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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警卫 第五章 三军难挡中流击水情

第五章 三军难挡中流击水情

“毛泽东的一生十分注重原则性,一般来说,他对规定了的事总是非常自觉地遵守。这对我们从事警卫工作的同志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支持和配合。”卫士长李银桥说完,停顿片刻后说:“可是毛泽东又是个极其富有性格的人,爱冲动,很任性,情绪一来,谁也别想拦得住。平时,打了胜仗,毛泽东就会吟上几句京剧,自乐其情;开了一个成功的会,他也会把手中堆积如山的文件一甩,朝我们卫士说:‘走,出去散散步。’这个时候,毛泽东时常纵古论今、海阔天空地给你讲个不停,或者是连连跟你开玩笑。毛泽东的玩笑从不见俗,总是幽默、机智。因此,总是使我们卫士受益匪浅;毛泽东再有一个情绪好后的表现是:睡大觉。而且睡觉的速度是惊人的快,根本用不着像平时又要先出去散步,然后吃上四份安眠药,再按摩老半天才能入睡。

“1956年,周恩来秘密出国,回来那天,工作一夜的毛泽东早晨起来服过了安眠药后,我见他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一直守在床头给他按摩,可是,任我使出吃奶的本领也无法使他安静下来。毛泽东翻身,干脆从床上坐起来,说:‘银桥,别忙乎了,给我泡杯茶吧!回头,你再去打个电话,问问恩来回来了没有?’这已经是第六次催我去询问了。中午时分,周恩来还是没有回来,毛泽东也就不睡。下午,周恩来总理终于回来了。我赶忙进去向毛主席报告,说周恩来同志回来了。我想可能毛泽东马上会令我打电话约见周恩来,谁知毛泽东‘噢’了一声,翻了个身便泰然地睡着了,前后没有一分钟。”

李银桥说得兴奋,两眼闪着光芒。

“在你们的警卫工作中,没有碰见过毛泽东不说话的时候?没有出现过挡不住的时候?”我们问。

“有,太有了!”李银桥说。“对毛泽东的安全工作,中央是有严格规定的。在战争年代,主要是防止正面的敌人和混进内部的敌特分子,那个时候侧重武装警卫、空中警卫——防止敌人扔炸弹。解放后,主要是防止来自特务、间谍和各种暗藏敌人以及公众场合下的特殊意外。毛泽东是全中国人民的领袖,他的安全,关系新中国社会的稳定,关系到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命运,同样也影响到世界共产主义事业。因此,中央对毛主席的安全工作一直放在中央工作的重要日程上,堂堂一国的公安部长罗瑞卿大将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这个公安部长仅仅是毛泽东的一个大警卫员。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可以看出中央对毛泽东警卫工作的重视。这一点就连斯大林同志在世时,对毛泽东同志的安全也是关心备至。1949年12月,毛泽东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在莫斯科与斯大林会晤,临别时,莫洛托夫特意赶来向毛泽东转达了斯大林再三叮嘱的希望,要毛泽东回到国内后一定要保护好身体,一定要做好安保工作,千万不要大意。可见毛泽东的安全工作的分量。但是,毛泽东自己却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尤其是他一来情绪时,就无法按常规的安全措施行使了。虽然公安部长和我这个卫士长有理由也有权制止他,但他毕竟是全党的主席,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要认真起来,别说我这个小小的卫士长,就是罗瑞卿部长,再说高一点,就是周恩来总理也得让步。”

“这种情况在什么时候出现过?”

“在游泳问题上。”李银桥介绍道,“毛泽东的业余爱好除了看书外真不算多。散步是他的习惯,其次,顶酷爱的便是游泳了。毛泽东见了水,就会高兴,据说一生都是这样。水越大,越急,他的情绪就越高涨。在中南海,他每天爱用水擦澡,闲了,会到中南海里去划船。你们不是经常听到毛泽东晚年住在游泳池,或者在游泳池接见外宾吗?其实,中南海在毛泽东住进去之前是没有游泳池这个地方的。这是中央有关部门专门为他老人家修的。晚年时,毛泽东搬出了丰泽园的菊香书屋,干脆就在游泳池那里就宿办公。毛泽东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小时候就爱游泳,还差一点喂了湘江的大鱼呢!他说,游泳是最好的运动,使全身都活动起来。同时,又能使人忘记一切,不去想什么事情,这对心理和精神的保养是一剂良药。游泳还能练就一个人的坚强意志。毛泽东一生戎马生涯,解放后又日理万机,游泳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一种运动了。因而,他的酷爱程度是别人无法相比的。另外,他的游泳水平也是一流的。今天的小平等领导同志也极爱游泳,在一定程度上是当年受毛泽东的影响。”

“你这个卫士长和卫士们的游泳水平肯定也不一般。”

李银桥摇摇头说:“我刚到主席身边,基本上是个旱鸭子,后来慢慢学会了,毛泽东曾开玩笑地对我说:‘银桥,你跟着我就得学会游泳,否则,到了水里可就没有“银桥”了啊,那时,龙王爷一来,这金桥、银桥可就全不顶用了呀!’

“我们卫士中,有些同志以前根本不会游,毛泽东当年带我们到北戴河后,经常到海滩上教这些同志学游泳哩。”

“看来,当毛泽东的卫士,学会游泳是基本条件之一喽!”我们开玩笑道。

李银桥笑了。“是的,可是凭我们怎么学,总还是在他老人家的水平之下呢!有一次,我们跟毛泽东到海里游泳,有个卫士刚学会游泳不久,一下海,海浪一来,呛得差点把苦胆给呕出来。看着卫士吐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那个样,毛泽东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叫嚷道:‘要得要得,等你把鼻涕眼泪都流干后,就再不怕龙王爷了!’

“毛泽东的恋水瘾是出了名的,一旦他想游了,就是调来三军也无法挡住他呀!”李银桥打开深情的思绪,回忆起来……

解放后,毛泽东有机会到祖国大地的每一个他想去的地方,其中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有江西的庐山,湖南的长沙,杭州的西子湖畔,还有就是北戴河。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开始,一到夏天,毛泽东就要到北戴河休养兼工作,一住就是一个夏天。这样,中央机关就随之而去。这个传统,被中国的第二代、第三代领导人都继承了下来。北戴河是一个美丽的海滨疗养地,依山傍水,一望无际的黄海碧波荡漾,毛泽东在建国初期和六十年代,除北京住的时间长外,便是北戴河了,其次要算杭州。

全国解放后,毛泽东与我们都搬到了北京城里,进北京的头两三年里,毛泽东特别的忙,我怎么也就没想拉毛泽东到河里、湖里去游泳。倒是1953年初,徐涛医生来了,便想起了这件事。

有一天,徐涛和我们正为毛泽东的休息问题大伤脑筋时,他突然想起了教毛泽东游泳——因为徐医生十分在行游泳,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向罗瑞卿部长和负责中央领导保健工作的卫生部副部长傅连暲作了汇报。

“主席要是淹了怎么办?”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毛泽东会不会游泳,于是既赞同徐医生的建议,又关切地担心起来。经过认真考虑后,便统一了意见,先在浅处教,让他慢慢活动,医生和卫士必须都站在现场,一旦有情况,立即采取措施。为此,中央事务管理局在玉泉山修了一个室内游泳池。这个游泳池不足四米长,与其说是游泳池,倒不如说是个大澡盆。大概有关领导是怕毛泽东在水里出什么意外。这个“大澡盆”里绝对出不了什么事。

一天,我陪毛泽东在院子里散步,徐医生过来了。

“主席,向您讨教几个问题。”

在当时毛泽东身边工作的人员中,徐涛是被毛泽东称作“大知识分子”的,因为他是北医大的高材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只有初小、高小和文盲的卫士、阿姨、警卫战士,他跟毛泽东聊天时便开口张口相对都是“高层次”的了。

毛泽东一见他便加快了散步的速度,他知道,这个小徐医生一来,准又会为他什么睡觉、吃饭等等等等,一天提出一大堆“意见”、“建议”,而且条条都是有根有据。毛泽东是个不循规矩和不死啃书本行事的人,他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生活规律,谁给他出些新名堂,除非你的理论使他无话可说,否则一概拒之。好在徐涛肚里墨水也不浅,因此,在一些问题上能与毛泽东“较量”一下。

“我的大知识分子,我现在正在散步休息,你不用给我再上什么课了。”毛泽东知道来者不善,便赶紧先拱拱手。

徐涛也很机灵,笑笑,先不开口。待毛泽东放慢了脚步,他才若无其事地说:“主席,上次您对我说,我们两人一个喜欢社会科学,一个喜欢自然科学,可以互相学习弥补。现在我来问一个问题。”

毛泽东看了他一眼。

徐涛从他的眼神中知道毛泽东已放松了一丝“警惕”,便说:“主席,您说说地球上最早的生命来自哪里?”

毛泽东不愧是一位机敏的政治家,他似乎发现徐医生又在绕什么弯让他绊进去呢,“徐涛,你要干什么?”

徐医生煞有介事地说:“谈自然科学么,你说过我们两个互相学习弥补,不能总是您考我么。”平时,我们这些医生和卫士等,同毛泽东可以非常随便,用不着介意。

“海水么。”毛泽东回答了。

“那么什么运动最好?”

毛泽东看了看徐涛,那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善意的讥讽:你徐涛又想搞鬼了么。毛泽东双手往背后一背,仰头挺胸,有意把他本来走路喜欢摇摇摆摆的姿势夸大了三分,并且眼睛朝天十分得意地在徐涛面前走过。那样,真像一位赢得胜利的淘气孩儿。“散步。”他说。

“不对,是游泳。”徐涛接过话便说。毛泽东猛地回头盯住了他。徐涛紧张了,赶忙低头补了一句:“我是说回到水里就是回到生命的发源地。”

是呀,我怎么没想起毛泽东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游泳呀。站在一旁的我,这时突然想起过去毛泽东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起徐医生来:“人家到底是大学生。”

我希望他能说服毛泽东。果不然,徐涛给毛泽东列了一大套有关游泳的好处。这跟毛泽东说的差不多,只是少了毛泽东说的最重要的一条:游泳可以不想事。不过,我想这一条是毛泽东针对他本人而言的。因为他的头脑里每天装的东西太多。其余的徐医生的理论与他基本相符。我暗暗为徐涛医生使劲。

“看来你是会游泳的?”毛泽东友善地问。

徐涛得意了:“那还用说!主席,您尽管放心,我来教您,保证您一个星期就能学会。”

“哎呀,主席会游泳呀!”我正想张口时,只见毛泽东的目光投向了我,并且笑着用双眼向我挤了挤。我明白了,他老人家想捉弄捉弄这位鲁班门前弄大斧的年轻人。

徐涛反应也快,顿时生疑地说:“主席,您会游泳吗?”

毛泽东狡黠地笑而不答,只问他:“你准备到哪儿教我游泳呀?”

徐涛得到鼓励,高兴地大声说:“玉泉山室内游泳池,明天我们就走,成不成?”

“不成,后天吧!”毛泽东思考了一下,说。

“好好,后天就后天,到时您看我这个教练怎么样。”徐涛有点得意忘形了,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银桥,后天你也去。”

我正想对他说:“你这个教练还不够资格。”却见毛泽东朝我认真地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真是要在游泳问题上“治一治”他的医生了。于是我只对徐医生点了点头,心里十分开心,因为我一则想看看这出“戏”他们怎么唱下去,二则到底毛泽东同意去游泳,去从事他最喜欢的运动了。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但当毛泽东来到玉泉山,看到那个小游泳池原来就修在他在玉泉山居处的旁边。他的脸一下沉了:“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个池子?”行政处的同志只好解释:这是专为他修的。

毛泽东一听就火了:“给我修的?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报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外头是抗美援朝,里头是搞第一个五年计划,恩来他们每天都恨不得把一分钱分作两半用。你们倒好,为我个人修游泳池,我说过多少次了,为什么交代了的事不办啊?”

那个行政处的同志被说得头直往下低。

完了,毛泽东不但没了游兴,却还惹了一肚子火,转头对我说:“你问问修这个池子花了多少钱,从我的津贴和稿费里扣除,明天就送到行政处去!”说完他甩手便走了。

第二天,我就照毛泽东的意思,请秘书从他的稿费中取出一万元钱交给了行政处。

为这事,徐涛有一段时间没敢跟毛泽东谈起游泳的事。后来我对他说,毛泽东生气是不该把钱浪费在修这个游泳池上,而他对游泳并无反对意思。徐医生一听便又来了勇气。

这一次,徐涛决定动员毛泽东到清华大学的游泳池去,开始毛泽东有点勉强,谁知徐涛来了几句多余的话,反倒使毛泽东来了情绪。

徐涛俨然一个国家一级教练似的对毛泽东说:“主席,您用不着怕。出不了事,有我保护呢!”

“好大的口气,”毛泽东瞪大了双眼,有意凑近把徐涛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保护我?”

“是呀!”徐涛胸脯一挺,“主席,这不是吹的,论其他我一辈子也没有您那几下,要说游泳,我……”他大概想说:“我还是比您强一点。”但究竟没说出来,只是笑着说:“我还是可以的。”

徐涛呀徐涛,你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在一旁直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跺脚,可他根本不往我这边看,一个劲儿地在毛泽东面前炫耀。

“要是出了事呢?”瞧,这个毛泽东,也还在装着一本正经地逗徐涛哩!

“我救您。”徐涛拍起了胸脯,“您那些卫士都是旱鸭子,在水里我一个顶他们几个!您只管放心,甭怕!”

“哎哟徐涛呀徐涛,我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你还有这个本事呀?”

毛泽东的这话分明是在取笑他,徐涛压根儿就没有反应过来,口里还在夸海口呢:“您没有游过泳,自然就不知道我了!”

我在一旁都快笑疼了肚皮。

“好,马上就走!”毛泽东也像是被徐涛的“大将风度”给感染了,大手一挥,我们便直奔清华。

“主席,不用紧张,到水里最主要的是放松,就像您常说的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样,水也是纸老虎。您尽管踩在它的脖子上!”徐涛一边扶着毛泽东,一边还在喋喋不休地“安慰”呢!

再瞧瞧毛泽东,那一本正经的样。看看正要下水的他俩,我实在快要笑出声来了。

“来来,主席,咱们在这边游。”徐涛扶着毛泽东走在浅水区。毛泽东却在有意给他捣乱,双脚直往深水区走。

“哎哎,不行不行,不要往那边走,那边水深。”徐涛紧张起来了。

“怕什么!有你保护我呢!”毛泽东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这这……”徐涛的手抓不住毛泽东了,他着急了。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毛泽东那魁梧的身子,突然向前俯下扎进了水中……

“主席——!”徐涛一声惊叫,吓得傻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这时,早已滑出几丈远的毛泽东,轻松自如地将双臂向头顶一划,身子平展地躺在了池面上,然后朝吓得脸色变青的医生招呼道:“喂,徐涛,还不快来‘保护’我呀!”

徐涛的神色一定,终于从愣怔中反应了过来,惊喜地大声喊起来:“主席,您会游泳呀!”

“你第一次看毛泽东游泳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早听传说毛泽东有关游泳的轶事,我们希望卫士长能细细谈谈。

“第一次——大概是1953年。”李银桥回忆说。

“解放战争时期都在黄土高原和冀晋山区,见不着河,而且每天生活紧张,毛泽东也没有提起要游泳过。只在他擦澡时跟我唠叨说他年轻时常游湘江。他总嫌洗澡的水太少,不太过瘾。那时,我便知道毛泽东是会游泳的。他问我会不会,我笑笑摇摇头。

“‘噢,原来也是个旱鸭子!’毛泽东便给我讲开了游泳的好处。什么游泳能接触大自然呀,男女老少皆宜呀,是全身的运动,对心脏和胸肺有特别好处。最好的一点是,游泳时可以什么都不想。这一点吃安眠药都做不到,因为在水里一想事就往下沉,就会喝凉水。在水里,你就得老老实实,啥事扔到脑后边,要不龙王爷就会灌你一肚子水让你吃不了揣着往下沉哟!每当毛泽东谈起游泳,看得出他的情绪特别兴奋。

“在延安,在西柏坡,我几次希望能找到一条河,让毛泽东到那里痛痛快快地游上一阵子,可总是失望。在解放战争中我跟随毛泽东的三年中,除了见过令人心惊胆战的黄河外,没见过什么像样的河。因此,毛泽东也没有游上一次泳。一些包括自认为对毛泽东秉性、爱好了如指掌的警卫局的领导、医师、护士、秘书,都不知道毛泽东还会游泳哩!

“这时,池上池中,我,毛泽东和其他随行人员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那欢笑声把徐涛给窘死了。他挥开双手,使劲地往我身上打水:‘好呀,银桥,你这小子不告诉我!’

“我和毛泽东又大笑一阵。‘银桥是听我的,你别想收买他。’毛泽东在水中说。

“毕竟,徐涛窘归窘,但他还是胜利者,因为他搬动了毛泽东游泳,而且是毛泽东一生最喜欢的运动。他一个猛子扎到毛泽东身边,不好意思地说:‘主席,我向您辞职,我这个‘教练’不当了。’

“‘莫要辞!莫要辞!你的游泳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么!’毛泽东很开心地在水中摇起头。

“这一天,毛泽东极为高兴,而且回到中南海后,没几分钟便睡觉了,一睡睡了六七个小时。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知道毛泽东为什么喜欢游泳,有时他太忙拉不动时,便故意说是让他教我们。一听这,毛泽东就把手中的笔一放,说:‘行,发挥发挥我的特长,别让徐涛一个人把教练的美差独霸了!’

“毛泽东第一次到北戴河是1954年的初夏,住在一号浴场。这个浴场是北戴河海滩中最好的地段,是每年夏天中央机关的办公地方。毛泽东在这里一住下,中央的其他负责同志便相继集中到这里来。我们卫士班除了个别特殊情况外,也将全部随从。除此,还有毛泽东及中央其他领导的警卫人员、部队及公安人员。当时毛泽东住的是一号浴场的一片小叶杨树林中的一栋小平房。小平房有十几间房,毛泽东住东屋,他喜欢住东房,在中南海的菊香书屋也是,到外地巡视也不例外。”

“泽东泽东,不知与此是否有关?”我们提了个幼稚而有趣的问题,卫士长笑笑说:“不得而知。”

毛泽东在北戴河除了召开中央一些重要会议外,大多数时间是写文章、看书。这个时候除了刘少奇、朱德、周恩来三人外,其他人一律不见。每年这段时间,我们总的感觉是毛泽东工作精力集中、休息时间最好的日子。养心和动脑在这里能得到最佳协调。这是因为有一个特殊的东西在起作用,那就是海水。一般情况下,毛泽东每天都要游泳,有时上下午都要游,每次为一两个小时,长时也有三四个小时。

海,是个值得眷恋的美女。温顺时,轻轻地抚摸它,便会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当你投入它的怀抱时,更会感到无比的柔情。然而,海又变化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特别是在台风的助力下,更是肆无忌惮。毛泽东爱海,爱平静温顺时的大海,但他更爱发脾气时的大海,这大概与他性格有关。在遇到对手和敌人时,他总是精力非常充沛,智谋高度发挥,勇气冲霄汉。

北戴河是海域区,因此会经常刮台风。那台风一起,大地久积的暑气会一扫而光。太阳神给地球带来的光明同样被卷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团团黑云。此刻,你再看一看海面上,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到海滩上,就只要在屋里,你就会听到呼号一般的狂风,咆哮的海浪把海滩拍击得仿佛大地都在颤抖,雷电交加的天公,挟着黑桃一般的暴雨点,犹如马蹄在你的屋顶奔驰。

“走,银桥,我们游海去!”这天,卫士长趴在玻璃窗上看着屋外刮个不停的风和下个不止的雨时,突然听身后一声叫嚷。

“什么?主席您说什么?”卫士长大吃一惊,好像听错了。

“下海,我们下海去游泳!”这是毛泽东的声音。此时,只见毛泽东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奋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李银桥的眼珠子一下发直了,两条腿像被什么猛地一击,“噌”地蹿到毛泽东跟前。“您……您说去游海?这……这个时候……”李银桥像有口吃似的说着。

毛泽东居然拍拍这位丢了魂似的卫士长的肩膀,轻松自如地点点头。“是啊,游海去!这时候去游海最有意思了,走,银桥,准备准备跟我就走!”

“不行,绝对不行!”不知李银桥哪来的胆量,他像一头雄狮,张开双臂,跳到毛泽东面前,大声说道:“我决不允许您去!”

——“你是卫士长,毛泽东的安全,你要对党、对全国人民负责!”这是周恩来的声音。

——“就是自己死一百次,也决不能让毛泽东主席有半次的危险!”这是中央常委们的话。

——“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们一分一秒也不许离开主席。要看紧,要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保护他,决不许他下海!”这是公安部长罗瑞卿的话。

此刻,李银桥耳边响起的净是这样的声音。

毛泽东一愣,他眼睁睁地看着卫士长,看了很长时间,两人默默地对峙了数十分钟。

李银桥紧张得粗气大喘,胸脯像鼓风机一般掀着。

毛泽东双手叉腰,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

只要他再上前一步,我就喊!李银桥已经想好了。但最终他没有喊,毛泽东无可奈何地将双手从腰际放了下来。

李银桥顿时两腿像散了架似的差点摔在地上。

“我是有这个权利和本事的,这是党中央、全国人民给的。对毛泽东来说,作为领袖一生中他失去了许许多多常人应有的东西。他的一言一行,常常受到节制和限制。尤其是建国后毛泽东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丧失了行动的自由。没有警卫部门批准,他是出不了中南海的,也出不了自己的家门。只要我一声令下,卫士们便会在他面前筑起一道长城,无论毛泽东怎样的焦急、烦躁,甚至发脾气、骂人,都无济于事。人民和党需要我和卫士们在这个时候必须这样做。”李银桥坚定地这样对我们说。

“这一场台风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终于好了许多,太阳也出来了。可是,我们全体卫士的心反倒更紧张起来。”李银桥继续回忆道,“因为海面上的风至少还有七八级。俗话说:无风三尺浪,这七八级风,大海上的浪就甭说有多凶了。还有一点我们卫士们是清楚的,因为毛泽东只要一见有阳光,那想游泳的情绪就更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挡得住。”

李银桥和卫士们刚刚还在念叨老人家的脾气,毛泽东偏偏就来了情绪,上午十点来钟,毛泽东从案头站起身,做了个扩胸动作,对值班的卫士说:“告诉卫士长,我要游泳去了!”

值班卫士一听,吓得拔腿就往李银桥的值班室跑。“报告卫……卫士长,他又要去游……游海了!”

“走,全体跟我走!”李银桥一挥手,卫士们“呼”地来到毛泽东办公室,并且摆开了一道“长城”。

李银桥怕自己嘴笨,说服不了毛泽东,便搬来毛泽东的保健医生徐涛。

徐涛是喝过大学堂墨水的知识分子,比起卫士们自然多不少词,再说保证毛泽东身体健康也是他的职责。

“主席,这种天气游泳我也不会同意!”徐涛说。

“为什么?”在卫士面前左右踱步的毛泽东,是一向很听徐医生话的,这回他似乎一反往常,听徐涛这么一说,他马上站住了脚,转头就问。

“第一,”徐医生扳起手指讲了起来,“台风刚刮过,此时的水温比平常要降低三至四度,有时甚至更低,所以此时不适合游泳。第二,海面上呈七八级大风,其浪涛的巅谷之间差异大于两米之多,超过了人的高度,这对游泳者会造成生命危险。”

“那么第三条呢?”毛泽东有些烦躁了,因为医生讲的这两条似乎有一定科学道理,伟人无法批驳。

“第三,”徐医生继续说着——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说这条。“第三,一场大风暴雨过去,海浪使沙滩堆积了许多贝壳,海滩便不平了,容易扎脚绊脚。前几天,李维汉就是因为这样绊了一跤,才摔断了腿。那天还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呢!”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毛泽东一下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着徐涛。“李维汉!他那点水性能同我比,再说,难道他摔断了腿我也就要摔断腿了吗?你这么说,我今天是非游不可了!”

毛泽东脸色倏变,那架势是非要同大海较量不可,他那魁梧的身躯,在一双咄咄逼人的目光推动下,直向卫士们筑起的“长城”走去。“长城”慌了,颤抖了。“下去!”毛泽东的声音并不大,但“长城”立即土崩瓦解。

一旦毛泽东认真起来,事情就无法再挽回了,别无选择,李银桥朝卫士们大声下达命令:“一分钟准备,马上跟主席下海。”

卫士们像没了头的苍蝇,慌成一片。当他们一旦反应过来,又个个成了严阵以待的虎将,并迅速准备了浴衣、毛巾、救生圈,还有一瓶祛寒的白酒。

医生和其他工作人员也动了起来。

中央警卫中队也被紧急动员起来……

毛泽东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后那几十人的存在,只顾独自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向海滩……

老天爷!卫士长和卫士们一来到大海,又立即后悔方才在毛泽东屋前的“长城”不应该垮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而现在又是无论如何也筑不起“长城”的。你瞧那海,浅黑色的海面上,一浪高过一浪的潮头,犹如千万只猛兽在嚎叫,并且不时列成千军万马之势,并肩携手地向岸头扑来,第一次同海滩的撞击,便发出轰轰巨响,就仿佛整个世界在为之颤抖。巨浪拍岸之后,溅出的水沫水珠,飞至几十米远,而且充满着力量,打在人的身躯上,仿佛是哪个顽童扔过来的石子。

卫士们立即用自己的身躯保护着毛泽东。

毛泽东太爱大海了,尤其是有风浪的大海。他静静地凝视着海面,胸膛随着呼啸的海浪而起伏。是见到了温情脉脉的杨开慧?还是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相逢了久别的贺子珍?毛泽东目光中闪烁着一种炽热,一种情恋,一种久想所得的强烈欲望。此刻的毛泽东,仿佛整个宇宙就他与大海两个人。只见他双手轻轻地一分,把拥挤在身边的卫士分到两侧,独自默默地脱去衣服……

“脱!”卫士长用目光向卫士们,向所有的警卫战士、医生下达了命令,海滩上齐刷刷出现了一个与海浪决斗的雄性世界。为首的便是那个时代中国的最高统帅,伟大领袖毛泽东。

“你们——害怕吗?”毛泽东扫视了一下他身边的“赤膊队伍”然后微笑地询问。

“不怕!”海滩上犹如三军战士在向最高统帅发誓保证。

“好!”毛泽东习惯地将一只大手叉在腰间,另一只大手在胸前一画,他说:“你们中间谁都可以跟我下海,也谁都可以不跟我下海。可以在岸上看,也可以回去。不过,这种机会千日难逢,没下海的同志以后可别后悔呀!”毛泽东打趣的话,使得本已紧张的在场卫士和警卫人员、其他工作人员轻松了许多。

“去,我们都跟主席下海!”大伙齐声回答。

毛泽东满意地笑笑,然后转身便向大海走去。赤身的毛泽东,比起身边的小伙子们更显得魁梧。他的腹部有点大,走起路来不怎么“雄赳赳”,然而就是这种稍显后坐的姿势,在沙滩上反倒显得格外稳扎稳实。他身边的年轻人被七八级风吹得东斜西歪的,惟独毛泽东步伐坚定,所向披靡。

这是最高统帅的无声行动!

卫士和全体警卫人员像听到冲锋的号子已响起,前呼后拥地跟着毛泽东向大海走去。前面,八名警卫队员排成一字形,左右是卫士。就这样,在这次不平凡的一天,北戴河的沙滩上,毛泽东仿佛率领他的千军万马与前所未有的对手,摆开了决战的架势。

此刻的海水似乎也来了情绪,面对这不畏惧的队伍,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便来了个试探——一堵一尺多高的水墙,从海面上倏然矗起,随即以推山倒岳之势,向勇敢的挑战者们迎面扑来……水墙来得太快,没有击倒毛泽东的挑战队伍,于是又急剧退却,挟带着一层层厚的沙土。

“啊,娃儿们,追!追上它!”毛泽东举起双臂像孩子似的在挥舞着,口中不停地高喊着。身后,几十名精壮的小伙子随着巨人的脚印一起投向大海,逐浪而去。

哪知,大海并不是真正的退却,而是诱敌上钩,积蓄力量,等挑战者们在水中尚未站稳,又呼啸般地以十倍的力量,携着一阵轰隆的巨响,在毛泽东面前叠立起一道望不到边际的“水山”。

“我的妈呀!”卫士长李银桥惊得暗暗叫了一声。他慌神地看看毛泽东,毛泽东的神色里似乎含着一种鄙视,他的脚步仿佛正踩在一条平履的柏油马路上。这就是毛泽东!卫士长真想向惊涛骇浪的大海高高地喊出一声,他要向肆无忌惮的对手发出警告,并让之退却,远远地退却。可还没有来得及让卫士长开口,黑压压的“水山”已经遮住苍天,并迅速勾出一个倒写的“6”字形……

天黑了!

耳聋了!

几十名精壮的小伙子化作几十个“水泡”,消失在“水山”的庞大胸腹中。

懵乎乎。

昏庸庸。

四肢、筋骨成了一摊散了架的零件。

“主席!主席呢?”

“啊,主席——!主席——!”卫士们、警卫人员们、医生们反应过来的第一个清楚的思绪是找毛泽东。

啊,毛泽东到哪儿去了?卫士长李银桥从沙窝坑里“噌”地站起来,双手稀里哗啦地扒开被泥沙蒙住的双眼。

“主席——!主席您在哪里——?”卫士长的视野中是带着胜利呼啸声的海潮正以挟雷带石之势,“哈哈”大笑地回到它的母亲怀抱,除此,他什么都没看到。

“主席!主席——”卫士长已不再声嘶力竭了,那声音是颤抖的,呜咽的。

“卫士长,你是怎样保护毛泽东主席的?啊?”这是周恩来总理的声音,罗瑞卿部长的声音,亿万万中国人民的声音!

卫士长呆呆地瘫倒在沙地上。

“银桥,你怎么啦?”啊,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很远很远,可明明就在耳边,是毛泽东!是毛泽东的声音!

卫士长转过头,他一下呆了,又像被电触了一下,身子一跃而起。

“主席,主席您还好吗?”

“我没事!没事!”毛泽东摸着呛满泥沙的嘴巴,笑嘻嘻地用手指着大海,告诉他的卫士长,“嘿嘿,你瞧,它还真是对手呢!”

他毫不费力地从沙地里站起身来,李银桥看见毛泽东刚才躺过的地方是个半尺深印子,海浪的力有多大呀!还没等卫士长赞叹,海面上,又一片高接云霄的“水山”正由远而来。

毛泽东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似的,摇摆着他那赤裸的魁梧身躯,信步向大海又一次走去。

“快起来跟上!”卫士长用沙哑的嗓门高喊一声,第一个蹿到毛泽东身边。

“跟上!跟上!”十个,二十个……卫士们、警卫人员们全都跟了上来。

“水山”依旧以万钧之力将挑战者们吞没,推倒在沙滩上。

挑战者们抖抖身上的泥沙,又从沙窝里站起来,跟着毛泽东再一次冲向大海。

大海毕竟是永恒的,它的力量也似乎是永恒的。如此反复,这些精壮的小伙子们哪经得住这无休止的搏击!耳朵聋了,瞳子疼了,全身的筋骨麻木了,惟有尚能支持的精神力量也在急剧崩溃。

再也爬不起来了,赤条条的小伙子们躺在沙滩上吟叹着,打着滚,挣扎着,就是站不起来。

这时,只有一个人依然站立着,他,就是毛泽东。

毛泽东习惯地将左手叉在腰际,看了一眼他的“队伍”,顿时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落到了他一向百般信任的卫士长身上。

“银桥,起不来了?难道这点水比当年胡宗南的二十几万大军还厉害?”

卫士长的心猛地一阵紧收,身子即刻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腾起。

“你们都不行了吗?”毛泽东抬起头,对所有的随从者开始说话了。那脸色阴沉,声音严厉:“你们谁不愿跟我走,请便,我可以另组织人马,再跟它斗十回、八回!”说完,毛泽东撇开所有的人,独自又迈步向大海走去。

“起来!跟主席走——!”李银桥大喊一声。

“起来!跟主席走——!”像冲锋陷阵的骑士,如奔腾勇进的战马,小伙子们再也没有丝毫退缩和犹豫了,当听完毛泽东的话后,他们不再觉得自己的倒下和被海浪吞没有什么值得顾虑了,跟着毛泽东!保护毛泽东!他们的心中没有半点杂念,惟有这誓死不移的信念。

毛泽东集中了他的全部魄力,今天要与这“对手”决个高低。

卫士、警卫战士作出了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好毛泽东的最后选择。

前面,警卫战士肩并肩、手挽手组成一个铁阵。卫士们则扶着毛泽东紧跟在铁阵的后面,迎着汹涌而来的海浪冲击。

大海真是被激怒了,海浪失去了戏谑的玩味,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一边是人声,一边是海喧,中间是风啸,海滩上犹如战场上的一片厮杀拼搏声。

臂膀是铁打的,却被冲开了;身躯是铜打的,却被击裂了。待那人组成的铁阵与水铸成的海浪撞击的那一瞬间,卫士们、警卫战士们的第一感觉是:老天真的来索命了!

“救生圈!救生圈!快给主席救生圈!”这是绝望的声音,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惟一的。

“哎,娃儿们别慌神!现在是涨潮!”战士们猛然发现,毛泽东那高大的身躯在浪尖端巍巍直立着。忽地,那高大的身躯又一下跌落到深深的浪谷之底,“别怕,沉住气!只会被浪冲到岸上——不会被拖到海里去的。勇敢的同志们,真正考验你们的时候到啦!——”

“哈哈哈——痛快!过瘾!”这一天,毛泽东上岸后,高兴得逢人便这样说。

“海浪并不可怕,只要敢于和它斗,它就会老实得像头驯服的马,顺你驾驭。都说我们共产党人的意志坚强,就是因为我们敢于在大风大浪中磨炼、摔打!”这一天,毛泽东睡觉时没有要我给按摩。临睡时,他给我上了精辟的一课。

太阳已经落海了,我以为毛泽东这一觉会连着睡,谁知刚过吃饭时分,电铃响了,我走进毛泽东的屋子,他已经起床了。

“银桥,睡不着觉呀,弄点吃的来吧,有点饿了。”

“怎么,主席今天又有什么重要事影响您的休息?”我又有些着急。

毛泽东摆摆手:“不,是海水冲得我这里不能安静。”他笑着指指自己的脑门,并没有不轻松的样子,这我就放心了。

等我弄到吃的后,毛泽东三筷两勺地把饭菜消灭了,然后对我说:“今晚一律不见客,我要写点东西,你给磨点墨。”

大概毛泽东又要起草什么重要文件,我把墨备好后便退了出来。

这一夜,毛泽东的办公室里的灯一直亮到东方黎明。怕他太累了,一清早,我就进屋准备劝他休息。还未进门口,只听毛泽东不停地吟着什么诗句。再过去一看,见毛泽东的办公桌已经堆了几张写好的东西。看到毛泽东那口中念念有词的样,我知道准有光辉诗篇要诞生了。

“银桥,睡不着觉呀,我就写了几句。你看看。”毛泽东随意拿起桌上的一张纸。

是新作,是毛泽东的新作。他那潇洒自如大气磅礴的墨迹一下吸引了我,便忍不住轻轻地读了起来:

浪淘沙

北戴河

1954年夏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我虽然没有那么深的文学修养,但毛泽东写的这些,都是这两天我亲身感受到的,所以一读便懂了大半。

“主席,写得真好!真有气魄!”我不由感叹而发,“主席真了不起!”

“不,是大海了不起!”毛泽东双手叉腰,面向大海,看得出他那博大胸膛中,此刻,依然如同大海的浪潮一样,汹涌澎湃着。是回忆那战火纷飞、弹指一挥消灭蒋介石国民党的八百万大军,还是展望共和国正在蓬勃兴起的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的到来?

我不想打扰人民领袖此刻对换了人间的遐想,便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毛泽东的诗词,与他革命领袖的伟大胸怀一样,充满了气势不凡的博大、宏伟的浪漫色彩,同时又渗透了革命的现实主义色彩。读后感到格外亲切,动人心魄。这首词的上半部看来是滂沱大雨,汹涌波涛占了大半篇幅,但毛泽东的全部感情却倾注在同风浪搏斗的“打鱼船”上,这是他在对劳动人民改造社会、征服自然的伟大气魄的赞叹和深切关怀。读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前段时间与毛泽东一起游泳的事。

那是我们来北戴河不久的一天。这天天气不算好,毛泽东游兴也浓,一游便游得很远,都快看不到岸了。我和其他几位工作人员几次劝毛泽东上船休息,可他就是不上来,幸好,我们看到了前面有一条打鱼船,船上有一个老渔民。这位老汉全身晒得黑黝黝的,上衣的衣扣没系一个,那个锁子骨和筋骨根根凸起的胸膛,看得出是位几十年滚打在海上的勤劳渔家人。

我对毛泽东说了有渔船。他一听船上有个老汉,便立即同意上船。没等我们将他身上的水擦干,毛泽东便兴致勃勃地与老渔民聊了起来。

“老人家,在海上多少年了?”

这老渔民根本没有认出眼前这位光着身子的人是谁。于是,也无拘无束地跟毛泽东聊上了。“我说同志哪,不瞒你说,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我娘就带着我上这海了,不多不少六十三年啦!”

“啊呀,老哥呀你的身子骨还真硬棒哪!”毛泽东高兴地拍拍老汉的肩膀。

老汉很得意:“那自然,你别看我的骨头全露在外面,俗话说:硬壳的贝鳖儿要比肉乎乎的鱼伢长寿一百年呀!”老汉见毛泽东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一边说着,一边也毫不含糊地伸出手拍拍毛泽东的那个微微凸起的肚子。

我和卫士们紧张得瞪起了大眼,毛泽东却和老汉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对,说得对,鳖儿就比鱼伢子长寿!”毛泽东根本不在乎,“老人家,你家里好啊?一个人出来,老婆子不惦念呀?”

“好着呢,好着呢。”老汉一听毛泽东问起他老婆子的事,眼睛似乎亮了许多,“我家那个老婆子,我在海上她啥时都放心,就是我上岸不放心。”

毛泽东感到惊奇,连我们也感到惊奇。我听出,毛泽东的话分明是问老人家出海后家里人一定很担心的意思。

老汉凑到毛泽东的耳根,神秘地说:“我一辈子让她生了六个,都是怀在上岸时,你说她是不是担心上岸呀?”

“哈哈哈……”两人笑得前俯后仰,那情景,我们也被深深地感染了,毛泽东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连声说:“是的么,是的么。”

“六个多了点,现在是新社会了。生娃儿可不能像打鱼那样越多越好呀!”毛泽东笑着说。

老汉听后,若有所思:“你这位同志说得还有些道理。这鱼打得越多,日子就越好过。哎,我儿子生得越多,你说说看,家里的东西就越少了。前两年,两个儿子跟我分家,把我家当弄走了一半。去年,第三个儿子又要提出分家,明年,闺女出嫁也要嫁妆,这不,弄得我这把年纪还得往海上趟!”

两位老人越说越投机。大概看到我们围了毛泽东的一大圈,老汉便起身说要走了。“看得出,你这位同志是大官,我不耽搁你了。”

“哦,不妨不妨,再聊一会儿。”毛泽东兴犹未尽,拉住老汉。

老汉有点不干了,指指船舱说:“那不行呀,我还得上岸,赶着把这些螃蟹卖掉呢!”

“莫妨莫妨,再聊一会儿。”毛泽东说,“你船上的螃蟹我全买了。”

我们几个笑了,知道毛泽东多么想与这位平民百姓多聊聊。人民领袖心中装的是人民,可平日他是极少有这样与群众无拘无束的谈话机会。

老汉瞪了毛泽东一眼:“你别拿我开心了!”

毛泽东起身站了起来:“老人家你别不相信人哪!你跟我一起行,到时我与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看着毛泽东像是真在做买卖的样,我们几个都抿住嘴在笑。

“说准了,我这可都是活蟹呀!”

“死蟹活蟹我全要!”

“我说同志,我有话在先,眼下螃蟹可不便宜呀!”

“啥行情,你老人家还能哄我,等一会儿你开价就是了!”

老汉见这个“买蟹人”痛快干脆,于是,便高兴地往船舱板上一坐,掏出一袋水烟:“行,有你这句话,我今天就陪到底了。你说,你想跟我聊啥都行!”

就这样,两位老人从共产党聊到国民党,从渔网谈到饭碗,从旧社会谈到互助组……一路谈笑风生,笑话时又嚷又叫,高兴时手舞足蹈。

上岸后,毛泽东让我把钱给了老汉,留下了他打的十几斤螃蟹。那老汉始终未知买主是毛泽东,只是为做了一次痛快的生意而高高兴兴地走了。

毛泽东令我将螃蟹拿到伙房全蒸上。“今天我请客,都来!”毛泽东大手一挥,高兴地对大家说。然后第一个坐上我们摆好的一张长桌旁的板凳,抓起一只黄澄澄的大螃蟹就往嘴里塞。“别装什么正经了,快动手吧!”毛泽东左右环顾了一下,喊道。

于是,卫士、医生、警卫战士、伙房师傅……大官小兵,男女老少一齐“冲”了上去,展开了一场又吃又闹的“螃蟹大战”。

“侯波,别光吃,来照张相!”毛泽东擦了擦满嘴蟹油,对摄影师说。

于是,我们二十几个全穿着泳衣泳裤的人,围在毛泽东身边,我捅你、你笑我地来了个“咔嚓”……

“你们大概都很熟悉毛泽东的这首《水调歌头》吧。”

随着李银桥的回忆,我们还未从《浪淘沙》中拔出思绪,他又给我们送上一本珍藏的一首毛泽东诗稿。这是一首我们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词曲。

才饮长江水,

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

极目楚天舒。

不管风吹浪打,

胜似闲庭信步,

今日得宽余。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

我们发现,我们的吟咏队伍中多了一位老战士。当年的卫士长又仿佛回到了横渡长江的毛泽东身边,心潮澎湃。

风樯动,

龟蛇静,

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

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

截断巫山云雨,

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

当惊世界殊。

“这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是毛泽东当年游长江的真情实感而发的?”我们问。

“是的。这件事是在我跟随毛泽东十几年间留下强烈印象的事件之一。”李银桥打开了三十五年前的记忆大门,娓娓动听地讲起了这段毛泽东游泳的轶事——

那是1956年夏的事。毛泽东在广州巡视,住在离广州市区不远的一个小岛上。南国的夏日,异常燥热,那时也不多见什么空调之类的玩意儿,这个小岛上自然就不会有了。小岛上虽然有些海风,但这里完全没有北戴河海边上的那种凉爽。这里的海风也是热的。

尽管广东省委指示有关部门想了很多办法,我们卫士也尽力替毛泽东祛暑,但他老人家仍然待不住。

毛泽东不时站在窗口,遥望大海,口中喃喃地念着“大海啊大海”。我以为毛泽东又在眷恋北戴河的那场永生难忘的“斗海战”,便说:“主席,这儿的海似乎比不上北戴河,我们是不是回到那儿去?”

“不,银桥,我们到长江边去,去游长江!”

毛泽东出人意料地说道,并又加了一句:“马上走吧!”

老天,他是怎么想的?是什么灵感触发了他看着大海却想着长江呢?

毛泽东一声令下,我们随即离开了广州,但没有马上到长江上去,而是到了长沙。我没有弄清毛泽东什么意图,在休息时,他却诡秘地笑着告诉我:先游湘江,来个“热身游”。完后,他认真地板起脸,对我说:“哎,银桥,天机不可泄露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冲他笑笑,但没有点头。因为搞不清是真是假。是假无所谓,是真就由不得毛泽东个人意志了,游长江这么大的事,得组织批准。都说长江是天险,我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可这时又不敢随便对人说。

毛泽东一到长沙,情绪就大不一样。这是他的故乡,是他青少年时学习、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无限眷恋。但是,这个季节到湘江里游泳可不是好时光,来的前几日,连续下了雨,湘江陡然涨水,江面比平时宽出五分之二。从岸边望去,只见波澜壮阔,逐浪无边涯。然而,下定了决心的毛泽东是一定要游的。

“在长沙第一师范念书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到湘江里游泳,水越大越急,我们就越来游。革命需要这种意志,后来还真用上了。”

听着、看着毛泽东满怀激情的言语和斗志高昂的劲头,我们随从人员没有出面阻拦他游湘江的决心。倒是一位副省长提出了:“今天的湘江水,挟带泥沙,显得不那么清洁,似乎不适于游泳。”

毛泽东马上反驳道:“水清水浊,不是决定适不适于游泳的主要条件。你说的这一点,可以不必顾虑。”

“现在湘江水涨,水又深,游泳也许不便。”又是一位为毛泽东担忧的湖南老乡出来说话。他是毛泽东当年上的那个第一师范学校的校长。

“这你可说外行话了!”毛泽东抓住了对方的不充分理由,及时进行反击。我知道,平时十分注意听取不同意见的毛泽东今天是怕有人借各种理由来阻挠他游泳。因此,他的话与其说是给校长听的,倒不如说是给我们全体随从者听的。他搬出了古人。“庄子这样说过:‘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水越深,浮力越大,游泳起来当然越要便利些,你怎么反说不便呢?是不是怕我这个六十多岁的‘韶山伢子’沉下去呀?”

“不不不,岂敢岂敢!”老先生颜面失色。

“哈哈哈。”毛泽东兴奋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上午十点零三分随毛泽东从长沙城北七码头乘小轮船溯江而上。久雨初晴的湘江,蔚蓝色的天空上还遮着一层薄薄的云彩,凉风掠过水面,吹到人身上,显得格外舒适。与前两天广州小岛相比,真是不能同题而论。

毛泽东穿着白衬衫,精神极佳,不时与围坐在他身边的人谈笑风生,又不时起身伏到船边的窗口俯视湘江,他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小轮船驶到猴子石附近,已穿好游泳衣的毛泽东,缓缓下船。我赶忙过去扶他走上已备好的木划子。毛泽东十分从容地坐在木划子的边沿上,将两足伸入水中,又用江水将全身洒湿。这当儿,我已令卫士和十几名警卫战士先跃入了江中,为毛泽东开道。

江中的毛泽东全然不像我们平时看到的那庄严、稳重的形象,而完全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健将。只见他时而侧游,时而仰泳,显得轻松自如,并不时地将头左右看着,向我们卫士和警卫战士介绍他当年与第一师范的同学畅游湘江,欢叙橘子洲的一幕幕情景。

这次游湘江十分轻松、愉快,除了水稍有些凉外,一切都是在顺当之中,尤其是毛泽东,情绪更好,与广州时的他判若两人,这完全是因为游了泳的缘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他已经认为湘江的“热身泳”完全解决下一步他要做出一个让全中国、全世界都感到吃惊的伟大壮举——横渡长江了!

“主席,上船休息一会儿再游吧?”湖南省的领导在小船上一次又一次地催着。

“不累,到对岸再说。”毛泽东几次要我这样转达。

湘江水很急,径直横渡水流冲击太大,所以只能斜着向对岸游。大约又游了三刻钟,他老人家领着我们一起在西岸的牌楼口上了岸。

毛泽东和老同学握握手,说:“游湘江已非第一次,不足为奇。”

“可您已经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还是这么毫不费力地把湘江游了,就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也难比呀!”周老先生又说。

毛泽东转过头,颇有些得意地问我:“是这样吗?”

“是,主席,我们都感到有些吃力了,可主席竟一点看不出乏累。”

上岸的地方,没有马路,也没有水泥地,都是通常的农家地。毛泽东乐意选这种场地。我给他披了一件浴衣后,他便在稀泥地里走了起来。南方的泥地,只要地上溅几滴水,就会黏糊糊的,毛泽东一边走,一边身上还不停地掉着水珠,于是两只脚上尽溅了泥土,连浴衣上都是。毛泽东似乎特别兴奋,有意踩在一条又小又窄的田埂上,那高大的身形左右摇晃着,他走得十分开心,大概想起了少年时代在韶山冲踩泥路的情趣吧!

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毛泽东便说:“走,看看去。”那时很随便,毛泽东身边除了我们几个卫士和工作人员外,外人看不出像有什么大官来似的。再说,群众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伟大领袖会赤着脚、光着身子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呀!

农舍里没有大人在家,只有几个娃娃。这户人家的屋里挂着好几张毛泽东的肖像,但小娃娃没有认出毛泽东。

“给我点支烟吸。”毛泽东站在农舍前说。我递上烟后,又让一名卫士借来一张椅子请毛泽东歇歇。

娃娃们见这个陌生的“老头儿”很有趣,便围了过来。正好有一个小娃手里拿着什么玩意儿被毛泽东看到了,他老人家便向前俯着身子,逗起那娃娃来:

“来,给爷爷看看好吗?”

小机灵鬼反逗起毛泽东来,双手把玩意儿紧紧捂着:“你猜猜看!”

“我可猜不着!”毛泽东装作十分无可奈何的样子问,“是岸上爬的,还是河里游的?”

小家伙得意了,说:“都不是,是天上飞的!”

“噢——是蜻蜓!”

“猜对了,猜对了!”娃儿们高兴得跳了起来。

如果不是湖南省委领导的到来,毛泽东大概说不定还会同这些娃儿玩起捉迷藏呢?心境好时,他老人家什么事都会干得出。

长沙有毛泽东当年不少同窗好友,他们知道毛泽东游湘江,赶来请安的人不少。其中一位叫周士钊的老先生,见游完湘江后无半点累意的毛泽东,不由在老同学面前赞叹不已:“润之先生,您真伟大啊!今天您这哪里是横渡湘江,而是斜渡湘江呀!斜渡比横渡的距离要多一倍!了不起!了不起!”

“噢——游湘江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我们还……”毛泽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朝我挤挤眼:意思是提醒我“天机不可泄露”。

老天,他真的要游长江!此时的我,已经判定毛泽东十有八九真的要游长江了。

果然,上岸后,毛泽东看完了当年他学习生活过的岳麓山、爱晚亭、白鹤泉、云麓宫等地后,就让我叫随行的罗瑞卿部长前来,告诉他马上到武汉去。

这长沙到武汉近在咫尺,乘飞机便是一顿饭的工夫。

毛泽东到汉口,情绪就更加不可遏制。为了防止“阻力”,他没有马上提出要游泳,而是让省委书记王任重安排开几个会和参观工厂等活动。看他又是开会,又是参观的,连我都以为毛泽东并不真想游了!谁知这都是他整个“预谋”中的一个前奏!

这一天,毛泽东在省委领导的陪同下,到了汉口棉纺厂。该厂离长江边不远,参观后毛泽东就提出到长江边去。一到那儿,就对我说了:“银桥,我们总算到长江了,准备一下,游!”

尽管毛泽东在广州时就早有“意思”,可我还是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于是,仍吃惊地反问:“主席,您真的要游长江啊?”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他觉得我的口气有点不投机。

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随同而来的罗瑞卿、汪东兴、王任重等领导那里,及时作了汇报。

“这怎么行!长江是中国第一大天险,水情极为复杂。别看江比海小,可江比海险百倍呀!不行不行,要是主席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无法向党中央和全国人民交代,决不能让他去!”几位领导的意见完全一致。

“主席,我已经把您的指示给几位领导汇报了,可他们坚决不同意您去游长江。”

“为什么?”

李银桥便把罗瑞卿、汪东兴、王任重的话说了一遍。

“噢,好,看来阻力还不小呀!”毛泽东笑呵呵地说道,似乎觉得他们的话不值得大惊小怪。“长江是世界四大江河之一,又是中国的第一大河流,不游它,我毛泽东对不起中华民族哟!”

瞧他说的。李银桥太了解毛泽东的脾气了:他认准了的事是很难有人拉得住、说得服的。卫士长急得直抓头皮。正巧,毛泽东的“大警卫员”罗瑞卿来了。

“主席,我是不同意您游的!我是您的大警卫员,我要对党和人民负起责任。您去游长江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哟!”罗瑞卿说。

“你可以不负这个责任么!”毛泽东回敬道。

罗瑞卿没有退缩:“那也不行,这是党和人民交给我这个‘大警卫员’的任务。”

毛泽东的脸倏然变得难看了:“什么大警卫员,你去‘警’国民党好了,不要来‘禁’我游长江!”

罗瑞卿一怔,他跟随毛泽东几十年,还没有听过一回毛泽东这样给他说话。事关大局,罗瑞卿也丝毫不让步:“主席,这不是您个人的事情,游长江这么大的事要组织研究,组织上是不会同意的。”

“什么什么?”毛泽东烦躁地将手在胸前一画,大声说:“你们无非就是怕我死在你那个地方么!你怎么知道我会淹死?”

罗瑞卿吓了一跳,连连摆头:“主席,我不是那个意思。保护您的安全是党和人民交给我的神圣使命,不允许我有半点差错。所以,我是不同意您冒这个风险,哪怕是一点风险也不许有。”

毛泽东冷笑道:“哪里一点风险没有,坐在家里,房子还有可能塌么!”

一个行伍出身的公安部长,嘴巴子哪里斗得过一个伟大的思想家、理论家。罗瑞卿见毛泽东发火了,便退出毛泽东的屋,临到门口时,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毛泽东,否则拿我是问。这时,我这个卫士长是要听罗瑞卿的话而不是毛泽东的话。在某种场合,没有罗瑞卿的同意,我们卫士就得用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城堡将毛泽东紧紧保护住,因为毛泽东的决心和个人意志常常比钢铁还要坚强。

罗瑞卿前脚走,汪东兴、王任重等后脚就到。

“你们,你,都是些屁话!蠢!”毛泽东发怒了,他不容别人随意改变他的主张。一旦问题发生对立状态,毛泽东从不认输,一直到赢了才罢休。今天就是这样。他发怒时,就是这样骂人的。

以罗瑞卿为首的“不让”统一战线始终不让步,包括我们这些卫士在内。

毛泽东看看罗瑞卿这个“大警卫员”,又瞅我们这些小警卫员,知道自己失去了支持。于是,他重重地盯了我们一阵子,便想出了一个高明的策略。

“既然你们都说长江不能游,那好,韩队长,你给我去实地考察一下,看看长江到底能不能游!”

老韩是中央警卫团的一中队队长,也是毛泽东的警卫中队长。他当然也是游长江的“反对派”。在沿江考察中,他询问了一些人,这些人都说不能游,因为长江的漩涡太多太多。老韩自然很高兴听到这些话,于是回来把这些群众说的话讲了一遍。

毛泽东听了脸马上沉了下来,眉头一紧,问:“你下水了没有?”

韩队长可没想到这一招,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我,我没下水。”

“没下水你怎么知道不能游?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毛泽东怒气冲冲,仿佛他游长江的所有“阻力”都来自这韩队长的不可信情报。老韩憋红了脸想解释,毛泽东猛地一挥手,大声喝道:“你不要说了,下去,你去吧!离我远远的!”

“去,叫孙勇来!”毛泽东对一名卫士说。

孙勇是我的助手,毛泽东前卫士长,主要负责外围警卫。他身材魁梧,游泳游得好。毛泽东声严厉色地对他说:“你给我再跑一趟,看看长江到底能不能游,越快越好!”

“是。”孙勇二话没说,自然,他不再像老韩那样听别人怎么说了,一到江边他就下了水。

“报告主席,我看没问题,完全可以游!”

毛泽东高兴了,说:“这就对了么,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顷刻,毛泽东又把声音提高了一倍,他是故意说给那些“反对派”听的:“谁说长江不能游?孙勇不是游了吗?”

孙勇这一游,毛泽东游长江便成了一半事实,谁也无法阻拦了。这可忙坏了湖北省委的王任重他们了。又是找护泳的,又是查探水情的,折腾可不轻。

虽然毛泽东感到自己总算赢得了游长江的“战略胜利”,但心头对那么多人反对他还耿耿于怀,在游长江之前,他对我说:“这个老韩哪,不讲真话。他没有下水体验就说不能游。”

排除了“阻力”的毛泽东,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那天,游之前是先登上了省委备好的一艘客轮上,下水地址选在准备建武汉长江大桥的桥墩处。

我陪毛泽东在客轮的一间小屋里换游泳裤。毛泽东换好后,我自己也脱下了原来身上穿的衣裤。这个时候,我发觉毛泽东在上下打量着我,眼睛落在我的腹部便停止了。我有些紧张地自己瞧了起来。

只听毛泽东一本正经地说:“银桥啊,你已经比较伟大了,发展下去就比我伟大了。”

我听后吓了一跳,心想:我哪敢与主席比伟大呀!绝不敢,而且发誓连想都没想过。

毛泽东看我紧张的样,笑着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肚皮:“你这里伟大呀,快可以跟我媲美了!”

我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并一个立正,赶忙收腹,可还是不理想。因为我的背也有点驼了,这长相还真有点朝毛泽东身材方向发展哩!

毛泽东又拍拍我的肩膀:“你得直起腰来,背不要驼着。看你,快随我了……”

我羞涩地摸摸后脑勺,说:“岁数不知不觉就大了,可我是一辈子也做不出主席那么大的贡献呀!”

“才到而立之年就这么泄气?我老了,你还是大有前途的!”毛泽东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我们到长江里比试比试!”

我们来到江上,看到湍急的长江,确实心有胆怯之感,并为毛泽东捏着一把汗。王任重同志在轮船上指指正在打桥墩的地方,对我们说,因为水流过急,大桥中间的第三个孔桥墩好几次被急流冲垮。听了这话,我们更为毛泽东担心。然而,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毛泽东以其伟大的胆略与惊人的魄力,从容地从客轮上顺着软梯开始了他六十二岁时的一次伟大征服。为了防止意外,一中队的警卫人员先已下水在等候之中。好水性的孙勇在前面领着毛泽东,我在后面紧跟着。

长江的水果然不同于北戴河的海水,也不同于湘江的湍流。我们一下到水中,就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竹叶,“呼”的一下被急流冲出十几米,毛泽东也毫不例外。转眼间,我们已漂出了几百米之远,后边的护游队伍没能赶上,急得罗瑞卿、王任重直跺脚。我侧头看了看岸头,那更是了不得,成千上万的群众,喧声之大,几里外都能听得到。那巨大的人流,随着毛泽东的游踪,也在躁动、奔跑。我见不少年轻人一边嘴里喊着什么,一边沿着江岸,平行着与我们向前奔跑着,好像要抓住那一泻几百米的长江水,或者是一旦看到毛泽东出现险情,便会用血肉筑成拦江大坝来保护自己的领袖。

我们水中的人被岸头上的群众壮观的场面所激动,岸上的群众又为水中的毛泽东的伟大胆略所激动。于是,大江的岸上岸下,构成了一幅永生难忘的动人场面。

“走开!走!让他们都走开!”毛泽东大概也受了这种场面的感染,越游越兴奋,见附近有保护他的小木船在向他靠近,便大声下令道:“不许那些船靠近我们!”似乎那样就大煞风景。

我见小木船无可奈何地离我们远去。船头上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女同志。是的,我看清楚了:是摄影的侯波女士。算她勇敢和立了一功,毛泽东畅游长江的那张在水中的照片就是她在这只小木船上照的。

毛泽东在长江的游泳并不像我们开始想象的那样令人担忧。只见他如同平日散步一样轻松自如,并不时地和我们说说笑笑。我们卫士和警卫人员也从他的谈笑中获得了巨大精神力量。大约游出八九里处,毛泽东忽然对我说他要抽烟。你们也许不相信,但毛泽东就是这样做的。游长江,对许多人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对一般的游泳健将来说,谁也不敢粗心大意。毛泽东不同,越是在大问题面前,越是在难以想象的困境和惊心动魄的场合下,他越是镇静自若,表现出超常的惊人毅力和智谋。我赶忙招呼跟随我们的一只专供毛泽东休息用的小船,取来烟卷,燃着后,递给毛泽东。

毛泽东的游泳水平极高,就在这汹涌的长江里,依然可以平展展地躺在江面上。我们看着他吸烟,看着那江水翻滚之中一闪一闪的烟火星儿,心里充满了敬意。这一次游长江前后也就是两个小时,我们顺流而下,大概游了十六里多。游完长江的毛泽东,情绪高涨,兴奋不已。

上岸后,我们回到了东湖宾馆,毛泽东似乎感觉今天的美中有一点不足,便对我说了一句:“老韩是个好人,工作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就这件事办得不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他跟罗部长站一边,立场是好的,但说假话我不喜欢。你们以后都要说实话。”

毛泽东的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他一贯要求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

这天,毛泽东的精力似乎特别旺盛,游完长江不仅没休息,在一楼会议室召集了王任重、柯庆施、曾希圣等部分省委书记开完会后,又飞到北京接见外宾。临要接见外宾前,毛泽东一边让我帮他整理衣冠,一边还手舞足蹈地说:“罗部长不叫我去游,我偏去,还不是去了吗?长江不也是中国的江么。我们一游就是十六里!银桥,记住,明年这个时间我还要去,把罗部长也拉下水。”说完,他兴奋地开怀大笑起来。直到他出现在外宾面前时,才恢复了领袖的那种特有的庄严神态。

“毛泽东一生爱游泳,祖国的长江、珠江、邕江、湘江、钱塘江、富春江、青岛、北戴河等大江、大海中,他都游过泳。他爱水的情趣,伴随了他一生。五六十年代,毛泽东每到一地,只要有条件的,他总要提出到江河中去过过瘾。我给你们举个例子。1959年6月下旬,毛泽东回到了自己相别了三十二年的故乡韶山。毛泽东率我们一行是6月25日傍晚到的。毛泽东非常激动,虽然表面上没有流露过多,但我们都看得出。一到韶山,他就到了自己家的‘小屋场’,细细看了一遍惜别几十年的故居。这天夜里,毛泽东一夜没合眼,写出了著名的《回韶山》诗篇,第二天一早,他拜谒了父母的坟地,并参观学校,与农民座谈,听说家乡建了个水库,他便要去。一到那儿,毛泽东就说要游一阵子泳。水库水深且凉,但毛泽东穿上游泳裤后‘扑通’一下就跳到了水中,他非常高兴地对我说:在家乡的水中游泳,就好比在床头睡了一觉。确实,他这次的游泳过程中,大多数时间里是采用仰泳,他老人家稳稳当当地真像躺在床铺上一样。

“晚年,他出去的机会不多了,而在游泳池那个地方一住几十年,也足以证明尽管他后来年岁大了,可爱好游泳的习惯始终没有改。据张玉凤等人介绍,毛泽东就是在八十高龄时还坚持下水游泳。这就是我们的领袖毛泽东。水,使他兴奋,使他运动,使他得到最好的休息。同时,水又给予他欢乐与精力,以及伟大胸怀和巨人的魄力!”李银桥这位随毛泽东游遍祖国大江大河的卫士长,不无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