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八岁的周云感觉自己被母亲用力往前一推,那双平时温暖的手此刻却在剧烈颤抖。
“小云,快跑!”
母亲的声音沙哑的过分,语气中满是说不出口的恐惧。
周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他看见了,就在微弱的月光下,母亲的头颅毫无征兆地飞向半空,脖颈处喷出的血柱像一道滚烫的喷泉,精准地浇灌在他身上。
温热,粘稠。
周云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紧接着,一个难以名状的黑影从黑暗中浮现。
它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只是一团扭曲的混沌。
那黑影伸出同样是影子的手臂,轻柔地抱住母亲尚在抽搐的无头身体。
然后,它低头,凑近那断裂的脖颈。
它在吸食。
周云眼睁睁看着,不仅是母亲的血液,连同她身体里逸散出的一道淡淡的影子,都被那黑影一并吞噬。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他的喉咙,攥紧他的心脏。
他想逃跑,可四肢却像灌了铅。
他只能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动,一点,一点,在粗糙的地面上磨破了手掌。
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冷、柔软又带着些许毛糙的东西。
是什么?
周云僵硬地转过头。
那是他父亲的头颅,双眼圆睁,定格着临死前的绝望,那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
周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背心。
窗外晨光熹微,映照着公寓里一尘不染的陈设。
又是这个梦。
二十年来,夜夜如此。
他抓起枕头,狠狠砸向墙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随后,他脱力地靠在床头,用手掌用力揉搓着脸颊,试图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墙上挂着他的心理学博士学位证书。
成为一名心理医生,是他对抗这场噩梦的方式。
他以为剖析创伤就能从中解脱。
可笑的是,他治愈了无数患者,却始终无法将自己从那个血腥的夜晚拽出来。
简单冲洗后,周云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色道袍,驱车前往龙虎山。
香火缭绕的天师坛前,他熟练地点燃三炷清香,对着历代天师的牌位深深一拜,他如今的身份,是正一天师第六十五代亲传弟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孤儿,是师父心善,从山下捡回来的。
只有周云自己清楚,二十年前那个夜晚过后,他不知如何活了下来。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人已经在龙虎山的一间静室里,身边是满脸凝重的师父。
他哭喊着追问父母的下落,追问那个黑影是什么东西。
平日里威严如山的师父,那一次脸上却写满了无力感,盘腿坐在蒲团上不住地摇头叹息。
周云清晰地记得,师父的眼神里,除了悲悯,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惊惧。
他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会让师傅这个道门领袖都要闭口不言。
“忘了它。”
师父当时按着他的肩膀,声音沙哑,“不要问,不要查,好好活着,这是你父母……用命换来的。”
好好活着?
周云看着牌位,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父母被那样残忍地杀害,连魂魄都被吞噬,他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师父的反应更是让他心惊。
堂堂正一天师,能够号令雷霆、伏魔卫道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怕成那样?
甚至连提都不敢提?
这些年,他明面上遵从师命,修道、读书、下山成为一名心理医生,用现代科学伪装自己,暗地里,他从未放弃过调查。
他翻遍了龙虎山所有不对外开放的典籍,将那些语焉不详的“禁忌”、“大凶”之物一一记录,利用心理医生的身份,接触各种所谓的“撞邪”案例,试图从那些疯言疯语中找到蛛丝马迹。
然而,一无所获。
那个怪物,就好像从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除了撕碎他的家庭,只留下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线索,到底在哪里?
周云的目光落在香炉里升腾的袅袅青烟上,眼神迷茫。
师父越是让他不要查,就越说明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足以颠覆整个道门,甚至整个世界的恐怖真相。
他不会停下。
不把那个东西揪出来,挫骨扬灰,他死不瞑目。
周云的心理诊所坐落在市中心一栋高级写字楼的顶层,与龙虎山的古朴肃穆恍若两个世界。
他将青色道袍细心叠好,锁进衣柜深处,换上一件熨烫平整的白大褂。
从出世的道士,到入世的医生。
两种身份,一个目的。
他刚在办公桌后坐下,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请进。”
周云头也没抬的说道。
林晓。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也是他接手最久的一个病人。
资料上写着,她母亲一年前因病去世,父亲火速再婚,她与继母关系恶劣,有严重的焦虑和抑郁倾向。
女孩推门进来,局促地站在门口,双手绞着衣角,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周医生,下午好。”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下午好,林晓。”周云露出职业性的温和微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今天想聊点什么?还是你那位新妈妈又给你气受了?”
林晓依言坐下,却用力摇了摇头,双手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不是她。”
女孩抬起头,“周医生,我……我不想再聊那些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我总是做噩梦,每天晚上都做。我梦见我妈妈,她就站在我床边,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周医生,我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我听人说,您……您懂一些玄学上的事。我怀疑,我家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她一口气说完后就紧张地盯着周云。
周云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
“玄学并非空穴来风,但多数情况,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样吧,在去你家之前,不如让我先给你看看手相?”
林晓愣住了。
她没想到一位心理学博士会提出看手相这种要求。
“看……手相?”
“嗯。”
周云点点头,解释道,“有时候,身体会比语言更诚实。手掌的纹路、气色,在某些学说里,能反映出一个人近期的气运和精神状态。就当是一种……辅助诊断吧。”
这套说辞半真半假,糊弄林晓这个年龄的人是足够的。
周云确实能“看”,但看的不是手相。
这是他二十年前那场巨变后,获得的一种能力。
只要与人产生肢体接触,他就能窥见对方未来的一些片段,特别是与死亡、恐惧、绝望这些极端情绪相关的片段。
周云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他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搭在了女孩冰冷的手腕上。
接触的瞬间。
轰——!
整个世界在周云眼前分崩离析。
诊所、沙发、眼前的女孩,全都化作了扭曲的光影碎片,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将他吞噬,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间昏暗的卧室。
林晓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复古的大床上,双目紧闭,面容安详。
但她的身体上,从脖颈到脚踝,布满了用鲜血描画的诡异符文,那些符文像是活物,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渗入她的皮肤。
床边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很淡,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可周云的心脏却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认得那个轮廓。
那个身形,那个模糊的侧脸……
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
那是他的母亲!
不,不对!
那不是他的母亲!
那只是一个披着他母亲形象的厉鬼!
鬼影缓缓低下头,没有五官的面孔凑近林晓的脸颊,似乎在嗅闻着什么。
那是一种看待祭品的眼神。
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吞噬他母亲魂魄的黑影,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