悄安排指认涉嫌官员,今天他们碰到的就是这个。

“怎么他妈的弄到我头上了,”那人说,“我也就是去唱过几次歌。”

侯文茂开玩笑:“你唱就唱了,怎么把身份头衔名字也唱了出来?没请哪个小姐跟你一起调研,关到小房间里退耕还林搞水土保持?”

“我傻瓜吗?”那人说,“也不知是谁胡扯。我没干那些事,不怕小姐认我。”

侯文茂说小姐们很糊涂的。她们过夜生活,喝酒,纵欲,眼神可能特别不好,加上那地方光线也暧昧:“你不怕她们搞误会了,抱的是别个,指的是你?”

“你家伙怎么搞的!”那人叫,“非让我死吗?”

侯文茂不禁笑。那人反过来问侯文茂怎么回事,是不是也去过小雅?侯文茂说陪省里客人去过一次,唱唱歌,十点来钟就走了,没干其他。“依法办”不掌握什么权力,无从权钱交易,赌博嫖娼没有老板帮助买单,客观条件不具备,主观上清楚知法不能犯法,所以又清又白跟小葱伴豆腐似的。因此他觉得不是那回事。他正在认真研究《依法整治市区人力三轮车的几条措施》,准备按黄副市长要求,写一点意见呈交领导,促进依法治市。小雅歌厅的案子听起来挺严重,想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其实他心头发紧,因为今日之遇确属指认且与小雅相关,猜测得到了证实。

当晚他彻夜未眠,什么都丢在一边,不想,埋头学习。他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

第二天上午,驾驶员小陈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走进侯文茂的办公室。侯文茂忽然记起昨日,把小陈叫到公安局去的是这两人吗?他们干嘛?警察,着便衣?

却不是。来客出示了一份材料复印件,竟是那报纸:《救命司机你在哪里》。

原来是记者,来自省城。他们很客气,说他们到本市核实一件事情,请当地公安部门配合,昨天找驾驶员了解了一些情况,今天特意登门拜访。他们给侯文茂看的那份复印材料上边有几行批示,他们因此而来。

原来事情闹出名堂了。省报登出的群众来信得到了一位省领导的注意,批示说这件事不大,反映出一种好精神,应当找一找这位好司机,宣传一下,提倡学习。媒体人士很敏感,觉得可做文章,便组织力量寻找该救命司机。新店那位青年农人有些稀里糊涂,当时光记得着急老婆要生孩子,没头绪留心其他,他告诉记者的线索只两条:救命司机开的是一辆白色小车,车牌尾号好像是“32”。记者们通过公安部门帮助,在新店一带找这辆车,无果。他们有办法,居然调阅了附近国道收费站相关时间段的过往车辆录相记录,一辆一辆核对,找到了数辆尾号相符的白色小车。侯文茂开的普桑赫然在册。记者们查到本市,通过公安交警部门核对,得知所查轿车为“依法办”公用车辆。他们把司机小陈找去,得知那个时段小陈未往新店。录相上明明有,怎么又说没?往细里一问,才知道原是司机在家睡觉,主任亲自开车。他们一听该主任的情况即兴致大起,因为青年农人夫妇提供的救命司机长相很模糊,却有一个印象很清晰很一致:“那个人脸皮很黑。”

现在侯文茂插翅难逃。说来有趣,这边是警察和小姐认人,那边是记者和农民追踪,两伙人联手进攻,从不同方向一起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文茂还往哪里跑。

他说明了情况,彻底坦白。救人的确实是他,小事一件,应当做的。两记者欣喜不已,说要立刻向上汇报,组织报道。侯文茂说谢谢,到此为止吧,他不想出这个名。记者说侯主任高风亮节,侯主任的意见他们一定如实反映。不过这件事已经受到领导高度重视,现在他们说了不算,侯主任说了也不算,听领导的吧。侯文茂沉吟许久,提了条建议,说记者们的敬业精神让他很感动,这件事本来很小,已经过去了,实在没有必要做什么文章,特别是他本人一向低调,忽然碰上这种事很不适应,感觉尴尬。但是如果上级和媒体从大局着眼,打算借此促进社会风气向好,他本人愿意尽量努力,加以配合。只是他希望别太急,这些日子他比较忙,忙过了之后再来从容面对,可不可以?拖个半个来月,二十多天,行吧?在此之前对外不提,怎么样?记者即表态,说这个好办,没问题,一个宣传活动,策划实施也需要一点时间。

侯文茂几乎感觉到某种天意。早先那天,他从后视镜上看到一个人冲出公路旁的沙堆求助时,他倒车,出于本能,没有其他考虑。那时哪会想到没多久会有一个礼物自天而降,在他可能需要特别防备,又特别需要为人注意的时刻。猴有一个梦想,梦想成真需要坚持不懈,也需要天助,尤其是在要害关头却有不祥风波突起之际。

几天后侯文茂前往省城参加考试,耗时两日,参与者黑压压一片计二千余。走进考场和走出考场时侯文茂都对自己满怀信心。为这个机会他等待并准备很久了。对他而言这一回极其重要,没能破格提升,鱼跃龙门,至少也应引起特别注意以待来日。

在从省城返回本市的路上,一个电话挂到他的手机上,号码很陌生。

“预祝一下。考题凶恶吗?”

是彭红叶。安丽经理。她终于冒出来了。

“你在哪里?”侯文茂问。

“还能在哪?警察手里嘛。”

车上有驾驶员,说话得注意。侯文茂没吱声。彭红叶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侯主任放心,她不会害他。当年侯主任为了当上侯科长,唯恐招惹是非,无情地拒绝一个无助女生的求援,让该女生从此坠入地狱。这位女生完全有理由报复,将侯主任拖住陪斩,为民除害,不知为什么她改主意了,决定帮侯主任进入天堂。这几天非常非常想念,但是女生忍住了,没有骚扰,唯恐影响侯主任的情绪,导致考场败北。

侯文茂笑,表情像是刚获得提拔。

“放心,我很坚强,心理素质很好,但是还要谢谢。”他说,“到哪找你呢?”

他断定安丽经理漏网了,否则不可能在电话里如此亲切。为什么别人被拘而她能逃脱?也许就因为侯文茂曾经发出过警告,“依法办”主任,说话只当开玩笑?因此她格外留心,如其自嘲早早收拾好东西,不是准备跟警察走,是准备开溜,所谓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就这意思。一朝风吹草动,别人傻了,她屁股一拍从容离去。尽管跑是跑了,安丽经理继续守在本市想念侯主任却已经不再现实,小雅歌厅的种种作为肯定让她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所以她现在一定得考虑往中亚跑,或者更远。

“侯主任一定很纳闷,不知道自己怎么也会让警察怀疑了,是不是?”

“有这事吗?”

“别装。”她发笑,恋人发哆似的,“蒋老板已经给警察抓了。”

就是人民银行的小蒋。那一天安排侯文茂和省厅刘主任到小雅唱歌的就他。此人原是小雅常客,小姐里好几个跟他有过事,其中有的唱歌跟锯木头似的,但是床上功夫很好。他被指认了。彭红叶说蒋老板品质不好,有拖欠小姐小费的劣迹,但是把侯文茂拖进案子的不是他,因为那天侯主任在小雅很规矩,连小姐都没摸,无懈可击。

“谢谢夸奖。”

她大笑,说侯文茂涉案全怪她。对付警察突然袭击本来她挺有经验,去年她在四川碰到过一次,挺吓人的,但是她全身而出,然后才跑到这里。不过那天在小雅她有点大意,一些重要名片没顾上带,丢给警察了,其中有官员有老板,包括侯主任。

侯文茂点头:“原来是这样。”

彭红叶说她心里很过意不去。她本来是想给侯文茂一个惊喜的,不是羞辱和麻烦。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她决定登门检讨。昨天晚上,赶在侯文茂返回之前,她特意乔装打扮,上门拜访了侯文茂的妻子和女儿,致以亲切问候,侯文茂说过欢迎做客的嘛。她对她们印象很好,当然还有些羡慕。

“你瞎扯吧。”侯文茂说。

她让侯文茂回家后问一下。她给侯家送去一瓶五粮液,声称自己从四川来,因为一件事被人欺负了,找到侯主任的“依法办”,得到侯主任的帮助。特意感谢。她提醒侯文茂给那瓶酒做个记号,别喝。该瓶原装物已经让她喝掉了,灌的是劣质酒精。

“我跟侯夫人说我叫马丁。”她笑,“马丁小姐。”

侯文茂啪地用力关上电话翻盖。

6.

当年,侯文茂一行数人在清涧漂流训练中心被假酒放倒,幸未出大事。约半年,他们再次光临清涧,还是那几个人,包括彭红叶。

侯文茂升职了。本来煮熟的鸭子已经展翅飞翔,丢下侯文茂悻悻然洗冷水澡加强心理素质,哪想忽有贵人相助,半空中又落下了若干鸭肋鸭爪。难得黄副市长关怀,助理调研员虽不算领导,却有级别,也是提拔。当初侯文茂很郁闷,朋友们拉他到清涧郊游并误食毒酒,或假酒。此酒看来效果不错,侯文茂大难不死,真有后福。升职后朋友们要他请客,他一口应允,说再去漂流吧,还那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时已入夏,气温水温适宜,漂流运动吸引许多游客,溪流里餐厅中到处人,乱哄哄,不似冬日那般萧条,却也不如冬日那样清静。那一回被侯文茂于醉中卸下胳膊再予重装的主人还在,此人不计前嫌,见到侯助理一行特别高兴,盛情准备了晚餐,包括酒水。因为有过教训,这一回客人们自带酒类,每一瓶酒都有可靠出处,以免再次全体休克,劳累美丽的彭小姐竭尽全力奋抬活尸。

那天大家玩得比较节制,包括饮酒。侯文茂这类人总这样,郁闷时比较放松,得意时比较拘谨。此刻需要注意影响,所以那顿饭实不如当初假酒好吃。大家都比上一次喝得少,只彭红叶例外,当初她没喝贴胸酒,今天没人请她贴胸,她喝得很自觉。这人有酒量,会来事,她带来一把二胡,席间数度应邀自拉自唱,毕竟专业出身,水平很高,场上气氛因她生动了许多。

饭后,主人在训练中心大楼前的场地上摆几张靠背椅,让大家喝茶、聊天、乘凉,天气很好,星空灿烂,山野晚风习习,特别凉爽惬意。侯文茂跟彭红叶聊,忽然提出一个建议。他说彭红叶可以考虑找大一点的空间。彭红叶这样的素质和悟性,有了这么一段从业经验和积累,呆在本地挺屈才。本市旅游业基础弱,身量小,条件尚差,机会也比较少。就本省论,省城那边机遇多得多,但是要跟彭红叶的老家云南比又不是一个档次了。云南是旅游大省,得天独厚,其机会和天地与这边不可同日而语。

彭红叶笑笑,说侯助理什么意思啊?官升了,胆小了,赶我打道回府?

侯文茂说也不是这样。彭红叶真是回去的好。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助想点办法。

“说实的我早想走了。”

“那就走嘛。”

“就是有些东西割舍不下。”她说,“侯助理像是希望我走,很迫切?”

侯文茂说也没什么迫切的,随便说说,为彭小姐谋划未来。

“恐怕是为侯助理自己谋划未来吧?”

“也是。”

那会儿一行几个人都挤到广场另一头,凑一块讲段子,哈哈哈一片笑声,广场这边就剩他俩聊天,不必防备哪个偷听,可容他们耳语般密谋未来。侯文茂对彭红叶说,今夜真美好,跟彭小姐一块聊天真是愉快。但是他如芒在背,就是说像刺扎在背上。上回在这里误食假酒,被彭红叶强制洗胃并彻夜照料,那以后就不好了,他总是时不时想起美丽而危险的彭小姐,搞得心神不宁,惶惶然不可终日。

“有那么严重吗?”

“稍微夸张了点。”他笑道。

他跟彭红叶讲起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在乡镇卫生院当医生,因为是接骨师出身,非科班,地位很低。侯文茂为什么不愿子承父业学医接骨?因为他痛感父亲的卑微,他曾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遭受一个年轻小子训斥,就像儿子被老子训斥一样。那年轻人毫无本事,就因为有背景当了卫生院副院长。侯文茂因此发誓要出人头地,当领导掌实权,管住院长副院长这类小子,绝对不像父亲一样屈辱。所以他不学医学法律,不当律师当公务员。父亲对他很不理解,当年父子俩曾大吵过几场。

“明白吧?‘猴有一个梦想’从这里来。”侯文茂对彭红叶说,“早先的想法其实很幼稚,如今现实多了。类似我这样的人想出头不太容易,先天不足,后天不利,呕心沥血,事倍功半,有时想来很丧气,真不如跟老头子给人接骨去。毕竟欲罢不能,已经走上这条路,不走下去不就前功尽弃了?”

彭红叶笑道:“说得好可怜。最大限度争得同情?”

侯文茂点头,说可不是,他曾反复思忖过怎么才能感动彭小姐,这很重要。他的情形有时想来真是挺丧气,但是他从不放弃,总是坚持不懈,不管前景如何模糊。因为他知道一旦放弃自己真就完了,什么都没有了。经过多年努力,他在一片混沌中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遇上了黄老板,贵人,好领导,差强人意他有了一个新起点。但是这很脆弱,一不留神就会化成泡影。眼下他很为彭红叶担忧,出于过去那些事他对彭红叶怀有内疚,又怀有感激,他发觉自己在越陷越深。这样下去恐怕不行。

“其实没这回事。”彭红叶说,“你这人我早看透了。”

他大笑,说他倾诉衷肠,这么强烈这么有冲击力,效果这么差啊。

当晚一行人再次留宿训练中心客房,同上回一样,只是缺了毒酒的魅力,显得比较平淡比较乏味。半夜里彭红叶敲侯文茂的房门,说她睡不着觉,在这个美好的夜晚,特别想听侯助理继续倾诉衷肠,他太有冲击力了。侯文茂还没上床,在看电视,他说看起来咱们彼此想念的程度差不多。夜深人静,那几个都睡得死猪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不做点什么怎么行,哪再找这样的机会呢!

彭红叶穿一条新裙子。她说这是法国名牌时装,问侯文茂她穿这裙子漂亮吗?侯文茂说应当是裙子因人而漂亮。彭红叶让他猜,她裙子里边还穿着什么?侯文茂说这个问题很好猜,但是猜起来压力很大。彭红叶问他怕什么了?他说主要是经费比较困难。他一向惧内,每月工资尽数交妻子掌握,养家糊口,所余不多。他的单位有事没权,不来钱,所以他私藏无几。估计个人小金库满打满算至多能有两千。

“到时候你向我要六万,我上哪找去?找钟声?”

彭红叶说:“你还真以为啊?”

她把裙摆一掀,里边并非一丝不挂,也不是什么意大利名牌透明女内裤,却是今天她一整天都穿着的牛仔短外裤。她是故意把新裙子直接套在外边。她说侯助理挺意外的吧?自尊心有些伤害?自做多情了?王八蛋。

不多久她离开本市,消失不见。

她没跟侯文茂说。她离去的消息是梁平告诉侯文茂的。梁平到市政府办事,找侯文茂喝茶。侯文茂注意到老友情绪不佳,似有烦恼。问他怎么回事,他语出惊人。

“人真不能陷进去。他妈的。”

这家伙陷进去了。陷哪了?彭红叶的裙子下边。侯文茂不是早交代过,让他别欺负她,他还真没欺负她,但是喜欢上了。这姑娘要淑女很淑女,要疯很疯,处事干净利落,场面上流光溢彩,傲慢时拒人于千里,来事时风情万种,让人没法不心动。她唇角那个小黑点不是什么美人痣,那就是个迷魂豆。

梁平说他这些天吃不下睡不着,快崩溃了。侯文茂这才知道彭红叶突然辞职离去。她特别交代别跟侯文茂说,称自会跟侯文茂解释。彭红叶的辞职原由是父亲病重,可能不久于人世,她离家多年,欠父母养育之恩,现在得一尽孝道。梁平说,彭红叶父亲病重是真的,前些时还曾请假回云南看护过两星期,她为尽孝而辞职却是托辞。本来没听说她要走的,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辞职了。梁平估计她可能是去了广东,半年前她带一个旅游团组到泰国,在酒店里偶遇一个五十多岁的香港商人,老家伙竟给她弄得神魂颠倒,此后极力纠缠,提出用重金包她,让她跟他到广东,他在东莞办有工厂。梁平估计她是投奔老家伙去了。当初得知老家伙追她时,他曾极力劝说彭红叶不要与之来往,彭红叶说来往怎么啦?“我家里要钱,老总能给我多少?”

彭红叶家居滇北一个偏远县城,父母都供职于县剧团,父亲拉二胡,母亲是演员,生有一男一女,彭红叶是老大,从小聪明伶利,倍得父母之宠。这些年地方演出团体不景气,父母收入很低,还得供彭红叶的弟弟上学,家境颇艰难。不幸其父嗜酒,患肝病,前些年动过一次大手术,家中负债累累。彭红叶在外任性叛逆,没有她不敢做的,在家却是孝女,对父母最放不下,曾说世界上只父母对她真好。

梁平问侯文茂是否知道彭红叶家里的情况?侯文茂说他没问过。他把这姑娘推荐给梁平是受朋友之托,姑娘身上有些东西让他捉摸不定,因此他比较小心。

“如果她跟你联系,拜托你告诉她,让她给我一个电话。”梁平说。

侯文茂道:“你还是把她忘了好。”

侯文茂不吭不声给钟声打了个电话,询问彭红叶的家庭地址。钟声曾被迫给她父母汇过六万现款,凭据应当还握在手中,他学法律,知道保留证据之重要。侯文茂告诉钟声这姑娘已经离开本市不知去向,却有一些未了事宜需要与其联系。钟声即叫:“你让她敲上了?”侯文茂笑,说看起来他还是漏网了,很惭愧。

他给彭红叶的父母汇去一笔钱,不多不少,两千,他曾声称自己可支配的就这么多。寄款人栏里他填了“马丁”,灵感来自“我有一个梦想”。请马丁先生代为致意,聊表慰问,谢谢彭小姐善解侯助理心意,远远遁走。他不欠她,为她做很多了,本来他可以什么都不做的。彭小姐应当心里清楚,今后各自珍重,不必彼此想念了。

数月之后梁平落马。一次例行财务检查发现他的旅行社有大额款项去向不明,梁平无法做出合理解释,被停职,后逮捕。梁平供认自己挪用大笔公款,先后为数位情妇购买高级时装、化装品和钻戒首饰以讨欢心,并曾携情妇到东南亚各国游玩,一起观看色情表演,出入赌场一掷千金。其情妇之一就是彭红叶。

警方曾试图找彭红叶取证,没有找到。这并不妨碍梁平挪用公款事实的认定。最后梁平被判十五年徒刑。

然后侯文茂收到了一张汇款单,二千元,从四川来,汇款人马丁。过了两天,销声匿迹深潜多时的彭红叶浮出水面,履行其诺,亲自给侯文茂打来了一个电话。

她问侯文茂是否收到了汇回的款项?她说,谢谢侯文茂破产助人。知恩图报,她现在有钱了,本想给侯文茂汇六万以表感激,也聊补侯文茂的经费困难,让他考虑跟小姐上床时后顾无忧,不必太坚强。担心这会让侯文茂感到尴尬,只好作罢。她知道梁平已经判刑,警察已经不再找她,这种时候给侯文茂打电话,应该不会让他为难。

她提到梁平,说梁总很吃亏的。他好色,与多位女子有染,打她主意很久了,一直想方设法对她示好。她对梁平说她喜欢领导,但是不跟领导上床,因为抱住自己的领导挺别扭的,怎么想怎么怪。而且不好向侯文茂交代。事实上她对梁平的情况有些了解,担心他和公司可能会出事,要不是另有牵挂,她早离开了。梁平对她很有耐心,可能认为下属好玩,迟早是他的,哪想突然让她给跑了。

“实话说我对他没兴趣。那边我只喜欢一个王八蛋。”

侯文茂问她情况怎么样,在云南?四川?还是广东?她说到处跑,现在在四川,跟几个朋友一起搞旅游公司,情况不错。这里天地很大。

“只是很想你啊。”她说,“侯助理总在我梦里。”

侯文茂笑道:“欢迎彭小姐常打电话。但是别回来刺激警方,依法忠告。”

“你就这样让我报答你吗?”

侯文茂说没什么需要报答的,不记仇就行了。

后来他们时有联系。彭红叶过得好像不错,经历和交往都很丰富。她父亲已经过世,母亲跟她一起生活,其他情况不明。

这年深秋,侯文茂到重庆参加一个业务会议,时他已任市“依法办”主任。有天黄昏他在客房接到彭红叶的电话,两人东拉西扯。彭红叶忽然问侯文茂此刻在哪忙些什么?侯文茂说他下乡,依法开展村民自治组织选举。彭红叶说听声音好像不对,骗人吧?侯文茂说哪会呢,他对自己的心理素质很有把握,说什么听起来都绝对正常。

有人敲门。侯文茂抓着手机过去开门。门外站个人,竟是彭红叶。

她大笑,美人痣雀跃不已。她说这叫于作案现场捕获。捉住时还没穿上裤子。

那回也巧,彭红叶往侯文茂办公室挂电话,得知他出差去了重庆。时她恰带团在重庆。这人厉害,打几个电话就搞清了侯文茂会议所居酒店,然后找上门来。她故意先在走廊上用电话试探,断定侯文茂不会告知行踪,果然,弄侯文茂一脸的尴尬。

“难道我真有那么可怕?”她问。

侯文茂说一年多没见,彭小姐是更漂亮了,哪会更可怕呢?他没说实话只是不想让彭小姐费心操劳。彭红叶说如此看来侯主任很勇敢,没害怕,挺好。因为业务的关系,重庆她常来常往,顶半个主人。难得重逢,她要尽地主之谊,免费为侯文茂当一回导游,陪他玩几天,不叫报答,叫随缘。侯文茂说好极了,只是他这个会已经差不多开完了,明天主办方安排参观游览,他已经买了后天的机票离开。所以感谢彭小姐热情相邀,以后吧,来日必有机会。彭红叶说喜欢侯主任怎么这么费劲?这一次是天作之合,跑不掉的。跟着大队人马走没意思,她为侯文茂单独安排。机票就更改一下吧,她来办,她搞旅游,这种事小菜一碟。她带的那个团已经登机走人,有几天空闲可用。侯文茂说他得考虑一下劳累彭小姐是否有悖法律精神。彭红叶说那些事情回去以后再考虑,这里有人认得猴子,没人认得侯主任。别总做贼似的担心有谁在后边盯着,尽管放松玩,侯主任一生中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太多。

“你看我立刻就动心了。”侯文茂做无限向往状,“可是单位有事得赶回去的。”

她说:“少来这一套。得让我高兴,别让我恨你。”

她说小心她为民除害。侯文茂年轻能干,身强力壮,心理素质好,还有一个梦想一心往上爬,因此坚强无比,不惜让他人蒙受伤害,真是黑。今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被他伤害?他要爬到顶了肯定什么都敢,祸国殃民,所以应予除掉。侯主任以为逃之夭夭就行了?尽管走,她立刻就去买机票,跟到他的“依法办”去为民除害。

于是相携一游。彭红叶借来部轿车,崭新的宝马,用那车带侯文茂游览山城。她说车是一个老板的,她朋友,列于相好人士名单中。那天他们走了很多个点,彭小姐果然专业,情况了如指掌,解说驾轻就熟,饭也吃得格外有特色。黄昏时他们在一个温泉村的餐厅吃豆腐脑,彭红叶一招手,佐料一摆一桌,几十个小碟,样样精巧别致,侯文茂说奇了,彭小姐简直妖怪。吃饭间下雨了,雨声哗哗,彭红叶说情调真好。

他们撑一把雨伞走过温泉村鹅卵石铺砌的小道,侯文茂打伞,彭红叶拎着两人的包,紧偎着他躲雨。这个时段里客人不多,彭红叶带侯文茂四处观赏,看了温泉泳池,健身浴房,来到一个豪华洗浴区,这里一幢幢单体建筑造型各异,内为浴池,外边绿竹连片。他们走进竹林中的一座木屋,彭红叶说侯主任今天跑累了,洗个温泉澡吧。侯主任喜欢运动会游泳,总在冷水里游,温泉里游过吗?

侯文茂说看看行了。知道怎么回事了,走吧。

彭红叶突然出手猛推,侯文茂猝不及防,和衣落水,被推入温泉池中。

她真疯。她大笑,把两个包往躺椅一丢,衣服也不脱,扑通一下跟着跃入水里。

第二天侯文茂未按计划返回。

7.

招考笔试情况公布于省报,各职位笔试前十名者入选,公布时以姓氏笔划为序。侯文茂在所报职位中排第五。当天就有消息灵通者告诉侯文茂,说你这家伙厉害,总分第一,状元!你是怎么考的!

侯文茂说肯定是搞错了,哪有那本事啊。本不想凑热闹,经动员报名。报了就得考,凑合着找几本书看看。这一段事情不少,依法治市,连野生动物都得保护,有心好好学习,没空认真看书,因此挺发愁的,怕考太差丢面子,让领导有看法。报纸上名单一出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笑话大了,可能是搞错了。

其实他心里最清楚。心血没有白费,他要的就这效果,不声不响,一鸣惊人。笔试过了还要面试,面试靠什么?心理素质。这是他的强项。只要不出意外,进入面试前三名当有把握。此后的程序是考核,查查侯某人表现怎么样,八小时以内是否尽职,八小时以外有否劣迹,这一方面本无烦恼,偏偏冒出个安丽,加上个小雅,情况变得格外复杂,足见他这样的人做做梦可以,真要想不易,难度超乎常人,得特别坚强,特别坚持不懈,最大限度经受考验。所幸老天爷也不纯粹找岔,人家另有厚爱。

侯文茂给省报记者打电话,说本周星期六他恰有时间,可以到新店镇去一下,看看那对农家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那几天记者跟他不断联系,说找到救命司机的事项已经告知农家夫妇,他们迫切希望登门感谢。侯文茂猜想记者们也许还别有目的,就是让当事者来亲眼确认一下,万一搞错了,让这位黑皮侯主任欺世盗名,笑话真就闹大了。侯文茂只说别急,他来安排时间。现在时机成熟了,可以安排见面,请他们在报纸上说说他的故事了。梦想有时需要故事,必须说得恰是时候。早的话没把握,如果他在笔试败北,没戏了,再多的故事有什么用?晚的话黄花菜凉了,要它干啥?

前往新店的前一天,星期五下午,侯文茂到市宾馆会议中心开会,会中悄悄离座,乘出租车到了市东郊的鑫悦住宅小区。时有细雨,他却戴上太阳镜。鑫悦小区人称富人区,有大片绿化地和数幢高层住宅。小区外有条小街,开有各类店面。侯文茂在一间卤品店买了些熟食,进小区上了南侧一座高楼,直上十五楼,敲开一座住宅房门。

彭红叶藏匿于此。该住宅的登记主人为某公司老板,目前归彭红叶使用,具体情况未详。她在这里不叫彭红叶,也不叫安丽,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这些日子里彭小姐紧锁门户,关闭手机,除了某一夜忽然乔装出门去给侯主任家送假酒,行事有如疯子外,她天天躲在屋里吃方便面,举止正常。这天下午她用住宅电话找侯文茂,想要几根鸭脖子,是卤品店的那种。她说下雨了,很想念重庆温泉村里的豆腐脑。

侯文茂知道她又在独自喝酒,方便面不下酒,不如卤鸭脖子味道好。

侯文茂给她送来了一袋卤品,还有一串钥匙。侯文茂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动身。明天他到新店办事,陪省里两位记者。出发前他会给彭红叶挂电话,途经小区时他会让驾驶员在大门外暂停片刻,买矿泉水,然后再走。彭红叶开她的车尾随,全程约七十公里,其中五十公里高速。到新店后,他的车会在别墅区大门外再暂停片刻,示意目的地。彭红叶尽管从大门口进去,找相关别墅。有车库,钥匙都在。

彭红叶歪脖子看他,唇角小痣全是讪笑:“侯主任你就是这样依法治市?”

侯文茂说这个好解释。他不清楚彭小姐是否涉嫌违法犯罪,如果是,他建议彭小姐自行投案自首,与警察合作,争取从宽处理。如果她仅因为受聘小雅歌厅,有些牵连,不想招惹麻烦,只要执法部门未确定她为嫌犯并通缉她,她藏在这里啃鸭脖子并不违法。当然她要走得远远的最好,至少别在本市地盘上晃悠。从以往的记录看,让她走开,肯定有利于净化本市法制环境,让本市执法部门和人民群众少点麻烦。

她大笑,说难得侯主任还能说得这么法律,这么有道理,这么一本正经。她觉得自己极有成就感,因为能够挽着这么大一个“依法办”主任一起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事情就这么确定下来。彭红叶离开这里,避居新店,安丽经理可以充分享受自由,那里没人知道小雅歌厅。彭红叶没到过新店,需要侯文茂带路,侯文茂专程向导太引人注目,他特意安排到新店办事,不知不觉不声不响这么捎上最好。别墅那边很安静,什么都有,包括酒,环境很好,住个十天半月没有问题,不会有人打搅。该别墅常有彭红叶这样的青年女子出入,周边人见惯了,不会多管闲事。

彭红叶大为惊讶:“是个风流窝?你行啊!”

侯文茂说不是,他是临时借用数月。别墅主人是钟声。

“狗屎?”

“他是新店人。”

“我不去狗屎窝。”

这人就这样,感情用事,疯,不讲理,没逻辑。本来说好了,一听别墅主人是钟声,她不干了。侯文茂说这有什么呢?难道是旧情难忘?不走还留这里干什么?准备见警察?彭红叶又是那句话:打电话,叫警察来吧。

“我第一个字就卖你,提供确凿证据。”她笑,“让你的梦想到此为止。”

侯文茂也笑,说这句话挺刺激,特别在眼下这个时候。他自己有时想来也觉得特别有意思,真是机会与挑战并存,机会越大挑战越大,什么都凑一块了。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很坚强,因为猴有一个梦想。梦想使人坚强,梦想还使人坚持不懈。轮别个早就垮了,他不会垮,克服一切困难奋勇前进,还能走几步就再走几步,坚持到底,直到彭小姐用确凿证据把他卖掉,走不下去了为止。

彭红叶说侯主任别那么悲壮。多伟大啊?其实充其量那就一个猴的梦想。猴的梦想是什么?当猴王,威风凛凛掌管猴群。侯主任就这回事,跟他用英文学着演说过的东西不一样的。马丁什么金先生虽然长得黑,人家的梦想倒跟猴子相距较远。人家想些什么?让黑人与白人有如兄弟姐妹,实现人人平等。

侯文茂说彭小姐真是酒一喝脑子特别好。人确实应当跟猴有些区别,但是人其实也是猴子,人的梦想与猴的梦想之间有何关联?这课题很大,很深奥,很复杂。彭小姐还是先把东西准备一下,新店很安静,特别有利思考。那里不远,比较隐密,他很快地就会找时间去看望她,一起探讨类似课题。那里很好,不必戴太阳镜。

但是不行,无论怎么说,彭红叶咬定了不走。她说她决定就跟侯文茂过不去,看他有多坚强。侯文茂力气再大,能把她胳膊腿卸下来扛去狗屎窝吗?侯文茂说过“如芒在背”,她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其实就这个,让侯文茂如芒在背。她真是爱上了。

“你那个家庭多幸福啊。坐沙发上陪客人说话的为什么不是我?你太太比我高,可有我漂亮吗?你女儿多阳光啊,为什么我女儿不该这样阳光?”她说。

侯文茂说彭小姐首先应当考虑找一个正经人家把自己嫁了,然后才能考虑生一个女儿。彭红叶即冷笑:“你怎么知道我没个女儿?你太太能为你生,我就不能了?”

侯文茂站起身往外走,说行了。明天下午动身,到时候会先打电话来的。

彭红叶大叫:“你站住!我要喊了!”

侯文茂问她怎么了,喝多了吗?变出个女儿不够,再骗称一个儿子?她一声不响走到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侯文茂。

是一张照片,一个女孩的大头相,很漂亮,有一岁多模样。

她说女孩变不出来,只能生出来。侯文茂不觉得女孩跟他有些相像吗?她为什么忽然会从四川跑来找侯文茂?因为这孩子,她想奉献给侯文茂的就是这个惊喜。重庆那几天没白费劲,当时她忽然想要个孩子,她母亲总要她嫁人,生一个。她知道自己心理素质不行,她的孩子不能再有这个缺点。所以要侯文茂,她真是爱他的。要是不够惊喜,可以做dna检查,保证证据确凿,足以为民除害,让侯主任身败名裂。

“胡扯。”侯文茂道,“当时你说安全,吃药了。”

“骗你的。不能让你压力太大,你一怕又会变成个王八蛋。”

“我才不信。”

侯文茂抬手一撕,当场把照片撕成两半,再撕成四片,丢在沙发上,什么都没说,掉头走开。没等他走到门边,彭红叶就从身后扑过来,侯文茂只觉右肩一麻,赶紧回身抵挡。彭红叶手中抓着支水果刀,用那刀子刺侯文茂,有如当年她刀扎钟声。不同的是宾馆的水果刀很钝,眼下这把刀开过刃,足以杀人。侯文茂忍痛抢刀,右手抓紧一别,把彭红叶的手掌和刀扭到身后,但是刀没夺下,因为右臂伤处痛,无力。彭红叶大声喊叫,抬脚往后踢,侯文茂左胳膊一勾勒住她的脖子,这胳膊未受伤,强劲有力,得益于多年的运动锻炼。彭红叶拼命挣扎,指甲如猫爪深深掐进他的小臂。

“家得!家得!”她嘶嘶叫唤。

忽然她的刀子掉了。侯文茂手一松,她整个儿摊在地上。

好一会儿侯文茂才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

他在屋里静静坐了许久,眼睛看着窗外。地上的彭红叶已经僵硬。

他起身离去,时夜幕初起。他在地下车库里找到了彭红叶的奥迪车,开着车出门。半个小时后他把车开回了停车场,从后座上提下一个大旅行袋。里边是他在超市里买的东西,包括钢锯、刀子、牛皮纸、编织绳、橡胶手套、洗涤剂等等物品。他悄悄回到十五层那套住宅,一直呆到深夜。午夜前他开车出了小区,出城往南,迅速开上高速公路。奥迪车的后排上迭放着大小不一长长短短几个厚重纸包,都用牛皮纸仔细包好,外衬数层防水厚塑料纸,整整齐齐捆扎着编织绳。

这是彭红叶。准确点说是前彭红叶的各有效组成部分,它们已被适当分解并分别包装,该活动工作量很大,倍需技巧和体力,不像写小说那般简单。侯文茂做得紧张有序,整个操作过程周密细致。数小时忙碌期间,他强使自己不想其他,片刻不停,有条不紊,直到结束。没有恶心。当年他家很贫寒,住卫生院后排一间黑屋子,旁边就是停尸间,他从小看过许多死人,包括超生人流的死孩子。因为种种原因他从小熟悉人体结构,他见过实习医生解剖死尸,在他家旁边卫生院后院的一个小厅里。

他采用了最快捷的处置方式。远远驶出本市地段后,他开始丢弃车载纸包,选择地点均为高速公路跨越河流的桥梁。他在桥上停车,看准前后无车时迅速行动,开车门弃物件。每一条河流扔一个,准确扔入水中。纸包分别系有重物,可保证一段时间里该物件沉于水下。黎明时分他到达省城,纸包尽弃,神不知鬼不觉。

他在一个路边店略事休息,打开彭红叶的手机查看她的短信记录,挑出其中几个联络频繁者的号码,用彭红叶的口吻发去一条短信,说歌厅这边有麻烦,她不呆了,现在正在机场,跟朋友一起到哈尔滨去。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联系。发完短信后他立刻关机,返回途中把那手机扔进一条河流里。在省城他还去了一家邮局,把彭红叶身上钱包里的现金给她母亲寄去,计五千元。他让一位在邮局寄特快专递的学生姑娘看他右手上缠着的“一贴好”胶布,说自己手上有伤,抓不住笔,烦请姑娘帮他填写汇款单,并以彭红叶名义留言,说她到东北后再跟家里联系。出邮局时他忽然发懵,在那门口呆立了好一会儿,怅然若失。

他想起彭红叶说的女孩。他还想彭红叶最后嘶叫的那句话:“家得!家得!”她在叫谁?或者她想告诉他什么?一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个,在邮局门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听错了,彭红叶不是在呼唤谁,她可能是在说:“假的!假的!”没有那个孩子,没有所谓的惊喜。在最后的关头,她竭力想告诉他的就是这个。

后来他才知道彭红叶果然没有孩子,她弟弟有一女孩,时近两岁。

他驱车赶回本市。他没想到自己还要遭遇又一重惊险:出省城不久,有一辆高速行驶的越野车在他前方因超车失控,撞到路中护拦,弹到路旁,翻倒在路坡上。侯文茂赶到出事车辆旁,里边的人已经爬出来,两个人,满头满脸的血,坐在地上向他招手。侯文茂本能地踩刹车,把车停在路边。

他抓起手机,赶紧开机报警。今日情况特殊,无法多帮忙,报警后他即驶离。

除了这个意外,没有碰上更激动人心的事项,后来的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赶回本市,悄悄把奥迪车停回原处,戴着太阳镜走出小区。省城的两位记者在约定时刻到达。下午一起前往新店,“救命司机”被青年农人夫妇一眼认出,场面相当感人。

只有一个插曲稍嫌意外:记者让侯文茂抱抱青年夫妇的男婴,想为救助人和得救者拍一张照片。侯文茂伸出胳膊,又缩了回去。他举起右手,示意手指头上的“一贴好”胶布。他说前天宰鱼,意外被鱼刺刺伤,现在有些痛。他担心伤处感染了某种病菌或者病毒,不能用它碰孩子,婴儿多可爱,人之初纯洁无暇,别让他的手给污染了。

他在那时忽又发愣,呆了片刻,怅然或失。记者问他怎么啦?他摇摇头,说得很含糊,表情很无奈:“哎呀,那手机。”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失误,无可挽回。数小时前他决心一搏,力争抹掉痕迹,逃避法律制裁,于万中求一,尽管知道成功可能渺茫,却不甘心如此了结。不到最后怎么能够放弃?还应坚持不懈。他在省城与本市间来回,开着来历不明的奥迪车拼命跑了趟马拉松,没露出什么马脚。他细心而有效地采取各隐蔽手段,似乎这段时间里他哪都没去,只呆在自己的城市等待记者从省城前来会合,然后一起前往新店。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他却在急切中疏忽大意,自己暴露了行踪:一出门他即关闭了手机,在省城外围突遇车祸伤员求助时他想都没想,凭一种本能开机报警,有如不久前他在新店为他人提供救助。他的行踪已经被准确存留于移动公司的记录里。

他明白自己可能将需要解释这一记录。一旦如此,他差不多已经无可逃遁。也许他还需要解释另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猴?诸如此类。

侯文茂咬紧牙关,一直坚持到最后,如他跟彭红叶说过的一样。他去参加了面试,成绩没有预料的理想,排在本职位第三,分数与第二位离得较远,与第四位非常接近,差一点在此环节被淘汰出局,不过还是入了围。考虑到他做下的大案和他对自己结局的忧虑,如此成绩已属不易,他的意志果然坚强,心理素质确实不错。

在非常接近目标的时候,他看到警察向他走来。

附:几篇作品发表转载情况

《钓鱼过程》,中篇小说,《人民文学》2000年第7期。

《小说月报》2000年第9期。

《秘书长》,中篇小说,发表于北京《人民文学》2003年第6期。

《新华文摘》2003年第11期。

《霸王阵》,中篇小说,《人民文学》2002年第9期。

《亚健康》,中篇小说,《人民文学》2004年第5期。

《小说选刊》2004年第6期。

《尼古丁》,中篇小说,《收获》2004年第6期。

《小说月报》2005年第2期。

《林老板的枪》,中篇小说,《人民文学》2005年第1期。

《小说月报》2005年第3期。

《金粉》,中篇小说,《时代文学》2005年第2期。

《小说月报》2005年第5期。

《蓝筹股》,中篇小说,《清明》2005年第5期。

《小说月报》200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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