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泥土气息里,还杂着腐烂稻草气味。
李昱纳闷了,谁家烧烤这么有土气?
老板糊弄谁呢?真当我喝醉了?
于是猛然睁开眼,惊讶地发现置身在田埂边,不是在烧烤摊。
正前方的两块水田之间,有两拨人拿着锄头、镰刀、板砖对峙着。
“吴老六,你们还讲不讲道理?”
“少废话,这水你要再动了,老子让你脑袋开花!”
说是对峙,实则是一方欺负另一方。
吴老六那边有七八个人,而且全是精壮的男子汉。
靠近李昱这边的,只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显得势单力薄。
李昱眼睛逐渐圆睁,瞳孔慢慢放大。
“那不是我家老崽和老妈么?”
哎,又做梦了。
二老早不在世了,李有田是在李昱高二那年5月份走的,在那之前,他已经瘫痪在床两年时间了。老妈罗敏霞是在李昱大三那年夏天走的。
抛去瘫痪不谈,二老的死因差不多,都是积劳成疾。
平时不论大病小病,二老别说上医院检查,就是吃个药,要么是两块一瓶100片的去痛片,要么就是几分一包的头痛粉。
在李昱的印象当中,他小学初中的时候,李有田还没瘫痪,那会儿他就把头痛粉当饭吃了。
头痛粉除了外包装,里面还有一层白纸装着药粉。
平时李昱就会收集起来,捋平叠起,用铁夹子夹住或者用针线把一边缝起来,那样就可以当作草稿本用了。
记忆中是很厚一沓,跟老日历本一样厚。
李有田是在01年年初,正月初三那天出车祸瘫痪的。
啊,想起来了……
这会儿梦到的,正是千禧00这一年的五月份。
也是李昱初三的下学期,再不久就到了插秧时节,需要往田里灌水。
二老和吴老六家因为争水打架的事。
李家和吴家的水田是挨着的,李家的水田在吴家的下方,而水是从上面的水渠下来的,就需要在吴家的水田开个口,让上面的水流下来。
阳城县虽处南方内陆,但是并不缺水,一般不会为了争水打架。
可每次到这时节,吴老六家仗着人多,且都是男子汉,就可劲儿使坏。
他们家把流向李家的出水口给堵死,在另外一边的田埂开个口,宁愿让水流到别处浪费掉,也不让水流进李家的水田里去。
一去交涉,吴家就振振有词:“水往我田里流就是我家的,我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你管不着。”
那年月的内陆可不是沿海,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
许多家庭就靠着一亩三分地种点口粮,交过公粮剩下的勉强够养活一家四五口人。
李有田没别的本事,只能靠种田刨土养活一家人。
断水,等于断粮。
断粮,等于断命。
再加上这不是唯一一次,且一次比一次过分。
李有田实在没忍住,和吴家动了手。
结果自然不是正义战胜邪恶,甚至是正义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而邪恶非但不用赔偿,甚至连牢都没有坐。
还让李家错过最好的插秧时间,导致下半年收成较往年差了许多。
交过公粮以后,就没剩下多少了。
逼得李有田不得不另谋出路,在来年正月初三时,动身南下广州打工。
李家的巨变,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这年月出远门,首选火车,因为便宜,以及没有别的更好选择。
阳城县有一个火车站,但是车站不在县城,而是在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外的平阳镇,所以去坐火车,就需要在县城里乘坐交通工具过去。
那会儿交通工具还不是很发达,想去火车站的唯一方式是乘坐面包车,四块钱一个人,小孩子半价。
李有田那次坐的面包车,刚好就是吴家大儿子吴大宝开的车。
吴大宝爱酗酒,出车的前一天晚上喝了个通宵。
导致第二天出车时,酒驾加疲劳驾驶,车开出去七八公里翻路边沟里去了。
原本九座的车,硬是满满当当塞了二十多人。
虽然没死人,但是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最严重的是李有田,被压在最底下,导致下半身瘫痪。
罪魁祸首的司机吴大宝反而什么事也没有,就一点皮外擦伤。
没死人,就不算大事。
更何况即便死了人,有关系也是非常容易摆平的。
吴家请了在公家单位上班的亲戚上门不断游说,最终赔了点钱,给二老和李昱搞了个农转非,弄了个低保,这事就不了了之。
什么酒驾、疲劳驾驶,一个也没追责。
至于李有田的下半辈子,罗敏霞和李昱母子俩谁来照顾,根本没人会关心这个问题。
这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家里的重担落在了罗敏霞一个人身上。
因为没钱,还算开朗的李昱变得越来越自卑,在校又频频遭受吴家小儿霸凌,也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直到走上社会,也依然没有得到改观。
每每想起此间种种,李昱就好后悔,当初他年纪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
家里有两个男子汉,最起码不至于让吴家敢动手打人。
李家的命运,也可能会变得不一样。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这一切,都是吴家引起的。
都是他们的错!
李昱越想越气,在路边抄起一块板砖,顺着田坎下到田埂上,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帮忙。
这会儿双方还在僵持,你骂一句,我骂一句。
火药味越来越浓,但是还算克制,没有到动手那一步。
突然,吴家人都停了下来,看向李有田夫妻俩身后,轻蔑地笑了起来。
一个十五岁的初中生,除了个高点外,长得骨瘦嶙峋,吴家人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笑着嘲讽起来了。
特别是吴老六,直接骂了起来:“小杂种挺冲啊,来来来,往我头上砸……”
李昱才走到吴老六的面前,就被罗敏霞拉住了衣服:“小昱回来,没你的事。”
李有田也着急地喊:“小昱到我身后来,大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快回来!”
吴老六还在指着自个儿的脑袋,可劲儿挑衅:“砸呀,砸呀!别怂,孬种!”
吴家其他人也在起哄:“动手啊杂碎!你不动手,你就不是妈生的。”
李昱气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妈的,在我梦里,还能让你把我给欺负啦?”
“草!”
李昱手起砖落!
砰——
世界安静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