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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板的枪 第一章

中篇小说选

林老板的枪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

目录

《钓鱼过程》…………………………………………………………………………2

《秘书长》……………………………………………………………………………38

《尼古丁》……………………………………………………………………………72

《林老板的枪》………………………………………………………………………112

《金粉》………………………………………………………………………………152

《蓝筹股》……………………………………………………………………………189

《县长内参》…………………………………………………………………………223

《猴有一个梦想》……………………………………………………………………261

钓鱼过程

1.

我对前来的贵客没有亲切感,但是这不妨碍我忠实履行公务。

贵客可视为两个半,其中两个为男,另半个为女。用开玩笑话说,是两公一母或两雄一雌。我使用这种玩笑说词,有助于界定我同贵客们的特定关联。我认为他们是两个半人,因为两个男子面目比较清楚,随同他们前来的青年女子尽管艳若桃花,身份却是暧昧不清,在本次接待活动中是个明显多余的人物。跟这两个半贵客一起前来我乡的还有小吴,以及司机,均男性,他们是另一回事,自当别论。

事后分析缘故,我断定自己对客人的距离感主要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显得有些目中无人。来客为首的姓石,称“石先生”,年纪大约四十,个子矮胖,头皮略秃,戴一副大黑框眼镜,穿名牌西装,眼神犀利,话语不多,跟我一见面就有一种居高临下屈尊俯就的架势。另一个男子称“黄经理”,年纪小点,三十模样,长得细长精干,鬼头鬼脑有一副精明相,他在石先生身边就是个跟班,跑前跑后跳来跳去,转过身他就另一套嘴脸,口气挺大,架子比他的老板绝不逊色。

另外那个青年女子姓刘,称“刘小姐”,时下这种称呼含义比较丰富。该小姐个头高挑,着短裙,留披肩长毛,明眸皓齿,风情万种,模样够不上倾国倾城,差不多也还称得上准绝代佳人。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位刘小姐跟另两个客人的口音有别,她说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也就是两位男客称的“国语”。两位男子的“国语”则让人不敢恭维,他们都有些舌根发硬,咬文嚼字不太灵便,不管怎么衣冠楚楚,一张嘴就我“系”你不“系”,口音十分别致。尤其是那位石先生口音更重得厉害,例如他把“和”说成“汗”,“我和你”说成“我汗你”,乍一听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我并不苛求贵客嚼舌头的方式,我知道时下舌头的这种嚼法有一定的魅力,否则就不会有一个“国语”纯正的妙龄女郎陪着这两个人来到我这里。我得进一步说,事实上所谓魅力跟贵客口腔里的舌头关系不大,关键之处不在其嘴,只在其腰包。这就像河里窜来窜去的鱼,它们的魅力不在于会不会嚼着舌头跟我说“ok”,而在于会不会游过来大张嘴巴“啪嗒”一下咬住钓钩。

我这么说有些缘故:今天前来的石先生和黄经理都是商人,来自台湾。

两天前,小吴从市里给我挂来一个电话,告知要带这两位客人前来。小吴是我市招商办公室的一个科长,负责办理招商引资方面的事务。我在乡里管的就这一块,因此跟他时有公务来往。小吴说,来的两位台商对速冰果蔬方面的项目有兴趣,准备在我们市找一个合适地点办一座大型果蔬处理厂,并依托该厂形成一片种植基地,引进台湾的一些果蔬新品种,吸引农民种植,由他们负责收购、加工并销往国外。两位台商准备就此项目进行考察选点,在听过本地农业和外经工作部门介绍后,他们对我市沿海几个乡镇比较看好,小吴建议他们顺道也上我这个乡看看。

“项目看来不错。”小吴说,“我对你挺够意思的吧?”

我表示感谢。我很欢迎各种有钱人前来我乡考察,如果他们是专程前来,而不是顺道跑来看看,我会更其高兴。我需要的当然不是他们兴冲冲到我这里兜风,或者放几个屁,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搞一些项目,我对这样的来客比较愿意笑脸相迎。

然后小吴就陪着他们,坐着一辆“奥迪”于这天下午两点到达我乡。在到达我这里之前,他们在我们北边的北乡考察,用罢午餐后驱车前来,他们准备留给我半小时时间,在我这里四处看看,然后再往南去,到南镇去继续考察,并在那里吃晚饭。

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就是在耍花招,我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对小吴有些了解,这小子聪明绝顶,心眼挺多,却也比较滑头,这种人搞招商引资,跟东南西北三教九流各路神仙或者各种妖魔鬼怪打交道并讨价还价确实相当合适,不过旁人也得留神,防止让他顺手牵羊卖给哪个人贩子去。我猜想小吴安排客人光临我乡,其实并不是来考察,或者顺道前来看看,他们要看的不是我这里的什么投资环境,也不是我那个摆着张旧沙发的简便卧室,他们其实就是要把那辆“奥迪”开进我们乡政府的院子,然后下车朝院子一侧走去,在那个铺砌着白瓷砖的去处拉开裤裆上的拉链,掏出里边的物件对我乡政府的文明马桶进行实地考察。我这种猜测有一定的根据。我断定今天中午他们的工作午餐一定非常丰盛,北乡我的那些同僚会充分利用招待午餐的机会,对两位腰裹万贯的台商表示热情友好,以争取该项目。南边方向,南镇我的那些同僚也肯定准备于当晚用同样的方式浸泡贵客,全力相争,一般认为晚餐比午餐的机会还会更好一点。小吴没给我安排类似机会,但是他非得在我这里停留不可,因为他们午餐吃得酒足饭饱,上车动身后他们的消化器官便紧张工作,最多一个小时他们就会觉得内紧,小腹胀得难受,然后他们便会急于找一个地方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这种问题在乡下本不是大事,我乡境内,沿公路线有许多农民厕所,均为露天,用土坯砌半人高围墙,里边臭哄哄一个粪坑,爬满蛆虫和苍蝇。本地人在需要紧急处理个人事务时不太计较路边厕所的文明程度,必要时他们可以随地大小便,像我们的远亲猴子一样。小吴带来的这几个客人却不行,他们尽管也跟猴子有关,却已经系上了一条领带,腰包里还装满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的纸币,他们踩进我乡的路边粪坑实有失身份,做为负责接待人员,小吴确有必要预先为他们准备一个合适的方便去处。

于是我就有了迎接贵客的荣幸。从北乡驱车到我这里大约得一个小时,我乡乡政府院内恰有一座文明公厕。该公厕是本乡一项杰作,称为本地一景也不为过。该所的外墙遍贴白色瓷砖,屋顶为黄色琉璃瓦,内设自动冲水小便器和坐式马桶,有精致的洗手盆,旁边还安着一架烘手机以备来客烘干湿手。这座公厕的设施与四星级宾馆洗手间的设施可相比美,是我乡辖区内一座示范性建筑。该厕建于两年前,当时我市有关部门提出在推进农村文明建设时必须抓好改厕,即改造传统厕所。时我乡年轻乡长刚刚上任,他突出奇想,决定搞一座比较超前的文明公厕以为乡村典范,于是就有了这一道至今十分亮丽的风景。我相信小吴及他携带的两个半贵客欣然光临我乡,与这一座文明公厕有莫大关系。这种事自然不好明说,贵宾从大老远跑到本乡乡政府,撒一泡尿转身就走也说不太过去,于是他们便决定拨出半小时时间,为途中解手额外安排了一项在本乡的实地考察活动。

我充分理解小吴的这种精心安排,事实上也没法对他表示什么异议。对我来说,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排泄专程前来,总之他们是客人。所谓来的就是客,既来之则客之,我认为当主人的还是应当有点气度才对。

于是我从中午起便在乡政府办公室恭候来客。我推测他们在北乡达到酒足饭饱程度的时间,然后计算他们的奥迪在省道柏油马路上行驶的速度,我估计他们差不多即将光临的时候,大门外传来“嘟嘟”的鸣笛声,他们果然在我预期之刻隆重抵达。

我带着本乡经管站干事小李迎上前去。如我所设想的一样,他们一个一个钻出了奥迪,先是小吴,后是两位贵客,最后从车里钻出个小姐。这位小姐的光临出乎我的预料,但是几位来客到达我乡后的行径跟我推测的几乎分毫不差:他们下了车,小吴勉为其难地倒腾着两腿,以最简洁的语言在我和客人间彼此做了见面介绍,我出于礼貌即掏出名片递给来客,来客把我的名片顺手往口袋里一塞,点点头做一个含糊其辞的表示,便一摆手跟着小吴掉头朝我那间造型新颖别致,外观十分宜人的文明公厕走去。几个客人中,唯小姐知道说声“对不起”,才慌忙如厕。小姐大概可以视为某种专业服务人员,多少受过点职业训练。

我不禁摇头。我想这几位贵客真是蹩得有些失态了。我是本乡副乡长,本地主人,我站在本乡政府院子的场地上恭候客人解手,这种迎宾方式过于殷勤,即使外国元首光临怕也用不着如此隆重。我认为贵客们再怎么憋得急,也应当稍微忍耐一下才是。我由于职便曾经接触过一些类似客人,其中有外商、港商,也有台商,那些人各有各的秉性,绝大多数还是很懂道理,没有哪一个光临我乡时客气话都不说一句就直奔厕所。尽管不怎么高兴,我却也没有怒形于色,毕竟我是主人,不能跟这种客人一般见识。通常我很沉得住气。

我估计这些人要花相当于旁人一倍半的时间来处理个人事务。果然不出所料,贵客们赖在里边几乎有半个世纪,那位姓黄的经理才率先甩着手掌上的水珠走出了公厕,一出门就嚼着他那条富有特点的舌头发表意见,用他的礼貌方式对我这个于厕外守候多时的主人致于亲切的问候。

“不行!”他抱怨道,“不行!”

他跟我说我乡文明公厕的烘手机坏了,送不出热风。我面露惊讶,说:“是吗?那烘手机昨天差点把一个客人的手背烤焦,怎么今天就光是冷风了?”

我是有意装傻。我知道里边那东西早就坏了,我乡这间公厕过于超前,因此在两个半贵客专程前来考察之前,它已经得到过许多人的眷顾,包括我乡四乡的农民,也常趁赶集之便特意前来一访。使用过于频繁,设备便容易损坏,这不足为奇。

“你这一路的厕所,”黄经理道,“太脏!臭!”

“乡下嘛。”我说。

这时小吴陪着石先生出来了,他们也都甩着手上的水珠,动作出奇地一致。

“不好意思,陈乡长。”小吴缓过劲便懂得客气,说,“让你久等了。”

我说没关系。我问小吴客人们在解完手之后是不是准备再喝点什么,例如茶水、可乐或者矿泉水?小吴转头就看石先生,石先生用他有如锥子一样的眼睛朝我看了一下,也不多说,只对小吴讲一句:“你汗那边说几点?”小吴跟着就对我说:“算了,我们和南乡说好三点半到,得赶时间。”

我当即吩咐上车,说:“那么就走吧。”

我上了我的吉普车,从车窗里看客人鱼贯进入他们的奥迪。我再次发觉早先我把刘小姐估计在来客之外有些道理:那辆轿车通常只坐四人,包括司机,实不应再加上一位小姐。我注意到小吴按礼仪规矩坐在前排助手位上,后排是两个台商,刘小姐像一只大马桶袋似的塞在后排石先生和右车门之间。我有些感想,我想石先生带着这么个多余的女子风尘扑扑前来我乡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知道那里边是谁会给挤得透不过气来,是矮胖子石先生,还是“国语”纯正的刘小姐。

我让吉普启动。我们领着奥迪出了乡政府大门,出了门我就吩咐司机拐上一条岔道,司机大惑不解,我说:“你尽管开。”

我们走的是一条土路,这条路高高低低,到处沟沟坎坎。我们的吉普车在那路上迭迭撞撞,像海浪中的船一样拼命晃荡。我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让自己不至于被晃出座位。我想不知此刻石先生能抓住点什么?小姐身上的汗毛,还是裙头的松紧带?我很为他们感到庆幸,幸亏他们及时跑了趟厕所,否则他们眼下简直要死去活来了。

十分钟后我们到达西岭,停在早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上。紧随我们身后的奥迪停下来,却只有小吴一个人下车,其他专程前来的贵客均缩在后排一动不动,像是经历一场颠簸之后集体昏厥了。

“陈乡长你这路真是他妈的!”小吴骂道。

“我为你们节省点时间,”我说,“抄了条近路。”

小吴过去拉开后车门,跟客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有黄经理如醉汉般蹒跚下车。石先生和刘小姐依然龟缩于车上,把实地考察的重任全数交付给黄经理。

我没怎么在意。我认为不管石先生下不下车,总之我得履行公务。我向黄经理介绍了西岭以及眼前推平的这一片山头,我告诉他这里是我乡未来的工业开发区,这里有着其他地方所不完全具备的种种好处,在这里投资,特别是搞类似果蔬速冻冷藏项目,绝对是最合算的。

“合算?”黄经理说,“不行!颠死人!”

“黄经理印象挺深刻的。”我说,“一会儿你们顺右边这条路走吧,你准会大吃一惊,发现这里的路原来出奇地好。”

这倒真不是骗他。西岭右边的这条路足有十六米宽,一直通到省道,五公里长全是柏油铺的路面,路况好极了。但是我认为贵客们往往见多识广,我乡的十六米大道跟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不可同日而语,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必须让他们先在另一条破路上颠一阵,接下来走好路他们的感觉才会意外地敏锐一些。

然后送客。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太计较。我注意到台商石先生对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说到底他就是到本乡解个手,连下车顺便看看都不愿意,根本没把我这小小副乡长放在眼里,这并不奇怪。摆架子的人通常都有他们的道理,例如身居要津,或者囊中暴满。一条鱼混成大鱼,在池子里游起来当然格外神气,看什么都斜起鱼眼,碰上了也就只好让它们这么看去。尽管如此,做为主人,我还是得跟他道个别,至少做到于礼周全,让他人无话。于是我把小吴和黄经理送上车后,特地绕过车头,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一拉开我立刻发现不妥,当即“砰”地把车门用力碰了回去。

我发现石先生“汗”刘小姐并没有被我的路颠死。在黄经理、小吴和我一干人忙于实地考察之际,他们俩也没闲着。矮胖子石先生在车后座里叉开他的腿,掀开准绝代佳人刘小姐的短裙,让她软不拉塌面团似的坐于膝上,在车后门被我突然拉开时,石先生面不改色,旁若无人,仍肆无忌惮地搂着刘小姐,无比陶醉地在她胸腹腿间上下其手,认真考察。

我感到满意。通常我在某一口池塘边坐下来时总是先观察水面,通过水面的波动推测水下的情形。我认为要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尽可能掌握有关情况,包括我注目的对象所具备的秉性、喜好或者毛病。

2.

我想我已经让这几位客人留下足够印象。我把他们狠狠颠了十分钟,让他们看了一个被推土机推平的小山头,然后不管人家是否情愿,硬是去拉开车门跟他们道别,同时顺便一窥隐私,进行了一次类似捉奸的活动。我相信他们在北乡或者南镇都不会受到如此亲切款待,能有如此深刻的感官刺激,不管我的那些同僚如何热情,给他们上什么王母娘娘蟠桃盛会上招待神仙的酒水。这就像钓鱼,有的人只知道挖空心思为鱼们准备饵料,他们在自己的鱼钩上串一只小虫,然后逐一换上蚯蚓、鸡块、肉丁、排骨、河蚌,以及他们想得出的所有花样,搞得他们的鱼钩有如串着一桌满汉全席,可他们往往白费劲,钓鱼不能光讲究鱼饵,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吸引住鱼的注意力,那样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这是一种比喻,比喻往往很不恰当却相当传神。我在业余时间喜欢玩弄钓具,所以有时会下意识地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扯在一块,例如眼下把石先生和黄经理想象为两条鱼,然后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钓手。深究起来,我这种比喻绝对不当,假如人家知道我把投资者当做鱼,谁还会朝我伸出手来?幸好我这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开玩笑的说法,一种个人喜好的修辞而已,它绝不妨碍我在具体场合中对可望成为投资者的来访贵客热情相待,尽量建立信任并真诚合作。因此我认为比喻只要传神就行,不必太从生物科学或者社会伦理学角度认真计较。

我对石先生和黄经理没有多少好感,一来因为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兴趣,二来石先生显然太过好色。但是我的感觉并不妨碍我履行公务,我知道自己的公务不是对来客表现个人的好感和道德观,而是争取把他们的项目引到本乡西岭那片推平的空地上,为此我得有足够的克制和容忍。跟石先生和黄经理这样的人打交道总会碰上某种难堪,例如可能被冷落于侧静候他们撒尿和胡搞,这时我就把自己的接待活动估且视为钓鱼,意识到自己是在垂钩待获,感觉顿时就好了许多,也就格外沉得住气了。我很需要沉得住气,因为我的公务不允许我把这两个尽管有些目中无人却腰缠万贯的贵客轻易放走,我不动声色,其实心里非常清楚,我很需要他们的项目。

我提到过本乡西岭那块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我把这山头上的一片黄土视为本乡葱郁大地的一块疮疤,我相信任何一个乘民航客机从本乡上空飞过的人俯瞰大地时都会有我这种感觉。这片疮疤在本乡西岭上溃烂已经有四、五年之久,它的发作与本乡前任乡长有关,该乡长当年雄心勃勃,要在这里造一个所谓高新技术园,引海外尖端技术和资金于本乡落地生根,将其建设成本乡的“硅谷”。人们都清楚,能掏出这种绝招的人都富有想象力,却肯定是些半桶水,他们生吞活剥知道有个什么“硅谷”,知道国务院或者省市政府对高新技术产业有不少优惠政策,但是他们肯定不知道硅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谓高新技术与成龙的拳脚功夫有多大区别。这种人要是当个牛皮匠还有些用处,他们要是碰巧当上一乡之长就坏了,这种乡长造不出“硅谷”,却能造出一块疮疤,用本地粗话说叫做“拉一裤屎”。要我看本乡前任乡长在西岭上造出的这块“硅谷”简直不如现任乡长修建的文明公厕,公厕尚能引石先生等人前来落脚“考察”,西岭上的“硅谷”则真是猪不吃狗不啃了。本乡前任乡长在干出这番业绩之后不久即调离,职务小有升迁,有人评价他富有开拓创新精神热心推动科技进步并大有魄力,也有人说这小子就会玩花样,我则对其所作所为有切肤之痛,因为他拉完屎一拍屁股走人,却让我跟着四处找不到草纸。我在这位乡长离任之后才来到本乡,我在乡里分管外经,工作职责之一就是往该乡长制造的“硅谷”里拉项目,我对这些项目不求有硅,只要愿来投资,种蘑菇我都欢迎,可至今尚无有识之士前来问津,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麻烦,因为前任乡长为征地和推土施工借下的数百万贷款正在银行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值,我一想起该贷款眼下要由我负责还本付息,即寝食难安。

这就是我这人的毛病。我这人年纪不算太大,资质还算聪颖,什么都看得清楚,道德观却过于古板。例如对待本乡西岭上的一堆屎,我知道最高明最新潮的办法就是弃之不顾,听凭它臭透,到牛年马月总归有山风把它风干。我能取巧的是另辟蹊径,想办法再去哪借上一笔巨款,轰轰烈烈上一个新工程,推平另一个山头,让大地再烂一块疮疤,也许我可以把自己制造的这块新疮疤命名为本乡的“中关村”,说不定我能因此表现出开拓创新和热心科技事业的精神,被视为大有魅力,但是由于过于古板的道德观从中作祟,我干不来这种拉一裤屎拍屁股走人的事情,因此我不可救药地只配为他人擦屁股。我对自身这种性格弱点造就的自己的尴尬境地有深刻的理解,这不妨碍我为履行职责绞尽脑汁,因为我有案可稽,基本上算个办事认真的人。我在调本乡任副乡长前在北乡干过,更早些时候我在市政府研究室供职,搞文字综合工作,也就是写公文简报领导讲话稿,闲时东溜西走搞调研,我干这活是因为自己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玩文字属专业对口。我在政府研究室这个见多识广却称得上清水衙门的机关无声无臭干了近十年,才给派到基层乡镇任职,当个乡下小官。无论在机关或乡镇,我都被认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名声不坏,自认为素质尚可,能力尚佳,另外多少有些独到之外,所谓独到之处当然只是敝帚自珍,以时下流行见解论之则尽是毛病。

由于这种毛病,我决定打石先生和黄经理的主意,用我的玩笑说辞,就是把他们两个钓出水来,把他们当两块卫生纸去擦前任乡长的屁股,也为自己解除点麻烦。我知道要是我在擦屁股上总无建树,到头来是自己要吃苦头,人们可不管早先是谁拉的屎,反正现在该谁谁就得兜着。因此我需要石先生和黄经理,比他们需要我要迫切一些。只是我对这两个人并不摸底,没有多少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我在几位贵客匆匆离去后,即驱车返回乡政府,略事收拾,马上动身离开。我先反其道而行,追溯客人走过的足迹,从我乡赶往北乡。我在北乡工作过,跟那里的人熟,进了门钻进任意一间办公室,都有人招呼喝茶。那天下午我在北乡喝了一小时茶,想知道的事情就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上午小吴领的那两个半客人在北乡呆了两个半小时,其中有两个小时围在餐桌边,主客们共喝掉四瓶五粮液,外加两箱啤酒。客人中石先生只喝白酒,酒量挺好,称得上一个矮胖酒桶,但是他架子不小,说不喝就不喝,只灌别人,不让人灌。两个客人只喝酒,不多话,没对项目做出任何承诺,只说看看再定,他们在北乡看了两块地,即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拿四个眼睛东张西望。但是他们对北乡比对我乡重视,他们在酒桌上分派了名片,不像在我乡时一下车只关心考察文明公厕,不费心掏口袋里的片子让我拜读。我从北乡的旧日同事手中收集到两个人的名片,这才清楚眼神尖锐的石先生是台湾一家大食品集团在本省的总代表,黄经理则是该公司新近于本市设的办事处的负责人。

我开玩笑说,我打听情况是准备到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去控告两位台商,我发现他们“汗”一个漂亮小姐不清不楚。我的旧日同事都大笑,说纪委哪管这个,陈副你管住自己就得了,别管那两个鸡巴。我说行了那只好让他们腐败去。我自己没有问题,单为家庭内部的安定团结,为老婆孩子的身体健康,我也得洁身自好。然后我就告辞。

我赶回市区。途中,我用手提电话通知老婆,要她下班回家后往高压锅里多放半罐米,免得我回家还得吃方便面。我老婆在市建设银行工作,我们有一个儿子,为小学五年级学生,即聪明,又捣蛋,有乃父早年之风。我在乡下当个小官,娘儿们在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通电话时老婆问我突然跑回来又什么事了,我说我准备饭后去跟一位小姐幽会,老婆即骂,说你还吃饭?吃土吧。

老婆当然不会让我吃土。我抓住晚饭之机见过老婆,看过儿子,略略享用一下天伦之乐,然后就在市区东奔西走。当晚我找熟人了解两位台商的日程安排,打电话向南镇一位关系特铁的朋友询问客人在该镇的表现,然后亲自前往市中心银都大厦,乘电梯直上九层,去进行实地考察。我在九层电梯口注意到墙上钉有一块制作精致的铜牌,证实黄经理的办事处就设于此处。而后我即驱车连夜赶回本乡。

当晚我在乡里调兵遣将。我让本乡水产养殖站站长找来六个小伙子,跟随我于午夜时分乘车前往东坡水库,六个小伙均全副武装,手持小网,腰挂高能蓄电池皮套,头顶强力电池射灯,打扮得像六个准备钻下地底的采煤工人。我们到了水库坝下,即弃车步行,上坝头,借着月光抄小路绕库区半圈,来到一片沼泽地。

“干活吧。”我说,“完事了吃夜宵,喝酒。”

然后我坐在水库山坡的一棵树下边,看小伙子下沼泽干活。他们干的是技术活,我插不上手,只能于一侧抽烟。本来我可以躺在乡政府我的那张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动动嘴发号施令,不必深更半夜孤坟野鬼似的上这里欣赏山水夜景,但是我来了。我知道有我在场,他们干活会加倍卖力,今天晚上我很需要他们格外卖力。

我领着这些人下沼泽不是来挖煤,是来捕鱼的。这些人下的不是一般的烂泥地,捕的也不是一般的鱼。说我们去的这片库区烂泥地不一般,是因为这里方园十数亩区域有六七个泉眼,这些泉眼里冒出来的水是温泉,泉中心温度几乎可以煮熟鸡蛋。靠着从地心某个断层涌出来的温水的耐心栽培,这一片沼泽里出产一种特别的鱼,这鱼其貌不扬,多只有成人的食指粗细,最长的不过五六寸,鱼身浑圆,黑不溜秋,唇下有须,前鳍略有些爪形,模样介于鱼和泥鳅之间。这种鱼的学名是什么,应归入何种何属有不同看法,不过倒也没人把这当一回事,反正本地乡间人们管这种鱼叫做“蹦儿鱼”,大家认为它就叫蹦儿鱼。它这土名非常传神,表面看是说这种鱼能在沼泽泥潭里扑腾扑腾地跳,实际另有所指,这种鱼一跳起来可不得了,把我乡派出所全体干警都派过来也治不了它,这方面有一些典故。除了会跳,蹦儿鱼还特别狡猾,它知道人类通常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因此白天它总藏得不见踪迹,让太阳照耀下的沼泽一片宁静祥和,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它们才从各自潜伏的地方,从水库底,从库沿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汇集到水库边这片温暖的沼泽幽会苟且,喜不自禁地干它们的勾当。这时如果它们受到意外的惊吓,便会扑地从泥水中蹦出来,供眼明手快者兜捕。蹦儿鱼不太好捉,沼泽地里即不能用钓也不能用网,我这种业余钓手没一点用武之地,只能靠专业人员用电池灯和小网跟它玩空中兜鱼魔术,这种魔术技术要求太高,劳动强度也比较大,加上黑天暗地光线不足徒增捕鱼难度,因此需要格外卖力,否则弄不好捉上一夜捕不到一碗,那就没戏了。

所以我要亲自督战,不怕为此辛苦劳累。我认为人要做成什么事都必定要付出一些代价,就说钓鱼,要不拿把锄头使劲去刨某块阴湿地弄几条蚯蚓,靠光溜溜一根银光闪闪的钓钩只能钩出几滴水珠,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由于我认识比较到位,舍得亲赴沼泽督战,当晚成效果然不错,六个小伙子共捕获蹦儿鱼三斤,平均一人兜住五两。凌晨时分我率领六位捕鱼高手撤出沼泽,那时六位小伙子都已成为泥人,又饿又累又脏十分疲软像六条吃了农药的泥鳅。我让人领他们去洗澡,换衣服,吃夜宵,对接下来的事情略做安排,自己回宿舍倒头睡觉,时东方已初露晨曦。

按我的吩咐,乡经管站干事小李于这天上午专程赶往市区,打上石先生和黄经理的门去。这两位先生在携刘小姐考察奔波并接受热情款待之后,估计已相当疲倦,有如我那六位漏夜下沼泽捕鱼的泥人,我猜想如果放任自流,石先生等人不睡到中午不可能起床。我要小李于上午十点左右赶到银都大厦,到了后尽管敲门,不必过于讲究礼貌。让贵客好梦不圆,才对得起为他们辛劳一夜的六位小伙子,还有本副乡长。我让小李给石先生送去了当夜捕获的蹦儿鱼,这些鱼已经经过认真挑选,一些个头太小模样太难看的已被剔除,剩下的优良个体全数装入乡水产站提供的两只充气塑料袋里。本乡土特产蹦儿鱼生命力特强,折腾大半夜无一死亡,入袋后依旧扑腾扑腾乱跳,生猛十足,充满青春活力。我相信这两袋其貌不扬却富有特色的鱼,还有小李一张油嘴,足以让石先生黄经理充分感受到我的一副热心肠。

然后我就守株待兔。更个性点说,是守竿待鱼。在第三天上午十点,也就是我让小李上门公关二十四小时之后,一个期待中的电话找到我的头上。

“陈乡长。”打电话的人嚼着舌头说,“我们石先生要我给你打个电话,谢谢你那什么什么蹦的。”

“蹦儿鱼。”

“对对,”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那什么仙药啊?蹦蹦蹦?”

我注意到这个人口气有些熟络,跟前天大不一样了。

“黄经理也蹦蹦蹦了?”我学着他的口气说,“看起来效果不错?”

他很夸张地在电话里哎哟哎哟几声,问:“这东西是野生的,还是养的?”

“你们应当专门来考察一下,不要撒一泡尿就走。”我说,“我可以在我们乡那山头上给你挖一口大池塘,让你试着养去。要真养得起来,你可以把它拿去速冻,出口,肯定发大财。”

“听起来挺不错。”他说,“陈乡长打算跟我们合伙吗?”

“我给你们最大的优惠。”我说,“挺够意思的对不?”

他笑道:“你怎么会这么周到,给我们送那什么蹦蹦蹦的?”

我也笑,说:“我这人就是热心肠。我看你们俩气色不太好。石先生可能有些肾亏,你比他好不到哪去。”

他大笑,说跟我后会有期,然后收线。

我很高兴。事情正按我的设想发展。从迹象上看,鱼正在咬钩,我知道这时自己尤要沉得住气。

3.

我在业余时间喜欢钓鱼,或上水库,或傍溪流,等而下之时守住一口池塘也照钓不误。我认为钓鱼是一种十分有益身心的运动,这项运动至今未列入奥林匹克运动项目,我很不理解,也感到相当遗憾。我热心钓鱼就跟初级球迷热心足球一样,貌似精通,实则不行。我从来没钓过什么值得夸耀的大鱼,就像我至今还没有给我那块“硅谷”找到一块亮闪闪的硅似的。我在业余垂钓时不计成效,只重过程,对我来说,在假日里握一支名牌钓竿,找一株临水绿树,于浓荫之下悠然甩竿,看水波中的浮子轻轻摇晃,一边静下心等待鱼们上钩,一边细心观察,对世道人生做种种连想,这颇有解除劳累消弭精神紧张之效。现今报章上常有医学爱好者撰文阐述鱼类富有营养,分析鱼蛋白以及不饱和脂肪等等鱼物的妙处,可我并不喜欢吃鱼,可能由于遗传的缘故。我对鱼们的钟情跟其他热心钓者略有些不同,我钟情的不是如何把它们钓到油锅里,而是垂钓过程的愉悦和获鱼时的成就感,可以说是钓翁之意不在鱼。我深知鱼们绝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愚钝,只有用人造饲料催肥出来的鱼才跟某些人一样蠢得胡乱咬钩,真正长成于自然的鱼其实颇有些分辨力,它们看到一块香喷喷的鱼饵在眼前晃动时,会本能地持怀疑态度,它们会转动其鱼眼上下察看,认真思考,然后于饵畔迅速游动,用鱼尾试探拨打,以观其变。如果钓者沉不住气,手忙脚乱,不光鱼不上钩,钩上的饵还会落入鱼嘴,在转眼间跑得不知去向,上了鱼当的钓者在岸上气呼呼恨不得脱掉裤衩跳下水去时,准会看到水里那条鱼的嘴巴在一张一合,那肯定是鱼在大笑不止。

因此我认为钓鱼是一项人和鱼之间的智力对抗运动,我认为这种见解跟我本人一样有些独到之处。我发现这种智力对抗运动有时还颇引人入胜。

那天我到市里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财税工作专题会议,本市各乡镇同级小官济济一堂。会中我溜到会场外,站在走廊上抽烟,有个人过来撞一下我的肩膀,问我说:“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喜欢在这抽烟还是事情已经搞定了?”

我问:“说的什么事?”

“俩台湾人不是到你那去了?”

我真是吃了一惊。跟我说话的人是老朋友,姓王,早几年跟我一起在政府研究室工作时关系很铁,眼下在城关镇当副镇长。他跟我说,昨晚他跟一个姓黄的台商在一块喝酒,席间听说这台商准备今天一早到我那乡去。

“黄经理?”我问,“‘汗’一个姓石的是不?”

“石先生架子大。”老友说,“昨晚没请到他。”

老王问我给台商灌什么米汤了?他说:“姓黄的说到你就哈哈哈笑个不停,嘴巴里又是公共厕所又是‘蹦啊嘣啊’的,那怎么回事?”

我说:“我跟他们开了点玩笑。”

老王突然把我一拽,拉到一旁去。

“跟你说,喂。”他压低嗓子道,“这两个人的事你别太使劲,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挺需要。”老王说,“你知道我正用得着,你暂时还不那么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位老友年纪比我稍大一点,对仕途升迁略显急切。恰好他们城关镇的镇长前些时候荣调市交通局任职,职位有了空缺。老王大概需要有一些比较耀眼的政绩,办成几件类似当年我乡乡长制造“硅谷”那样的事,有助于引起注意,因此他十分在乎台商石先生的项目。我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并不赞成。

我说:“老王,这事早呢。真要是咱俩的事,到时候再说。”

我认为老王有些一厢情愿。他那个镇土地少,价格高,搞房地产开发项目可以,搞农产品种植加工项目不见得合算,我要是台商,绝不会跟他拉拉扯扯白费功夫。当然这话也不好说绝。我跟老王说了会话,抽身跑到一边去给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追问乡里有什么动静,他们报告说本乡平安无事,有耗子过街,无贵客光临,我让他们多加留意后回会场继续参会。后来我心里总不踏实。我觉得石先生黄经理不太可能突然就跑上门去,如果他们真打算隆重光临,通常他们会预做通知。我不知道黄经理跟老王说起我是什么缘故,也许他只是在对老王虚晃一枪?虚晃一枪历来是商人的拿手把戏。我注意到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本市的活动范围挺宽,接触面相当广,这无疑是精明之举。俗话说货比三家,看得多才能从中选优,谈得多才能争得最有利条件。我想我大概已经非常荣幸地成为台商与城关镇王副镇长谈判中的一个筹码,黄经理在酒桌上适时把我抛了出去,做出立刻就要跑来跟我成交的模样,给老王造成心理压力,迫使他不断压价,其实两个台商跟我酒桌都没一起上过,刚刚在电话里开过几句“蹦蹦蹦”玩笑。我注意到老王他们跟这伙台商似乎已经谈得比较深了,我想可能我得赶紧采取下一步动作,把鱼竿抽紧一些,争取主动,否则大鱼让别人钓走,我就白忙活了。

那天中午我没吃会议饭,因为那种围着大桌让服务员一盘盘招待的午餐特别费时间,不如回家对付省事。老婆见我突然驾到,心情特别高兴,一边赶紧给我煮荷包蛋下面条,一边匆匆忙忙去翻出一张小报要我认真学习。说:“就该这样,别在酒店吃,也别在那睡。”我留神一看,原来是那种杜撰警世故事卖钱的小报,上说什么有客人患梅毒,在某酒店吃喝理发,结果跟他同夹一碟菜的,同用一个抽水马桶的和同坐一张理发椅的都不幸有染,弄得街头性病医生拼命宰客,各家各户狼烟四起。

我说:“这都胡说八道。”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老婆警告说。

我就笑,说除给我找学习材料外,你还应当注意到车站码头公共厕所等等场合去收集那些张贴在树头墙角的专家门诊广告,弄到家里珍藏起来,免得到时候我染上毛病还不知道上哪儿找“泌尿”专科医生。老婆眼睛一瞪,说:“你还真打算啊你?”

我想老婆确实有必要对我的个人卫生保持高度警惕,除了因为我在外工作,不能每天晚上回家接受监督外,时下我们身处的世界五彩缤纷的确过于复杂,在传统家庭之侧,有“坐台小姐”、“妈咪”、暗娼、小蜜、二奶各式角色骚首弄姿,为了钱赤裸裸四面出击,渔猎那些腰裹万贯或者大权在握事业有成同时不幸具有动物好色本能的男子,造成了一些“泌尿”问题,任警察拼命扫“黄”,总也扫不干净,让贤妻良母们忧心忡忡。也让我这般人耳根难以清静。

这天中午我却没有认真聆听老婆教诲的福气。我那碗面条刚吃一半,就有一个告急电话追到家里。

“小李,我是。陈副,”电话里的小李气喘吁吁,急得口齿混乱,“他们来了,快点....”

“去喝一口水。”我说,“喘过气再说。”

于是他就沉住气了,沉住气后话便说得清楚。他在电话里报告说,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对我乡进行了突然袭击。这两个人不像上回那样先造访我的文明公厕,也不要任何人陪同,他们悄悄潜入我乡,直扑西岭,如入无人之地。由于上午我曾打电话让乡里密切注视动态,小李等人都不敢懈怠,恰本乡通讯员上街买烟,在杂货铺边听到几个踩三轮的汉子在议论,说有两辆轿车开往西岭那边。通讯员回乡里一说,多了一个心眼的小李立刻骑一辆摩托赶到西岭查看,果然看见两部轿车停在那里,一伙不速之客正在上边忙活。小李立刻给我打来电话。

“别着急。”我吩咐他,“把客人稳住,我这就赶回去。”

“我怕来不及。他们要是一拍屁股跑了....”

“跑了我找你算账。”我说,“多想点办法。”

我让小李通知乡食堂准备饭菜,另外多备些酒。我自己则顾不着收拾剩下的半碗面条,立刻起身离家。

老婆大叫,说:“饭也不吃?又什么破事了?”

我说:“我钓鱼给你煮鱼汤去。”

我赶回乡里,路上用了一个来小时,车进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时本乡食堂里已经一塌糊涂。我的得力干将小李喝得烂醉,瘫在饭桌下,丑态百出。乡里另几个陪客人员仍顽强坚持于酒桌,艰难地跟客人周旋于桌上林立的空酒瓶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的残汤剩菜间。他们的对手也就是我让他们想尽办法拖住的客人则个个神采奕奕,尤其是老板石先生,这人居然反客为主,坐在饭桌主位上,眯着眼点一支烟,悠然自得,乐滋滋地看着他的人打我的人。

后来我了解,我乡小李等人虽身经百战,这回却失之轻敌,且轻的是一个绝对不该轻视的大敌。我这几个乡巴佬注意力只在石先生黄经理身上,全不知俩台商身边那位准绝代佳人刘小姐不光是颗性感炸弹,还整个儿是个酒桶。小伙子们在美女身边容易腿软,腿一软自然就要倒楣,那一天他们都是让刘小姐整倒的,该小姐在上一回光临时被我视为半个人,不想几天后杀个回马枪,居然在我乡以一当十,跟这个干一满杯,跟那个干一满杯,整瓶白酒喝下去就跟喝矿泉水一样没一点感觉。我那几个人一来不晓得她的厉害,二来也怕客人一不痛快抬腿就走没法跟我交代,于是都豁出去跟小姐干,结果一个个被灌得七颠八倒,以至半年多后这些人上酒桌一看有小姐还怕,尤其是操纯正“国语”有准绝代佳人之貌的小姐更让他们腿软,而且胃痛。

他们告诉我,在刘小姐四面出击之际,石先生和黄经理没喝多少酒,这两条大鱼居然爬到岸上稳坐钓鱼台,只在一旁看热闹。跟石、黄和刘小姐三位一起来到我乡的另两个不速之客也差不多,几乎滴酒不沾,都以逸待劳,不慌不忙地袖手旁观,并静候我的到来。这两个新客一老一少,老的有五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子,模样干瘦,小的只十六、七岁,矮胖个,下巴无毛,一对小眼溜溜打转。两个陌生人都装束特别,着皂色长褂,戴方帽,一望而知是两个游方道士,大约是一师一徒。这天上午这一对活宝随同石先生和黄经理来到我乡西岭,在那里上窜下跳,装神弄鬼,用一只罗盘东量西测看风水。小李告诉我说,当这两上人于西岭上做道场时,黄经理紧随其后为他们点香放炮,石先生和刘小姐一如既往地躲在轿车里,一边欣赏道士做法,一边做他们总也做不完的男女之活。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那两个道士。我觉得他们的出现颇意味深长。我们都知道不少台商很迷信,他们在烧香修庙请和尚访道士方面很舍得投资,这种投资当然不是无偿捐献,跟投资某速冻果疏加工项目一样,他们投资神佛是要索取回报的,这回报即让神佛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并挣大钱。我很愿意神佛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对他们笑口常开,只要那两个道士能看好我乡西岭的风水,促成他们把项目定于该处。

但是情况不尽如人意。那天中午跟客人欣然相逢,位子还没坐热,石先生就用他那对极其尖利的眼睛使劲扎了我一下。

“乡长还赶回来?”他说,“我们‘汗’两位先生看过了。不行,破。”

我说:“破什么。把桌上的东西撤了。”

我不跟他说西岭上的地。我知道那块地的确有点“破”,我本人也把这个曾被描绘为本乡“硅谷”的地点视为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但是正因为有“破”或者说有疮疤才需要项目和投资,否则我还何必这么费劲。

我也不跟客人喝酒,我让人把酒桌清理干净,然后上茶。

“我这么半路插进来喝不太地道,”我说,“有酒咱们以后再喝。”

石先生即指着黄经理道:“你听好啦。”

然后他身子一抬就准备走人。黄经理对我说石先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不是小李等人跑到西岭,劫持似的把他们打劫过来,他们根本不会在这里多停留。他们原也不打算在我乡吃饭,呆到这会只是为了等我。

“你不到他们死不放我们走,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了?是要叫警察把我们扣了吗?”黄经理说,“我们石先生说还是给你个面子吧,不是你还送那蹦啊蹦啊嘣?”

我就笑。说:“小意思,也就一点土特产。”

石先生突然问:“小意系?什么意系啦?”

我说也就这么点意“系”:眼下能谈就谈,谈不了也交个朋友,以后说不定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不系那个啦?肾亏?”

“肾亏没关系,”我笑道,“补一补行啦。”

我说几天前我跟黄经理在电话上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当时评论石先生有些肾亏并非有所不敬,送几条蹦儿鱼也没有讥讽之意,我只是真诚地表示一种关切。我发现时下有不少男人肾亏,特别是大老板,这跟钱有点关系,通常男人肾亏的程度与他们钱袋的膨胀成正比。对有钱人来说,肾亏了不要紧,吃点药就行,吃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更好,因为纯天然,无污染,不含色素。只是那蹦儿鱼吃一次才上点小劲,起码得两三回才算大补。

黄经理嘴里啧啧起来,说:“那么神?”

“当然。”

石先生忽然哼一声:“乡长亲身体验?”

“差不多吧。”我说。

“汗我们讲讲?”

我笑道:“这不行。这不坐着个刘小姐吗?我那些事‘女士不宜’。”

黄经理便大笑,说:“她还怕?你让她说,她那些‘男士不宜’一说出来,什么男人都会从桌子底下钻到她那边去。”

结果我们都没有现场表演,不管“女士不宜”还是“男士不宜”都只点到为止。客人们喝了两杯茶就起身告辞。我也不留他们,送客送到轿车边,在跟石先生握手的时候才看着那两个呆头呆脑的道士说了一句话。

“石先生咱们见过两次面了。”我说,“今天想送你一句古话。”

他挺吃惊,眉毛一扬做了个不解之状。

“关键不在破是不破。”我说,“古人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忽然不再显得那般目中无人,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感到欣慰。我知道这条大鱼有些动心了。我挺感慨,我想当条大鱼身上多长几块肉也真不容易,有那么多人打它主意,眼睛前边晃来晃去生动活泼尽是鱼饵,该吞哪块才够朋友?真是鱼有鱼的难处,大鱼更有大鱼的难处。我没想到我能暗自抒发感慨的时间竟然如此短暂:客人的车刚离去,乡通讯员即跑出门大叫:“陈副!电话!”

这个急电接得我十分丧气:来电话的姓曾,是我的顶头上司之一,官职为本市副市长。我们私下里管他叫“曾老板”。此刻该曾老板正在南镇,他在电话里和蔼可亲地打听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的情况,说他专程到南镇,准备参加招待两位台商的午宴,在那里已经恭候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人还被你扣在那儿吗?”

“没的事。”我赶紧说,“他们早走了。”

我知道自己没戏了。曾老板在本市主管农业,是南镇人。他要插手此事,为家乡父老争取项目,所谓“人和”就尽在南镇,谁也不必再争。

我十分沮丧。我看住了这两条鱼,我精心选择合适的特种饵料,小心翼翼地用钓丝同它们在水面上下周旋,这是两条看起来非常精明不那么容易上钩的大鱼,它在水里优哉游哉,不动声色地观察身边各式钓钩和鱼饵,高兴了就突然窜出水面朝钓者吐出几个水泡。靠着耐心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在这几轮的智力周旋中慢慢吸引住它们的注意力,让它们从只准备到我乡文明公厕做一次性排泄到再次光临,然后我手中开始有了大鱼试探触碰钓丝时传出来的那种微妙而令人心跳的感觉,突然“轰隆”一个响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4.

三天以后,我再次来到市中心银都大厦九楼,造访石先生和黄经理的办事处。这次我是应邀前来,与上次私自寻访大有不同。

我在头天晚上接到黄经理的电话,说石先生想请我吃饭。黄经理提起几天前他们跟我在我乡食堂二度相逢的情形,当时石先生就指令黄先生安排一次酒局。黄经理还在电话里打趣,说他们是要专门听一下我的“女士不宜”,如果我有雅兴,还可以让刘小姐说一说她的“男士不宜”,看看谁的更“蹦啊蹦啊”一些。

“石先生想跟陈乡长交个朋友。”黄经理说,“他说做生意当然想赚钱,可交朋友更重要。交朋友不在官大,在够意思。”

我就笑,我说:“我跟他差不多,就喜欢够意思。”

我有一种意外捡了个便宜之感。我知道做为一条有资格目中无人的大鱼,石先生不太有必要跟我交朋友。如果他跟南镇谈得顺利,我在他心目里连个芝麻都不算。他突然要请我吃饭,肯定不是因为想听我的“女士不宜”,更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必要“汗”我礼尚往来,这些人上的酒桌多了,他们实不必桌桌有回。我在黄经理的电话里嗅出了一股味,我断定石先生开始决定打我的主意,也许因为南镇那边自认为有曾老板撑腰,出的条件太苛刻,石先生需要拉我,试着货比三家。

这可能是我的一次机会。

结果恰如我所料。那天一上桌,石先生就说:“你们那个曾老板系什么?总统?”

他的脸在冷冷发笑。他说总统他都见过,曾老板撑大了也就是个县官,还能把谁吓住?然后黄经理才跟我说了点情况,原来他们跟南镇谈得不顺利,主要原因是曾老板总揪着他们不放,再三强调要他们先跟南镇签一个投资意向书,可双方的条件差距还相当远。因此石先生有点恼火。石先生说,他高兴跟谁签就跟谁签,他的钱不扔曾老板那口池塘,偏仍陈乡长这口池塘,或者干脆扔刘小姐的裙子下边,谁管得着?

“我高兴。”石先生说,“不行啦?”

我嘿嘿直笑,说:“黄经理你给我找张纸,我和石先生就在这酒桌上签个字。”

这当然是玩笑之辞。以我观察,石先生眼神比常人犀利十倍,这条大鱼早成精了,他会把他的钱随便往哪口池塘里扔着玩?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石先生的办事处喝酒。他们这办事处除写字间外,有一个装修豪华的餐厅,摆着张红木餐桌,还有卡拉0k设备,挡次不逊通常酒馆,黄经理打电话给大厦一楼的银都酒店,点了十数样菜,吩咐直送九楼。

“下面太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石先生不喜欢。”黄经理说,“石先生请朋友喜欢在办事处里。”

我说:“我还真荣幸。”

我注意到那天中午他们没请其他客人,就我一个。加上石先生、黄经理,还有总粘在石先生身边的准绝代佳人刘小姐,一共才四人。我的司机不上桌,被安排到楼下饭店用工作餐,这是台商的规矩,他们认为司机只是雇员,没有跟老板平起平坐共进午餐的资格。俩台商说是请客,其实也就是多几样平常饭菜下酒而已,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台商多很精明,有的精到吝啬的程度,不少人只在“汗”小姐玩时愿意一掷千金,其他交往能抠就抠。这天的午宴一开始就充分体现节约待客的精神,十数样菜里包含红烧猪蹄、牡蛎豆腐汤等路边餐馆货色,让我强烈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已经不再目中无我,可在他们的眼里我确实也还算不上太贵重。我并不在意,一般而言,一个钓者不太需要计较池中鱼对他吐出的泡泡是大是小。尽管菜式平常,主人在酒方面倒不吝啬,那天中午主人请我喝五粮液,且是52度的高度五粮液。

“白酒得喝这种。”黄经理说,“低度酒不够劲。”

“什么酒都行。”我说,“反正我就一条。”

我声明不跟他们斗酒。我愿意跟座中每一个人喝三杯,这三杯我自己喝干,对方怎么喝都行,我不管。在这三轮之后我就恕不奉陪,谁敬我都随意。

“你们三人,我就一人,三打一不公平。”我说,“先说清楚。”

石先生立刻摇头,说:“这样喝没意系。”

他指着黄经理,让他马上叫两个人来,随便上街拉两个来也行。石先生说,叫来的两人就归给我,双方凑个三比三,看我还有什么话说。

“酒要喝得高兴。”他说。

我发觉他们像是要跟我来真的,对此我并不感觉意外。在赴宴之前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想即来之则喝之,关键是要争取主动,不要被动挨打,且要利用机会,于酒桌上下钩垂钓,看看能不能从酒杯里钓出点什么。时下商业活动的时髦做法是提供大量酒精参与润滑,我既然难以免俗,只能想办法喝得有效益一些。在我盘算斗酒战术之际,黄经理跑去打电话,然后回到桌边向石先生报告说:“马上到。”

我们吃小菜,聊天,等人。大约十分钟后有人敲门,刘小姐跑过去开门,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我一看止不住摇头:这两个应召酒徒竟是女的,一个高个,一个矮个,都二十上下模样,长得略有姿色,脸上涂脂抹粉,画着绿眼圈,粘着长睫毛,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少女。我没想到黄经理居然搞这么两个东西来充当本乡长的部属。

“陈乡长怎么样?”黄经理见我瞅那两个小姐,笑道,“嫌不漂亮就换两个。”

我想他还能换什么人?跑回台北请他老婆小姨子来这里奉陪?我知道石先生黄经理类好色之徒别说睡觉,喝酒唱歌洗澡甚至出行都不能少了女人,他们刚在本市落脚,除街头杂货,一时之间还能拉什么良家女子当他们的公共厕所?

“这样吧,”我说,“这两个小姐我用不着。我点一个人就行,二比四。”

“一个?”

“一个,就刘小姐。”

他们面面相觑。

我知道刘小姐能喝,是两个台商的酒桌杀手。我想我最划算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他们杀不起来,至少我能一避其锋。另外我是台商的客人,通常客随主便,可我又不是台商,有些事是有不便之处,以陈副乡长身份跟石先生的性用品,虽貌美却面目暧昧不清的刘小姐结为一伙似乎不算太合适,但是跟那两位明显的街头杂货结一伙就更不合适了,两害权其轻,相比之下,还是盯住刘小姐比较好一点。我注意到石先生对我的提议颇感意外,便笑,说:“其实我也不想横刀夺爱,我还是主张那种喝法,各干三杯,然后随意。”

石先生即指着刘小姐说:“好,她汗你。”

于是酒宴正式剪彩。像通常酒宴那样,开头桌上男女还人模狗样,敬酒先干,被敬后干,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有来有往,互不相让。酒过三巡,桌中人的马脚便开始显露出来。先是黄经理偷梁换柱企图用矿泉水顶替白酒,被我当场捉住,狠罚一杯。接着两个街头小妞以身子发热为由脱去外衣,各着一圆领短恤,露出半截肚皮搔首弄姿。末了石先生故技重演,胳膊一伸搂住身边那高个小姐,丝毫不管观众如何感觉,只顾肆无忌惮地在小姐胸口搓面团,嘴中大叫道:“喝,喝!”

刘小姐用胳膊撞我的肩膀,颇含醋意,说:“他又醉了。”

石先生在有了几分酒意后便显得比较平易近人,眼神不再那么尖锐,话也多了起来。他向我吹牛,说他进过八国首脑会议会场,跟美国国务卿握过手,跟俄罗斯总统照过相,到大陆考察也见过许多大人物,跟国家外经贸委的头头和本省副省长都喝过酒。他说他做生意看地方,更看人,酒桌上跟他摆不平的,生意上根本别想跟他摆平。

我笑道:“你是说今天我在酒桌上把你摆平,你那个项目就摆平了?”

“你摆得平?”他瞪起眼说,“你多大?”

后来他又出了个招,不让大家光喝酒。他说干喝有什么意系?酒要喝“花”一点。他说的“花”不是猜拳行令,是说笑话,他的笑话还必须是“荤”笑话,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黄”段子。我知道有些台商挺好色,石先生大概已经不算好色之徒了,他境界更高,快要进入色迷或者色鬼那种层次,对此我已经有些领教,他这种人喝酒时需要“花”话助兴实在只是小意“系”。我对石先生的这种秉性并不赞赏,不过我认为台商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按他们的方式生活,这不妨碍他们做生意、搞项目、挣钱,也不意味他们在做人的其他方面没有可取之处。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干涉不了,也没有必要去进行干涉,我管我自己就是了。

于是酒桌上乱七八糟开始泛“黄”,其中一些段子我已经在其他一些场合上听过,略有耳闻。黄经理的段子说到野鸡,叫“妓协章程”,说妓女们组织了一个团体,从记者协会借用术语,称“欢迎来搞,搞费从优。”刘小姐则说当官的,说是有一个领导热衷跳舞,后来突然不跳了,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行了,下面有反映。”石先生对各个人的段子都要掺合,他说黄经理的野鸡还有两句,叫“提倡短搞,长搞也行。”他还问我对刘小姐那个涉及官员的段子有何观点,说:“陈乡长‘下面’反映了没有?”我说迄今为止本人一切正常。石先生便笑,说:“不信你系刀枪不入。”

有了黄段子充当佐料,石先生兴致大涨,喝起酒更为爽快,神情也越发平易近人。一边干杯一边连说今天喝得痛快,陈乡长不错,好酒量,还干脆。然后他就要我也给他来一段“花”的,说:“乡长也不能免,都一个。”我便用笑话打岔,我说我这种正人君子怕就怕“花”,我要“花”起来就完蛋了。石先生却还是死死揪着我不放。

“汗你一样大的官,比你大的,一样,都说,”他说,“假正经不行。”

他说他知道官场上这些官跟做生意的一样也喝酒,同僚喝酒也“花”,轮着讲“段子”,喝完酒也要“活动”,唱歌啦,洗头啦,桑那啦,等等。平日里也玩小姐,包情人,搞二奶,不外就是官身不由人,得偷偷摸摸一点。当官的也是人,人就得饮食男女,男人喜欢漂亮小姐没什么不对,搞同性恋才有悖天然。

“系朋友不要装模作样,装模作样大家拜拜。”他说。

我拍拍屁股笑道:“这么说我不拜拜还不行了。”

黄经理一把拉住我,说:“急什么,石先生刚喝得高兴。”

他建议我把几天前在我乡食堂谈及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时我提到的“女士不宜”拿出来贡献给各位。他说这里没有女士,今天这三位都是小姐,统统“欢迎来搞”,没有哪个不宜。我说不行,不管是女士还是小姐总之不宜,说出来不是“下面有反映”,是“下面不行了”。石先生直摇头,说真不行算了,罚三杯,下一轮加倍。

“真汗你摆不平。”他说。

我想不行,别弄个前功尽弃。我做出一副不怕立刻“拜拜”之状,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我感觉到酒宴的气氛开始显得比较热烈,意识到自己跟目标已经非常接近,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气短。我注意到今天钓这条鱼的确有些费劲,除了在鱼钩上挂饵,还得往水面上吹口哨像给儿子把尿似的,否则还真摆不平。于是我决定给他们讲个故事。

“其实你们可能都听过了。”我说。

我跟他们说本乡有一个近百户人家的村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周围山清水秀,村中却是民风杂乱,千百年来这个村风流事件层出不穷,村中男女热衷胡搞,有的跳墙,有的野合,各家各户生出的男女常跟父亲之外的某个村中男子相像,因此人伦混乱,名声不佳。据说早年间搞得太不象话,有外村人告到官府,便有一个狠官大兵压境前来整饬风化,该官用百余兵丁弹压淫男浪女,村中男女个个抓来用刑,结果发现都与他人有染,竟无一个好货。狠官砍了几颗人头,阉了几个壮汉,捉走一大串男女,几乎灭了那个村,可过几年涛声依旧,该村依然风流不尽。后来另有个比较温和的县官深入实地进行调查研究,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村的毛病实有缘故:该村山后有一片沼泽,沼泽中有一个温泉,温水中生长着一种黑不溜秋的“蹦儿鱼”,这种鱼形态介于鱼鳅之间,扑通扑通善于跳跃,村民捕而食之,便如吃了春药似的一心只想乱搞,扑通扑通像那鱼似的浑身发痒一个劲地乱跳。

“上面跳,”石先生笑着插嘴问,“还系下面跳?”

“这你知道。”我说,“蹦啊蹦啊系不?”

石先生大笑,说:“没有的系!”

他把手一招,黄经理跑到一旁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有餐馆的两个人提着大篮子走进来,篮子里装着一个大汤煲,满满的是一煲鲜鱼汤。

“陈乡长你看这是什么。”黄经理说。

竟是蹦儿鱼汤!

“陈乡长够意系。”石先生说,“这汤鱼不请你汗我们共尝还请谁?”

我居然有些感动。我原以为这两个人只打算拿一顿工作餐充午宴糊弄我,不料他们好戏在后。我知道蹦儿鱼产量不多,一般餐馆根本见不到,非得派专人到我乡组织夜半捕捞不可,如此看来石先生黄经理是真跟我礼尚往来,对今天的午宴还颇用心。

“那酒,拿来。”石先生吩咐道,“把陈乡长放倒!”

黄经理从旁边一个柜子里另外取出了两瓶酒,我一看却不是五粮液,是金门高粱。我知道这是台湾名酒,价格不菲,酒精度也超过五十,跟高度五粮液一样都属烈性白酒。石先生把自己的这种看家酒都倒腾出来,表明午宴气氛确实不错,他确实挺高兴,不过对我的压力确实也够厉害的。

“石先生是想把我灌醉呀。”我说,“真还喝?”

“陈乡长下面不行啦?”他笑道。

“下面没有问题。”我说,“上面也没有问题,把你那两瓶子一口喝干更没有问题。不过你让黄经理先给我找张纸来。”

“卫生纸?”

“随你。”我说,“趁着没醉,咱们俩先互相写几个字。”

“不急。”

石先生用两个大玻璃杯倒酒,说:“你汗我喝了再说。”

他说陈乡长不就是要一张投资意向书吗?这好办,签就签了,反正意向而已。

“不给曾老板,给你。”他说,“你系好朋友。”

我由衷地感到欣慰,我已经听到上钩的鱼尾巴拨打水面的声响。不过我还是提醒自己依然要沉住气,因为有时候已经上钩的鱼还会溜走。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退缩,也不能傻冒,我把酒杯端起来说,接下来这酒喝多少都行,躺在这里也喝,但是我有一条就是要一对一,别的人免了,就奉陪一个石先生,这样比较公平,也比较够朋友。

石先生已经有些失控了,我没说完他就叫:“怕你?”

于是他就跟我干杯。我们用大玻璃杯,碰三次,一次喝三分之一,三碰之后,杯干了,我觉得喉头发干,头重脚轻,石先生也好不到哪去,杯子一放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呃”地就是一个大嗝。

我想差不多了,再喝我们都得到“下面”去了。

“鱼汤,蹦啊蹦,”石先生忽然指着桌上的汤煲,舌头打转道,“陈,陈。”

我就喝汤,灌饱烈酒之后喝点鱼汤确实感觉不错。在我喝汤的时候,石先生居然浑身发起痒来,翻身搂住一旁那高个陪酒小姐,当众把一只手伸进小姐的短裙里去。

“刘,刘,”他对我说,“给,给你。”

我吃了一惊,我想我是喝多了,听什么都颠三倒四。不料石先生竟是说真的,他把眼睛一瞪,用手比个手枪对准我,说他今天要搞这高个小姐,同时把刘小姐让给我。

“去,”他说,“蹦蹦,蹦蹦。”

然后酒桌边人做鸟兽散。石先生跟他的高个小姐,黄经理跟他的矮个小妞互相抱着揪着摇进了厅边的两扇门。我更是艳福不浅,一席酒后变成跟我极够意“系”的石先生把他的准绝色佳人刘小姐临时借给我去“蹦蹦”,该小姐有了在酒桌上跟我并肩作战的同伙经历后,对我情有独钟,没等我发表意见她就把胳膊往我腋下一插,将我扶起来紧搂着拉进一旁那间房里。

我听见房门在她的胳膊肘后边“碰”地关了上去。

我有种飘飘然感。我想真有这样的事?我从酒杯里钓到了一条大鱼,湿淋淋跟着还为自己免费钓出了一个销魂美女?

5.

一星期后我“进去”了。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让我到市林业招待所参加一个研讨会。我从乡里赶回市区,按通知要求时间到达会场,这时才发现不对,该招待所根本没有召开什么会议,前来参加“研讨”的就我一人,外加两个会务人员。

这两个会务人员我见过,我知道他们一个姓汤,一个姓张,都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干部,其中姓汤的是科长。两位老兄为我开了间客房,把我带进客房后,科长向我宣布说,根据有关部门的一项决定,我已经被实行“两规定”,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呆在这间客房里交代自己的有关问题。

我就这么“进去”了。所谓“进去”了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时下在我们这一行人中不时能看到这么一种景象:某个头面人物昨天还神气活现坐在某主席台上,今天忽然不见了,然后就有消息说他因犯了某一事被拘捕,犯的事或索贿受贿,或买官卖官,或有巨额资产来历不明,或嫖娼招妓,或腐化糜烂,等等。由于这类现象有彼伏此起之势,纪委、检察院和法院便时常有这类官员光顾,于是“进去”了的说法成了同僚们彼此通报信息时一种含蓄而略带些感慨的专业行话。我没想到曾几何时我还在跟同事们议论某某“进去”了,眼睛一眨竟轮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立刻猜想到可能是那天在银都大厦九楼的事发作了,我这么想除应了“做贼心虚”那句老话外,还因为我确实暂时没有其他什么光辉业绩能把自己弄“进去”。我做一个乡镇小官,手中有一点小权,自知这样那样的毛病不会没有,大的方面却也一直很注意,不敢太忘乎所以,自己感觉不大对劲的只有几天前银都大厦的那一番经历。我只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爆发得这样快。我记得那天下午我离开银都大厦九楼时一切正常,那天我没拿到双方签字的投资意向书,原因不是石先生反悔,是他无能为力,笔都拿不起来。临走时我没见到他,黄经理告诉我说,石先生大醉,一直倒在床上,只能等醒了再签,我便离开那里。第二天我打电话找他们,石先生亲自跟我说话,告我说昨天他喝得“不行了”,跟那个高个小姐“搞都搞不进去”,直至今天还感到头痛。他还说合作的事没问题,他已经不跟哪家谈了,就认我,准备等感觉好一些后专程到我乡来,就合作的细节深入探讨一下,然后也不用签意向书,一签就签合同。我觉得这更好,这意味着我不必让这条大鱼在水面上晃荡,不必担心一不留神让它挣脱钓钩又落入水中,我很愿意一下子把它甩到岸上扔进鱼篓里。因此我沉下气等了两天,两天后我再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们办事处的电话没有人接,手提电话统统关机,我想他们该不是跟我虚晃一枪,又三人联袂上哪“考察”去了?这时我就接到了某“研讨会”的通知,眼睛一眨发现自己“进去”了。

汤科长他们倒没太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让我闭门思过半天之后,他就一针见血,要我着重交代跟石先生、黄经理交往中违纪违法的情况。

我叹气道:“果然。”

我想我真有些神机妙算了。我只是想不出会是谁把我告发了。那天在场的几个人中,两个台商没有理由告我,刘小姐是当事人,告发我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处。比较起来,倒是黄经理拉来的两个街头杂货相对可疑,那两人明摆的就是暗娼,暗娼容易出事,可能是她们中的某一个从这张床爬到那张床时撞上了警察,也许她们在跟警察卖弄自己的风流史时扯到了银都大厦的那场午宴,以及宴会之后的浪漫活动?

我发觉汤科长等二位办案人员相当沉得住气,他们是两个高明的钓手,具有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优良素质和足够的耐心。他们跟我东一棍西一棒,不慌不忙地从外围打扫,谈话中我明白他们对我那些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我派小李给石先生送了三斤蹦儿鱼。知道我们在那天中午酒桌上都讲了什么,包括“妓协章程”、“下面不行了”和我的“女士不宜”。还知道我一上酒桌就“要”了某刘小姐,并在酒后同她关在一个房间里。

“这些事都有。”我说,“我要说明一下。”

我为自己极力辩解,我相信“进来”了的官员不论职位高低都要千方百计为自己隐瞒、分辩和抵赖,我虽然自认为有些独到之处,这种场合下毕竟难以免俗。我对汤科长他们说,我跟台商石先生黄经理没有什么特别关系,我给他们送一点土特产,接受他们的宴请,在酒宴上开一些玩笑,都不是为自己谋利,只是为了争取他们的项目。

“跟那些女的混在一起也是?”他们问。

我承认自己清楚酒桌上的几个所谓“小姐”是些什么东西,包括那位刘小姐。我相信她不是暗娼,就是被“包”,肯定不是良民。我说我是不得不跟这些社会渣滓共同享受宴请,因为我只是一个客人,客人没法选择其他客人,我们的主人偏是两个来自台湾的,好色的商人。我说我跟那位刘小姐一起关进房间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我认为台商石先生把他的性工具像一把一次性牙刷似的出让给我使用,是以他的方式表示跟我够朋友,我一口拒绝,等于打他一个耳光,我所做的努力也就有可能全部泡汤。

“你是说,为了让他高兴,你什么都可以干,包括嫖娼、跟卖淫女鬼混?”

“那当然不是。”我说,“我也不是什么都干。”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要我老实交代,特别是交代房门关上之后跟小姐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干的。我知道这是关键,是要害问题,跟我此次“进来”研讨有莫大关联,偏就是我对这个房间毫无办法,编都没法编圆,我估计自己是要毁在这扇紧闭的房门后边了。

但是我还是没有轻易放弃。

我向两位办案人员声明我在进入那个房间之前已经喝了很多酒,尽管我的酒量尚可,当时也已经不是太清醒了。但是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下还是保持着足够的意识,我注意到那房间是个相当有特色的房间,铺地毯,安空调,有浴室,摆设却仅有一床,是大床,床上铺席梦思,床两侧墙上均镶有大片镜子,可供床上运动者尽情欣赏自己与他人交配时的各种动作。这房间显然就是一个专业色情标准间。

“你很有经验嘛。”

我说没那回事,我听说过这种地方却从末涉足,这一回醉中闯入,也什么都没干。

“不要太早咬定。”他们说,“你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常用战术,他们当然不会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也想到他们有可能已经弄到了刘小姐的口供,我不知道这该死的娼妓空口白牙会说出些什么,考虑到刘小姐那天中午对我那般情有独钟,我想这回我真是不完蛋也得完蛋了。

但是我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无比清白。我承认了该承认的事情,我说那天中午刘小姐把我直接扶到床上,然后她就跑到浴室去冲澡,出了浴室后她就坐在床边,因为房间里没有可供她搁置屁股的沙发。我们在床上没干什么,从头到尾一直就在说话。

“光说不做?”

“光说不做。”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供词异常苍白,缺乏一种可信度。两位办案人员却没有用哪怕常人都具有的那种敏锐立刻戳穿我的供词。这两个人确实有耐心,活像童话《小猫钓鱼》里那只总是钓到鱼的老猫。他们就是让我说,有时嘴角一弯做个嘲讽的表示,略略表现了一下办案人员的幽默感。

“行,就说说你们在那床上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

我回忆说,刘小姐在床边问我是不是头昏,要不要帮我按摩一下。我说不要。我问刘小姐是哪里人,怎么跟上石先生的。刘小姐告诉我她是安徽人,两年前南下打工,在省城一家歌舞厅当坐台小姐时认识了石先生,以后就“跟”上他了。

“你们就说这些?”

我承认刘小姐在我的床边提出要跟我发生性关系。她说,石先生让她陪我,她就得陪好才行,要是没有让我高兴,她会挨骂,石先生答应给她的一笔钱可能就拿不到了。她说她最近一直跟石先生,石先生有洁癖,因此她很干净,没有“那种”问题,如果不放心,她的小包里还备有安全套,可保客人平安无事,完好无损。

“然后你就跟她搞了?”

“没有。”

我还是一口咬定没有。我说我把刘小姐推到一边,声明用不着安全套,不是我“下面”不行,是我对同她性交不感兴趣。我认为她不必担心自己的钱,如果石先生跟她过不去,我会跟他解释清楚,甚至可以为她支付被扣的钱,只要项目能够搞成。实在不行也没关系,她尽管去跟老板说已经跟我蹦蹦蹦完事了,反正天知地知就行。

“你跟刘小姐这么肝胆啊?”

“我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她的老板,”我说,“他有个项目。”

“你真是那么敬业吗?”汤科长嘴角一弯问。

我说我的确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就我的表现来说,是应当给我发奖金,不该让我上这里“研讨”来了。

“跟我说那小姐怎么样的,”汤科长问,“她坐在你床上时是什么样子?”

“就,就那样嘛。”我说,“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穿着什么?”

我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我承认小姐坐在床边时是一丝不挂,就跟一条从浴室里跳出来的鱼一样。她在冲完澡后把衣服全都丢在浴室里,包括她的乳罩和三角裤。

“你呢?你?”

“我就这样。”

“你西装革履躺在席梦思上。”汤科长当即挖苦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先把鞋子脱给他们,再往上承认,对他们逐一脱掉了自己的袜子、外裤、外衣和内衣。我说当时在昏昏沉沉中我让刘小姐除掉了身上的大部分衣物,直到她开始剥我的短裤衩时才突然清醒过来。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之下依然保持高度的警觉,我知道自己得抓住这块遮羞布,不能把它让给情意绵绵过份殷勤的妖艳暗娼刘小姐,我们两人扯着同一条裤衩,差点把它撕裂于我的两腿之间。

“我把她推到一边。”我说,“她过来我再推,就这样。”

“你很清楚的嘛。”

“不清楚了,可没忘乎所以。”我说,“我知道自己官不大,也还是个副乡长。”

两位办案人员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那天中午你是这么干的。”汤科长讥讽道,“你剥得几乎浑身精光,陪着一个一丝不挂像条鱼的小姐躺在一张床上扯短裤衩,光溜溜推来推去。你一边跟小姐拉扯一边想起自己是个副乡长。你就这样跟小姐一起谈论安全套,只是没干那件事。”

“确实没有。”

这话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好笑。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这么说还应当表扬你了?”

“我正想向你讨呐,”我说,“你瞧,我在醉里还把自己扯住了。”

然后姓张的干事插嘴问了一句:“事情出了后你为什么不报告?”

我说:“我一报告还谈什么项目?而且我也没出什么事。”

他们没再发问。他们并不急着坐实我在床上跟刘小姐都怎么样的问题,只让我再去思考有没有尚未交代的违规情节。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还得跟他们说些什么,哪怕现编也没有。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他们突然把我放了,只吩咐我回去继续考虑,并不得外出,他们可能随时通知我再来回答质询。

我意外地“出来”了,跟我“进去”得一样出乎意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麻烦还刚刚开始。我知道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我这样有点职务的人“进去”的,这种事肯定要有一个研究决定的程序,当决定开始实施也就是有谁“进去”了的时候,外界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人们隐隐约约很快就会传说这个人犯的是什么事情,且说得八九不离十。这就是说我尽管只“进去”了一天,我的事迹却已经开始为人们传播,我跟某暗娼关进一个房间里的鲜艳故事恐怕已经传到我老婆儿子和同事的耳朵里,我能想像出他们听到这个艳闻时的绝妙表情。

这是我在突然走出“研讨会”场立刻碰上的问题。我想我上哪去呢?回家,还是回乡里?我该跟家人和同事怎么说?我知道自己不能不知所措地流落于本市街头,我得赶紧找那么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独自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像人们说的叫“打好腹稿”。我看到路旁恰有间茶室刚刚开门迎客,我不暇思索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上午时分,正是茶室冷清时刻,我看到装修典型的茶座几乎全空,孤另另只有一个客人向隅而坐,我一看不禁一愣:竟是市招商办公室的小吴。

顿时我觉得豁然开朗。

我注意到历来一副春风得意之状的小吴面色灰败,已如惊弓之鸟,使我不免联想起自己的艳遇。我想起小吴正是台商石先生黄经理到我乡的牵线人,我犯的案子就跟俩台商有关,该不是这小吴也跟我同案?也许他跟我参加了同一个“研讨会”,也是突然给放出来一时慌不择路不知该往哪去?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跟他在此邂逅绝对不是一种巧合,在林业招待所的“研讨会”上我一直被两位“会务人员”规定在套房里,包括吃饭都是送上房来,现在我明白该“研讨会”的出席者原不止我一个,只是呆在各自的套房里互相不知晓罢了。

我走到小吴的茶桌边坐了下来。

“你也,你也,”他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盯着我,用手指了指林业招待所那个方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跟我猛一见他时相同的,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点点头,说:“喝茶,喝茶。”

我们坐在茶桌的两头静静喝茶,用眼神彼此“研讨”。很快的小吴就忍不住了,他倾下身子把头伸过来,哑着嗓子问了我一句:“你都,说了?”

我点点头:“说了。”

“你说了,吃药没有?”

“我没说吃药。”

他哎呀哎呀叹了会气,又问:“你,给钱了?”

我说:“没有,还没有。”

“你也是,星期一收到那个,那个录相带?”

我啧啧嘴巴,笑了。

“有意‘系’啊,”我说,“跟我说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说过钓鱼是人和鱼的一项智力对抗运动,我发现自己这种见解确有独到之处。

6.

原来那两个家伙不是什么台商,既不是石先生也不是黄经理,那就是两个江湖骗子。这两个人的“系”不“系”倒不是装的,他们来自台湾海峡西边厦门附近的一个农村,生来就跟对岸那些人一样的口型。俩骗子早已洗掉脚上的泥巴,开起公司做起生意,在商场拼搏多年,见多识广,然后破产。破产后他们认定只有黑钱翻得快,便结伙冒充台商诈骗。这两个人渣把诈骗的目标对准类似我这样的低级人民公仆,因为我们这些人比无知少女有用,事业略有成,手中有点小权,同时还不够老道。俩骗子对我及我的同僚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无比热爱,他们精心编制了一个个圈套,引诱我们一步步走向他们那间摆有一张大床的房间,该房间的精彩之处不在于床边两面供交配者自我欣赏的大镜,却在于天花板上那两个防烟尘探头,那探头竟是一对经伪装的专业微型摄像机头,在此房间专用于偷录色情操作活动。所谓刘小姐是两个骗子高薪聘请的暗娼,她在骗子的导演下,于那间专业交配录相室里认真表演,让天花板上的一对色眼为她拍摄了六部黄色录相,有六位蒙在鼓里的男性低级官员分别充当群众演员,积极配合小姐完成了黄色录相的制作活动,制作过程中高潮迭起,声情并茂,富有特色和个性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由于针对官员的诈骗活动有一定的风险,且商场风云变幻,商机稍纵即逝,两个骗子在积累了六部作品之后,迅速中止了在本市的活动,赶紧转移阵地,藏匿于外地,同时分别将录相带复制寄送给各参演人员,并附恐吓信一封,要求每位当事者拿出二十万元购回此带,否则将送给纪委等有关部门。接到带子的人全都如五雷轰顶,当下都呆若木鸡。这些人都是大有希望的低级官员,他们的前途远远超过二十万人民币,因此每一人都如火烧屁股般四处奔走,多方集资筹款并按恐吓信要求的地址和帐号汇到外地一个户头上去。由于骗子是分而治之,黄色录相活动分头安排,六位主演都只知自己,不知同案有谁,无法共同切磋,也不敢让他人知道,只求赶紧“私了”。有意思的是他们无师自通,不约而同采用了某种汇款技巧,有如他们在任上讲究领导技巧一样:他们及时付款,却没有付够,多的汇八万,少的汇两万,都以迅捷的行动表明自己合作的诚意,给骗子一点小甜头,让其不至立刻狠下杀手,从而争取时间考虑对策。这些人在克扣骗子的预期所得时都想尽办法跟他们取得电话联系,并讨价还价,说大家都是朋友,钱当然得给,可哪来那么多那不要了命了?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出了点岔子,这人是南镇镇长,他弄了五万人民币准备搪塞骗子,正在银行独自填单时手机响了,一个告急电话称其母亲病重住院,院方说要立刻进行手术,要预交一大笔款项,镇长摇头一叹,把汇款单撕掉,回头就到公安局报案去了。本案一发作便好戏连台:俩骗子落网,黄色录相全部曝光,然后各位主演官员相继前往林业招待所参加“研讨”,一个跟着一个“进去”了。这些人中,有官至副市长的曾老板,有南镇镇长,北乡副乡长,城关镇镇长助理,招商办小吴,还有我。在审查中,众难友不约而同为自己寻找开脱,有的说是醉后失去责任能力,有的说当天喝的酒有问题,那不是酒,是迷魂药,还有的如小吴则一口咬定暗娼在他的酒里下了“伟哥”。骗子和暗娼则否认曾做上述手脚,他们供称他们的五粮液和金门高梁的酒瓶都是真的,里边的酒都是假的,但是没有下药,如果客人醉得不省人事,对他们还有何用?他们还供认他们自己喝的基本是矿泉水,他们的醉态全是装的。

所有“进去”的低级官员里,只有我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发现我在“研讨会”上说的那些令人难以信服的情节居然不假后,我是名声大噪,成了本市人民茶余饭后的笑谈之一。我在酒精和蹦蹦鱼的性激素共同导致的迷乱状态下亦紧揪着裤衩不松手并把小姐推到一边,在骗子和暗娼手里为本市低级官员扯住最后一块遮羞布,我的经过人们添油加醋的传奇跟其他五位同案者人财两空的故事比翼双飞,显得格外有趣。

我免不了受点小处分,却没有伤筋动骨,家庭后院亦没有起火,让我有种劫后余生之慨。我跟其他五位身败名裂的同僚不同,我在私下里对俩骗子怀有一种特殊情感,我十分庆幸并感激他们为我安装了一对贼眼并如实录下一切,使得我不必为自己跟一个暗娼关入某房间后的情节多费口舌,说一些让人无法相信的,极其浪漫的清白故事,这也是“研讨会”会上汤科长等人对我比较耐心的主要原因,他们当然都看过了与我有关的那些录相带,知道我的那些作为,只有我自己还蒙在鼓里。我猜想当初俩骗子看了我那卷带子肯定暴跳如雷,我让他们少发了一份录相带和恐吓信,克扣了他们的一大笔收入,他们为我费尽苦心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让我想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不久,有一天我在一个会场外的走廊上抽烟时与城关镇的老王邂逅,我的这位老友已经如愿以偿当上了镇长。早先他曾在另一会场的走廊建议我把两个骗子让给他,帮助他创造升任新职需要的政绩,末了他在百般努力后接到骗子的盛情邀请,自认为胜利在望,准备前往银都九楼,偏在那一天患急性肠炎卧床不起,连水都喝不下,只好临时派遣他的一位助理代他前去赴宴,结果那位助理替他上了小姐的床,成了五位身败名裂者中的一位,他则安然无恙,得享后福。他还振振有词,说要是那天他亲自赴宴也不会给陷进去,他认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官员应当知廉耻有足够的自制力,在自以为不会给台商出卖的情况下也不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有人对他表示怀疑,但还得承认我这老友的肠炎来得很是时候,他还真亏了自己肚子里泄不止的那些稀屎。

那天老友笑着问我:“你那种鱼到底有没有用?说得挺神,怎么对你不管用了?”

我说产于我乡温泉泥塘的土特产蹦儿鱼可能含有某种性激素,有刺激性欲之效,有补于克服纵欲过度造成的肾亏。不过鱼总是鱼,人到底还是人。

“你在那时真那么回事?”他追问道,“你想起自己是副乡长就坐怀不乱了?”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总之人这种灵长目动物很特别,什么样的都有。

我们交流各自的见解。老王说,看来确实有一种玄机叫做运气,运气就是运气,不服不行。我则说我对自己十分喜爱的钓鱼活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发现人和鱼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有时候人钓鱼,有时候是鱼钓人,或者说有时候人以为自己是人,其实他已经变成了别人眼中的鱼。例如这一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钓鱼,以为自己用三斤蹦蹦鱼做饵,一步一步把两个腰裹万贯的台商勾引上自己的鱼钩,到头来恍然大悟,才明白其实自己才是一条鱼。那两个骗子做出一副目中无人的老板相,雇用两个业余道士做法,制造一个维妙维肖的骗局,把一个所谓速冻果疏项目弯成一只金钩,挂上一个光溜溜的美女为饵,不动声色悄悄打水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自投罗网,又是送礼,又是赴宴,被晃来晃去的金钩和美女弄得眼花缭乱,然后他们抛出几条“花”段子试探反应,营造色情氛围,放出一些泡沫,吹出几声口哨,牵引我围着他们的金钩打转,用自己的尾巴轻轻拍打鱼饵,最后终于在午宴的酒杯里让他们钓出水来,所幸我在最后一刻到底挣脱了鱼饵。

“这里是两条漏网之鱼,”我指着老王和自己说,“两条鱼在交流漏网的见解。”

老王大笑,自我解嘲道:“怎么我也是?”

“你不是,我是。”我说,“一条鱼。”

老王直摇头:“你糟糕了,‘进去’一回,一出来就满嘴鱼话。”

我说:“满嘴鱼话不要紧,只要不是满嘴鱼钩就好。”

我对老王说,做为一条漏网之鱼,我颇觉“物伤其类”,对未曾逃脱灾祸,被两个骗子和一个娼妓毁坏了的五位同僚深表痛惜。尽管都不是什么大官,在一个小地方能干到这个份上也属不易,居然一锤子买卖就这么一起报销掉,实在令人痛心。我说我有幸“进去”参加了一次“研讨会”,我在里边狡辩之余,多少也做了点自我反省。扪心自问,我觉得鱼之上钩,包括我这条鱼之基本上钩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关键不在于鱼钩太漂亮,或者鱼饵太诱鱼,实在是因为鱼自己馋嘴,一馋嘴就没得救了,今天不给钓上,明天的钩子也在那里侍候着呢。

“经验之谈啊。”老王又大笑,说。

我说当然是经验之谈,我这经验之谈有独到之处,供健在的,依然在快活地游来游去的那些不是鱼的鱼们参考。

老王这家伙这时才开始露一点原形。他说你老弟这么说其实也不算什么独到,早先有一个大人物就曾说过,人民是水,而我们是鱼,你使用的比喻不过就是抄袭这位大人物。我说不管抄袭与否反正就那么回事,要我说这位大人物还真应当多告诉我们一句话,就是这个世界不光有鱼和水,在鱼和水之间还有鱼钩和鱼饵在晃来晃去。我们这些鱼们如果不多长点鱼脑子,不把鱼眼睛睁圆一点,那就不是游在水里,该是煮到汤里去了。

秘 书 长

1.

“老秘”曹成功有很多个人见解,其中不乏奇谈怪论。例如他认为人类的祖先在跟猴子分道扬镳时犯了错误,他们没像猴子那样坚持四脚着地,偏就要直立行走,这一直立就把人所承受的各种压力集中到腰部,于是腰椎就成了人身上最薄弱的环节,椎间盘突出、腰肢劳损、肾虚,特别是阳萎、男性不育等等腰疾便如乱毛丛生。也许人应当重新变回去当猴子,以爬代走,也不必穿衣服,全身毛,光溜溜露出屁股,在树枝上晃来荡去自由自在玩,其最直接好处和最大幸福就是不患阳萎之类毛病。

曹成功患椎间盘突出,时常疼得呲牙咧嘴像公园猴山里的老公猴,因此他就有关腰椎问题发表奇谈怪论不足为奇。曹成功是市政府秘书长,年57,自称老秘,秘而老者,道行必深,尽管腰椎可能不好。

星期三上午九时,曹成功陪同市长赵明匆匆离开政府大楼,驱车数公里前往高速公路收费站口,专程迎候一批贵客。曹成功擅长安排接待细节,时间掌握几乎分秒不差,本次来客有一些特殊重要性,为保险起见曹成功比往常多留点余地,设定了十分钟提前量,一行人果然没有多费功夫,只在接站处等了十分钟,客人乘坐的中巴车便在主人热切期待的笑脸中如期到达。双方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口旁的停车区里亲切会见,握手互致问候,幸好均为国人,不必拥抱贴脸来那一套。随后市长上了客人的中巴,以便一路热烈交谈,曹成功则依惯例坐另一车在前边开道,主客长驱直入,返回市区。

客人住进东湖山庄,该山庄为市政府所辖接待机构。客人一共六位,主客为一中年人,市长和曹成功都管他叫厅长,该厅长被安置在山庄最好的一间套房里,其套房卧房之外加一会客厅,设施比较完整。曹成功陪市长一直把厅长送入房间,待市长跟厅长在会客室沙发上坐定,本山庄最美丽端庄的特配接待小姐上茶之后,曹成功悄悄退出房间,到外边打电话。实际上主要不是为了打电话,他在外头一边举着手机一边摇头晃脑活动脖子,此类活动虽不占地方,在上级领导面前却有失雅观甚至有不敬之嫌:人家正在说个什么事,你一边听忽然一边摇晃起脑袋,这像什么话?这种活动只能像解手一般躲到一旁自己干。没等曹成功多晃一会,市长就从套房里走了出来。

“汇报材料怎么样了?”他问了一句。

“已经改完。”曹成功汇报道,“小陈把它放在你的办公桌上。”

市长一摆手说走。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就像古时候那只从树上爬下来的猴子没用四脚走路一样。市长赵明打算让客人休息一下,自己回去审定有关汇报材料,再返回山庄陪客人用餐。他没想到离午饭还有近两个小时,足够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情。

厅长没有在他的套房里打哈欠。这个人忽然来了兴致,他甚至很可能是蓄意而行。赵明离去约半小时后,他就带着一个随员出现在市政府大楼,没开他们的中巴车,竟是步行前往。山庄与政府大楼虽距离不远,初夏时分走这么段路也免不了让他们各自出一身臭汗,这两身臭汗就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那天上午在市政府值班室值班的是一位姑娘,该女面貌难得地十分姣好,留披肩长毛,如一只精致的细花瓶摆在值班室的办公桌后边。客人进门时该花瓶把一张报纸铺在桌上,认真加以学习,两个陌生人进门丝毫没有影响她对报纸的认真态度。

客人们喊了她。姑娘十分遗憾地放弃她的学习。她注意到客人均满头大汗,问他们要做什么?客人说他们要找政府反映问题。客人说他们住在前边道路拐弯处一条小巷里,那边到处污水,简直没法走路,可能是阴沟堵塞了。没等客人把话说完,值班桌上的电话机响了。值班员摆摆手让客人别往下说,自己就去接电话。值班员的这个电话不光如旧日老婆娘的裹脚布般又臭又长,且来者不善,她一接电话就脸色不好,起初光听不说,一声不响,接着开始着恼,然后便跟电话那边的人吵了起来,她问人家有完没完,末了骂了两声“你神经病!”就甩了电话。在该女跟电话里的神经病患者愤怒周旋之际,两位满头大汗的访客坚定不移,死守在值班室里。值班员放下电话后,他们毫不知趣地揪着她接着再谈污水和阴沟。姑娘一声不吭听了会儿,忽然站起身,把上午刚由市长亲自迎接来到本市的贵客丢下,自己走了出去。

这件事于午餐时分被市长赵明得知。厅长率队光临本市,依例首餐接风。根据本市有关接待规定,客人到来原则上只安排一次领导宴请,因此接风不称设宴,但由于市长亲自陪餐,本午餐自然提高标准。那天中午一上桌,市长就发现情况异常,厅长的表情比较板结,不喝酒,没有笑声,说话不多,却对午餐菜肴不断关注,竟接连三次交代:“已经够了,别再上了。”弄得一桌接风菜很没气氛。在午餐行将草草结束之际,厅长的随员才把两小时前厅长走访市政府的经过轻描淡写了一番。

市长的反应很有水准。他没有失态,也没有多话,只是当场打开手机,责成老秘曹成功立刻赶到山庄来。

“厅长先休息吧。”他在餐桌上和颜悦色道,“这种事真不该出,我们得检讨。”

他感谢厅长及各位同志帮助本市发现了问题。有问题不怕,就怕自己看不到,或者熟视无睹。发现问题痛痛打之,举一反三,坏事就能变成好事。

曹成功首当其冲先挨了市长一番痛打。曹成功是市政府秘书长,负有直接责任,凡政府大楼工作人员的毛病,痛打曹成功绝对不错。曹成功是下属,市长不必对他过于客气,也不必顾忌分寸,像在餐桌上于厅长面前讲究水准一样。总之市长勃然大怒,训得曹成功体无完肤,用老秘自己的话说,叫:“三椎断了两椎,六毛刮掉四毛。整个儿就是老子训儿子。”

曹成功所谓的“三椎”和“六毛”自然都有出处,所谓“老子训儿子”则充满了谦虚精神。事实上那不是老子训儿子,说儿子训老子还差不多。曹成功年已57,号称“少帅”的市长赵明年轻气盛,才四十出头,用曹成功开玩笑的话说,他老秘当初要是早点下手,像时下中学生早恋那般,差不多也能生赵明这么大一个儿子了。但是曹成功自觉地采用谦虚的说法,下级就是下级,这是规矩。

赵明命令立刻调查此事,对责任人做严肃处理。曹成功表示坚决照办马上布置。赵明发怒说这个时候出这种事,实在太不像话。曹成功说:“确实那个那个。”他做沉重状,极其沉重。在这种时候实在也不宜采用其他表情,唯有沉重。但是曹成功只说那个那个,不说那是个什么,这是有道理的。他得表示一点什么,一声不吭有与领导抗辩之嫌,同时说重了不好,说轻了不行,弄不对了火上浇油自做自受,这种情况下,唯有“确实那个那个”比较合适。

曹成功从宾馆驱车返回办公室,他用手机通知副手陈水路,让刚刚下班回家的陈水路立刻到办公室找他。

“中午你老婆给你做什么精彩的?”曹成功问。

陈水路说老婆给他买了一盘卤猪手。

曹成功嘿嘿道,什么猪手猪脚的,那不就是猪蹄子吗?如果用书面语,也就是规范的公文用语或者官方语言,大约得写成“生猪的前肢”。所谓卤猪手就是“用酱油熬制过的生猪的前肢。”

“曹秘你这又是怎么啦?”陈水路问。

“赶紧来。”曹成功说,“咱俩四条前肢,这会一条不剩,全让酱油给烧糊了。”

他把厅长光临本府大楼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陈水路当场叫了起来,说:“这算什么?没事找事嘛!”

“你是干什么吃的?”曹成功训道,“你我不就干这个吃的吗?”

陈水路这才不吱声了。陈水路反应有些强烈自有其道理。这个人除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外,还兼政府办主任。政府办内部工作人员的问题,他最脱不了干系。

2.

平心而论,发生在市政府大楼的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就那么回事,类似事件每天都在成百成千地发生,早让人们司空见惯,决不像欣赏当红歌星巡回演出似的让人感到新鲜和兴奋,不管歌星们在观众面前大张其嘴是真唱还是仅仅对对口型。政府大楼这件事之所以成为一件事只因为出现在值班室的两个来访者不寻常,他们看上去满头大汗像是两个普通市民,其中之一却贵为厅长,他们又是污水又是阴沟拿那些东西投诉女值班员是一种蓄意行为,当然不是性搔扰,是一种暗访,类似于测试。他们是有备而来,居然就把值班姑娘逮个正着。此事最麻烦之处在于贵客厅长,他叫南铁生,不是一般角色,肉身而称铁生,南则难也,这人有时挺让人头疼。

曹成功已经为南铁生忙了好几天了。不光曹老秘,他的副手陈水路,还有他的上司赵明都一样,本政府机关包括下属各单位早都忙坏了。曹成功们为南铁生忙碌是出于这么一种机缘:南铁生是省政府特派检查组的组长,他带到本市的七、八位检查组员都是省府各厅抽调的官员,省府这支检查组前来检查的不是生猪定点屠宰或者公共厕所建筑之类题材,查的恰就是各行政机关之工作作风。省府拟通过这次大检查推动各地政府机关提高工作效率,整顿机关作风。为表明此次检查是动真格的,赶赴各地的检查组均配备重要人物领军,南铁生即为最重量级一位。这人的正式身份为省监察厅厅长。身任此职,南厅长经常干的当然不是奉命到处走走检查检查,他的主要业务是负责对官员的监察,曾亲手办过一些大案,笔下残花败絮,掉着大大小小不少顶乌纱帽,还搭着几颗人头,或巨贪,或极劣,均大有民愤,在报纸上非常抢眼。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临时客串当检查组长,所到之处当然令人格外操心,因为他即宰犯案的,也处理没犯案的,从职能上讲,机关作风亦属监察部门监察的范围。为欢迎南厅长所率检查组光临本市,曹成功已经开过数次会议,严令本府各成员单位,包括各室各局做一次严格自查,认真回顾工作开展及成效并形成书面材料,同时彻底搞一次卫生,以备检查。曹成功还组织力量撰写市政府的汇报材料,调集办公室最强写手,反复讨论,提炼观点,确定素材,并挽起袖子自己干,捉刀修改。市长赵明对南铁生的到来及这次检查的开展异常关注,因为事关本府在省内的形象和声誉。除亲自过问准备工作外,市长亲自前往高速公路收费处迎侯检查组,亲自接风,这都有力地提高了接待规格。南铁生是厅长,市长与之级别相当,彼此本不必太过客气,市长亲自料理有关事项旨在表明本府及首席长官的高度重视。不管谁算老子谁算儿子,曹成功还得承认市长也是高手。只是他们都没料到南铁生出手如此之快,沙发还没坐热,汇报还没听听,材料还没翻翻,满头大汗就暗访去了,且直捣黄龙打上市政府大楼,不像以往各检查组留有余地,眼光向下,公安财政文化之类局的干活。南铁生果然让人有些头痛。

老秘曹成功没有退路了,他得亲手收拾这件破事。

那天中午曹成功和陈水路都没吃饭,他们和办公室另一位副主任一起紧急研究几条应对措施,立刻做出安排。首先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曹成功亲任组长,陈水路及办公室副主任为副组长,市政府办公室人事科长为唯一组员,具体负责调查上午事件的基本情况并提出处理意见。曹成功要求尽快行动,一查到底,彻底查实,不管牵涉到谁都坚决处理,绝不姑息。除组织力量严加查处外,市政府办要于当天下午通知本市各机关单位,就配合做好省政府检查组检查提出要求,特别点明要注意配合检查组的暗访,不得出现任何问题。通知用口头方式,电话必须直接挂给各单位第一责任人,通电话情况要留下记录以备查实。最后一条措施是本市所有机关,特别是市政府机关要于当天晚上召集全体干部职工,就整顿机关作风问题组织深入学习,各机关第一把手要做强调性讲话。这就是三大措施。其实在这三条之外还有一条对策,是要害,却不宜公然列出,那就是加强东湖山庄的值班和接待人员,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随时配合检查组的工作并及时通报情况,不允许再出现错漏。这一条如此表述比较隐晦,采用的是十分含蓄曲折的机关公文语法,或称“文读”,如果直白一点,用“卤猪手”那类“俗读”的方式,其意思就是:“把那些人死死盯紧。”

研究毕,曹成功即给市长打电话汇报。那时是中午一点四十五分。

陈水路提醒说:“曹秘,市长可能在午睡。”

“我估计他中午睡不好。”曹成功站直身子,用双拳捶击后腰道,“也得表个功,让市长知道咱们不吃不喝不睡,带病坚持工作,认真落实他的指示,态度没有问题。”

曹成功对市长赵明的午休实施骚扰,市长十分气恼,当然不是因为没睡着。他一声不吭听完曹成功们研究的几条处置意见后只说了一句话:“都给我落实好。”

曹成功下令立刻行动。特别交代说,调查过程要注意方法,不动声色悄悄进行,严格保密,只做不说,不要搞得沸沸扬扬,把本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变成个天大的事情。曹成功让调查组排出一份名单,将市政府办公室的所有女性人员全部列上,一一了解,搞清这些人这天上午都干些什么,同时别让她们知道调查组是在查些什么。

陈水路不服:“把办公室搞个底朝天?”

曹成功说:“不搞公的,只搞母的,别搞错。”

在研究对策的过程中,曹成功有意避开“值班室”字样,将上午事件发生的地域扩展至整个政府办公室范围。陈水路等人并不知道底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细节。所有事情布置停当后,下午上班时间已经到了。曹成功让陈水路等人各自去办事情,自己打了个电话,吩咐通讯员到秘书科找张淇,让她立刻到他办公室来。两分钟后张淇袅袅婷婷,仪态万方地敲门进来。这姑娘年轻漂亮,表情略有些冷淡,留披肩发,千丝万缕又黑又亮,像是刚从某洗发水广告片上走下来的。

“最好把你头上那些乱毛扎起来,小张。”曹成功皱着眉头说,“别总这么披头散发的。你是公务人员,又没有沦为歌星。”张淇颇沉得住气,只微微一晃脑袋,不卑不亢一笑道:“我明白。也许最好不是扎起来,是理个光头。”

曹成功不再干涉她头上的毛,只问她上午是不是在值班室值班。小女子不知死期将至,供认不讳。原来她就是曹成功刚刚布置不动声色秘密搜捕的肇事疑犯。此犯上午十一点半前都在值班室,后因私人的一些情况离开,她去找了另一人来帮助替班。

曹成功问张淇值班时是不是看到些什么东西。张淇说她看了今天的报纸,报纸上有一条关于狮子座流星雨的消息。她还翻了一本时装杂志,是过期的,不知哪个人丢在值班桌上。曹成功又问那段时间里有什么陌生人到值班室去过?张淇回忆说一上午还真来了不少人,有的认识有的陌生,有的问事情,有的问路。曹成功让她把记得住的一一说一下,张淇扳起手指数着说,没扳几根手指就说到要害。

“有两个陌生人。一个老点,一个年轻点。满头大汗,说小巷里的阴沟堵了。我让他们去向有关部门反映。”

曹成功不声不响,让她继续数手指。完了后才接着发问:“电话多吗?”

张淇说电话也不少。曹成功单刀直入问:“有一个什么神经病人的电话?”张淇大眼睛一睁看着曹成功,表情十分惊讶。几秒种后她垂下眼睑,神色低落。

“不是神经病。”她说,“是小王。我爱人。”

曹成功不再追问。他把眼睛往上一抬,看了看天花板。

“很好,很好。”他说,“我一听那情况就估计可能是你。”

张淇大睁杏眼,十分惊讶:“曹秘书长什么意思?”

曹成功摆摆手说:“什么意思你就别管了。给你一个好差事,马上走。”

他当机立断,通知张淇马上前去省城参加省政府办公厅组织的信息工作干部培训会。这个会是昨天报到,今天开始的,市政府办信息科女干部小齐昨天已经到会。考虑到政府办信息工作需要加强,曹成功决定增派一个人中途插进去参加该会。这是件好差事,与会者在省城只坐一天冷板凳,然后集体乘车前往安徽黄山,一边参观一边继续工作交流。整个会议和参观加起来大约要一周左右时间。

“机会难得,赶紧动身。”曹成功说,“我会跟省府办他们说,你去就是了。”

张淇却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不像通常美女智商偏低。

“这挺奇怪的。”她说,“出什么事了?曹秘书长?”

曹成功把脸一拉,严厉道:“听我的。什么都别问。”

张淇转身走出门去。曹成功对着她的背再补一句:“赶紧把你那些乱毛扎起来。有人印象深刻着呢。”

3.

曹成功另有一个奇谈怪论,论的是他这类人充任“老秘”之处,也就是机关。他说:“机关是什么?机关是各级领导出没的地方。”他把领导跟出没相提并论,让人忍不住做某种不敬的联想,例如想起小偷,说来挺可恶的。当然曹成功只在同僚开玩笑的场合发表这类奇谈怪论,绝对不在上级,也不在下属面前说,因为上下有别。有同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谁出没啦?你曹老秘不也是那种东西吗?曹成功就笑,说我当然也算,你看我不就天天出没于机关?说过来说过去总是他对。

在市府机关里,享有“老秘”之冠并敢于以此自称者极稀罕,那有一定风险,是需要相当公认度的。因为本府为一级别不算太低的首脑机关,这种地方高手如云,想在其间充当老秘可不是简单的事情。确如曹成功所形容的,有关领导除了在各自家庭出出入入之外,最经常出没的场所就是所在机关。领导的存在与活动使机关有别于其他人类活动场所,例如公园或者健身房,在机关这种地方充当老秘非常讲究水准,这就像围棋界讲究段位一样。平时不一定感觉得到,不巧撞上某个牵扯到重要领导,让人巴不得四散而逃的棘手或约定俗成错称为“辣手”的破事,你就知道了。

曹成功明追暗纵,做出一副全面整肃姿态搜索肇事者并应对检查的那个下午,南铁生厅长一行末有出格之举,他们按原定计划蹲守在东湖山庄,认真阅读有关材料,没有紧急出动,也不再微服私访如宋朝的包公在当今戏台上经常干的那样。提交检查组的成人读物中有本市十个重点抽查单位的自查材料,十单位都为局级行政机关,是省政府办公厅统一指定的,早在一周前即通知他们做好应查准备。细究起来,就是省府这一指定坏了事情,因为它十分机智而微妙地末将市政府本身列入名单之中,如果不是这样,让曹成功陈水路早做安排,可能就会少些个麻烦。

曹成功不敢有丝毫松懈。有一句老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这句比喻拿到这里用很不恰当,但是颇让人警觉,曹成功密切注意着东湖山庄的动静。

当晚情况依旧,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上午,检查组日程安排为汇报会,由市政府及十单位负责官员到会向检查组汇报。当天会议原定本市常务副市长出席并汇报,市长赵明不必出场,已安排他到城市管理会议上讲话,这种讲话通常都冠以“重要讲话”之称。凌晨时分,赵明突然打来电话,把曹成功从床上弄起来,通知立刻取消城市管理会议,市长要亲自出席为检查组及南铁生厅长召集的汇报会,以示对整顿机关作风的高度重视。

“你那个事查得怎么样?”他追问道。

“正在查,有结果会马上向您报告。”曹成功说。

“你给我抓紧点。”市长下令,“南厅长走之前,一定要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们会尽量做好。”

曹成功略有保留。他是老秘,他知道话该怎么说。

那天上午,市长在东湖山庄会议室正襟危坐,整整听了一个上午。会议的议程没有更改,依然由常务副市长代表政府做汇报,市长赵明除了几句插话,没有多少活干,摆在那里似乎有些多余,可他却坚持到底。曹成功秘书长也同样坚持不懈,只是不时抽身出去打一下电话,在摇晃脑袋的同时,表明自己丝毫没有放松,正在加紧查处某一个要犯。检查组组长南铁生一如既往地严肃有加,表态不多,笑容更其稀罕,让清楚内情的赵明和曹成功不免有所联想。

在市政府和下属各重点单位汇报结束后,南铁生依例说了几句话。通常在这种场合检查组长都要有所表示,包括对当地政府所做工作所汇报情况和表现出来的重视程度略做肯定。南铁生却不说这些,只说不能为检查而检查,检查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工作。大家把工作做好,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不说也是。不是什么的话,材料写得再好也不是。南铁生还说检查组到来充其量三、五天时间,不可能所有单位跑,即使那样也不一定能了解到很多情况。他们只能搞些重点,抓些典型,解剖一两只麻雀。他们将在市里汇报材料的基础上,根据实地检查情况,形成他们的看法。检查中发现的问题,他们会如实向市政府反馈,帮助市里推动机关作风的整顿。

这时赵明隔着会议桌看曹成功,眼神尖锐。那已经不是老子看儿子,更不是儿子看老子的神色,市长的眼光几乎有些恶狠狠了。曹成功知道他非常不高兴。检查组随手撒一张网,兜住的头一只麻雀就在市政府大楼里,看来南铁生还没打算就此了结,不管那玩艺儿是否野生动物是否应当受到保护,该厅长准备拿根铅笔刀又是毛又是血去给不幸落网的小麻雀开膛,那肯定宰得满楼吱吱叫全是音响。

曹成功垂下眼皮,对市长视而不见,当老秘的总是沉得住气。

末了南铁生请市长讲话。南铁生说赵明市长今天亲自到会,非常难得,到了这里不说话可不行,大家是不是都想听听市长的高见?是的话鼓掌。

与会诸官员响应厅长号召,一起鼓掌。

赵明当然是有备而来。即使不备而来他也有办法对付。他手中没有厚厚一本打印稿子,不像在其他做“重要讲话”场合,说的话仅聊聊数语,却份量十足。他说,省政府组织大检查,南厅长率检查组来到本市,这是推进本市工作的一个绝好契机。本市各行政机关,上至市政府,下至各处局,程度不同都存在一些问题,有的问题还比较严重,必须切切实实,狠加整顿。这一方面取得成效的要褒,解决不了问题的要批,拖拖拉拉敷衍了事的,撤。

曹成功头都没抬,却知道赵明此刻肯定在看着他。他刷刷刷做埋头认真记录状。

汇报会结束时已超过十二点。赵明笑咪咪对南厅长表示歉意,说中午只好请常务副市长陪检查组用餐,他得先行告辞,因为来了一位台商,有一个大项目要谈,他得去对付一下。南铁生连说你忙你的,谁也不用陪,我们自己去餐厅就行。赵明说那不行,副市长留下来,秘书长也留下来,我先走,晚上我来。

然后他就走了。

曹成功知道他这位号称少帅的顶头上司心里那把火上得够大了,毫无留下来陪餐的情绪。秘书长是市政府的大管家,市长的公务活动他基本清楚,他当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鸟台商,没有什么大项目,也没有什么午宴在哪里恭候赵明。本市市长眼下肯定是让轿车把他送回宿舍,市长的夫人孩子都在省城,他在本市那个空荡荡的住处只有方便面,他会一边唏哩呼噜吃那种垃圾食品一边自个儿生气,恨不得把某治下不严出了纰漏又没能立刻补上漏子的曹老秘泡到面汤里一起啃下去。

那天中午,曹成功在陪检查组用饭时抽空跑到餐厅洗手间,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打电话找陈水路,了解调查开展的情况。陈水路说他上午也在外边开会,不清楚人事科那人搞得怎么样了。曹成功不禁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说还真就是没事找事无事生非。”陈水路叫道,“曹秘,还是劳你老人家亲自找他们问问,省得我来回传话。”

曹成功眼睛一瞪道:“好哇,你小老弟不想管这破事是不是?我让你走着瞧。”

当天傍晚,赵明果然如约来到东湖山庄,陪南铁生用晚餐。赵明已经缓过气来,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努力营造气氛,看不出丝毫不高兴的影子,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检查,什么暗访和后来的种种尴尬。那顿晚餐虽有市长出场,却严格按照规定,不上酒水,上一盆米饭,一盆面条,配以数样菜肴,有荤有素,做的都精细,却不过份。南铁生是干监察的,此行又是带队实施检查,对违禁犯规的事自然十分敏感,当晚赵明的朴素招待让他毫无负担,因此便有些高兴。于是饭桌上难得地比较宽松,主客两人拉家常,大有安定祥和的气象。市长赵明原也在省城工作,在林业厅当过副厅长,虽跟南铁生不熟,却也找得出几个彼此都认识的人,于是他们就谈那些人,某人去哪里了,某人出什么事了,某人闹什么笑话了。大家谈得有些愉快,市长忽然兴致来了。

“老曹,你去打个电话,让小张马上到这里来。”他说。

“哪个小张?”曹成功问。

“还有哪个?张淇。”

赵明扭头对南铁生说,他要叫一个人到这里,露一手给南厅长和检查组的同志们看看。本市政府办公室虽有个别干部不太像话,需要痛加整顿,毕竟大多数不错,其中藏龙卧虎还有些第一流的人才。赵明稍微卖了个关子,不说张淇是何方神圣什么人才,也不说让该人才到这里露的哪一手,只是点到为止,吊桌边诸位的胃口。这时曹成功不禁暗暗自鸣得意,为自己有先见之明,手脚麻利早把那个惹麻烦的张淇远远支开,否则这一叫来冤家路窄那还不裤破了。即使该姑娘没到这里跟南厅长亲切再见,只要她还呆在政府大楼里,不需五分钟时间就足够被捉拿归案,那时就没有退路了。曹成功采取断然措施对这位美女实施保护是有缘故的,敢在市长严令追查声中一声不吭做这种手脚当然有相当风险,曹成功却认为值得一试,以他的经验估计能挺过去,大不了翻船落水喝上几口。曹成功把张淇支走那会忍不住眼睛一抬去看天花板,说了两个“很好”,那时他已经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他如此行事不是为了让这位肇事美女高兴了接着上本餐厅来露一手,他是像法官吩咐把一个得了胃穿孔的死囚抬进手术室抢救,那是为了紧跟着把该死囚活蹦乱跳拉出去依法处决。

“市长,张淇不在。”曹成功对赵明说,“出差到黄山去了。”

赵明略一怔,遗憾地一拍手:“你们怎么老这样?没用的时候总在那里晃来晃去,哪一天用得上偏又跑得没地方找。”

南铁生居然也开了句玩笑:“看来赵市长你老弟手中也没几个货色,就等着你露一手,忽然没有了。”

赵明大笑,说:“我要不是怕你检查组回去东说西说,什么没有?”

那一顿饭还真吃得挺安定团结的。但是曹成功心里有数,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饭后,赵明和曹成功把南铁生送回房间,随后赵明一摆手让曹成功跟他走,两人去了山庄的小会议室。赵明一进门就把脸拉了下来。

“跟我说,你们怎么搞的。”

曹成功也不管他到底要问什么,从身边小包里掏出一张纸就递了过去。

“政府办公室的干部职工中,一共有十八个女的。”曹成功说,“除因事出差不在本市的三位外,每个人的情况都摸了一下。”

曹成功十分技巧地提到三个因故不在的人。按通常的理解逻辑,这三个人不在本市当然就更不可能呆在政府大楼遭受检查组暗访,套用警察术语叫不在案发现场,因此自然排除在嫌犯之外。他当然不能说这其中的某个人是在什么时候被谁派离本市,这事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曹成功给了赵明一张受查人员清单。赵明不看清单,也不听曹成功多说。他不要过程,要结果。曹成功说目前没有结果。受到调查的十五人里,未发现其中任何一个曾经在那个上午接触过两位自称反映污水和阴沟问题的陌生人,或者见他们受到冷遇。

“挺奇怪。”曹成功说,“调查是可靠的。”

他说除个别领导外,南厅长受到冷遇的事目前没有人知道,受调查的人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问那上午的事,因此不可能也没必要说谎,勿需有意识地回避和推卸责任。

赵明说:“如此看来倒是南厅长说谎了?”

曹成功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曹成功说他已经要求调查小组考虑各种因素。政府办公室管的事多,外边来找的多,人员来去很杂,常有些外单位的人到政府办办事,有时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临时出去处理事情,外来人员坐在里边等人,不知情的一看还以为那就是这里的干部。

“这是鬼话。”赵明一针见血,“你不要胡弄我。”

曹成功说情况确实比较复杂。赵明一摆手打断他。

“我说过了。”他说,“南厅长走之前必须给他一个结果。做不到你就说吧。”

他说,本政府大楼里谁不知道老秘曹成功?这种事曹成功查不出来才叫笑话。如果搞到需要市长本人亲自进行调查,或者派公安局侦察员来办这种事,甚至要把那十几二十个老老少少女干部女职工包括打扫卫生洗厕所的老婆子全都找来,站一排请南铁生指认,像请目击证人指认罪犯一样,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我听说你有三椎六毛。”赵明说,“这回我倒要看看你都什么椎什么毛。把事情给我搞清楚。别让我说得太难听。”

曹成功不声不响做沉重状,极其沉重。那种情况下似乎也没有其他表情可容采用。

4.

所谓“三椎六毛”是曹成功的一个玩笑说辞,在本机关流传甚广,也颇多非议。按曹成功的说法,一个人有三椎,还有六毛。三椎即颈椎、腰椎和尾椎,六毛则分四外二内,头上四种,为头毛眉毛鼻毛嘴毛,这四种对外放开,另两种属内部事物,即上身的腋毛和下身腿根处的那种毛,学名称阴毛。曹成功有一句名言对此加以概括,叫做“一秘二老,三椎六毛”,堪称曹老秘的自画像。

曹成功的三椎六毛说时常为同僚群起攻之。时下在机关里出没的各级官员哪一个不是满腹经纶?除了大专以上文凭,哪一个的智商都不是太低,天文地理有什么事不知道?有人从解剖学的角度攻击曹成功的三椎,他们说人哪有尾椎?人就长有一块尾骨,是从猴子尾巴那里退化掉的。人的脊椎是个整体,颈椎和腰椎之间还有一段椎柱,那叫做胸椎,相当于猪大排。所以曹成功的三椎说不完整,完全是信口胡扯一点也不科学。曹氏六毛说受到的非议更多,有人说什么叫头毛?那应当叫头发。嘴毛更其不通,那应当叫胡子,这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例如女人就不长胡子。另外六毛中没有列入体毛、胸毛、腿脚毛和眼睫毛,这都说明曹成功的毛发体系漏洞百出,不足为训。除了这些准备跟曹成功做理论争辩和商榷的观点,三椎六毛说在机关里还有不同版本流传,有人拿那些版本拷打曹成功,追问何为正版何为盗版,曹成功一律笑而不答。在他看来怎么说都行,反正就那么回事。

事实上曹成功的这一独创学说不是忽然变出来的,它有个形成过程,就像女人生一个孩子,通常她得先生出孩子的脑袋,然后身子,最后才把那双脚给生出来。曹成功又是椎又是毛发表高见也不是为了跟解剖学和语言学叫劲,他只是在抒发一种略带沧桑的个人感想。他的三椎都有个人注解,如颈椎增生、腰椎间盘突出和尾椎裂,六毛也不例外,所有这些个人注解都有职业因素,跟曹成功天天出没的机关有关。

曹成功在机关已经呆了近三十年时间。仅以年齿论当之无愧已属老秘。在进入机关之前,曹成功的经历比较复杂。他那茬人大都一样,先是闹“文革”,然后下乡当知青种地,以后招工,在哪个什么厂满手油污出大力流大汗,后来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去了某个基层单位,不做工,开始坐办公室了。办公室的冷板凳坐了几年,抄抄写写,夹夹报纸,给领导端茶倒水,某一天因为写一份什么简报被某一位领导看中了,叫到身边写讲稿,也写些公文和汇报材料,渐渐便有些展露头角。末了来了个意外机缘,可能是领导高升了,也可能是又被上边贵人发现了,总之一张调令下来要进首脑机关,就当了个小秘。这里说的小秘跟时下社会上那种披头散发模样可人粘在某些肥头大耳汉子下身上的“小秘”是两回事,当年那些小秘都在机关,就一些小秘书或称小干事,男男女女一律以小称之,小张小李小王之类。从这种小秘一直成长到老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比女人生孩子要漫长得多。有的人硬是没走过来,或调离,或辞职下海,或早早前往火葬场报到去了。也有人春风得意及时出头,不做秘了,有职有权当诸候或叫领导去。像曹成功这样不屈不挠从小秘一直走到老秘,还真的很不容易。曹成功用一句笑谈概括自己这番漫长经历的心得,说干机关秘书工作实为“炼椎”即磨炼脊椎,“搞个秘很简单,三段椎不容易。”

曹成功在三十五岁那年患了颈椎增生。这疾患接近职业病性质,机关里不少从小秘向中秘过渡的人程度不同都有这种毛病。医生对该病的病因有多种解释,比较通俗的一种是认为坐办公室处理文字材料者长期伏案工作,颈部缺乏运动锻炼,久而久之便生出毛病来。曹成功的颈椎增生可能真就是这么来的,病发那时他已经是办公室里的中坚力量,领导要的大材料不经他过一手就很难通过,因此能者多劳,没有哪一个晚上不在加班,其加班镜头无一例外就是一张桌子一迭稿纸加一支笔。曹成功颈椎增生生得很有水平,严重时头痛背酸,指尖发麻,动作都受影响,曾到医院里做牵引,躺在床上,头部套个箍,挂重物往一边拉,脚那头也挂重物往另一边拉,据说这两头一拉慢慢就把增生拉开让患者不再指尖发麻。只可惜曹成功脖子里边的增生挺顽固,总没拉开,于是他头痛背酸二十多年,时而好点,时而差些,他之所以不时摇头晃脑,就因为这种头部运动有缓解疼痛之效。曹成功所患的腰椎间盘突出大约是在颈椎出毛病后七、八年的事,那时他已经当了办公室副主任,正在接近主任的位置,也就是从中秘走向大秘,秘到了这个份上材料写得相对少了,会却多了,参与的会大都领导云集,时间特长,对坐功要求很高,在办公室写材料尽管也坐毕竟自由,可以这里走走那里动动,陪领导开会可不行,连上厕所都得悠着点,别让领导看了眼累心烦,因此腰椎就得多受点苦,间盘不突出还行?到后来曹成功经主任而任副秘、秘书长,从大秘直奔老秘,当政府的大管家,与赵明南铁生一类大官朝夕相伴,这就出现了矛盾:要当老秘不可能不熬到白头,秘当老了手脚却得特别麻利,因为领导随时有请。于是便出了事。前任市长在任期间,有强寒流成灾,市长急令组织灾情材料上报,曹成功在市长办公室和政府办公室跑上跑下,下楼梯时一不留神一跤滑倒坐地,啪啦一下坐裂了尾椎骨,一时大小便失禁,送医院卧床两个月,好不容易才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所以曹成功的三椎说还是有些出处,是其从秘经历的某种缩写。他的六毛说当然也有出处,相比而言略含糊些,主要涉及其从秘生涯的心得。例如头毛也就是头发必须常洗,别让领导看你满肩满身头皮屑形象太差。嘴毛也就是胡子当然也得刮干净。工作中有时得低眉顺眼,有时却要吹胡子瞪眼扬眉剑出鞘。要注意不要常用鼻毛动不动“哼哼”有声,另外有些东西还得藏起来,就像衣服和裤子分别捂着的那俩毛似的。

可见曹成功把惹祸的肇事美女张淇死死捂紧并非偶然,有他自己的理论依据。

老秘曹成功年已57,在南铁生检查组隆重到来,市长赵明施以重压的这个时候,他身边的境况正有些特别,有些微妙。一个市府秘书长工作干的是否顺手,最关键的是跟直接领导也就是市长的关系。曹成功跟以前数任市长关系都挺好,特别是赵明之前的一任市长,跟曹成功非同一般。那位市长姓武,曹成功从基层调来当小秘时,该武是他的主任。曹成功当小秘那会道行还浅,有些自以为是,有一回写一份材料,交稿后主任做了些改动,曹成功取回重抄时,居然把主任改过的地方再改了回来,因为老婆是别人的漂亮,文章总是自己的好。主任发现后把曹成功叫去,劈头盖脑狠狠训了他一顿,曹成功还表示不服。没想不打不相识,就这样曹成功引起了该主任的注意,从此饱受他的悉心调教。这位主任后来到县里任过数年主官,返回市里当副市长,而后当了近十年的市长,当年胆敢擅自修改该市长手笔的曹成功如今在他的关心栽培下一路上升,直至当上了市府的大管家。这其中还有一段插曲:曹成功当副主任时碰上一个改写经历的机遇,被派到县里当了个副县长,手中略有职权,愉快地脱离了三椎六毛大小秘那类境遇。不料仅逃脱半年,武市长就受不了了,办公室那些人送的材料总让他不满意,内务管理也让他不断发火,于是他痛下决心,又把曹成功从县里弄回来,还就是只有这家伙才行。曹成功只能认命,死心塌地报知遇之恩,一秘到底了。

武市长已经退休。新任市长赵明是从省里下来的,与曹成功毫无瓜葛。这人年轻气盛,颇有个性,少帅老秘,磨合起来相当费劲。从许多迹象上看,赵明对曹成功不满意,包括曹成功不时找个地方摇头晃脑,握拳头敲打一下腰椎,还要什么“三椎六毛”的发表一些奇谈怪论,这都让赵明皱眉头,觉得秘而老之确实好像有些油条了。曹成功对此倒也不太在意,机关这类事他见得多了。他不是虚心学习过猴子吗?他说要有上帝的话,在上帝看来人他妈就是猴子,都是腿间一丛乱毛,没什么本质区别。公园里猴山谁都见过,老猴王总要下台,新猴王总要上任,谁当老板谁都要建立权威。有时候挥泪斩马谡,就得弄一个谁谁来收拾一下以威严服众,秘书长号称秘书头,实就一个大秘书,收拾一下何访?这也是曹氏一怪论,虽然充满了理解豁达之精神。

曹成功已经在私下里散布议论,说自己“官至老秘,夫复何求?”这种年纪了不再指望提拨,能做就做点,不能做就算了,准备退居二线,保养一下自己的椎和毛,过几年幸福生活。曹成功自认退下来不会过于无聊,依然有事可做。比如可以去研究猴子,探讨从猴到人进化的方向对不对,那毛发是怎么变过来的。他最想干的事是写书,准备写一套系列丛书,叫《机关工作体会点滴》,有几个分册,如《科长必读》、《处长指南》、《副职处理要点》、《主官的心理锻炼》等等。他还可以搞一本《机关战术百例》或者叫《机关工作方法百例》,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前一个书名,因为更其醒目,但是最后可能还是冠冕堂皇会用后者,有些意思似乎隐晦一点为好。在这一方面他比较谦虚,说自己尽管经历丰富体会良多,充其量也就是搞战术的,不敢提到战略的高度。他还认为术就是术,术非本也,仅为本末,无本之术,没个鸟用,绝对不能舍本而求术。机关工作首先还应重本,就是要认真学习,提高素质,深入调查研究,掌握真实情况。在这个基础上,工作方法也就是战术的重要性就不可忽略了。

那天夜间十一点,曹成功在办公室加班看材料,陈水路忽然打来了一个电话,声音怪怪的。他说市长刚往家里给他挂电话,追问调查组的调查情况,他不知道这怎么会揪住他了。曹成功鼻子一哼道:“现在知道了?早跟你说过,你小老弟哪跑得掉。”

“曹秘咱们怎么办?”

“还要我说?”

陈水路倒也不必多说,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曹成功知道自己不能多说什么。市长赵明绕过他直接追陈水路,这不是规范动作,却也没什么好说,有什么条文规定市长不能找副秘书长了?市长明知陈水路按规矩还非得把市长找他的情况跟曹成功通气不可,偏就要这么干,这也是有道理的:市长是明白无误地要传递一个信号,表明他有一些小小的看法,诸位看着办吧。

曹成功不禁鬼使神差再次想起他的所谓《机关战术百例》或叫《机关工作方法百例》。他想也许有朝一日他真可能写这么本书,也许他会在书里写上本例,虚心地与各位读者共同探讨此类破事之处理要诀。机关里有时确会无事生事,就像这回,一个叫张淇的姑娘值班时在电话里跟自己的老公吵嘴,本是个个人家庭纠纷问题,却因某位负有特殊使命的重要领导意外光临或称突然出没于机关,个人家庭纠纷变成了一个行政事件,且事儿一生就非常凶险,跟夏天里吃错东西闹出了霍乱似的。这时候绝对不能慌了手脚,一定要沉得住气,任何风波无论其来势多么凶猛迟早都会演化,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关键是要心里有数,在各不同阶段,或因势力导,或迂回周旋,或适时应对,最终促成事情向需要的方向转化,这当然要靠经验和水准。

曹成功自嘲道:“这都他妈什么玩艺儿。”

他对自己说这算什么呢?有些东西弄得再怎么冠冕堂皇,再怎么公文语言官方语汇,骨子里就那么回事,就像猴子的屁股不管怎么包装总是两圈发红。机关里总有些破事,你拿如何巧妙的文字去乔装涂抹都没用,可做不可说,做就是了,写个鸟。

5.

南铁生给赵明打了个电话,说:“还到你府上去好不好?”

市长笑声爽朗,表示热烈欢迎。

“下午去可以吧?”

“任何时候都行。”

检查组果真来了。南铁生当然不是想去赵明的单身居室喝茶做客,他是要对老秘曹成功所在的市府大楼再次进行探访,让人想起所谓杀回马枪。这一回厅长大人不再玩报社记者和老年戏迷都十分热衷的微服私访那一套,他公开前来,事前十分亲切地特意打了招呼。他说他比较注意首脑机关的状况,既然来本市检查,还是应当对市政府核心机关多一点关注,如果能在这里发现和总结一些好的做法经验,这一次检查就更有实效了。该组长在这里也采用“文读”,说得挺客气,他其实也用不着那么客气。

那两三天里,检查组把列在名单上的各重点检查部门都跑了一遍。这种检查从来都只能蜻蜓点水,时间空间上的各种局限任谁都不能不这样。但是南铁生自有他的办法,这人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具体表现为碰上什么就揪住不放,有如他在干他的本行时碰上某贪污官员即揪住不放一样。

但是他没有亲自前来。那天下午检查组来了三位大员,由一位处长领头。组长本人则留在住地审阅有关材料。南铁生毕竟是厅长,久经沙场,既能坚持不懈,也还颇有分寸感,他要是再来一番御驾亲征,实在就是明摆的要跟个谁谁过不去,主观色彩太重,这多少有些不宜,毕竟检查组不是为整谁而来,以客观公正姿态为好。

于是赵明也就不必亲自出面与各位来宾周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检查组再次隆重光临的那个下午,市政府原定召开市长办公会议,听取财政局的财政情况汇报。该会议照常举行,未受影响,仅在列席人员上小做变动,曹成功被抽出来,不用与会,全权负责检查组莅临的各项事宜。

市长轻描淡写道:“你就看着办吧。”

曹成功当然知道如此轻松有些不对头。

那天检查组的处长和组员们充满了认真精神,符合他们这种临时职业所需的职业道德规范。但是他们也没有采用超常的过于认真创新之举。他们不要求受检部门领导按常规做专题汇报,也不要求提供任何他们擅长欣赏的公文或材料。他们只需要提供一间会议室,打算开一个小型的座谈会。这种检查简单得令人生疑,有认认真真走过场之嫌。凡令人生疑和有嫌之事总是不像表面上那么清白,必须报以百倍之重视。在曹成功的亲自督促下,有关会议室受到了突击搜索,以最快的速度彻底卫生了一番,然后墙上挂图,屋角摆花,尽可能加以美化。检查组人员到来时,会议室打扮一新,如一位美丽的新嫁娘一样千姿百态,曲意逢迎。

这时检查组提出要求,让负责接洽的政府办副主任出具全体工作人员花名册。

曹成功对跑来请示的副主任说:“给。”

有关花名册即提供给检查组。跟通常使用的花名册一样,名册披露了本单位工作人员的最基本情况,包括姓名、性别、年龄、文化程度、所任职务及备注等。负责执行检查任务的处长在花名册上随意打勾,勾出了十数个名字,做为本次座谈的出席者。

“有的可能不在家。没关系,说明一下就可以。”处长和颜悦色交代说。

这份被打了勾的花名册以最快速度送到曹成功的案头上。按曹成功的应对策略,那天下午市政府大楼外松内紧,秘书长不在前台走动,迎客接洽一番后就退到后台,给检查组一个宽松的印象,表明没有任何刻意动作,完全呈现常规状态,实事求是接受检查。但是曹成功在后台可没闲着,他得“看着办”,这种时候开不得玩笑。

曹成功紧急分析了名单。这份名单显然藏有玄机。采用这种方式可以抽查有关工作人员的到位情况,如果太多的人不在他们应当在的地方,且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显然此单位人员的出勤情况值得怀疑,工作人员是否勤于政事便成为问题。曹成功对此不太担心,他心里有数。如果管不好自己属下部门,曹成功还算什么老秘。本市行政首脑机关毕竟是首脑机关,工作要求较高,素质太差的人员一般很难一直混下去,因而本机构工作状态不敢说好到天上去了,也确实差不到哪儿,不怕某个检查组随机开一个什么座谈会。对此曹成功挺清楚。但是如果一个检查组隆重出台只为核对出勤情况,该组全体同志实不如回家睡大觉去。所谓座谈会肯定有名堂,分析一下花名册上的那些勾勾,有经验者便可以探知一二。

曹成功注意到打在名册上的勾勾表面上十分随机,有男有女,处级科级一般干部全都齐全,看起来就像电脑抽奖一样纯碰运气,但是细究起来该打勾行为绝非天下大傻均可胜任。被点了名的十数人里,女性工作人员占约一半,这个比例与本市总人口中女性所占比例相当,却与市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性别比例不相称:女性人员仅占本办人员的四分之一强。在所有被挑中的女性与会人员中,除一位年过四十者外,全部都是年轻姑娘,这当然更与年轻姑娘在本办所占比例大大不符。检查组的兴趣显然更多地集中在这些白领小姐身上,他们肯定不是要让女公务员们穿上三点式比基尼操练才艺,再从中挑选出一位绝色姑娘,戴上桂冠评为本届政务之花的。

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偶然巧合因素,曹成功却无法掉以轻心。检查组很可能心境难平耿耿于怀,依旧叼念他们在暗访时遭遇的某位本府美女,期待在明访中试着再遭遇一次。曹成功非常留意地查了一下,发现自己和远走黄山的肇事美女都挺走运,张淇的名字未被处长打勾,用不着为该同志何时因何故往何处去多费口舌,倒是跟她一样到省里开会的那位小齐勾中有名。如此看来,检查组目前还没掌握准确情况,他们依然半瞎,戴着墨镜在黑暗中摸索。

于是依照处长要求,有关人员被临时召集到会议室座谈。除小齐外,名单上的人员无一缺席。其中有两位奉命到本市其他机关公干,都被以最快速度传唤到会,市政府首脑机关的工作效率基本无可厚非。

曹成功没有参加座谈,由办公室一位副主任领衔参与。曹成功呆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边摇头晃脑,耐心等待各重要消息经过他设定的路径及时送达。

检查组的处长未发表重要讲话,只说占用一点时间开个小型座谈会,共同探讨机关作风建设问题。然后与会众人随意发言。顺序按通常习惯从大到小,依级别递减,先处再科最后轮到一般干部。首脑机关的干部一般较重视学习,口头表达大多不错,坐而谈之,男女老少谁都能来上几嘴,场面气氛良好,没有冷场。待到差不多都说过话了,处长忽然从他的提包里取出一迭纸道:“有件事希望大家跟我们配合一下。”

他出具的是一份调研问卷。

这也不是什么超常动作。时下有不少活动都以这种问卷调查为辅助手段,反正纸张不缺,印刷术也已非常发达。处长的调研问卷表面上看来很普通,跟他随意勾划过的花名册一般,只有曹成功这类老手才能从缕缕油墨香中嗅出一丝异味来。

他们要与会者回答一些知识性常识性问题,例如政府机关职能的几个选项,然后在这张书卷气十足有如业余大学考卷的问卷里边突然插入诸如“你对本单位作风建设的评价”、“你认为本单位作风建设的主要问题有哪几项”以及“你认为就此进行整顿有无必要”等等暗藏杀机的问题。这类问题对一些心怀不满的工作人员无疑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机关工作人员只要打算不满,总是能找到很多理由,包括某领导太爱管事,自己的收入比人家小舅子少了很多,职务升迁怎么如此缓慢等等。这种不满当然也不是全无道理,通常无碍大局,大家私下说说而已。如果有人提供了这么一张用无记名方式划几个勾,像人代会代表投票选举市长一样的问卷,对心怀不满的答卷者来说,没有任何损害同时还能略做渲泄,何乐不为?据说适当的渲泄有助身体健康,但是大家渲泄了身体健康了的同时,便有一些数据被仔细收集起来并加以综合分析:有百分之多少的人认为你单位存在何问题,百分之多少的人对你单位评价不高以及你单位有百分之多少的人有关认识存在错误。这类数据有时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问卷里还有一个选项题,叫做“应当如何对待上门反映问题的群众。”场中人大多不清楚其中究竟,曹成功置身会议室外,却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现场感。

检查组卷走他们下发的调查问卷,圆满结束对政府办的公开检查。曹成功送走处长和他的人员,立刻去找市长,时市长召集的办公会已经结束。曹成功在市长办公室门外刚要举手敲击,门忽然从里边拉开,陈水路一头挤出来,差点撞到曹成功身上。

“刚,刚好。”他说,“曹秘,市长找你。”

陈水路表情有些特别,笑得挺亲热。正副两秘老人家小老弟之间通常不必这么亲热。陈水路还略显结巴,他通常口齿清楚。

市长不听曹成功汇报检查组做问卷调查之类事情,说他都知道了。曹成功估计可能是陈水路已经及时做了报告。陈水路跟曹成功一样没有直接参加检查组的座谈会,他另有公干,不过看来他在百忙之中没忘记市长关心的事情。自从市长直接找他询问后,陈水路的状态有了十分积极的变化,对本办公室暗中开展的有关调查予以高度重视,亲自掌握第一手情况并认真布置开展工作,同时异常勤快地主动跑来向市长汇报,不再像早先那样恨不得甩鼻涕似的甩掉这件破事,还总是抱怨人家无事生非。

赵明忽然问起了曹成功的脖子。

“你那个椎怎么啦?”他问,“你好像挺喜欢把个脑袋晃来晃去?”

曹成功开始做沉重状。他知道此刻挺不对头。市长赵明个性很强,火一上来想骂就骂,这人忽然和蔼可亲起来,那绝对有名堂。

“看来我还得跟你认真一下。”市长说,“来来来。”

他让曹成功“来来来”说一说那件事。曹成功说情况以前汇报过了。办公室里的女干部个个都再三了解,没有发现问题。曹成功已安排陈水路等人往外围了解,看会不会是下属单位来政府办事的女士惹的麻烦。这一来涉及面很宽,又不好大张旗鼓做,核对事实也要特别小心,因此进展不快。赵明即眯起眼睛,问曹成功是不是准备用上几十年时间,地球上搞不清楚,就到月亮上去搞一搞?他曾经两次下令,在检查组走之前要有一个交代。现在只剩两天,看来是做不到了?

曹成功做一苦笑,说:“市长,要这么急吗?”

他说,南厅长对这暗访碰上的情况可能是有看法,但是他也没有提出要查处这件事。关键不在一个人如何处置,而在整个机关是不是所有动作。在检查组暗访之后,本市各单位包括政府办都迅速行动起来,又是学习又是整顿,检查组也是知道的。那个惹出麻烦的姑娘是该找出来狠狠收拾,等检查组走后再从容处置不是更好吗?

市长哎了一声,似乎颇赞赏。

“听说你有一句名言,叫做‘秘老鬼大’,果然还真有点意思。”市长从表扬入手,用力敲了曹成功一棒,“看来秘书长当老了,市长的话就可以不当回事了。”

曹成功直叫冤,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想搞清楚你的意思。跟我说,你们这是在瞎折腾呢,还是在假折腾?”

曹成功说:“市长,我们是很认真的。”

“南厅长带着一个人进了你的值班室,你带着一伙人绕到一旁,天上地下胡乱扑打,五分钟搞定的事让你弄得如此复杂,你这是怎么回事?”

曹成功明白赵明真是认真起来了,现在市长不光要结果,他还要过程。看来他已经明白不对头,亲自了解了一些过程并发现了破绽,陈水路可能就是他了解的渠道。

这倒也吓不倒曹成功,老秘就是老秘,市长虽是市长,不管是老子还是儿子,以年齿论毕竟还有长幼之分。曹成功表情异常沉重,立刻接茬说:“是我的问题。”

他说,那天中午市长把他叫去山庄谈时,是他没把情况听清楚,回头就在整个办公室里查,没有一心一意盯住值班室。市政府值班室属政府办管理,值班人员由各科室轮流派遣,有时轮到的人有急事便临时抓人顶替。因此值班室里出的事,从政府办全办范围里查也对,只是范围大了便费劲许多。

“后来我发现了问题,亲自查了值班记录,已经找到了那个人。”他说。

赵明面露惊讶:“是吗?”

曹成功却不跟他说找到的肇事者就是张淇,只说:“情况可能有点出入。”

他说这位值班人员那天确实在值班室里看过报纸,但是并无条文规定值班不许阅读。这人确实也在电话里跟人吵,但是并非向来电群众发脾气,该女子有些家庭问题,那些天跟丈夫赌气,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至于她把来访者丢下来不管自己跑掉也有些实际原因,可能跟女人的一些私人生理问题有关,例如来例假什么的。

“连这种名堂都搞出来了?”赵明挺不耐烦,“别多扯,跟我说这是个谁?”

曹成功道:“我把事情核实准确再报告。也不凑巧,这个人到省里开会去了。”

“我说你们怎么总这样?没事时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旦有事找都没地方找。”赵明下令,“立刻把她给我弄回来,用最快的速度。”

他说,什么叫情况有出入?光这么一听就该狠狠收拾。值班看报纸不错,人来了还敢?把来访客人丢一边,跟丈夫电话里吵架,行吗?把她开除,让她回家吵去!回家换卫生纸去!我不管她是谁,一句话:这人一定要处理,一定在检查组走前有个交代。这不是一个姿式,也不是要整谁,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现在机关是个什么状况?省里为什么大张旗鼓搞检查?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加上吃拿卡要,拖拉推萎,以权谋私,不整顿行吗?怎么整?杀一警百。这件事办不好,唯曹成功是问。

曹成功道:“市长真问得我全身老毛都是汗。”

“你还敢说!”

曹成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恰有个电话铃响:是陈水路。

“刚才老板把我叫去骂了一顿。追问什么值班室啊办公室啊,我真给搞懵了。”陈水路做一种急于表白解释的模样,并略装点傻道,“他没把你老人家怎么样吧?”

他是要说明自己是被市长叫去的,并非急急忙忙主动跑去汇报的。另外声明他不是去领赏,跟曹成功一样是挨骂去的。曹成功没多理会,只是嘿嘿笑道:“听我一句忠告:别太着急,现在我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小老弟,这块烤地瓜挺烫手的,我来亲自对付,你去忙别的,先悠着点。”

6.

按照老秘曹成功的见解,机关这种地方有时好比一台电视,里边又是管子又是按钮各有其用,电一通就有图像,红的蓝的花花绿绿丰富多采。但是一台电视机用老了免不了就要出毛病,这里接触不良,那里机件磨损,用还能用,就是图像乱翻人头乱摇,都患了颈椎增生一般。这时怎么办呢?你得伸出手掌往那机壳上使劲拍它几下,没准行了,它又红的蓝的花花绿绿了。这就是整顿。事实上所谓整顿机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期兵家人物孙子早就干过。当年孙子为吴王给宫女搞军训,任命大王的两位宠姬当队长,令二女负责指挥宫女操练,俩宠姬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被孙子一摆手砍了脑袋。血淋淋两颗美丽的头颅往地上一摆,上下发抖,全宫振作。这就是整顿机关作风。吴王的宠姬一不受贿二不贪污,也不犯腐化罪,再怎么样也上不了南铁生厅长手中的那种名单,可光是嘻嘻哈哈就掉了脑袋。这是她们的运气,否则岂能进入司马迁的《史记》从而百世留芳?

曹成功对孙子情有独钟也是有缘故的:被孙子砍头者为吴王的宠姬,身份特殊,女性,且身任宠姬,必绝色且能来事。绝色女子能来事加上身份特殊,这种人该收拾,收拾这种人还非得讲究点水准不可。

去年夏天,曹成功和陈水路陪市长赵明到基层视查工作,时赵明到任半年有余。有天下午一行人来到本市最南边的一个县,在县宾馆歇脚。该县两位主官早早在宾馆恭候,双方握完手,相让着进了宾馆会见室,里边已经摆有水果,小姐们端上茶,主人便开始谈事情,做一种不必念稿子,非正式却颇需要功力的即席汇报。

这时出了件事:市长的隆重光临使该县县长十分激动,为了表达非常喜悦之心情,县长殷勤备至,请市长一边听汇报,一边吃点水果。他不光说他还要亲自动手为市长剥一只香蕉,结果在取香蕉时不小心碰掉了茶几上的一副墨镜。该墨镜是市长的,他平常并不戴眼镜,这一回下乡视察才戴的。年轻市长工作挺深入,下基层常冒着大太阳这里看那里走,连草帽都不戴,只是偶尔用这副墨镜挡一点强光。进宾馆里他取下墨镜随手丢在茶几上,却让县长给碰掉了。该县宾馆会见室较简陋,铺的是磁砖,那玩艺儿硬度大,市长的墨镜质量似乎也不太行,掉地上啪啦一个脆响,一块镜片就破了,呈现出几条放射状裂缝。

县长连叫“糟糕糟糕。”立刻回头喊人:“小张!”一个年轻女子应声出现,从外边推门而入,不是别个,就是后来惨遭曹成功百般搜捕的美女张淇。

那时候还没有后来的故事,张淇还在该县任接待科科员。县长闯的祸由她负责收拾。她胸有成竹,大有处变不惊之气度,并没有因为大官在场而怯场。

市长说:“算了,别管那破镜片,扔了得了。”

张淇莞尔一笑道:“市长总这么浪费,能用的东西也随便扔吗?”

果然美女就是美女,她就敢这么跟市长说话。市长居然也不生气,反而笑,说:“好家伙,你们这里还藏着这么个会说话的。”

他问张淇打算怎么不浪费这眼镜。张淇说她准备拿张透明粘纸把那块破镜片粘牢,然后让市长戴着几条裂缝接下去到各地视察。市长不禁大笑。

张淇把市长的墨镜拿走。拿回来时是一副全新的,模样跟原来那副有些像,明摆的要高档很多,只要不使劲往水泥地上砸,想必摔一两下还是安然无恙。市长有些过意不去,说这哪行?多少钱?张淇说钱就从县长的工资里扣,县长碰掉的,该他赔。张淇保证不从县财政经费里开支,到时候一定把县长的扣单电传给市长,让市长放心。

那天晚上在县宾馆餐厅里吃饭。张淇里里外外张罗,细致而周到。因为是市长首次正式到本县视察,主人们不摆酒实有些说过去。市长说那就只限葡萄酒吧。有了酒不管是红是白气氛总是不一样,餐桌上就有了敬一杯回敬一杯的活动,敬到末了张淇也参加进来,以请市长给她们的接待工作提意见为由,一定要跟市长干一杯。然后还为市长的墨镜再干,一共干了三回。市长依例只抿三口,张淇则三满杯三饮而尽,弄得市长大为震惊。说:“你行啊你。”

县里领导一起说:“小张还有更行的。”

于是当即表演。张淇为市长唱了支歌,有卡拉ok伴奏。这人一张嘴就把餐厅里的所有人镇住了。凭良心说,唱得实在不错,水平绝不逊于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会上那些票房价值惊人的歌星大腕。

原来这人就是搞音乐的。她读的是师大艺术系本科,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县一所中学当音乐教员,以后被县里领导发现,调入县政府接待科工作。

市长赵明颇认可,说:“小张是个人才。”他还对曹成功说:“怎么你们就没有找几个这种人才?”

赵明对曹成功管辖之下的市政府接待处人员不太满意。该接待处几员女将其实也都不错,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擅长给客人灌酒,自己从不喝醉,敬业精神和工作态度无可指谪,也有从事该工作必须具备的泼辣作风和奋勇精神,只是均为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半老徐娘,身体略嫌臃肿,皱纹明显偏多,属耐用而不耐看类。老秘曹成功偏就喜欢用这类女将,他总说:“老娘们比较成熟,情绪稳定,工作认真,麻烦事少,还靠得住。”特别看中这些人。有一年政府办系统评先进,本室四位女士,接待处三位女士得优,七个都是老娘们。曹成功在全室干部职工新年联欢会上灵机一动,即席授予荣誉称号,叫“办公室四朵花,接待处三美人”,一时全场大笑,效果绝好。

但是赵明却不认可。

后来陈水路就找曹成功谈这件事。他说市长又批评了,市长说咱们的美人一回头,吓死路边一头牛,就不能多少考虑一下客人的感觉吗?陈水路说曹秘咱们是不是该换几个人?曹成功把眼一瞪说,你小老弟别给市长造谣,他真这么说了?他哪能这么说。接待处工作人员是公务人员,又不是三陪小姐要拿身上几个部件挣钱。陈水路便换一个提法,他说咱们也得考虑新老交替,找几个接班人总是应当的。陈水路提到的第一号接班人就是张淇,他说把这女孩调来吧,市长挺赞赏,说过几次了,是个人才。

曹成功不同意。说:“不行,这人不合适。”

他说机关就是机关,不是时装模特店,有的人适合去走猫步,不合适呆机关。曹成功倒不是专贬张淇,他是对这类女性有所偏见。他说机关里弄些漂亮妞只会找麻烦,没个鸟用。曹成功对此颇有些个人见解和心得。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曹成功说他没有,早就刀枪不入了。谁要是像他这样在机关里勤奋炼椎,不用炼到老秘,最多中秘大秘那会儿,腰椎就不太管用了,那以后还有什么本钱好色?秘到老时就跟太监差不多,真是连自己的老婆都照料不好,什么美人都像纸片,根本就用不上。有同僚跟曹成功打趣,说原来你不是刀枪不入坐怀不乱,你主要是有刀枪偏就入不了,因此有些嫉妒,性变态,专跟美女过不去。曹成功挺谦虚,只说哪里哪里,主要是椎不行。

其后不久,市政府组织一个大型节庆活动,成立了一个活动筹备机构,由曹成功具体负责。有一天召开包括会务、接待部门在内的筹备小组会议,有关工作人员列席参加。曹成功意外地在会议室看到了张淇,这人穿裙装,亭亭玉立,在一群老娘们中如鹤立鸡群。曹成功大为惊讶,不知道此奇鸟怎么会混到本会议室来。会议一结束,张淇居然走上来向曹成功问好,说:“秘书长,我到秘书科挂职,一星期了。”

曹成功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那时市委组织部安排干部上下交流挂职锻炼,除从市直抽若干年轻人下基层外,还从各县抽一批年轻干部到市直机关挂职,时间一年。曹成功听过人事科汇报,知道有三个干部安排到政府办公室,两男一女,他没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就是张淇。曹成功是老秘,他当然清楚张淇驾临本办绝非碰巧,其中必有人进行操作,让县里割爱推荐出来挂职,让市委组织部同意挂到市政府办公室。这个从中操作者只可能是陈水路。

曹成功大有感慨,说:“小老弟看来火候不够。”

曹成功的副手陈水路才三十五、六,在本市秘书一行里为年轻一辈,这一辈人跟曹老秘们大有不同。陈水路原来在市交通局当办公室主任,能写材料,被曹成功看中,调到政府办公室,从科长一路走到主任,还兼了副秘书长,这种年纪干到这个职位,已经快得让很多人眼红,但是他自己似乎还有些想法,或称“还不自满”。陈水路不说是曹成功栽培,至少也是曹言传身教,看着长大的,年轻人自己总说曹成功是他的前辈、老师,曹成功却对亲手扶植起来的这副手有所保留。实际上也不是对他一个,曹成功觉得机关里陈水路这一辈新人有些共同的东西,说长处是长处,说毛病是毛病,反正一茬人有一茬人的特点。陈水路出自上海交大,名牌,知识面宽,非常聪明,有时过于聪明了一点,例如总在情不自禁地琢磨领导,投其所好,眼下他这种表现显然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曹成功已经57岁了,本来就再干不了几年。加上新市长对他不满意,说不定眨眼间就给换掉。曹老秘下台以后谁可取而代之?陈水路看来是有些主动考虑。这是一种机关年轻辈的通常心态,曹成功十分清楚,也十分理解。不管如何,如果让曹成功决定,他也还是会挑选陈水路接替自己,尽管略有保留。

张淇到政府办后,很快就发挥得淋漓尽至。这人除了漂亮,还是个才女,能歌善舞,居然还能写一手精致的散文,在市报上发过几篇,相当抒情,十分“文艺”,情感细腻,感觉相当不错。她的这些特点刚巧跟市长赵明的喜好极其对路。赵明年轻帅气,春风得意,有魄力还有才气,写一手好文章,偏巧还天生一副好嗓子,特别喜欢音乐,上大学那会曾参加过一个大学生业余歌手大赛,得过奖,毕业时由于品学兼优,加上活动能力强,被直接选调省直机关工作,走上从政之路,直到当上市长,这说不定还算是屈才了。一个地方行政主官工作压力很大,有时很需要放松一下神经,对赵明来说听唱歌是最佳放松。才女张淇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拍打着翅膀飞翔在他的身旁。在很多场合,赵明都会忽然想起张淇,情不自禁要让她来露一手,如招待南铁生时一样。这其中自有一些热衷投其所好者推波助澜,总把个挂职美女安排在老板近侧晃来晃去,甚至陪同出差开会,十分微妙地进入老板的日常工作及生活。于是机关里开始传出桃色音响,牵涉到大人物的此类音响带着一种神秘感和趣味性,总是格外令人兴奋,传播得特别快,且越传越神,像母亲子宫里的胎儿开始有鼻子有眼睛了。

曹成功密切注视有关事态发展。他发觉张淇表现得十分聪慧而善解人意,其实颇有个性,骨子里有一股傲气。美女通常有这种秉性,她们往往有两副面孔,时常保持宜人的一副,另一副恼人的则偶尔一现,例如在跟丈夫吵嘴,或者碰上两个满头大汗的陌生人来访时。曹成功已经听到张淇夫妻开始吵闹的传闻,张淇的丈夫目前还是某县城中学普通教员,与市长赵明身份天差地别。张淇这类家庭纠纷人们早就司空见惯,通常是有牵连的某则隐秘绯闻公开化的前奏曲。对曹成功来说,本绯闻牵涉到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下属,留披肩发让他总觉扎眼。另一个则是他的上司,该上司可以当他的儿子,对老子倒是从不客气,似乎已在准备痛下杀手,眨眼间把本老秘一下换掉。

如通常的规则,在传闻满天的时候,最后总是只剩当事者,在本次就是市长赵明自己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那天下午下班时,曹成功乘轿车回家。他在车上扭腰晃脑,忽觉窗外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曹成功连叫停车。那时轿车刚驶出机关大门,曹成功拉开车门往后边看,后边正有几个下班人员在匆匆来去。

他不禁暗笑,说我他妈白日梦梦到黄山上去了。

他看见有美女骑一小巧女式跑车从轿车旁穿过,长毛披肩,是张淇。待停车细看一下,却是另一陌生女郎,不是他如此牵挂的那位。

7.

按照常规做法,检查组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反馈。这项议程理所当然地受到当地主要官员的高度重视,因为它将提出检查组对整个检查活动的的结论性看法。出于惯例和某种情面上的缘故,检查组的公开反馈跟返回省城后的个别汇报大有不同,通常不会搞得很尖锐,但是不管他们反馈得多么含蓄多么公文化多么“文读”,如何斟酌词句,总能从字里行间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可以猜测到检查组回去后将说得多好听。

那天下午的反馈会阵容强大,主客双方所有该露面的人物全部出场,无一缺席。市长赵明率各副市长加上下属各有关部门领导与会,认真聆听检查反馈。曹成功关闭手机,不再跑出跑进扭头捶腰处理事务,只是一味埋头苦干,虚心做会议笔记。

事实上他只是在本子上乱画。他捉摸南铁生厅长声音里的抑扬顿挫,感觉里边潜藏的意思,却一字都不记。反馈材料有打印文本,同时也指定了专门工作人员整理会议记录,曹成功认真动一支笔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这类检查活动的反馈材料里充满曹成功熟悉并反复使用的官方语言,曹成功可以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涂抹自己的另外一套语言,他称这叫“搞研究”。曹成功的这类研究范围很广,从猴子到人,从《机关战术》到“三椎六毛”,想到什么就研究什么。那一天他兴之所至研究对联,想了上联想下联,想了下联想横批,研究到哪里就涂抹了哪里,同时做认真记录状。

南铁生对本市做了许多肯定。这是常规套路。南铁生还谈了“几点建议”,文章通常就做在这种题目之下。曹成功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倾听。凭心而论,南铁生至少在这一场合没有太跟本市过不去,他提到的问题里,只有一条的潜台词比较尖刻,那就是他建议作风整顿要从首脑机关做起,先正其首,再正其身。只有清楚内情者如曹成功等人知道南铁生大概是什么意思。曹成功在南铁生提到要先正其首时垂首疾书,“深入研究”,此刻最好不要抬头,弄不好市长在对面非常亲切独独就看着他。

就在刚才,反馈会之前,赵明还追问曹成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曹成功咬紧牙关向赵明检讨,说他治理无方,办公室想尽办法,没有追到出差去的那姑娘,看来是误事了。只好等这人回来后深入调查,严加处置。赵明一言不发。曹成功断定他的反映只有一个字,没说出来是碍于该场合还有其他人员。市长的这个字肯定是费老大劲压抑住满腔怒火,好不容易才说得比较公文一点多少文雅一些,那就是:“走!”

曹成功略略有些伤感。他想也许真就这么走路,回家写书去了。

反馈会结束后,市长于当晚设便宴欢送南厅长和检查组一行。曹成功没有参加,因为邻市一位政府秘书长率办公室系统干部到本市参观,按对等规格,曹成功得去主持接待。事前他向赵明请了假,建议由陈水路陪市长请南厅长。赵明手一摆算是认可了。事后曹成功挺后悔,这就像头天没有盯住南铁生,让他跑去暗访一样又是个错误。

曹成功是在接待完邻市秘书长,准备返回时发现问题的。那时他从餐厅二楼下来,一眼看到一楼大堂沙发上坐着位半老徐娘,随口问了句:“小朱干啥?”

这小朱是接待处干部,荣膺曹成功所授“美人”称号者之一。她告诉曹成功,市长和陈主任欢送南厅长的宴会还没完,陈主任通知她赶紧找张淇,让张淇给客人唱歌。她用接待处的车把张淇带来,刚送上去。

曹成功呆住了。

“张淇?她在黄山啊!”

“昨天坐飞机回来了。陈主任打电话催她,说有重要接待任务。”

曹成功哎了一声,说:“真他妈的。”

他上车离去,如自己事后形容:“跑得比兔子还快。”

曹成功在轿车上给市委组织部的叶青山打了个电话。叶青山在那里当副部长,跟曹成功年龄相仿,两人曾在一个办公室呆过,彼此关系很好。曹成功找叶青山说有急事,电话上不好说。叶青山让他到办公室来谈。曹成功家也不回,也不上政府大楼,穿过夜色一头就扑到组织部去了。

他找叶青山商量张淇的事情。张淇目前在市政府办工作,却不是政府办在编人员,是组织部从县里抽调上来挂职的,对张淇的任何处置都必须经组织部同意。曹成功打算让张淇提前结束挂职,立刻离开市政府返回所在县工作。叶青山一听即表示为难。

“不好办。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曹成功说:“你还不知道什么理由?”

叶青山笑了笑,不置可否。有关市长赵明跟美女张淇的传闻,在机关里已不是秘密,叶青山肯定听到过,但是他不便就此表态,传闻毕竟是传闻,且涉及本市主要领导,不是下属各部门官员方便谈论的。叶青山只是说,他知道这个张淇。陈水路曾经找过他,探讨能否把她正式调到接待处工作。他答复说,等挂职一年到期后再说吧。

“现在你倒想把人家赶回去。”叶青山说,“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没事生事?本来就是一些传闻,这么一弄此地无银三百两,倒像是真的了。”

“总比真的闹出丑闻好。”曹成功说,“这还得快。”

曹成功说,陈水路这个人确实还嫩,居然想把张淇这么搞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当下属的不能一味迎合领导,那样的话最终只会把事情搞砸,弄得不可收拾,这是为秘之道非常重要的一条。眼下市长赵明也就是喜欢听听唱歌,不可能跟张淇真有什么事。那个张淇则很难说,漂亮姑娘,感情丰富,对赵明怕是已经由仰慕而动情了。已婚男女各自离家独处,郎才女貌,惺惺相惜,难免日久生情。人就是人,不是神,跟猴子一样充其量是一种高级动物。人都有弱点,包括赵明。等到市长真的卷进一个丑闻里,大家都不好受。曹成功并不喜欢当风化警察,但是他领教过涉及机关大人物的桃色风流案,他可不想再折腾这类破事。应当及早动手,棒打野鸳鸯,打散了完事。

“你倒是真敢啊,打什么野鸳鸯?市长?”叶青山说。

曹成功说他是为赵明好。他在机关从小秘干到老秘,别说上边的毛,连下边内裤里的毛都白了,他什么事没见过?什么官没碰过?赵明对他曹老秘不满意,眼看着把他换了,他心里清楚,他这一棒下去打飞一个张淇,市长嘴上不说,心里准把他恨死,这个他也清楚,但是他还是得干。反正这么大年纪,老秘当到头了,不让干回家睡觉,无所谓。机关干了几十年,热爱本职工作,有点敬业精神总是起码应当的,该干什么总得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是应当怎么干,哪怕把这事做成一曲绝唱。说心里话他是可惜赵明,年纪轻轻就当市长,不容易,不要一个丑闻倒栽了。这市长其实不错,实干,有头脑有干劲,也有才,只是略嫌历练不够,这没关系,见识多了自然就有了。市长对机关老油条工作状况不满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曹老秘到这份上闭着眼睛上班都行,但是这样子机关还能有什么生机?也许让一个年轻市长用劲搅一搅,使大家都振作起来,倒真是件好事。因此市长要保,张淇该打。

“说到底还得有个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单因为传闻怎么行。”叶青山坚持道。

曹成功也点头称是,说他早想打这一棒,总下不了手,就因为理由不足。不过现在有了。曹成功把此次检查风波的内情告诉了叶青山,忍不住随口又来了点曹氏怪论,跟叶青山提起当年孙子杀吴王宠姬的故事。他说《史记》里有记载,孙子下令把两个嘻嘻哈哈的宠姬宰了,吴王在台子上看了不忍,叫孙子别杀她们,孙子不听,硬是砍了整肃军纪。所以曹成功有意不让市长知道在值班室惹麻烦的姑娘就是张淇,否则市长可能会向吴王学习,连叫刀下留人,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市长还特别爱才。曹成功说,现在市长话说满了,已经无法反悔。特别是陈水路只知迎合偏又帮了倒忙,糊里糊涂把曹成功远远支去黄山的张淇召回,冤家路窄去给南铁生唱歌,这一来还有什么退路?事情本可以从容操办,根本用不着如此这般,搞得当事者个个异常尴尬。

“现在我的办公室电话准打爆了,你信不信?他们每个人都在找我。”曹成功说。

叶青山真的拿起电话试,试了四回,其中三回都碰上忙音,这才相信此刻确实有人拼命在挂电话,要把关掉手机躲到组织部来的曹成功捉拿归案。

叶青山终于有所松动。他说毕竟牵涉到机关和领导,要顾及影响,不宜弄得沸沸扬扬,让张淇走可以,最好由她所在单位找个理由来要回去,不要造成犯了错误被撵走的感觉,这样可能少些麻烦,稳妥一些。曹成功说:“这好办。”他在叶青山的办公室一边捶腰晃脑一边拿起电话就打,找到张淇那个县的政府办主任,让他立刻写一份书面请求,连夜电传到市委组织部来,就说最近该县拟组织大型招商团前往深圳招商,因工作需要,请求让张淇提前结束挂职锻炼,马上返回县里参与招商团的接待工作。那位主任挺吃惊,问:“小张出什么事了?”曹成功说:“哪有事,没有。”

曹成功还问了一个问题:“小张在你们县有些什么职务?”

“就科员吧。”

“没有些其他零活?什么工会啊妇女的?”

主任想了半天说有了,好像是办公室工会的妇女委员。

“行了,免掉,另找个人干。就对她说,那些零活要重新洗牌调整,过两天再给她安排别的什么委员干。还有这段时间你们要特别关心她,帮她把家庭关系调整好。”

主任叫了起来:“曹秘书长,这怎么回事?”

曹成功即训道:“你不搞秘书工作的吗,那两句话怎么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明白了?我让你做的这些难吗?这么简单你还办不了?”

叶青山亲睹曹成功操作其事,也大为不解:“曹成功你这是做什么?”

曹成功哎了一声,摇摇头。

“要是闹出丑闻,最倒楣的其实是她。”他说,“这种姑娘其实都很脆弱,经不起挫折,像根脆黄瓜,弄不好卡嚓一下她就完了。”

他还说:“我有个女儿。她就跟我女儿一样的年纪。”

8.

市长一直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他们下车,握手,互相道别。

曹成功凑上去,低声道:“市长,那件事已经处理清楚了。”

市长把手一摆,让曹成功把情况直接向南厅长汇报。曹成功便对南铁生说,厅长昨天反馈时谈到先正其首,确实讲到了要害。市政府办公室这些天借省政府检查的东风,抓住厅长暗访时发现的问题,对本办的机关作风进行了全面整顿,工作状态焕然一新。为了表明坚决态度和巨大决心,本办严肃处理暴露出来的问题,对一位女工作人员进行深刻批评并做组织处理,现已免掉她有关职务,调离了市政府办公室。

厅长略一摇头,未做重要指示,上车走了。市长目送检查组的中巴车驶向收费口,举起右手招了招以示再见。曹成功鬼使神差脱口道:“有了。”

他想起昨天听反馈时他在笔记本上“深入研究”时涂抹的一副自画打油对联。那对联上联叫“阅尽此间大小事”,下联叫“三椎废了六毛白”。当时他没想出满意的横批。看见市长招手道别的动作,曹成功猛然有了灵感,决定把横批取为“拜拜”。

尼古丁

1.

钟路琳到吸烟室抽烟。吸烟室在会议厅门边小厢房,有一面玻璃隔门,隔音效果不错,门扇一闭,会议厅里的声响立刻就给挡开,几乎一丝不漏。

已经有一个人在吸烟室里自顾自干活,这是个中等个儿男子,三十六、七模样,西装领带皮鞋,相关行头完整。这人占据吸烟室靠里沙发的正中位置,通常那是所谓的“主位”,其吸烟姿式颇有特点:身子后仰靠着沙发背,扬脸朝上看天花板,旁若无人,做边吞云吐雾边考虑环球大事状。

钟路琳不动声色。她在门边沙发找个位置坐下,从小包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刚点着烟,有人拉开玻璃门进来,快步从钟路琳身边跑过,一直跑到最里边。

“我来了。”他低声道。

抽烟男子一声不吭,继续抽他的烟。说话的人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身子前倾,腰微弯,站姿让看的人都觉得挺吃力。他的右腿略略抖了几下,可能是下意识动作。

“你们干什么吃的!”抽烟男子忽然发怒,“搞成什么样子!”

“很意外。”站立者吃力道,“意外。”

“赶紧想办法立刻补救。”抽烟男子把手中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咬牙切齿,“认真些,小心点。”

钟路琳冷眼旁观。她知道这两个人。抽烟的男子占据本吸烟室主位没有错,他是本地主人,县长,叫李彬,钟路琳的小袋里有一张他的名片。另外那位站立者年纪要轻一些,看起来就三十出头,姓蒋,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这一天里一直跟钟路琳一行有涉。钟路琳知道他们,他们倒不见得清楚此刻吸烟室里的钟路琳为何方仙姑,因为团组里乱哄哄的,人多,钟路琳又特别低调,不招谁惹谁。

她没想到贵为县长的那位男子忽然就招惹起她来。该男子阴沉着脸从他的主位上站起来,在姓蒋的主任尾随下穿过吸烟室走向玻璃门。途经钟路琳临时占用的茶几时,县长停下脚步,弯腰拾起钟路琳随手扔在茶几上的香烟,看看,又丢回茶几上。

没有一句话。旁若无人。

钟路琳也不吭声。看着这位县级大官派头十足地走出吸烟室,钟路琳的脑子里静悄悄冒出了两个字:“打他。”

钟路琳跑了数千公里,到这个用一扇玻璃门与会议厅隔开的小吸烟室里抽烟,说起来挺偶然。钟路琳在北京一家大报供职,当记者,每天开辆车在京城颠来倒去赶场跑新闻,靠一支诺基亚手机耳听八方,用一台东芝笔记本电脑堆砌文字。一周前主任给她一张机票,临时抓她救场,说:“这趟差本来说好我去,老总忽然变了卦,让我跟他去东北。别的人一时派不出去,只好劳驾你。”

钟路琳不想动,说:“主任,我的情况你知道的。”

主任问:“可可又感冒了?”

钟路琳说:“她要是光会感冒倒也没什么。”

主任非常同情,显得相当为难。他说,他要请钟路琳吃饭,甘家口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那里的漱羊肉特别好,老板他熟。到时候他买单请客,但是这趟差无论如何要请美丽能干的钟小姐帮忙。受朋友之托,他不派一个人去实在交代不了。他知道钟路琳有情况,他也知道钟路琳特别敬业,特别能克服困难。家里的事让先生先顶着吧,不行的话找些哥们姐们一起上,总之这趟差不得不出。

钟路琳只好挺身救火。其实她摊上的事情怎么讲都不坏:南方一个沿海省份搞了个大型宣传活动,请了北京和外地一些重要新闻媒体的记者前来,组成一个新闻团组进行集体采访。主办方把该省沿海的基础设施建设作为宣传重点,用“黄金海岸记行”为采访活动总题。官方组织的这类采访活动总是经费充足,机票报销,食宿全包,游山玩水,好吃好喝还有礼品可拿,采访压力不大,吃饱喝足玩够之后,用人家提交的材料写几行应景文字,或者干脆把人家预先写好的新闻通稿剪一小段下来,拿到自己供职的报刊上发一发也就了事,皆大欢喜。这种差事摊上别人可以算是好事,唯钟小姐例外,因为有些私人缘故。她这一趟差出得魂不守舍。近一周时间里,钟路琳跟来自各大媒体的男记女记们乱哄哄乘一辆豪华大巴,自南向北领略该省“黄金海岸”,听听介绍,看看码头,参观外商海洋企业,亲自享用海滨旅游服务设施,有空时打打哈欠海吹神聊,不必太计较到时候如何“纪行”。钟路琳已经开始归并行包准备打道回府,采访团过于顺利的活动日程突然遭逢意外。

这一天的安排是参观该省北部海域新建的一个“海上乐园”,该乐园是外商投资兴建的,提供游艇、赛艇、海上热汽球、潜水观光等水上运动和旅游服务,主办方为了让采访团的记者们留下深刻印象,特留空一个下午,准备让大家在该乐园好好一玩,升天跑海或者脱裤子游泳悉听尊便,费用自有所在县支付。通过有效运动抒解工作日程的紧张,为本次采访活动画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一安排一经宣布,采访团诸男女均心驰神往。当天上午,大家兴高采烈乘车长驱二百公里前往乐园,却不料在离目的地仅五公里处遭到狙击,采访团所乘大巴及当地有关部门车辆组成的车队被拦截在公路路旁。数十辆农用车和拖拉机堵塞道路,千余农民黑压压聚集于侧。

那是一条省道,依山傍海修筑,车队被拦截处位于半山腰,面前是一片月牙形的浅海湾,海湾上有大片渔排和浮标。海湾一侧有一个简易码头,该码头也被一些人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码头外有数十艘大小船只在海风中摇晃。

钟路琳看到远处有一条修了大半截的堤坝,灰蒙蒙露出海面。海浪沿堤坝打出一线白沫,浪涛中灰坝与白沫断断续续向海角延伸,弧弓形坝线吃力而执着,看上去特别醒目。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建筑群影影绰绰排列在海湾一侧。有人指着那些颜色鲜亮的建筑群说,本地著名的海上乐园就在那里。

采访团在月牙形海湾前滞留了近一个小时。诸记者们本次采访持请柬而来,被主人们捧为上宾,所到之处欢声笑语,热情有加,一些道行略浅者还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俗话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诸男记女记们对自己的角色很清楚,也都愿意投桃报李,认真配合,圆满完成本次“纪行”。但是采访团诸君不幸又都是些记者,且都有些专业修炼,职业敏感摆在那里,一有机会这种敏感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痒,自动跑出来凑热闹,像猎犬嗅到了野兔子的味道一般,那种感觉一上来,自己都没法把自己挡住。在公路上滞留的那段时间里,尽管随车的主人一再请大家安心坐在车上,说明有关方面正在迅速处理外边的事情,车队马上就要动身了。车上人就是劝不住,先是两个好奇心最强的男士声称下去解手,再是一个性格特别外向的小妹说要去透透气,然后跟下了几个好事者,到后来全体记者尽数下车,没有谁去解手放屁,一个不剩全都钻到路旁聚集的农民堆里去了。末了主人动用随团警车上的喇叭召呼了近二十分钟,才把四散记者唤回大巴。车队掉头离开。

这一天的日程迅速做出调整。海上乐园没法去了,车队来到附近的县城,开进县宾馆,全体人员进了一个会议厅,该厅附有一间用玻璃门隔开的吸烟室。当地主人在会议厅里开了个应急新闻发布会,发布了本县海上乐园的有关资料和图片,让大家神游一番,以示弥补。这当然只是新闻发布会的表面目的,其真实意图另有所在:该县县长亲自参加新闻发布会,亲自介绍海上乐园项目的情况,介绍这个项目对本县旅游产业发展的特别意义,同时为原计划的意外调整而亲自道歉。县长解释说,上午群众聚集海湾是一个偶然事件,该海湾正在投建一个填海造地工程,是经上级批准兴建的一个重点工程,对加强本地发展后劲意义重大。大工程牵涉总会比较多,有时不免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例如今天大家所见。但是该工程与群众的长远利益是一致的,也不存在处理不了的问题。今天上午,经过当地基层干部的认真劝说,群众反映的主要问题已经有了一个解决的方案,目前聚集人员正在散去,预计黄昏时交通将完全恢复。县长在会上当场要求省里主办方派出的采访团领队延长本团工作日程,安排各位记者明天再访海湾并到海上乐园参观休闲,他要亲自作陪,以一报今日之歉。领队即表示说,对本县领导的厚意大家心领了,采访团全体人员的返程机票都已经定好,难以更改,只能将一点遗憾留待今后。这时场上目光如梭,男记女记们互相交换眼神,对省、县两位地方官员演出的这一场双簧表示充分的洞察和理解。

这县长叫李彬,口才不错,有幽默感。讲话中穿插玩笑制造轻松气氛,玩笑略涉黄。他欢迎记者随时到本地海上乐园采访并游玩,许诺将促成乐园方面提供一切便利,包括男女泳装和安全套。凡本采访团人员携异性同游,享受不必出示结婚证之优待。

然后发布其他新闻,县长跑到吸烟室吸烟。钟路琳鬼使神差也去了吸烟室,于无意中目睹了刚才讲话时彬彬有礼,满嘴敬语和笑谈的该李彬县长离开聚光灯时的咬牙切齿,旁若无人之态并就此决定:“打他”。

当晚采访团下榻该县宾馆。晚宴极其丰盛。饭后主人安排联欢舞会,一项不事声张的“补救”行动同时悄然展开。钟路琳是后来才有所意识,开始时她懵然不明。

有一位姑娘于舞会期间主动找钟路琳搭话。姑娘姓王,供职于本县报导组,为基层新闻干事,衣着时髦,看起来挺会来事。王干事向钟路琳要了一张名片,说她非常崇拜首都媒体的大记者,特别崇拜钟路琳这种年轻漂亮的女性大记者,她总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钟路琳这样的人,因此她非常希望能够跟钟路琳保持联系,得到钟路琳的指点。钟路琳给了该姑娘一张名片,却不多说,言辞方面极其吝啬。王干事倒不计较,她看过名片,注意到上边只有单位电话和传真号。这人立刻找出一支圆珠笔,问钟路琳的住宅电话号码,打算记在上边。钟路琳摇摇头说,她家里没有电话。

“没有?”王干事圆睁双眼,非常惊讶,“为什么呢?”

“装不起。”钟路琳冷笑道,“因为缺钱。”

该干事居然听不出钟路琳话里的讥讽,接着还问,这回要的是钟路琳手机号码。钟路琳说她的手机没有号码,因为欠费已经给北京移动通讯公司停机了。

王干事怅然离开,找别的女大记者要名片去了。

联欢舞会在十点左右结束。钟路琳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县接待上颇用心,也舍得花钱,记者们无论职务职称高低均一人一个标间,不必跟个谁谁临时同居,共享抽水马桶和睡觉磨牙之类恶习。这一点让钟路琳觉得满意。她这人有些落落寡合,不擅长跟随便什么人来事。钟路琳回到宿舍,刚在写字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门铃响了。

来的是姓蒋的主任。笑容可掬,非常亲切。

蒋主任送两包茶叶,包装非常精致,看起来价格不菲。他说,本地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他询问对本县的工作包括接待工作有什么意见?钟路琳说没有,感觉挺好的,所有一切都是。然后主任告辞。忽然他说:“对了,给个联系电话好吗?”

钟路琳在那一刻心里一跳。她有一种直觉。

钟路琳暗号照旧,决不慷慨满足对方。当然她不好再拿什么欠费停机之类玩笑之辞戏弄人家,尽管年纪不太大,这人毕竟是个主任,不是刚出道的小女生。钟路琳推托说她就要搬家了,待有新号码再告知主任。

“倒要请主任留一个能找到人的电话。”钟路琳说,“我可能还要请主任提供点情况,帮点忙。”

姓蒋的主任给了张名片,片子上该有的全有,包括住宅和手机号码。这片子其实钟路琳早就有了,采访团所到之处,当地官员特别是负责接待的官员总是把他们的名字和头衔传单一般地撒,不过撒得一多也就不知道谁有谁无了。

近十一点,门铃再次响起。钟路琳关上电脑过去开门,一见来客不觉一惊:竟是本地政府最高首长,县长李彬,后来还跟着个年轻人,可能是秘书。

“钟记者有烟吧?”县长笑,“讨支烟抽。”

原来这位看上去目中无人的县级大官却是暗藏心计,他在吸烟室里两眼盯着天花板抽烟,看都不看钟路琳一眼,却在不声不响间把她给记住了,他还记住了茶几上那包烟的牌子。他说,钟路琳抽三五香烟,他挺惊讶。这种洋烟挺冲,很少看到女士有此雅好。他还感觉亲切,因为他不幸嗜烟,从来只抽一种,就是三五牌。今晚他到宾馆跟采访团朋友们辞行,口袋里的烟抽完了,别人给的抽不惯,就想起了钟路琳。

这位县长进了钟路琳房间。年轻人没跟进来,守在外头。钟路琳给了李彬一支烟,问:“县长就这事?”

他坐下来,说当然不止。县长看来倒干脆,立刻把来意挑明,未企图掩饰。他说,他在晚饭前下达一项指令,让蒋主任等一帮人收集采访团所有记者的电话号码以备联络,资料要求详尽,特别要有住宅电话和手机号。他给蒋的任务是确保百分之九十五,争取百分之百,所有堡垒要全数攻下,最多差一个,完成不了任务,唯蒋是问。蒋主任等一帮人使尽浑身解数落实县长交办的任务,晚餐后,成功率达百分六十,晚会后成功率上升至百分之八十五,经继续努力,目前所下达任务已经完成,采访团全体记者的重要电话除一人外已尽数掌握,未被攻下的唯一堡垒就是钟路琳。

“我决定亲自上阵,力图百分百圆满。”该县长笑道,“钟记者给个面子吧。”

钟路琳没有说话,顺手抓过一张宾馆短笺,刷刷刷写了两个号码送上。

第二天一早,采访团离开。县长站在大巴车门边,跟上车记者一一握手,亲自送行。与钟路琳握手时他开了句玩笑,说他挺悲哀的,美丽的钟记者看来是只供暗恋,不听任何仰慕者倾诉。他对自己的玩笑做出解释,说他已经认真核对过了,钟路琳给的两个号码都是假的,无一例外。

钟路琳眼皮一抬做惊讶状,说:“是嘛?”好像无辜得很。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她想自己可能是过分了。

她对自己说:“算了吧。”

2.

回北京后有很多忙碌,在本报发了篇交差小稿后,“黄金海岸纪行”渐行渐远。

钟路琳已经决定“算了”。如果不是主任的一番查问,她没再想起那个人,还有“打他”的那一番冲动。毕竟小小一个县长,类似人物钟路琳见得多了。

那天上午,钟路琳在编辑部处理一篇稿子,桌上电话铃响,一接,是主任打来的,让她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钟路琳挺纳闷,不知又有什么好差事让她顶岗救场。到主任办公室一问,却没有,主任东拉西扯,云山雾罩。

“孩子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她说。

主任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物件递给钟路琳。这是个木头小人,串着几条线,一拉线小儿的手脚身子动个不停,特别滑稽。主任说这小玩意儿是红松木的,他到东北林区出差时弄的,挺好玩,送钟路琳的女儿可可。主任还说起不久前提到的漱羊肉,说还欠钟路琳一撮。他说,这些日子他那个开饭馆的朋友出国去了,等他回来再吃不迟。

“那一回怎么样?”他问,“听说还出个小插曲?”

钟路琳没听明白。

“是不是车给挡了?”主任解释,“农民造反?”

“这个呀。”

钟路琳说,这次采访整个挺顺利的。最后一天在北边一个县出了小岔子,不是什么农民造反,也就是几个村子的农民聚集拦载车辆。农民拦截的是一些载运石块的工地用车,那些石头是准备扔去填海的,该地有一个填海造地工程在兴建,农民对那个工程有意见,他们聚集拦车,跟施工单位形成纠纷,双方相持不下,阻滞了交通。

主任点头,表示他清楚了。他评论说,这种事让主办方最尴尬。费老大劲花好多钱弄一批人来,隆重推出得意之笔的同时,总是想让人家觉得本地形势大好,到处欣欣向荣,人家回去了文章也好写些。哪想老天爷就是这么会安排,农民兄弟早不聚晚不聚,偏就在采访团莅临之际出来集体亮相,让记者们一睹其盛,简直就是春光乍泄,不留神让人家看到了私处。尽管是下边县里的事情,省里主办方同样尴尬,没面子不说,万一哪个记者来劲了拿笔一捅,那才叫难受,花钱买骂,痛苦不痛苦?

钟路琳听主任发表议论,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装傻。主任点到为止,也不多说。再聊几句新开的漱羊肉馆,过一点嘴瘾便彼此拜拜。

当天晚上,钟路琳给小妹打了个电话。小妹姓刘,年纪小,才二十三、四,本有大名,却总被叫成小妹,这人性格特别外向,自来熟,人来疯,在一家周刊当记者。钟路琳在国家林业总局的一次会议上跟她认识,那天乘飞机去参加“黄金海岸纪行”时,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室忽然又碰上了,两人打个招呼,一问,居然奔一块了。后来在采访团里,钟路琳跟这女孩时有接触,说的话比别人多。彼此感觉也都不错。采访回来互相留了联系电话,但是一直也没联络。

钟路琳找到小妹时,她的手机里轰隆轰隆一片噪声,像是美军战机轰炸伊拉克一般。钟路琳问小妹在哪呢都怎么回事?小妹笑,说晚上跟几个朋友吃饭,这会在卡拉ok呢。这时噪音小了,可能是走出包间听电话。她问:“你找我有事?”

钟路琳说:“这两天有谁找你打招呼没有?”

小妹挺敏感:“是那什么填海造地吗?”

“对。”

小妹说,不是什么打招呼,是打门。来了两个人,说是到北京公干,领导特让他们上门找她,送一点土特产,同时“向记者汇报一下工作”。这两人也没谈别的,就是送了一份简报,称《浅沙湾填海工程有关问题圆满解决》。所谓浅沙湾就是“黄金海岸纪行”采访团记者曾经受阻的那个月牙形海湾。两位上门找到小妹的来客担保前些日子农民聚集的事件已如材料里写的那样得到妥善解决,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了。他们还询问小妹对浅沙湾填海工程有何意见建议,充满虚心求教的精神。

“咱们都亲眼看的,亲耳听的,大家都知道。事情哪那么容易处理?一听就不太对头,糊弄人呢。”小妹说,“这些人是怕给捅了。说他们那个工程怎么怎么重要,如何如何有用,听起来赶上南水北调了。我跟他们说别讲那么多,不就是个几亩地的事儿?我没心思管那些,不干扰你们的工作。两人谢谢谢谢,高兴得很。”

钟路琳说:“他们挺认真的嘛。”

“事关乌纱帽呢,是不是?”小妹笑,“那县长叫什么?李彬?多殷勤呐,不用结婚证,连安全套都给咱们大家备好了。”

那些人居然还通过上边的一个关系找到了小妹他们单位的一个头。那头已经答应“一定关注这件事”。当然不是关注哪个浅沙湾旮旯的农民为啥闹事,是关注有关事项不要在本刊捅出去。这就是说,即使小妹心血来潮打算捅一下李彬县长,经过该头一“关注”,她也就白费劲了。

“你呢?没让他们太高兴?”小妹问。

钟路琳说:“他们对我比较客气,没找我,直接找我们头了。”

后来钟路琳了解到,几乎所有参加采访团的记者都经历了一次类似探访,有的被上门直接“公关”,有的受饭局伺候,均“单打”,分别实施。只有钟路琳一个被轻轻绕过。可能因为唯钟路琳没有为他们提供准确的住宅电话和手机号码。如此看来当初县长李彬下令收集记者们的电话号码,声称“加强联络”,实属“别有用心”,是在为这次在首都展开的公关活动进行预谋。钟路琳在吸烟室里听到该县长咬牙切齿,下令“立刻补救”,本次公关当是其中重要一项。李县长的手下也可能对钟路琳的上司比较有把握,所以不必费心跟钟路琳艰难周旋。美丽的钟记者会抽烟,抽的是三五烟,这种人毛病特别多,不易摆平,县长亲自领教之后,当地人士可能已经形成共识。

钟路琳不动声色。她打了一个电话,直挂浅沙湾。那一天采访团被拦截于路时,记者们都得到了一份打印材料,是当地村民散发的。有一个自称是村民小组组长的人在钟路琳得到的那份材料上留了个电话号码,声称愿意提供更多的情况。钟路琳离开后没跟这个人联系,因为她已经决定“算了”。现在不一样,她要问一问了。

这位村民姓林。他说的情况跟县里人士的说法不同而跟小妹的推测一样:浅沙湾的事件还没完。当地农民听从政府的劝解,已不再聚集和阻碍交通,但是他们跟工程单位的纠纷尚未解决,施工尚未恢复。双方仍处于胶着状态。

所谓“浅沙湾填海工程”是这么一件事:浅沙湾是一个浅海湾,有着大片滩涂,有一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从海湾北部注入。上世纪八十年代,该省水利部门曾对这块区域进行规划,提出可以利用海湾独特地形,修建一条堤坝,对一些地段进行填塞,改变河道,即可将大片扇形淤积区改造成陆地。这一规划提出后一直未能进入实际运作,因为牵动较多且耗资巨大。近年来,由于“海上乐园”项目的开发和拓展,以及一些政策性因素导致沿海用地呈现紧张,浅沙湾填海造地项目便为当地政府和外商一致看好,双方联手提出方案,经省有关部门批准,项目得以在一年多前正式实施投建。但是该工程有一个特大难题:海湾原有大片滩涂,当地村民靠它养鱼种贝,赖以生存,造地之后滩涂无存,农民以何为生?为推动项目实施,有关方面提出了对农民的赔偿方案,同时也提出造地之后拨出部分土地归农民使用。但是农民难以接受,一来认为赔偿过低,二来远水解不了近渴,未来的土地尚属画饼,当前的损失立等可见。有关部门一边与农民商谈,一边让工程先行动工,规划中的堤坝建了近三分之一,跟农民仍谈不拢,农民担心一旦堤坝建成将再无回旋余地,便开始阻拦施工,禁止载运石块的车辆进入海湾码头并装船下海。群体性事件因此酿成。

浅沙湾填海工程有一位关键人物,就是曾跟钟路琳呆在一间吸烟室里共同吞云吐雾的县长李彬。他是工程领导小组组长,总指挥,跟外商签字合资的是他,跑省里确定项目的是他,组织工程施工的是他,研定赔偿方案的也是他。这些情况该县谁都知道,从头头脑脑到乡下农民,连偶然被拦截于路的“黄金海岸纪行”哥们姐们都听到了,县长李彬本人在介绍情况时,对此亦不讳言。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个人卷入浅沙湾填海工程程度之深也一样,在当地路人皆知。

钟路琳琢磨手中的材料。其实她也用不着太费劲,当初决定“打他”之时,钟路琳就知道自己该往哪里打,她的直觉一向很好,是一种别人很少有的直觉。那一天,车队被拦在海湾一侧半山腰动弹不得之际,钟路琳从车上下来,往远处一眯眼,心里立刻就有感觉。她身边同伴抓住几个农民打听情况,做现场采访,大家的询问重点大同小异,不外该工程赔偿是否合理,工程审批手续是否完备,工程施工中是否侵害农民,当地政府维护何方利益,工程是否存在猫腻等等。钟路琳不问那些,她不喜欢踩着别人的脚印走,她有自己的兴趣点。她问农民施工中的海堤将如何延伸,多大一片海域将成为陆地?几个农民伸长手臂,对着前方海湾比划,为钟路琳描述一个大体轮廓。他们的说法有一些不一致之处,所掌握的情况显然不够完整,但是基本情况已经有了。钟路琳特别划定一块区域,问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在海堤之内?农民们一致肯定:“那一片是,都划进来了。”

几乎没有谁注意到那一块区域。它不事声张地藏在海湾另一侧,离海上乐园较远,靠近河口。远远看去,那一带海岸弯曲,背景有一个小高地,附近或密或疏有一些植物的轮廓晃动在海岸线间,在强烈阳光照耀和强劲海风吹拂下影影绰绰。

钟路琳把那景象深深记住了。

她给蒋主任打了个电话。年轻的蒋主任为李彬县长属下,曾亲切陪同采访团,并曾奉县长之命索要钟路琳的住宅电话,被钟路琳婉辞。当时钟路琳以进为退向蒋主任要电话,说自己可能跟他主动联络,没想到这电话还真用上了。钟路琳打通蒋的手机,蒋一听是钟路琳,竟非常高兴,声调特别激动,像是意外得到了上司的奖赏。

“钟记者啊,钟记者啊!”

钟路琳笑。她说:“蒋主任好。”

她告诉蒋,有件事想求他帮忙。钟路琳提到的事情其实简单,就是请蒋给她几张该县海岸风光照片。该县宾馆会议厅门口有一个宣传橱窗,里边贴有一组海岸风光摄影照片。钟路琳在参加该县“新闻发布会”时曾跑到吸烟室抽烟,还曾认真浏览过该橱窗的宣传品。钟路琳说她对其中几幅照片印象深刻,她问蒋能否交代部下把照片以及相关的介绍文字给她,可以用扫描仪扫成电脑图片,做成电子邮件传给她。

蒋主任满口答应。钟路琳没说要这些照片干什么,蒋也没问。他可能以为钟路琳有心宣传一下本县美丽风光。当天下午,十几张照片传到了钟路琳提供的电子邮箱里。

钟路琳写了篇近千字的稿子。她写得很快,只一个晚上就大功告成。稿子写成后在她的电脑里无所事事呆了五、六天时间,钟路琳又有些犹豫,没下决心出手。那一天早晨她打开电子信箱,看到一封自称“小王”的陌生人发来的电子邮件,钟路琳想了会儿,记起一个自称特别崇拜来自京城女大记者的县城姑娘,该姑娘姓王,在报道组里当干事。王姑娘给钟路琳邮件有一份附件,是该县有关部门的一个《媒体宣传奖励办法》,根据这个办法,凡在中央或省重要媒体上发表与本县有涉的文章,可根据其影响大小,向本县申请相应等次的奖励,其特等奖奖金额高达五千元。

钟路琳鼠标一点,电脑里的那篇稿子飞驰而去。鉴于本单位上司曾经有过的查问,她这篇稿子不可能在本报发,宜另谋去处。钟路琳点击鼠标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篇稿子将发表出来并可能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她无法指望因此申报获取某位李彬县长特设的巨额悬赏。钟路琳并没想到自己的估计偏于保守,这篇不长的稿子发于北京一家媒体后即被广泛转载,引起有关部门和领导的关注并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

稿子配发了蒋主任提供的一张照片,照片拍自浅沙湾,画面上有大片茂密的树林,看起来茂密得似乎一望无际,在海湾漫延,从陆地远远伸向海洋。文章醒目的标题压在这么一幅绿意盎然的图片上:《又一片红树林面临毁灭》。

浅沙湾的那片植物被称为红树林。红树林是南方海域一种特别的水生植物群落,这种植物的生长分布有赖于一些特定自然条件,它们植根于海湾浅滩,枝叶从海水里抽向海空,有的高达数米,有的如灌木般匍匐,涨潮时没于水下,退潮里巍然成林,成千成万亩相连成片,有着防风防浪保护海岸的特别作用,还为海洋生物包括鱼类和海鸟提供栖息生存之所,是一种海岸生态林木。由于环境的恶化,特别是人类活动的影响,数十年来,中国南方海域的红树林正在迅速锐减,专家们早在呼吁保护红树林,保护海岸生态环境,许多沿海省、市已将红树林列为保护植物。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这种林木依然在迅速消失,正在引起各界越来越多的关注。浅沙湾河口一带有大片红树林,是附近数百里海岸最大的一片红树林地,正在施工中的填海造地工程竣工后,这片红树林将被彻底毁弃。

钟路琳用一种客观冷静的口吻述说浅沙湾的这片红树林,以及它正在遭逢的厄运。与此有关的事情,例如滩涂纠纷、政府决策之类则一笔带过。有一个人说,她这篇文章有如一支点着的香烟,燃烧着植物的枝梗叶脉,烟雾中弥漫着焦油,还有尼古丁。

这人不是别个,就是李彬。他给钟路琳打了个电话,直接挂到她的家里,那时钟路琳关于浅沙湾红树林的报道已经满天飞,四处有声。李彬说,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这个电话他早应当打了。查获钟路琳的电话号码根本就不是难事,他应当把钟路琳紧紧盯住才对,从吸烟室那地方开始。

“真这样想吗?”钟路琳说,“早哪去了呢?”

李彬说,他是谈恋爱去了。他后悔自己恋爱谈得太早,要是他能耐心一点,等钟记者闪亮登场时后再做决定,那肯定好多了。

“美丽的钟记者真是杀人不见血呀。”他说。

美丽的钟记者杀了谁呢?当然是他,尽管未见其血。

钟路琳从业已经多年,什么人都见过,这位恨恨不休却做准备跟她“谈恋爱”之状的县长大人并不让她发怵。她问李彬是不是挺遗憾的,希望让她再放几滴血?李彬在电话里大笑,说:“连死人都要啃?钟记者是白骨精吗?”

那时他就说尼古丁和焦油。他说据专家研究,香烟有毒,毒在焦油,但是尼古丁让人上瘾产生依赖。钟记者应当明白。少抽点烟,为了美丽和健康,也为了子孙后代。

钟路琳想起他在吸烟室时那副咬牙切齿之态。

3.

教授说:“我开个场,然后到那边应付一下。”

大家便开玩笑,说如今不光是地方各级领导经常处在百忙之中,如今教授也跟领导一样,统称“老板”,并总在百忙中亲自吃饭。

那天他们是就近找的餐厅,以方便他们尊敬的教授跑场。他们找的是学校外教中心餐厅,属本校条件最好的餐厅,评级的话稍做点手脚,估计能够评上四星。所谓吃在广州,在广州真要吃得到外边去,学校里的餐厅不管评几星都不行,这一点大家都有共识,幸好这一顿晚餐聚为首要,吃在其次,不必太讲究,可以唯教授的方便行事。

钟路琳在聚餐中有些魂不守舍。她是今天一早才从北京飞广州的。钟路琳的母校校庆,同班同学计划借校庆之机聚会,因为今年是大家毕业十周年,意义特别。许多同学自毕业后再无联系,都想一聚。钟路琳原已答应参与,不料时候一到偏有事情临头,因此她告了假。昨天下午,班上同学一一返校,一看少了钟路琳,便有人挂她手机,一个接一个跟她说话,每一个都责怪她不来,有人威胁说要把她从校友录里永久开除,有人提出为钟路琳报销机票,让她无论如何于第二天赶来,参加当晚的同学聚餐。钟路琳讨饶,说自己不是不想见见大家,是实在没有办法。这时有人接过电话讲话,钟路琳一听嘴巴就张不开了:是钟路琳的老师。眼下老师有很多头衔:教授,“老板”,博士生导师,学院主任,研究所所长,有望于近期成为中科院院士。

“小钟你来吧。”教授说,“博士生的位子我还给你留着呢。”

钟路琳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说:“老师,我去。”

钟路琳真的赶到了广州。同学相见,格外高兴。当晚聚餐。教授本来说好跟旧日弟子共聚,却不巧,有外面单位来学院研究所联系一项业务,提出当晚宴请教授,因为教授是权威人士,又兼着研究所长,客人时间不好调,所联系的业务也比较重要,教授不便回绝。经学院办公室协调,需要教授出场的两场晚饭一起安排在学校外教中心的餐厅,包间相邻,让老板跑场,大嘴两头吃,双方都照应。

晚餐开头钟路琳还满高兴,跟大家干杯喝了一瓶啤酒,抽了支烟。后来接到一个电话,顿时心神不定。

是女儿可可的电话。她说:“妈妈我头痛。”

“你爸呢?”

“没回来呢。”

“就你一个人在家?”

孩子说是的,阿姨已经走了。孩子没吃东西,她恶心,吃不下。

钟路琳立刻跑出包间给丈夫打手机。手机接通,一听声响挺杂,她就来气了。

“你干啥?”

丈夫说没啥,几个朋友聚聚。

“可可病了,她头痛!”

丈夫没当回事:“她有几天不头痛的?”

“我不听!”钟路琳叫道,“你赶紧回去看看!”

钟路琳关掉电话,青着脸往回走,忽然愣住了:有一个人正看着她,一手握着支手机,一手夹着支点着的香烟,在餐厅走廊另一头听电话。

是李彬,那县长。居然在这!

钟路琳没跟李彬打招呼,因为太突然,也因为人家正在打电话。钟路琳推开包间的门走回自己的位子,她回过神想想,心里又觉释然。她想她见到的一定是一个跟李彬长得很像的人。这是在广州,在一个特定的大学校园里。李县长当老大的那个县远在另外的省域。他跟本校亦无渊源,他曾经说过自己是在南京读的大学,专业是水利。因此在广州在这所大学里,不会有什么校庆或者同学聚会事宜恭候李县长光临,该人出现在此地的机率应当为零。

在遭到钟路琳一击之后,李彬曾数次给她打过电话,似乎是在兑现他所谓的“把你紧紧盯住”。这人让钟路琳想起一种蛇,尾巴上挨一棒子,不是赶紧溜走,掉头反而咬上来了。事实上他跟钟路琳打电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骂一句“杀人不见血”略表县长大人的愤怒,如此足矣,彼此没必要再多费口舌。这人却不,他挺认真,隔个十天半月就来个电话,春节时还寄贺年片:“恭祝钟记者新春愉快。”这人在电话里倒不再用什么“白骨精”含沙射影,他套磁,挺亲切。他说他下令本县有关方面关注钟路琳,凡钟路琳发表的文章,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案头上。钟路琳以前发表过的稿子,也都被尽可能地弄来给他“拜读”。通过认真学习钟记者的文字,李彬越发认识到早恋意味着丧失,损失惨重,早恋害死人。

钟路琳说:“不是还可以找小秘吗?县长那么大的官,身边什么女孩没有?”

他嘿嘿道:“我真是受宠若惊。”

李彬的电话让钟路琳感到别扭。这人本就没给她多好印象,加上那篇文章,两人可算有所过节,彼此没有拉扯的必要。钟路琳觉得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告诉李彬,让他别再对本人这般“关心”,他们彼此没什么好说,但是她总没如此郑重宣布。因为县长大人挺有分寸,每次电话问候请安,开两句玩笑聊表仰慕,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两分钟而已,实在不算电话骚扰。钟路琳心里也还有一重好奇,她想这人怎么回事?县级大官能屈能伸,让京城来的钟记者打了左脸,准备连右脸一起送上?

钟路琳的主任兑现了他的承诺,请钟路琳到他朋友新开的餐馆吃漱羊肉,当然不是请钟路琳一个,本编辑室几位同仁全数到场。钟路琳的红树林没让主任太计较,也许因为不在本报发,文章的角度也巧妙,有关人士没法怪罪该主任。但是主任也跟钟路琳玩笑此事,说小钟不能得罪,不吭不声眯眼一瞅,“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这件事别说主任吃惊,其影响连钟路琳都没充分估计到。本以为一篇小文章发就发了,反映一些事实,表达一点看法,如此而已。却没想到文章一出来就引起连琐反应,先是多家报刊转载,再是专家呼应,环保界、海洋生态界和旅游界一些权威人物一个跟一个出来说话,都举一反三,从浅沙湾一直说到国家的海洋生态和环保战略,提到可持续发展的高度加以认识,呼吁高度重视此类问题。这些意见牵动了高层,有重要领导就此事做了批示,要求相关地方认真对待。这以后情况急转而下,浅沙湾填海造地工程中途停工,施工单位被命令立刻撤离,眨眼间所有大型施工车辆和船只从海湾和海面上消失不见,与该工程有关的一切陷入扑朔迷离的不确定状。钟路琳用不足千字的一篇稿子保住了南方海边的一片红树林,相应地就让一个规模浩大的填海造地工程面临破灭,浅沙湾的变迁史因此改写。情况还不光如此。主任消息灵通,他说,钟路琳这支笔救了几棵树,同时杀了一个人,是主办浅沙湾工程的那位县长。该县长在当地颇被看好,本已进入提拔程序,要到省里什么地方当头。现在完了,升不了不说,还得为有关工程问题接受调查。现在这种地方官往往经不起查,一查就死定了。

以此看来,李彬骂钟路琳杀人不见血还略有出处。

所以钟路琳在母校外教中心餐厅一见某疑似李彬者就往包间里走,倒也不是怕他,是确实不想见那个人。三天前,钟路琳在北京还接过李彬的一个电话,仅从通话的情况看,该县长还活着,尚未牺牲。这位显系有妇之夫者似乎还有心“谈恋爱”,他说好长时间没联系了,钟记者可好?他很想念她,不知道钟记者是否也有些想他?钟路琳说县长自我感觉总这么好吗?李彬大笑。

钟路琳不知道这种亲切交谈算怎么回事。“死者同刽子手”仇恨的零距离?

那天晚上,也不容钟路琳过多琢磨李彬县长,她心神不宁,总在操心女儿,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几天前钟路琳就发觉女儿精神不好,连打喷嚏,她托故不来广州,很大程度是不放心女儿。后来决定动身,她特地交代丈夫小心照料孩子。没想事情说来就来,女儿一报头痛,她心里七上八下特别难受,在餐桌上如坐针毡,一会追一个电话,直到把丈夫从他那一圈朋友里赶出来,逼回家去。

“可可看来够呛。”半小时后丈夫回电话了,“她发烧。得上医院。”

钟路琳愣在桌边。

这时有一个人拎着瓶酒走进了包间。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诸位朋友恕我冒昧,请允许我敬钟记者一杯酒。”

是李彬,真是他!

这应了一句话:地球太小。李彬与本校校庆无涉,却跟钟路琳一帮同学大有关联,这晚他们共处一个餐厅不算意外:与钟路琳他们分享教授的竟然就是这个李彬,教授所说的来校与院研究所联系业务的一干人等,为首的就是该县长。

“真是意外惊喜。”他说,“钟记者咱们有缘。”

这个人并不是贸然进来,他在隔壁包间里从教授那里打听钟路琳一帮人的情况,因此一进门就胸有成竹。此人有着一些基层官员时兴的厚脸皮,他一进门就开玩笑,说自己是钟路琳的追求者,他从海边追到城里,从乡野追到首都,追得神魂颠倒一无所获,别说未曾得手,连钟路琳个人影都追不到。在广州在这大学校园里忽然眼睛一亮,天仙下凡般见到美丽的钟路琳,真让他喜出望外。

钟路琳一时竟不知道该跟这人说些什么。钟路琳那些同学抓住忽然降临的这一搞笑题材,一起起哄。李彬这种人自来熟,加上不在自己当老大的地盘,气焰自然收敛,因此便显得挺有亲和力。座中钟路琳的同学们揪住他不放,吵吵嚷嚷,说你不就一个七品小官吗?我们的系花钟小姐哪能让你这么追?不问问这里哪一个同意?允许你敬一杯酒?哪有这么容易的?一个个过,一杯杯摆平!李彬说行,没有诚意哪里敢这么追随追钟记者?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竟是二锅头。他用那烈酒跟大家干杯,一一敬过。这人看来挺有酒量,也挺逞强,别人随意,他喝光,这么打了一圈,最后轮到钟路琳。他问:“咱们怎么喝?交杯酒?”

钟路琳看着他,一言不发。她感觉疲倦,脑子缺氧,一片空白,神思只在北京,没心情考虑自己该怎么跟忽然窜出来的这位县长打交道。

桌上人起哄:“交杯!交杯!”

钟路琳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她一接电话脸就白了。

女儿住院。医生怀疑是急性肺炎,已经挂上吊瓶,目前高烧达四十度,病情凶险。

钟路琳听完电话,愣在座位上,好一阵回过神,才发觉一桌人眼色异样,全盯着她看,包括李彬,还抓着他的二锅头,准备喝他什么乌七八糟的“交杯”酒。

她吃力地挤出一笑。

“广州到北京,夜里有航班吗?”她问。

她说,她得想办法马上走。孩子有大麻烦。

大家面面相觑之际,李彬把酒杯一扔,抓起手机就打电话,吩咐接电话的某个人立刻去搞一张广州到北京的机票,要最快的一个航班。

“快办。”他下令。

几分钟后得到报告,今晚没有航班,已经想办法拿到明早第一个航班机票,时间为早晨六点。

“怎么样?”他问钟路琳。

钟路琳苦笑道:“还能怎么样?”

“那就这样吧。”

李彬问了钟路琳在广州的住址和电话,交代道:“你得准备两小时提前量。明天凌晨四点,司机去接你。”

他说,广州有他们一个协作单位,有车,一切方便。

钟路琳摇头,说她坐出租走。李彬不由分说,那种县级大官的尾巴忽然掉了出来:“你跟我客气什么?就这样定了。”

他把已经差不多喝光的那瓶酒一举,跟钟路琳和她的一桌学友道别,出门离去。

晚餐草草结束。钟路琳回到房间,隔一会打一个电话,直到深夜。当晚无眠。

第二天凌晨,房间电话铃适时响起。钟路琳拖着她简单的一包行李赶下楼,在大门口处吃了一惊:李彬亲自来了。初春清晨,广州还有几分凉意,县长大人独自站在门外抽烟,门灯照着他,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问:“孩子怎么样?”

钟路琳打着寒噤,哑着嗓子说:“开始昏迷。”

李彬给了她一支烟。三五烟。

“快走。”他说,“你好像一向挺坚强的吧?”

钟路琳咬紧牙关。他们前往机场,一路几乎没有说话,这种时候总是说什么都不对路。李彬把钟路琳送进机场出发厅时,钟路琳的手机响了,是昨晚相聚的一位大学女伴打电话问候,该女伴一早起身找她,敲不开门才知道钟路琳已经走了。这位女伴是上海人,先生是个医生,她特地打电话回去问了儿童肺炎治疗、护理的一些要点,急着告诉钟路琳。在钟路琳跟女伴通话的时候,一旁的李彬举起右手,五根指头勾了勾,让钟路琳把身份证给他。待钟路琳接受完女伴的医学应急指导,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安检窗外,李彬已经帮她办好了登机的一应手续。

“快进去。”他往她背上一推,“就要飞了。”

钟路琳匆匆经过安检。过了安全门,抓起安检机传送带上滑下的行李赶紧往里跑,她的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是李彬。

他的口吻特别冷静:“检查一下你的东西。行李,机票,证件,还有登机牌。不要心不在焉。第十二号登机口。别跑错了。”

钟路琳这才想起一件事。她叫道:“机场建设费是你给买的吧?”

“以后还。加上利息。”他说。

他还添了一句话:“我明白你那该死的红树林怎么回事了。”

后来钟路琳才意识到,何止机场建设费,连机票钱她都忘了还给那位县长。然后,待千辛万苦终于把女儿从死神手里拖回来后,钟路琳想起机场上李彬说过的最后那句话,她猛然醒悟,猜出了这位县太爷出现在广州她母校外教中心餐厅里的一些缘故。

4.

李彬说:“操什么心?这种事纪委不查你的。”

钟路琳说:“看起来李县长挺有经验?”

李彬笑:“如今我们这种小官谁都历过几阵。”

“挺谦虚的嘛。”钟路琳说,“跟我的印象可不太一样。”

李彬说这要看场合。一个县长在他那块地盘里可以发点威,毕竟一县之长。在其他地方就得夹起尾巴,因为出了那块地盘他狗屁不是。一个县长在他县里发号施令,到市里还能伸出手让人握,到了省里就得主动找人握手,到北京那不是握手,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京城里满街跑的都带长,宰相门房七品官,不管真的假的没有一个不是老大。京城记者更不得了,不小心得罪了,两行字打死活该,还丧家之犬无处可埋。

钟路琳评价道:“耿耿于怀。”

“哪敢啊。”他笑,“对钟记者仰慕还来不及呢。”

这一次是钟路琳主动打电话找李彬。因为欠账还钱,得把人家垫的机票和机场建设费付还。另外,钟路琳心里也有一种感激,那天这位县长还真帮了忙,可谓不弃前嫌,这种不弃前嫌也可能另有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能“仰慕”并跟她喝上什么“交杯酒”,这一点钟路琳心明如镜。广州机场别后,李彬曾打过一次电话询问钟路琳女儿的情况,当时可可稍显稳定,但是烧还没退。李彬安慰说:“你这一坎过了,吉人自有天相。放心,会好起来的。”后来孩子果然一天天向好,直到终于出院。孩子出院后钟路琳赶紧把拖下来的事情一一收拾清楚,包括给李彬打电话。她问李彬机票款和机场建设费汇给谁,怎么汇好?李彬让她不要操心,担保没有哪级纪委会来查这笔钱。钟路琳说她就一个普通记者,不必像县长等一类官员总是从纪委角度考虑问题,但是她从来不愿欠谁什么,如果李县长不觉得麻烦,她就直接寄给他。

“这样吧。”他说,“我让小蒋跟你联系。”

他说的就那个县政府办副主任。当天下午,蒋主任就给钟路琳打电话,说县长交代了,请钟记者把机票和机场建设费单据寄过来,如果还有其他票据需要处理,例如出租车费什么的,尽管一并寄来,他会处理清楚的。

李彬县长显然准备为钟路琳买单,略施小恩小惠。

钟路琳说:“都不必。我用邮政汇款把钱汇去就是了。”

钟路琳跟蒋主任有一件事心照不宣。当初写文章时钟路琳曾经请蒋提供过一些照片,文章发出来,钟路琳担心蒋可能因此遭县长怪罪,为了略表谢意,她按照发表照片的惯例给他寄了一小笔稿费,注明为“资料费”。钟路琳不清楚蒋是否把有关情况都报告李彬,她也不管那些。关于机票款的事钟路琳也没多说,她问了另外一些情况。

“浅沙湾怎么样了?”

蒋主任非常谨慎。字斟句酌:“我们坚决执行上级的决定。已经先停下来了。”

钟路琳问海上乐园。问那个地方游客是不是挺多?交通情况好不好?绕了一个圈子,再忽然一棒打在点上。

“你们李彬县长好像有些事情?”

蒋即口吃:“什,什么?”

钟路琳对蒋说,她在北京听到一些情况,不好直接问李彬本人,因此向他打听。她说,她想了解的事情可能会让蒋主任感到为难,其实没关系,蒋主任认为可以说的就说,认为不便说的就不必说,不管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蒋不必去汇报,她也不会去跟其他人讲,这一点蒋可以放心,对她而言这是一种职业道德。

钟路琳从蒋那里核实了情况。李彬近期日子确实不太好过。这个人在半年前已经被省里派员考核,准备提拨,传说是到省水利厅当副厅长。李彬果如其所言是学水利的,水利界挺有名的南京河海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曾在省水利勘探设计院干过几年业务,后来转而从政,直到当县长。这人到省水利厅当头挺对路,一是科班出身,业务熟悉,二是他在县长任上于修堤引水方面亦有建树,包括他主持修建的浅沙湾填海造地工程亦修堤筑坝,跟他的本行沾得上边,因此上下呼声都很高。据说钟路琳参加“黄金海岸纪行”采访团到达那会,省里有关的人事调配方案已经基本成形,只待省委最后研定,李彬呼之欲出。不料浅沙湾填海工程的麻烦忽然被媒体捅出来并引起连琐反应,李彬最终没上,省水利厅那个位子紧急另觅人选。

钟路琳想起李彬的种种“补救”手法,从收集记者们的电话到派员上京一一公关,情急不已原来果有缘故。当初钟路琳以为该县长是过于在乎自身形象和头上那顶县长乌纱,如此看来不止,那一番拼搏对他来说意义要大得多。

钟路琳问了李彬其他情况,是不是有人在查他什么问题?蒋说得含含糊糊。他说省里确来过一些人,找县里不少人了解浅沙湾填海造地工程的一些具体问题,也涉及到经济问题。可能是省里有关部门核实情况,给上边一个说法,也不排除有人往上边又捅了什么情况需要进一步调查,县里因此议论纷纷。如今常这样,有的人有的事看上去一直挺顺的,忽然出个麻烦就全变了,各种麻烦接踵而至。

“不过李县长挺有水平的。”蒋含糊道,“我想没关系的。”

钟路琳点点头,说她明白了。

“你们李县长好象很善于学习?”她问。

蒋不知钟路琳指的什么,支吾道:“是,是挺有水平的。”

“他是不是准备改行,不搞水利,学水生植物去?”

“这个嘛,”他说,“县长是有一些,他有一些想法。”

钟路琳没再追问下去。她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否则这位蒋主任可能会吓得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一古脑全都换掉。这人看起来还比较老实。

钟路琳把机票等款项汇给了蒋主任。几天后她接到李彬的电话。李彬说钟记者不应该当记者,应当从政,如果各级领导干部都像钟记者这么廉洁自律,我们的国家可不大有希望?钟路琳说她确实是想做一个榜样,供李县长好好学习。两人开了几句玩笑,李彬忽然说:“钟记者还留着些水生植物的书吗?挑几本给我拜读怎么样?”

显然那位蒋主任向该县长报告过一些事情了。

钟路琳说:“我建议你不要急着改行,真诚建议。”

李彬说:“钟记者是不是准备一直盯着我?”

“你知道这世界上不光我一个人。”

“这世界上我最怕你一个。”他大笑,“这么追你都不动心?那么铁石心肠?”

“我不白骨精吗?”钟路琳说,“白骨精连死人都啃。”

他急了:“别总记仇!记我一些优点行吗?”

任何人都会不知所云,不清楚他们讲的什么土匪黑话。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那一天,李彬在机场上说他明白钟路琳该死的红树林是怎么回事,他的意思是说,他到这一次碰面才明白钟路琳为什么会看住那片红树林。因为直到这回他才发现钟记者不像大多数记者一样出自某大学的新闻系或者中文系,她学的是海洋生物,她在大学时就读的那个系久负盛名,现在已经扩展为“海洋学院”。钟路琳在某一个海湾驻足,眼睛一眯看到远方海岸边一片植物,她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知道它有什么意味,因为她恰巧出自广州的那个著名校门。同样的,钟路琳跟李彬在广州匆匆邂逅,回头一想她也明白了,她跟李彬在那个地方相遇决非偶然,她的母校和她的教授在海洋生物一些领域的研究方面颇具权威性,本院研究所有一个研究室专攻海岸红树林课题,李彬需要他们。显然李彬在仔细琢磨浅沙湾那片红树林,他当然不是如钟路琳讥讽那样准备改行研究水生植物,他对让他遭受挫败的红树林不会有多么热爱。钟路琳猜想这位县长千方百计还在图谋他那个填海工程,他需要扫清障碍。这个世界的人很多,关注有关红树林的人也很多,眼下李彬县长最怕的却是钟路琳,这是实话。这人怕她始终盯着他,因为她是始作俑者,她懂行,在这个问题上谁也骗不了她。

所以他得强作笑脸同钟记者周旋,示好,做求爱之状。

五月间,李彬派一个人到北京公干,“顺便”给钟路琳捎来两箱土特产,是一种水果,据说是该县一家台资农业企业从国外引进的新品种,叫“金果”。来人给钟路琳打电话,问钟的家庭住址,说要亲自送上门。钟路琳表示感谢,请对方回去后代向李县长致意,然后说:“东西就免了,不必麻烦。”

来客非常着急:“钟记者,我没法跟县长交代啊。”

钟路琳说没事,找时间她会替他向县长交代。

隔天,钟路琳到农业部去。她自己开车,过三元桥,经东三环北路,转农展馆南路。农业部新闻发言人近期发布的消息里,有一个发展生态农业的内容,钟路琳挺感兴趣,着手收集材料,打算做点文章。由于编辑室里的分工,钟路琳常跑农业部,跑得上下都熟,还谋到了一张车辆通行证,出入相当方便。

那一天钟路琳的事情办得挺顺,上午十一点,她把自己那辆别克倒出车位,开出农业部大院。出大门过门岗时,外边车多,她让自己的车插进车流,跟着车流缓缓前行。行进中随意一瞥,路旁一个人影一跳,让她猛地吃了一惊。

又是李彬。像广州那回一样,真是见鬼了。

那时钟路琳的车已经开过去了,她一边慢速前进,一边侧身看,确认无误,站在路边的那人肯定是李彬。这位县太爷独自一个,无所事事像根木棍似的插在国家一个大机关的大门近侧。天已显热,这李彬穿一件衬衫,非常不合时宜地扎着一条领带,像是准备在他站立的路头摆张主席台,坐上去做所谓重要讲话一般。被钟路琳发现时,这人嘴巴动个不停,正在努力咀嚼,他手上抓着个东西,看上去像是块烤地瓜。

钟路琳没法调头,她得跟着车流往前开。到了十字路口,她把车打向另一边,绕了一个圈,又转了回去。远远的,她看到李彬仍然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嘴巴停止咀嚼,东西已经吃完了。钟路琳估计自己绕这一圈可能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在这一圈行程里,她已经把有关事情琢磨了一番。她断定县长李彬又在耍一些小伎俩。这人肯定早就到北京了,给钟路琳打电话要送所谓“金果”的人可能是他的随员,那人奉命联络时,李彬可能就站在一边,他操纵指挥,却不露面,装出还远在数千里外他那块地盘上一样。显然这人不打算利用这个如此接近的机会向他那般“仰慕”的钟记者求爱,他不想让钟记者知道他在北京,他担心被猜出一些究竟。

钟路琳把车驶上人行道,做临时停车模样。她让车头拱向李彬站立之处,李彬没留意,头也不抬,侧身往一边让。钟路琳把方向盘一打又往他身上拱,县长大人恼了,一边往一旁跳一边瞪眼:“干什么!会不会开啊!”

这时他才发现车上坐着钟路琳。

“哈哈!哈!”他笑,意外之至。

“真是县长大人啊。”钟路琳说。

“冤家路窄,哈。”他自嘲,“让钟记者逮个正着。”

钟路琳打开驾驶室右边车门让他上车,把车开下人行道,像刚才那样绕行。

“进不去是不是?”她说,“我有通行证。”

李彬承认他是要到农业部找人。本来已经联系好了,今天一早他带着随员赶到这里,他们住的旅店在海淀区,隔得远,为了赶路连早饭都没吃上。不料所联系的那人上午却不在办公室,电话怎么挂都没人接,李彬和他的人不得其门而入,被挡在大街路头上,整整站了三个多小时。刚才李彬确实是在吃烤地瓜,是随员到外边搞来的,那年轻人又被李彬派去买烟,现在还没回来。

“你们北京不好玩。”县长大人感叹道,“连一口水都他妈喝不上。”

“你干嘛还来?”钟路琳说,“在你们家作威作福不过瘾了?”

“我事业心强啊。”他笑道,“加上美丽的钟记者特别让人想念。”

“以为我是小孩?”

钟路琳让李彬别急着说话,仔细想好再说。撒谎的人都挺不容易的,他得把自己撒过的谎记牢,他还得努力圆他的谎,这是很需要功力的。

钟路琳把李彬带进农业部大院。在停车场把车停好,她取出一支烟给李彬,说:“公众场所禁烟,就在车里抽吧。”

李彬用打火机帮钟路琳点烟,再给自己点上。两人一声不吭,各自使劲。好一阵子,李彬狠狠吐出一个烟圈,啊了一声:“谢谢,你这烟真把我救了。”

他说他不骗人。他确实给钟路琳带了两箱“金果”,但是不想让钟路琳知道他到北京,因为钟路琳太聪明。他这次到北京,跑了国家***、商务部、国家林业总局、国家海洋渔业局、国土资源局、环境保护局,还有农业部,那窜来窜去的情形就跟外来人员流窜作案似的。以他这种边远县份小官,在首都作案确实挺难,今天上午不就这样?不得其门而入。他们跟一些部门有具体事项要联系办理,一些部门是一般性联络。有关具体事项有好几项,例如有个外资大项目的征地事项要报批,省里手续已经办妥,转报中央,他特地到北京来做一点工作,力争能早日办下来。

“什么事都办,不办的就一件:浅沙湾。”钟路琳说。

李彬笑:“坦白。这事也办。主要办这个。”

他说,钟记者料事如神,上次广州一会,他就知道瞒不了她。眼下他确实是千方百计大做手脚,要把浅沙湾那个填海造地项目重新启动。这个项目停工已经一段时间了,不能总这么丢着。当初工地出了些具体问题,群众有意见,新闻媒体和学者们就工程对海岸生态的影响提出质疑,上级领导做了重要批示,他们坚决执行上级要求,立刻暂停,这很有必要。由于该工程是重点项目,在当地可谓举足轻重,不能轻易放弃,因此从工程暂停时开始,他就一方面安排停工,一方面着手准备它的重新开始。所谓事在人为,找到问题的症结,提出合适的处理办法,扫清障碍,总能争取柳暗花明。这一段时间他们多方努力,采取措施处理好本县内部的问题,还通过多种途径加强向中央、省各有关部门及有关领导的汇报,就工程整改情况和下一步打算征求意见,力求得到理解和支持,尽可能周到。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努力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加上工程暂停已近半年,时过境迁,当初一些不利因素的影响已经减少,一些比较激烈的看法和言辞渐渐地也为人淡忘,几位关键领导的口气有了变化,转机好像正在到来。

“这些日子李县长真是辛苦了。”钟路琳说,“看得出来。”

李彬做恐怖状:“就你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悚。”

钟路琳说她是真话。当初李彬县长给她感觉何等气派,何等威风,现在怎么回事?到广州四处找人敬酒,上北京守在大院外干啃烤地瓜。李彬县长这种敬业精神真是快赶上焦裕禄了。但是是不是应当问一句,应当这么做吗?这样对吗?

“又是红树林,我知道。”李彬说,“放心,这个问题最重要,肯定要解决好。我有一多半心思全花在你那片破林子上,要不我上广州干什么?到北京干什么?”

他说,这次他们会做到两手抓。既填海造地,又有利于红树林的发展。钟路琳说她明白这话怎么说。在这里不能讲保护,因为海湾一填,那片红树林必死无疑。但是可以用所谓“发展”来糊弄世人,找一些理由,说明这边弄死一些,那边会长出一些,她估计李县长会如此表述。

“你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专业人员,类似鬼话当然骗不了我。”她说。

李彬笑道:“钟记者晚上有空没有?共进晚餐如何?”

钟路琳没回答。她问李彬找农业部谁?事先跟谁约了,到时候又找不到人了?李彬说了个名字。钟路琳当即用手机联系,不到一分钟就把那人找到。这是位副司长,姓陈,管钟路琳叫“小钟”,亲切有加:“小钟什么事?”

钟路琳问他是不是忘了件预约,让下边来汇报重要工作的一位县太爷在部大院外边的街头又饿又累干站了三个多小时?司长哎呀一声,说他想起来。今天一早到部里就赶上一个小会,到现在还没进办公室呢。

“他认识你?找到你了?”司长问,“人现在在哪?”

钟路琳说这人现在就在大院里。司长说:“你让他赶紧上来,到我办公室。”

钟路琳把手机一关,对李彬说:“行了,你作案去吧。”

李彬跳下车,却不急着走,回头看着钟路琳,嘴里啧啧啧几声。

“听我说,帮帮忙。”他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怕你。”

“为什么不能放弃呢?”钟路琳问,“非弄死那些树吗?”

李彬苦笑:“这事挺复杂,你不清楚。”

“听说牵涉到乌纱帽,还有些经济原因,”钟路琳问,“是这样吧?”

李彬举起手,比了个抽烟的动作。

“吸烟有害健康,尼古丁不好,咱俩都知道。”他说,“为什么还抽呢?”

钟路琳没再多说。她告诉李彬,她晚上有事,恕不奉陪,她相信李彬可以找到满屋子的人跟他共进晚餐。另外她也不需要什么“金果”,县长想谁给谁,不必多为她操心,不是因为她想当什么新闻职业道德标兵,是她觉得别扭。而后她发动车子,挂档,别克“轰”一声驶出停车位,她把李彬丢在一边就这么走了。

当晚,钟路琳在家里给女儿洗澡,刚把孩子的身子擦干,门铃“叮咚”一响。钟路琳把孩子抱到厅里沙发上坐好,跑过去开门,一拉铁门她就愣了。

不是丈夫回家,是不速之客上门。李彬。门边放着两箱水果。钟路琳住七楼,这幢楼没电梯。县长大人神通广大,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弄清了钟路琳家的住址,还亲自把两箱水果扛上楼来。

“不要别扭。跟你无关。我就走。”他连声声明,“这是给孩子吃的。孩子叫什么?可,可,可,可。”

他口吃起来。

可可坐在沙发上。她看着来客,脑袋歪在一边,口水从嘴角淌了下来。沙发旁是她的轮椅,还有她的小拐杖。

5.

后来他们不时通一通电话,有时是李彬打过来,有时是钟路琳挂过去。他们在电话里谈的事比以前多了,通话的时间不知不觉悄悄延长。李彬不再管钟路琳叫“钟记者”,直呼其名,或者称“小钟”,挺亲切,类同于农业部陈司长等高级领导,其实他也不比钟路琳大多少。钟路琳依然称李彬“县长”,官员们就这习惯,其他称谓反而别扭。他们经常讨论吸烟有害健康问题,李彬打听钟路琳是什么时候上瘾的,弄到现在非得三五才行?钟路琳告诉他是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心境痛切,没有香烟她不知道怎么过。李彬表示满意。他认为抽烟的种种恶果里,最恶劣的是怀孕妇女抽烟可能导致胎儿畸形。可可不是这种情况,钟路琳无罪。但是他建议钟路琳在家少抽,因为被动吸烟,对孩子同样不好。李彬向钟路琳介绍自己的戒烟故事,他最成功的一次戒烟是八个月,一支不碰,结果身体发胖,整整重了十五斤,走路都会气喘。他只好接着减肥,各种办法均试,效果不佳,最后重新抽烟。两个月后体重恢复正常。

钟路琳告诉李彬,她本来会留在母校读研究生,然后可能会留在教授身边工作,现在可能会是个副教授,带几个硕士生。当年读书时,她的成绩在系里排名第一,肯用功还特别会动脑筋,教授对她非常器重。但是她走了另外一条路,因为恋爱。她的男朋友是北京人,本校同级,在另一个系,他们在学校里好上了,难舍难分,毕业时她放弃自己的专业发展,跟男朋友去了北京。男朋友是干部家庭出身,有些办法,自己进了国家部门工作,安排她到新闻媒体当记者,工作很不错,收入很高,就是改了行,老师和同学都替她可惜,教授老说给她留着个博士生的位子,期待她回心转意再搞本行。她知道这早已变成一个梦了。单位里把海洋、农业、环保等方面的业务交给她,她早先的专业只在这个程度上聊有所用。一直到可可出生前,她的工作和生活都挺顺的,包括怀孕也都正常。她没想到孩子会早产,才六个来月,生下来时小得跟只猫一样。当时医生说这孩子恐怕活不了,她眼泪汪汪,只求医生救这孩子。可可在恒温箱里呆到满月,命保住了,却跟人家的孩子不一样,整个人软不拉塌,涎水四流,不像个样子。走遍首都各大医院儿科,症断结果一致,就两个字:脑瘫。

“那就像天塌下来一样。”钟路琳说。

今年可可五岁。孩子非常漂亮,非常聪明,语言能力极强,什么都懂,可爱极了,但是不能正常行走,骨胳和肌肉发育不良,身子瘦小,腿脚畸形。孩子身体特别差,毛病特别多,五年怎么挺过来的,回头一想钟路琳还会发抖,往后会怎么样,更是想都不敢去想。丈夫为这孩子几乎精神崩溃,不是呆办公室,就是扎在几个朋友那里,一进家门就受不了。有一回孩子发高烧住院,接连几天温度降不下来,浑身抽搐,眼看不行了。医生让家长拿主意,丈夫目光炯炯看着钟路琳,钟路琳知道他的意思,知道自己眼皮一垂就可以一了百了,医院放弃抢救,可可结束痛苦,他们也可以摆脱噩运。但是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她想她是母亲,她不能这样。孩子又给救活了,用了最贵最好的药。从此丈夫更其默不做声。

李彬说:“其实你丈夫是对的。”

“所以我痛恨你们。”钟路琳说,“因为你们漠视生命。”

李彬说,钟路琳应当把动物跟植物区别开来,至少不要把一个孩子跟海边的一些树等同以观,这是两回事。李彬由此引伸,谈他们间的敏感话题。他告诉钟路琳,他们花了大笔资金,把钟路琳的教授和一批专家请到他们县去做课题研究,他们还从国家和省有关部门争取支持,浅沙湾填海造地工程重新上马要做得无可挑剔,充满科技含量。钟路琳冷笑,说她明白李县长还是怕一个人,不管他在自己那块地盘怎么费劲涂抹可疑的科技油彩。

李彬笑,他说老天爷真他妈的,怎么就弄出一个钟路琳专门跟他作对?其实他们不应当是对头,他们天生应当是一对嘛。李彬的彬是个林字加三撇,钟路琳的琳是林字加三横一竖王,都依着一片林子,其区别不过一个在林子左边,一个在林子右边而已。他们是林子边的两只鸟,左边那只高贵,王,所以当记者,无冕之王。右边那只三撇有些歪斜,只好当县长。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应当在林子两边互相欢呼鸣唱才对。

他还给钟路琳解一个字,叫做“埭”。钟路琳说知道,“埭”就是从海里填造起来的陆地。沿海一带有不少地方以“埭”为名,如陈埭王埭,都是以往生活在海边的民众围海造地的成果。李彬说,也许今后浅沙湾将被人们以“李埭”名之,因为有一个叫李彬的人在此围出一片良田。两千多年前,秦朝时,有个同样叫李彬的人,父子两代在四川做官,他们修了一个著名水坝,引岷江水流灌成都平原,变四川盆地为天府之国,该水坝就是人们熟知的都江堰。李彬说他有“李彬情结”,今日之“李埭”规模可能不比当年之都江堰,在为民造福方面却也异曲同工。钟路琳说你别吹,秦朝那个人叫李冰,冰雪的冰,跟你那个彬不是一个意思,人家干的也不像你那么可疑。

他向钟路琳推荐他的水坝。他说他是学水利出身的,学水利的人喜欢修坝,例如修长江三峡大坝,哪一个不向往?这是一种职业热爱。由于机遇不好,非常遗憾他没被挑去主持修建三峡大坝,只能在他那个小地盘搞一个浅沙滩,这条小水坝就成了他的三峡大坝。尽管跟三峡比起来略小一点,在浅沙滩修水坝也不容易,因为有大量的海上作业。大海好对付吗?瞧瞧狂风大浪什么样子?修一条水坝从大海那里硬圈走一块地,不狠狠吃点苦头哪里做得到。两年前为了准确选址,他陪省勘探设计院的几个技术人员坐一条木船在浅沙滩巡回时碰到风浪,一船人差点都给掀到海里喂鱼。所以古今李彬都一样,为民造福不容易。

钟路琳刺他道:“我知道李县长非常了不起。我还发现世界上所有可疑的事情,打的旗号全都冠冕堂皇。”

李彬嘿嘿笑,说钟路琳怎么总是如此一针见血?他让钟路琳别把他“妖魔化”,说:“不要总是红树林。红树林两边的鸟也应当一起歌唱。”

七月间,李彬在十天时间里打了七次电话,极其执着地力邀钟路琳前去采访。该县在其海上乐园举办一个“水上运动节”,希望大力推介本地旅游资源,有求于各新闻媒体。李彬以此为题材一而再再而三认真邀请钟路琳前去,但是这肯定是表面现象,钟路琳断定这个人另有所谋。

“我天天想念,吃不下睡不着。”他打哈哈,“给我一个机会倾诉衷肠好吗?”

钟路琳没打算自投罗网,她说肯定有很多人等着听李县长倾诉衷肠,她不凑热闹。

“我走不开,你清楚的。”她说。

“可可吗?”李彬说,“好办。”

第二天,有人给钟路琳送来一张请柬,还有两张机票,一张给钟路琳,一张给可可,时间是一周之后。李彬用这种方式表示诚邀,尽管可可用不着一张全价机票。他还打来电话,对钟路琳说:“你是母亲,你有责任带可可看看海,你不能让她只从电视里看沙滩上的水沫。”

可可进的特教幼儿园放暑假,孩子成天呆在家里,由钟路琳请的小保姆照管,孩子很乖,知道自己是这个家里最大的麻烦,特别善解人意,从不提出过分要求,因此就让钟路琳格外不忍。李彬打得很准,直击钟路琳的软肋。

“不来的话,你肯定会后悔的。”他还另加一拳。

他告诉钟路琳,他特别安排一艘快艇,准备亲自陪同钟路琳到浅沙湾巡游,视察该湾著名的红树林。这片海岸林子备受关注,与钟路琳有关。上一次钟路琳只在远处瞄过几眼并看过几张照片,这一次要让她逼近观察,仔细地看,并拍上几卷胶卷。他说钟路琳再不到此一游就迟了,这片红树林可能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明白吗?”他说,“红树林在向你求救。”

这个人确实让人感到惊讶。

钟路琳忍不住打电话核实情况,找的还是上次那位浅沙湾的村民小组长。这位给钟路琳提供过情况的村民告诉她,浅沙湾填海工地依然是停工状态,眼下还未重新上马。但是近来县里、镇上和村里干部来来往往不断。县长李彬带着人,到村里一家一家走过,让大家提要求,答应提高赔偿标准,还拨出大量现金预偿村民。施工指挥部的人已经返回工地测绘计算,看样子不久之后工地会全面复工。

“你们愿意吗?”钟路琳问。

“说很愿意当然不是。”他说,“钱给人家拿了,算了吧。”

钟路琳决定接受李彬邀请,再访即将问世的“李埭”。她心里有几分惊奇,她想这个李彬看来是把事情基本摆平了。本事不小!以他在广州,在北京的那股劲,任何天下难事倒也都是可以办下来的。但是他究竟是怎么干的呢?他为什么这般执着?按照通常情况,即使大功告成,这个人最佳选择应当是悄悄然重新开始,不声不响地往那块海湾上扔石头,尽量避免再次舆论哗然。他不是,他想尽办法,不惜耸人听闻用“红树林呼救”的方式召唤钟路琳,这为什么?也许他还在担心,害怕始作俑者钟路琳听到风声后再打他一回,让他再次功亏一篑,他想主动出击防患于未然?

李彬派他的政府办蒋主任到机场接钟路琳,接待安排细致周到,比较特别,备有车一辆,轮椅一只。钟路琳和可可被直接送到海上乐园。将在这里举办的“水上运动节”三天之后开幕,钟路琳按李彬安排提前到场,住进了该乐园最好的一个套间,据说是“总统套间”级,里边一个卧室,外边一个会议室,居然还有一间吸烟室。

李彬说:“主要考虑可可的安全,避免被动吸烟。”

他是在电话里说的。这时他在车上,奉命到省城公干。他让蒋主任陪钟路琳参观并做“水上运动”,他会在省城公干结束后即赶回来看望钟路琳母女。

“你看事情就这么不凑巧。”他说,“把你请来了,我倒跑了,望穿秋水。”

钟路琳说:“知道李县长伟大。尽管忙你的。”

整整三天,李彬均未露面。

蒋主任闪烁其辞,说:“有一些事。突然间的。不是太好办的。”

钟路琳不动声色,静观县长大人玩他的花招。

头天,主人为钟路琳母女安排水上运动项目,包括海陆空三项。先是乘快艇巡游,再换海上摩托艇在海上奔驰,钟路琳给可可套一件救生衣,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一条带子把她跟自己绑在一起,就那样驾起摩托艇上路。摩托艇拉开水面窜出去时,水花四溅,孩子兴奋得尖叫不止,忘乎所以,钟路琳只觉胸口一热,眼角发酸。

她想无论如何单为孩子的这份高兴就得感谢那位李彬。

她们还上了滑翔机,靠一艘快艇拖拽,在海湾上空飞翔,融入蔚蓝色的海天之中。末了她们换上潜水装,由一个潜水员带领潜下浅浅的海底,像鱼一样游走于礁石间,看着水母在身边飘来飘去。可可玩了一天,晚饭后洗完澡,把她往床上一放,几乎立刻入睡,从没见她睡得那么香甜。

第二天,他们乘坐的快艇远远离开海上乐园码头,驶往海湾的另一侧。蒋主任说:“李县长脱不开身,让我陪钟记者看看红树林。”

他们的快艇顺海岸行进,再折向外海,绕开一片贝类养殖区,驶进水色略带浅黄的河口水域,大片红树林展现在河口两侧的滩涂上。时逢涨潮,海水漫入红树林,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树梢,一直延向陆地,看起来壮观之至。

蒋主任说,他们从广州请来海洋生物学方面一些非常有名的专家学者到这里做课题,专家们经过认真考察研究,形成了一个权威研究报告,认为这一片红树林已经无可避免的面临毁灭,主要原因是注入海湾的这一条河主流河道的变迁,以及水量、水质近些年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导致这一带的滩涂和海水富营养化,生态环境异常,红潮年年发生,红树林区域年年萎缩,老树成片成片死去。以现有情况预测,五到十年内,海口一带的红树林将不复存在。改变这种状况有几个备选方案,专家们认为其中一个“开发性保护”方案很有价值,这就是对现有的填海造地工程计划做必要修改,用一条水坝改变水流入海方向,引河水从海湾外围北侧入海,根据当地海底地形和海流情况,预计可以形成一块比较适宜红树林生长的环境,成片的红树林在南边消失,不要紧,它会在北边成片成片地再长出来。

钟路琳在心里冷笑。她不多说,只问蒋主任县里为这个重要科研课题支付了多少费用?蒋主任嘴里含糊不清,说:“县长说,要特别尊重科学。”

钟路琳挺感叹。如果不是一个似乎已经非常遥远的大学里的恋爱故事,她可能会留在母校里,那么,如今也许是她被用重金请来做这一个装点着许多专业名词,非常符合需要的伪科学报告。副研究员,副教授钟路琳博士会在这一份报告上签字吗?

她问蒋主任:“除了尊重科学,李县长还主张你们尊重些什么?”

蒋主任说李彬非常重视苦干实干。为了浅沙滩这条水坝,李县长可谓呕心沥血。钟路琳问他,听说当年勘探坝址时,李彬等一船人差点掉到海里,有这回事吗?蒋说哪里是差一点,是已经掉下去了。那一回风浪大,船靠码头时,李彬一不小心一个跟头栽到水中。还好他穿救生衣,而且就在码头边,岸上人七手八脚往他身上扔救生圈和绳子,很快就把他从水里捞上来。县长浑身湿淋淋,模样非常狼狈。那是冬天,海水冷得很。

钟路琳不禁摇头,她说这就你们县长,了不起。海水再冷也没用,清醒不了。

他们的快艇全速冲向红树林,马达轰鸣。可可嚷了起来,大眼睛里满是惊奇。

“妈妈看,飞鸟!”

黑压压有大群海鸟从红树林的树梢上飞起来,在海面上盘旋。

这些鸟儿将再无栖身之所。

钟路琳让蒋主任回头,她说她有点累。快艇穿过海湾。临近海上乐园码头时,蒋的手机响了,一接听他就把身子躬起来,钟路琳立刻想起当初在本县会议中心吸烟室里,他跑进来站在县长李彬面前时的神态。接完电话后蒋主任有些心烦意乱。一下快艇他就向钟路琳告辞,说他有急事要立刻赶回县里。

“省里,水利厅。”他支支吾吾,“水利嘛。”

钟路琳直截了当问:“李县长回来了?”

“是,可能。”他有些狼狈,“是那样。”

末了他承认了,他说李彬已经回到县里。有一些意外情况,相当严重。他得赶回县里帮助处理。这边已经安排县报导组的小王来陪同钟路琳。

“其实也不必了。”钟路琳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们自己玩,挺好的。”

当晚,钟路琳悄悄到酒店服务处定了返程机票。明日无票,她定了后天的航班。

李彬打来电话道歉。电话里的声音与往日无异,挺开心,不像遇到什么意外严重情况甚至大祸临头的模样。他说此刻他非常想念钟路琳,就像上大学时第一次跟女孩约会似的。那劲儿真冲,比得上三五烟。他已经把身边的所有事情一古脑儿全部扔开,准备立刻上车,奔赴海上乐园与钟路琳幽会。

钟路琳笑道:“得了,骗可可去吧。”

“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他也笑,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你说这种县长是人干的吗?多痛苦啊!”

钟路琳说:“以我观察别说部长,总理的事好像都没你多。”

他大笑,说你不京城名记吗?你可以用这个题目写份内参。

县报导组的小王姑娘再次奉命前来对钟路琳表示仰慕之情。这女孩不像蒋主任那般城府,她比较多嘴。她告诉钟路琳,这两天县长和蒋主任他们确实碰上了一个意外,跟省水利部门有关。县长本来是要到省水利厅当领导的,以后可能还是会去的,但是现在麻烦却从这个部门来:前些时候,县里用重修县城防洪堤的项目向省里要了笔钱,听说有一百万,结果防洪堤没动,钱不见了。县里有些议论,不知怎的被上边知道了,决定严查,县长听到风声,立刻赶去省里,就是处理这件事。事实上那笔钱并不是被谁私吞了,是让县长先挪为填海造地工程赔偿款,分给了浅沙湾的村民。

“没钱给他们可不行。”她说,“现在县里哪有钱呢?”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小王说,县长竭尽全力要让浅沙湾工程赶紧重新上马。打算就在近期动工,因此得让农民拿到足够的钱,免得再节外生枝。这个工程如果早先没建也好,建成了也好,现在这种建了一半停下来,对县长来说是最痛苦的。因为它成了这个县的大黑洞。已经有大量资金投进了工程里,这些资金有从省里市里要的,有县财政垫的,有从银行贷的,有向外商借的,还有拖欠工程队的。所有这些钱全都变成大小石块扔进了浅沙湾的海水里。项目如果建成并发生效益,来自各方的这些投入都有望得到回报,欠债有望得到偿还,如果项目放弃,那就血本无归。到时候县长拿什么还债?

如此看来这个李彬不仅仅因为要提拔要政绩,或者因为什么“李冰情结”,要修一个为民造福的“李埭”名垂青史,他是有些火烧屁股,已达不惜饮鸩止渴之程度。

小王姑娘说,县里议论纷纷,说省里调查组明天就到县里,追查防洪堤项目资金被挪用的问题,这种事情性质相当严重,上边要认真起来,县长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县长,还有蒋主任他们正在为这件事着忙,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对付的办法。李彬县长这人其实挺不错的,想办事,也能办事,在这个县干得挺好,一直挺顺的,不知为什么后来就不行了。有人说,浅沙湾看来不能填,李县长一往里边扔石头就有事,忽然还有大风波,然后麻烦一个跟着一个总没停过。

“现在欲罢不能。”她说,“县长倒是挺有决心。他说了,不管有多大麻烦,工程一定还要搞起来。可也不知道能行不。”

钟路琳听到了一点弦外之音。她想,什么叫“忽然间还有大风波”?恐怕不是指那次农民闹事,那件事还达不到让工地全面停工的程度。什么才是李彬县长一系列麻烦的开端呢?北京记者钟路琳的一则报道。显然是这样的。这位小王,这个县里的人,包括这位县长,他们肯定是这么看的。

小王姑娘陪钟路琳在海上乐园玩了一天,这天她们没有走远,只在海湾游泳,躺在沙滩上休息,看渔民拉网讨小海。黄昏时钟路琳请小王安排个车,说她明天想早一点到外边走走,时间定为上午七点。钟路琳没说明自己是要动身离去,她不想声张。

当晚她给李彬打电话,主动联系,挂手机。明天要走,不想明说,就主动打个电话略示友好吧。李彬在会场上,他跑到吸烟室里接电话,他问钟路琳是不是还记得这间吸烟室?钟路琳问他是不是希望把该吸烟室和彻夜不停的长会写进某一份内参里?李彬笑,说很好很好,这两天天天一样,每晚上开会,直到凌晨五点,其间提供夜宵,为康师傅牌桶面。钟路琳说是不是也应当提一下会议的具体内容?李彬很敏感,立刻追问钟路琳都听到些什么了?钟路琳说她什么都没听到,她是有些好奇,觉得李县长近日行止异常。好不容易把一个客人请来,却丢在一边不顾了,这不挺异常的吗?当记者的都这样,一旦好奇了,就会去打听并且总归会打听到一些什么。李彬哼了几声,追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一条防洪堤?”

“没听说过。”

他也没多讲,他说等事情办完了再跟钟路琳细说。眼下他正在想办法补窟窿,那是个大窟窿,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它补上。

“你用什么补呢?”钟路琳问。

“总有办法。”他笑,“挖肉补疮。”

“非得这么干吗?”

他说这就像吸烟,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为什么还吸?因为上瘾了。这是表面现象。你得问一问这个烟鬼为什么会上瘾,然后你就知道不接着狠狠吸还真是不行,尼古丁就这么厉害,还这么可爱,对不对?钟路琳问李彬有把握把他的大窟窿补上吗?李彬说他对自己总是很有自信,他碰到过更复杂更困难的局面,他总能对付。

“他们没告诉你吗?”他打哈哈,“李县长水平很高的。”

钟路琳建议李彬注意身体,加班开会不要累坏了,为了这么多热爱他的人们。

“包括你吗?”

钟路琳说当然啦。

一小时后,房间电话铃响,是李彬打来的。这一次他气急败坏。

“明天七点没有车接你,两张机票作废,有人负责处理。”他宣布。

“谁告诉你的!”钟路琳叫了起来。

原来却是钟路琳自己露了马脚。她主动打电话给李彬,讲得那般亲切,让李彬起了疑心。他吩咐了解情况,钟路琳要车的消息让他格外生疑,于是深入调查,终于查出了钟路琳不事声张定下的两张机票。

“你这什么意思?”县长大人咆哮道,“不够朋友!”

钟路琳说李县长水平很高的,是什么意思他应当清楚。李彬忽然就冷静下来。

钟路琳说,她很感谢李彬为她安排的这一次海湾之行。本来她是想等回到北京后再打电话表示感谢的。她和可可在海边这三天过得特别愉快,她会永远记着这三天的。但是她明白自己是在一个非常不合适的时间来到这里的,她想她们还是走了比较好。钟路琳说,她在这里进一步了解了李彬县长,还有跟他有关的一些情况,她也更加明白李彬为什么想让她来,知道李彬有什么话要跟她说,这就更让她想走,不走不行。昨天她去看了红树林,一直冲到林子边上,迫近了看。看到一群鸟从林梢上扑腾腾飞向海空,那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早先她觉得自己发出一篇有关浅沙湾红树林的报道具有偶然性,那篇文章写完后并没有马上出手,直到某件事让她特别反感,于是鼠标一点才发了出去。现在她明白了,不管有没有发生让她反感的事情,那篇文章她终归会发出去的。她跟很多人不一样,她有一个女儿叫可可,孩子生而残疾,命途艰难,她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可可,还有她。是因为人类太可恶,毁坏了太多自然吗?有人告诉她畸形怪胎的出现跟环境污染有关,她不知道是否确切,她只希望可可未来生活的世界不要被毁坏得太糟,这孩子比别的孩子更为脆弱,更需要呵护。

“我就是这么想的。”她说,“我没有办法不这么想。”

“我又犯了大错!”李彬生气道,“不能让你自己去那片该死的林子!”

他的意思可能是说如果他亲自陪同,会用其如簧巧舌打消钟路琳心里的所有古怪念头。他说此刻他还在开会,明天再讲,明天他无论如何要来见钟路琳。他让钟路琳老实呆着等他,哪都别去,也别想去。他已经下令封锁海上乐园,禁止钟路琳离开。

钟路琳接完李彬电话后,立刻打电话向大堂要一辆出租车,明早七点出发去机场,并请六点钟叫醒她和可可。小王的车肯定不会来了,她直接向酒店要。服务生记下顾客要求,没有多话,可能他装傻,也可能是李县长的禁令尚未传递到这个层次。

晚十点,可可上床,很快入睡。钟路琳收拾行装,整理好一应物品。午夜十二点也关灯就寝,那时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明早会不会真给扣在这里。她想反正走着瞧。慢慢地睡着了。

午夜,门铃大作,钟路琳醒过来,一看表才三点。她很吃惊。然后门铃再响,可可也被吵醒,钟路琳赶紧起身跑去开门。

却是李彬,独自一个站在门外。

“对不起打搅了。”他说,“我把那个会结束掉,立刻赶来。”

钟路琳挺气恼,问李彬深更半夜想干什么,要来亲自宣布某个扣押令?李彬说正是这样,他怕电话指挥不灵,特意专程赶赴海上乐园,务必将钟路琳母女拿下,禁止离境。

“警察也来了?也许还有手铐?”钟路琳说,“还等什么,让他们快上。”

李彬笑,说那些人都在下边守着呢。不过钟路琳干嘛这么冲?李县长真的这么凶恶?那首诗怎么说?乌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红颜故,江山尽可抛。钟路琳就不允许别人稍微表达一下感情吗?李彬让钟路琳放心,她不会受到性骚扰,宝贵的睡眠时间也不会被占用太多,他在这里只呆半小时,马上得往回赶。明早七点,他得陪同省里调查组人员用早餐,然后有公干,他不正在挖肉补疮吗?那事要紧不容疏忽。

“来回赶四小时,为了跟你呆半小时,你就不略表同情?”

钟路琳看着李彬,摇摇头。

“回去忙你的吧。”她说,“我不会改主意的,别费心。”

“你是说你非走不可。另外有些想法你也不打算改变,比如海边的那片破林子?”

钟路琳咬咬牙说:“是这样。行了吧?”

他看着钟路琳,忽然笑了起来。

“好。”

他说他知道会是这样。其实他今晚起来没想跟钟路琳谈这么沉重的话题。他们之间有不少此类话题,但是这么宝贵的半小时怎么能这般沉重?他打算邀钟路琳一起放松一点,一起抽支烟,他们难得的有此共同雅好。

“你看怎么样?”他问。

钟路琳看着他,一声不响。

“咱们就在走廊上抽?”

钟路琳掉头走进房间。她先走到里边卧室,拍拍可可让她睡好,自己披件外衣,关上卧室的门走进会客厅。李彬已经半倒在沙发上,径自抽开烟了。钟路琳坐在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接过李彬递的香烟,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使劲吞云吐雾。

一支烟抽完了。李彬问:“再来一支,怎么样?”

钟路琳点了点头。

抽第二支烟时还一样,一言不发。这支烟有点情况:李彬抽着抽着居然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人抽烟时半瘫着身子,眼皮紧闭,恨不得一口过足瘾的样子,他就那样子迷糊过去,不留心看还以为这人沉迷在瘾头上,实际不是。钟路琳注意到他夹在指尖的香烟在独自燃烧,他已经睁不开眼了。钟路琳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看着那支烟在他指尖变成白色烟末,一段一段断落在他衣襟上。

直到燃烧的烟头灼痛他的指头,这人才清醒过来。

“得走了。”他啪地一弹跳起来,有点夸张地叫,“痛苦啊。”

“为什么呢?”钟路琳问。

还是那句话:太早谈恋爱了,现在丧失机会。早恋害死人。

真是不讲其他,这人说走就走。走到门边上他才告诉钟路琳,刚才他说的禁止离境什么的都只是开玩笑,来之前他已经安排好了,由县政府办公室蒋主任明天一早送钟路琳母女去机场。他知道自己没法留住钟路琳,他把县里事情先停下来,专程赶来,是为了见她一面,表达自己的歉意,否则再没机会了。

在门边李彬忽然想起他的打火机,说:“好像丢茶几上了。”钟路琳反身走回厅里,从茶几上拾起那只打火机。李彬在门边打开手机,可能要招呼司机,没顾上接钟路琳递过来的打火机。钟路琳顺手把它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忙着打电话的李彬对钟路琳挤一挤眼睛,发笑。他的两眼浮肿,满是血丝,表情滑稽,略显诙谐,衣服上白花花有几处灰点,是刚才迷糊时落下的香烟末。钟路琳情不自禁抬手拍掉那几个灰点,忽然就从腰间一揽,把他轻轻抱住。李彬僵住了,抓着手机高举双手,不敢往下放。好一会儿他忽然笑出声来:“我投降。”

钟路琳把他放开,也笑。

“别怕。”她说,“假的。”

第二天一早,蒋主任准时赶到,代表县长送钟路琳离开。在机场候机厅里,他跟钟路琳还说那句话:“李县长水平很高的。”

他相信李彬能够把事情摆平。他说:“上边有领导很器重他。”

钟路琳略有所悟,问道:“他们是不是也很器重这个项目?”

蒋用一种标准公文语言说,浅沙湾项目从一开始就受到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关心。有关领导曾亲自视察,亲自调研,亲自论证并亲自做出重要决策。李彬县长受命负责这一项目,也是得到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关心。

“明白了。”钟路琳说。

她要蒋主任带句话,让李彬县长注意身体。应当特别敬业,特别对得起上司们的关心重视,也应当稍微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少抽点烟,吸烟有害健康。

6.

一个月后,李彬突然切断与钟路琳的所有联系,没有电话,也不接电话,办公室电话、手机一概不通。蒋主任也一样。估计他们是一起换掉了自己的所有电话。钟路琳试过几次,李彬的手机永远一句标准程控答复:“你所呼叫的用户不在使用中”。

钟路琳判断李彬正在动手“作案”。可能他已经摆平了各种麻烦,重新往浅沙湾扔石头了。这种时候他可能不愿面对钟路琳。当然不是因为某种说不清楚的情感。“若为红颜故,江山尽可抛”对这个人来说纯属恢谐,不必认真对待。钟路琳回到北京后,李彬曾打过数次电话,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与往昔无异,一些电话言辞类同于恋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曾闪烁其辞提及他的事情,看起来又是有惊无险,那个大窟窿看来已经被他挖肉补疮给糊上了。唯一让他不放心的依然是钟路琳,他曾说看在他对钟路琳如此想念的份上,有何不妥之处,请钟路琳谅解,一定高抬贵手。一个月,突然一切联络中断,钟路琳立刻意识到那件事终于开始了。

李彬一定组织起千军万马往浅沙湾里扔石头。他得赶紧干,以最快的速度,在新的麻烦到来之前制造出一块“李埭”以名垂千古并铺就一条得到器重和晋升的通道。他现在肯定害怕钟路琳,或者与钟路琳相类的人打横炮,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以期躲避对手的攻击。

钟路琳问自己该怎么办?从心里说她非常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但是眼睛一闭,她的脑子里就是那一片海水之上的红树林,树梢上鸟群在扑腾腾飞起,这一场景让她不能自已,有如香烟。她想自己还会要做点什么的。

为什么那个人上瘾也上得这么强烈?尼古丁,还有浅沙湾的堤坝?

那一天,在西郊云林山庄,钟路琳与小妹相逢。她们都是贵宾,到这里参加一家大公司的媒体联谊活动,该公司实力雄厚,起家于污水处理行业,正在进军首都房地产业,首期开发的云林山庄为高档别墅区,气派不凡,豪宅满目。当晚酒会,宴会大厅金碧辉煌,令人眼花缭乱,几近奢侈。小妹与钟路琳坐一桌,聊天中忽然提起旧事。

“还记得那李什么?”小妹问,“那县长,答应给咱们送安全套的那个?”

“李彬?”钟路琳笑道,“怎么提起他?不会是人家向你求婚了?”

“你咒我啊?”小妹大笑,“李县长千古了。”

“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前些时候,小妹他们周刊社有人到南边跑发行,到了李彬那个县,不巧碰到该县政府人士忙于举丧:县长死了,同死的还有主任,秘书和司机各一名。四人死亡属因公殉职性质:有强台风正面袭击该县,县长率队下乡指挥抗灾,去了浅沙湾,却不在乡里村里老实呆着,坐上车带着人跑进海湾中的那条水坝。这人担心台风大潮把修了一半匆促停工的水坝冲毁,前功尽弃,因此不听劝阻,非要上去看看。结果一排大浪扑过,连车带人全部落水,无一生还。

钟路琳愣了。

接下来一道菜是龙虾。鲜美的生虾肉摆放于冰块上,一片片晶莹剔透,在明亮灯光中闪耀着诱人的光泽。钟路琳却没了胃口,她下意识地摸出一支香烟,塞在嘴里,手里拿着打火机,却没有打火。

“路琳,路琳!”

钟路琳这才发现自己把烟衔倒了,烟头含在唇间,过滤嘴倒在了外边。

她拿下香烟,勉强笑笑,起身离桌,说要打一个电话。走出宴会厅时她情不自禁地按键,把手机贴在耳畔。手机里是标准程控答复:“你所呼叫的用户不在使用中。”

她再也没法忍住,即失声痛哭。

林老板的枪

1.

徐启维到任之初领教过林奉成一梭子弹。其时一起拜读同一阵枪响的人不少,如徐启维那般印象深刻的倒也不多。

那天大家很高兴,喝了不少酒。酒宴设在竹林酒家,是县工商联定的桌。徐启维来这个县当县长,到任刚满一月,上任之初事多,没顾上跟本县企业界诸名流叙谈,这天正巧,工商联开换届大会,新会长隆重出炉,中午大会欢宴,县长自当出席。几位正副会长借机进言,说午宴乱哄哄,说不成话,想请县长晚上另行一聚,不叫其他人,就是本县企业界十来位老总。恰徐启维没有其他安排,欣然同意。徐启维交代说,只吃便饭,喝啤酒,不必排场,意在跟大家认识,聊聊。县长发话当然得照办,当晚啤酒担纲,平静开张。竹林酒家位于江边,伴有大片绿竹,场地清静,有一红木大桌可供十余人环坐,环境不错,但列席诸人与徐启维尚不熟悉,开宴时场面略显拘谨。忽然林奉成放了一炮,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林奉成就在这天上午荣任本县工商联会长,新会长刚刚就位,春风得意,有些牛逼哄哄,居然在这种场合放炮,直轰县长。他说,县长吩咐只喝啤酒,有些看不起人了。如果今天请的是省长市长,是不是也拿啤酒打发?在座这些人哪个缺酒钱了?不用县长破费,也不必工商联公家开支,今天喝多少全算他会长的。这家伙当场把一只手从衣襟里伸进胸脯,从自己上衣左边的暗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没用钱包,纯钞票赤裸裸一团卫生纸似的直接掏出衣襟,然后往桌上一拍,让小姐上洋酒,指名要皇家礼炮。他说今天算得上大喜,工商联换届成功是一大喜,他林奉成当会长也是一大喜,今晚喝酒,难得县长大人赏脸光临,不使劲放几门礼炮怎么说得过去?场上人不禁一起扭头,全都拿眼睛看县长,有眼睛眯着,有眼睛张着,几个面相老实者眼皮眨巴不止,显得多有忐忑,真是什么表情都有特别地丰富。徐启维也没多说,笑笑,手一摆只讲一个字:“好。”于是气氛顿改。

这种场合总是有很多甜言蜜语,特别是皇家礼炮隆隆轰响之际。县长夸奖各位老总企业办得好,各位老总们则表扬县长平易近人。林奉成喝得有几分醉意,忽然兴起,说今天不错,酒算什么,放几门真炮贺喜,感谢县长光临给大家助兴,也感谢大家选他出任本会会长。他在席间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便有鞭炮声噼哩啪啦在外边响起,声音略有些远,因而不是太响。徐启维侧着耳朵听了听,忽然听到鞭炮声里蹦出枪响:“砰砰砰砰砰”,竟是连发!于轰隆轰隆的鞭炮声中鹤立鸡群,整整一梭子。

“这啥?”徐启维挺吃惊。

桌上人都笑。有人笑骂:“这林菜豆放屁!”

林菜豆是林奉成的绰号。桌上人开玩笑说,林菜豆林奉成又在卖弄他的鸟枪了。林奉成的鸟枪跟别人的不一样。全世界的鸟枪都是一枪一响,一勾一屁,最特殊的不过双筒猎枪勾两下扳机放两个响屁。林奉成的鸟枪放的却是连珠屁,格外响的连珠屁,扑鲁扑鲁不歇气一放到底。

林奉成对他人的笑谈不置可否。他就是倒酒:“县长县长,干杯!”

徐启维面带笑容,不再追问。

后来有人偷偷告密,说林奉成的鸟枪其实是冲锋枪,冲锋枪才能一打一梭子。徐启维心里特别地不舒服,有如一只毛毛虫在那里边爬上爬下,该感觉只三个字可以形容,叫:“他妈的”。

他把那一阵声响牢牢记住了。没有谁会比他记得更牢。

徐启维跟林奉成不是初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打过一次交道,其过程不太愉快。徐启维原在本市另一县当常务副县长,到本县履新交接工作时,才知道此地当月应发放的干部职工工资尚无着落,上自县级班子领导,下至乡村小学教工,所有财政供养人员的工资卡该月进项均为空白,原因是县财政局未筹到足够的资金发放当月工资。本县财政困难,类似情况不时出现,最长记录是拖欠干部工资五个月,有关信息徐启维早有耳闻,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上任就遭遇这种状况。徐启维新任伊始,不想让满县干部骂他是“开门红”县长,到任第一个月就欠薪,便拉上财政局长跑省里,到市里,四处筹钱。这时财政局长出主意向林奉成借钱周转,说这个人是全县首富,应急借一两百万一点问题没有,以前也曾借过。只是非得县长亲自出马,别人找没用。这款爷抠门,还牛逼,除了书记县长,谁都不买账。他要买账了可比银行管用。徐启维一想也是,银行不归县政府管辖,小行长上边有大行长,一级一级往上推,要一个钱真是难,不像林奉成之类款爷,高兴了说借就借,字一签算数,用不着请谁批准。

于是他就跟财政局长上门找林奉成去了。林奉成的公司就叫“奉成集团”,有一幢大楼,在县城西北角小山上。财政局长说,这幢楼原是县政府的旧办公楼,县政府盖新楼后,旧楼让林奉成买去,精心装修后当他的集团总部。林奉成在公司里既是董事长又当总经理,他的办公室就坐落在原先的县长办公室里,旁边两间原副县长办公室也让他打通,并过来,设为“总办”。林奉成在其盘踞的前县政府办公楼前欢迎新任县长光临,搞得颇隆重,其总部数十员工列队楼下操场,大楼门口铺红地毯,县长一到就鼓掌,齐声呼喊“欢迎欢迎”,有如电视镜头里外国元首到访。但是这家伙只做表面文章,一接触实质性问题就原形毕露:他哎呀哎呀叫,说他的公司最近扩大生产,资金周转方面有些问题,也在到处筹钱。

徐启维说:“看来还真是有困难?”

林奉成说不是怕政府不还,或者抠门几个利息,确实有些周转上的问题。奉成公司看起来挺大,其实也就他林奉成两条腿夹一个鸟,来劲时挺一挺罢了。

徐启维即转头指示财政局长想点办法,跟几家银行协调一下,帮奉成集团的林总解决点周转资金的问题。借钱的事则绝口,不再提起。徐启维自己捉襟见肘尚在四处找米下锅,他拿什么来帮林奉成一把?这有些打肿脸孔充胖子了。林奉成在徐启维向财政局长发布指示时眯着眼睛笑,说:“谢谢,哈哈,县长。”嗓音里有股怪味,其中“谢谢”和“县长”都是虚语,唯“哈哈”有些真实内容。

他可能有点意外。这人似乎是想摆一下谱,吊一吊胃口,没估计徐启维笑一笑一摆手到此为止,不言借了。他们俩是第一次打交道,彼此还不摸底。

徐启维决定另想办法筹钱,借林奉成的话说,不能靠他那个鸟。两天后,徐启维找县委书记郭鹏商量事情,郭鹏忽然问他:“你找过林奉成?”

徐启维说是去那儿看了看。

“他告诉我可以帮点忙。”

林奉成的资金忽然周转过来了。他决定助一臂之力,让县长可以按时给本县干部开出本月工资。但是他不直接跟徐启维讲,他要绕一个弯跟郭鹏说,让郭鹏来告诉徐启维。郭鹏是县委书记,比县长大一点,不知林奉成是不是要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本县党政一把手的买账程度有所区别。

当天下午,有一个青年女子来到县长的办公室。该女二十八、九模样,身材高挑,脸略长,下巴略尖,大眼细眉,模样可人,衣着讲究,穿裙子,右肩吊着只精致小包。她往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膝头一碰夹紧裙摆,看上去十分得体,落落大方。

“县长还记得我吗?”她笑问。

徐启维还真没想起这是个谁。新任伊始,满眼陌生,美女固然比较容易让人记住,多了也不行,毕竟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

她说:“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还是没想起来。宋惠云弯起眉毛,嘴角一翘埋怨道:“县长是贵人多忘事。首长更黑,真是的。”

徐启维哈哈一笑,想起来了。这女子是林奉成的人,奉成集团的总办主任。两天前,徐启维在奉成集团见过她,当时她在公司大楼下指挥列队欢迎人群鼓掌喊话,台前台后晃来晃去。徐启维他们进了林奉成办公室时恰有电话来,林奉成跑到一边接电话,这姑娘笑眯眯就凑上前来,请客人喝水。奉成集团挺特别,贵客上门不沏茶,请喝饮料,是可口可乐,冰镇的。姑娘在给客人开可口可乐罐时居然发表议论,张嘴批评起徐启维来:“县长为什么不给大家重要讲话一下呢?”

刚才在大门口,林奉成请徐启维给列队欢迎的公司员工讲几句话,徐启维说这一回免了,以后再讲。姑娘提的就这事。徐启维这时才有所留意,发觉这姑娘不光敢批评本县长,她还挺惹眼。她显然不是本地人,普通话没有本地口音,字正腔圆。

徐启维道:“哪有那么多重要讲话呢。”

姑娘说:“至少该给大家问候两句嘛。”

徐启维不觉发笑,说看来他是疏忽了?他“至少”应当问候些什么呢?姑娘说:“也不用多,就那句话:大家好。”徐启维说这就行了?姑娘说,她和她的员工就等着这句话呢。他们认真培训过,徐启维这一句问完,大家会齐声回答:“首长好。”徐启维可以再加一句:“大家辛苦了。”下边人会齐声再和:“首长更辛苦。”然后还可以说其他的,想说什么都行。不管徐启维怎么说员工都会适当应对,例如:“大家晒黑了。”下边人会齐声响应:“首长更黑。”

徐启维大笑。姑娘说的是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段子,有影射领导干部腐败之嫌。这位姑娘当然知道该段子什么意思,可她就敢玩笑似的跟徐启维说,同时做一种百无禁忌还善解人意之状。漂亮姑娘总是占便宜,如此公然嘲讽的段子经她嘴里说出来,徐启维并不感到特别刺耳,居然还有些受用。

“什么首长啊。”他自嘲道,“小小县官。”

他注意到姑娘笑眯眯直往他右边脸看,瞟一眼,侧过头再瞟一眼,挺留神,却装出一副傻呼呼不懂事只顾偷看的样子。徐启维问:“你看到什么了?”那姑娘笑,说没有,什么也没看到。徐启维头一晃作罢。这时林奉成打完电话过来了,装模作样,略有些大大咧咧:“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他介绍说姑娘叫宋惠云,是他的总部办公室主任。他让姑娘去拿烟请县长,说他有一包老烟,阿诗玛牌,十五年前的产品,特别稀罕。这种老烟眼下贵得不行,一包卖几百上千,今天拿出来孝敬县长。徐启维说他不抽烟。林奉成不听,举手往姑娘包着短裙的屁股上一拍,让她赶紧去拿。

这一拍挺说明问题的。

现在这位姑娘坐在徐启维办公室的沙发上,她说,是林总让她来找县长。干什么呢?要钱。那天在奉成集团,林奉成以资金周转有困难为由拒绝借钱,徐启维不再提借,还指示财政局长协调几家银行为奉成集团提供帮助。林奉成让自己的总办主任宋惠云找县长就这事,送一份报告,请县长履约帮忙。这林奉成还真是会缠,他要是真的资金周转不了,哪还有办法借钱给县长发工资?这人明知徐启维有拍脸装胖之嫌,装模作样还要伸手来摸摸,验证一下县长脸上是肉厚呢还是水肿,难道他“哈哈”一笑不够,还想多笑几声?

徐启维却没多话,他让姑娘把报告留下,说这事他会交代财政局重视,帮助协调。他还特地说:“告诉你们老总,谢谢他。”

姑娘没多问,显然知道徐启维谢的是林奉成忽然同意借出的钱。临走时她眼睛一眯笑道:“县长您挺忙的,我写的报告可一定要看,我特别会写错别字,帮我改啊。”

这姑娘话说得怪了。让县长给她改错别字,这是乡村扫盲班啊?徐启维却没顾上立刻查看她的错别字,因为外边还有人等着见他。他把奉成集团的报告先放在一边,等事情办清楚了,回头再看。这时他才发现姑娘送来的档案袋里原来有名堂:除报告外还有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竟装着一迭现金。点一点,百张百元,整整一万。

徐启维立刻给宋惠云打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宋惠云说她已经回到公司总部了。徐启维让她再来一趟,笑笑道:“我这会有空,想听宋小姐讲笑话。”

“县长想听什么呢?”

“讲首长更黑呀。”

这种姑娘当然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哎呀一叫,说:“县长,那就林总一点见面礼,那么小一点小心意,您一个大县长真就这么放在心里?”

“你还是来吧。”徐启维依然和风细雨,“或者还要我亲自去?”

隔一会,林奉成的电话来了。

“县长,给我一点面子嘛。”

徐启维说:“没问题,今后企业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肯定会尽力帮你。”

他还叫林奉成让宋惠云来。说你这主任材料写得不错,意思表达清楚,文笔简练,但是有几个错别字,改一改就好。

于是这个姑娘再次坐到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

徐启维让她把那些现金拿走,说:“下不为例,明白吗?”

姑娘说行了她要走了:“都是笑纳了,再说下不为例的。”

“也不都这样。对吗?”

姑娘装傻:“有吗?”

事后她给徐启维打电话,说她一看到徐启维就有感觉,徐县长真是不得了,这么年轻,这么帅,这么能干,又有本事又清廉,这样的官应当升,掌大权,那才好呢。只是徐县长要升官也不能只顾自己,让别人来巴结一下还是应当的,眼下她做梦都想着怎么才能巴结徐县长。说起来当徐启维这样的县长也挺不容易,官这么大,钱这么少,事还这么多,这种县长容易做吗?所以应当允许人家有时候巴结一下。

“像这样可不行,徐县长真把我害死了。”

她自称被林奉成臭骂了一顿,骂她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她说,本来是林奉成要亲自给县长送报告和错别字,她多了句嘴,说她特别喜欢徐县长,这事交给她好了。林奉成还不放心,问:“你能搞定?”她说:“放心,肯定拿下。”

徐启维不觉大笑,说:“拿下?谁?”

“当然是您啦。”她也笑,“比县长大的领导都拿过,怎么就徐县长拿不下来?气死我了!”

她说林奉成责怪她让他挺没面子,骂得她走投无路,只想跑到县长办公室来狠狠哭上一顿,让县长承担一切责任。

“你可以来。”徐启维当即表态,予以批准,“让你哭。”

姑娘说她不敢这么找徐启维,县长这么大的官,六月十五的大太阳想晒都晒不黑,哪容她这种小丫头想找就找。但是她想给他打电话。她觉得还是打电话好,因为电话里的话徐启维都能听进耳朵里,一句不拉。

“当面说就不行了?”徐启维问,“为什么呢?”

她说不为什么,不好说,不敢说。徐启维让她尽管说,没关系的。她就在电话那边装一副傻姑娘忍俊不禁之态,噗哧笑道:“我怕县长不高兴,忽然把脸别开。”

徐启维也笑,却在心里骂。

他知道她笑的什么。

2.

林奉成早年是“社皮子”,“社皮子”是本地土话,意为乡村小痞子。林奉成是县城近郊人,城郊村落亦农亦工亦商,人员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不像传统乡村单纯。林奉成老家那村子人口四千,是个大村,风水格外怪异,以出坏仔闻名,本县历史上有名的几个流氓恶棍都来自该村。林奉成本来有望在这类人物里谋一席之地,这人出身贫寒,从小失教,不爱读书,好偷鸡摸狗,惹事生非,八岁参加少儿斗殴,用一把农人修田埂的砍刀把邻居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胳膊从肩膀上生砍下来,从那时起名声大躁,谁都预言这小子不得了,一满十八肯定让政府拖去枪毙,一天也多不了。十六岁那年,此人因聚众到县城偷窃自行车被拘,劳教两年,不良少年在劳教中忽然成人,见识大长,接触面拓宽,交了一些特殊朋友。重获自由后,这人不再无所事事,呆在村中家里惹事生非,他跑到县城,在城关西头路边搭个棚,跟一个在劳教中认识的朋友一起卖西瓜。十数年后“奉成集团”的林总就是从这个西瓜棚起步的,当时他穿一条短裤,打赤膊,脚上套一双拖鞋,头发蓬乱,瘦骨嶙峋,不似后来那副人模狗样。

林奉成绰号“林菜豆”,本县老小几乎无人不晓。人们当面这么叫,他从不计较,这有些缘故。林奉成从商早期,卖过西瓜,贩过大米,倒过水产,玩过建材,很会折腾,却收益不多,一来本钱太小,二来经验不足。有一年林奉成押一车咸鱼到省外卖,路过一座城市,因货车抛锚滞留在一个小旅馆里,在那里他碰上了一个收购菜豆的商人。林奉成一听该商人出的价,非常吃惊,因为比本县市场的菜豆价格高出足有两倍。商人说,他的菜豆是为一家外资企业收购的,这些菜豆经加工出口日本,身价百倍。林奉成当机立断,把咸鱼就近处置,降价卖掉,转头把菜豆收购商拉回家乡。两人合伙设点收购,几乎把本县当年产菜豆扫荡一尽,林奉成因此大赚了一把。第二年他把合伙者赶走,自立门户,垄断了本县菜豆市场。第三年他不再满足于当二盘商,他从银行贷出大笔款项,在本县投资建果蔬处理厂,招兵买马,扩大经营,自行加工,自营出口。而后他不再单纯经营菜豆,凡能拿到他的车间里脱水、速冻再打包装箱卖钱的东西,不管是地里种的,山间长的,树上发的,无不落入林奉成的十个爪子里。但是人们不叫他“林白薯”或者“林木耳”,人们还叫他“林菜豆”,因为他起家就靠那玩艺儿。林奉成的“奉成集团”有一个标志,外形是个圆环,里边从上到下垂下三道绿色水波纹,大家都说那其实是三条菜豆,林奉成发了,财大气粗,倒也不忘其本。近几年,林奉成的企业有很大的发展,实力越发雄厚,经营触角已经越出本县,几乎遍及半省,其成长有政策扶持和各级政府帮助因素,客观的说,林奉成颇有市场眼光也是重要一条。在他“奉成集团”扩张的同时,本县相关经济作物种植面积大量增长,农业结构得到合理调整,农民收入有所提高,对一个以传统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县来说,林奉成和他的企业对本地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

这是徐启维得出的结论。

徐启维问政府办主任:“林奉成是不是有一支枪?”

“我没见过。”政府办主任表情有些尴尬,“只是听说过。”

林奉成的这支枪在本县县城看来声名远扬,几乎人人皆知。但是这似乎是一支幽灵枪,没有谁真正见过。有关这支枪的现代民间传说可追溯到十年之前,那一年除夕零点,本县县城鞭炮齐鸣,响成一片,忽然有一串强音从鞭炮声中拔高陡起,远远窜上去,砰砰砰砰不歇气一梭爆响,举县皆动。本县人有所谓“斗炮”旧习,一些好事者热衷“一炮压群声”,或者使用超长炮盘,或者使用超响巨炮,讲究的不外比别人响声久,或者比别人响声大,压过他人据说能带来好运。因此本县人在放炮上常有推陈出新,别出心裁之举。那年除夕的一梭爆响却让好些内行人士纳闷不已,因为没有谁说得清什么炮可以响得如此惊天动地。第二天,便有传说在县城游走,说那不是鞭炮,是枪响,有人在县城外西山脚下拾到一把黄铜弹壳,里边还有硝味。

徐启维让县公安局查核当年情况。由于时日已远,有关记忆流于传说,难以准确核实。那年除夕县公安局值班记录里没有突发枪声记载,也未有相关报案。那一年,林奉成还在卖他的咸鱼,据说当时县城咸鱼买卖由几个老手把持,林奉成属刚出道的“雏鸡”一类,颇受同行“老鸟”挤兑。林奉成曾放话,说走着瞧,看看到底谁不好惹。民间传说认为他因此向天空放枪以警示同行对手。

一年多后林奉成开始踏上他的菜豆之旅,逐渐崭露头角。这年十月,林奉成到工商部门登记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当晚大放鞭炮自我祝贺,鞭炮声中忽然又响起了枪声。这一次事件被记录在案。当时城关派出所接群众报案,迅速赶赴现场。时林奉成毕竟刚刚起步,警察们对他还不甚顾忌,他们包围了林奉成的老巢,仔细检查,在林奉成的床铺下发现了一支鸟枪。此鸟枪无证,属非法持有,被警察依法没收。但是这种枪显然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无法说明那一阵枪声。林奉成对警察解释说,他从广东定购了一种特制鞭炮,内填充高性能火药,发出的声响跟冲锋枪声相仿,仅此而已。

这件事广为人知,成为日后所传“林奉成的冲锋枪”最主要出处。

后来,在林奉成及其企业日渐上升的几个关键时段,如奉成公司成立五周年,奉成公司进入本县民营企业十强,奉成集团成立,林奉成入选省优秀民营企业家等等时候,人们都听到了林奉成所称的特制鞭炮发出的古怪声响。有人倾向于相信那可能真是旧报纸卷成的爆杖,只是所用火药和制作方法比较特别。有人则坚持认为林奉成有一支冲锋枪,尽管幽灵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本县和市公安部门都接过群众举报,组织人员查过这支枪,因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和有力证据,加上林奉成名声日隆,如当年那样一有风声便突击搜查似已不妥,这支枪究竟存在与否便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林奉成在警察面前自然坚决否认有枪,他说:“我找死啊?”但是转过身他就另有说法,他说:“这种事能跟警察说实话吗?”如此言论居然是在相当公开的场合说的,还不止一次,有多人可以作证。在一些场合,例如徐启维不久前在竹林酒家亲历的,林奉成庆贺自己荣任县工商联会长那回,林奉成取避实就虚姿态,含而不露,不承认,也不否认,既留有余地,又可供广泛联想,传说中的那枪因而更有幽灵之相。

宋惠云给徐启维打电话,说有急事找县长汇报。徐启维说:“宋小姐好像喜欢在电话里讲事情?”宋惠云说这次不行,林总要她面见县长。林奉成去省城办事,后天返县,回县后会马上找县长商谈,有一份文书要宋惠云拿来,先请县长过目。

“是不是还有几个错别字让我改?”徐启维问。

“当然啦。”她笑,“这回不把徐县长当场拿下,我死定了。”

徐启维做惊讶状:“这么严重啊?”

她便欢天喜地:“县长答应了!”

徐启维安排时间,在办公室见了奉成集团的这位总办主任。徐启维特地交代政府办通讯员去弄几罐冰镇可口可乐丢在茶几上,以示对宋小姐的热烈欢迎。这是以其人之饮还饮其人,奉成集团土老财开洋荤喜欢可口可乐,还要冰镇的,就让他们冰吧。

宋惠云带来的所谓文书是一纸备忘录,题为:《并购县机械厂的几个问题》,涉及的是本县政府与奉成集团间的一件大事。县机械厂是国有企业,原称农械厂,创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曾一度辉煌,后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现已资不抵债,处于倒闭状态,工人下岗,厂房机械破烂不堪。林奉成看中了这家企业,因其厂区占地范围很大,所处位子也好,交通特别方便,林奉成的集团正在扩张,需要上新的厂房和生产线,急于找一块更大的地盘,机械厂一堆破烂因此成了一块肥肉。林奉成提出买这家厂子,县政府授权县经济局与林奉成谈判,双方已经接触一段时间,谈得很艰难,差距很大,因为林奉成极精明,偶尔貌似慷慨,实则大抠,肉要尽可能肥,钱还要尽可能少,能够一分不花,白捡最好。双方差距因此而来。

此刻林奉成想从上边把事情搞定,用宋惠云的玩笑词汇,叫:“拿下县长。”宋惠云试图捉拿县长徐启维的手法看起来并不复杂,不外嘻嘻哈哈,装疯卖傻,于真真假假玩笑之中打听虚实,充分利用倩女之各种优势施加影响。某流行歌歌词称:“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他们不是,他们的打算是“所有的悲伤留给县长,全部的美丽让我们带走。”有那么简单吗?

宋惠云说:“我们林总真是县长的铁杆死党,谁像他这么为县长着想?机械厂一地破烂在那里生锈发臭,县长还得付钱看住管住,加上为它们还本付息。苦死了是不是?这种破烂还真是人见人怕。我们林总知道县长不容易,他想为县长分忧,自费替县长拾破烂。大家都说这干嘛呢?林总不是林菜豆吗?他怎么改林破烂了?”

徐启维笑:“好啊,替我感谢你们林总。”

她大叫:“县长您得先签字啊!”

徐启维不跟她多说。机械厂曾是本县最大的国有企业,陷入困境后成为政府的最大负担,历届政府回天乏力,负担日益沉重,确如宋惠云所言:“苦死了”。林奉成的介入无疑是件好事,给政府提供了一个解除负担的机会,这是事实。所以徐启维一直支持县经济局跟奉成集团谈。但是这种谈判不能没有底线,不能如林奉成所愿那般贱卖,甚至一送了之。

宋惠云试图从徐启维这里摸一点底。她说徐县长别光让人喝冰镇可乐,能不能偷偷给个底数?徐启维说要数字可以去问经济局那些人。宋惠云立刻摇头:“那些人全是奸商,他们哪是谈判,纯粹就是敲诈!一地破烂他们当钻石卖,这还能成!县长您得发话呀。我们林总一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他能替县长办很多事呢。”

“你呢宋小姐?”徐启维说,“大恩大德你也记住了?”

“我当然更不敢忘啦。”

徐启维说行了,就这样。下一回到奉成集团,记得组织员工好好欢迎,认真喊口号,大声点:“首长更黑。”

宋惠云即嚷:“县长我要哭了!”

徐启维说:“别叫。小心我把脸别开。”

她大笑,说县长真会记仇,怎么就跟她小女子一般见识?她好像就是有点不懂事,口无遮拦喜欢没大没小开点玩笑嘛。其实她非常崇拜县长,崇拜得简直是热爱了。她从一见县长的面就崇拜上了。她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吉人异相,徐县长就是有异相嘛。为了表示对县长的崇拜和热爱,她还悄悄为徐启维办了件大事,在多方打听信息之后,特地利用一个机会跑到北京,去了一家非常出名的整形医院,给那边的专家看了她在奉成集团总部给徐启维拍的照片,专家们看过后打包票,说没问题,让徐启维来。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迭纸放在桌上,是一些有关材料。

“林总说了,请县长尽管去,费用啊什么的就别考虑了。”

徐启维当即把那些纸张推了回去,有如对早些时候的那一包“错别字”:“这就免了。宋小姐不说我有异相吗,这个异相让你们一破,我还大吉?不就完蛋了?”

宋惠云问,县长办公室里有洗手间没有?徐启维问她想干嘛?她说她要去擦擦汗。她一个小女子求见县长这么大的官,没进门已经吓出了一身汗,现在她浑身都湿了。徐县长再这么说下去,她肯定要当场虚脱,倒地不起。到时候一查都是县长的错。

徐启维发笑,说宋小姐你算了吧。你和你们林总的好意我领情了,这样行不?

她说这还差不多。

那一天徐启维到奉成集团时,宋惠云不时往他右边脸偷看,还往那边拍过照片,这人注意到什么呢?注意徐启维的右耳朵。徐启维那耳朵跟常人不同,跟自己的左耳朵也不一样:那是半个耳朵,耳轮中部以下残缺,模样怪异,算不上什么“异相”,倒有几分卡通狰狞怪物之效果。宋惠云注意到徐启维的这个破耳朵,注意到他的听力左边强,右边差,她所谓担心徐启维“不高兴了把脸别开”之说就是这个来历,影射徐启维的右边耳朵听不清,不高兴了就别开不听。这人居然还找上北京的整形医院,要为徐启维做整容手术,并且暗示为他支付不便用公款报销的整容手术费。她和她的老板林奉成对徐启维县长果然热爱得相当可以。

宋惠云说,她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了。徐启维以前在本市另一个县当常务,那县里民间有顺口溜,叫做“徐常务,破耳朵。笑眯眯,话不多。”这顺口溜没准徐启维自己都不知道呢。宋惠云还听说徐启维的耳朵毁于小时候的一次车祸,但是大难不死,果有后福,不上四十就当县长,以后不知还要当多大的首长。有官做就好,少半边耳朵不碍事的,有什么好话没听清楚,掉头换个耳朵再听听就是了。当然做个整形手术,把破耳朵补上可能会更好一些。县长为什么不敢去?林总百分之百的好意,县长怕啥?当个县长真的这么不容易,非得捂着个原装破耳朵才行?

徐启维摆手要她打住,不让她没完没了纠缠。

“你们林总那支枪怎么样?”他问。

宋惠云当即脸红,抗议道:“县长是性骚扰吗!”

徐启维不由一愣,回头一想明白了。

“你想哪去了!”他把眼一瞪,“我问他那支冲锋枪!”

她也笑。她说林奉成林总身上那支枪好不好使得问他老婆。冲锋枪她也不知道,没听说,没见过,县长有兴趣的话,可以亲自问一问林奉成。

这人当然还是装傻。关于她跟林奉成的关系,徐启维已经有所了解。这位宋惠云不太寻常,来自西北甘肃,读过大学。这人到奉成集团不久,也就四五年时间,此前林奉成的公司基本上是家族公司,上层和中层管理职位尽由他的兄弟和老婆家的亲戚共同把持,那些人档次都高不到哪去,跟林奉成一样就一帮乡巴佬“社皮子”。有一天林奉成从省城办事回来,轿车后边拉着个美人,就这位宋小姐,林奉成称其为自己新选的“秘书”。所有人都知道林奉成所用秘书怎么回事,该类人物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林奉成“擦枪”,当林总身上那支枪的秘书。林奉成如同许多暴发户一般十分好色,他已经玩过许多类似“秘书”,玩过了换,如此而已。谁也没想到这个姓宋的美人不得了,开始只在林奉成的床上当秘书,慢慢地就坐到林奉成办公桌边去了。毕竟上过大学,头脑管用还特别会来事,这人能说话,敢装傻,像是撒娇扮嫩,却是处处暗藏锋芒,来到奉成集团不久就让林奉成言听计从,用她的语汇形容就是把林奉成“拿下”,直到林奉成把她立为总办主任。宋小姐堪称“上得了床,下得了堂,拿得出手,办得成事”,为林奉成公司后来的发展起了不小作用,因此颇得林奉成之宠。林奉成是本县闻人,本县有许多涉及到他的笑话,几乎每一则都要将这位宋小姐囊括在内。其中有一则笑话,说林奉成不怕林老婆,只怕宋小姐,因为宋小姐特别厉害。其实宋小姐对付林奉成的办法很简单,就两句话,一句叫“我要”,一句叫“我还要。”她叫“我要”的时候,林奉成挺起他那支枪,勉强还能对付一二。等到她叫“我还要”的时候,林奉成就只能从床上滚下来,落荒而逃。“林总”毕竟四十大几了,以前玩的“秘书”太多,眼下不免有所不济,对付这么漂亮还这么生猛的宋小姐已经力不从心。类似民间笑话,多为经改造过的通用黄段子,聊供喷饭,也让人听出一点声响。

两天后林奉成来了,主谈机械厂事情。徐启维给他看一份复印材料,下边黑压压有百余签名,个个盖有手印。这是县机械厂下岗人员的联名上书件,要求县里在并购谈判中有效保障他们的利益。徐启维告诉林奉成,其他问题好办,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问题最要害,一定得有个解决办法。林奉成把那份材料一丢,说他知道这件事。他就一句话:林奉成是办企业的,不是收破烂的。

徐启维笑笑道:“那么这些人的吃饭谁管呢?”

“你啊,”林奉成也直,他说,“谁当县长谁管不是?”

“这就对了。”徐启维说,“我得管。所以我找你。”

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彼此都没松口,也没说绝,这种事当然得有个过程。约定有关问题交由各自谈判人员继续深入探讨,林奉成告辞。也许因为没把县长“拿下”,林奉成很不高兴,出门之前他忽然敲了徐启维一下,说他打算报请徐县长派员搜查奉成集团,以确定本公司并未拥有违禁凶器。他听说徐县长挺关心这事的。徐启维便笑,绕过去也敲他一下,问:“我还真想问你那枪声怎么回事?”林奉成说这好办。当年徐县长等各位领导的老祖宗八路军跟日本鬼子打,拿几串鞭炮放在汽油桶里放,轰隆轰隆就像开机关枪一样。这种玩法老电影里都有。徐启维点头,说:“可以了。我给你批四个字:暂不搜查。你看行不行?”林奉成一拉脸说:“县长好大的面子。”徐启维不愠不火还是笑:“不满意?不满意可以再商量。”林奉成掉头离去。

这时徐启维才有所察觉,发现自己总在下意识里留意传说中林奉成的那支枪,忍不住就东问西问,弄得林奉成都有所反应。其实这大可不必。

但是他就那个感觉,一言以蔽之:“他妈的。”

3.

六月间菜豆上市,徐启维和他的县城突然惨遭围困。

这年气候适宜,菜豆长势良好。收购季节如期到来,奉成集团设在四乡的收购点开始运作,奉成罐头厂开足马力加工,奉成运输公司的货车队轰隆轰隆进进出出,产销两旺。不料就在田间收成最盛之时,奉成公司的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关门,罐头厂的工人一起停工,车队车辆同时熄火。四乡菜农从田间收回的菜豆顿时堆积如山。农民等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情况依旧,农民沉不住气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够使用的交通工具,卡车、农用车、拖拉机、摩托车、牛车、人力板车总动员,把田头的菜豆拉往县城。奉成集团以工厂设备发生重大故障被迫停产为由拒收菜豆,四乡车辆滞留县城,奉成罐头厂大门外排出车龙,一直排到国道上,县城四面出口被农民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满城菜豆,交通彻底瘫痪。

那天徐启维到市里开会,县委书记郭鹏急电要他立刻返县,处理菜豆围城乱局。徐启维中途离会,用最快的速度,在半小时内赶回县里。县长大人的坐车此刻已经无法接近政府办公大楼,被混乱不堪的菜豆车阵拦阻在县城之外。县政府办公室派政府通讯员骑一摩托车守候在县城之外接应,他们让县长戴上一顶摩托帽坐于摩托后座,让他如乡间入城农民一般艰难穿行于乱车之中,费尽力气窜回自己的办公室。

徐启维立刻召集有关人员研究对策。正开会间,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即恼火:“你们搞什么鬼?”

宋惠云说她要哭了。她让县长不要骂她。她说她也不知道林总怎么回事。林奉成不见了,无法联络,手机不开,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上把你的工厂门打开。”徐启维下令,“先收购,有多少收多少,有什么问题林奉成回来后我跟他解决。”

宋惠云说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林奉成。只有林奉成可以在奉成公司里发号施令,其他人的话都没用,不管是她总办主任,还是县长。

这女人语音软软的,底气却是石头般坚硬。徐启维什么办法?试试吗?

他把电话挂了,赶紧做应急安排。县里所有警察和机关能够动员的干部全部下去,划区包干,到县城各处维持秩序,疏导人流车流。各乡镇立刻紧急动员,所有干部走村入户,用一切手段宣传告知每一户村民,让他们暂停采摘菜豆,已采摘的就地储存,暂不付诸运输,等候政府通知,政府一定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解决好有关问题。由于奉成集团的经营范围早已越出一县范围,四边相邻各县的菜农也在源源不断把他们的菜豆运往本县,徐启维下令政府办通知各县,请求支持,让当地农民暂不采摘并运送其菜豆。必要时,报请市政府办公室帮助协调各县。

“这他妈闹大了。”一位副县长忧心忡忡道,“影响好吗?”

徐启维说只能这样。该采取什么措施就得采取,不能怕。

徐启维对这个突发事件心里有数,他知道这怎么回事。什么机器重大故障肯定是假的,本菜豆风波一定是林奉成一手策划。这件事跟县机械厂的兼并谈判有关,该谈判目前触礁,处于相持阶段。其核心问题是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方案双方根本谈不拢,这却是徐启维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因为解决不好,矛盾最终还要集中到政府身上。奉成集团的谈判人员不接受县经济局提出的职工安置方案,双方经几个回合讨价还价,无果。徐启维指示谈判人员放出风声,提出如谈不下来,将把县机械厂项目列入招商范围,拿到省里即将举办的投资洽谈会招商,不再考虑奉成集团本土优先。

于是菜豆围城。林奉成在展示实力。

徐启维让人给宋惠云打电话,追问林奉成的下落。宋惠云说,她已经把所有能派的人都派出去找人了,目前尚无消息。徐启维接过电话告诉宋惠云:“跟你们老板说,火别玩大,烧起来就不好了。”

宋小姐也不含糊。她说:“县长,我们林总什么样人,你知道的。”

她说,林奉成个性很强,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什么?林奉成就一个亡命之徒。八岁敢跟人动刀子,他还什么不敢?他要发起性子,一把火敢把奉成集团大楼烧了,自家东西烧着玩,他过瘾,谁管得着?几车菜豆在他眼里算什么呢?

“县长不要总跟他过不去。”宋惠云装一副非常弱智还非常善解人意模样,“县长是当大首长的人,别跟他个土匪一般见识。”

“宋小姐好像有什么建议?”徐启维说,“或者我应当表彰他当劳模?”

宋惠云笑,说县长真好。但是别总是把她忘了,给林奉成一个劳模,至少也得给她一个先进工作者吧?徐启维说:“这好办,你让林奉成找我要得了。”

她做惊喜状:“真的吗?”

徐启维说想要趁早,晚了就别怪他。

“你们林总什么样人我知道,我什么样人你们也知道的。”徐启维说。

当晚没有动静。第二天一早,徐启维决定逼迫林奉成露面。县地税局稽查科几位税官即进入奉成集团总部,他们联系查账事宜。该局已数度接获举报,称奉成集团偷漏税收,局领导十分重视,指示稽查部门先了解一下情况。税务官们按照有关条例带走了奉成集团的相关账册。这一天,徐启维的疏导措施有所见效,四乡菜豆不再涌入县城,交通有所缓解,但是气温很高,全县田间地头和各类运输车上堆积如山的菜豆在炎阳下迅速发蔫,农民怨声四起,有关各方的忍耐力都在接近极限。

徐启维咬紧牙关。当晚八时,他期待中的一个电话打来了。

“我听说林总在市里。”宋惠云报告,“我在车上,正往市里赶。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他。”

徐启维并不多话:“让他给我打电话。”

“你可别忘了啊,”她笑,“我要一个先进。”

半个小时后电话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林奉成。失踪了数十小时的林总没事人一样在电话里打哈哈,不讲菜豆,也不讲机械厂谈判,讲喝酒。林奉成说,他跟几位朋友一起在市区潮港城酒楼,朋友们想见一见徐县长。这几个朋友都是老板,很有钱,有一个跑到山西挖煤发家,一个靠的是搞新疆长绒细羊毛,有一个在东北种人参,最神通广大的一个在北京倒批文,都挣了大钱。

“几个老板听说徐县长不错,想请你喝一杯,没准一起都找徐县长投资了。”

徐启维说行。他正在开会,不开了,喝酒。

他离开县政府大楼,立刻往市里赶。刚上车电话又到了,是宋惠云打来的。

“县长,你可千万别来!”

宋惠云说,她在潮港城酒楼找到了林奉成,此刻她是偷偷跑到外边给徐启维挂电话的。她说,林奉成没安好心,跟林奉成喝酒的那几个老板是一伙,狐朋狗党。林奉成跟他们打赌,说自己一个电话让徐启维来,徐启维屁颠屁颠立马会从县里赶来,用最快的速度,像鸟一样直飞过来,最多半个钟头。要是过半个钟头徐启维还没飞到,大家就散伙,这一桌酒钱算他的。宋惠云说林奉成骂徐启维是破耳朵,说叫徐启维来不为别的,就是把他拿到这里出丑,让大家看看他的破耳朵。林奉成说,徐启维这种人应当上哪个残疾人联合会管门去,当什么县长。还说,破耳朵派的几个税务兔崽子算什么?工商、土地、公安、法院一起上他林奉成也不怕,不信走着瞧。

“我担心县长来了丢脸生气。”宋惠云说,“所以偷偷告诉你。”

徐启维嘿嘿笑,说:“宋小姐不错,举报有功,劳模不给他,给你。”

她也笑,压低嗓音特地求告:“我看县长挺不容易的。您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徐启维赶路。他交代司机一句话:“快点。”那时顺便看了一眼轿车车头的表盘。后来一路上他总压着自己,只看窗外,不让眼光往表盘那儿去。到达酒楼,下车时终于没忍住,在关上车门前瞟了一眼:二十八分钟。真是以最快的速度。

“一丝不差,被林菜豆准时拿下。”他自嘲,“替他省一桌酒钱啦。”

他当然可以不这么来,或者至少拖它几分钟时间,不必太考虑林奉成的钱袋。但是不行,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要绝对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还真得如林奉成所笑,“像鸟一样直飞过来”。从车上下来时,徐启维发现自己十个指尖一根一根一起发麻:这一路二十八分钟里情不自禁他都紧握着两个拳头,紧得一路发颤。

林奉成一见徐启维,快活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拍手欢迎,表情特别兴奋,不知是不是因为打赌获胜,及时把县长大人拿到,为他挣回了今晚的酒钱。座中几位老板果然一个个都狐朋狗党模样,但是并没太放肆,不像宋惠云警告的存心看破耳朵那般不恭。林奉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徐启维,还是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那一套。宋惠云不在场,不知给谁卖哪去了。

林奉成说,徐县长专程赶来,给一个大面子,他领情了。这家伙也不多说,当即拿起手机,找到了一个人。

“我奉成啊。”他在包厢里大叫,“林奉成,奉成。省长!”

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跟县长徐启维在一起,在潮港城酒楼。徐县长年轻有为,特别能干,让他跟省长说几句话。

他把手机塞给徐启维,说:“刘省长。”

徐启维明白了。接过电话一听,果然是,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刘泉华,副省长,曾经当过本市的市长、书记。他在本市主政时,徐启维还未下到县里任职,只是市科技局一个小科长,与他隔得很远,曾在一些场合听过他讲话,没有直接接触。这位领导当年在市里任职时视察过林奉成的公司,对林奉成白手起家赞扬有加,树其为民营经济的一个典型,大力扶持。林奉成的起步和发展,与他的重视与关心有莫大关系。这人到省里当领导后还不时关心林奉成的公司。林奉成喜欢吹嘘自己跟这位大领导关系特殊,说每年春节省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拜年。这些事情徐启维早有耳闻。

徐启维通过林奉成的手机跟刘泉华通话:“刘省长,我是徐启维。”

省长说,他知道徐启维,听说过。徐启维说他刚到本县当县长,盼望省长有时间到县里关心关心。省长说可以啊,他也很想到基层看一看。省长告诉徐启维,省里将在近期开一个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会。这一块很重要。他一直很注意林奉成这家民营企业,认为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预示性,他相信徐启维也会注意到。

徐启维说是的,省长说得对。

林奉成又叫,说还有几句话跟省长说。徐启维把手机还给他,林奉成居然在电话里非常露骨,同时又是含意极其深刻地安排起徐启维来。他说,听说县委书记郭鹏要调走,谁接书记啊?这里不有个徐县长吗?省长一定要关心,要说话啊。

这些话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徐启维听的。宋惠云隆重推荐过:“我们林总能帮县长办很多事呢。”这些事当然可以正着办,也可以反着办,这就看徐启维自己啦。徐启维一进门,林奉成抓出手机,只一眨眼就从空气里电波中请出一位大省长,这跟他一句话就让无数菜豆包围县城一样,都是在展示实力。他林奉成就是奉成集团图标里的那三条绿色菜豆吗?他也不是光有裤后兜口袋里的几块钱,不要小看他。

徐启维没有跟林奉成的狐朋狗党多呆,他跟他们各干了三杯酒,周旋一番,起身告辞。他说,今天晚上他在开会,他是把会停下来,特地赶到这里来跟大家见一见的,现在他还回去接着开会,县里这几天事多,不回去处理不行,对不起了。他让林奉成领几位老板到县里走走,到时候县政府请大家吃饭,愿意投资欢迎,暂时没有合适项目想搞也不要紧,一样欢迎。

他对林奉成说:“林老板尽管喝酒,咱们的事回头再谈。”

徐启维踏上返程。轿车刚开出酒店大院,他忽然鼻头一酸,狠狠一个喷嚏,然后再一个,再一个,连发三枪。司机赶紧关车上的空调。徐启维手一摆:“不用。”

他的贴身背心已经全湿了。刚才跟林奉成一帮子周旋,干杯,喝酒,说笑,热烈欢迎,拜拜再见,徐启维一如既往,笑眯眯没事人一样,身子却在不住出汗,当然只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晚上县里并没有什么紧急会议在等着他回去继续开,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久,他贡献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的诸位老板按照林奉成的隆重推介,充分欣赏过他的破耳朵,这还再守下去干嘛?酒桌上,徐启维跟林奉成心照不宣,一字都不提起极具爆炸性的菜豆事件,这本是徐启维紧急出动赶往这家酒楼的主要原因。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因为徐启维心里有数。林奉成突然重新露面已经意味事情出现转机,他不必,也不想在那个场合多谈,等等再说。

返回路上,徐启维没法让自己集中注意考虑菜豆问题,翻来覆去,鬼使神差总想着另一件事,就是林奉成那支枪。那是一支仅存于传闻中的幽灵枪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徐启维倾向于认为有那么一支枪,可能真是冲锋枪。如果真有,它是怎么跑到林奉成的手上?徐启维排出了三种来历。第一种是挖。本地解放前匪患颇炽,解放后才彻底剿灭。据说当年土匪曾把一些武器埋藏在本县隐秘地方,后来这些武器曾被陆续发现,挖出,其中可能有一支通过一个什么渠道落到了林奉成手中。第二种是藏。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也就是所谓“文化革命”期间,本县两派群众组织为进行武斗从驻军和民兵武器库里抢夺枪支,文革后这类武器得到收缴,但是也有一些被偷偷藏匿,林奉成那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第三种是买。目前各地告破的一些涉枪案件中屡屡发现,其中枪支为涉案人用重金从一些地方非法购买。见诸报端的这类枪支什么都有,包括最新式的防暴机枪在内。林奉成有钱,他是通过这种渠道搞到枪的吗?

他依然那个感觉:“他妈的。”

徐启维还未回到县城,在路上接到了电话急报:奉成集团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开放并投入运作,彻夜收购。奉成罐头厂已连夜开工。围困县城的菜豆危机一举解除。

4.

接下来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林奉成的工厂全速运行加工菜豆,没再开枪作乱。徐启维和林奉成都没就曾经有过的风波多费口舌。但是大家知道事情没完,双方关于县机械厂的收购谈判依然处于停顿状态,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所谓“暂未拿下”。紧跟着还会有什么热闹?菜豆后边是不是还有土豆风波,或者毛豆也要来露一下脸?

这时来了一纸通知:省里召开非公有制企业发展座谈会,指定各县县长参加,同时由各县推荐一名非公有制企业代表与会。省政府公文用词讲究,他们用“非公有制企业”这一概念,不像习惯口头使用的“民营企业”之说,虽然所指相当。徐启维看到通知就想起潮港城酒楼那晚跟刘泉华副省长通电话的情况,当时省长谈起过这事。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请示:“咱们推荐哪个老板去?”

徐启维说:“林奉成吧。”

主任有所不甘:“林菜豆尾巴太翘了。”

看来菜豆风波确实令大家难以忘怀。

徐启维说:“就他吧,眼下没这条菜豆还真开不了桌。”

几天后,徐启维动身前往省城。到省城后先去宾馆报到,领了会务材料和房间钥匙,徐启维即外出找人办事。一个县长到省城,总会有许多事顺便要办。徐启维在车上翻了会议指南,知道自己将跟林奉成同卧一室。省里安排会议总这样,对省城大机关来说,县长这种级别的官员太小了,轮不上住单间,按规定只能住两人一间的标房,让这些县长们跟谁一起共享标房呢?同一个县来的安排一块得了,简便易行。于是徐破耳林菜豆就给配对,搞在一起临时同居,如此安排只需笔头一划,手续简单,不必像前往民政局登记结婚似的要问一问双方是否心甘情愿。

当晚徐启维在外边请省财政厅几位处长一起吃饭,有些事务要谈。客人中有两个怪物,一男一女,男的开诊所,女的当律师,都戴眼镜,气度不凡,年纪不太,却两副专业高人模样。这两人徐启维不认识,他们是座中一位处长的朋友,今天下午该处长同两位一起到省城近郊一家俱乐部玩,恰徐启维张罗请客,便一起赴宴来了。席间,两位高人兴致勃勃还谈他们下午玩儿的事,徐启维一问,却是玩枪去了,到俱乐部合法打靶,一打三种:手枪、步枪、还有冲锋枪。

徐启维不觉又来劲了。他说了林奉成的故事,没讲名字,就讲是他见过的一个人。他说这家伙据传违法拥有武器,警察搜查过,总没搜到。怪的是这人不时地总要找机会在哪里真真假假放上一梭子,他这不没事找事吗?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干让人琢磨不透。座中开诊所的男子分析说,县长讲的这个人有病,他患的可能是抑郁症,他需要一种发泄。男子开的是心理诊所,他这么说有妓女拉客之嫌。当律师的那位女子更绝,她抨击徐启维,她说徐县长你琢磨这件事干嘛?你这毛病在张医生那里叫“窥私欲”,在我这里涉嫌“侵犯他人隐私权”。徐启维不觉大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