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中,那座十五层的写字楼挺着巍峨的身躯,楼体的一部分采用了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云霞,灿然绚丽。匡二秋、宫自悦他们那个单位,与同系统的若干单位,共用着那栋新落成不久的写字楼。
各单位早已都下班人散,楼前停满了大小车辆——送一般职工的班车大巴和送头头脑脑的小轿车大多数都已返回停放,总传达室的值班人员嫌待在屋子里太热,便搬把折椅坐到大玻璃楼门外的桶栽橡皮树旁,悠闲地听着手握袖珍收音机里的京戏。
夏之萍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朝楼门走去。她双眼仔细地打量着楼门前的情景,除了两盆橡皮树和一位守门人,并没有约定在那里等候她的人。
她正心生烦怨,只听身后有一辆小汽车开来的声音,她一扭头,宫自悦车未停稳便跨出了车门,欢快地招呼她:“夏女士!”
夏之萍一见宫自悦用牙签剔着牙缝,便知道他是从某个宴席上撤回来,便淡淡一笑说:“瞧,让你没吃好,至少还有四五道热菜和甜食、水果都损失了吧?”
宫自悦把手一摆说:“咳!不过是为了省事儿,要不谁去?如今的萃华楼真是每况愈下,葱烧海参到嘴不能化,鱿鱼卷儿也嚼不动……凑合填饱肚子吧!你呢?用过晚餐了吗?”
夏之萍点点头:“我现在一个人很简单……”
宫自悦陪着夏之萍往楼里走,司机小荆在他们身后高声问:“什么时候下楼来?”
宫自悦扭头说:“顶多一个钟头!办完事就下来!”又对夏之萍说:“我们那辆新奥迪丢了,司机是个浑蛋!如今只好凑合着坐这傻粗老旧的伏尔加!”
宫自悦带着夏之萍径直进入楼门,去乘电梯。守门人认识宫自悦,一个单位的头头领进一位人去,这当然不会有问题,所以他不予干涉。每晚这楼里也总有少数人晚饭后来加班做一些事,不稀奇。
宫自悦把夏之萍带到他们单位最大的那间办公室,那里有最先进的桌面办公系统,包括电脑、打印机、复印机、无线电话、电传机……一直到电动碎纸机。
“你就在这儿复印吧,”宫自悦给夏之萍拿来整整五包八开复印纸,又给她示范了一下,“很简单,很方便……”
“不过,你先坐下歇歇。”宫自悦去给她倒饮料,似乎是顺口一问,其实那是他最关切的——“那委托书你签字盖章了吗?”
两天前宫自悦给夏之萍送去了两种委托书,每种一式三份,都已打印好,只待夏之萍签字盖章。第一种是委托宫自悦作为方天穹今后一切作品的总集、选集、单行本及入选多人合集的版权总经理人,以切实保障方天穹财产继承人夏之萍在这些方面的一切合法权益。第二种是专门委托宫自悦作为方天穹已完成但未及刊行的长篇小说《蓝石榴》的大陆内及大陆外(含香港、澳门、台湾及世界各地各种文字)版权的总经理人。
夏之萍接过口维可柠檬冲剂小口小口地啜着,并不马上回答宫自悦的问题。
宫自悦在夏之萍对面坐下,有点沉不住气了:“你还犹豫什么呢?我只要你收益百分之五的佣金,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低的了!你可以根本不做任何事,坐在家里坐享稿费、版税,还不美吗?我每干成一桩都会给你详细报账的!再,你以为如今文学作品好销吗?国内市场上严肃的文学作品销路已大大萎缩,出版社怕赔钱都不乐意收货,香港、台湾也都有他们的算盘,海外译本出起来更难,大不如前五六年七八年了!路子不宽,关系不多,办法不活,抓得不紧,那很可能连一本也出不来!说实在的,我图个什么?图你那点佣金么?还不是因为跟天穹多年的朋友,怕他人一去,茶就凉,想帮他再抖抖生后的威风么?……”
夏之萍望着宫自悦,只是微笑。她笑容暧昧诡谲,使宫自悦很不自在。
宫自悦图个什么?夏之萍早听方天穹糟改过匡二秋和宫自悦,方天穹在枕头上对夏之萍说:“匡二秋是个‘二丑’!看过戏吧?戏曲舞台上,常有那样的丑角,跟着恶公子去抢人家黄花闺女,恶公子跑过去了,他跟着跑,到舞台当间突然站住,面对观众,把手里的大折扇‘唰’地甩开,挡在他自己和恶公子之间,冲观众眨眨眼,不拿扇子的手倒伸着大拇哥,指指恶公子背影说:‘你们瞧他那个德行!’说完,扇子‘唰’地一收,他又屁颠屁颠地跟着恶公子跑,去帮忙抢那黄花闺女了!……”夏之萍听完忍不住滚到方天穹怀里,笑得用拳头捶他胸膛;对宫自悦方天穹却是另一番形容:“……其实胸无大志,整天追求的是小乐趣,玩弄的是小伎俩,谋取的是小利益,好比戏曲舞台上的丑扮丫鬟,人家俊公子看上的是美小姐,她却偏往前头站,摇头晃脑好得意。你知道吗?他家有一盘录像带,录的是什么?是电视新闻电视报导以及现场演出等等电视节目的片段,片段到什么程度?常常只有一两秒,或一个摇拍镜头,原来宫先生惯会抢镜头,一个什么画展,一位什么大人物或知名人士在那里同画家一起看画,摄像机自然要对着拍一下,他便凑过去站在一处;又如一个什么会议,他能找着摄像的人套磁,让人家给他拍一个特写,镜头同主持会议的首长一边大;他又最爱到电视摄影棚里当凑趣的观众,专拣名流身边坐,镜头摇向名流,自然捎带着也有他,他就笑得五官挤成一团……可惜的是几乎没有哪一次,解说词里能带出他的名字来,可他还是觉得过瘾,把那些镜头都录下来,连成一片!……”夏之萍听完也曾笑得蹬腿狂笑,直至喘不过气来……
现在宫自悦坐在自己对面,也真如一个丑扮丫鬟,满脸肉麻的假笑,鼻侧那颗黑痣更增添着他的卑琐。
夏之萍仍然不接宫自悦关于委托书的话茬儿,她决定按自己拟就的计划行事。谁说夏之萍只有娴雅温柔的一面?那是她灵魂中爱的升华;受到深深伤害的她会显露出冷峻疯狂的另一面呢,那是她灵魂中恨的喷发……
夏之萍便冷冷地对宫自悦说:“我接到一个欧阳芭莎的电话,从外地打来的长途……”
宫自悦立即竖起耳朵,紧张地问:“她直接给你打电话?她说什么?”
夏之萍脸上仍维系着一个微笑,却用残酷的音调说:“她跟我说,要小心一个人,那人姓宫名自悦,专会拉皮条、拆烂污,他跟五六个作家要了稿子,说是跟一家出版社讲好了,出个人散文集,结果印出来,封面上一律大字标着‘宫自悦主编’,号称《当代散文名家精粹丛书》,作家的名字封面上竟不印,只在扉页上才出现,更荒唐的是才付了千字十元的稿费,据说那主编倒捞了一大票,写信去问,不回信,打电话问到姓宫的,说是‘把你算成名家,把你文章称作精粹,大大地给你扬了名,确立了地位,还计较什么稿酬!’……”
宫自悦满脸溅朱,赌咒发誓地喊叫起来:“胡说!哪儿有这回事!他妈的!血口喷人!玩笑不能这么个开法!我早晚找芭莎算账!……”
夏之萍撇撇嘴:“这笔账不关我的事。我来,是要告诉你,方天穹的这部《蓝石榴》手稿,不完全,现在我手里大概只有二十万字,还有五章,大约五万字,五分之一的篇幅,没有——”
“我知道,他没来得及写完,这很遗憾!可是我想还是会有出版社愿意出,也还会有读者愿意读,何况我听他讲过构思,我还可以写一篇前言,把他设计的结尾告诉读者,我想那可能反而更有趣——根据接受美学的原则,读者直接参与结束整个故事的创作,是更高级的审美境界……”
“那完全用不着,”夏之萍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她痛苦地抿抿嘴唇,宣布说:“欧阳芭莎告诉我,方天穹写完了,那最后五章,现在在她手里!”
号称“包打听”,又号称“凡事早知道”,还号称“隐私广播站”的宫自悦,瞪圆眼睛呆住了。
好一个欧阳芭莎!怀揣“撒手锏”!
“他妈的!咱们得跟她把那五章手稿要过来!不怕她!她就死不拿出来,那五章也等于废纸!没有愿意只印后五章的出版社!那让人怎么个读法!可咱们没那五章照样出书!实在不行就跟她打官司!……”宫自悦觉得自己全身心充溢着一种正义感和斗争的热情,他口沫四溅地说:“你快把那二十章复印出来!手稿你拿回去锁得严严的,复印件我明天就往外捅,先在大型杂志上发;我今天夜里就跟香港冯先生通个电话,像天穹这种既有严肃的哲理又有丰富的情节,既注意人物刻画又手法新颖,既文笔典雅又通俗好读,还特别适宜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或搬上银幕的小说,出版商肯定欢迎!嘿,咱们爽性把欧阳芭莎把着末五章不撒手的事散到小报上去,那等于最富刺激的广告,瞧吧,过不了多久,准满街的人都找这《蓝石榴》啃!她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咱们却来个草船借箭,妙极了!”
夏之萍却并无同仇敌忾的心境。她紧锁眉头,心里仿佛沸着一锅热油。
“那二十章手稿你带来啦?”宫自悦问。
夏之萍从手提包里拿出四本手稿来。五百字的稿纸,每本一百面。
宫自悦起身抢上去看手稿,抚摸着,翻动着,感叹地说:“天穹这么个大作家,英国who's who(《世界名人录》)年年入选的人物,怎么还用钢笔一行一行地爬格子?我们这儿狗屁不通的匡某人,家里都置备了电脑,人模狗样地用那玩意儿生产报屁股的垃圾……”
夏之萍无心跟他解释这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习惯。一些比天穹更有名气也更有钱的文化人都并没有使用电脑。
“来,动手吧,我来帮你……”宫自悦兴奋异常。
“不用。我自己来。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复印。我想安安静静地做事。”夏之萍对他说,“你无妨下楼去,坐那伏尔加去赶宴席最后的‘三不粘’和冰冻西瓜……你一个钟头以后来,我准全弄完了。”
“开玩笑!”宫自悦舔舔嘴唇,一摆手。但他表示可以先到隔壁办公室去一下,“打两个电话”;其实他一打起电话来决不止两个,他是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打电话的那种人,几个钟头不打电话他就手痒、嘴痒,乃至于全身痒痒。
宫自悦到隔壁去了。
夏之萍站在复印机前,却并不复印。她抚摸、翻动着那四本手稿。方天穹写稿子总是一遍成,他没有底稿没有副本,修改都在一份稿子上完成,有的地方改动实在太多太大,他便撤换重写少数篇页。
夏之萍身子微微抖动。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来为何。欧阳芭莎打来的电话使她从梦中惊起。原来她读《蓝石榴》手稿时浑浑噩噩,现在才终于能够解读——小说中那个作者下笔掩饰不住对其激赏的浪漫女性,分明是欧阳芭莎的化身,而对比着写到的那两位女士一位性冷感而心胸狭隘,“犹如金丝笼中羽毛华丽却不会鸣啭的小鸟”;一位性感十足却又肤浅平庸,“不过仅是温柔二字的化身而已”,则分明是影射着简珍和自己!……
她又想到宫自悦给她送去的那张喝“交杯酒”的照片,想到欧阳芭莎从外地打来的长途电话,欧阳芭莎竟要她交出《蓝石榴》的前二十章,说她可以留下手稿作为纪念,只给复印件就行,并且不必劳动她去邮局寄特快专递,欧阳芭莎将派一个拿着有她手迹的电传信函的人找到她家,代她邮寄,倘若她放心,连复印也可以由那人代管;欧阳芭莎说台湾的出版商现在就和她住在同一hotel(宾馆)中,几天后便从那里返台,所以事不宜迟;最可恶的是欧阳芭莎竟说:“这本《蓝石榴》出版时,扉页上是要标明‘献给欧阳芭莎女士’的!”是呀,方天穹竟把最后五章存放在了欧阳芭莎那里!说不定那五章干脆就是由欧阳芭莎陪伴着,在欧阳芭莎的住处写出来的!方天穹近些时总说外地有人请他去散心,总是去了很少来电话!回来后又总是聊不出那地方的风景名胜、所见所闻,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去,或者去了也是与欧阳芭莎鬼混,并埋头写他的那最后五章的《蓝石榴》!
夏之萍现在胸臆里只有恨,像最浓的乌云裹挟着闪电雷鸣的恨,她将不同意安排方天穹的追悼会,或者他们开那追悼会她拒绝出席,不惜爆出大大的冷门!她尤其不能容忍这《蓝石榴》的存在,让欧阳芭莎搂着那末后五章的残稿发愣发傻吧!
夏之萍毅然拿起《蓝石榴》的手稿,离开复印机走到碎纸机前,她开动了那日本进口的碎纸机,把方天穹的手稿几页几页地撕下来塞进那碎纸机去,当她从透明的玻璃匣中看见那《蓝石榴》“碎尸万段”时,不禁产生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当她把最后一部分手稿塞进去时,竟仰着脖子号哭似的笑了起来……
宫自悦开门进得那间屋子,一见碎纸机前的情景,不禁如石像般张开嘴巴定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