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回到根据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昨晚和张秋芳共处一室让他至今心情不能平复,虽然两个人很有节制地保持着距离,可那种感觉令人难忘,特别今天张秋芳回来后,带给他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鬼子会在明天全部出城围剿。“看来田中这个老鬼子给气昏了头!”他暗自揣度着。
他想马上就向卢铁旺汇报这个消息,刚踏进院门,就看到一个小姑娘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这小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如丝般黑亮的旗袍,头上梳着时髦的发髻,一缕卷发垂在前额,身材娇小匀称,脸庞精致,杏眼圆睁,朱唇微翘,看上去真是千般的娇媚,万种的风情。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姑娘冲他白了一眼,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向外走去,耿长乐在后面喊:“你给我站住,哪儿也不许去!”
“你们这儿是什么破地方,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管得着嘛!”小姑娘不屑地嚷道。
李山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姑娘就是他们昨天带回来的俘虏,那个被成为“危险人物”的女人,没想到竟然醒了,而且脾气还不小。但是从她的说话做派上看,怎么看也不像有多危险的样子,不外是个有钱人家的娇小姐而已。
原来军医小刘懂得一点针灸,昨晚看她一直昏迷不醒,就给在她清醒神智的几个穴位上扎上了针,又熬了点草药让她服下,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今天早晨她就苏醒了,只不过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但是呆在陌生的地方让她很不高兴,便嚷嚷着一直要回北平,听她说话的口音,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不像是日本人。
就在李山发呆的时候,耿长乐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把那小姑娘抓住,然后往胳膊底下一夹,直奔医务室而去,动作轻盈地如同夹着一只小兔子一般,随后他扭过头来,示意李山连长和政委就在屋里等着他,让他赶紧进去,接着就听见拳头捶打到胸膛之上的闷响,和一连串的如银铃般清脆的咒骂声。
李山见到两位首长,简单把城里的情况说了一下,接着就说到日军将在八月初八这天全部出城清剿。
“看来,田中老鬼子这次是真动了气了,”卢连长笑道,“老高,你怎么看?”
高宽吧嗒着烟袋锅子:“他们没说答不答应交换的事儿吗?”
李山摇摇头:“没有任何表示,这些情报都是靠秋芳同志在医院工作时,偷听他们谈话得来的,也就是说,我们得到的情报也是很有限的。”
高宽点点头:“事实上,这条情报已经很重要了,不管他们答不答应都毫无意义了,看来鬼子还真不把这些汉奸的命当回事,还真枉费他们死心塌地地给鬼子卖命。”
“老高,咱们现在要商量下该怎么对付鬼子的围剿。”卢铁旺说。
“要我说,咱们就应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耿长乐推门而入,“既然鬼子敢来围剿,那咱们也来个全力出击,去打他的司令部,连长,指导员,你们说怎么样?”
高宽依旧吧嗒着旱烟:“县城离咱们这可不近,要突袭县城,是不是太冒险了?”
“指导员,这可是个好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趁他城防空虚,我们攻进去易如反掌。”
“是啊,指导员,”李山也说道,“况且还有秋芳同志做内应,攻下县城的把握很大。”其实他这时心里想的是,如果能胜利打下永定县城,张秋芳也许就能回到根据地,这样就能天天见面了。
“老高,我也觉得这样可行。”卢铁旺说,“我们有内应,有情报,同志们也有决心,我想,这次就给他来个突然袭击!”
高宽沉默良久,终于说道:“行动以前,一定要把情况摸透,下午李山再去联系秋芳同志,今天晚上你就留在那里,把地形摸清楚;明天一早,长乐也进城,跟你们两个汇合,我们带着大部队埋伏在城外,等鬼子都出了城我们就动手!对了,长乐,那个女孩的情况,你了解的怎么样了?”
“别提了,惹一肚子气!”耿长乐悻悻地说,“李山我正想问你呢,交通员提供的情报是怎么回事?这抓来一什么东西!”
“秋芳同志听到渡边一郎议论过,说这个女人极其危险,但是没说是对谁危险...”李山心里越来越没底,这则情报得来的很仓促,本来以为能抓到一条大鱼,不料想把自己给装了进去。
“是挺危险的,她就像个炸弹,放在我们这儿,不知道哪天就炸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打趣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
耿长乐说,这个女孩听口音像是北平人,名叫陈菲菲,可跟日本人没什么瓜葛,也许是隐藏地深,还看不出来,另外,她想不起自己是为什么上了那辆汽车,也想不起自己在上车前住在什么地方,甚至想不起这两个月自己呆在哪里,而之前的事儿,她说心情不好不愿意说,总之,她的记忆似乎被切断,而有关这两个月的经历,则彻底丢失了。
“长乐,”卢铁旺打趣他,“你这些情况得来的挺不易吧?”
“的确不容易,”耿长乐笑道,“你看看让她给挠的!”果然,他的胳膊上有两道很长的血印子,这也引得众人哄笑不已。
“有没有这种可能,”李山说,“她会不会是个隐藏极深的日本特务,就是来我根据地打探情报的?”现在他根本拿不准这姑娘是何身份,只能凭空揣测了。
“不管她是何种来历,在鬼子那里可是挂上了号的,说明她和鬼子还是有着某种联系。”卢铁旺说,“对她,一方面我们要细心照顾,毕竟是个女孩子,而且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表明她就是日本特务,可也要对她加以提防,以防万一。这样吧,长乐,这两天你就负责陪着她,一方面看她有什么要求,另一方面,也要密切观察她的动向,去吧,你看什么看?人不是你带回来的?”
于是整个下午,战士们就看到那个整个根据地最能打仗,英勇威猛的黑大个耷拉着脸,跟在一个时髦漂亮的女孩身后,还要时不时忍受那一连串如银铃落地般清脆悦耳的京片子的数落声,小五还为此打趣说,耿长乐已经成功地由一名英勇的八路军战士转变为一个合格的阔小姐跟班。不管他到哪里,总能招来一片笑声,无论是堡垒户刘大娘的莞尔一笑,还是邻居家的铁蛋哥俩的起哄喧闹,都无法让他面红耳赤,因为看不出来,根据地沉浸在一如往日的欢乐活跃之中,却没人意识到他们正往圈套中越走越近。
夜幕降临的时候,耿长乐疲惫地坐在屋檐下,长出了一口气,这一下午把他累的够呛,感觉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要累,跟着这个陈菲菲漫步目的地到处游荡,要么就坐下发呆,临吃晚饭的时候,还抱怨伙食不好,闹绝食,幸好刘大妈给摊了两个鸡蛋送过来,这才没事,看到她挑挑拣拣吃饭的样子,耿长乐就来气,战士们上前线打鬼子,几天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她还这么挑剔,此时此刻,他打心底里盼望要是能马上就把她送走就好了,天晓得自己还不知道要这样当跟班多久!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打算享受下这片刻的属于自己的宁静,没过多久,就闻到一股明显不属于这里的气味正在向自己逼近,他睁开双眼,看到一个曲线玲珑的娇俏身影正背着双手站在自己面前。
“黑大个,想什么呢?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陈菲菲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也很好听,只是耿长乐对这个声音很不受用。
“耿长乐!”他有些不耐烦。
“狗长乐,怎么叫这么怪的名字?”
“是耿长乐,耿!”耿长乐气得差点蹦起来,心想这小妮子真是欺人太甚,要不是组织上有纪律,他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生什么气嘛,真是的!”陈菲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狗,不,耿长乐,我要洗澡,赶紧去给我准备。”
耿长乐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心想这女人可真麻烦,根据地的女同志不多,大家共用一个澡盆,陈菲菲盯着耿长乐,让他把澡盆擦了又擦,洗了又洗,还盯着他烧洗澡水,凉一点也不行热一点也不行,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把大澡盆搬到了里屋,然后闷头想往外走,却又被叫住。
“干什么,大小姐?”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屋子里太黑了,没法洗。”陈菲菲眨巴着大眼睛说。
“净瞎说,这不是有盏油灯吗?”耿长乐指着煤油灯,那里正跳动着豆大的小火苗。
“太暗了,洗不了。”陈菲菲不买他的帐。
“那我再去取一盏过来。”
“煤油味太呛,受不了。”陈菲菲撅起了嘴。
“那我就没办法了,要么你就别洗,要洗就别这么多事。”耿长乐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那不是有电灯么?”陈菲菲指了指墙角,那里有个破木头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从前缴获回来的,暂时用不了的东西,其中就有用油纸包好的,崭新的灯泡,旁边还有一个旧灯座,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连接灯座的电线胶皮都裂开了,露出里面的铜线。
耿长乐冷笑道:“电灯是有,可电没有,所以没法用,大小姐。”
“让我看看,”陈菲菲像只轻盈的小鹿一般跳到箱子跟前,一边划拉一边嘟囔:“里面好东西还真不少,你们是从哪儿淘换来的?都可以开杂货店了,哎,这是什么?”说着话从箱子里抽出一个黑乎乎的大铁坨子来,上面还带着个摇把。
“手摇发电机!”她举着这块黑疙瘩兴奋地跳起来,“现在可以洗澡了!”
“那玩意儿从一来就是坏的,发不了电,你怎么还认识它?”耿长乐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挺有意思。
“我不光认识它,还能修它呢!去,给我找个螺丝刀来,别告诉我没有吧?”陈菲菲把手摇发电机拖到昏黄的煤油灯底下,仔细地研究起来。
螺丝刀肯定是有的,他们的枪械武器也需要维修,保养,只是一涉及到跟电有关的东西,战士们就没了主意,所以这个手摇发电机放在这里这么久,谁也没去动他。
关于一个小美女要修理手摇发电机的事情在耿长乐去借螺丝刀的沿途路程中,被人为地无限放大,所以当他拿到螺丝刀并将其递给陈菲菲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七八名好奇的战士,他们都想看看这带电的玩意儿到底该怎么修,而耿长乐则想带这么多人杀杀陈菲菲的威风,他认定修发电机这玩意儿不是一个烫着头,穿着旗袍,涂着红嘴唇的艳丽女郎所能干的。
大家把桌子围了一圈,脑袋齐刷刷地凑到煤油灯跟前,陈菲菲撇着嘴哼了一声,操起螺丝起子,熟练地把外壳上的四颗大螺丝卸下,打开外盖后,里面是一个大的环形磁铁,磁铁的中心是由细铜线绕城的线圈,陈菲菲把拆下的发电机对着煤油灯照了照,原来是绕组线圈接出来的线头断掉了,她微微一笑,用牙齿咬住一根导线,把两根线绑到了一起,又使劲拽了拽,然后麻利地上好外盖,把电机递给耿长乐:“来吧,试试!”
“这怎么试啊?我去把灯接上。”耿长乐说。
“不用,你把手放到这里,”陈菲菲一边说,一边把耿长乐的手按到了发电机引出的电线上,“然后我就开始摇。”还没等耿长乐反应过来,就发现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手涌向肩膀,就如同整条胳膊一点点伸进了热水里,他赶紧缩回手臂,瞪了陈菲菲一眼,心想你这是故意阴我。陈菲菲毫不退缩,也回敬了他一眼,心想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就知道你想寒碜我,我这叫睚眦必报。
战士们看到她两分钟不到就把发电机修好了,也都吃惊不小,本以为像这种打扮的阔太太娇小姐,都是纯粹的剥削阶级,整天醉生梦死啥都不会干,想不到陈菲菲修起机器来,动作麻利地不比一个熟练的工人差,顿时对她的看法大为改变。
“看来能发电了!”陈菲菲笑道,“谁能帮我把灯泡给接好啊?”
战士们如梦初醒,纷纷过来帮忙,这一时刻,他们都成了陈菲菲的崇拜者,只剩下耿长乐一个人杵在一边。接好线后,有人使劲摇了两下,灯泡立时发出耀眼的光,的确比煤油灯亮堂多了。
“很好,现在本小姐要洗澡了,你们想参观吗?”陈菲菲如高高在上的女王一般环视四周,这些朴实的战士没受过这样的挑逗,纷纷讪笑着离开,耿长乐跟在他们身后也打算走,陈菲菲连忙喊道:“耿长乐,你给我回来!”
“我可以参观吗?”耿长乐面无表情。
“你想得美!给你拿着这个!”说罢将发电机塞到他怀里,“到外面蹲着,给本小姐发电去!记住,本小姐要亮的!”
战士们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他已经在心里把陈菲菲骂了无数遍,他就知道这个小妮子总要给自己找麻烦。
最终他还是无奈地蹲在屋檐下,用力摇起了手柄,听到里面水声响起,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赶紧确认她的身份吧,她最好就是一个普通有钱人家的小姐,然后赶紧把她送走,可转念又一想,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能这么熟练地修理发电机呢?难道她真是个女特务?不知怎么的,一旦把她和女特务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让自己心里特别不舒服,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里面说道:“耿长乐,累吧?”
“不累!”他开始犯倔脾气。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却不知道我的感觉。”里面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了许多。
“你有什么感觉?看你家境富裕,一定是不愁吃穿吧?”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墙说话。
“家境富裕?”里面传来一声苦笑,“可我不想回去,现在,我又想不起近期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一点都想不起来,我总是感觉,现在还在夏天,就好像做了一个梦。”
“这怎么可能?你的脑袋长在自己身上,忘性也太大了吧?”耿长乐没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依旧在讥讽她。
“我可不是个爱忘事儿的人,在这之前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地记着,可之后的事情,就好像突然被人拿走了一样,忘得一点不剩,哎,灯太暗了!快点摇!”
“你怎么还会修理发电机?”
“这种小玩意儿我闭着眼都能修,还有,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真的不是日本特务,可你们就是不相信!”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久,当陈菲菲走出屋子的时候,耿长乐的两条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当夜,陈菲菲躺在床上,在大脑中不停地搜索丢失的记忆,她不相信两个月的经历竟然能凭空消失,消失于她最引以为傲的头脑中,就像一个破旧的仓库,辛勤地寻找只能找到残破的碎片,寻找的越多,发现的碎片也越多,可无论她如何回想,那些零落的碎片再也无法拼接成一副完整的画面,它们就像一片片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朦胧中,这些光汇聚起来,组成一个圆球,这光球渐渐向她靠近,映射出一个妖艳少妇的身影,这个人她认识,只是从不愿想起,就是因为她,自己发誓永不回家。她甚至厌恶她出现在自己的想象里,可这妖艳少妇却如鬼魅般跟随着她,始终挥之不去,渐渐地,她的影子变得模糊,整个身体慢慢放大,归于虚空,幻化为一团人形的黑色烟雾,围绕在自己身边,她的声音由尖利变得低沉起来,这团黑雾在空中飘忽不定,发出模糊不清的低沉呢喃,突然,从黑雾中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抓在她的头上,那两只手不断用力,似乎要把她的头颅掰开,巨大的力量让她感觉痛不欲生。
“不要!”她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她摸着自己的头顶,分明有疼痛的感觉,那种感觉好像一根钢针穿过头颅,直刺入大脑。根据地的天空平和宁静,夜里秋虫鸣叫,秋风轻轻推动树叶,催人入眠,可她却被巨大的恐惧压得再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