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林奉成哪是什么抑郁症,这家伙要有病的话也会是妄想狂或者自大狂。那支冲锋枪会让他把自己妄想成世间无敌,可能就这样。早年他还是个“社皮子”时,宣称自己拥有一支枪可能有助于威吓对手,让下三烂们不敢跟他较劲。眼下表演这支枪,可能让他有一种凌驾一切之上,谁都拿他没办法的良好自我感觉。如今这位林奉成玩枪倒也不可能是想拿它杀人作案当黑社会老大,他因为生活的一个特定机缘侥幸绕过一条命定轨迹,堂而皇之成了“林总”,不像他的一些同类落入底层黑社会圈中,依靠制造某个惊天大案来告慰先人。但是他的早年经历,包括少年犯案被押赴劳教的经历,一定让他对枪支所具有的强制权威和压迫支配意味有极其深刻的体会,显然他有某种情结,他本能地渴望拥有权威、压迫和支配。
当晚十点,徐启维回到宾馆。进门时他发现林奉成已经到了,在洗手间洗澡,关闭的洗手间里隐隐传出哗哗水声。这位出身贫寒的土老总居然意外地整洁,他的床边只放着一只密码箱,床上没有乱七八糟的衣物,脱下的衣裤显然都挂到门边衣橱里了。徐启维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来,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一张当日省城日报翻。正看着,洗手间门响,林奉成从里边钻了出来。
“哎呀!”
徐启维一听叫声就愣了,抬头一看,冒出来的不是林奉成,却是宋惠云。出浴的宋小姐把头发盘在头上,几乎一丝不挂,光溜溜一条鱼一般,随随便便披件衣襟敞开的睡袍就从浴室里跳将出来。她可能没听见徐启维开门进室的声响,忽然一见便把睡袍一捂尖声惊叫。
徐启维不觉眼睛一翻看天花板。宋惠云噗哧笑了:“县长做啥呢?不敢看?”
徐启维说:“你没在那上边安个电视探头吧?”
“安了。”她立刻就没事人一样,“还有窃听器,到处有。”
“那倒好。”徐启维说,“省得我说不清楚,麻烦。”
他让宋惠云赶紧去把衣服穿起来。宋惠云偏不,裹着睡袍坐在另一张沙发上。
“林奉成哪去了?”徐启维问,“还在里边洗屁股?”
“他根本就没来。”
她说,林奉成原定参加这个会议,今天忽然改了主意,还指着省里那份通知胡说八道:“人家要非公,非公不就母的?去个母的。”于是让宋惠云上场。宋惠云到了省城,以林奉成名义报了到,住进了客房。她知道本室另一客人就是徐启维,却不在意,因为她断定徐启维不可能到这里过夜。徐启维怎么可能跟林奉成睡一块?县长那么大的官哪找不到住处?省城不是还有本县办事处吗?县长肯定不会守这里睡标房听土财主半夜打鼾。因此她一声不吭住进来,往洗手间一钻就像独自在家一般。
徐启维赶紧给总台打电话,问还有客房吗?总台回话说,今天客房被会议包了,客满,没有空余。徐启维便给办事处打电话,交代两件事,一是立刻腾一个单间,二是问他的司机到了没有,到了后,要司机马上返回宾馆这边,有事。本县在省城设有办事处,备有客房若干,以供县里人员到省城联络办事之用。今晚徐启维的司机就住那边,因为宾馆这里住不下,司机送徐启维来宾馆后,刚过去。
“赶紧收拾清楚,”徐启维对宋惠云说,“一会让司机送你去。”
宋惠云说她都洗过了,她哪都不去。她要是这么跑到办事处,人家还奇怪呢,怎么会县长替宋小姐打电话交代房间,还用自己的车把她送来?她不走。这不两张床吗?一人一张就是。跟这么帅气这么了不起这么正经的县长睡在一起她才不怕,他还能把她吃了吗?反正也没人知道。
“浪费这个机会县长不觉得有点可惜吗?”她笑嘻嘻问。
徐启维说这还是机会?,应该可惜吗?
“听说徐县长的太太很漂亮。”宋惠云开始“调”,挺露骨,“比我漂亮吗?”
徐启维说他太太从来不会披一件睡袍光溜溜到处乱跑。宋惠云便发笑,说得了县长别正经了。她知道徐启维的妻子身材很好,只是脸上有一块胎记。当年徐县长还在当小干部,谈恋爱时看中的就这块胎记,因为他自己耳朵有些毛病。宋惠云说她知道县长很多事情,例如县长是一位官家子弟,县长的父母岳父母全当官,有的官大一点,有的官小一点而已。据说县长家的官还都是好官,虽然早都离休退休了,还有好名声,所以县长也想当好官,虽然当个好官特别不容易。她还知道县长有个哥哥,在解放军里当大官,比县长大,是个旅长。徐家先人的祖坟一定选得绝好,上一辈人当官,这一辈又是兄弟双绝,一个拿枪管兵,一个掌印治民,天下好事全归徐氏,了不得呀。
徐启维说这都听的什么乱七八糟。他也不多话,突然问了件事。他说县城大闹菜豆那天夜里,林奉成跟几个人在市区酒楼喝酒,打电话请他。宋惠云跑外边用手机告密,说林奉成几个狐朋狗党骂他徐破耳,拿他打赌。宋惠云还替徐县长的面子操心,建议徐启维千万别来丢脸。徐启维说这个电话让他挺感动,觉得宋小姐不错,为了巴结县长连老板都出卖了。后来他越想越起疑心,认为可能有诈。他说这告密电话不是宋小姐跑外边打,是当着林奉成和他那几个朋友的面故意表演的吧?大概是想以此表明徐县长已经给拿住了,明知丢脸还要不喘气鸟一般直飞过来?是不是这样?宋惠云大笑,说县长真是伟大,这哪是破耳朵,是金耳朵!电话里的声响一点不缺听进去了,电话外的动静哪怕一声不响也都听到了。她坦白招供,事情跟县长猜的差不多。时过境迁,县长就别生气了。那一回她还挺佩服的,徐县长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别看平日里笑眯眯一句废话没有。像徐启维这么当县长也真是的,钱不能拿,整容不好去,小姐不敢要,还得能屈能伸,拍拍翅膀飞过来让几个狐群狗党看耳朵,这什么事呀!
“挺不容易的,”她格格笑,问徐启维,“徐县长就不能当得容易点吗?”
徐启维说这世界上有容易的吗?当县长不容易,拍拍翅膀当个鸟就容易了?
“那以后我觉得徐县长对我们客气多了,更加笑眯眯平易近人了。”宋惠云放肆起来,笑着在沙发上打颤,“县长您说,我讲的没错吧?”
“我一直都这样嘛,”徐启维略带自嘲,学她道,“平易近人得很。”
“但是那一回以后就更平易近人,客气多了。是不是?”
徐启维说也可能吧。她便大笑:“所以县长别赶我走,就让我在这里睡吧。”
徐启维问宋小姐除了睡觉是不是还想干点什么,比如把个谁“拿下”?宋惠云大叫,说县长笑眯眯平易近人其实全是假的,可厉害着呢。县长是厉害加记性好,怎么老就记住一个“拿下”?太可怕了。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这么当真还了得!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光玩笑,这么厉害兼记性好的县长拿不下来,往后还让人活不活?谈判怎么谈?工厂怎么开?生意怎么做?钱怎么赚?因此还是要请县长行个好,容她小宋偷偷“拿”一次,保证死活不讲,行不行?徐启维说哪能都不讲?总得告诉林总嘛,要不宋小姐上哪去拿奖金呢?宋惠云说,她是林奉成的雇员,给林总办事当然找林总拿钱。要是换成徐县长雇她,她替县长把林总拿下来,徐县长打算给多少奖金啊?
宋惠云真真假假装疯卖傻来事的时候,电话响了。徐启维的司机报告说,已经把车开到宾馆楼下。宋惠云继续发嗲,死活不走。徐启维有些着恼,也不想太惊动,只好决定自己撤,“我军战略转移”。
“跟你们老板说,我改主意了,劳模不给,先进也不给你。”他说。
这一晚也合该有事。徐启维刚拎起自己的手提箱,手机响了。
“您是徐启维县长?”
“我是。哪里呢?”
竟是省城的新桥公安分局。值班民警说,有一件事需要找徐县长核实一下。徐启维一听,竟涉及林奉成。警察问徐县长县里是不是有一家民营企业叫奉成集团,奉成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是不是就叫林奉成,这个人是不是省政府明天一个座谈会的代表,他身份证的号码是不是某某某某?
徐启维觉得奇怪:“怎么会找我核实这些呢?”
“他在我们这里。”
林奉成此刻被拘押于该分局里,因为嫖娼。
“没的事。”徐启维即否认道,“假的。这个人不在省城。”
警察说,他们核对过了,从被拘人员随身携带的证件和材料上看,此人确实是林奉成。他们只是不知道其身份和来历是不是自称的那样。这人口气很大,徐启维的手机号码是他提供的,他对警察说,你们问他,他是县长,我们管他叫破耳朵,他现在也在省城,一起来开会的。他还说,要是嫌县长太小,我给你们省长的电话,你们问他去。要不要?这人喝了不少酒,醉态百出,嫖娼被拘,居然敢耍酒疯胡闹,口出狂言,分局领导要值班民警核实一下情况,准备严加处置。
徐启维立刻断定被拘者肯定是林奉成。他在电话里略顿了顿,也就是几秒钟功夫,即告诉对方:“别急,请稍等一小会。我马上去。”
从心里说,徐启维很赞同警察狠狠收拾林奉成,特别在该林总四处张扬本县长的破耳朵之际。林奉成咎由自取,他能怪谁?但是不行,徐启维是县长是公众人物,公众人物免不了被公众欣赏,不能太计较。林奉成能如此简单地交由省城警察彻底收拾了之吗?显然不行。徐启维自己说过,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不能情绪化。
徐启维关了电话。他看到宋惠云笑嘻嘻盯着他,一时忘了捂她的睡袍,白花花两个乳房露出了大半。徐启维走到门边拉开衣柜,里边果然吊着她的衣物,徐启维拎起那些衣架,连架带衣服丢在床铺上。
“快穿,跟我走。”他说,“你们老板出事了。”
他先出门下楼,在车上等宋惠云。好一会儿宋惠云慌慌张张赶了下来,她拖了五分钟,这五分钟要穿衣梳头,也够快的。
“林总,林总怎么啦?”她问。
“走。”徐启维也不多说。
他们赶到新桥公安分局,被拘在这里的果然就是林奉成。路上宋惠云已经向徐启维坦白招供,承认没说实话,跟林奉成一起合伙欺骗了县长。她和林奉成今天是同车抵达省城的。林奉成讨厌开会,不管公的非公的他一听开会就头痛,因此他让宋惠云顶差。他不想让徐启维知道他也在省城,因为他有事要办。他当然没跟宋小姐说明自己要办的事就是嫖娼,这人到省城办事,每办必嫖,有时纯粹为嫖而来,只办相好。近些日子这人在省城嫖了两个相好小姐,都是外地人,分别在省城两家夜总会坐台。这晚他把两个小姐都约出来喝酒,喝得大醉,然后左拥右抱入洞房胡搞,没想撞到警察扫黄,一男二女赤条条被捉于床上。经审问嫖客暗娼,有关情节已记录在案。
徐启维见了公安分局的负责人,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颜悦色了解情况,商量解决办法。毕竟是县长亲临,警察迅速办理此案,按规定予以相应处罚,并处罚款。嫖客暗娼各罚五千,本案合计一万五,由嫖客统一开支。当晚奉成集团总办主任宋惠云小姐即替老板提交罚金,现款,难得她身上有钱。值班民警说,要不是县长亲自上门处理,姓林的这家伙肯定要喂一夜蚊子。要是他还敢借酒撒疯胡闹,还会额外吃点苦头,最严重的会被铐上窗条,像精神病院对付狂燥型疯子一般。
于是林奉成出了拘押室。这人醉得实在可以,步履踉跄,东倒西歪。他居然还要讥讽警察,说把你们那几根破枪换一换,我给钱。他看到宋惠云就说,你不如那两个,现在的小姐比以前的小姐功夫好。他也还认得出徐启维,一见徐启维他就喊警察:“你们看他耳朵,你们看,我说的不是吗?”徐启维也不生气,对警察说:“帮帮忙,把他弄上车。”警察扭着林奉成的胳膊。把他塞进徐启维的轿车里。
忽然就轮到宋惠云找麻烦了。她说等一等,她还有事。她跳下车跑进公安分局里,好一阵不出来。徐启维让司机下去找她,说,不管干什么,拖出来。司机进了分局大门,五分钟后宋惠云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抹眼睛,情绪挺冲动,却不说话。
徐启维说:“走。”
徐启维把林奉成送到宾馆,林奉成已经倒在车后座上,人事不省。徐启维让司机帮宋惠云把他拖上电梯,弄到客房里去。
他对宋惠云说:“归你了。小心,别让我再找警察领人。”
徐启维到了自己的办事处,刚安顿下来,手机响了。是宋惠云。
她在电话里哭个不停。她说,林奉成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她给徐启维打电话没跑到外边,这一次不是表演。她告诉徐启维,刚才她进了公安分局,不做别的,是去看那两个跟林奉成鬼混的暗娼。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样,又丑又脏,毫无品位。
“县长您看这什么事啊。”她哭道,“我算什么呀?”
徐启维说你哭什么?谁让你没事找事去看那两个?跟醉鬼委屈?醒过来再要他。
放下电话后他想:这也是,你算什么呢?你还想算什么?
5.
此后关系逐步改善。在历经菜豆和嫖娼风波之后,徐县长林老板彼此终于加深了了解,形成了一些概念,因而渐趋和谐,互相温暖起来。
这时有一件事:县里计划开一个会,内容为发展非公有制经济或称民营经济,要依样画葫芦,贯彻省里会议精神,也用省里叫法,称“座谈会”,让大家坐着谈,不用站着说。县里还研究一些扶持措施,包括成立民营企业家协会,设立民营企业创业扶助基金等,准备借机出台。县政府办筹备人员找林奉成商量,拟请奉成集团在座谈会上发言,介绍发展经验,同时安排与会代表参观奉成集团。林奉成精得很,一听就明白这怎么回事。他问:“参观以后会餐,钱我出,是不是?”
政府办人员说林总愿意出最好啦,会议经费是比较紧张。林奉成问这事是不是徐县长定的?政府办人员说会议刚在筹备,具体安排还没向县长汇报。
“这得有多少人?”林奉成问,“百来个?”
他们说差不多。
林奉成笑,他说这么百来个饿鬼得喝几箱啤酒啊?给他们喝酒不如给你们几位发辛苦费。算了,免了,奉成集团没什么好参观的,不就是当初旧县政府大楼吗?这大楼看来风水不错,所以千把号人还能糊口。除此之外哪有什么经验好介绍?不就是吃喝嫖赌抽?你们都知道的。
林奉成这个态度,事情有些不好办了。政府办向徐启维报告,挨了徐启维一顿批评。徐启维说,怎么又想拔他的毛?你们不知道他大抠门?林菜豆不抠门哪有今天?告诉他,说县长说了,参观他,让他介绍,给他长脸,请客钱一分不要,政府拿。财政紧张,这一点钱也还是有的。
于是林奉成找徐启维告罪,再三说明。他说政府办那几个人不懂事,没有先找县长汇报,这怎么可以?他已经认定一条,凡县长定的,别说请一餐,整个奉成集团拱手交出去也没问题,就听县长一句话。他说,他要向县长表一个态,他决定响应县长号召,捐献八十万元,给县有关部门作专项经费,扶助民营企业创业。
徐启维笑逐颜开:“好。”
“那天还多亏县长了。”林奉成说,“大恩大德我记着呢。”
林奉成说的就省城嫖娼案,他自己说,要没有徐启维,他肯定让那些警察喂蚊子铐窗条丢人现眼,太没面子了。这个林奉成不光会借酒撒疯,他还会因事生事,一朝酒醒他就找徐启维拍胸脯,感恩不尽,好像自己这么一醉一嫖一扣,倒跟县长结拜兄弟了一般。他居然还会倒打上门,专程拜访省城新桥公安分局,用他的方式回报一抓之仇:他给警察送锦旗,称赞他们是“人民卫士”,他检讨自己酒后失德,说自己提及上级领导的醉话不对,请警察帮助消除不利影响。林奉成犯事那晚曾口出醉言,要警察买几支好枪,答应为他们出钱,他竟然还记着这事,提出要给该分局捐赠一笔钱,不敢叫购枪费,称“慰问金”。如此料理,让徐启维颇对他刮目相看。回头一想也是,这林奉成当然不是光会抠门,仅仅社皮子土财主一个,他如果没一点头脑怎么会成其为今日?包括这一次,林奉成答应捐出八十万,其实也算计得非常清楚,极有头脑。奉成集团正在上升之中,用这种方式扩大影响,可能比大做广告要合算得多。
除此之外林奉成还另有表现。
有一天午夜,徐启维已经入睡,林奉成突然打来一个电话,报了一条最新消息。
“郭鹏走了。”他说,“到省国土局当副局长。刚定。”
徐启维略感惊讶。问:“谁说的?”
“绝对可靠。”林奉成说,“县长你主持。”
第二天满城风雨,第三天消息得到证实。县委书记郭鹏提任早有传闻,此刻终成定局。徐启维作为县长主持全县工作,如此安排含义丰富。徐启维当县长时间不长,资历较浅,一下子接任书记,上边不一定放心,也摆不平,怎么办呢?先主持一段,行了就上,不行另外找人干,这样比较机动。对徐启维而言,这已属难得,一般情况下,会在郭鹏走的同时另调他人接任,如果这样,就意味着徐启维暂无机会。
那天林奉成还告诉徐启维,本来上边确有考虑另派人接郭鹏,后来刘泉华省长说了话。林奉成自称与省长多次谈起徐启维,每次都大力吹捧,省长全听进去了。
徐启维有些感慨。这种事怎么会是林奉成来告诉他的?偏偏就是林奉成第一个告诉他。奉成集团的图标里有三条绿色水波纹,那是什么?仅仅是大田棚架垂下来的三条新鲜菜豆?或者菜豆上鲜嫩的毛毛虫?何止。干部任职牵涉因素很多,当然不是林菜豆如此插嘴就能操纵,他这类老板正在试图施加一些影响,无疑也是一种现实。
隔几天,宋惠云打电话找徐启维报功讨赏。宋小姐认真询问县长大人对林奉成的新看法:“我们林总如今表现很好,比以前乖多了,对吗?”
徐启维说不错,他知道这里有宋小姐的功劳,正在重新考虑是否给她评个先进。
宋惠云笑,她说县长的破先进想谁给谁,她才不要。她告诉徐启维,捐赠八十万的主意是她出的,她知道这种事县长肯定高兴,媒体肯定炒作,效果好得很。原来她建议给一百万,林奉成抠门,硬抠回二十万,说八十万好听,“发”嘛,也不算少了。林奉成找刘泉华副省长说徐启维好话,同样是听了她的主意。林奉成对徐启维其实还挺提防,说这个徐启维钱不要,女人不要,笑眯眯挺和气,咬起人牙不软,又是枪又是炮东探西摸,这种官挺险的,能相信吗?宋惠云说这样的县长多好啊,多难得啊,不帮这种人帮谁?不捧这种人捧谁?人家徐县长挺不容易的,当个好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容易呀,林总也该代表人民为他服务服务嘛。
徐启维说宋小姐评价真的这么高吗?宋惠云说当然啦,从“首长更黑”那回她就对徐启维佩服极了。她还告诉林奉成,徐启维这种官不必怕,由她对付,她有办法。
“还要拿下?”徐启维做惊讶状,“宋小姐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她大笑:“县长您不有那么个耳朵吗?”
徐启维也笑,学省城那晚宋惠云的哭腔:“县长您看这什么事啊!”他说,“宋小姐还没哭够。”
“县长您别害我。”她夸张地大叫,“我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
她还说,她决心在奉成集团里自费充当县长的秘密特工,促成林奉成全心全意为县长效劳。但是县长也一定要多关照,古话说投桃报李,互惠互利,可不是吗?
宋惠云打电话找徐启维说的就这些。她当然不是对徐启维如此仰慕少女单恋一般,她一边卖乖一边玩笑一边有事要办。她请徐启维安排时间“接见”林奉成。奉成集团林总正式“求见”县长,宋惠云不是总办主任吗?她奉命替老板安排这一次求见。徐启维有些吃惊,林菜豆找他一向直截了当,很少如此郑重其事让手下人预约会面。林老板在宋小姐的策动下又要让徐县长见识什么了?一个大红包还是一支冲锋枪?为什么事呢?徐启维告诉宋惠云,让林奉成尽管来,这两天他都在办公室,办公室备有可口可乐,冰镇的,随时欢迎本县重点民营企业家到访。
林奉成来了。不喝可乐,没送钱,也没缴枪,他求情,言真意切。
“这个忙请县长一定帮。我是他娘的鸟蛋给夹住了。”
林奉成是人,不是禽类,且非雌性,他哪会下蛋。林奉成的所谓鸟蛋就是裤裆里那一对睾丸。谁把他的鸟蛋夹住了呢?宋惠云。这是个厉害角色。那一天在省城,徐启维告诉宋惠云不要跟醉鬼讲委屈,等林奉成醒来再“要”他。宋惠云心领神会,待林奉成酒醒,果然“我要,我还要”穷追猛打,搞得林总苦不堪言。林总嫖娼跟宋小姐何干?他有钱他好色一个“秘书”或者总办主任管得着吗?问题是宋小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秘书或主任,她还负责照料林总那支枪,她妒忌心强极了,不容他人染指,偶尔陪同擦枪。要说起来,林奉成家中另有糟糠之妻,宋惠云什么都不是,她再怎么妒忌,林奉成嫖娼这种事也轮不到她来管。偏偏她就要管,因为林奉成已经离不开她了,这女人早已从林总的床上坐到办公桌边,比老婆还要老婆,她要闹起来,对林奉成来说实在比老婆闹起来更为头痛。在省城那天晚上,林奉成醉中说她比不上那两个暗娼,“现在的小姐比以前小姐功夫好。”这句话把她说疼了。她哭着问徐启维“我算什么?”她要一个说法,该说法徐启维当然给不了,得向林奉成讨去,林奉成还不能不想办法给她一个。林奉成挺为难。鉴于《婚姻法》有所规定,林奉成无法援用楚人一妻一妾之古例,给宋惠云一个正式的小老婆待遇。林奉成也不想跟老婆离婚,因为其妻又老又丑,却明理顾家,扶老哺幼,林奉成自认为可以喜新厌旧却不能太亏欠她,且离婚牵涉财产、儿女和老人抚养等等问题,非常麻烦,不能干。因此宋惠云“我算什么?”的事林奉成自己也没法办,还得请徐启维帮助解决。
徐启维不觉笑,说:“行啊,我帮你。怎么帮?县政府发一个文件,‘经研究,任命宋惠云小姐为奉成集团林老板的二太太’?”
林奉成也笑,说县长别取笑。他知道他林奉成坏就坏在上边这张嘴,还有下边这根枪上,县长多包涵,没办法啦。他说他已经想到个主意,不能给个床上的正式名分,给个外边的虚名好了。几天前他到市工商联开会,向他们提出给宋惠云安排个常务理事。市工商联恰好也要换届了,正在考虑人选安排。林奉成本人除为本县工商联会长外,在市工商联还挂了个副会长头衔,已经干过一届,知道一些门道。市里主管部门的人说,这问题他们得征求县里的意见。
“请县长一定帮忙啊。”林奉成说。
徐启维表态:“市工商联人事安排关键是市里,他们同意,我们不会有问题。”
林奉成又说,宋惠云现在只是奉成集团的总办主任,一个企业中层人员,以这种身份当不了市工商联常务理事。因此要给她一个新身份。他准备在奉成集团旗下成立一家“奉成制冷储运有限公司”,让宋惠云当总经理,这事也请县长一定帮忙。
徐启维笑:“这你自己的事嘛,哪还要我下文任命?”
林奉成说,宋惠云想当这总经理,还非得找到县长头上不可。委任什么的当然是他奉成集团内部的事情,但是一家公司哪怕是家皮包公司也得有个地方挂招牌不是?奉成集团这家新公司号称“制冷储运”,至少也得有一个新冷库,一片新厂房,得有几个容大型冷藏车进出的停车位是不是?这些事不找县长他还找谁?
徐启维做恍然大悟状:“弄半天你讲的这个。”
林奉成哈哈笑:“县长怎么样,帮个大忙?接着谈?”
徐启维一摆手:“谈吧。”
县机械厂并购谈判因此重新开始。这一谈判在菜豆风波前中断,而后搁置多时,现在终于重新浮上前台。如此过程有如一对十分精明的中年男女谈论婚嫁,一波三折,充满了窥探和算计。为什么要谈?因为互有需要。为什么中断?因为双方差距太大。谈不拢就不谈,大家另觅相好行不行?不行,因为天造地设,彼此捆一块了,权衡利弊,互相可能都是最合适的。这就需要妥协。为了迫对方妥协有时需要一点压力,得弄出一些动静,例如闹一场菜豆风波什么的。但是风波一般都会伤人,包括伤感情,这就需要养一养,不能急着再谈,养好了再说,所以得暂时搁置。搁置当然只能暂时,为的是重新开谈,重新开谈需要一点气氛,一点氛围,所以要表现好一点,要乖一点,例如捐个八十万,以及帮着在上边美言等等。一旦氛围制造出来,便瓜熟蒂落。
这一次重谈跟当初开谈毕竟不同了,县长徐启维不好再作隐身人,得有点态度,否则具体谈判人员会不知究竟,无所适从。徐启维十分含蓄地改变了口气,他让县经济局拓宽思路,说,这个谈判的症结是职工的安置和他们的利益问题,你们可以有几套方案,原来那个作为第一方案,其他的作为第二方案,第三方案,尽量想办法达成共识。徐启维并不谈得太具体,他知道只要这么松口,那些人就明白该怎么办了。
在双方谈判重新开锣之际,有两位宾客如林奉成预告隆重光临:一位是市里统战部科长,还有市工商联一位干部。两位到县里公干,最后求见县长,因为本县书记已经荣调,县长全面主持为最高首长。徐启维立刻安排时间见了这两个人。两人告知来意,就是林奉成曾介绍的市工商联准备换届事,他们奉命了解有关人选的情况。他们有件事想单独跟县长谈。徐启维一摆手让身边的其他人员回避,心里感觉有些怪。
“看起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开玩笑。
是关于宋惠云的。来者说,有人反映宋惠云是林奉成的姘头,在老家兰州是无业人员,到本省谋生后,曾在省城当坐台小姐,卖过淫。据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她有张大学文凭,是假的,买的。徐启维听了便笑,说是这样啊!两人忙说,有关情况尚未核实,只是有人举报。徐启维表态说,奉成集团是一家民营企业,里边的人员不是国家干部,具体个人情况县里掌握不多。但是有一条,不管说谁有违法行为,包括卖淫或者搞不正当男女关系,都需要有确凿证据,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随意认定。这个宋惠云是否上过大学会不会那么重要?林奉成自己好像初中都没有毕业,这不影响他当奉成集团的老板,不影响他办民营企业,挣大钱并在市工商联挂副会长。目前看来,宋惠云是奉成集团里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比较有头脑,也比较能干,对林奉成很有影响力,这是不能否认的。徐启维说,他可以负责任地说,宋惠云在本县没有犯罪记录。以他观察,这个宋惠云作为民营企业人员,除了自己企业的工作,对县政府和各有关部门要求办理的事项也都比较认真。总的说起的是一种积极作用。
“她的老板林奉成本人早年曾有些劣迹,你们可能听说过。”徐启维说,“你们也没有光盯着那个对不对?毕竟不是公职人员。”
两人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林奉成的。
“有人反映他违法拥有武器,是一支冲锋枪。”他们问,“县长听说过吗?”
徐启维说,他听说过这件事,他到县里任职后还特地了解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违法拥有武器肯定是不能允许的。即使是知名民营企业家也不允许。林奉成这样的老板可以有钱,也可以有女人,但是不能有枪。这是一个法律问题,原则问题。不过这事也不能根据传言来确定。他曾亲自询问过林奉成,林否认自己有枪。据他了解,县公安部门曾就此搜查过,没有发现该武器。因此有关传言恐怕还只能归为道听途说。
两位市里人员告辞离去。挺快的,第二天林奉成就给徐启维打电话表示感谢。
“县长够意思。”他说,“我都听说了。”
“林老板消息真灵通啊。”徐启维笑笑道:“我讲的坏话也都给你传达了?”
“一字不漏。”林奉成说,“县长厉害。”
徐启维一边在心里骂他妈的,一边笑,说:“你那个宋小姐的文凭真是买的吗?”
林奉成也笑,说眼下什么都可以做假,婊子下边那东西都能让医生补得跟没让男人干过一样,别说一张纸。以前还有人说只有老妈假不了,现在也不行了,不是有试管婴儿吗?公精母卵配好,往不相干的女人肚子一种就能生小孩,所以老妈也能假。
“但是她的文凭是真的,她自己说,百分之百。”林奉成道,“县长打算派谁去调查?公安局还是教育局?”
徐启维说免了,不管这闲事。林奉成手下的人,林奉成自己相信就行。
“可人家不甘心当我的人,想当县长你的人,铁了心另谋高枝。”林奉成说,“女人就这本性,天底下的事全女人搞坏的。”
原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宋惠云什么人?她不光“我要”,接着总是“我还要”的。对林奉成的安排,宋惠云并不满足。“我算什么?”市工商联常务理事?这是民间的,最多叫群众团体,没什么意思。要有就得有一个真正的社会上承认的名分,像一些人说的,“有点含金量”的,至少也得有个县政协委员什么的吧?
林奉成说:“县长我怎么办?真是鸟蛋给夹扁了。”
徐启维笑道:“就这个啊?她没想要个含金量更大点的?比如一个县长?”
林奉成也笑:“大的留给我吧,别给她。女人翘得太高可不行,压不住。”
林奉成到此为此,没说他想要多大的。他的胃口大概小不了,恐怕超过了徐启维所能发话的范围,得从省长市长那里去要,这里不必多说。
林奉成再次提及刘省长,说领导交代了:“让你找他,他想听听县里情况。”
徐启维没多话,说:“好啊,谢谢。”彼此哈哈作罢。
6.
然后徐启维就当了奉成集团的名誉董事长。这玩笑是他自己开的。他说,不是他想当奉成集团的名誉董事长,是想借奉成集团来推动本县经济特别是民营企业发展。徐启维如此表白,是因为其时他和他领导下的政府官员们为林奉成林老板颇多费心。
县政府要开会,汇本县百余民营企业家一起到县城,坐着谈,同时组织参观,好吃好喝,共图发财。奉成集团是本县民企领头羊,此时此刻自然风光,但是自然风光不够,徐启维有意锦上添花,让林老板更火一把。首先还是那两项目,一是参观奉成集团,二是让林奉成发言,徐启维要求这两项目都做足文章,参观奉成集团要排好路线,把最好看的突出出来。林奉成发言要放在第一个,材料要搞得让人特别印象深刻。徐启维说:“林老板得讲几句正经话,别总是什么吃喝嫖赌抽的。”
林奉成对参观发言一类虚活不感兴趣,但是也不拂县长的好意。他说听县长的,他会让宋惠云起个稿,请县长派人审查,修改错别字,到时候他照稿子念就是了。
徐启维为林奉成安排了一个捐赠仪式,做为座谈会的一个项目,要让林奉成上主席台,举一个写有“人民币八十万元”的巨大招牌,让一位分管副县长接受该招牌,请全体与会人员和媒体记者们一起鼓掌。这笔钱将成为本县“民营企业创业基金”的第一笔资金,支持有关民营企业的创业。对此安排,林奉成欣然同意。
“可县长不能光玩虚的啊。”他并不满足,另有要求,“这么多钱,出得我肚脐眼都痛,县长也得给点实在的好处嘛。”
他说的还是并购县机械厂的事项。他提出借这个机会把谈判一举敲定:“这事拖得够长了。县长发句话,帮个大忙,给奉成集团添一点热闹嘛。”
并购县机械厂一直是林奉成最操心的大事。县经济局等部门同奉成集团重开谈判之后进展很快,徐启维授权谈判人员在原来职工安置问题上采取灵活态度,谈判人员便从原定第一方案上后退,提出第二、第三方案,逐渐与奉成集团的方案接近。但是徐启维按兵不动,不让形成最后谈判意见,因为机械厂一些职工听到风声,结伴上访,强烈要求县政府保护他们的权益。徐启维认为这件事比较敏感,一定要稳妥处置,因此不最后拍板。林奉成却有些等不及了。
徐启维斟酌再三,说:“这样吧,我看可以先签一个意向书,正式的协议等职工安置方案确定之后,再按程序办。”
于是座谈会另加了一个签约议程,考虑到县里的会议不好只一家露脸,县经济局特别又找出几个民营企业签约项目,准备一起进行。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奉成集团这个项目,尽管只是意向,却已显出大局底定,先声夺人之相。
林奉成非常高兴,说奉成集团这回热闹了。徐启维说:“光热闹吗?不够。”
该县长又为奉成集团办了件大事。
那一天徐启维到省城开会,特地上门去拜访了副省长刘泉华。刘省长曾捎话让徐启维找他,想听听县里的情况,这对徐启维当然是个机会。由于省长公务繁忙,几番联络,直到这一次徐启维赴省开会,才荣蒙省长欣然接见,跟省长谈了二十来分钟。而后徐启维在省城又多呆了两天,其间再次前往刘副省长办公室,然后才驱车返县。
途中,宋惠云的电话就追踪而至。
“先预祝县长。”宋惠云说,“升官的时候请吃饭别忘了我。”
徐启维说宋小姐当总经理了,先请客。宋惠云说县长,有一种人叫做有贼心没贼胆,叫人请客,到时候怕是不敢来的。那天不是吗?一看不对眼睛就往天花板翻,光怕上边叫人安了探头,那一回我真是看透了。难道徐启维县长真是这么不容易,不光上面的耳朵有点毛病,“下面”也落下些毛病来了?
徐启维说如今当县长没毛病还真是不容易。不是“首长更黑”吗?他问宋惠云找他什么要事。宋惠云说,林奉成已经得知徐启维拜见刘省长的消息,知道刘省长有一个重要批示,林奉成想知道县长何时回到本县,准备立刻找他。
徐启维说:“别着急,到了就通知你们。”
“县长总这样,藏头露尾,让人心痒痒受不了。”宋惠云笑道,“我天天就盼着县长当书记,让我也沾点光,可也怕您到时候忽然把头一扭,一句好话都不听了。”
徐启维道:“宋小姐可以打电话嘛。”
她大笑:“可我忍不住还是喜欢看看县长的耳朵。”
她说这个县里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般热爱县长了。不信?有谁知道县长的耳朵怎么回事?都说县长因为早年的一次车祸耳朵受伤,其实根本不是。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县长的耳朵在两岁那年就坏了,不是车祸,也不是吃四环素搞坏的,是亲哥哥用手枪打掉的。县长这位哥哥眼下是个旅长,从小喜欢玩枪。当年县长家里有枪,是把手枪,县长的爸爸是个大官,那年头大官都配手枪,那手枪就放在家中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一回县长的爸爸开抽屉忘了锁,大儿子偷出手枪玩,朝小儿子头上放了一枪,没想到枪里有子弹,砰一下血肉横飞。这一枪可厉害,只一响打出了眼下两个大官,一个旅长,一位县长,还都不歇气地在往上长。为什么会呢?早说过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县长的耳朵就这来历,对不对?
徐启维哈哈大笑,说宋小姐是会打听,还是会编故事?破耳朵这么好玩?宋惠云也笑,说凭良心讲,县长的破耳朵的确不是太好看。她为什么那般留意呢?不是因为耳朵,是因为枪。县长不是说过吗?林奉成那样的老板可以有钱,也可以有女人,但是不能有枪。这样说不是挺霸道的吗?为什么只能县长有?老板就不能有?她觉得这里可能有些奥秘,于是就更认真地打听,这一打听就明白了。
“这枪该是你们家的。”她说,“别人家不能有。”
“认识提高了。”徐启维说,“好。”
“我知道县长其实很不高兴,因为不喜欢我猜中心思。”她大笑,“其实县长何必当得这么不容易?人家也不都这样嘛。您对我好一点,别总想着把我一枪打死,我能替您办很多事呢。我可以帮您整容,担保您的耳朵完完整整跟新的一样。您要是不凑巧‘下面’还有些不好说的毛病,交给我处理,我能行,真的。”
“肯定‘拿下’,是不是?”徐启维问。
“又来了!”她大叫,“吓死我了!”
收了电话,徐启维自嘲,说宋小姐装疯卖傻这么亲切,不是讲情话,纯属淫词了。这个县里,从上到下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徐启维说话,偏偏就这个宋惠云敢。正着说反着说,哭着说笑着说,特别会来事特别善解人意的样子,还挺有内涵:县长真好啊,县长真不容易啊,县长让人民服务服务吧。最后什么?“拿下”,了了。
回到县城,林奉成已经端坐在县政府办公室里,静待县长到达。
他说:“真是太感谢了县长。”
徐启维从刘泉华副省长那里要来了一张纸。他在省城多留两天就为了等这张纸,并非利用省长想听县里情况汇报之机直接谋求个人职务升迁,如同宋惠云所暗示一般。徐启维听说刘泉华副省长喜欢写字,书法挺好,特意找他,也不好郑重其事要题词,就求点墨宝。徐启维说,县里计划近日开民营企业座谈会,准备编写一本专题画册推介优秀民营企业和企业家,盼望老领导能够手书一些意见,做点指示。刘泉华省长倒不推辞,问:“写什么好?”徐启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单子供领导参考。两天后,刘副省长的秘书通知徐启维来取走省长的墨宝。省长写的是:“要更多的奉成集团,创更快的经济发展”。省长字体稳重大方,用语直截了当,褒扬勉励跃然纸上。
徐启维让林奉成看了刘泉华省长的字。他说,他建议省长提及奉成集团,一来加强针对性,二来这一家民营企业在本县确有代表性,省长把他的建议听进去了。徐启维让林奉成把刘副省长墨宝里“奉成集团”四个字描摹下来,放大,做成金字招牌,以此替换以往奉成集团的旧招牌,该旧招牌出自本县中学一位教员之手,字体花俏,却十足匠气。徐启维说,县里座谈会召开那天,要先在奉成集团总部举行揭牌仪式,把刘副省长手书的“奉成集团”招牌隆重揭示,将其视为奉成集团上升进入一个新平台的标志和象征。然后再安排其他活动。林奉成心悦诚服。
“县长大手笔。”他说,“服了。”
“你说,这算什么?光热闹?”
“不止热闹,是大喜。”林奉成说,“谢谢县长。”
半个月后,座谈会召开,时逢吉日,奉成集团好一番风光,当日所有的活动项目均圆满成功。晚间,与会百余企业人士欢宴,徐启维县长依照其诺言,没叫林奉成出一分钱,所有开支悉由政府支付。酒席中,一些与林奉成相熟的大小老板借酒叫阵,都说林奉成林菜豆你小子不够意思,这一番热闹还不都为了给你长脸?你让县长操心不够,还让他出钱?你看徐县长多大度!要轮到我们当县长,准把你按在地上,剥你的裤子,用那把水果刀当场阉了你,看你小子神气!林奉成这时也喝多了,他向徐启维拱手做揖,做慷慨状:“县长,不好意思,这一餐算我的好吗?”
徐启维说不必了,但是有件事还得请林老板考虑。
他把林奉成拉到一边说了事情。是机械厂的事。他说,意向书今天签了,挺好,正式的协议最好尽快完成。这件事的关键是职工安置方案,他仔细考虑了,三个方案各有特点,还是第一方案比较合适。政府应当保障职工权益,奉成集团也还能承受,按第一方案办理,从长远看对奉成集团可能更有利。希望林奉成认真考虑。
林奉成笑:“县长你以为我喝醉了?我清楚着呢。”
他说这事不行,他不给那些人买单。但是他愿意为县长干其他事情,例如出今天的酒钱,还有其他县长要他做的,包括不太好做的,都做。因为他感谢县长。今晚他要放几门炮,为奉成集团的大喜,也祝徐县长指日高升。
他打开手机按了个键。
片刻,到处炮响,轰隆轰隆无比热闹。林奉成又用他的传统方式庆贺奉成集团的喜期。徐启维微笑着,凭息静听,心里竟在隐隐期待,等着某一个特别的声响。
它居然真就响起来了:“砰砰砰砰砰!”
桌上人一起大笑。说:“林菜豆的连珠屁!”
十分钟后,一个电话打到徐启维的手机上。
是县公安局长。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当场缴获!一支冲锋枪,还有子弹。”
这天晚上,本县公安干警奉命秘密行动,分若干分队,事先控制了县城几个重要地段。在县城西山脚突起枪声时,附近一路干警直扑现场搜查,黑暗中发现山下林子里有动静。干警们包围那片林子,其他分队干警跟着先后赶到现场,在林子里查获被丢弃于地的冲锋枪一支,还有子弹若干。
“人呢?”徐启维问。
“弃枪逃跑了。”局长说。
7.
林奉成在协议上签了字,他骂了句粗话:“妈的,剥得只剩一条裤衩。”
县机械厂并购案尘埃落定。职工安置按第一方案确定,权益得到保障。协议签字后县城里流传一个笑话,说活该林菜豆骂娘,人家不是只剩一条裤衩,是裤衩里只剩一丛乱毛加两个蛋,他那支枪已经没了,不知去向。
不久,新任县委书记来到本县,这位书记很年轻,原在省里一个重要部门当处长。县长徐启维主持半天,功亏一篑,他心里有数。事情本来好像不必弄成这样,但是没有办法,徐启维老有一个感觉叫“他妈的”,要是不想有这么个感觉,就得承受代价,因此必须心甘情愿。新书记到位后,徐启维陪他调研。奉成集团当然是要来的,徐启维亲自带书记上门,笑眯眯喝冰镇可乐,帮着介绍情况,对林奉成多有夸奖。
事后宋惠云打来电话,说:“县长您饶了我们吧。”
徐启维问:“这又有什么不对的?”
宋惠云说县长带书记上门,满口夸奖,弄得林奉成坐卧不宁,不知道县长在想些什么。看看,徐县长就这么厉害!她说这一回真佩服,原先只看徐启维想方设法帮奉成集团筹办大喜,以为他打定主意要当名誉董事长了,哪知道根本不那么回事。县长是一手扶一手制,后边另有安排。县长还特别拿得起放得下,该忍强忍,该干敢干,不为半空中一顶乌纱帽所诱所累,不受制于人,不怕别人说坏话,肚量大得跟宰相一样。相比起来林奉成太没劲了,彻头彻尾一个土财主,狡猾有余,底气不足,一门心思只在钱罐,总想尽可能多地往自己的罐里塞钱,哪像县长心里装着全县人民。宋惠云说她正在考虑离开本地另谋出路,只是她舍不得县长,她总在想念县长的耳朵。
徐启维笑,说宋小姐,你们林老板就在一旁吧?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话。宋惠云便夸张地叫,说县长您不是人,您是孙悟空!您的眼睛那么毒哇?但是这一次您没看准,林总不在这里,他躲起来了。他说那个徐破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听说我要给您打电话他就往洗手间里跑,总怕您那些警察没完没了。徐县长您太平易近人,也太凶恶了,我们林总怕过谁啊,省长都不在话下,怎么让您搞得老鼠见了猫似的?
宋惠云打电话来,当然不是真真假假要跟徐启维如此瞎扯,她有事情。她说,奉成集团打算立刻动工拆除县机械厂的旧厂房,投建新厂区。按老套子,准备搞一个开工仪式,请书记县长光临。宋惠云说,林奉成吵吵嚷嚷说让徐县长剥得只剩一条裤衩,其实要真无利可图,他哪会在协议上签字?不管谈判怎么曲折,终究谈下来了,开工图个吉利,大家都高兴最好。林奉成说,别人管他娘的,县长一定要请到,没请到就一句话:开除,让宋惠云找县长讨饭去。如此凶恶的一个县长,倒让林奉成五体投地了。宋惠云说:“县长,我这么崇拜您,您千万别害我失业。”
徐启维说没问题,一定去。该办的要办,该扶的要扶,事情当然得这么来。
宋惠云说谢谢县长。她早跟林奉成说过,凡跟徐县长有关的事,交给她准没错。别的人搞不定县长,她搞得定,看看这不又“拿下”了?林奉成要是早听她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了,起码多留一件背心,哪会只剩一条裤衩。
徐启维笑:“宋小姐还是这么有把握啊?”
她也笑:“我哪敢啊。我就是比较热爱县长,知道徐县长跟人不一样,特别好,特别不容易。我还知道现在跟县长不能玩枪,枪是县长你们家的。但是可以先跟县长玩玩嘴嘛。县长特别喜欢听好话,因为耳朵不好。我最会说好话啦。”
徐启维大笑,说:“好。”
那时他看到窗外飞过一只鸟。他不禁自嘲说,哪里光是县长不容易,那鸟不是?飞来飞去挺快活,可免不了有人想它,“热爱”它。怎么热爱?拿枪打,吹口哨哄,撒花生米诱,使钱买。不行了咱们就夜里掏窝,把它“拿下”。所以真是挺不容易。
金
粉
1.
马越有一句名言,叫“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这句名言有抄袭之嫌,脱胎于本地民间格言“粉得擦在脸上。”马越只是反过来说了。人们一般认可擦粉于脸,包括所谓“往脸上贴金”。没有谁主张把那些东西用于屁股,唯马越独树一帜。
马越不是一般人,他是县长,男性。他这种领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是要出入各种场合,应注意公众形象,也应掌握分寸,着装要整齐,头发要梳理,涂脂抹粉却是不宜的,不管那粉是擦在脸上,还是在屁股上。这里边的道理可以一直讲到县情国情,地方风俗民族文化上去,不难理解。县长马越对此相当清楚,他从不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不管其色纯白,或者金黄。马越所谓“擦粉”纯为比喻。
有一天晚间,马越在他县宾馆设宴款待外商,外商为两位美籍人士,一男一女一对,男子深目高鼻,是标准老外,女子则是纯种华人,与马越治下宾馆上菜跑堂的小姐人种无异。俩外商跟马越是老熟人,马越管老外叫“史密斯先生”,管女子叫“苏珊小姐”。史密期先生个头魁梧,体态臃肿,像一般老外一样很难估摸年纪,说他五十也像,说他三十也成。苏珊小姐看起来比较清晰,薄施脂粉,天生丽质,也就三十来岁模样。史密斯先生在当晚的宴会上有些多余,相当于县政府办公会上的列席人员,他汉语很一般,也无须发言,席间只苏珊小姐同马越诸君谈笑风生。欢宴结束时大约晚上八时,客人即动身,连夜返回省城。送行时,客人的奔驰车滑到门边,宾馆门僮跑过去拉开轿车右后门,请苏珊小姐上车,小姐上车时微微笑了一笑。
马越让大家别走,扭头让后边的一个人到前边来。他问:“看到苏珊小姐表情了没有?你知道她笑的什么?”
被诘问的这位是年轻人,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科长,接待一应事务均归其管辖。他被县长问得发懵,脸上全是窘困。他说他在后头,没留意苏珊小姐怎么了。
马越说:“就你这门僮。你看他动作。”
他说,刚才门僮跑过来为苏珊小姐开车门,那动作太生硬,不像是请客人上车,倒像是刺客冲出来开枪。这还行?不把客人吓死?门僮为客人开车门,也不是仅此一个动作,应当在开车门的同时,把自己的一个手掌遮在车门框的顶部,掌心向下,以防个头较高的客人不小心把头撞到门框上。个头较小如苏珊小姐这样的客人虽然上车时一般不会撞头,门僮也应用手护住车门框,表达尊敬和关切。这种礼仪细节电视上常有,细心一点就能注意到,例如西方七国首脑会议的镜头,轿车一辆辆过来时,注意到车上首脑们是怎么上下车的吗?
“赶紧培训,给你一星期,给我弄好点。”马越交代那年轻主任。
小主任诺诺连声,说他马上到市里大酒店去联系,让他们来个教练帮助培训一下。马越一听就摇头,说市里不行,市里大酒店那些门僮虽然不像刺客,至多顶个木头人,没几个像样的。要学就得学上乘,不要跟着歪嘴和尚念歪经。
“取法乎上,懂吗?”马越说。
小主任没有县长的水平,他不懂古人云。马越也没强属下之难,即再加引深。马县长说,一些单位联欢会上常有一种观众互动游戏,叫“模仿秀”,挺简单,就是随便抓几个观众出场,让他们背向而立,让第一个人表演一个动作,让第二人学,再让第二人模仿给第三人,第三人模仿给第四个。观众们会发现一轮轮模仿中动作不断变形,以至跟最初几乎两样。所以应当直接向上取法,不要间接学于末流。马越当即指定,要主任与省国宾馆联系,请他们派员指导,或本县派人前去学习。他说,国宾馆老总他熟悉,尽管跟老总说,是马县长请他们帮忙的。
“只给一星期。”马越说,“庆典那天,别让苏珊小姐再笑。”
马越如此注重细节,要求一个县宾馆的门僮除了制服齐整,能够站得笔直,还得掌握并熟练使用西方七国首脑会议接待人员的动作,似乎过于讲究,近乎苛求。但是他就这样,一向如此。一星期后恰逢农历端午,马越这里有件大事:县里假新落成的县城“水上公园”举办首届龙舟竞渡节及相关招商、经贸活动,届时除前来洽谈的客商外,有省、市领导隆重光临。这种事办得好大家脸上有光,办不好个个灰头土脸,因此马越格外操心。马越所谓“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限定的是“有时候”,绝对不是说所有的粉都得往屁股上擦而弃脸面于不顾。
马越当县长的这座县城西郊有一条河流,从城边蜿蜒流过。河西山地起伏,河东一马平川。民谣称“城东金,城南银,城北牛屎,城西苍蝇”,颇具概括力。该县城东有一条国道自北向南穿过,人来人往特别热闹,本县为数不多的几幢高楼都集中于此,一向为县城之脸面。城西地势坡坡坎坎犬牙交错,满眼老屋,旧檐烂瓦黑压压一片,是另一番景象。穿过城西的河流在该县民间不称河,称“大肠”,因弯曲、流水不畅、河水混浊不堪。这条河道实际已成县城十数万百姓的公共下水道,负责本城各种生活和工业污水的排泄,其功能类同于人类的消化道后端。由于淤积严重,该大肠有大片河滩出露,河滩上杂草丛生,垃圾遍布,是本城蝇、虻、蚊诸多害虫的理想栖息繁殖地,其恶劣程度令百姓怨声载道,让历届政府异常头痛。马越任县长后,千方百计彻底整治了该大肠,在上游、下游各修建一座水坝,将流水拦控于城西,有效提高水位,使大片荒滩、垃圾场淹于水下,形成一片开阔的人工湖,臭水河变成了水上公园。困扰本县县城十数万百姓的一大生态难题从此破解,城西环境得到根本改变。
当初,城西改造方案初露端倪之际,人们都说县长发烧了。大肠当然应当整治,搞什么水上公园就没谱了,有必要吗?这种事没有一笔巨款哪办得成?如果县财政钱多得没处扔,别说在臭水河边搞公园,在天上银河里搞都成,没人有意见。但是偏偏财政困难得很,搞了这个就没了那个,把钱胡乱扔在水里,不如给县中学盖一幢教学大楼,或者给县医院盖一座门诊大楼。有人说如此年轻有为这般精明强干的马县长怎么会看走眼呢?城西什么地方?大肠,县城的屁股。粉应当擦在脸上,哪有往屁股上抹的?历朝历届,哪一任官员都在城东下功夫,那儿干什么都行,百姓看得见,领导也看得见。城西不同,谁会特意跑城西看屁股去呢?
于是就有了马越那句名言:“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这人敢为人所不敢为,你让他别把粉往屁股上擦,他偏要那么干,居然还擦得屁股强过脸面__一年多后水上公园落成,龙舟竞渡节于园畔举办,人们才明白马越确实不同凡响。
这一次庆典办得非常成功。贵客盈门,高朋满座,来了许多各级领导。庆典内容丰富,龙舟赛,文艺演出、焰火晚会之外,有各式经贸签约仪式,还有多个重点建设项目隆重剪彩,领导和百姓都有事可干,满眼新鲜,愉快而充实。庆典成功还表现在许多细节,包括训练有素的宾馆门僮的举止上,最令人难忘的却要数昔日大肠的景致。时值初夏,水气充盈,新建人工湖浩大水面水波荡漾,可容数十龙舟驰骋,远处青山,近处城廓,天上云彩,都在水中飘摇,别有风光。虽还只是初步治理,离尽善尽美还有相当差距,却也称得上成效显著,当年盛产苍蝇号称“大肠”的臭水河已经不见一丝踪迹,略略夸张一点,用人们熟悉的形容语汇表扬,叫做沧桑巨变,换了人间。
那一天,龙舟大赛热火朝天之际,充任现场总指挥的马越忙碌于主席台,在省市宾朋各路客商之间,忽然县政府办综合科长小陈挤到他身旁,一脸的紧张:“县长。傅主任,傅主任打电话找您。”
主席台上声音嘈杂,马越没听清:“谁?副主任?哪个?”
“市里的傅主任。傅,傅。”
马越点点头,明白了。他交代小陈先回电话,说他现在在水上公园庆典大会现场,抽不开身,忙过了会立刻打电话去。
小陈是马越的秘书,他知道轻重。不管多忙,凡涉及市里傅主任的事情,都必须在第一时间里报告马越,这是规矩。马越如此当真的这位傅主任叫傅东山,曾为市领导,当过副市长,后为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现虽已退休成为平民,习惯上人们还以旧日主任之职称之以表尊敬。马越跟这位傅主任关系特别,这人是马越的老上司,马越前妻的父亲,用民间通俗称谓,即马越的岳父,准确点应称前岳父、或者原岳父。
当天晚上,十点来钟时间,马越忙完当日事项,安排好第二天的日程后,连夜启程赶往市区,上门拜见前岳父大人。马越那个县与市区相距不远,交通便利,也就半个来小时路程,他知道傅东山的生活规律,不到十二点不会上床,因此连夜赶来。傅东山住市机关宿舍大院一座小楼东侧,于马越为轻车熟路。
傅东山在会客厅里见了马越。马越管他叫“主任”,给他带了一小袋礼物,是傅东山爱喝的茶叶。马越还问了一句:“小嘉睡了?”傅东山说:“睡了。”
小嘉是马越的女儿,大名马嘉,小嘉是昵称。女孩六岁,住傅东山家,由外公外婆照料。几个月后,将入学成为一年级学生。这一晚傅东山找马越,与马越忙碌不堪的庆典,以及他的得意之笔水上公园无关,傅东山要谈的就这孩子。
“小嘉要上学了。”傅东山说,“我考虑给她改改名字。”
傅东山是有意说得含蓄一点。事实上他考虑的不是给外孙女改名字,他要改的是姓。他准备让外孙女不再姓马,从上小学那天起改为姓傅,从此称为傅嘉。
马越笑了笑,表现沉着。
“爸,有必要吗?”他说。
这次他不叫主任,改称“爸”。他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一点看法。
“你是孩子的父亲,这事要经你同意。”傅东山说,“我看有必要。”
傅东山就这样子,一点不含糊。马越清楚。
“挺突然的。”马越说,“容我考虑一下?”
“可以。”傅东山一摆手,再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的。”
马越告辞。走前他上楼去女儿的寝室看了看。房门没关,灯已经熄了,孩子睡得正熟,卷着小被单黑糊糊侧卧在小床上,脸面看不清楚。马越没吵她,悄悄走了。
返回县城的路上,马越板着脸一声不吭。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傅东山的那句话:“你知道我的。”这句话的含意非常清楚。他是在告诉马越,他提出这个要求不是心血来潮,他是打定主意要办。他打定主意的事,没有谁能让他改变。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想办的事情办成。他是什么人?孩子的外祖父,孩子母亲的父亲,他还是市里的老领导,前副市长、人大副主任。另外他还是马越的老上司。
还有谁比马越更了解傅东山?
2.
十多年前,马越大学毕业,时年22岁。
马越读的是省里的师范大学政教专业,该专业的培养方向主要为城乡各中学的政治教员。毕业在即,同学及家长们四出奔走,谋求好的工作安排,马越一动不动,听天由命。那时候师范类学生还属计划分配范围,毕业生找一个工作不成问题。但是工作岗位仍大有不同,进城里中学或者下乡任教,进重点中学或者一般学校,在家庭附近或者远隔崇山峻岭,都直接关系个人生活及发展,可容大家努力奔走。马越没有参与这项活动,不是他胸有成竹,是他没有路子。马越学习成绩上乘,是系学生会的副主席,原本可能留校,不料学校压缩指标,主要收研究生,马越没能排入,只能先返乡工作,再做打算。马越是城市平民家庭出身,没有多少社会关系资源可供利用,只好看人家热闹,自己袖手于侧,无所事事。
有一天,校学生处一位老师拿了一份名单,抓马越当差。老师说,马越家乡来了一个政府官员,要在学校找几位本市籍毕业生开座谈会,了解大家就业愿望和想法。老师给的名单上列有十多个名字,是来宾开的。那天老师忙,没太多时间,要马越帮他,按图索骥通知名单上的人到会。说:“都你们老乡,全认识吧?”
马越看了看单子,说:“差不多。”
“你也参加。”老师说,“帮助招呼一下。”
“没我名字啊。”马越说。
“我会跟他们说,加你一个。”老师说,“座谈嘛,多一个怎么了。”
第二天下午那些人来了,一共三位,为首一位中年人,职位为市政府副秘书长兼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另两位随员是科长,都年轻人。主任按名单念名字,请念到名字的人站起来,如此验明正身。有两个人没有到会:一位女生生病住院,一位男生家有急事,回去了。都是马越为他们说明。主任即指着马越问:“你呢,你谁?”
马越说他叫马越,政教系的。主任看他的单子,没找到马越的名字。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赶紧凑上前,小声叽咕几句。主任才点头,让马越坐下。
这位主任就是傅东山。那一回他们说是开座谈会,其实是来看人,差不多就是来面试的。这位主任领导的单位为市政府直属机构,承担一些政府文稿的撰写、审定、修改工作,想从本届大学毕业生里挑几个素质好的培养为笔手。市教育部门给他们开了份初选单子,傅东山带人到省城学校,要亲自看一看,听一听,确保选人合适。
那天他们让各位毕业生介绍自己的情况,还有回乡工作的想法,话题很宽泛,怎么谈都行。他们还给每个人发一张稿纸,让他们把自己的简单情况写一写,包括家庭成员、学习成绩、有何特长、得过什么奖励以及联系地址等等。傅东山一边听毕业生谈,一边翻看收上来的那些纸张,有时插话问一些情况。轮到马越时,傅东山看看他那张纸,抬头看马越一眼,低头又看了看那张纸。
“你会演戏?”他问。
马越说他在学生会里管这块,组织过学生戏剧节,编导和演过小节目。
“字挺好。”傅东山又问,“练过书法?”
马越说他没专门练过。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总说,字是人的脸面,字写得好就是脸面有光,受用一辈子。所以他比较用心。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马越说,他父亲在一所小学当教师。母亲无业,家庭妇女。
“你很听父亲的话?”
马越笑了笑,说小时候不懂事,也偷懒,父亲一看他不认真,写字潦草,会处罚他,常用母亲的毛线针打他手心。所以他的字是父亲用毛线针打出来的。
傅东山没再发问。座谈会结束时,学生们起身离开,傅东山跟他们一一握手。轮到马越时,他把手一招,要马越等一会儿。
“你把这拿走。”他和颜悦色道。
他把马越写的那张纸退还马越,上边记有马越的个人情况。当天其他毕业生交的纸条则全部留下。马越心里一沉,脸色白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出的错。
这一年,被挑选进入市政府研究中心的毕业生仅一个,就是马越。马越是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毕业生里唯一一个不在名单者,偏偏预定名单上的人全部落选,唯有他这个意外进入者被选中。对马越而言,这个机会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
后来,办公室的时间坐够了,事情会做了,人也熟了,那时马越才偷偷问他的科长,说那一回的座谈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最后挑中的会是他?马越的科长是当时跟着傅东山到学校挑人的两位随员之一。他证实说,本来确实是没打算要马越,因为他一开始就未列入名册。进入名册的人的档案,他们事先都看过了,马越没有,所以不可能要他。傅东山对马越的态度非常明显,一般情况下,即使没打算要,他们也不必有什么表示,到时候没有就是了。傅东山不是这样,他有意做一个明确的姿态,把马越写的那张纸条抽出来退还给他。马越在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出局了。
“连我们都有些搞不明白。”科长说。
当时傅东山曾让两位随员谈谈印象,要求他们对参加座谈会的几位毕业生逐一发表看法,同时提出建议,看挑选哪几位比较合适。科长在建议时提到了马越,说这个人看起来挺机灵挺聪明,有点头脑,还挺活跃,好像不错。是不是补充了解一下情况,看一看他的档案,了解一下写作方面怎么样?傅东山没有吭声。
后来傅东山问了一个问题:“注意到那小伙子写的字吗?”
两个科长面面相觑。
“要看进去。”傅东山说,“这人不要。”
他也没多说,就此作罢。
最后,还是傅东山自己改变主意,决定挑选马越。傅东山说了一句话:“丢了有些可惜。”好像该马越是一只可以用来装饭的薄瓷碗,造型满精巧的,只是入窑烧制时火候有些问题,烧得略有走形,用嘛不太完美,扔吧又还能用,可惜了就别扔,留着用吧。当时他们挑中的人选有两位,马越,还有一个女生。后来该女生因男朋友关系留在省城工作,只马越拿着人事部门开的派遣单进了政府办公大楼。当初被傅东山退回的那张个人简介早已不知去向。马越记得自己写得十分用心,想引起注意,标题用大字,美术体,正文用楷书,签名用草体,弄得一张现场急就的个人简介有如精心创作的参展书法作品。马越字写得好,从中学到大学,总为班里出墙报,他对自己的字很有把握。他没想到这张个人简介不只让傅东山印象深刻,还差点断送了自己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那张纸上有什么东西会令傅东山印象如此不佳。
这样的领导让马越不免心中发毛。马越最终是傅东山挑中的,如果没有他,马越的命运和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马越当然心存感激。但是也另有一种感觉,叫“敬畏”,特别地敬畏,敬而远之,因为畏之。在市政府研究中心里,马越同傅东山隔得最远,一个资历最浅的小干事与主任之间,隔着资深干事、副科长、科长和副主任等等所有层次,马越却总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穿透这所有层次,从高处直射下来,让他时常坐卧不安。后来马越常想,这道目光就像当年父亲手中的毛线针,不时让他感受一点疼痛,也许竟是这种疼痛成就了当年他的一手好字,以及今日的一番作为?
马越从一开始就干得不错,颇受科长称许。他工作很用心,悟性特别好,非常知道分寸,优点很多,最常受到表扬的还是一些细节,一些常让年轻人忽略的小事:那段时间里,市政府研究室里,每天第一个上班的几乎都是他,等其他人到达的时候,办公室的地板已经扫过了,桌子椅子已经抹过了,茶盘茶壶茶杯已经洗干净了,开水也已经打好了。所有这些都是马越干的,如果以擦粉形容,这些粉都不怎么起眼,琐细之至,但是一丝不拉全都擦在了脸面上。
可他在傅东山那里总撞枪口。
有一次,省里一个检查组来本市检查工作,马越奉命草拟一份情况汇报。这类材料是大材料,得费很多脑筋。马越写得很投入,自我感觉不错。材料脱手后,通过科长、副主任一层层审查,一次次改过,最后到了傅东山手里。傅东山看完后直皱眉头,说:“这谁搞的?小马?”
副主任说是那小伙子,文笔不错嘛。
傅东山说让他重写。告诉他,少用形容词,能够删的全部删掉,自己删。
马越很沮丧。他也感到特别奇怪,不明白傅东山怎么如此厉害。类似公用文字不管如何用心差不多总是千篇一律的,居然傅东山就能从中看出某马越的马脚。
另一回是个下午,科长让马越送一份文件给傅东山,马越去了傅东山的办公室。那天傅主任独自低着头在办公桌边看材料,马越进门后没敢打扰他,一声不吭,悄悄把拿来的文件夹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开,傅东山头也不抬就喊住他。
“小马理发了?”
马越连忙回答,心里止不住惊叹。傅东山居然头也不抬头就知道谁进来了。马越中午刚去理发,稍微美容一下,用了定型胶。傅东山一定是逮着了他头上那股味儿。
傅东山抬头,眯起眼睛看马越,问了句:“你那话怎么说?金光闪闪?”
马越不禁发窘。几天前市政府办团委搞演讲比赛,马越演讲得了个奖。马越演讲的题目叫《是金子终会闪光》。大意是有年轻干部认为在办公室当小干事抄抄写写,才能都被埋没了,这种看法不对,一粒金子无论丢在哪里,都会在那里闪光。演讲比赛特邀有关领导参加,傅东山去了,还记住了。
“稿纸是自己写的,还是哪抄的?”他问。
马越说是自己写的,参考了杂志上的几篇文章。
“工作、做人都要扎实。”傅东山说,“不要总考虑那个金光闪闪。”
马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主任怎么搞的?干嘛总盯着?我没说错嘛。
3.
细究起来,马越对擦粉的种种认识,包括所谓“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的说法略有来历,与其家庭有关。马越出身底层,父亲是市郊小镇一位小学教师,母亲来自农村,家庭妇女。如许多乡间妇女一样,马越之母爱好听地方戏,相当痴迷。马越尚在襁褓时,就被母亲抱着进入本地地方戏追星族里,马越家乡小镇建有一个戏台,供各类草台班子唱戏,非常有益于培养和增强戏剧爱好。后来马跃粉墨登场在大学里组织学生戏剧节实有渊源。马越从小对戏台子有感觉,知道那个作秀、模仿和微缩的场所能把一个社会演绎其中,大至宫廷政争小至沿街乞讨许多事情,数千年时光均能浓缩于舞台。是什么让一群普通戏子变成了皇帝、皇后或者别的什么人物?是化妆,服饰和那些脂粉,当然还加上表演。马越知道擦粉是化妆的最后一道工序,一张涂满油彩的脸未经处理即暴露于强光,会显得粘乎乎油腻腻非常死板有如市场肉摊案板上的猪头肉,那绝对上不了台面。但是只要用一块粉扑往脸上那些油彩扑一层粉,再用细毛刷把粉屑拂去,一张脸就会顿然生动,红是红白是白,又鲜又嫩。这就叫擦粉,这道工序无论如何是少不了的。
马越进市政府当干事的第二年,领导安排了一件事:国庆节期间,本市第一中学校庆,让马越参与组织有关校庆活动。校庆本是学校自己的事,通常不必政府机构介入,到时候几位领导出场以示重视就成了。这回不太一样。市一中是省重点,建校已经八十年,无数桃李遍布天下,其中多有名人。答应返校参加活动的校友中,有清华的教授,留美的博士后,大公司的老板,还有本省的现任副省长。因此该校庆受到领导的关注,一位副市长亲自过问,从政府办和研究中心各抽一个干部到学校帮助,马越为其中之一,身份类似于“特派员”。事情不大,别的年轻人可能不当回事,甚至感到麻烦,马越却认为自己面前出现一个可供表现的舞台,格外来劲。介入这项工作时已入八月,活动框架早已形成,让马越有所作为的时间并不太多。
马越一眼看中了校庆开幕式的第一个环节。庆典安排在国庆节,升国旗、奏唱国歌仪式自然当先。这件事对学校而言简单,因为每周都做,不是新节目。全体立正,奏乐,绳子一拉,国旗升到旗杆顶,仪式便告结束。马越却不认可,他说,光老套路不行,要有新样子。他让大家去看中央电视台播的升旗仪式,说咱们为什么不能学着做?全校上下都说小马干事有些发昏了,电视里那面国旗飘什么地方?北京天安门广场。咱这哪里?地方中学操场,能比吗?马越说,这事我来,把人派给我就行。
学校给马越派了个老师,叫吕珍,是个姑娘。小吕老师个矮,但是模样可人,总笑,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高三毕业生大不到哪去。一问,果然年纪很轻,比马越小一岁,几年前大专毕业,分配到本校教初中外语,同时当校团委书记,校庆升国旗仪式由她负责。小吕老师年轻,年轻人容易沟通,听马越谈设想,听着听着她的眼睛就眯起来了,脑袋情不自禁往一边倾,跟向日葵似的。她说:“真好。”
于是他们就忙起来了,以电视里的场面为范本办他们的事。天安门广场升旗,由武警官兵组成的国旗护卫队非常亮眼。小干事马越及小吕老师等年轻人手中尚无兵权,他们动用不了武装警察,却可以动用学校保安,保安有制服也有大盖帽,其中几位骨干是复员军人,受过专门训练,可堪重用,但人数不够,服装较旧,有些拉塌,在校门边站岗,威吓小偷维持校园秩序尚可,拿来当国旗护卫队就不太合适。为他们换装需要大笔经费,学校难以承受。马越没让学校为难,这人不怕困难,干劲十足,点子也多,他充分利用其政府直属机构人员的有利条件,取得公安部门支持,用很少一点经费得到了一批旧式警服,这些制服是全新的,因新式警服问世而不再配发警察使用。马越让他的保安穿起新制服在操场上操练,虽无警衔,亦有形象。人员不足在马越那里更不成问题,学校里学生有的是,校篮球队里的孩子个个人高马壮,让马越全数充军,编入护卫队中,从此以操代训,为校庆全力以赴。马越还设计了护卫队行进路线,好不容易编练的这么一支队伍得多抢些眼球,不能一闪即逝,条件所限无法让他们从天安门城楼里走出来,却可以让他们在学校礼堂的大门口出现,一二一,齐步走,然后抬臂,踢腿,迈正步,啪!啪!啪!挺好。
马越还不满足。这人居然想在中央电视台提供的范本上另行发展。他说,还要有点人家都没有的。小吕老师说小马干事你喝口水吧,给你杯子。两个年轻人合作得非常愉快,小马干事一天一个花样,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小吕老师无条件配合支持,调动本校各种资源,想尽办法实现马越的设想和意图,还总不忘倒水沏茶,保证小马干事的大脑和身体不至水分枯竭。马越果然想出一个新主意,也不复杂,就是在升旗仪式中插入一段朗诵,让一对初中学生在升旗台前朗声欢诵,调动气氛。小吕老师在十数位候选人中挑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亲自辅导,朗诵词则由马越亲手撰写。马越的朗诵词也就三十来行,竭力烘托以强化氛围,他采用重复句式,在每一小节的后边反复强调一句话,就八个字,叫“升上去了,升上去了!”
国庆节到来,校庆活动拉开序幕,马越编练的升旗仪式一炮打响,令全体与会师生、校友特别是各级各部门领导们印象深刻,包括那一支服装整齐步伐也还可以的校级护旗队,还有那一对高诵“升上去了!”的金童玉女。
马越说:“这就是把粉擦到了脸上。”
小吕老师则别有一重惊讶。她告诉马越:“我爸问我这谁干的?他还说一定是小马吧?升国旗严肃得很,谁让他这么干!”
小吕老师的父亲就是傅东山。傅东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随父姓傅,去上海读大学后留在那里工作,小女儿随母姓吕,就这位小吕老师。马越跟小吕老师初识时尚不知底细,后来小吕老师沏的茶喝多了,混熟了,闲聊中才算把其中关系搞个明白。
马越对小吕老师说:“你父亲厉害得很,我最怕他。”
小吕老师挺意外:“不会吧?我爸挺好的。”
那时候话还不能说得太透,因为一对年轻人不过才刚刚碰在一块。
马越完成“特派员”任务后回到科里,继续每天一早扫地板洗茶杯的小干事生涯。没多久,情况忽然有变。
市长要一位秘书。市长原来用的秘书到党校读培训班,一去两年,得给市长挑一位新秘书。市长找傅东山谈这事,因为傅东山恰在此前接任政府秘书长,管政府办公室,研究中心主任也还暂兼,帮市长选秘书是他的事。傅东山考虑再三,向市长推荐综合科一位年轻副科长,姓刘,这人材料写得不错,人也勤快,比较稳重。市长听傅东山介绍情况时直点头,说:“小刘我知道。不错。”
他忽然问起另一个人,就是马越。
“你那研究中心的小马怎么样?人挺聪明?”
傅东山说小马是挺聪明的。
市长说他了解过一些情况。一中校庆开幕式时他问过校长,知道升旗仪式就小马帮助学校编排的,办得有新意,挺出彩,年轻人看来确实能干。一手字也写得好。
“听说朗诵词还是他自己写的。文笔挺好的。”市长说,“‘升上去了,升上去了!’不错嘛。”
傅东山这才大有感觉。很久以后他还提起过这事。他说,一中校庆那天他没太注意两个学生朗诵的词句。直到市长问起,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疏忽了一个方面,这小马可能不那么平常。那段时间本市上层盛传人事变动消息,说市委书记可能调外地任职,市长可能接任。书记市长虽级别相当,毕竟有一二把手之别,由市长到书记一般认为是重要升迁。这个关口上,有一男一女两位可爱的学生欢呼一般反复激情朗诵:“升上去了,升上去了!”既是描述,更是祝愿,市长当然印象深刻,心情很好。市长是否真是如此联想,马越撰写朗诵词是确有此意,或者纯属巧合,这都说不准,傅东山没有任何认定根据,他也不会简单判断,只是有所感觉。
傅东山明白市长有意让马越给他当秘书,至少有这个念头。他对市长说,小马不错,但是稍嫌嫩了一些。毕业没多久,机关工作刚上手,文字上比较花俏,公文毕竟不是朗诵词,还得磨一磨。跟市长工作,最好有点阅历,会处理问题,有一定职级,用起来比较顺手。小刘可能更好些。
市长说他考虑考虑。
市长考虑了几天,他还不露形迹地找办公室、研究中心的几位头头脑脑悄悄做了些了解,最后对傅东山说:“行了,按你的意见,就小刘吧。”
马越失去了一个机会。当初给他机会的是傅东山,现在让他失去机会的还是傅东山。当然,他在失去市长秘书这个小干事们特别眼热的机会时并不知情,只在事过之后才听到这个情况,告诉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东山自己。
傅东山说:“光会‘升上去了’就行吗?不行。”
后来市长果然“升上去了”,大约三个月后,书记如人们所议调任,市长接任书记,秘书小刘跟随他转往市委机关工作。新任书记居然没忘小干事马越,他就任不久后,指示组织部门从市直机关物色一批优秀年轻干部,提到基层乡镇任职锻炼,他特地说了一句:“像政府研究中心那个小马,素质不错,就是嫩点,没有基层工作经历,缺乏历练。放到下边干几年,可能会成长起来。”
马越因此离开政府办公大楼,离开傅东山掌控的范围,如孙猴子一个筋斗翻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他这一跳不太容易,因为有个傅东山盯着。马越离开研究室前,傅东山找他谈了次话,这种例行谈话通常就是肯定几条优点,指出一些问题,表达一点希望,本不必劳傅秘书长大驾亲征,安排个副主任说说可以了,傅东山却相当重视,要亲自“谆谆教诲”。傅东山很坦率,他告诉马越,市长曾考虑要马越当秘书,后来听了他的建议,先不考虑。这一次选年轻干部提拔到基层,他也不主张马越,认为马越在机关再呆些日子,可能更好一点。到下边去当个小领导,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因为书记点名选马越,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因为是好是不好关键还在马越自己。
“我一直很注意你。”傅东山说,“你有很多优点,也有些毛病。年轻人不怕有毛病,磨一磨,盯紧点,成熟了就有大用。太顺太快不一定好。”
他没讲马越什么毛病,就让马跃把握好自己。他说现在有些坏风气,定力不够的话会昏,把自己丢了。到基层不能玩虚的,不能浮躁,要特别注重实干,脑筋要用在实事上。言辞显然有所指,马越心知肚明。
他装傻,做认真状,努力在笔记本上记录傅东山谈话要点,其实傅东山的话他没有一句记全。后来查笔记本,他在傅东山谈的“浮躁”一词下边画一条重点线,同时随手加了几个批注,分别是“擦粉?”“做秀?”,还有就是“金光闪闪?”。可见他在深入领会领导的教诲。他居然还把秘书长的爱女小吕老师拉出来陪同他一起深入领会,那本子的空白处随意涂抹着该姑娘的名字:“吕珍、吕珍、吕珍。”
傅东山最后有一句交代:“记住:认真做事,不要谋求权力,特别是你。”
这话说得怪了,凭什么别人可以,就小马特别不能?傅东山不做解释,马越当然也没法问,唯记住而已。
马越去了本市属下一个小县,到该县条件比较艰苦的一个山区乡镇工作。这个去处看似不利,其实暗藏玄机,因为马越来自大机关,是书记点名看中的年轻干部,去的又是一个山区困难小乡镇,任职可以突出一些,别人一下去多半当个副乡长什么的,马越则直接任副书记,这就让他比别人一下子冒出了半个头。
马越进入了一个上升点。这个点从何而来?鸟粪一般从天上掉下来?杂草一样从地下长出来?都不是。不管傅东山如何教导,马越自有心得。今夕是何年?什么时代了?是金子终会闪光。
4.
事实上《西游记》里孙猴子根本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不管他一个筋斗是否十万八千里。马越一样,他离开政府办公大楼,却没有跳出傅东山的掌控。或者反过来说,马越根本就没打算远远跳开,避傅东山于千万里外。他是主动送上门去继续接受领导,比在研究中心当小干事时还要认真、勤勉,没有丝毫懈怠。
从下乡任职开始,马越定期给傅东山打电话汇报工作,通常半个月来一个电话,持之以恒。马越不光打电话,他还打上门来。马越家在市郊,节假日回家总要顺便上门拜访一下老领导,同时做口头汇报。有时马越会顺手给老领导带一袋乡下地瓜,傅东山的妻子特别喜欢这个。有一天晚间,傅东山夫妻因事外出,十点多回到家里,打开房门,忽然听到里边屋子有些响动,像是一只椅子给踢倒了,然后马越和傅家小女吕珍一前一后从里边走了出来,两年轻人脸面发红,表情都有些异样。傅东山这才发现不对,这匹小马经常上门可能不光是来汇报和奉献山区的地瓜,也许另有图谋。
这时已经迟了。吕珍向父母如实招供:她跟马越正在谈恋爱。从那次非常愉快的校庆合作之后,两年轻人就没断过来往。为什么早不向父母汇报?女儿说是马越的意思,马越早说过了,傅东山厉害得很,马越特别怕他。傅东山愿意女儿跟自己的下属来往吗?万一不愿意,那怎么办呢?所以先别让他知道,等时机合适了再说。
傅东山大怒,说:“这小子花招玩我家里了!”
他对女儿说,找对象过一辈子,人品最重要,实在点好,别让表面现象迷惑了。马越不合适,不行。
女儿说:“小马什么不行啦?”
傅东山说:“这人有病。”
他也不说马越病的什么,只说不行。女儿抗议说,早先是谁挑上小马的?不是傅东山自己吗?傅东山说:“我没挑他当女婿,当下属可以,当女婿是另一回事。”
女儿一声不吭。明摆的不服。
那时候马越已经打定主意要娶吕珍。小吕老师可不是光会歪着头向日葵似的看他,也不仅仅会端杯子给他沏茶,她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人好,性格好,家庭情况尤其好。吕珍的父亲傅东山是政府大秘书长,马越敬畏有加的老上司,与马越家平民老子高下有别,把该领导的女儿收为女友,让马越非常有成就感。干这事当然也有些玩火意味,弄不好会把自己烧着,这小子却不怕,马越这类年轻人本能地喜欢玩火,因为挺刺激。另外他还长于算计,他是干什么起家的?研究中心,他擅长研究分析。经研究,马越断定自己点起来的这一把火烧不到哪去,最多烧痛几根手指头,不会把他一匹小马整个儿烧焦。权衡利弊,值得。
因此马越没有退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爱情努力奋斗。在傅东山明确反对之后,两个年轻人都没有放弃。有一段时间里他们采用地下活动手艺,使用暗号和各种特务手段,努力避开傅秘书长的耳朵和眼睛,继续秘密来往。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女儿要嫁人有时比娘要嫁人还不好办,年轻人铁了心要好,您老人家哪管得住?说到底,傅东山对马越虽然有些看法,也不是恶劣到非得推出去宰了不可的程度,该老人家对小伙子其实是爱恨交加,有不满意的一面,也有其喜爱的一面,否则当初他哪会把马越收为属下?哪会在马越下去任职时特地抽空“谆谆教诲”?显然这为事情的转机预留了前提。
所以事在人为,关键在于小马如何表现。
马越到基层任职后,很快显示出才能,开始呼风唤雨。果然“是金子终会闪光”,他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应运而生,哪能不崭露头角?马越初到乡里时没管大事,先分管乡办公室,手下就几个打杂当差人员,事多权小,没多大意思。这人倒不挑肥捡瘦,一上手先打杂,同时突出重点,主抓通联。他从乡直单位和乡学校物色几个年轻人,让他们跟着他练字,当然书法为其次,主要是一起研修新闻采写技能,以及公关联络技巧,包括如何使用土特产与新闻媒体从业人员拉扯等等。不出两个月,马越的努力便告有效,市里的报纸、电视都有本乡消息,一条报道还上了省报,默默无闻的山区小乡知名度大增,上下有声音。这些声音当然都十分悦耳,例如乡书记为民办实事,乡政府认真抓教育等等。该乡某村一村民养母猪,生一窝小猪,不幸正好三只,其中还有一个怪胎,长三条腿。当地民谣称:“猪三狗两”,说一窝猪不宜生三,狗不宜生两,生之不吉。这一母猪不光生三,还生三腿怪胎一个,简直就是扫帚星落地,让人闻之色变。马越偏就有办法把这怪胎拿到报纸上登,说本乡重视利用青山绿水和田原风光等潜在旅游资源发展经济,本地除自然条件特别好外,奇妙的事还特别多,可供游客观赏,例如有一小猪生来三条腿,少一条腿不算太奇怪,三条腿的猪崽跑得比四条腿的快,这才让人拍案称绝。等等。
乡里书记、乡长不让马越专管办公室了。他们说,大机关下来的,果然有水平,过去我们只知道闷头忙事,做死了没人知道,马副一来,猪都跟着出名。能者多劳,马副得多发挥点作用,多分管点事。于是就让马越负责筹办本乡一个“春节庙会”,拟利用传统佳节民俗节庆招商引资。马越这个乡招商不容易,因为地处山区,偏远,交通不便,客商没有兴趣。马越说他们没兴趣?我还不要呢。这人果然不同凡响,特别有点子,他说不做则罢,一做就得特别亮。怎么才能特别亮?关键在于请来客商的档次。马越说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几个外商,要么香港要么台湾,跑得最远的号称来自美国,一见面黄皮黑毛,满口北京话,看上去还是自己人。为什么不能去搞几个真老外来?大家说咱们这什么地方?乡下,山沟里,不是北京上海,老外是咱们家表弟吗?哪能说搞就搞来了。马越说没有搞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他带上几个部下,干劲十足就去搞老外,搞着搞着居然就让他搞来了,且一来四人,个个人高马大,白皮黄毛,都是纯种老外,脸上胳膊上的汗毛又粗又长,体味很重,让乡下人啧啧称奇。最特别的是谁也猜不准这些老外的年纪,说二十也有,说五十也是,其中有一个就是后来马越当县长时盛情宴请的史密斯先生。本乡有史以来从未如此轰动过,村民从各地涌来,赶庙会其次,重点就是看那四个老外,挤得人山人海,有如看马戏团里的大猩猩。县里头头们也赶过来跟老外握手递名片,回过头都问:“小马你这是怎么搞的?”
隔年乡镇班子调整,马越那个乡的书记调走,由马越接手,通常从副书记到书记要经过乡长这个台阶,马越没有,直接提任,因为人才难得。
然后马越就结了婚,当了傅东山的女婿。这叫做“瓜熟蒂落”。傅东山明确反对之后,一对年轻人没有公然对抗,他们阳奉阴违,表面遵从,暗地幽会。为了不刺激傅东山,马越不再上门,却通过吕珍源源不断继续为傅东山的妻子贡献地瓜。如此坚持了一年多,傅东山的妻子首先改变态度,她对傅东山说算了吧,小马那小伙子其实也不错,女儿看中的,咱们别让孩子为难了。傅东山一声不吭。没几天到了星期日,傅东山在家看材料,突然门铃响了,傅东山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小马,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马干事,是小马书记了。
“好长时间没见,”小马书记说,“特别想念老领导。”
傅东山手一摆:“进来。”
他们谈了会话。傅东山没有直接涉及两个年轻人谈恋爱问题,但是也没放过马越。他曾经跟爱女说马越有病,偏偏爱女就喜欢这病,没办法,只好花点力气,开一个药方试加治疗吧。傅东山的药方很传统,四字,叫“戒骄戒躁”。他说,现在有一种流行病,或者叫传染病,跟感冒似的,叫浮躁。浮躁症。有一些人特别容易患这种病,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稍不警惕就患上了。不要以为浮一点躁一点没什么大不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浮躁也是有成本的,要付代价的,弄不好还是大代价,会坏事害人,包括害家庭和自己。马越有能力,有头脑,年纪轻轻上得这么快,尤其应当力戒浮躁。不要“金光闪闪”,要有责任感。对工作对事业对家庭都一样。责任感不是虚的,不是一个气泡或者一层油彩,它很实在,很重,沉甸甸,要特别放在心里。
马越说他明白,感谢老领导的关心和教诲。
马越和吕珍结了婚,按照傅东山的要求,婚事不事声张,却非常引人注目。为什么呢?傅东山在女儿完婚之前升任本市的副市长。傅东山资格很老,在市政府工作前当过县长,工作勤勉,经验丰富,为人沉稳,在他那一辈干部里公论不错,久已为人看好。傅东山这个新职有几成像是特为马越升的,因为年轻人本就颇耀眼,这一来更让人另眼相看。马越有如买彩票中了头彩,被笑称为“附马”,他不刚好就姓马吗?
“附马”跟书记一样也不是太容易当,没本事哪当得好?马越比较能干,能当“附马”,书记也干得像样,用本地话形容,叫“抹得很光”。所谓“抹得很光”原为泥水匠术语,指该匠手艺好,往墙上抹灰涂泥均匀平整。马越懂“擦粉”,抹灰涂泥自然也行。他当书记头年,乡里开人代会,这种会不新鲜,每年一回,怎么说话怎么举手大家都懂,轻车熟路,谁也没想搞什么新花样。马越说不行,他让大家看电视,看看人家都怎么开,说:“咱们为什么不能搞得像样一点?”
于是这年乡人代会大有不同。以往乡里开会不讲究,大家想穿什么穿什么,台上台下一个样,五颜六色,土里巴叽。这年不行,台下代表可以随便,台上主席团要着“正装”。什么叫“正装”?那时节乡镇干部还土,哪怕这“长”那“长”差不多都乡巴佬,孤陋寡闻,问了书记才明白所谓“正装”就是西装。乡巴佬随便惯了,正而八经穿西装特别是拿一条领带栓脖子难受死了,穿戴起来自我感觉都像“沐猴而冠”,挺尴尬挺滑稽。大家说算了马书记饶了我们吧,那种戏服一上身还真是人不人猴不猴了。马越眼睛一瞪不松口,非改不可。毕竟人家书记兼“附马”,第一把手,举足轻重,不听不行,于是一律“正装”,众猴登台,衬托得正襟危坐的小马书记格外靓丽。小马书记还推行“名牌”制度,规定以后凡乡镇正规会议,与会者桌前一律摆放名牌,标明张三李四,大家依名牌而坐,除以示郑重外,还能有效控制,知道谁谁到场谁谁缺席谁谁不认真开会总是借口抽烟撒尿中途离席。此时的马越已经显露出对细节的异常注重,例如公文包,乡镇干部因工作需要多半随身携一小包,通常夹在左臂腋下匆匆来去,看上去如小偷行窃刚刚得手。马越像大机关的领导一样用大公文包,不用腋夹,用手拎,形象大不一样。又如水杯,国人无论大小均喜欢喝茶,这就用得着水杯,各级机关里,领导们使用的水杯跟时装一样不时翻新,有时流行塑料杯,有时流行玻璃罐头杯,有时流行在玻璃罐头杯外加一个编织套,有时又流行不锈钢保温杯。看到某领导用一新水杯,大家觉得新鲜,不错,争相仿效,于是便流行。马越总是跟得很紧,水杯变得格外快,颇促进消费和水杯生产行业的迅速发展。再如“依次出场”,如今正规场合,领导们从边幕走上主席台出现在众人面前比较讲究次序,通常按照职务排名,主要领导走前,第二把手等依次于后,第二把手与第一把手之间一般还得拉开一段距离,不宜挨得太近。马越在他掌管的那个乡里认真模仿,要他的副手们格外注意,即要紧随其后,又要隔开一定距离,不能没大没小一哄而上真跟一群猴子似的。
有一天,傅东山带一辆车一个秘书来到马越乡里看望“附马”,来得静悄悄,鬼子进村一般不做事先通告。傅东山一类老式官员喜欢这么干,轻车简从,来去突然,惟恐事先告知行踪既惊动和麻烦当地各级人员,又掌握不到真实情况。傅东山曾经在一个下午时分突然走进某乡会议室,时该乡几位头头围在一起正在认真学习“108号文件”,通俗点说他们就是在打扑克,一副扑克共54张牌,这些人将两副扑克合并打,108号文件美称因此而来。傅东山进门时,该乡乡长等人脸上尚粘有表示输牌的一张纸条。如此相会,宾主均有几分尴尬,主人当然尤其不好意思,那几个小乡干部一起站起来,满头大汗,一个反应快的大叫:“傅市长怎么没先打个电话?”
这一次轮到“附马”。傅东山偷袭该乡时另有场景:乡政府无要人,所有乡领导无一在位,统统未见于现场。
“上哪忙了?”傅东山问。
通讯员说,他们都到火车站去了,等的是四点半那班慢车。
“干什么?”
他们迎接马越去了。小马书记去省城开会,是个表彰会,会上本乡得到一面“生态环境乡”奖牌。本乡自然条件好,虽然穷困落后,却山清水秀,只有田园,没有厂房,除人畜粪便,不见其他污染,因此得获殊荣。马越赴省城参加表彰会,今天回到乡里。他要求乡里在家领导和能够出动的乡干部都到火车站列队欢迎,让安排拍照、录相。本乡已经举办过数次类似活动,在小马书记参加重要活动的出发或归来时,让乡干部在合适场所列队迎候,小马书记郑重其事与大家一一握手,场面如电视新闻里各国政要因重要国事活动出访或归来时一般。
傅东山摇头,只说两个字:“果然。”
他掉头离开,不等“附马”归来,请岳父一起摆姿式握手,模仿电视画面。
半个月后马越忽被免去书记一职,调任县外经局局长。稍懂一点行情的人都知道,乡里主官跟县直局长虽然级别相当,就权力而言却不在一个档次上,好比一斤萝卜跟一斤人参重量相同含金量却大不一样。小马书记在他的乡里发号施令,有权让一乡大小屁颠屁颠到火车站列队迎候握手,外经局哪有这种风光。县外经局是个小部门,没什么权力,本县地处偏僻,对外经贸事务不多,该局编员三位,马越手下满打满算加起来两个兵,别说握手,脚丫子一起上也只八个爪子,握起来只好心酸。如今提拔干部多在下一级地方主官里选,当乡书记可以大胆指望升入县领导行列,县直局长却不一样,干到这份上一般就到头了,要不是熬到退居二线,通常只在不同局间轮来换去,难得出头。因此马越履新消息初传时谁都不信,如此能干的小马风头正健,还是个“附马”,没犯大事,哪会如此沦落?发现事情确实不错,谁都纳闷。后来才有风声悄悄传出,人们才知道原来小马居然就坏在“附马”上。让马越走人的不是别个,就是傅东山。傅东山不发话,县里不会这么办,傅东山一发话,县里不办还真是不行。
傅东山对马越说,他和妻子身边就吕珍一个女儿,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婿翻船。早有一些议论传到傅东山耳中,他并不是吃饱了没事要去偷袭女婿的。
“你那样不行,会出事的。”他说,“权越大出的事越大。”
马越做沉重状,虚心聆听教诲,什么也没说,因为说了白说,没用,他清楚。当年下乡镇任职时,傅东山已经说过了,不得谋求权力,“特别是你”。
5.
马越就这么完蛋了吗?当然不会。所谓“是金子终会闪光”,马越这种人终究还要闪亮登场,不是还有未来的那个“水上公园”在远远向他招手吗?谁也别想埋没他,哪怕是他自己的岳父大人。
马越走马上任当了县外经局长不久就碰上市里筹开招商会,县里压力很大。招商会是干什么的?也就是拉客商谈项目签约。这种事本来挺自然,互有需要,牵线搭桥,你来我往,切磋条件,谈得差不多就一起上哪开个房间,说起来跟搞女朋友略有相似。不同的是搞女朋友一般一次一个,不好左拥右抱,招商不一样,多多益善,一抓一把,搞得越多越好。这就给县里带来了压力:同样参加市里招商会,某县签约若干,某县签约多少,谁签的不如人家多谁脸上无光。马越那个县位居山区,交通不好,风水略差,对客商吸引力低,碰上类似招商会总徘徊于老末上下,让县里头头脑脑挺没趣。
马越说:“今年不一样,要搞个漂亮。”
马越“沦为”外经局长并非无缘无故。当年他在乡里已经小试过锋芒:乡里办春节庙会,马越出绝招弄来史密斯等四个纯种老外,引得全县轰动。有此前科,让他搞外经管招商显然适得其所。事实上马越当年搞老外并没有直接效益,那四个老外没有一个是外商,马越是在省城一所大学里把他们网罗到的,四老外国籍不同,身份相当,都是留学生,研究中国民俗。马越以本乡搞春节庙会有精彩民俗表演为由哄骗他们前来,让几个白皮黄毛的老外成为本乡乃至本县人民的热烈看点。让他们来只为装点门面,并不指望签约,因为他们并非商人。当年马越只是乡里副职,管活动不管招商,可以不考虑签约数据,眼下不同,作法必须有别。
结果这年马越大获全胜,本县在市里的招商会上签约众多,合同投资总额直追全市老大,列第二,上下左右无不刮目相看。
马越怎么搞的?其实花招也没太多,不外敢想敢干加上一点小技巧。这么说并不全对,时下行中人许多都敢想敢干,个个都有点小技巧,不只马越有这本事,为什么单就他脱颖而出?还不能不说这里边确实是水平高下有别。类似招商活动要签约多,
场面好看,一般都得东拉西凑,谈妥的签,没谈妥的草签,谈不妥的也签,不外意向意向。不光眼下项目可以签,以前签过的还可以拿来再签,叫做“正式签约”,包括已经投建开工的项目也可以再签,叫做“扩大规模”。所有这些往统计数据里一加,大家面子有光。类似名堂很多的,许多人会玩,是不是传染了傅东山的“浮躁症”不好说,“金光闪闪”毕竟很多人爱,所以得各自使劲往脸上擦粉。但是这里边各有各的水准,有的人笨手笨脚,使粉扑跟使鸡毛掸似的,又粗放又生硬,如此打扮,难免像乡间戏台上的过气老旦,脸上脂粉厚如城墙,稍一动弹,层层老墙皮脱落,睹之甚惨。马越水平不一样,他手法细腻,注重细节,关键是会制造戏剧效果,弄出个把重量级人物,东洋大相扑名角那般份量的大家伙,需要的时候一上,威风凛凛,让场中诸公感叹蚍蜉撼树谈何易,纷纷然只好落荒而逃。
马越的大相扑名角就是后来与史密斯先生一起出现在马越县长宴会桌上的苏珊小姐。苏珊小姐挺复杂,出自名门,父亲曾为本省高层官员,她因为一个缘故认识了老外留学生史密斯,两人结婚去了美国,几年后双双返回,执掌一家美国大公司在中国的子公司,在北京、上海和本省均办有项目,投资额动辄数千万、数亿美元。马越带着这位小姐和她的史密斯先生出现在本市招商会的签约席上,就如当年马乡春节庙会一般异常出彩。苏珊小姐跟马越他们县签了一份投资项目意向,计划独资兴建一家特钟合金钢厂,采用国际最新技术,产品将填补国内空白,首期投资额八千万美元。仅此一笔,本市各县被一起压得无法喘气,马越让顶头上司书记县长狠狠长了回脸。
后来人们都说,苏珊小姐哪是什么小姐,这是一头大熊,靠也能把人靠死。这小姐最可怕的就是大手笔,没有这种人不敢签的项目,你拿张意向要跟她合作生产原子弹,她一签名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拉住这么一个大家伙,关键时刻请她隆重友情出场,还什么事办不下来?签的项目是不是真能上当然要看具体情况,有的上了,有的声势造过之后销声匿迹,这类事眼下多见,一点都不奇怪,时过境迁就没人当回事了。
苏珊小姐签下的这个项目最终因种种原由不了了之。同该小姐合作创造本县招商奇迹的马越则流年大顺,这年为换届年,年底筹划换届人事安排,马越因表现出色被推为分管外经贸工作的副县长候选人。
关键时刻,他的岳父傅东山居然再次出来说话。傅东山找了市主要领导,建议把马越调回市里。傅东山本身是副市长,又是马越的岳父,跟市里主要领导谈马越的事,说话得有分寸,不能过了。他没讲马越长处短处,用或不用,只说自己已经一把年纪,老婆身体不好,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已经生孩子了,女婿老在下边干,照顾不了家庭也不是办法。因此让这小马回市里好了。主要领导说,县里反映小马不错,乡书记当得有模有样,平调当局长没有怨言,招商干得非常漂亮,看来可堪重任,呼声很高。这样的年轻人在县里工作可能有利于今后发展,还是再干一段吧。傅东山说,也不一定在下边,真要提拔他就放市直吧,小马搞过政策研究,还写一手好字,让他到研究中心当个副手也还合适。领导笑了,说你老傅怎么搞的?有你这种举贤不避亲的?你是怕女婿热得烫手管不住,非找条冷板凳让他坐?傅东山也笑,说有时候不妨给年轻人一条冷板凳,路太顺了权太大了不一定好。
现在的小马已经不是傅东山可以完全左右的,不管傅市长是否举贤不避亲。不多久人事安排方案敲定,马越脱颖而出,不仅是副县长,直接就任常务副县长,管外经,也管财,握有相当权限。人们依例称他“马副”,很巧,恰为“附马”之倒装。
马越当了副县长不久,省里来了几个人,没大事,到县里调研。马越把手中事情一概推掉,陪同调研。几人中有一矮个人年轻人,姓周,职位是副处长,与马越级别相当,马越跟他特别有话。那几天调研马越安排得很用心,内容非常丰富,大家看了一个工业开发区,一个度假村,搞了次水上漂流,顺便调研文化设施,参拜一座古庙,各烧了一炷香。马越备了相当有份量的礼品,让司机悄悄收到车后箱,对处长只一个要求:县里组织一个青年干部座谈会,想请处长光临说几句话。处长说算了吧,别搞得太正规。马越说你老人家难得一来,不给我们重要讲话一下不是太看不起了?关心一下青年干部的成长嘛。处长笑笑也就同意了,只说,别到处宣布他的名字,搞得沸沸扬扬。马越说这好办。那天一进会场,才发现原来不那么简单:座谈会现场黑压压四五百人,处长一行驾到,全体年轻干部一起起立,长时间热烈鼓掌,拍子打得非常整齐,绝对训练有素,场面特别让人激动,却搞得处长浑身发痒坐立不安。到位子上一看:桌上正正经经摆有名牌,处长的位子前没有名字,摆着的居然是:“首长”。
不由处长不埋怨:“马越你搞什么鬼!”
马越笑道:“没事。衷心祝愿。”
这位处长却不是一般人物。他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领导出国访问,他有一点空闲,被马越力邀到本县“调研”。
如此马越,此刻不说羽翼丰满,也已经略能游刃,谁能轻易压制得了?女婿已经成长起来了,老岳父也得面对现实。
这时出了件事情:傅东山的女儿,马越的妻子吕珍害牙痛。小吕老师小时候贪吃甜食,蛀牙,牙没长好,总痛。这一回因为女儿马嘉出疹子,发烧,小吕老师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累了,上火了,牙痛得厉害。星期天马越从县里回家,看看不行,亲自带吕珍到医院,请一个熟悉的医生看牙。医生说看看,这颗牙坏透了,得拔。以后旁边这两颗也得拔。舍不得这几颗牙,这半床牙都保不住。说得极其恐怖。两夫妻商量半天,不得已痛下决心,炎症稍退就去拔了一颗牙。拔牙后情况不错,不疼,小吕老师收拾行李,去安徽九华山旅游,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优秀教师奖励活动。不料到达的第二天,所住旅馆的饭没煮透,米硬碜人,吃过饭她的牙忽然又疼了起来,第三天越发疼,居然开始发烧。小吕老师随团行动,坚持两天,不行了,人们把她送回家,直接送进医院,在市医院住了三天,没治,竟撒手西去,死于败血症。
马越哭昏于地。
那时有些心地阴暗特别恶毒的红眼者便说风凉话,他们说眼下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怎么他妈的马越这么好运气,该有的全有了?也不留个把让别人享用?马越死老婆真是死得是时候,早死的话,没个“附马”身份,怕是没法上得那么顺当。人上去了老婆还不死,不得一天到晚看岳父的脸色?马越的老婆死得这么刚好,该解脱的时候让他解脱了,要没有旅馆里那碗没煮透的饭,真要让人怀疑是马越谋杀发妻了。一边哭一边往地上倒又怎么啦?谁不会?
办完小吕老师的丧事,马越告别岳父岳母,回到县里,继承亡妻遗志,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努力工作。女儿马嘉交由傅东山夫妇照料。吕珍与马越婚后,马越一直都在基层,吕珍因此总住在娘家,只在双休日回他们的小家跟马越团聚。他们的女儿马嘉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傅东山夫妇在意外遭受丧女巨痛后,对爱女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小外孙女的身上,傅东山的妻子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当全职外婆,在家照顾孩子,马越因此一身轻松,全心全意守在县里招商引资,并认真接待“首长”,从此不必领妻子去医院看牙,倒比小吕老师在世时省事省心。
两年半后马越奉调离开工作多年的那个县,到长有一条“大肠”的这个县担任代理县长,三个月后经县人代会选为县长,进入了一个新的级次。人们已经不好把马越比别人迅速的提升太跟什么“附马”牵扯,小吕老师早都死了。因此只能说人家有本事,得道多助,顺应时势,所谓时势造英雄嘛。在提任县长当年,马越再婚。这一次马越努力为自己脸上擦了把粉。以往他比较多的为他人的脸面考虑,例如为乡长搞几个老外,为县长搞一些外资合同,让领导脸上有光,也表现自己的能力。现在他为自己装点脸面,因为已经是县长了,需要格外注意自身形象。一个丧妻县长找老婆,跟当年一个小干事找老婆不同,当年主要考虑有利于发展,现在得考虑带得出去,长脸,有面子才行。当年马越找吕珍找对了,吕珍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却让马越当上了“附马”,这值得。现在位置不一样,标准当然不一样,可能性也大不一样。有很多人为马越介绍对象,在众多妙龄女子或者妙龄女子的家长亲友眼中,马越像街头小贩火炉里的烤地瓜一样香气扑鼻,让过往行人动心不已。此刻敢打马越主意的条件自然都不错,特别是都有几分姿色,否则自觉退避三舍。马越像一个面对一堆美容膏洗面奶的富婆一样不免犯点踌蹰,能一股脑儿全涂到脸上吗?
最后入选的叫王颖,银行职员,外省人,比马越小九岁,天生丽质,风情万种。
决定结婚时,马越去找了傅东山,这时傅东山因年龄关系已经不当副市长,转任人大副主任。马越告诉自己的前岳父,他跟“小王”准备结婚。他们商量过了,婚后不要孩子,他这个家以前是,以后也就只马嘉一个孩子。傅东山不对马越的婚事发表意见,只说马越自己的事情自己定吧。但是他提到马嘉。他说马嘉还小,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惯了,失去母亲的孩子特别可怜,不要让她过早面对生活中太多的问题。马越知道傅东山夫妇是仍然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他说:“好的,听您的。”
傅东山说:“不管怎么样我很希望你好。”
马越说他清楚。
“有的东西可能一时行得通,但是不可能一直行得通。”傅东山说,“当县长,手中权力不小,小心一点,哪怕就为了小嘉。”
马越说:“明白。谢谢主任。”
傅东山还能做何教诲?再开开传统药方?谈一谈“浮躁症”?谈谈没有免费午餐,该传染病有成本有代价?哪能呢。刚才他那么说已经有些过了。马越早已不是小马干事,他春风得意,明摆的处在快速上升轨道之中。傅东山虽还是市领导,却已经明显过气,正在悄然淡出,老少两人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语。
马越再婚后还不时到前岳父家里看看,有时把女儿带回自己家里小住,试图让女儿和“小王”多些接触,建立感情。但是两位女士相处总是客客气气形同路人,没有什么亲切感。还好女儿有外公外婆可依靠,不必总跟“小王”面面相觑,腻腻歪歪。
对马越来说,夫人小王果然颇为他长脸。县长老婆艳若桃花,光彩照人,气质不凡,带着出门非常抢眼,出席公关场合,同僚们的夫人与之一比无不黯然失色,让马跃很有成就感。没准他会在暗地里感激前妻小吕老师嘴里的一颗蛀牙,没有那颗牙哪有这个王?这么说未免有些恶毒。但是有人不服气了。有同僚跟马越开玩笑,旁敲侧击,话外有音,说你怎么找这么个老婆,这种人像是当小秘的,哪是当老婆的?老婆太漂亮不是好事嘛。马越颇不屑,说你们懂什么?漂亮根本不算什么,关键是气质,气质一定要好。你们去看电视新闻,国外那些总理总统国王的,看人家夫人。
春节到了,马越县长让其他副县长们都各自回去过年,自己坚守岗位,留在县里工作,没有回家。这么说其实不对,马越是天天回家,不外就是让小王夫人到县里,住进他的县长套房里,两人一起在县里过年,政府小食堂有人做饭,倒省得自己买菜。马越用这种方式过节,因为这是他当县长后的第一个春节,他觉得应当做点事,当然也往合适的地方擦点粉。大年三十,马越到电视转播台看望坚守岗位的干部职工,他们为让全县人民能够高质量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而放弃与家人团聚,精神可嘉,如本马县长一样。马越还到县医院看望节日值班的医护人员,抱起大年夜出生的一个女婴,为产妇及其家人祝福。产妇一家泪流满面,无比激动,连声感谢马县长。大年初一一早,马越慰问了节日坚持维持社会治安的公安干警,然后驱车前往本县各乡镇,看望节日值班的乡镇干部,同时慰问几户困难百姓。所有这些活动都有本县电视记者随行报道,及时告知全县人民。这类活动和报道其实不新鲜,年年有,全县人民司空见惯,并无太大兴趣。这年却不同,大家发现有关报道突然爆出一个亮点:一个女人,一个衣着考究十分漂亮气质不凡活像影视明星的年轻女人紧紧跟随县长,与公安干警们握手,给困难百姓送红包,举手投足别有风韵,让观众很激动。这是个谁?怎么跟当年英国那个著名的黛安娜王妃有点像?本县电视新闻的女播音员满怀激情地说:“今天一早,马越县长与夫人来到了北山乡,看望节日值班的同志们。”
有人说马越真他妈的,小小县长,迫不及待现在就敢这么玩,这是什么?预演国王了?这可能有些冤枉马越。马越再有野心,也不敢想去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篡位。有的人天生喜爱浮华,喜爱肥皂泡表面的那种五光十色。情况可能就这样。
6.
追根溯源,马越“水上公园”的问世,与傅东山大有关联。
马越当县长之初,傅东山接到该县一封群众来信,反映县城西部沿河所谓的“大肠”一线垃圾成山,臭气冲天,苍蝇遍地,危害人民。这封信用语激愤,指名道姓,全无遮拦,还署名,叫“陈照松”。这人原不一般,非普通百姓,是该县一个离休干部,早年当过劳动局长,个性很强,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好提意见,喜欢出头打抱不平。傅东山知道这人,当即在他的信上批了几行意见,说这位老同志提到的问题相当突出,已经有很多反映了,请县里重视解决。他把信转给县里,没给马越,直接批给马越的县委书记。这位书记也是傅东山的旧部。当年市里一位市长要找秘书,挺中意马越,傅东山没赞成,推荐了另一个人,那人姓刘,时称小刘。眼下这人不是小刘了,就是马越这个县的刘书记。傅东山是老领导兼有知遇之恩,刘书记对他批来的东西当然特别重视,他找来马越,说:“商量一下,得给你们傅主任一个合适交代。”
他有意点出马越跟傅东山的瓜葛。但是那时马越对大肠毫无兴趣。他说:“情况我了解过,是该整整,问题是钱在哪呢?”
马越让县里几个部门联合提个意见。城西环境问题确实挺突出,每年人大政协都有人提意见搞提案,不能一味置之不理。但是财政困难,拿不出大笔款项,即使有钱也很难大笔投入,大肠毕竟是大肠,离屁股近而离脸面远,这是实情。这种情况下,有关部门提出的整治方案当然不痛不痒,说重一点不外敷衍了事。马越开了个县长办公会,拍板按照有关部门的方案办,清一清河道,挖一挖垃圾,如此就算完了。
这时出了件事:刘书记接到一个紧急通知,连夜赶到省城去了,第二天回到县里,外表一切如常,说话的口气却已经有些微妙。两天后,他把马越请到自己办公室,吩咐秘书让所有人回避,说跟县长有重要事情商量。秘书一走,他就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烟丢在桌上。马越挺吃惊,说刘书记你什么时候学抽烟了?刘说,我知道你也不抽,但是今天咱们都来一支。
他告诉马越,两天前他到省里是去参加一次面试。省里有个干部培训计划,选派一批年轻干部到英国留学,读硕士,修国际政治或行政管理。时间一年,加上国内强化外语学习,共一年半时间。省里在全省范围初选了二十来个干部,条件相当高,年纪要合适,学历要够,必须是省管后备干部,外语基础还得好。经过外语考试和面试,确定了几名,其中有他。按计划将于两个月后集中到上海一所高校开始强化外语。培训属干部在职研修性质,学习期间职务不变,但是估计研修后不会再回原岗位了。目前这件事还未公开,暂时保密,他觉得应当告诉马越。
“你心里有个数,对外不说。”他交代道。
马越明白他的意思。刘这人年轻老成,处事稳健,能力很强,人脉很好,政治上绝对大有作为。马越到任后对刘挺尊重,两人配合不错。刘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来表示对他的信任,二来也让他早做考虑。今后一年半时间里,马越将是本县最高领导,如果这段时间里他干得像样,刘归返荣升一走,就有戏了。
“你可以考虑一点动作,影响要大,效果要好。”刘说。
他还提到了一件事。他说,县里党政主官跟副职不同,权力比较大,责任也比较大,盯着看的眼睛特别多,稍有疏忽,外界就有声音。例如春节那时,马越带小王去下边慰问,本意当然是好的,表明不光自己要关心干部,也要让夫人跟着关心。但是外界有的却不这么看。中国跟外国,基层跟高层毕竟不一样,这恐怕也得注意到。
马越诚恳道:“我明白,书记提醒得好。”
马越解释说,那一回他是想让老婆看一看基层同志如何辛苦。他还专门交代随行的电视记者,让他们把镜头对准基层同志,不要总对着他。但是他有一点疏忽了,就是没亲自审一下电视新闻,要是审了,就不会有那些事了。以后他会注意的。
刘笑了笑:“你们傅主任特地找我去,让我一定要跟你说这事。”
原来又是前岳父大人。他对前女婿及其新婚娇妻挺关心的嘛。
在这番谈话之后考虑城西河道整治,角度完全变了。马越推翻县长办公会原定方案,亲自带队梳理“大肠”,踏勘、测量、规划,堪称大手笔的水上公园就此浮现。
完成规划时,刘书记已经离职去了上海,马越亲自到市人大找傅东山汇报整治方案,以回应早先他的那份批示。傅东山没提马越春节携夫人四处招摇之事,可能因为事涉自家小女的接班人,直接过问似有私心。对马越的水上公园计划,傅东山有些惊讶,马越决心为该县百姓办件大实事大好事他挺赞赏,整个计划却让他感到怀疑。
“可能吗?”他问,“这么大的摊子?”
马越说:“可以。靠财政不可能,要靠新思路新办法。”
马越搞的是一个开发加改造计划,要在城西“大肠”的上下游各筑一水坝,让河道有所改变并提高水位,形成一个大面积人工湖即水上公园,环湖周围将进行旧城改造,破旧房屋一律拆除,建设新城区,主要为写字楼和住宅,交由房地产开发商开发。环境根本改善将极大抬高城西地价,有关建设的资金主要的就从这里边筹集。
“这一揽子计划我们准备做成一个项目,拿出来招商。”马越说。
“听起来不错,但是风险也不会小。”傅东山说,“会有谁敢吃你这个项目?”
还有谁?东洋大相扑巨人,靠也能把人靠死,财大气粗还什么都敢签的苏珊小姐,以及史密斯先生。这一次不是合作生产原子弹,不能玩虚的了,双方坐下来仔细谋划,有关细节一一敲定,最终共签了合同。
这时议论四起。很少有人认为马越能够把这件事办成,因为投入太大。还有人认为马越图谋政绩已经大有昏头昏脑之相了。哪有把粉擦在屁股上的?即便擦了又有谁看有何用?问题是如果没有人看好,又会有谁花钱去那里买房子?没人买又会有谁去盖去开发?没人去开发那么谁来为“水上公园”的巨额投入买单?哪会有那么傻的外商愿意介入这么大这么可疑的项目?这里边是否有什么猫腻?
马越不为各种议论所动,坚决动手。项目启动时情况确实不好,没有什么业主青睐城西。苏珊小姐的公司不慌不忙,把有关地块一一吃进,人们开始有些不安,不知道这里是否另有玄机。几个月后,突然省上报纸公布了一个方案,因路况情况变化,省公路部门将于年内对几个国道路段进行改造,本县因城区侵凌国道,已使国道近乎城市通道,造成诸多交通问题,因此决定改道,不再从城东穿行,新线绕经城西。
这是马越的杀手锏。为了制造这个杀手锏,他上省城,跑北京,找了无数部门,做了无数工作,秘而不宣直到最终办成。在省里决定公布后,房地产开发商一起拥往城西,地价房价飙升,所谓的水上公园从本县屁股上的一块模糊胎迹一变而成未来县城脸面上的一块诱人红晕,无人不说马县长实在了得。人们这才知道马越往屁股上擦粉的奥妙,事实上他已经决定把该屁股变为脸面,有如严重烧伤病人的臀部嫩皮将被切取,敷上面颊。马越县长擦的这一把粉太不一般了,这是金粉,黄金般金光闪闪。
水上公园建设及周边旧城改造如火如荼之际,傅东山突然驾到,袭击本县,如当年偷袭女婿任职的小乡,尽管马县长已非当年小马。
居然又是因为离休干部陈照松。这老头早先致信傅东山控诉大肠,待马越大力整治大肠之际,竟然再次致信傅东山,声称在水上公园开发建设中,政府部门与开发商一起合谋,拆迁低赔,房产高卖,侵害普通百姓利益,里边是否还有腐败?这老头还指名道姓,说开发商苏京华非常恶劣,纯属奸商。他颇有些倚老卖老,向傅东山告了状,还把状子抄送一份寄给马越,“供县长参考”。
马越对傅东山说:“主任可以在这里住几天,找些人了解一下,自有结论。”
“这个苏京华是谁?”
“苏珊小姐的弟弟,人家的代表。”
马越对傅东山说,城西房地产开发眼下热得烫手,开发商借机谋利很可能,政府职能部门个别工作人员以权谋私的问题目前尚未发现,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对老干部和群众反映的问题,他会指示有关部门认真查处。他自己则请傅东山放心,他知道孰轻孰重,他觉得自己还能干一些大事,不会拿自己略有前景的政治生命卖一点小钱。
傅东山在县里住了几天,临走时没提陈照松,只跟马越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得从容一点?”
马越说:“看准了就干,为什么要拖呢?”
傅东山摆了摆手,不再说了。
他当然清楚,马越看的就这时间,本县书记离职学习,他主持工作,事情就得在这个时候干,由他干成。
半年多后,傅东山到龄退休,辞去市人大副主任职务。傅东山退休后诸事不管,但是对旧日小婿依然情有独钟,没让马县长太舒服。傅东山给马越转过十数封群众来信,都与“水上公园”工程及城西旧城改造有关,或反映拆迁失当,或反映安置房质量有问题,有人举报开发商夸大其辞,用不实广告欺骗消费者,有人指责县里一些官员利用有关工程为个人和亲属捞取好处。傅东山将这些信件一一转给马越,不再签属意见,仅批一条:“转马越同志阅处。”不写小马,也不写马越职别,如此郑重其是。“马越同志”对傅东山的批件一如既往地认真办理,件件批发有关部门审理,要求他们件件向傅主任书面回复,回复前先报他过目。经马县长之手的回复件几乎都一个模式:首先声明有关问题县领导高度重视,做出明确批示。然后说明经认真调查审核,群众来信反映的问题事出有因,或者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末了表示今后将更加重视类似问题。等等。表达得滴水不漏,文字讲究,功夫精到,有大机关研究中心的水准,类同于太极拳之金奖“推手”。
“水上公园”及附近几项主体工程基本落成,县里部门提出举办剪彩活动以示庆贺,马越不满足,说不能只是一般套路,要有创新。马县长的创新就是办“龙舟竞渡节”,请四方客商,大宴宾朋,万民同乐以志其盛,因此花点钱怕什么,擦粉也得买根粉刷不是?没有免费的午餐,必要的成本该花当花。马越还有另一创新,就是为他一手创造的人工湖亲笔题名。马越之前,没有哪位县长敢在如此醒目位置留下墨宝,平心而论,也没有哪位县长的书法达到马越这般水平。马越题写的“水上公园”四字确大气磅礴,早已没有当年之嫩相,金光闪闪嵌在入园大门口处,可堪欣赏。马越不忘根本,特地给退休干部傅东山打了电话,盛情邀请前岳父老领导隆重前来,当然不好说是请来欣赏我写的这四大金字,只说请光临我们的龙舟竞渡节。傅东山说了一句话:“有必要搞这么热闹吗?”马越笑,说:“也就一般般。主任来批评批评。”
傅东山还批评啥?马越什么风格他不清楚吗?当然不能只说马越,眼下这么干的人是有一些,一时有一时的流俗。傅东山自己形容过,流俗如病,会传染的。
傅东山没有应邀前来。他在盛会开幕之际打来一个电话,用他充满关爱的方式对旧属下前女婿创造的卓越政绩聊表祝贺。什么方式呢?改马嘉为傅嘉。这什么意思?从此姓傅的跟姓马的没关系了?这能没关系吗?
7.
四个月后,十月上旬,有大雨自天而下,连日倾泄,上游山地各水库水位暴涨,争相开闸泄洪,来水猛增,县城人工湖水位陡升,一片汪洋,迅速接近警戒线。马越率县水利、城建、气象和各机关部门武装警察官兵等抗灾人员,穿雨衣,套雨靴,寸步不离,日夜镇守城西防洪堤,三餐吃方便面,时刻关注水情。本县有线电视紧密追踪报道,不断将县长率队抗击水灾的第一手新闻向全县人民播报。
马越驻守防洪堤的第三天,水上公园水位接近坝顶,县城吃紧,面临水煮。气象部门报称上游又降大雨,水利部门称已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防止县城进水,马越痛下决心,经急报市有关部门同意,启动了紧急处置机制。一小时后,一声巨响震撼全城,人工湖下游石坝被炸开一大缺口,巨流急冲而下,县城水灾顿然缓解。
全县人民从电视上看到马越县长出现在下游,同武警官兵一起,用一辆救生艇解救下游一低洼地段被洪水围困的村民。人们看到武警官兵乘小艇强行靠上洪水中的民居,艇后拖一长绳,十数村民拉着救命绳,从眼看就将淹没的民居屋顶游过水面,一个一个爬上岸来。县长马越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把水中村民一一往岸上拉,他本人表情焦虑,脸容憔悴,全身尽湿,雨水从他的脸上直淌下来,顺着雨衣流到脚下。
第二天,马越浑身淌水和被救村民涕泪四流的形象出现在本省电视新闻中。解说词说,洪水中的这位县长被当地人民称之为“救命县长”。
在马越率队援救村民之最紧急时刻,有一个急迫电话从县里打来,报称县城一座八层住宅楼忽然发生倾斜,楼中近五十户居民惊恐万状。马越急了。
“哪个区域?”
“水榭楼台,第十号楼。”
马越命令立刻疏散群众,先将该楼所有群众接到县政府四楼会议室,必须确保无一遗漏,不让一个人留在危楼里。要立刻为他们提供食品、药品和被褥。
“我马上赶回去。”他说。
事后证明马越处置得当。在居民紧急疏散后半小时,危楼于雨中倒塌。
人们说,这场水灾是什么?是老天爷送给马越的厚礼。
此刻,本县刘书记从英国留学归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位刘一回来就提任副市长,调到市里工作,县委书记一职却未免,暂时兼着。有传闻称,马越接任书记本属顺理成章,但是外边对马越有些不同看法,让上级颇费斟酌。大雨一下,“救命县长”美誉一出,马越的前景骤然明亮。
有一天黄昏,傅东山给马越的秘书小陈打电话,让马越到市里找他。马越一如既往地当回事,当晚县里开会,结束时已近半夜,马越离开会场,立刻驱车赶回市里。
傅东山在等他。小嘉已经睡了,现在她在学校的正式名字是傅嘉。
“找你谈过没有?”傅东山问马越。
马越说,还没有谁找他谈。但是有领导非正式通过气了,市里分管副书记和组织部人员近期将到县里征求意见,有关程序开始启动。顺利的话,马越就将接任书记。
“真的那么想当?”傅东山问。
马越说一个人要想干点事,是需要一定职位的。马越谨慎地不说他是需要一定的权力,因为当年傅东山曾告诫不要谋求,“特别是你”。
傅东山问起不久前那一场洪水,问有关的调查有什么结论?马越说,洪水过后确实有些议论,认为是人工湖设计上的问题酿成了水灾。省市有关部门为此组织了联合调查小组,专家们认为人工湖下游石坝的排水设计没有大问题,洪水的主要原因是雨量过大过集中,属数百年一遇类型,另外就是洪水挟带上游大量泥沙滞留于县城人工湖,堆积于坝下,使之越发排水不畅,导致不得不炸坝泄水,为此造成了下游人员二死数伤和财产的重大损失。这一问题,主要的看来属于接受经验教训一类。
傅东山说:“当时你县里有人反映过泥沙的淤积问题。我跟你说过。”
马越说他记得这件事。反映意见的是水利局一位技术人员,傅东山在县里调研时听这位技术员谈到这一问题,曾特地交代马越重视。当时马越让水利局多找些专家讨论,专家们认为情况没有所言那般严重,不必因此把整个在建工程推倒,重新论证。
“是专家的意见,还是你的意见?”傅东山追问。
马越摇摇头:“主任,有调查结论的。”
傅东山没轻饶他。傅东山说,暴雨和洪水是一个因素,人工湖设计真的毫无失误?如果不建那些水坝,县城及下游洪灾是否这么严重?这个问题得实事求是,切实给百姓一个交代。傅东山还问起水灾中倒塌的楼房。马越说,水榭楼台十号楼问题严重。这是一座新楼,建在水上公园旁,专家分析,这座楼地基下是松软的泥滩,本应采取特别加固措施,开发商图利,心存侥幸,没有采取。大雨一下,地下水位上升,连日浸泡,该楼地基下陷倾斜,导致楼房倒塌。所幸疏散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座楼是安置楼,住的都是水上公园项目的拆迁户,各住户的经济损失特别严重,已经通过司法程序追究开发商责任,务必维护好住户的利益。
“这开发商就是苏京华?”
马越点了点头。
傅东山这才讲了他找马越的用意。他说,他听到情况了,知道市里即将研究马越他们县书记的配备。如果程序正式启动,组织部门到县里征求意见,他建议马越主动退出,不要试图谋取。相反,马越应当提出引咎辞职,为他那个水上公园决策上的问题,以及对群众的有关反映重视不够,造成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承担责任。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相信他们还会给你一个相应安排。”傅东山说,“我是为你好,你不这样可能会很被动。我见得多了,不要当我是随便说说的。”
马越道:“主任真认为有这么严重?”
傅东山说不要心存幻想,或者心存侥幸。马越迟早得面对他的水上公园,得为它付出代价。他跟马越说过,浮躁是有成本的。马越那一套一时可能可以,不会总能成事。马越如此运用权力会坏事,会伤人害已。
“我劝过你小心,”傅东山说,“哪怕是为了小嘉。”
傅东山表情严肃,说得很重,几乎已经是不留面子了。
马越好一会没有吭声。而后忽然一笑把话题转开,提起旧事。
“主任,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总不好意思问,今天干脆就问问好了。”
他问傅东山,当年是傅东山把他挑中的,但是当时傅东山分明是不太想挑他,是什么让傅东山对一个青年学生一开始就有某种看法?到底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傅东山说就那些字。当年马越在临时发给的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简介,他注意到马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漂亮但轻飘,不稳重,虚,有一种浮躁感,华而不实。
“你说你的字是父亲用毛线针打出来的。你从小知道字是人的脸面,字写得好就是脸面有光。所以你特别用心。”傅东山说,“那时我想这小伙子可能更适合在脸上化点装上台去演戏,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干部。”
“后来为什么又决定要我呢?”
傅东山说还是因为那些字。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马越写出一手那么漂亮的字,还有几种字体,比当天参加座谈会的所有毕业生都用心,也显得最有才能。另外还有表情。退还那张纸时,傅东山注意到马越脸色一下子白了。
“有些不忍心。”傅东山说,“可能真是块金子,不要埋没了。”
马越笑了:“你看看主任,这叫什么?敬畏?从那时起我总是最怕你。”
他正色道,他会认真考虑傅东山今晚谈的这些。不管傅东山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从来最敬重的就是傅东山。直到现在,夜深人静时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还常想起傅东山往日的教诲。有时他会觉得,当初自己是太年轻,太急切,如果不急着想到下边提拔、任职,像傅东山希望的那样,留下来再工作几年,在傅东山眼皮底下好好磨一磨,对自己可能真是更好一些。
傅东山拿起桌上一个信封,交给马越,一句话都不说了。
几天后,市委副书记带组织部几位要员悄悄来临,不事声张地找县各班子成员谈话,征求意见,遴选新任县委书记的事宜进入程序。马越没有如傅东山建议那样主动退出甚至请辞。马越无数忙活,一件一件做事,一遍一遍擦粉,金光闪闪等的就这一天,他怎么会那么做呢?
这事的结局让人瞠目结舌。
马越的任职尚未最后定局。有天上午县里开干部大会,由他做重要讲话。不料会议时间到了,马跃没有坐到主席台上,情况异乎寻常。政府办人员拼命打电话,竟没人知道县长哪去了。全体与会干部整整等了一个小时,始终不见县长,不得已草草散会。当天有关人员四处寻找,马越踪影全无。然后警方人员介入,县长办公室被打开了,县长住宅被打开了,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到处有便衣出没,持马越标准像询问路人是否见过,过往出租汽车司机概莫能免,也被挨个询问一番。
马越不见了,在人们眼前悄然蒸发。
后来有消息传来:马越失踪前,有一个电话于半夜挂到他在县里的住宅,这个电话来自省城,是苏珊小姐的弟弟苏京华打的。苏京华因所开发的本县水榭楼台十号楼倒塌正官司缠身,其间,忽有省城一个重要部门官员受贿案事发,交代出收受苏京华十万贿赂事宜,此事竟与马越有关。马越接苏京华电话急报后悄然失踪。几天后苏京华被捕,据传此人伙同其姐苏珊同马越间有大宗交易,牵涉到房地产开发黑幕,还涉嫌利用大量关系和金钱为马越谋求官职。这人却不交代,只称所有事情唯马越清楚,他什么都不知道。马越失踪使线索中断,案件因之疑云笼罩。
堂堂马越县长怎么会如此一跑了之?起初真没人相信。他是自己犯事大了,还是受制于苏珊苏京华,由他们操纵,不得不跑?人们暂不得而知。马越出此下策,无疑极不得已。人们猜测说,无论直接原因是什么,他肯定涉案莫大,要不是牵涉大量金钱,就是牵涉人物多或者重要。一旦束手就缚,不坦白不行,一坦白自己完了,身后那些人也逃不了,没法交代,慌张之下先跑了再说。马越当然还有一种选择:找个高处跳下去,自行了断,一了百了,天大事情自己担了。他选择逃跑,显然对如此了结有所不甘。但是他能跑到哪去呢?涉案而逃并非马越独创,报纸上已屡屡有见。据报载,逃犯多最终落网,如伊拉克前总统***。据说逃亡的日子实不太好过,不管是在国内流窜,是潜入东南亚丛林,或者远涉重洋。盗贼尚且如此,何况马越曾贵为一县之长。也许马县长正在某藏匿处苦思冥想,准备如何投案自首?人们很难相信昨日还频频出镜的这位马越会突然不见了,不经意间总觉得他还在电视画面里晃动。以其性格和喜好论,他不从那里边冒出来还真是挺奇怪的。
马越县长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痕迹是一个电话,电话找的不是别人,是傅东山。通话时间为马越失踪前夜午夜一时。马越为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再三向傅东山抱歉,他问女儿小嘉是不是已经睡了,说他忽然有急事要出远差,想跟女儿说件事。傅东山不知马越另有苦衷,没有满足他。只说都这么晚了,孩子明天考试,别吵她,有事我转告吧,或者你改天再打。马越在电话里叹气,说好吧那就算了。然后他提起件事,说傅东山转交给他的信已经处理妥当了。傅东山问:“怎么处理的?”
那天晚上傅东山约马越谈话,建议他请辞,分手时转了封信给马越。信还是老干部陈照松写的,给傅东山,一如既往地十分偏激。陈照松要傅东山到“水上公园”看看马越那四个金字,说你傅主任当初是怎么教育下属和女婿的?一个县长不是想着为人民服务,挖空心思尽想着怎么往自己脸上抹粉贴金,这像什么话?
马越告诉傅东山,他交代县建设局,让他们去掉水上公园大门处他亲笔题写的那四个镀金大字,改为印刷体。他们已经照办了。马越在电话的最后忽然动起感情。他告诉傅东山,那晚在傅东山家里,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傅东山问马越说的哪些话呢?马越说:“当年要是不走,留下来跟着主任你就好了。”
现在为时晚矣。
警察抄了马越的家。小王夫人以泪洗面,对其夫行踪竟一无所知。奇怪的是马宅并没有起出太多来历不明的钱财。马越曾自称不会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拿去卖几个小钱,他显然没说真话,但是这个人似乎也不是太贪财,他贪的似乎是自己那张脸。除了擅长往脸上擦粉,看来他还出手大方,报纸上的贪官把弄到的钱往床铺底下藏,他不,他利用职权帮苏京华之流谋利,换取他们替他十万二十万一把把拿去送人铺路,交结关系,图谋升官掌权露脸,似乎还没想往自己抽屉里放。据说马宅里钱不多,唯马越多得吓人,这人的真身无影无踪,家里却还留有成千上万个马越,那都是一些照片,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抽屉里锁的,书柜里堆的,全是。照片中成千上万个马越无不衣冠楚楚,神采奕奕,一脸春风,是成千上万副得道之相。
但是有一处例外:马宅书房书桌的玻璃砖下显著位置上压着一张放大照片,有如供一尊真神,不是马越,却是傅东山。照片中的傅东山挺严肃,眼睛略有些眯,眼光直视,眼神专注,眸中有两颗亮点。
马越说过,夜深人静时他坐在书桌前常想起这个人来。
蓝筹股
1.
贺亚江这人有毛病,我们说他是“毛”有病。贺亚江的毛病在哪呢?他是个卷毛,一头黑发卷得异乎寻常。卷毛在欧美非洲可能不算稀罕,在我们这里却基本可称异相,本地民谚有所谓“一斑二矮三卷毛”之谈,说的是凡男子有此三相者,应当予以特别注意,因为与常人有异。三相中所谓“斑”指面有胎记,类似前苏联末任总统戈尔巴乔夫脸上那东西。所谓“矮”者可类比武大郎,按照民间传闻,古时候此郎曾卖炊饼于东瀛,据说还往日文里塞进若干错别字。所谓“卷毛”指贺亚江这种天生自来卷,不是现今美容店里用火钳或者化学药水在时髦男女头上手工制造的那种。一般认为天生卷毛者往往掺杂异族血缘,与生物学上的杂种优势牵涉。
有异相的人总是吸引眼球,便于脱颖而出。我们喜欢表扬贺亚江的头发,说他就亏了爹娘生就的这一头卷毛,弄得万人迷,特别让妙龄女子动心,否则哪有今天这么了得一位县长?我们如此公然表扬贺亚江有些缘故,贺亚江当然心知肚明。这人很狡猾,他从不上当,去辩解自己的领导职务与某个妙龄女子无关,因为这类洗刷总是欲盖弥彰。贺亚江取以攻为守状态跟我们打嘴仗,要我们抓住机会买他的股票,他指着一头卷毛让我们看准了,说这是蓝筹股,不一般的,千万别错过了。
我们对贺亚江有一种挺特别的感情。彼此同僚,都是一定级别的干部,有点身份和来历,公务私务往来,自然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感情。说我们对贺亚江情感比较特别,是因为这人“毛”有病,有意无意总要显得高人一筹,牛气,似乎他长有卷毛,便是一只混进山羊群里的绵羊。不过,我们不说贺亚江算不算“蓝筹股”,如果不计较他的毛病,这人确有其能干之处。一般而言能干到我们这个份上,特别是能在一个县政府里当主官,没有一点小本事肯定玩不转,但是彼此智商胆识毕竟也还有高下之分。
贺亚江初任县长时,他那县海边南江乡的两个村子百姓因海界纠纷发生大规模械斗,有一人被打死于海滩上。这两村分称上村和下村,不同姓,老冤家,历史上纠纷不断,战事频起。最严重的一次械斗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武斗时期,时动乱失管,武器流落,双方动用机枪、步枪、手榴弹对打,共造成二十五人死亡,伤者无数,当地民间记载用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词。贺亚江碰上的这一次械斗规模未及当年,激烈程度却也让人胆寒:农民兄弟们的各种火器早让公安部门依法收缴,包括打鸟用的土统气枪全都一网打尽,不容他们如当年父辈那样伏在土墙后边砰砰砰开打,他们便拾起两个世纪前的冷兵器,挥舞扁担、锄头和镰刀一类农具上阵对峙。其中上村人使用了一种超现代新式武器: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镀锌管。他们拿切割机把镀锌管的一端削尖,让平常用为自来水管线的镀锌管变成一支长矛,拿这种简易长矛往对方身上捅,立刻就占尽便宜:人家的扁担锄头差得老远,够不着他们,他们的长矛就捅进了人家的胸脯。于是对方仓促撤退,丢下一具尸体血淋淋陈尸海滩。
贺亚江听到械斗消息,紧急赶往现场时,双方的新一轮大战已经充分酝酿,迫在眉睫。吃了亏死了人的下村全民动员,要为死者报仇雪恨,黑压压所有人员眼睛全是红的。上村知道来者不善,也已经全村上阵,准备与来犯之敌血战一场,誓死保卫家园。械斗双方各自守着村口的一道土坡,面对平缓的海滩,死者和他的一滩血泊孤另另横陈在那里。有数十位乡村干部,还有十数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先行赶到,他们守在战场附近公路旁的一个小山头上,一位乡干部用半导体扩音器喊话,要械斗双方保持克制,依法办事,听候政府处置。乡村干部和警察都不敢贸然行动,因为群众正在火头上,这种时候救火难,找死容易。防暴警察的十几支枪在这里只具展览效果,纯属摆设,此时此刻,谁敢向百姓开火?
贺亚江非常不高兴。他训斥乡干部,说你们躲在这里干什么?你们这不是救架,是看热闹!你们喜欢再打死几个?你们那个喇叭谁听得到?没一个屁响!贺亚江吩咐警察和他们的枪支全部靠边,谁也不许露脸,免得火上烧油。然后他亲自带人走下山包,奔赴主战场。他也不让太多人跟,说人一多反而不行,弄不好械斗双方误以为对方来袭,或者趁乱进攻,倒会酿成大战。他只带两个人上,一个是该乡书记,一个是自己从县里带来的一个年轻干事。该干事奉命脱下t恤,光膀子,用双手挥舞那件衣服跟在他们后边,其t恤接近白色,挥舞起来类似于一面白旗。这面白旗事后屡屡被我们用于表扬贺亚江,说这个场面比得上电影,当年日本鬼子打输了就这样,从碉堡里挑出一件白背心宣布投降。贺亚江不服,说你们怎么啦,光知道投降?
应当说贺亚江敢那么走进战场颇具胆识,不是太容易。那种情况下,也许没等你走到,两边发一声喊就冲上去扭成一团了,急红眼的人可不管你什么县长村长,不用镀锌管,挤都能把你挤死,那真是死了白死。这种场面挺吓人的,碰上胆小的躲都躲不及,贺亚江不躲,他上。客观地说,他也没法躲,他是县长,他要躲了,这场仗接着打下去,死几个算几个,都是县长的责任。贺亚江显然清楚这个,他还知道光有胆子不够,还得有办法,这人果然也有办法:他看准当前最可能发动进攻的是死人的下村,便直奔其阵地,一边跑一边让人挥舞白t恤迷惑群众,让人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从而赢得宝贵时间,得以深入前线。贺亚江一官二兵除一面白旗外手无寸铁,唯靠口水对付农民武装。他让所有村民放下武器,说他姓贺,县长,他保证依法处理本次事件,给死者一个公道,给村民一个说法。他还一眼看住村民中几个领头者,他对他们说,你们还想死几个人?别让村民无谓牺牲,谁鼓动械斗害死人,谁得抵命。贺亚江拖着村民讲话时,守在公路旁小山包的县乡村干部分几拔陆陆续续跟了过来,分散在两边做工作,劝阻村民不要打架,就这样把局势控制下来。闹哄哄好一阵子,村民忽然发现海滩上的尸体不见了,众人大惊,情绪冲动。贺亚江不慌不忙,说谁也别急,尸体还在,完好无损,是他布置人搬走的,现正前往县殡仪馆。贺亚江说:“人死就够惨了,暴尸荒滩,鬼都不愿意,你们忍心?早点入土为安吧。”
后来他颇自鸣得意。他说,海滩上的尸体此刻可不是百十斤死肉,那是一大堆炸药,看上去触目惊心,炸起来不可收拾,赶紧弄走为上策。贺亚江不动声色让人趁乱搬走尸体,他还安排公安局人员在现场拍照留据,到火葬场验尸并在办完一应程序后立刻火化该尸体,从而防止了事后的一系列麻烦,使类似挟死者漫天要价,抬尸弃尸逼迫让步之类极端事件失去载体,无从发生。
我们得说贺亚江确实是老手,应急处置得当,这人还是有水平的。据说贺亚江冒死闯阵,进入红眼村民的扁担锄头冷兵器丛林中时,有村民对他的身份提出质询,说你什么人?县长?哪个县长会到这里?哪冒出来唬人的?贺亚江指着自己头上的卷毛说:“你来。你看这什么?这里谁有这毛?”该农民凑上前一看,居然就被贺亚江一头卷毛给镇住了。贺亚江是县长当然不错,他这种身份求证方式却挺毛病的,起码是缺乏逻辑,强词夺理。卷毛与官衔何干?狮子从头到尾浑身卷毛,固然可为百兽之王,混迹人间只能关进动物园的笼子里,能当县长吗?
贺亚江比较谦虚,对我们的类似表扬笑而不答,不做正面回应。他说:“人和人的水准是不一样的。”其臭毛病又跃然有形。
贺亚江还在其他许多方面体现他的水准,例如他对行政用车也有自己的见地。我们这些小小领导干部因为工作需要,多配有公务用车,上级为发扬勤政廉政精神,为我们用车做出若干规定,包括我们所乘车辆的排气量大小。贺亚江当县长之初,乘坐的是一部普桑,这辆车已经跑了三十余万公里,接近报废年限,可以考虑换车,但是人家不换,到市里开会,到省里学习,来来去去,都一辆破车招摇,在省城宾馆停车场上一摆,欢迎欣赏,颇有碍观瞻。忽然有一天他把一部崭新的别克轿车开到我们的车队里,让大家眼皮震撼。这辆别克比我们所有人的车都好,排气量大,属超标一类,但是一应批准手续完备。人家卷毛就有这本事。
有一天晚上,贺亚江在他的县宾馆设宴接待客人,一不留神把自己喝醉了。这种情况挺稀罕。贺亚江酒量不小,旁人多不是他的对手,加上在他当县长实施有效管辖的地盘上,有谁胆敢灌他?因此该县干部群众容易欣赏县长的卷毛,不易亲睹贺亚江的醉态。这天例外,他一使劲就把自己放倒了,原因是这天的来客比较特殊。贺亚江宴请的这位客人级别并不高,不过是市里交通局属下公路运管处的一位副主任,叫叶秉南,男性,四十上下,与贺亚江年龄相仿,膀阔腰圆,相貌堂堂,人很爽快,平头短发,眼光锐利有大气,但是不斑不矮也不卷毛,没有贺亚江那种异相。类似级别的干部光临公干,一般情况下不必有劳县长出马陪宴,但是这个叶秉南厉害,他就点名要贺亚江出场,还对随身携带的本单位几位下属说,今天咱们不光让县长亲自陪喝,咱们还要把他亲自放倒。
结果贺亚江真的来了,他管该叶秉南叫“叶公子”,彼此亲切之至。叶秉南没等上菜就实施其放倒战略,让小姐用大杯,换烈性白酒,问县长感觉如何?贺亚江一如既往地“牛”,他不含糊,手一摆批示同意,但是多了句话。
“只喝酒,不开口。”他说,“怎么样叶公子?”
叶公子笑:“贺县长真那么金口难开?”
当晚贺亚江在客人轮番进攻中大醉。所谓“醉态百出,原形毕露”,县长贺亚江在醉中哪有不开口的。他特别毛病:发表“重要讲话”,把那张酒桌搞得有如县长办公会议现场。贺亚江在其“重要讲话”中论述说,什么叫蓝筹股?蓝筹股就是绩优股。绩优股刚上市时可能表现平平,不见得会闪闪发光特别耀眼,你要是只看见它灰头土脸,以为它什么都不是,你就错了。
2.
当年,有个夏日黄昏,贺亚江从县宾馆的餐厅出来,一眼看见宾馆大堂外站着个女子,孤另另一个立在电灯光下。女子短发,中等个儿,模样庄重,衣着朴素。贺亚江那天是到宾馆陪上边来客吃饭,席中喝了不少酒,有几分酒意,仗着一点酒胆,贺亚江朝那女子走了过去。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贺亚江刚三十出头,在县文明办当副主任,离县长的位子尚有千万里之遥,毛却已经有些病了。
“葛副在这里等谁?”贺亚江问那女子。
女子笑了笑,说她不等谁,等行政科派的车。她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钟头。贺亚江一听这话就火了,也不跟女子多说,打开手机就找人,找的是县政府办公室的行政科长,那人姓庄,人长得精瘦,绰号庄猴子。
“我刚才还见他了。”贺亚江说,“这猴子在里边喝酒呢。”
庄猴子接电话了,贺亚江叫他出来,到宾馆大门这里,有事。庄猴子说,贺亚江你有什么屁事?不就是哪个厕所不干净吗?没准那是你自己不行了上吐下泄弄脏的。你自己打扫去,要不叫你们文明办那几个小子文明去,我不管。贺亚江说庄猴子你紧张什么,没好事我会叫你?谁不知道你大科长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县长放的屁都接得住,敢叫你扫厕所?快来,给你一个精神文明大奖你还不干?
庄猴子还真叫贺亚江给骗了出来。一看贺亚江身旁的女子,这家伙心里有数了。
“葛副要的车怎么回事?”贺亚江问他。
庄猴子不理贺亚江,直接跟那女子说话。他说不好意思,让葛副县长久等了,他正在拼命调车,县里车辆紧张,今天周末,几位县长都回家,车一时排不过来。
“瞎说!”贺亚江立刻揭穿,“我看到十号车停在那一边,谁用啦?”
庄猴子说十号车不能动,待命。县长有客人,可能要用。
“二十五号车。在政府大楼那边,也有事?”
庄猴子叫了起来:“贺亚江你谁的孙子?县长还是书记?你管这些?”
贺亚江也不说话,一把揪住庄猴子的衣襟,一用劲拎到眼前。没等对方反应,顺手往人家肩膀就是一拳。庄猴子太瘦,份量轻不经打,只一拳就给打翻在地。
“你不是猴,是狗。”贺亚江骂,“你不就仗势欺人吗?欺负人也得看准一点,葛副不是领导?欺负人家女的,还是欺负人家年轻?真他妈欠揍!”
一旁女子即喝止:“贺亚江!住手!”
庄猴子在地上一翻,大叫:“贺亚江打人!”
女子转过头一瞪眼睛:“别叫!”
“贺亚江打....”
女子喝道:“再喊!”
庄猴子竟给镇住了。
这女子叫葛珊,时任本县副县长,到任才两个月。女县长比贺亚江年轻,当时不上三十,长得挺有样子,圆脸弯眉,看起来挺温和,空中小姐似的阳光灿烂。这天事到临头,竟然并不慌乱。她一边压制贺亚江庄猴子,不让打也不让喊,防止扩大影响,一边招手让站在宾馆大门边的几个保安赶紧过来,把两人分开,分别架走。
“让他们喝点水。”她说,“醒醒酒。”
然后她掉头走开。
事情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贺亚江一拳打倒的要真是只猴子也就罢了,偏偏那不是类人猿,是个类猿人,且非普通角色。该县县城里外没几人喜欢这只猴子,但是都知道他不好惹,这人特别会拍县长的马屁,因此颇得赏识,于是就有些忘乎所以,只认一个,别的人都不当回事。葛珊副县长是刚上任的女干部,从市里来,那天要车回市里办事。当时县里用车紧张,只主要领导有专车,其他领导用车由行政科分派,庄猴子分明是有车不派,另有安排,没把葛珊放在眼里。但是所谓打狗欺主,谁都说贺亚江一拳打的不是庄科长,是县长,贺亚江自己什么玩艺儿?不就一头卷毛,他还真敢啊!要我们评判,不管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这件事就事论事应当是贺亚江不对,确实不容我们加以表扬。管了不归他管的事是一重错误,违背职业道德则更其严重。他自己是干什么的?文明办副主任,再怎么大的事情都应当文明处置,这么又是打又是骂哪有半点文明?公务人员大堂广众如此吵闹扭打成何体统?因此贺亚江除了涉嫌非法打人,还加上知法犯法一重重罪。罪上加罪哪容轻饶?出事第二天贺亚江就被宣布停职,检查反省,听候处置。庄猴子则上医院验伤,找法医鉴定,做出大闹一场,彻底搞死贺亚江之态。
这时葛珊说了句话。
“不光贺亚江,”她说,“两个都不冷静。都一样。”
葛副县长是当事者兼目击证人,她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就是为贺亚江说话。庄猴子人缘差,事情一出,机关里人在私下里都说贺亚江打得好,葛副县长再这么一作证,只把贺亚江一个抓出来严惩更不合适了。末了,贺亚江做了一个书面检查,承认自己因陪市里检查工作的客人喝酒过量,头脑不清醒,处事不冷静动手打人,谨表示深刻认识和检讨,愿意道歉并赔偿医药费云云。然后他的文明办副主任被免去,调到本县最边远的一个乡当副乡长,如此了结。
贺亚江发配边塞两个月后,葛珊到该乡检查工作,两人在乡政府会议室见了一面。葛副县长跟贺亚江握手,问:“怎么样?还好吧?”贺亚江说挺好的,热烈欢迎葛副县长光临。葛珊笑了笑,问:“还喝酒吗?”贺亚江说喝。葛珊说:“少喝点。”
当晚,乡里领导在食堂里请葛副县长吃饭。该饭局一开始就充满廉洁从政的精神。葛珊不愿劳师动众,只让书记、乡长两人陪餐,说好不喝酒,只吃便饭。于是乡亲们一上桌便吃得没滋没味。饭吃了一半,乡书记跑出食堂雅座找贺亚江,那时贺亚江早已在餐厅用过晚饭,回自己房间看电视。书记说:“贺副你试试,快上。”
此前,县政府办通知乡里,说葛副县长要来调研,当时乡里几个头在一起研究接待,有知情者说葛副县长好侍候,女的,年轻,她不喜欢吃请,一般不喝酒,给一碗面条就行。乡里头头都说这怎么可以,人家是县领导,怎么能冷落了。贺亚江在那时多了句嘴,说让葛副县长喝点酒有什么难的?你们劝不动就找我好了。这天晚上乡书记屡劝无果,忽然想起贺亚江的大话,便溜出门搬兵来了。
贺亚江真就一提裤子上场。他抱着一个酒坛子进了乡食堂,对葛珊说自己是专程来敬她酒,因为他心里清楚,葛副县长到本乡调研,一方面要了解情况,一方面就是来看望他,表示领导对犯过错误的下级干部的关心。他要用本乡自产土酒表示感激之情。如果葛副县长没替他说话,可能他头上已经没有这顶“副乡长”乌纱帽,甚至回家放牛去了,因此葛副县长应当同意他敬这一杯酒。贺亚江讲得很艺术,只讲葛珊于已有恩,不讲自己其实不为别个,就为了给她打抱不平而倒的楣。但是葛珊比他还要艺术,她只是笑了笑,也不说自己此来是不是如贺亚江所言那般多情,是有意兼程看望贺亚江,只讲已经跟书记乡长说过了,今晚不喝酒的。贺亚江说,他知道葛副县长为什么不喝酒,一方面怕给乡里增加负担,一方面是要给下级干部特别是他贺亚江做个示范。增加负担不怕,这酒坛里装的是土酒,本乡农人家酿的米烧,很便宜的。本乡是贫困乡,乡财紧张,确实喝不起茅台五粮液什么的,这种家酿米烧却是例外,酒劲不低白酒,价钱不比啤酒,因此喝这种酒只表现为密切联系群众,不会造成浪费和腐败。另一方面,贺亚江也不用葛副县长多担心。葛副县长今天一到,不问别的,问还喝酒吗,交代要少喝点。其实葛副不清楚,本县没几个人喝得过贺亚江。那天在县宾馆门口犯的打人错误,酒只是借口,发泄不满才是真的。武松在《水浒》里醉打蒋门神,那是真有些醉,贺亚江在宾馆门口醉打庄猴子,那其实纯粹装醉。所以葛副县长不要担心,贺亚江愿意以五对一敬葛副县长,保证喝不倒,不会因酒误事。
葛珊摆摆手不让贺亚江多发牢骚,说行了,就喝点吧。
于是就喝,这一喝才发现不得了,葛珊对酒精简直一点反应都没有。几轮下来,贺亚江就头重脚轻。葛珊问他是不是真喝不倒?他充硬,说没事的。于是再喝,一直把自己喝到桌子下边去了。
那天喝得有些感觉的时候,贺亚江开始走形。他对葛珊说,他是个农家子弟,一直到读高中时,都还得帮家里放牛。他命运的转变是考上大学,但是那一张文凭也就让他能够谋一个职业而已。他这人空有一头卷毛,毫无靠山背景,能够走到今天当个副科级干部已经很不容易了。贺亚江说,尽管犯过错误并发配边地,他自认为水平还是不错的,能力还是有的,特别是有眼光,比如一看到葛珊,他就认准了。
“他,他们说买股票。”他说,“我说就买这个。”
葛珊没听明白,问贺亚江怎么回事,买股票?
“一种比喻。”贺亚江说,“蓝筹股,值,值得投资的。”
“你看中的什么股票啊?”葛珊问。
“他,他们也说这什么股啊。”贺亚江说,“这还不知道?无知少女股。”
“什么?”
“开,开玩笑的。”
原来贺亚江所谓的“蓝筹股”除了他个卷毛,也还可以包含他人。但是他的毛有病,他是不能喝多的,他不喝多还行,一喝多就坏了,这种话都拿出来说。所谓“无知少女”让行外人听来发懵,我们行内人却都清楚,说的就葛珊这种人,略带贬意。“无知少女”即所谓“无党派或非党,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四种人各取首字,联起来即为“无知少女”。时下各级班子需要注意配备这四种干部,有时根据结构和培养需要,相关干部的任职条件和要求可适当放宽,于是就有人眼红、不服,讥之为照顾“无知少女”。这种见解当然挺错误的,葛珊等一类“无知少女”因此有时不免会遇到一些特殊对待,例如任由庄猴子之流不当回事,弃于县宾馆门口不管,同时又让贺亚江之流出面打抱不平,企图实施购买。
事实上贺亚江不是孙悟空,他哪能看出谁是妖精谁是神仙。为葛珊打抱不平之初,也许更多的动因是对庄猴子的不满和自我表现,所谓“买股票”之说多为开玩笑,略带自嘲。他醉后吐真言,公然称葛领导为“无知少女”,这才是心里话。
但是后来不一样了,也许就从葛珊到乡村探望那一天,从她不声不响把贺亚江放倒于桌下,让他知道以后不要太狂妄,少喝为好,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贺亚江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厉害。
3.
贺亚江碰上了大麻烦。这年春天,省里开经济工作会,县长们被全数召到省城。贺亚江于会间接到县里急报,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庄万里给他打手机,报称该县南江大桥工地发生了意外爆炸。
贺亚江急了:“大桥!大桥怎么啦?”
“桥没事。”庄万里说,“工地炸了。四死五伤。”
贺亚江这头松一口气,那边又提起心来。
给贺亚江急报情况的庄万里就是当年的庄猴子。正应了一句话:风水轮流转。当年庄猴子挟县长令局长何等气派,贺亚江试着打他一拳,只差一点就把自己打没了。谁想接下来时来运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贺亚江步步上升,忽然间轮着他当县长了,这时庄猴子还在原地踏步,因种种缘故不得其用,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庄猴子这种人也有一好,对蓝筹股从不研究,唯看住现管,谁当县长为谁服务,敬业精神不错,贺亚江来当领导,人家庄猴子不计一拳之前嫌,认真做好工作,贺亚江自然也要大度一些,毕竟打人的理亏。贺亚江这人还是有远见的,他神来一笔,把庄猴子提起来当办公室副主任,令我们这些知根知底者大感惊奇,也让该庄猴子感激涕零。后来这位庄万里便有些死心塌地,格外努力,县里大小事情,几乎总是他在第一时间报告,哪怕贺亚江远在天涯。
贺亚江中途请假离会,坐着他那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匆匆忙忙赶回本县。他没进县城,没去办公室,直接上了南江大桥工地,时工地一片狼籍,异常惨烈有如被巡航导弹准确击中。贺亚江心情几近沉痛。
这个南江大桥位于南江乡,就是贺亚江当县长之初发生村民械斗并有一人丧生的地方。当初贺亚江命人在他身后挥舞一件白t恤以糊弄双方战斗人员,得以进入主战场并于乱中搬走尸体,平息了一场械斗,事后案件处置又整整耗时半年。双方共有五人因酿成事端致大规模械斗造成一人死亡而被捕,受到法律制裁。贺亚江却未止于办案抓人,他说,这件事没完,弄不好还打,还死人,得想个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建一座南江大桥。南江械斗双方除海界纠纷、历史积怨外,还有一个现实问题经常成为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就是交通问题。上村下村一南一北坐落于面海背江的一个小半岛上,下村在半岛南端,交通困难,靠一条简易公路与外界相通,出入必经上村,上村扼下村交通之咽喉,双方百姓因这条通道争吵不断。有时一个简单的车祸,一次堵塞或者下村小孩骑自行车到乡中学上学时在上村摔的一跤都会酿成生事的理由。贺亚江认为在流经小半岛背部的南江上修一座桥,让下村有另一个出入通道,既有效减少原有公路的通行压力,减少双方因交通不畅产生的争执,又促成半岛的开发。但是这件事不容易,一来建桥选址牵扯到两村的矛盾,二来耗资巨大,不是一个村子一个乡镇能够承受,县财政捉襟见肘,也难以支撑。这件事要是容易的话,不必等贺亚江县长来发表重要讲话,早几任领导已经剪彩掉了。
贺亚江说:“这就看咱们的本事了。”
这人果然能干,他带一群人上市里,跑省城,到处递报告,使尽浑身解数做工作,用他那一头卷毛迷惑各级领导,弄得小小一座南江大桥颇具知名度,不比南京长江大桥逊色多少。经过多方努力,南江大桥得以投建,成为该县一大重点工程,投资近千万,主要资金来自省、市两级。项目投建后进展顺利,施工近一年,主体接近完成。大桥在建期间,贺亚江三天两头往工地跑,盯得很紧,因为这项目是他亲自抓的,不能出问题。却不料大桥看住了,通道没留神,一出就是大事。
根据当地地形情况,南江大桥选址在一座小山包后边,联结村庄和大桥的通道穿过小山包。这座小山包看起来不大,却很难对付,上下浑然一体,全是石头,火成岩,岩质坚硬如铁,只能用炸药炸。负责修建通道的施工单位严重违规,将部分施工炸药偷偷囤积于工地附近租用的民房里。出事那天出太阳,施工人员在搬运炸药时不慎引爆炸药,民房被炸得粉碎,施工队死伤各两人,附近无辜村民二死三伤,另有一辆卡车被炸毁。事件发生后,施工告停,工程队大小包工头跑得不知去向。
贺亚江下令抓人,说:“公安负责,务必捉拿归案。”
贺亚江到医院看了伤员,到死者家中慰问遗属,马不停蹄。时南江下村村民情绪激愤,贺亚江表态一定严办肇事者和责任人,村民生命财产损失一定能得到补偿。
这时外界已经沸沸扬扬。省电视台播发了事件消息,同时配发短评,称其为重大安全事故。同日,省内几家报纸刊发报道,密切关注此案。省里几位领导批示严查,全县内外到处议论纷纷。工地炸药爆炸是施工问题,还是管理问题?施工单位怎么搞的?监理部门上哪去了?各自有何责任?谁决定这家施工单位?工程是否招标?招标程序是否完整?有否暗箱作业?是否存在腐败?人们需要一个说法。
贺亚江焦头烂额,两鬓卷毛尽湿。南江大桥是贺亚江亲自跑下来的项目,建设经费也是他从上边争取来了,大桥工地出现的问题,首先当然问责县长。尽管不是大桥给炸毁,发生这种死伤多人的恶性事件,影响之大之恶劣,与大桥倒塌之爆炸性影响不相上下。这种事摊上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我们为贺亚江捏了把汗。
半个月后,逃跑在外的施工队包工头被警察缉捕归案。省安全部门派来的调查组也拿出一个初步意见。南江大桥工地炸药爆炸案被归为安全责任事故,施工人员违规操作,监理部门失管,都跑不掉。更具爆炸性的还有一条:南江大桥通道工程经转手承包,实际施工队根本不具备规定资质,没有实施爆破施工的应有人员,包括合格的技术和管理人员。这是一支胡乱拼凑起来的杂牌施工队,拿来给农民修猪圈尚可充数,拿到县城居民小区充当装修游击队尚且可疑,用来为贺亚江县长炸石开路搞工程,说轻点是无视质量,说重点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了。
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这样的队伍和人员会出现在工地上?
人民群众认起真来了。有关部门也认起真来了。与该工程有牵连的县交通局人员相继落马,先是部门一级小干部被县纪委和监察局执行“两规”,继而两位局长“进去”。小小县城因此到处声音,都说南江大桥工地炸药爆炸案牵连了一批官员,有望成为本县近年破获的最大一起腐败案。
贺亚江无疑处在焦点中。人们盯住了他的一头卷毛。
有一天傍晚,贺亚江把县监察局一位副局长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位副局长姓陈,是调查南江大桥案的负责官员之一。贺亚江对他说,该案的有关进展,按规定在班子小范围内里进行过通报,通报过的情况他都知道。他也知道办案中另有一些情况暂时还不宜通报,有的是尚未核实,有的是比较敏感,有些线索只到搞清楚了才能拿出来说。他找陈副局长来,就是想私下里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你觉得可以说的就说,不便说的就不说,不勉强。”贺亚江说,“我理解。”
贺亚江如此申明,依然事涉犯规。以他的身份,哪里能如此打听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对他表示理解,他与发生问题的在建工程关系莫大,该工程及有关人员、下属责任官员受到调查,不管有鬼无鬼,他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不知会在多深程度上牵连、卷入,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我们也有人经历过,那的确不是太容易保持平静。贺亚江虽长有与众不同的毛发,事到临头,看来亦不能免俗。
但是贺亚江奇怪,那天他找陈副局长并未打听个人事项,他舍已为人,只问一件事,就是目前涉案几位嫌犯交代的问题里,是否牵连到本县之外的人员。
陈副局长支支吾吾。这位副局长是贺亚江的老部下,当年贺亚江在县文明办任职时,他是贺亚江手下的干事,彼此关系很好,后来他的提拔任用也跟贺亚江力荐有关,因此贺亚江才会找他问事。但是贺亚江问的事情比较敏感,让他颇觉为难。他只能对贺亚江含糊其辞,说案子的一些情况目前确实还不宜通报,哪怕在县领导小范围里。
“我就问一个人:叶公子叶秉南。”贺亚江问,“涉及没有?”
副局长苦笑道:“县长,你让我怎么办呢。”
贺亚江笑了:“看来挺严重?”
副局长回答得非常有水平:“没有核实,不好说。”
贺亚江说行了,不问了。他告诉副局长,他从一开始就明确表态,这个案子影响恶劣,上下关注,一定要彻底清查,该什么是什么,是谁抓谁,一个也别放过。好不容易拿下来的项目,争取到的资金,百姓还没得到好处,先给炸死了,太他妈的。如果还有人于其间利用职权牟取私利,尤其可恶。不痛加收拾,如何向上级向群众交代?有牵连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决不允许任何人做手脚。
副局长说,县长重要指示,一定认真学习,认真执行。
贺亚江还有话。他说,办案过程中也还是要注意把握。本县人员该怎么查就怎么查,牵涉到省里、市里的人员则要格外小心,不要扩散,不要急于求成,也不要越权。这些人不属本县管理,他们的问题应当由他们的主管部门查处。本县办案,主查本县涉案人员,县外人员问题,待合适时候将有关情况提供给他们的主管部门就可以了。
副局长说是的,他明白。
“特别是叶秉南。”贺亚江说,“这人的情况你知道。”
4.
这就还得说一下早年的事情。
通常而言,如贺亚江这样毛有病的人很难成气候。自视高人一筹,缺乏谦虚精神,本就不利于进步,拳打庄猴子被贬,大小也算一个历史污点。拥有如此毛病加上前科,贺亚江没有一直呆在被葛领导放倒过的山旮旯里喝他的农家米烧,还能对我们发表重要讲话,阐述蓝筹股具有的巨大投资空间,这倒有些奇怪了。
贺亚江到乡里任职的第二年,县里主要领导调整,原书记调外县任职,市里派来了一位新书记。葛珊有些变化,从副县长调为副书记。葛副还是葛副,行内人却知道此副不是彼副,两个职位差别不小。以我们观察,所谓的“无知少女”其实差别很大,有的很一般,配在班子里有凑数之嫌,有的不得了,本就有能力,又以“无知少女”面目备受关注,饱受培养,这种人特别有发展空间,是贺亚江的所谓“蓝筹股”,例如葛珊。葛珊初到县里任职时不为庄猴子之流买账,没过多久,那县里就没有谁敢不刮目相看。这葛珊平时不多说,什么都看在眼里,心里特别有数,分寸感掌握得特别好。碰上贺亚江总没忘记零敲碎打,提醒卷毛工作要认真,处事要冷静,特别是不要胡乱饮酒。时候一到一点也不含糊,该帮就帮,却又不动声色,让人不服不行。
新书记上任,总是要先搞搞调研,让几位副手轮流陪同。葛珊建议说,除了看看好的,应当也了解一些落后单位,以便对全县情况有个全面认识。新书记欣然同意。葛珊便把该领导领到贺亚江他们乡。书记在该乡整整看了一天,看得心情无比沉重,恨不得把眼前晃来晃去那几个“乡亲们”一个不剩全部就地解职。葛珊便说话了,她说这个地方也不是完全没有亮点,书记可以看一看他们的村道建设,这个乡穷在交通不便,修路是关键,在这一方面,全县上下算他们力度最大。于是便把书记领到一条山沟里,那里热火朝天正在开公路,别有一番景象。书记问:“这谁管的?”葛珊手一摆把贺亚江招来。贺亚江副乡长管的就是修路一摊,成天戴顶草帽守在工地,让太阳晒得黑不溜秋,加上头上乱糟糟那团卷毛,看起来就像非洲肯尼亚跑出来的黑人。书记见了也不多说,举手在贺亚江肩膀上拍了两下,掉头走开。
几个月后,该乡乡长调离,由贺亚江接任,消息颇具爆炸性。
我们得说贺亚江确实有两下子,这人敢想敢为,能吃苦,敢碰硬,基本上属于可用之人。但是他有前科,要没有葛领导慧眼相识,他哪有出头这一天。但是贺亚江很糟糕,乡长要当,教训却不接受,没多久再度犯事。这人确有毛病。
贺亚江当乡长那年,乡里有两部吉普车,都是北京吉普,一辆半新,一辆老旧,根据乡里惯例,好一点那部让乡书记用,旧吉普则主要归贺亚江乡长支配。吉普车配有司机,贺亚江从司机那里要了一支钥匙,时不时让司机带薪睡觉,自己开车来去。我们表扬说,贺乡长有司机的水平。贺亚江乘势而上自我表扬,说他一心为公,千方百计为乡财节省开支,减少相关的住勤补贴费用。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这卷毛不是吝啬,是多个心眼,叫胆大心细。民谣称:“一只哈蟆四条腿,两个眼睛一张嘴。”有眼睛有嘴的可不光哈蟆,司机就没有了?像贺亚江这样,学个车,考本驾照,必要的时候自己找支钥匙开车,有利于防止不喜欢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过多地为人所知所传。例如买卖股票。
有一个星期天,贺亚江开车到市里办事,住在市宾馆,当晚假该宾馆一雅座请客,请的是市林业局的几位科长。时贺亚江那个乡正在争取一笔林业苗圃补助款,有赖于几位科长帮忙。贺亚江在劝酒陪饮之际,没忘记跑到外边打一个电话,找葛珊。
“我是贺亚江,葛副。”他说,“我在市里,宾馆。”
贺亚江打这电话并无特别事情,只是向葛珊报告自己的行踪,这人如此行事当然还别有用意。
果然葛珊问了一句:“事办完了?”
“完了。”
“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一早。”
“谁跟你一起来?”
“没有。就我一个。”
葛珊让贺亚江明天早一点动身,六点半走,先拐到她那里一下。贺亚江说好的。
葛珊家住市区,市区离贺亚江那个县有五十公里距离。葛珊工作非常投入,节假日经常呆在县里做事,双休日最多只有一休,通常用星期日。这人毕竟是女人,官当得再大,也得回家拖拖地板。葛珊很注意影响,回家来去,经常搭别人的车走,找不到顺道的车才让司机跑专程。贺亚江知道她这习惯,凡星期天到市区办事,都要给她一个电话,有几次恰葛珊没有找到便车,贺亚江便荣幸地承担了接葛副书记返县的任务。葛珊说这样最好,省得叫车让司机来回跑费力费时费油,还可以顺便听贺亚江谈谈情况。她并不在乎贺亚江用的是一部破吉普,这人有大气,好车能坐,破车也行,要求只一条:准时到达。她准时的概念是七点半,提前半小时进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贺亚江如约到达。他提前十五分钟,在六点一刻把车开到葛珊家所住的宿舍楼下,停在葛珊可以从自家窗台上看到的地方。几分钟后葛珊拎着她的包匆匆走了楼,拉开吉普车右后门坐上车。贺亚江随口问了一句:“葛副吃过饭了?”
“嗯。”
贺亚江不禁扭头看了一眼:他发觉葛珊应话的声音不大对头。只一眯他就发现果然有问题:葛珊两眼红肿像是刚哭过,不光眼睛红肿,她的右脸颊上有一记掌印,几个指头的痕迹还隐约可见。
贺亚江说:“葛副稍微等会,我去要点开水。”
他不等葛珊发话,抓起驾驶座边的一只大保温杯,开了车门就跳下去。葛珊这座楼在市机关宿舍大院内,住的都是市里干部,贺亚江认识几个,他却不是去找那些熟人,三步两步直奔六楼,打葛珊的家门。
开门的是葛珊的丈夫,就是叶公子叶秉南。
那时候还早,远不到叶秉南豪迈地跟几个下属夸口:“咱们不光让贺县长亲自来,咱们还要把他亲自放倒”的日子,这两个人彼此间尚未那般亲密,仅仅认识而已,不甚熟悉。叶秉南开门一看打门的不速之客是贺亚江,好一阵没想起人来:“你谁?贺,贺什么?这么早干嘛?找葛珊?她刚走。”
贺亚江笑了笑,没解释葛珊现在就在他的车上,也没要开水。事实上他抓在手上的保温杯纯属道具,是做给葛珊看的,他根本就没打算往里边装开水。贺亚江对叶秉南说有件重要事情要跟他讲,很简单,就两分钟。一边说着他一边挤进房门,顺手把那扇门“砰”地关上。
贺亚江对叶秉南说,最近时间里县里有人在讲葛珊的笑话。据说某个星期一上午县里开干部大会,葛珊在主席台上讲话,一边讲一边总拿右手去捂脸,她的右脸颊肿得厉害,下了发酵面似的。有人问葛副您的脸怎么啦?葛珊说没什么,昨天不小心摔一跤碰肿的。后来有一对男女机关干部在床上吵架,女的发蛮,不让男的上,男的大怒,说:“老子打你左边,让你鼻青脸肿到主席台讲话去!”
“你叶公子有本事,”贺亚江笑,“打老婆就跟吃豆腐一样。可你也不对,你还得给她留点面子,你老婆大小是个领导,别往脸上打嘛,最多打屁股对不对?”
叶秉南不禁发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什么旮旯里跑出来的野鬼?管人家家里这种事来了?
“你说啥?”他问,“谁让你来的?她?”
贺亚江还是笑,说葛副那水平你当老公的不知道?她哪会讲这些事。但是有时候旁观者也会看不过去的。整个县都在说叶公子是左撇子,左撇子打老婆右脸肿。
“想打也得隔长些对不对?”他说,“初一来了十五还要,你以为这是脱裤子上床啊?刚才又打了是不是?跟你说,今天上午葛副他们开常委会的。”
叶秉南恼了,也不多话,指着大门喝道:“你小子什么东西?滚!”
“行了我滚,不打搅。”贺亚江笑笑,“别忘记我,我叫贺亚江。”
贺亚江拉开胳膊,突然往叶秉南肩膀上猛击一拳。叶秉南毫无提防,身子一晃,没倒,却懵了。贺亚江拉开门走出去,直到楼梯拐角处,叶秉南才追到门边朝贺亚江大叫:“站住!回来!”
贺亚江头也不回道:“咱们以后算账。”
贺亚江回到车上,葛珊沉着脸想自己的事,下意识地捂着右颊,什么都没问。贺亚江也一声不吭,发动车子上路,一路无话。
一星期后,贺亚江在乡里接到县委办电话,通知他立刻到县城,葛副书记有事找。贺亚江让驾驶员开车,坐那辆破吉普,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县城,去了葛珊的办公室。那时葛珊办公室里有人,一见贺亚江,她一摆手让屋里人全部出去,厉声道:“关上门!”然后也不说话,只是紧绷脸看着贺亚江。
贺亚江知道葛珊是生气了。葛珊大约是昨天回家,才从老公那里听到了上星期的事情。人们毕竟是夫妻,夫妻吵得再凶,隔几天,小别赛新婚,一上床万事皆休。贺亚江算什么?第三者?哪有那个资格!如叶公子所骂:“你小子什么东西!”所谓风马牛不相及,这种事哪里轮得上贺亚江如此插足。
但是卷毛就是卷毛,他没有慌。
“我知道葛副什么事找我。”他说,“我检讨。”
葛珊问贺亚江检讨什么?贺亚江说他不该打人。贺亚江说自己打人是有前科的,不接受教训,重蹈覆辙太不应该。为此他愿意接受领导的一切批评,承担责任,听任处理。葛珊忽然情绪低落,摆摆手说:“你走。”
这事后来广为流传。谁说出去的?叶公子,这人爽快,有一次与朋友饮酒,在酒桌上提及他跟贺亚江有一笔老账没算清楚,人们这才明白其间瓜葛。我们就此表扬了贺亚江,我们说最能体现该同志水平的是做检讨。如今我们比较擅长表扬与自我表扬,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水平略有欠缺,哪像贺亚江能够检讨得这么深刻。我们当然还是以表扬为名行讥讽之实。以我们看来贺亚江这次毁了,这人毛病过头了,他还在买“无知少女”股吗?天底下哪种股票是这么买的?
我们知道葛珊的个人情况比较特别。该领导出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中学教员,她丈夫叶秉南却出自名门,双亲都是本市的老领导,离休干部。据说葛珊被选中启用,除本人条件好外,跟她公公婆婆两位老领导的人缘和影响不无关系,至少有所促成。葛珊的丈夫叶秉南在本市有“叶公子”之称,性情豪爽,喜欢交朋友,参过军,在部队里当过炮兵连长,上尉军衔,转业后去了市交通局。葛珊大学毕业后在市计划委员会工作,当时小夫妻地位相当,夫唱妇随,没太多麻烦。后来情况忽然变化,葛珊被派到县里任职,当上领导,夫妻间有了落差,叶秉南渐渐有些不平衡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葛珊工作越是投入,对小家庭的照料就越发力不从心,当丈夫的自然就更不平衡。他们的家中开始充满各种声响。叶公子个性挺强,颇有大男子精神,他有一句名言,叫男上女下天经地义,女人无论如何总被压在下边。不服压怎么办?左撇子干嘛?于是便有了贺亚江耳闻目睹的那些事。女领导当然比我们这些男领导难当,这不错,但是再怎么难上天去,这类事也不归贺亚江来打抱不平,卷毛显然有些发晕。
隔年是换届年。葛珊被提任县委书记。眼下县委书记的空缺多由县长递补,副书记直接提任书记的情况不多见,但是葛珊任职却也不让人太意外。她是什么人?“无知少女”,这种说法挺错误,重视培养女干部却是需要的,平心而论这个人的能力至少不在我们之下,所以她上也挺正常。葛珊当上书记之后,贺亚江忽然冒出头来,在政府换届时脱颖而出,由乡长而成副县长的一个人选,这无疑具有破格任用意味,没有该县主要领导也就是葛珊的力荐是不可能的。这位女领导真是大度,不计前嫌,不受贺亚江和她丈夫叶秉南间一拳恩怨的影响,或许不光如此,反是贺亚江这一拳让她印象格外深刻?贺亚江的任用在当时曾引发争议,有人挖他的老底,重提该同志殴打庄猴子的旧事,说这种素质这么毛病哪还能用!葛珊力排众议,就用这个卷毛。她说,贺亚江有他的毛病,但是也有长处,这人有头脑,有拼劲,敢冲锋陷阵,一个县班子里需要有几个这种类型的干部。
我们表扬贺亚江不同凡响。事实证明他的确有两下子。我们说,股市上的股民拿钱投资,贺亚江有创意有气魄,他用拳头投资,他那两下子全都打在关键部位上。
5.
贺亚江亲自督战,坐镇南江大桥工地现场。因为意外爆炸事故和相关人员的涉案,施工受到影响,曾一度陷入停顿。贺亚江说炸药炸了,桥不能炸。死的死了,逮的逮了,没死没逮的还得干活。他下死命令,要求大桥如期完工,不能因为爆炸和案件而拖延,拖延将进一步提高工程成本,弄不好还可能导致意外下马,中途夭折,造出一个半拉子工程,一座烂尾桥。但是贺亚江也没急着赶工程人员施工,他先搞停工整顿,组织数个组,检查工程质量和安全隐患,从大桥到通道,工地上每一寸地面都被寻查数遍。废铁钉破模板概莫能免,无不被翻个底朝天。贺亚江自己亲自参与,务必确保无误。毕竟已经当了县长,事情很多,贺亚江不再能像当年贬在山旮旯里率领民工修路时那般死钉于工地,那些日子里他的别克车气喘吁吁在县城、南江工地间不断穿梭往来,有时上半夜还见他在县城宾馆里陪客,下半夜却现身在南江大桥边。没再晒得黑不溜秋如肯尼亚跑出来的黑人,倒是格外浪费汽油。为什么欧佩克即石油输出国组织屡次提高产量,国际原油价格依然吓人飞涨?看看贺亚江你就明白了。
有一天下午,贺亚江在县里参加完一个会议,匆匆离开,声称赶赴工地有事。其实那时南江工地一切正常,隐患检查和整改已经告一段落,施工单位已调兵遣将,恢复施工。造成炸药爆炸事件的道路施工队早被逐出工地,一支新队伍进驻小山包通道施工现场,南江一带轰隆轰隆又是一片炸石之声。有关事项亦处于有效监管之下。贺亚江是虚晃一枪。他没上工地,半道上折转进入国道,直奔省城。
他在车上打电话找到葛珊。
“葛副什么时候有空?”他问,“我有事汇报。”
葛珊问贺亚江急不急?另外安排个时间怎么样?她说,她下午刚从北京回到省城,手头事情比较多。贺亚江说他明白,不会占用她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