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客！”陈老的小女儿陈新梦对宫自悦娇嗔，“怎么好久不见你的影儿？”

宫自悦像洋人男女见面一样地拾起陈新梦的右手，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双眼笑成两弯新月：“现在不是连人带影儿都来了吗？”

陈新梦已经三十八岁，还是个处女，她身高足有一米七〇，瘦得高颧骨凹面颊，却打扮得很仔细，头发在发廊做成了一头“钢丝”，呈扇面状垂在长长的脖颈后，原来的眉毛剃除了，另画了两根细长的黛眉，嘴唇上淡淡地涂了一种樱色唇膏，一笑起来，大嘴岔里露出两排堪称编贝的白牙；她穿着从华歌尔时装店买来的昂贵套服，黑色，脖领处有紫罗兰色的镂空镶边。

宫自悦跟着陈新梦往客厅里走，客厅里家具简单，然而气派，墙上的名人字画价值连城。

陈老坐在轮椅上，宫自悦走上前去，谦卑地弯腰带屈膝同陈老握手，问候毕，才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陈新梦，大声地说：“刚下飞机！家也顾不上回，先来拜望陈老您！从那边带了点香蕉来——我知道北京也有，陈老您这儿什么也不缺，可‘千里送鹅毛’嘛，一点点心意……”

陈老只是蔼然地笑，嘴角淌出些口涎来，陈新梦一边用小毛巾替父亲揩口涎，一边望着宫自悦说：“你还敢坐飞机？啊呀！方天穹那张票要换给你就好了！”

“是呀！”宫自悦也随口调笑，“那你就吃不上这把上好的香蕉了！”

后来就坐在一处说闲话。陈老只不过说了一句“方天穹的家属该好难过”，宫自悦便抖搂开了方天穹的隐私，陈老本来耳聋，只是微笑着眯眼打盹，倒是陈新梦原来并不知道那么多的细节，听得好有味，还不时插进去问题，从一组花絮引出好几簇花絮……

“……头一场冲突发生的地点好滑稽，是在公园里的儿童运动场，大约是在滑梯与转椅之间，一棵大柳树下的长椅上，想必方天穹和夏之萍以为那个地方比僻静的角落更安全；结果两个人正手拉手儿、情话绵绵之际，忽然夏之萍感到一只手粗暴地拍在了她肩膀上，她惊回首、猛起身——那不是别人，是她的老公！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到了夏之萍脸上，一声脆响，伴随一声尖叫，而方天穹的反应更如电闪雷霆，夏之萍那老公的手掌还没下肩，方天穹就更重地甩了那位一记炸雷般的耳光，好介！玩滑梯、玩转椅的小孩们全不玩了，都围过去看大人扇耳茄子，高兴得拍起了小巴掌，那才真叫好玩哩！……”

“……夏之萍决心一下，她那老公倒没怎么死绊住她，可家财、儿子全给了男方，夏之萍真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概，不愧有人称她为‘女丈夫’，为巾帼争光！方天穹的那位简珍，可就是根缠树藤了，死也不跟他离，一直闹到方天穹气极了，抓起她头发往墙壁上撞她的头……”

“唉呀呀！”陈新梦闭起了眼睛，长长纤指并拢合掌，紧贴胸前，耸着肩膀说，“太残暴了，怎么这样！那简珍还不反抗？还不咬他？”

宫自悦却待陈新梦睁开眼睛，才往下描述：“谁知方天穹一松手，简珍便扑到方天穹怀里，不是咬他，而是发疯般地亲他的胸膛、脖子，狂喊着：‘我爱你！我爱我爱我爱！打死我我也爱！’……”

“真的？！”陈新梦大感动，竟至于一下子眼睛湿润起来。

宫自悦却不再往下讲述，他伸腕看了一下表，又仰头望了一下壁上的钟，见陈老正睁开眼睛，望着他，便立即耸身过去大声地说：“陈老！在那边见到了香港的冯先生，冯先生！对，就是当年听您讲过课的那位冯宣一，五年前来拜望过您的，我刚在那边见到他，他说，想请您把以往的日记整理出来，他给出版，尤其是抗战时期那几年的，陪都时期的，他说最好再配上一批当年的旧照片，那是很有意义的、很宝贵的……”

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宫自悦就落实了陈老就日记交由香港冯先生出版一事委托他代理的事宜。他起身告辞，陈新梦引他出了客厅，却没有马上引他去往单元门边，而是把他引到了自己的住室，半路上她脸燥燥的，嗓子发干，眼珠转来转去防止保姆看见，一进了她那间闺房，她便把门掩上。

宫自悦满脸甜笑地跟着她，心里满溢着警惕，鼻子里强忍着一串子笑，进去后却主动抓住了她那双瘦得发硬的手。

陈新梦望着已经歇顶的宫自悦那张光润丰满的圆脸，心里怦怦然。她期待着什么，却并没有什么。

“你知道，”陈新梦平平气息，对宫自悦说，“我哥哥很霸道，爸爸锁日记的柜子的钥匙，由他把持着，我是打不开的。”

宫自悦依然握住陈新梦的一双手，用眼神给她以无限的期望，安慰她说：“不要紧。我会拿到日记的。你哥哥会分到让他满意的版税。而你，将同我前往香港，参加首版发行式，你将代表父亲致辞，我则将整理经过加以简要说明……那时候……”

陈新梦忽然想到了掴耳光和手抓住头发把头往墙壁上撞，她惊恐，恶心，把手从宫自悦本不紧密的握持中抽了出来。

“梦梦，你放心……我还有一个约会，我很快还会来的……”陈新梦便把他送出了单元。

小万没想到这回宫自悦待的时间果然不算太长。

“回单位？回家？”小万握住方向盘问。

“不。再麻烦你，去西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