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三环南路之外,有一片居民区,景观颇为奇特。
那原是几家大工厂的工人宿舍区。50年代初期,那里盖起了一排又一排的洋灰瓦、红砖墙的平房,每排之间有相当的距离,栽了一些等距的杨树,望去井井有条,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工人新村。当年分配到那平房宿舍的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属,个个喜笑颜开,心满意足,报纸杂志上还曾刊登出不少有关的照片,或鸟瞰那宿舍区棋盘式的整齐格局,或展现迁入后的住户们举家围桌包饺子的欢乐情景。
可是,后来几乎绝大多数家庭都在添丁加口,原来够用的住房就渐渐显得拥挤狭窄了;起初,厂里不允许住户私自扩展住房,许多家庭不得不用铺板拼成木炕,一家两代数口乃至三代数口,挤睡在一个通铺大炕上,以便将其余的空间,留出来用餐和摆放别的器物;原有的住房不允许私自改建扩大,厂里又并不盖出新的宿舍或仅盖很少的新宿舍,不提供缓解住房困难的条件,这就使得原本颇为祥和康乐的宿舍区,不断爆发出因居住空间狭小而酿成的家庭矛盾;于是,到60年代初,就有第一批勇敢者,带着对禁令的蔑视和冒险精神,私自用简易的建筑材料将原有的住房加以扩大,用的名义是“盖小厨房”,其实所盖出的房子既未必很小,也并不一定专当做厨房使用——一般都用来把老人或子女迁进去住;有的厂领导也曾试图勒令私盖小房者一律在限期之内拆除,但推行起来极为困难,因为盖小房的住户已经颇多,罪难罚众;有的厂领导便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容态度,这就形同纵容,于是那部分厂子的住户们便争先恐后地行动起来,一时间人们到处寻觅乃至于偷盗各种建筑材料,“小厨房”如雨后蘑菇般地逐日耸现;更有个别的厂子,领导觉得与其让住户们到处偷盗建筑材料横七竖八地乱盖,不如干脆由厂子统一规划安排,便索性成立了一个专业队,合理使用厂里的建筑材料,用统一的规格为各家加盖“小厨房”,这样的做法大受工人们欢迎,但也遭到了其他厂子的某些干部非议,他们将这种做法告到上面,上面有人表示此法不妥,于是这种做法只得很快中止;到“文革”时期,社会生活整个陷入无序状态,盖“小厨房”“自救”的风气便更加旺盛,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家所加盖出的房屋面积,已大大超过原有的住房面积,有的家所加盖的房屋十分气派,用“小厨房”称呼已完全只是一种幽默。
由于加盖房屋,一般都是将原有住房向前后延伸,这就首先大大减少了原来排房之间的隙地;随着岁月推移,第一轮加盖的房屋或已破朽,或因人口的再一次增殖而仍觉狭小,便纷纷再进行第二轮的改造或扩建,这样,前后两排住户之间,便往往越来越将前沿逼近,终于“短兵相接”,为争夺地皮和互相攻讦对方的贪婪,时时爆发出家族大战,严重的,还发生流血冲突。到最后,约定俗成为各排扩展后的住房之间,保留一条仅容一人推自行车经过的小路,从小路中心到各户原有排房墙体的距离,则严格均等。可怜那些原来栽种在两排宿舍之间的白杨,因为有规定不许私自伐树,它们的下半截就都被围在了私盖的小房中,那从小房屋顶上伸出的树干和树冠,有的半枯,有的却历劫不改其荣,入夏以后,依然绿叶满枝,迎风飒飒,蔚为奇观。
各家加盖的小房,因人力条件、材料来源、经济能力、功能需求以及潜意识中的审美趣味的差异,呈现出大不相同的面貌,或简陋粗蠢,或居然精致,或高脊挂瓦,或油毡平顶,或土坯成墙小窗如洞,或青砖砌墙玻窗似镜……这就使得那一居民区的景观变得格外拥挤、杂乱、怪诞、滑稽。
一直到近年,那一片工人居民区仍是如上的状况。因为地势比较低洼,夏日雨后,冬日雪融,道路泥泞,公厕溢臭,尤为不雅。但你要把那一片居民区称为“贫民窟”,则又大大地不妥。因为实行改革、开放以后,这里居住的绝大多数家庭,硬件(住房)虽次,软件却都并不一定亚于三环路内外高耸的居民楼里的住户,他们差不多也全有彩电、冰箱、洗衣机、电风扇、收录机等家用电器,那些高高低低、形状不一的屋顶之上,杂乱如林的电视天线,便证明着他们的非贫民状态;这里的第一代居民,50年代初搬进来的工人,生活上很讲究的确实不多,但他们业已或娶妻或入赘了丈夫的子女,可就大多数都与三环路内外大楼中的同龄人在生活享受上标准并无伯仲之分了,常常是你敲开这里外表极差的一栋房子的房门,迈进去一看,便大吃一惊,地面上居然满铺地板革或地板砖,贴墙一溜的组合柜,床是席梦思,桌是两头沉,天花板上吊下的是新潮灯,窗户上挂的是白纱紫绒双层帘,转角沙发式样新颖,玻璃茶几闪闪发亮,还少不了一些工艺美术品的摆设,彩电往往是所谓“二十一遥”(二十一英寸平面直角带遥控),配有放像机的已非罕见,有的还有落地音响,虽非进口而是国货,但放起流行曲来,架子鼓的声响却一样撩人心弦……至于这样的小夫小妻的独生子女,第三代(有的因更老一辈的仍健在,得算第四代)居民,那他们在一切方面简直就更与三环路内外大高楼里的同龄人平起平坐了,你可以在那里看到游戏机、电子琴、小自行车以及种种豪华、时髦的玩具和形形色色的零食、营养品;也有一些在这片住房里与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侄儿外甥挤着住的已经就业但尚未成婚的妙龄男女,当他们迈出门槛时,能让你眼睛一亮:他们穿着打扮得要多时髦有多时髦,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只是往往稍露土气和失之炫耀而已,大概因为他们在居住条件上吃了瘪,所以就在梳妆打扮上格外泼辣,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他们的浓妆艳抹竟往往超过了三环路内外住楼房的同龄人。
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居民区,因而除了东西走向的排房糊满了附加的规格不一的乱建房所形成的蜂巢般景观外,其间也形成了几条南北向的胡同,那几条胡同原是工人新村中的马路,还算宽阔,植有洋槐、白蜡杆等行道树,后来乱建小房的风潮涌起,不少靠马路的排房住户觉得自己有比别人更好的扩张条件——除了向前后发展外,还可以向马路一侧发展,便也朝马路的方向乱盖起房子来,有的行道树被乱伐,有的也被围在了小房中,搞得乱七八糟,这个趋势后来由区政府严加制止,才没有把马路也变成仅容一辆自行车通过的小径——过分逼近马路中心的私建房被强行拆毁,马路虽不再成其为马路,总算还可称为胡同,吉普车和小轿车能勉强从中穿过;也有一些临马路的人家满足于朝房前房后扩张,而没有再从靠马路一侧向外扩张,从而使得后来形成的胡同中,留有一些鼓肚状的空间。
司机小万,就住在这个居民区中。那天他被宫自悦使唤到深夜才得下工,他没把车开到单位存放,直接开回了这个居民区,以前他逢到类似情况,也曾这样做过;恰好他家附近临马路的那家,没有朝向马路一侧加盖小房,所以正好在所形成的胡同中,留有一小片空地,他把单位的那辆奥迪车开进胡同以后,得以正好在那一小片空地上停放,也恰可在那里掉头。把车停在那一片空地上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小万的住处,恰在那片空地北边的一排房子的第二间,他睡的床临窗,而从那扇窗子望出去,恰可望见空地一角,如车子停放在那里,有动静时撑起身子朝窗外一望,便可望见车身。
那晚小万把车开进胡同后,正待将车子停靠到那片空地上,忽见路灯光透过树影,照出一些障碍物来,使他吃了一惊,他打开前灯一照,发现竟是一套陈旧的转角沙发,很随便地乱撂在那片空地上,他心中好生烦恼,是谁瞎捣乱,使他停不得车!但他随即也就作出判断——那套破旧的转角沙发,是外号瑞宾家多年前自己打制的,确已不堪使用,他自己就曾在串门时建议过,应当淘汰掉它们再换一组新的,如今到处都有家具展销会,行情看跌,不用花很多的钱,便可买到挺不错的沙发;想来是瑞宾家已决定弃旧图新,所以将它们扔了出来,现在这号自己打制的旧沙发不仅信托商店未必收购,就是白白地送给别人,也不一定有人愿要哩!只是瑞宾怎么偏今儿晚上把它们给扔了出来,而且扔得这么马虎,乱糟糟地占了一大片地方,使他不得在此停车……瑞宾家与周围邻居各家情况相反,这些年人丁不仅不旺盛还不断减员,所以他家住房不紧张,他家就住那临街的排房,除了向前后延伸盖了小房,临街这儿就没盖了,但他家把这片小空地视为享有其特权的空间,倒也并不奇怪……脑子里转悠着这些个想法,小万就没把车停住,车子不能就停在胡同中间,因为偶尔也会有别的汽车从那一头开过来,不能挡路;小万只好慢慢地再将车子朝前开去,一直开到快到胡同那一头的公共厕所前边,又有一块鼓肚状的空地时,才把车子停住。他想这晚上也只好将就着这样停车了。他关严车窗,下车又锁紧车门,并且打开前盖拔下了一根高压连线,关紧前盖又端详了车体一下,这才疲惫地转身走回自己家去。他的父母和兄妹在里面两间屋已然睡熟,传来均匀的鼾声;他的妻子小尤和一岁半的儿子雄雄也在大床上睡下,雄雄蜷着身子睡得很香,小尤听见了他的声音,睁不开眼可还能混混沌沌地问:“吃了吗?桌上有给你留的……”他瞥见饭桌上的纱罩里有一盘切成角状的烙饼和半盘烧茄子,还有一碗绿豆粥,心里一暖,但他没吱声,也顾不得洗漱,便脱衣上床,临躺下时,他习惯性地朝窗外望了望,斜对门瑞宾家一片漆黑,那片小空地,路灯透过树影照亮的一角,露出一只粗蠢的旧沙发……
第二天一早,小万到胡同那头公厕前边,打算开车去接匡二秋前往机场,陡地发现奥迪车没影儿了!
小万的心猛地一紧,本能地往回跑,一直跑过那堆旧沙发,直奔瑞宾家,没敲门就拉门闯了进去,瑞宾正在水槽前刷牙,小万厉声问他:“嘿!你怎么回事?昨晚干什么把那些个沙发扔在那儿,让我没法子停车?!”
瑞宾愣愣地望着他,猛眨眼,满嘴白沫,一手端着水杯,一手还举着牙刷。
“你说呀?你怎么回事儿?你抽风啦?把沙发扔那外头算怎么回事儿?”小万逼近一步问。
瑞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们家要换沙发呀!许不许呀?”
小万拿眼一望,屋子里空出好大一块地方,再逼问:“新沙发呢?新的到了门外再扔旧的也不晚呀,怎么这儿空荡荡的,偏昨晚急着扔出去?什么意思?”
瑞宾叫喊起来:“你干吗你!我怎么你啦!今儿个人家给我送新沙发来,我昨晚上扔旧沙发招你惹你啦?你问得着吗?”
小万跺跺脚说:“我那奥迪车丢啦!让人开走啦!要停在这外头准丢不了……都是你用破沙发占了外头那块地儿,让我昨晚上停不成,才闹出了这么档子事!”
瑞宾吃了一惊:“你车丢啦?!真的?!”随即一甩牙刷,“你车丢了赖我什么呀?我偷你的车啦?你讹上我啦?我招你惹你啦?”
小万心里火苗儿直蹿,嗓子眼儿像拴着颗炸弹,但在瑞宾面前究竟也无从爆炸,便又冲出屋去,直奔公安分局报案。
分局很快派出了警察,会同从单位赶来的老王,由小万领着到那居民区进行现场调查,偷车贼作案恰在公厕附近,一早上厕所的居民很多,泥巴地上脚印纷乱,难以获得线索,厕所对面又是垃圾集中站,一溜高高的绿色垃圾桶,散发出与厕所媲美的气息,虽在现场发现了一些烟头瓜皮破塑料袋,却也很难判断是人们倒垃圾时从簸箕里出的还是过路人扔下的,唯一的收获只是凭留下的车轮印迹,得知那车是没在胡同里掉头便径直朝胡同那一头开了出去,估计是从居民区南边拐到了一条菜地边的土马路上,再从那里拐向了东三环的柏油大路,逃之夭夭。
瑞宾家偏偏在前一晚扔出了旧沙发,妨碍了小万在“老地方”停放车辆,自然越想越令人生疑,警察、老王便由小万带领着再去他家询问。瑞宾的父亲头年因酒后开车造成两死一伤的重大交通事故,被判刑三年,眼下还在服刑,家中只他母亲和他相依为命。小万一行人进入他家时,他却并不在家,只有他母亲在。他母亲在棉纺厂当工人,当时正下晚班回到家中不久,她说瑞宾到前门外“办事”去了(其实是去给个体户当“托儿”),问到沙发的事儿,她说她一早从厂里回到家中还骂了瑞宾呢,那不是抽风吗?上好的沙发,坐着又不扎屁股,干吗就往外扔?这么个人嫌狗不爱的家,倒腾什么家具?可现在瑞宾一天能挣个一张两张的,买新沙发是他掏钱,她也就只能由他“烧包”……一开始,她说起话来还心平气和,她见警察来了,只当是为沙发乱往胡同里扔妨碍了“市容”,那究竟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儿,况且瑞宾临走时说了,他的哥儿们开卡车给他送新沙发来的时候,也就会捎带脚把那些个旧沙发装车运走;可一问一答之间,小万挑头告诉她,是关系到弄丢了一辆价值二十好几万元的奥迪牌小汽车时,她突然发作了起来,她想到自己丈夫就是让警察带走的,弄得自己丢人现眼还守上了活寡,现在怎么又追究上了她的儿子?小万本是对门的邻居,兔子不吃窝边草,从她和瑞宾这边说是如此,从小万他们家那边说也该如此,怎么今儿个小万竟急赤白脸的,带着警察什么的打上了门来?你弄丢了单位的小轿子,关我们家什么屁事?你拉屎掉进了茅坑,合算得我们从厨房里赔补?她越想越气,便爽性把两只手往腰上一叉,挺起胸脯,连吵带骂地嚷了起来:“有你们这么行事的吗?合算是我们家偷了那小车?我们这么个家,搁得下那么辆车吗?我们偷那车,是能熬着吃还是能煮着吃呀?你们别柿子专拣软的捏,告诉你们,我雷秀花不是好惹的!你们逮不住车贼想拿我们娘儿俩个垫背,办不到!……”
雷秀花四十多岁,体格健壮,她面庞肥白,五官搭配得不算难看,烫着一头碎花鬈发,穿一件已经发紧的旧花衬衫,两只乳房高耸,随着叫嚷不住抖动;她那高声喊叫引来不少邻居在门外窗外围观,构成那居民区该日的头一桩新闻。
警察忙和颜悦色向她解释:“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我们不过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并没别的意思,凡事都得调查研究,重证据,哪能乱怀疑人哩,更不会诬赖好人……”
老王也一旁劝解:“我们不过是希望您能帮着破案……”
小万还是觉着心里头梗着一个疑团。既然瑞宾的哥儿们今天给他换沙发来,那他怎么不在家里候着,还往廊坊头条那边跑?
正乱着,有汽车喇叭响,大家扭头一看,是开来了一辆小卡车,小万他们都出了屋,迎上去,雷秀花也随着出屋,啊,卡车上码放着一套新的银灰色转角沙发,只见跟瑞宾最“磁器”的哥儿们外号叫大葱的,从卡车前舱里伸出头来,阴阳怪气地叫喊着:“这儿怎么啦?谁家着火啦?嘿,闪开点,别轧着脚巴丫儿,我们给瑞宾送新沙发来啦!……”
雷秀花本来并不欢迎沙发更腻味大葱,此时却仿佛来了天兵天将,能将她拯救于水火之中,便兴奋地亮开嗓门招呼起来:“闪开闪开!过来过来!瞅见了吗?还不许我们家换沙发吗?就停这儿这儿!大家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么多年邻居了,没力气的您让个路借个光,有力气的您搭把手帮个忙,我们孤儿寡母的,容易吗?三天两头的总受挤对!……”说到最后她竟一转雄健之音而变为悲凉呜咽,眼泪哗地淌了下来,一些邻居顿生同情之心,把小万等挤到一旁,开始动手帮她家搬运起新沙发来,雷秀花爽性蹲到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警察和老王都极为尴尬,大葱和汽车司机都站到她身边弯腰劝她,大葱还直起身子来环顾着众人说:“这是怎么说的!谁的良心让狗叼走了,专拣老实巴交的欺侮!”
小万下午再回到家中,全家人都埋怨他不该得罪邻居,父亲便把他叫到一边,低声对他说:“我知道你丢车责任重大,心里头火烧火燎;那小宾子(瑞宾是同学们给他取的英文发音的外号,他父母和老年邻居们都管他叫小宾子)头晚扔沙发就算可疑,你也不能这么着梗脖子瞪眼地查问人家……这事,看来还得找仲哥帮忙,说实在的,咱们这片地面上的事儿,警察办不了的,仲哥倒能妥办。”
于是小万决定去找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