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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黄蓓佳最新中篇小说集. 二、《梦逍遥》

一,

任百加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之前盛夏里的那场暴雨。那是一场命运交错的暴雨,不仅仅浇得他形如落汤,也从此改变了他生命之船的航行方向。

暴雨是在傍晚时分突然而至的。那一天的整个下午闷热不堪,任百加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一些期刊资料,只觉粘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地在脖子上蜿蜒爬行,即便把脑袋凑到电风扇前面,仍然有鼻腔窒息、透不过气的感觉。管期刊的那个小老太太把一条湿淋淋的毛巾搭在头顶上,待宰杀的鱼一样张着嘴巴喘气,不停地揉着胸口,问别人也是问自己:“我是不是要犯病啦?我怎么出不来气呢?我我我……”一句话没有说完,她两眼一闭,软绵绵地往旁边倒了下去。慌得图书馆长救火一样地赶过来,为小老太太掐人中,搽风油精,灌“藿香正气水”,又张罗人绑了椅子往学校医院里抬。

一片乱糟糟的忙碌中,任百加翻完了那一期社会学刊物中的全部文章。他之所以安坐图书馆中耗着不走,是因为那天傍晚六点钟有一个私人约会,很重要的约会。他出来早了无处可去,外面比图书馆里更加炎热。

五点半钟的时候,任百加把刊物还回到阅览室柜台,出门,从自行车棚里取出他的半旧“凤凰”车,赶往约会地点。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乌云在远处的楼顶间急速翻滚,一圈黑一圈白地绞缠不清。云层破损处,能看见天空中有一种奇怪的光,非红非紫,非灰非蓝,闷闷地,凝然不动地,岩浆那样的粘稠和沉郁。然后,狂风倏忽而起,像一条巨大的舌头一样贴着路面舔刮过来,所到之处,树动枝摇,落叶翻卷,马路上骑车的人群摇摇晃晃,感到自己浮尘一样地飘扬在空中,身不由主。

任百加是逆风而行的,他埋头拱背,拼命地蹬车,不想让速度慢下来。行路所需的时间经过计算,预留量很少,迟到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不敢贸然停车,让自己稍事喘息。也因此,大雨从远处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时候,他只是闻到一股清凉的、带着泥土和树叶气息的腥味,完全不知道瞬间裹挟了他的雨势是如此的壮烈和浩大。

任百加不得不翻身下车,狼狈不堪地推车到一处沿街店面下躲雨。他使劲眨动着被雨水冲得涩涩的眼睛,自我安慰地想:陈抱婴即便能够准时到达,她也一定会原谅他的,毕竟谁也不会估计到会下这么大的一场雨。

马路很快就成了一条急速流淌的河,虽然浅,但是水势奔涌,浪涛滚滚,很有点山呼海啸不可一世的派头。断枝残叶在河水中时而顺流而下,转眼间不见踪影;时而横亘过来,阻住了水势,形成一处临时的拦水坝,聚集了更多的零碎杂物,在更大的水流冲来之后才轰然瓦解,乖乖地跟着水势往前赶路。那些被水流冲击得无法立足的可口可乐易拉罐,像一个又一个快乐嬉水的红衣小人儿,蹦蹦跳跳,翻着跟头,撒着欢儿,无比地尽性尽情。水头甚至还冲过来一只无辜的小狗,它长长的卷毛在水中如莲花一样飘开,四只脚连刨带划,一边无法自主地顺水而下,一边抬着脑袋往四面张望,满眼的惊惧和惶惑。

一些来不及躲避的行人或者固执的赶路者们在雨水中徒然挣扎,青蛙一样地跳跃向前,小心闪让着有可能扎破脚腿的树枝杂物。再谨慎一点的,不敢在泥汤中贸然下脚,每跨一步都要犹豫再三,然后把脚尖伸下去轻轻试探,活像战场上趟地雷的工兵士官。任百加注意到一个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孩,剪着短短的运动发式,在泥水中趔趔趄趄蛇行一段之后,忽然地就泄了气,停住不走了,任凭暴雨从她头顶瓢泼而下,将她小小的身体冲涮得摇摇晃晃。她的黑色短发可怜巴巴地紧贴在额前脑后,每一根发梢都在瀑布样地滴水。白色衣裙粘住了皮肉,暂时地呈现出意味深长的粉红,以至于全身上下轮廓毕现。女孩窘迫无比,两只手慌乱地忙碌不停,这里那里试图将衣裙扯离身体,摆脱难堪。可是偏偏事难如愿,这里扯开了一块,那里又飞快地贴紧过去,活像每一寸皮肤都安上了磁石。女孩用哭一样的神情抬头四望,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窘相。她真的是差一点点就要哭出来了。

任百加不由自主地起了侧隐之心,他将身边的自行车尽量往旁边挤了挤,挤出勉强可容一个人站立的空档,然后挥舞胳膊,对雨中的女孩大幅度招手,喊她赶快到他的身边来避一避雨。任百加的行动引起了身后一个女人的醋意和反感,她怪他只顾招呼新人,不肯体恤旧人,自行车把甚至都捅着了她的肚子。她鄙夷加不屑地说了两个字:“贴相!”

可是雨中的女孩看见了任百加的招手,她感激涕零,朝他扬起脸来,展示出一个水流满面的笑容。她接着转过身体,两手把湿滤滤的裙角再拎高一些,准备横着趟水穿过马路,往任百加的身边靠拢。

就在这时候,她的左脚抬起来,跨前一步,再伸进湍急水流的瞬间,脚上的白色凉鞋忽然松开脱落,在水里打一个小小的旋,悠悠地飘起,而后像一尾白花花的鱼儿一样,半沉半浮地被水流冲击着,飞快地跃向前方,倏忽不见。

女孩的一声惊叫压在喉咙口,没有出来。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到了嘴巴上。手松开裙角的同时,沉甸甸的布料垂下去,重新裹紧到她的腿上,并且缠住不放。

几乎所有屋檐下避雨的人都看见了这尴尬的一幕。任百加身后的女人很响亮地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任百加本来有心冲上去替女孩捞那只鞋,被那声笑吓住,心想他也许不该表现得过份热心,就把伸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

女孩在雨中举着一只光裸的脚,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决定继续刚才的行动――往任百加避雨的屋檐下走过去。此时此刻她的这种选择更有必要,因为她不可能穿一只鞋子在泥水中不知深浅地走完余下的路程,她需要在某个地方停留下来,认真思考之后,作一个小小的选择:是就近找商店买一双鞋子穿上,还是干脆甩掉第二只鞋,光着脚丫子回家?

女孩尽管加倍地小心翼翼,还是出了问题:她的那只光脚在泥沙俱下的污浊水流中被扎破了。任百加看见她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像被子弹突然间射中一样,而后一屁股坐倒在泥水之中,把那只伤脚举起来抱在膝上,整个身体因为痛苦而缩成了一团刺猬。

任百加的心里同时一阵抽搐,他感觉他不能再坐视不管,那不是一个男人的做法。他从屋檐下奔出去,啪啪地踩着雨水,横穿过人行道,冲到马路上。他蹲下去,用两只胳膊把女孩横着托起来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劲地发抖,脸色和嘴唇都苍白得可怕,不知道是被雨水泡的,还是被突发灾难吓的,抑或是因为伤口疼的?

这一回,旁观者们不再事不关己了,他们看见任百加抱着受伤的女孩走过来,纷纷朝两边退闪,好给他们腾出一个相对宽敞的避雨空间。任百加把女孩安置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女孩大概伤得不轻,她翘着一只脚,咝咝地吸气,血水不断地从脚底板渗出来,流到脚后跟,再汇合了沿脚踝淌下来的雨水,变成一种粉红色的奇怪的液体。任百加身后的女人此刻加倍地沉不住气,一迭声地催促:“快送医院,要到医院打一针的,否则要感染破伤风的。”

任百加征求女孩的意见:“要去医院吧?”

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怎么去啊?”

任百加说:“当然我送你。”

旁边的人就催促:“快去快去。”

女孩不说话了,低垂着眼睛,表示默认。任百加扶她在后座上坐好,踢开车脚撑,两肩一拱,推着自行车重新进入茫茫大雨之中。

医院倒不是很远,但是因为雨水太大,看不见路,也睁不开眼睛,任百加无法骑着车走,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推。赶到急诊室,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六点出头。任百加松一口气,心里反觉着没了负担。已经迟到了,迟多少也是个迟,干脆送佛送到西天吧。任百加就尽心尽力帮那女孩的忙,楼上楼下的挂号、交费、取药,感觉上是照顾一个相处了很久的熟人似的。

女孩把那只包扎好了的脚搁在板凳上,愁眉苦脸地说:“我应该怎么谢你好呢?”

任百加笑笑:“谢什么?换了谁都会这样做。”

女孩纠正他:“不,肯定不是谁都会做。我猜你是个老师,大学老师。”

任百加问她:“你呢?”

她有些腼腆:“我也是老师,教小学。”

他们交换了各自的名字。女孩叫李梅。李梅脸上最讨喜的地方是鼻尖上的几粒雀斑,淡褐色,恰巧分布成一个若隐若现的梅花形的图案,冥冥之中跟她的名字吻合起来了,真是有趣。

二,

那天傍晚,任百加没有能够约会到陈抱婴。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解释大雨中发生的事情,陈抱婴嘻嘻哈哈地笑着,反问他:“你想我会等你多久?”

任百加猜测:“十分钟?二十分钟?”

陈抱婴的声音很愉快:“一分钟啊,傻瓜!六点过一分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个同学,他请我去看了一场电影,美国片,蛮刺激的。”

“你只肯等我一分钟?”

“大雨嘛!我知道你不会来了嘛!再说电影院就在旁边,看电影也是躲雨罗。”

任百加迟疑了几秒钟:“那我们……再约时间?”

陈抱婴在电话里说:“不行了,你运气不好。我今天下午要跟主编出差,去北京,组几份稿。我恐怕要一星期之后才能回来。”

任百加放下电话,想像陈抱婴此时兴冲冲的样子。陈抱婴是个身材高挑、模样非常洋气的女孩,眼睛、嘴巴、鼻子,单看没有一处特别出色,摆放到一起,却是说不出来的生动,是一种令人愉悦、引人暇想的诱惑,有时候仅仅在她对面坐着,听她说话,看她眉眼神情中飞扬着的韵致,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欲拔不能。

有一次,任百加和陈抱婴同时去参加报社的一个座谈会,认识了。任百加由此展开对陈抱婴的小心而谨慎的追求。一方面出于为人师表的矜持,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攻势过猛吓着了对方,任百加几次约会都是迟疑再三,而后简单收场。任百加一直都觉得不过瘾。好像陈抱婴也不过瘾。也可能她根本就没有当真。她嘻嘻哈哈,可有可无的,不拒绝任百加,也不显出渴望和投入,让任百加总是捉摸不透她的态度。

任百加问她:“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她说:“不错啊。”

“说真话!”

“真的不错!”

“那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我现在不是你的朋友吗?”

任百加望着她似笑非笑的花儿样的眼睛,一时间反倒无话可说。

陈抱婴出差一个星期,任百加百无聊赖。这期间他接到李梅的一个电话。李梅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害怕挨骂似的小心翼翼:“任老师,我是李梅。你还记得我吗?”

任百加问她:“在哪儿呢?”

“在你楼下。”

任百加吓一跳,慌忙奔到窗前。他看见街对面的电话亭边放着一辆擦得铮亮的小轮自行车,从亭子的侧面还能看见白色衣裙飘开的一角。

“天哪,”任百加说,“你的脚肯定没有好透。”

“是没有。”李梅承认。“走路还不行,可是能够骑车了。”

“还是在家里呆着的好,起码脚搁着有助于伤口愈合。”

“我怕你惦记我呀。”李梅轻声轻气地笑着。“你帮了我,我总要对你有个交待吧,否则你会想,当老师的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手一放,就风筝一样无影无踪了。”

任百加哈哈地笑起来,觉得这个李梅说几句话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你真的骑车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那好,我马上下楼,请你看电影。”

任百加骑着车,把李梅带到了陈抱婴刚去过不久的那个电影院。所谓“蛮刺激”的美国片还在放,不过不在电影厅,在新开辟的“录相厅”,屏幕不算小,影像却模糊,整个儿鬼鬼绰绰,恐怖处更恐怖。中间李梅把手伸过来,握住任百加的手腕不肯放。任百加惊讶地扭头看她,李梅的脸被屏幕映得红红绿绿,一双眼睛瞪得田螺一般大,婴儿样地天真。任百加不知道手腕让她这样握着是不是好,可是他又没有理由不打招呼地缩回去。他窘迫得汗都出来了。他想,跟陈抱婴约会过好几次了,彼此之间还没有一秒钟的肌肤相亲呢。他又想,陈抱婴那一次会不会也在中途伸手握住她同学的手腕呢?李梅的个子小,手也小,手心是汗津津的,指尖却有点儿冰,抓住人的时候满把一握,不留空隙,想要就要的那种劲头。陈抱婴的手会是什么样的?当她抓握、抚摸一个人的时候,手指和手心的触点也像她的性格那样若即若离吗?

一个星期快过去的时候,任百加的导师因为课题上的事情,需要到一个边远地区做半个月的调查,他挑了任百加做他的助手。这当然是好事,将来课题做出来,任百加少不了有一份,也许还能写成一本书,书上也会有任百加的名字。对于一个刚留校不久的年轻学人来说,机会就是一切,成名成家的道路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十年之前的通信事业远远没有如今这么发达,尤其边远地区,写好的信能够寄出去就算不错的事。任百加趴在小旅馆里潮腻腻的被子上给陈抱婴写过潦草的几句话,大意是说,等他回去,他要请她吃饭,去城里新开张的“麦当劳”。任百加又给下面的一句话加了着重号:听说麦当劳的炸薯条尤其好。而后他贴上自带的邮票,放到旅馆的柜台上,等着每天过来送报的邮递员把信带走。

任百加一回到学校,洗过澡,理了发,就给陈抱婴打电话。

“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信封上一股子羊膻味。”她嘻嘻地笑着。“就等着吃你买的炸薯条了啊。”

“那走啊,我在麦当劳门口等你。或者我接你去?”

“不用。”她显得有一点迟疑。“可是我这儿还有个朋友。”

“一块儿带过来。”任百加爽快地发出邀请。

任百加显然没有意识到陈抱婴的“朋友”会有可能是男性,所以他站在麦当劳餐馆的门口,看见陈抱婴穿着一条很时髦的黑色牛仔裤,一件低胸紧身的针织小背心,挽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胳膊,神采飞扬地穿过人流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陈抱婴走到门口的台阶前,把小伙子往任百加的身边一推:“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同学,上次跟你说过,一块儿看电影的。”

任百加不得不装腔作势地跟对方握手:“幸会,幸会。”

陈抱婴仔细看他的脸:“你好像脸色不太好?”

任百加辩解:“哪儿的话,我还没有这么小气。”

陈抱婴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明白了陈抱婴和任百加的关系,或者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故意打着哈哈:“我可是沾人家的光了。我这人是不是还算有福气,啊?”

陈抱婴大咧咧的,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两个男人彼此间的敌意和醋意,进门之后就忙着督促他们洗手,而后张罗着找座位,排队取食物,兴致好得很。

任百加冷眼旁观陈抱婴的同学,觉得他小鼻子小眼,气宇既不轩昂,风度更谈不上翩翩,职业也显得可疑:放着大机关的公务员不做,辞职下了海,搞一个小小的广告公司。任百加实在不知道陈抱婴搭错哪根筋,愿意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给这个人掌握。

但是这个人很懂得讨女人喜欢啊,即便扭头跟任百加说话的时候,他眼睛的余光也始终在关注陈抱婴的每一个动作。她吃完炸鸡翅,他立刻把擦手纸递到她手上。她左顾右盼不知道接下来吃什么好,他马上替她选好了薯条,沾上蕃茄酱,直接送到她口边。稍有闲暇时,他的手还不忘了在她手臂上抚摸一下,把她的指头拿起来握一握,再放开。总之,他时时刻刻试图传递给陈抱婴的是这样一个信息:我爱你,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任百加承认自己被打败了。同时他也确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相爱是需要肌肤相亲的,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慕是一个太高的境界,不适用于尘世间的男女。男人只有消解了女人皮肤的饥渴,令她感受到性爱意义上的愉悦,爱情才能从天空落实到地面,彼此成为一种不可分割的疼痛。

任百加事后给陈抱婴打电话说:“我从来都不敢碰你,这是我的一个错误。”

陈抱婴先是笑,后来她就不笑了,她说:“任百加,我就是现在给你机会,你还是不行,你做不出来的。干脆我们两个人来创造一个奇迹吧,试试能不能做理想世界的好朋友。”

任百加抗议:“你这样说,不就是把我永远地排除出局了吗?”

陈抱婴说:“那就顺其自然,千万不要为一个目的而强迫自己,好吗?”

任百加说:“好。”

任百加只能说好,因为他一向就是个想像大于行动的人,除了自怨自责,骂自己愚蠢和混球之外,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把陈抱婴从她同学身边重新再拉回来。独自闷在宿舍里的时候,他设想着无数跟陈抱婴温柔缠绵的情节,任意置换着时间、地点、开头、高潮和结局,只是人物始终不变,从二十八岁到八十八岁,不同的爱抚不同的亲密,男女主角永远突出于背景之中,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缓慢地动作,被水波包涌,像鱼儿一样巡游。

而后,高潮退尽,他沉沉地睡着了,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眉宇间还有一点点的忧伤,一点点的悲哀和愤懑。

三,

任百加转过头来跟李梅结了婚。双方的亲友们都觉得这一对新人非常合适:学历、职业、收入、家庭背景……丝丝入扣,无可挑剔。就连两个人在新房布置的口味上也那么的一致,两个人都喜欢简单清雅、朴素无华,新房里除了必要的家俱和书,就剩下白亮亮的墙壁和黑白分明的塑胶地板。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具非洲木雕裸女,女人眼睛眯缝着,手摸在自己胸前,乳房和臀部都夸张到巨大,以至于纤细的腰肢不堪重负,只能无奈地跪坐下来。李梅本来不同意将这具裸女摆进客厅,觉得性意味太浓,刺眼,让人看着难为情。任百加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妥协,因为雕像是陈抱婴送的。他的生活中,陈抱婴留下来的只有这一点点痕迹了。

婚礼之前,任百加给陈抱婴和她的男友发去了请贴。婚礼进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陈抱婴姗姗来迟,形单影只的,怀里抱了一大束当时还难得一见的鲜花。新婚夫妇此刻正在挨桌敬酒,任百加穿了一身别别扭扭的崭新西服,脖子已经被衬衫硬领磨出一圈红印,脸上的肌肉因为笑得过多而酸疼酸疼。他仰起脑袋把一小杯葡萄酒往嘴巴里倒,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门口陈抱婴的身影,手一抖,橙红色的酒液全部洒到了下巴上,顺着脖子血流一样往下淌,看上去好像被人当众刺了一刀,模样惨不忍睹。李梅跺一跺脚,小声地责怪他:“你怎么搞的呀!酒席上哪里有衬衫给你换呢?”

任百加不声不响地放下酒杯,往门口走。被酒液浸透的衬衫前胸一片冰凉。

他站在距陈抱婴一步之遥的地方,问她:“怎么是你一个人?”

陈抱婴很不好意思,语气像是道歉:“我跟他分手了。那张请贴浪费了。”

任百加愣了好一会儿,觉得周围的一切渐渐漂浮起来,旋转起来,大厅中的那盏吊灯忽然间变成一轮正午的太阳,光芒万丈,着火样地燃烧,刺得他眼球和脑袋疼痛难忍。他踉跄一步扑在墙壁上,咚咚地用额头去叩墙。李梅慌忙地奔过来,拼命拉住他,又不顾一切地插到他和那堵墙壁之间,用胸脯来充当肉垫。

李梅回头对陈抱婴解释:“他喝醉了。让你看笑话了。”

任百加摇手:“不不,我只是有一点兴奋罢了,今天是我结婚啊!”

李梅疼惜地抱住他的脑袋:“兴奋也要有个限度,你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但是不可以撞墙。”

任百加说:“我撞了心里才痛快。”

李梅哭笑不得:“你是个怪人!”

任百加招呼陈抱婴:“你请坐,我要敬你的酒。”

陈抱婴笑微微地:“算了,你要是再喝,今晚就是个醉新郎了。李梅你还是早点扶他回去的好。”

李梅点头:“是啊是啊,我让我哥招呼着客人,我先带他回家。”

任百加回到家,倒在婚床上,一下子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做成。

天亮之后他醒来,看见李梅穿戴整齐地趴在他床边,眼睛周围有一圈黑,显得憔悴,也不知道夜里究竟睡没睡。任百加真心诚意地对她道歉:“对不起啊,我没想到喝多了酒会这样。”

李梅说:“你还好。我以为你要吐得一塌糊涂的呢。”

李梅把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手心温温的,还有淡淡的一股香皂味。任百加忽然地就冲动起来,一翻身抱住了李梅的脖子。“上床吧。”他说,“我们从现在开始好不好?”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把李梅的发丝吹得飘拂起舞。

李梅显然没有必要的心理准备,所以脸红得厉害。“现在?白天?”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任百加的脸上也在发红,是潮红,欲望渐起的那种红。“现在。我想要。”他说得非常肯定。

李梅奋力掰开他的手,惊慌地后退一步:“你疯了?今天会有很多客人要来,我的同事,还有你的同学……”

任百加坐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梅:“那就不开门,让他们走。我们两个结婚,关他们什么事?”

李梅下意识地抱住胸脯,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强奸犯,或者诸如此类的人。因为惊慌,她的脸庞看上去缩得更小,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写满了紧张。

任百加哀哀地喊一声:“李梅!”

李梅终于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新婚丈夫。她的神情一下子松驰下来,露出对学生惯常表示的那种宽容大度。“你真像个孩子。”她温和地责备他,“你这么任性,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

“那你肯不肯做?”任百加问她。

李梅噗哧笑出声来:“你把我吓得不轻。我心跳得都要吐了。”

“别躲开我的问题。”

李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是早晨八点钟,等到晚上,也不过十二个小时。我们还是等到晚上吧,好不好?”

任百加只好长叹一声,无趣地倒回床上去。

一天当中,他神情厌厌,人来人往总是李梅在应付着。李梅告诉闹新房的客人们:“他昨天喝醉了,今天还难受着呢。”他就勉强地笑出一种疲惫,为李梅的话做出注脚。客人们虚张声势:“李梅啊,你不要把任百加宠坏了啊。”李梅笑着:“哪能呢,是他一直在宠着我。”她小鸟依人地偎到任百加身边,勾住他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脸,缠绵得好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

任百加很奇怪,在他跟李梅交往的整个过程中,所有肌肤接触的开端都是由李梅挑起的,看上去她是一个大胆、开放和纵情的女孩,偏偏在性爱的最重要的关头,她止步不前,宁愿退缩到事情的起始状态。所有的表现都是她的假像,她只是把触角伸到了茧外,实际上身体坚守不出。任百加这么想了之后,心里面就有点怪怪的,总好像上了人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当。

还好李梅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吃过晚饭,任百加还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她就洗涮干净,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送进被筒。她在床上大声地招呼任百加:“哎,你来吗?”

任百加走进卧室,看见李梅直挺挺地躺着,被单一直拉到鼻尖处,只露在外面一双娇羞盈盈的眼睛,心里的火一下子又点了起来,涌出许多对李梅的怜爱和渴望。他俯下身,去亲吻李梅的额头和眼睛,方寸之地每一个点都不放过。嘴唇接触李梅皮肤的瞬间,有炸弹轰地在体内爆开一样,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起了及时的回应,一切都是得心应手,轻松自然,妥妥贴贴。他想,这就是身体对他的忠诚,是灵与肉的和谐和默契。

他直起腰,伸手解衬衫的扣子。解到第四颗钮扣的时候,李梅细声细气请求:“拉上窗帘好吗?”

任百加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床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就说:“算了,没关系。”

李梅说:“有关系。窗外有眼睛在看着我们。”

任百加回头往窗外看,玻璃上有路灯反射的几个光点,仅此而已。为消除李梅的紧张,他只得光着上身去拉窗帘。

李梅又伸出一只手,朝床头台灯怯怯地指了一指:“能不能关上灯?”

任百加愕然:“关上灯我不就看不清你了吗?”

李梅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我不愿意让你看见。”

任百加愣了愣,断然拒绝:“那不行,那就成了完成家庭作业,太没意思了。”

李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也觉得自己要求得过份,闭住嘴,不再说什么。

可是,等任百加扒光自己,把掖在李梅身下的被角抽出来,大力掀开的时候,李梅猛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百加惊讶地发现李梅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肌肉一块一块地痉挛,从胸到腿,皮肤的表面波浪一样起伏,像风吹麦地。

任百加心软了,叹一口气,第二次作了暂停,去关床头灯。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变得索然无味。仪式是在黑暗中完成的,没有目光和表情的交流,也就无法引出更多的激情。任百加感觉到李梅有一声压抑的叫,像被人捂着嘴巴闷在喉咙里一样。他看不见李梅的脸,不知道她那一刻会是什么神色,眼睛里是欣喜还是忧伤。他浮皮潦草地动作一番,大功告成,看着李梅静悄悄没有反应,只好怏怏地抽身而退。

李梅这一刻的反应却是快得惊人,马上伸手抓到团在枕边的内衣,三下五除二地穿到身上,再打开灯,下床拿了一条毛巾,先擦身体,再擦床单,样子鬼鬼祟祟,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什么抓到把柄。

任百加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躺着先喘口气呀?”

李梅面孔红红的:“我不习惯……也许下次会好些。”

任百加疲惫地摇摇头:“你不必道歉。我从来也没有期望你太多。”

这句话说得就有点伤人了。有好长时间,两个人并排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心里的想法波涛汹涌,彼此却又不发一言。

四,

李梅虽然在性爱的形式上趋于保守,身体却如同一块适宜耕种的土地,很快就有了收获,开始停经怀胎。

医生告诫他们说:“第一次怀孕要加倍小心,可别弄出习惯性流产,那样就麻烦了。”又特别关照任百加:“头三个月最好不要碰你的妻子。”

任百加岂止头三个月呢,整整一个九月怀胎的过程,他始终清心节欲。他感觉,每次他有了这方面企图,李梅的眼睛里就满是鄙夷,弄得他自己都自惭形秽。三两次过后,欲望渐消,他可以平平静静躺在李梅身边看书,一只手顺便摩挲那个日渐隆起的紧绷绷的肚子,而体内再没有炸弹轰响。

秋天,李梅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任百加给儿子取名叫阳阳。

儿子照完百日纪念照的那天,任百加决心重整旧日山河。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很陌生了,再没有那样得心应手、轻松自然的欣喜了。他有点惶恐,担心自己的灵魂从此老去,成为一个拖拉着行尸走肉般身体的破旧机车。

好在李梅没有抱怨,她反而吃吃地笑着,孩子一样地天真无虑。

任百加慢慢地也就适应起来,信心和力量一点点地恢复。儿子一般都是酣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任百加想要的时候,翻身爬起,把儿子轻轻挪到旁边,这样,李梅立刻就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他们在黑暗中默契地配合,缓缓地行动,虽然没有那种山呼海啸的高潮,却也尽心尽力,彼此安适,得到的是另一种不慌不忙的享受。

儿子三岁那年,任百加得到一次去香港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本来也没有任百加的事儿,他一个正在读博的年轻教师,资格嫩得很。是他的导师本来要去,行前却突然病倒了,常规体检查出他体内有占位阴影,需要住院进一步确认。导师本人没有惊慌,他的家人和系里的头头们吓得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摁到了医院,一步都不准离开。导师想,他要宣读的论文都已经打印出来、寄到会议上去了,宣读的程序也已经排定,临时缺席恐怕不妥。导师就急宣任百加到病房,委托弟子代表老师去一趟香港,授权任百加代读论文,代为解答一应问题。

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任百加第一次去到这个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世界,颇有一点眼花缭乱的感慨。一起参加会议的国内学人中,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年轻教授,见识和想法都要比任百加来得超前,属于我们学术界那种英气勃勃的新锐人物。有一次他和任百加早餐时一起喝咖啡,聊到了性学的问题,他忽然问任百加:“你有过几次?”

任百加被他问得愣头愣脑,心里面一点偏锋没走,以为对方就是问他和老婆的性生活状况,含含糊糊答道:“我们一般。她要求很少。”

年轻教授也愣住了。这一问一答彼此都没有对得上碴儿。后来年轻教授明白过来,笑笑地说:“我是想问,你体验过几个不同的女人?”

任百加张口结舌,脸红了半天,吭哧吭哧说:“只有一个。”又说:“另外的一个是挂在墙上的,不能算。”

教授笑得差点把一口咖啡喷出来,伸手拍拍任百加的肩膀:“小任,你是关在象牙塔里的人,是学问至上啊。”

任百加辩解:“也不是……”

教授打断他的话:“回头我去你房间,给你看件东西。”

中午吃过饭,年轻教授果然去敲了任百加的门。他进门直奔窗口,拉开白纱窗帘,把房间里弄得非常明亮之后,才从肘下夹着的讲义夹里拿出一本香港版的英文杂志,翻开到某一页上,看着任百加的眼睛,用两根手指轻轻推过去。

于是任百加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器官的写真照片。镜头下的部位是正面拍过去的,显而易见经过放大,清晰到纤毫毕现,柔软红润,晶莹欲滴。任百加迅速地把眼睛移开。他呼吸有一些困难,喉咙干涩,唇边灼热。

年轻教授笑着说:“这不算最好。最好看的女性器官像一朵花,徐徐打开的花蕾,非常漂亮。”

任百加目瞪口呆:“这个……也有不同?”

教授说:“千差万别。就如同她们各自不同的面孔。”

任百加不说话了。他缺少实际经验,无法将这个话题进一步深入。他感觉自己非常可怜,简直就像小学生一样懵懂无知。人这一生中,应该尝试和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九十岁一百岁都活不过来。这是他心里很强烈的一个念头。

从香港回到家中,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把三岁的儿子从大床上弄开,分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睡。他对李梅说:“老是睡在父母身边不利于他成长。国外的孩子生下来就单睡。”

李梅是当老师的,这一点道理不难明白。关键是儿子睡惯了大床,乍一分开,哭得伤心欲绝。李梅不忍心,几次要抱他回来。任百加坚决不肯。折腾得天翻地覆,小孩子实在哭累了,才抽抽咽咽地合上眼睛。

两口子再回到大床上的时候,一时倒觉得床上空空荡荡,不能适应。任百加仰着躺了好一会儿,睡不着,慢慢地挨近李梅,有意无意地抚弄她的身体。李梅也往他身边靠了靠,表示顺从和迎合。任百加抚摸李梅到一定程度,估计船儿已经入港,忽然伸手拧亮了床头台灯。

李梅一声惊叫,提出抗议:“干什么呀?”

任百加不容置疑地:“我要看看你。我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你的身体。”

李梅拒绝:“不,我喜欢黑着灯。”

任百加的态度非常坚决:“我想看看你那里的长相。”他的手放在李梅的小腹下面。

“你流氓啊!”李梅半是受辱半是撒娇地叫起来:“哪有人像你这样子的,做了不够,还要看。”

任百加开了个玩笑:“李梅你没有缺陷吧?”

李梅很愤怒:“你侮辱人!”

任百加说:“那就行了。”他双手捧起李梅的脸:“你懂不懂,那是女人身体上最漂亮的地方,最值得骄傲的私处,是鲜花盛开的美丽啊。”

李梅的脸上飞起两团酒红,眼睛奇怪地看着任百加,瞳仁里有一种迷惑,身体却一点点地放松下来,迟迟疑疑、欲言又止的那种意思。

任百加轻声轻气地:“你同意了?”

李梅娇羞地捂住脸:“一分钟!”

任百加说:“好,就一分钟。”

他迅速滑到床脚,掀开李梅身上的被子,跪着,把李梅的双腿屈起来,分开。李梅腿侧的皮肤白得发青,泛出莹莹的玉色,腿骨却有一些僵硬,臀部前后也夹得很紧,无法消除的一种戒备。任百加只好又爬到床头,很有耐心地抚慰李梅:“你紧张什么呢?我是你的丈夫啊!你闭上眼睛,就当是享受,好吗?你可以展开你的想像,想像春风拂面的感觉,或者风和日丽,花开满天,落红缤纷……”

李梅腾地坐起身来,对着他怒目而视:“任百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别的女人也曾经这样花言巧语?你去了一趟香港,回来就变出这么多花头,为什么?谁教会了你?你究竟尝过了什么新鲜?”

任百加满面震惊:“你说什么呀?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梅冷笑:“从你一进家门,要张罗跟儿子分床睡,我就觉得不对头。结婚几年你也没有这么来劲过。”

任百加眯起眼睛,很陌生地看着李梅的脸。他憋闷得全身都在发抖。他真想用发抖的手往李梅脸上甩一个巴掌。

隔壁房间的儿子忽然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放肆地大哭起来。李梅救火似地跳下地去,把任百加一大堆垃圾样地抛在了床上。

泥雕木塑般端坐几分钟之后,任百加一声长叹,倒身而睡。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跳出了陈抱婴眉眼飞扬的一张面孔。陈抱婴的那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忍不住地感到好奇,却又并无多少欲念,小孩子面对茫茫宇宙的那份求索和敬畏。

结婚几年来,任百加第一次无可挽救地想念起了陈抱婴,带着心脏部位的轻微疼痛。

任百加第一次按响陈抱婴家的门铃,站在那个无比宽敞和豪华的客厅里的时候,才确信陈抱婴说她刚刚离婚的事情是真的。房子是她前夫留给她的财产。前夫是新加坡人。据陈抱婴说,有一次她去广州组稿,而后从广州坐火车去深圳,新加坡人恰巧坐在她的对面,主动找她搭话,认识了。她回来没几天,接到新加坡人打到杂志社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这个城市,住在酒店里,约她晚上去酒店吃饭。陈抱婴下班坐车过去,发现新加坡人西装革履,手捧一大抱从广州空运过来的深红色玫瑰,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相迎。陈抱婴说她当时就头昏了,她的同胞中还从来没有人用这么浪漫豪华的方式向她求爱。

任百加问:“你答应了?”

陈抱婴笑着:“我肯定会答应。”

“可你们总共才相处了两个小时!”

“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对他有感觉,两小时和两年是一样的概念。”

任百加用低头喝茶来冲淡他的失落,听陈抱婴继续往下说。新加坡人花巨资为陈抱婴买了房子,他们很低调地结了婚。事情的结局很快就落入俗套,一年以后陈抱婴发现他在新加坡早有妻室儿女,而且在广州还另外包养了一个太太。

任百加大为惊讶:“三个家分住三地,他顾得过来?”

“顾得过来。每一个家他都照顾得很好。”

“难道这也是爱情?”

“为什么这不是爱情?他一直爱我。他对我很好。”

“我没办法理解。”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在同一时间只爱一个。你真的不必大惊小怪。”

陈抱婴点起一支烟。她以前从来不抽烟的,可是现在学会了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优雅,细长的手指和细长的烟支相映成趣,指甲是亮白色的,从底部沁出淡淡的肉红,有一点粉雕玉琢的效果。袅袅的一丝轻烟从她眉梢处升上去,一侧的眉眼隐藏在若有若无的烟雾之中,雾里看花的那样一种朦胧。

她坚持认为新加坡人是爱她的。他们之间只有爱情,没有仇恨,所以分手也是客客气气。对方尽一切可能照顾了她的利益。陈抱婴说,其实就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不行,归根到底还是传统心理作怪,一想起前夫另外的两个家,心里就别别扭扭,不舒服。一时喜欢,一时恼恨,人在这两种情绪当中受着熬煎,受伤是必然的事情。陈抱婴担心自己长久如此会得精神方面的疾病,最终才下了分手的决心。新加坡人偶尔还来,再来就成了朋友关系,相处起来相当融洽。

陈抱婴说得再平淡,任百加还是察觉到她心里的憋气。平淡是做给别人看的,气是憋给自己受的。其实任百加很希望看到她淌眼泪。流泪和伤心的陈抱婴是什么样子,他怎么也不能凭空想像出来。

陈抱婴坚持要留任百加在家里吃饭。她的外表一如既往的开放和开朗。她在冰箱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着,拿出来的都是真空包装食品:烟熏火腿、酱鸽、烤面筋、芦笋。仅有的一个热菜,由“味好美”公司出产的酸辣汤粉加两只鸡蛋冲煮而成,打开煤气灶,一分钟即刻搞定。

陈抱婴一次都没有问起李梅。任百加也没有提她。他们面对面地吃饭,还喝了一点葡萄酒,云南产的一种,陈抱婴说是她出差带回来的。口味蛮好。其实也是陈抱婴认为好,任百加一点不懂。他们聊了陈抱婴关心的文学界的话题,又聊了任百加熟悉的社会学的话题。聊着聊着,任百加忽然觉得他在陈抱婴面前的性别定位有一点奇怪,他是她的一个无性别的朋友,她可以对他坦然地说起同性恋,双性恋,恋父情结,等等等等的性意识性心理,却没有丝毫的尴尬和不方便。

任百加非常悲哀。如果是这样,他就永远也不存在亲近陈抱婴的机会了。他从前没有碰过她,以后也不可能。彼此的关系一旦定格,就不可以打破这种平衡,这是双方的默契,不可破坏的游戏规则。

任百加醉眼朦胧地望着陈抱婴修长迷人的身体。如花的女人。女人如花。可是对他来说,花开花落都是看不见的风景,是暗夜里幽秘的芳香。

任百加不经常给陈抱婴打电话,他怕弄烦了她。他们之间的维系其实纤弱得很,单薄得很,既没有信誓旦旦的承诺,又没有肌肤相亲的交合,稍不留神就会藕断丝也断,丝丝缕缕随风而去。

不打电话,任百加心里一分一寸地想。打电话,又不知道人家高兴不高兴接。有时候任百加就上街买陈抱婴编的杂志,打开来,看见文章后面“责编”一栏里写着那三个熟悉的字,心里才觉得有安慰,捧起来放到鼻子下面嗅,陈抱婴的气味从字里行间奇怪地渗出来,飘飘荡荡,摇摇曳曳,把任百加眼前弄得缤纷一片。

陈抱婴是任百加一幅珍藏版的画,他挂在墙上怕晾干了她,抱在怀里怕亵渎了她,咬在口中又怕折断了她。

他反来复去地做着一个相似的梦,梦见他在一块光裸的山石上手脚并用地爬,山石看上去并不大,可是他爬一步退两步,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功。石面滑溜溜的,下过雨的青苔一样,冰凉沁骨。他闻到生涩的青苔味,有一点点腥,有一点点腐,沿着他的鼻腔升上去,直抵脑门,令他昏沉沉似睡非睡。他精疲力尽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山石突然蠕动起来,变成一只巨大的海绵体的腔肠动物,他一下子被那种有节律的运动送上了山凹口,来不及呼喊就跌落深渊。但是他没有粉身碎骨,却被一潭粘稠的糖浆包裹起来,暖融融舒服得像洗温泉浴。糖浆紧裹着他缓慢地旋转,他的身体在浆液中一点点消融,越变越小,最终凝聚成一颗透明的蛹。

他醒过来之后,皮肤上总是有一种糖浆的粘稠感,腻答答很不舒服。他跳下床,深更半夜打开热水器冲,冲得清爽了,重新回到床上睡。片刻之后觉得粘液又上了身,皮肤痒得像蚂蚁咬,忍不住地又往卫生间里跑。

李梅醒过来,发现床上空了,循声找到卫生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任百加,你发什么神经病啊?”

任百加两手捂住自己的羞人处,赤身裸体站在浴缸里,身上湿淋淋的,惨白惨白的,一条跃上海面后喘息濒死的鱼儿一样。

李梅歪头琢磨他:“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病?有病可要早点去医院看。”

任百加说:“我可能得了皮肤癌。”

李梅睁大眼睛,气忿忿地骂了一句:“二百五!”

任百加没有去医院,却跑到了学校图书馆,找了许多心理学的书,解梦析梦一类的书,吃药一样大本大本地看。他没有找到跟他的梦相似的梦例,但是他知道了他的梦跟性有关,跟性爱的满足程度有关。

仿佛一夜之间,中小学生的家教风在城市里迅猛地刮起。又仿佛流行性的感冒,补课热潮短时间内传染了家家户户。需要和不需要的孩子们,晚饭之后纷纷背上书包,走路、骑车或者坐公交车,赶往各科老师们暂时还简陋的家,上他们一天中的第八节甚至是第九节课。

李梅也召了一帮孩子在家里学习。为减少干扰,她把阳阳都送到外婆家暂住去了。任百加惊讶地发现,李梅其实是个会赶时尚的人,她现在对物质生活有了很强烈的追求。她一样一样地换掉了家里的十八寸电视机,单门冰箱,单缸洗衣机,又琢磨着封阳台,铺地板,装空调。而所有这些改变都是昂贵的,需要大笔存款的支持。李梅渴望挣钱。她像一只辛勤的工蜂一样,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一点一点地采集花蜜,装扮他们小小的巢穴。

晚上七点钟左右,男孩女孩们背着沉沉的书包,陆续按响李梅老师家的房门之后,狭小的空间很快被孩子挤满,蒸腾出孩子身上特有的汗气和热气。桌椅乒乒乓乓地响着,不够用的时候连任百加书桌前的藤椅也动员出来,坐到了李梅的屁股下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话,念经一样地读书,轮流地喝水,上厕所,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把脑袋伸进任百加的书房,看看李老师的丈夫在做些什么。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充满了喧腾、不安份和莫名其妙的快乐。一切都是仓促的,临时的,让人心神不定和烦燥焦虑的。

任百加离家出门,避开这份热闹,眼不见为净。他孤独地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东游西逛,像一只黑夜中不祥的乌鸦。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又需要什么。比较起来,倒是李梅的愿望来得更加现实。一个人如果仅仅只想着挣钱过好日子,那么她每一天的生活都会充实而满足。

任百加骑车骑到了陈抱婴的楼下。他在小区外围的电话亭边支好车子,摸出一把硬币,拨通了她的电话。隔着电话亭的玻璃,越过小区漂亮的铁栅栏,他看见她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夜风把白色的缕空窗纱吹起来,像悬挂在窗下的降落伞。他感觉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了,发出闲散而悠长的回声。陈抱婴匆匆地走进客厅接电话。

“是我。”任百加说。“你在洗头发?”

陈抱婴的声音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能闻到洗发水的气味。飘柔还是海飞丝?”

陈抱婴把话筒夹在下巴上,腾出两手抓毛巾,在湿滤滤的头发上擦来擦去。她的上身因为抬起来,腰肢就变得格外细长,像河边荡漾的柳枝。“你猜错了,是夏士莲。”她轻松地笑着。

“那好,我们再来。你现在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你喜欢白色?”

陈换婴的脑袋转来转去,往四下里张望:“我的天哪……”

“你的浴衣也是白色的。白色的毛巾浴衣。”

陈抱婴受惊似地站了起来,白毛巾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她把话筒举在眼前,百思不得其解地盯了好几秒钟,然后扔在沙发上,将浴衣裹一裹紧,开始沿墙壁四处寻找,蹲下去掀开地毯,又抬了头往天花板张望。

任百加一个人在电话筒里笑得前仰后合。

陈抱婴回到沙发,重新拿起话筒:“任百加,你不会在我家里装了监视器吧?”

任百加忍住笑:“我会发功,通过电话线,知道你周围的一切。”

“别开玩笑了!”陈抱婴自己也忍俊不禁。

“那么,是心灵感应。我们之间气息相通。”

陈抱婴握着话筒,沉默了一会儿。任百加听到她在电话线那头的呼吸声。

“你到底在哪儿?”她柔声问他。

任百加也沉默片刻,一字一句答:“在黑暗中。你看不见的地方。”

陈抱婴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仿佛在想着什么。

“你还好吧?”她小心翼翼试探一句。

“挺好。一切正常。”

“如果你觉得孤独,无聊,我可以陪你说话。我现在就去换衣服出门。我们约个地方?”

任百加慌慌忙忙地说:“不,不用了,我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我挂了啊。”

他放下话筒。自动投币机发出“喀”地一声轻响。

回到家中,满屋的孩子已经散去,留下一股小学教室里特有的人体味道。李梅弯着腰,撅着屁股,把弄乱的桌椅拖回到原先的位置。

任百加放下车钥匙,迎上去帮忙。李梅指挥他:“椅子偏左一点。桌子靠墙根放放。”

任百加跟她商量:“李梅,我们能不能不凑这份热闹?一家人能不能每天都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

李梅说:“那我们留着时间干什么?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啊。”

任百加哭笑不得,他想这是哪儿对哪儿呢?夫妻两个人做事,怎么总是踩不到一个点子上呢?

李梅累了一天,夜里的睡眠总是很好。她闭着眼睛的模样仍然像个孩子,有着孩子的简单和快乐。

任百加也想让自己回到孩子的时代,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想的童年时代,就像他五岁的儿子阳阳。

可是他做不到。他就像一颗射出枪膛的子弹,无论最终结果会不会飞中靶心,总之是回不到枪膛之内了,重新发射、重新选择飞行轨道的可能性根本没有了。

这一年,任百加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说相当的幸运。他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有一篇学术论文在国外的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主持的课题申请到了省社科基金的一笔两万元资助。年底还有了一个最精彩的收尾:他曾经一时兴起地申请了英国的一个著名奖学金项目,本来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撞撞大运而已,不料对方竟然就同意提供全部的费用,邀请他赴英访问学习一年。

任百加不敢相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么好的运气。接到英方邀请信的那天,他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核对信封上“任百加”三个字的拼音,害怕老外搞不懂中国人的名字,张冠李戴弄出笑话。

李梅被房间里的灯光闹醒,睡意浓浓地说:“任百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任百加在灯光下坐着,自言自语:“我会不会提前支取了一生的福气?”

李梅白他一眼,抬高了声音:“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

任百加心里想,他可能真的有病吧,不是肉体上的,是心理和性格上的。这么多年拼命读书,理头做学问,他成了一只封闭在书本里的干瘪的虫子,即便有机会钻出来重见天日,他也无法舒展羽翅小小地飞翔一圈。

他给陈抱婴打了电话,告诉她将要远行的消息。

“真的呀?”陈抱婴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快乐。“祝贺你呀。你总是这么优秀。”

“你嘲笑我。”

“哪能呢?我真的是为你高兴。”

“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我?”任百加趁着双方的高兴劲儿,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

陈抱婴带点撒娇地:“任百加,你说话不凭良心!当初失约的人是你,责任在你。”

任百加立刻投降:“好吧好吧,算我没说。我有机会请你出来吃个饭吗?我们告别一下。我会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你。”

“你这人挺会伤感。其实也就是一年。”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啊!”

陈抱婴停了一下,大概是看桌上的台历,或者看表。“这样吧,我请你吃饭,该我为你送行的。我今天的时间订出去了,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任百加说:“好,我等你电话。”

任百加等了一个星期,陈抱婴的电话没来。他不敢打过去催她,因为说好了她请客,催得太急好像他就等着吃这顿饭似的。

临走前一晚,他熬不住了,才把电话拨过去。“是我。我明天上飞机。”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心里忽然很酸涩,说不出来的一种惆怅和失意。

陈抱婴轻轻地“哎呀”一声:“天哪,我还没有来得及请你吃饭!”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懊恼也很着急。“你怎么走这么快呢?我以为你起码要准备一个月的时间。我今晚请你可以吗?”

任百加略略得到一些安慰,就说:“算了,我心领了吧。”

“不,我一定要替你送个行。”

任百加迟疑一刻,还是谢绝:“真的不够时间。我今晚答应了我的父母,还有李梅的父母,跟他们辞行。我不能缺席。”

陈抱婴有点失望地拉长声音:“是这样啊!”

任百加急忙伸了一脚:“我会记得这顿饭。等我回来你再补我。”

“一定。”

“那么再见。”

“再见。一路平安。”

彼此的道别都很简单,简单到任百加的心里缺了好大一块,空空落落的。一直到他上了飞机之后,在异国他乡的校园里注册报到、安顿下来之后,空缺的一块还是不知道拿什么补上。

任百加在学校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子住。公寓里有公用的厨房、卫生间、洗衣房,有专人每天打扫卫生,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在国外吃饭很简单,无非去超市买些半成品,回来简单地加工一下,填饱肚子了事。跟任百加同住的是一个印度人,一个新加坡人,一个日本人。彼此不同宗不同籍,所学专业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互相之间自然没有多少话可说。任百加有很多时间站在厨房的窗口,看松鼠在树枝上跳上跳下,看草地上的蘑菇变戏法一样,一会儿长出来一朵,一会儿长出来又一朵,灰白灰白的,忧郁和羸弱的,上帝滴落在草地上的泪珠儿似的。

他给李梅打电话,说了对她和儿子的思念,顺便也说了说他的寂寞。

李梅回答:“你没事就多看书,多写文章,免得无事生非。”

他一时没有能反应过来:“生什么非?”

李梅吃吃地笑着:“还能有什么?找女朋友罗,演绎几段浪漫故事罗。老婆不在身边,多好的机会啊。”

任百加有点恼火:“我是那样的人吗?”他生气地撂下电话,心里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更觉孤独,觉得李梅太愚蠢,说话不着调子,更不会察言观色知冷知热,不懂得丈夫在什么时候需要些什么。

他望着客厅里的老式电话机,很想再拨通陈抱婴家的号码,跟她也说上几句话。手已经搁到话筒上,想想还是拿开了。说些什么呢?不咸不淡的几句问候词,说了比不说还难受。不说,搁在心里是一棵树,可以令它蓬蓬勃勃地疯长,也可以掐了肥水叫它休眠。说了,心里的东西就变成鸟儿飞走了,再要召它回来,除非上帝帮忙。

访问学者是校园里相对轻松的一种人,因为不必上课考试,也不需要完成论文通过答辩,想学就多学点儿,不想学混日子也可以。任百加是想学的,问题是国外也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供他学。全世界都接通了互联网,在这里能看到的论文和资料,国内同样能够看得到。他选择的导师也许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无奈英国绅士们普遍都傲气,肚里的学问要藏着卖出大价钱,诲人不倦的事情不可能时时都发生。

任百加选择了消磨时间和精力的最好方式:打工。打工能让自己出一身汗,还能接触社会,增加收入,锻炼口语,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

任百加应聘了一家建筑公司的清洁工。人家下班之后,他开始工作,一小时之内,他得弄干净一间巨大无比的办公室外加一个洗手间。他踩着钟点急奔上楼,换了工作服,先收拾办公室里所有的桌面:成卷的图纸、粗细不同的笔、各种绘图仪器摆放整齐,废纸和纸咖啡杯扔进纸篓,桌面椅面墙面拿湿抹布拭擦一遍,碰到污渍墨迹什么的,喷上特制的清洁剂,再擦。然后他擦窗户,使用一种长柄的胶刮,简单而有效益。再然后,以小跑的速度,把各个办公桌前的纸篓收集到一起,清空,又一个个地放回原位。最后开动轰轰作响的半人高的吸尘器,清洁地面。眼看着敞亮的空间里窗明几净,纸笔墨尺井井有条,他出一口长气。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四十五分钟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想时间怎么就跑得这么快呢,慌慌忙忙冲进洗手间,马不停蹄地又干一刻钟。

傍晚六点整,那个希腊裔的工头准点上楼检查工作。他矮矮的个子,一双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睛,鼻如弯钩,嘴唇薄而紧,对任何人都非常吝惜使用语言。他手上戴着一双雪白的薄棉手套,走进任百加的工作范围之后,这里踮脚摸一下,那里弯腰碰一碰。然后,他把手指翻过来看,雪白的手套上如果留有淡淡污迹,他就不动声色地看任百加一眼。任百加这时候会心跳加快,如同小学生被老师拎上讲台背书。如果污迹稍重,不用工头开口,任百加就知道自己应该返工。他心悦诚服地加班半个小时,或者更多时间。工头是对的,一尘不染是清洁工作的唯一标准,他拿着人家这一份不低的工资,就要对得起人家的信任。

有一天,他挨个儿清空办公桌前字纸篓的时候,发现其中的一个纸篓壁上粘了一团淡绿色的面巾纸,怎么抖落也掉不下来。他正好戴着胶皮手套,就动手去扯。一扯才发现,纸巾上粘着干透的精液,硬梆梆的,里面还包着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如果没有这只避孕套,事情就很好理解了:办公室虽然是开敞式空间,毕竟桌子和桌子之间有一些矮的隔断,做一些小的动作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用了避孕套,说明事情有两个人共同参与,在公众的时间和公众的地点内,这两个男女居然可以旁若无人地亲热做爱吗?他奇怪地站了很久,想不出来英国人的性开放到了何种程度。

过不几天,他清空纸篓的时候又发现了相同的作案痕迹。这回的面巾纸是纯白色印着粉红玫瑰花图案的,说明事主跟上次不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办公室的爱情是一种普遍行为?

任百加发现自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他每天走进办公室的一刻就开始兴奋,一个一个倒空字纸篓的时候,兴奋的情绪达到了高潮。他会戴上胶皮手套,怀着期待的心情,耐心拨弄那些纸团、纸杯、纸餐盒,希望从中发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再由这些神秘的污物产生联想,推测白天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激动人心的一幕。他会想,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女人又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们是工程师,绘图员,还是经理级的人物?他们有着怎样的性情,怎样的谈笑,怎样的满足?他的目光幽幽灭灭,心情曲曲折折,时而觉得自己有福尔摩斯的伟大,能够从细微末节中发现惊天秘密;时而又痛恨自己如此卑下,猥琐,在别人的私情上寄予了这么多的快乐。

一个月工作期满,拿到一张薄薄的银行支票之后,他辞职不干了。他不想放任自己的堕落。学社会学的任百加不是鸡鸣狗盗之徒,偷窥的习惯日久就会成瘾,膨胀下去不可收拾,他必须将之掐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十一

秋天的一个傍晚,他从学校图书馆走回公寓,刚进大门,就看见光脑袋的日本室友在客厅里对着电话大叫:“来了来了!他回来了!”

任百加快步上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的电话?”

日本人挤眉弄眼地把话筒递到他手上:“是一位女士的,声音很甜哪!”

任百加把话筒举到耳边,习惯地说了一声:“哈罗!”

电话里的声音泉水一样欢快地涌出来:“任百加,别撇你那个洋腔了,是我啊!听出我是谁了吗?”

任百加不敢相信,屏住呼吸:“陈抱婴!是你吗?真是你吗?”

“那当然。我从李梅那儿要了你的电话号码。”

“你在哪儿?”

“猜一猜!”

他略一迟疑:“总不会……到了英国?”

“正是啊!”陈抱婴笑得像个快乐的小姑娘,“我就是在英国。我在牛津。任百加我现在离你很近呐!”

任百加心脏狂跳,头晕,眼前有一条一条的彩虹飞过去。

“任百加!怎么不说话?傻了吧?”

任百加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陈抱婴开心地说:“我结婚了。我丈夫在牛津做博士后,我申请来陪读。”

任百加握着话筒,心里的激动一点一点在消退,莫名其妙地有些燥热,烦闷,好像公寓里的房门和窗户都关得太紧,存心要把人憋死。他换了一只左手拿话筒,另一只手把毛衣的领口拉松一点,好让呼吸来得顺畅些。

“结婚了,那太好了,应该祝贺你。”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虚伪,不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仅仅是喉咙和舌尖上气流的震荡,短促得稍纵即逝。

陈抱婴只顾享受她自己的幸福和欢喜:“任百加你来玩玩吧,到牛津来吧,这儿有很多中国人。我会为你办一次聚餐会,我们把电灯拉出去,在草地上烧烤,怎么样?”

任百加干巴巴地附合:“听上去还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个周末你坐火车过来?”

“好吧。”任百加答应。“就分享一次你的幸福生活吧。”

他刚把电话放下来,日本室友从隔壁房间一步窜出,操着怪腔怪调的英语,一脸的色相和痴迷:“哎呀,百加君你真是好艳福啊,你的女朋友说话那么好听,她肯跟你通这么久的电话!”

任百加脸一沉:“谁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日本人摸摸他的光头:“不是吗?我弄错了吗?”

任百加大声宣布:“她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

日本人怏怏地转身回房间,一边自言自语:“不对呀,以前打电话过来的中国女人,不会说英语的。”

任百加不理他,让他一个人纳闷去。

周末那天,任百加一早就起了床,关在卫生间里仔细地刮脸修面,收拾自己。他先穿了一套西服,打上前一天特意上街买回来的领带,又往头发上抹一点摩丝。对镜细看,怎么都像个新郎官的样子,正经得可笑。他赶快脱了西服,换上一条牛仔裤,配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头发重新洗过,用手心胡掳得乱一些,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才比较地随意和自然。

他不想到得太早,以免让别人觉得他过份的急迫。他磨磨蹭蹭到中午,吃下去一包方便面,才出发赶火车。两小时后他到了牛津,先买一张地图,弄清楚陈抱婴家的大致方位,用原珠笔画出最简捷的路径,然后一路对照地图走过去,竟然不需要询问一个人,就摸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他站在涂白漆的铸铁栅栏前,定了好一会儿神,才抬高嗓门喊一句:“家里有人吗?”

同样涂着白漆的木房门应声而开,扎着一条花布围裙的陈抱婴笑嘻嘻走出来:“任百加,你最后一个到,晚上要罚你喝白酒。”

屋里已经热热闹闹围了一大帮子人,切肉的,洗菜的,从窗户里钻进钻出拉电线的,个个手里都有活儿干。因为都是国内来的留学生,彼此之间很有认同感,见面不久自来熟,大家很快混成了老朋友。

陈抱婴对任百加介绍她的新婚丈夫,一个戴眼镜、瘦巴巴、面孔有点严肃的人,学数力学的。任百加握着他的手,感觉这个人在这一群人当中有点例外,任百加怎么也不能对他亲近起来,只好例行公事地说:“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对方同样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也高兴认识你。”

任百加掏出一瓶香奈儿的“coco”香水,迟疑一下,递给陈抱婴:“不知道给你送什么结婚礼物好。不知道这个牌子的味道你喜欢不喜欢。”

陈抱婴握着香水,有一点惊喜:“喜欢啊!你选的东西,我肯定都喜欢啊!”

任百加看到陈抱婴丈夫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满意陈抱婴的有点轻佻的说话呢,还是不满意别人给他的妻子送香水?

很快,任百加洗了手,挽起袖子,加入到忙碌的备餐人员中。他对厨艺还是有一些无师自通的领悟力的,加上出国大半年的历练,煎炒炖炸都能够玩出一些花样。他自告奋勇给大家做锅贴:其实就是芹菜猪肉馅的饺子,不用水煮,改用平底锅加水和油煎。他做出来的锅贴很像那么回事,表皮黄澄澄的,冒着滋滋的油泡,咬开来,里面汪着一包汁水,实在称得上里焦外嫩。结果这些锅贴不等上桌就被大家抢得精光,连盘子都不需要用,直接从锅里拈出来往嘴巴送,一边烫得舌头打滚,嘴角滴油,一边称赞好吃。

陈抱婴在旁边笑着:“任百加,干脆我们大家凑钱出股份,你到牛津来开个锅贴店算了。”

任百加回答:“能不能赚大钱?能赚大钱我就干。”

他变戏法样地从灶台后面拖出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十来只煎好的锅贴,塞到陈抱婴手上,小声说:“拿着,到一边吃去,我看你总是抢不到食。”

陈抱婴说:“你吃!你忙了半天,都忙到了别人的肚子里。”

任百加心满意足地搓着手:“大厨师都这样啊,看到别人吃得高兴,自己就饱了,吃不吃都无所谓。”

陈抱婴瞪圆了眼睛:“什么大厨师啊!说你胖,你还真就喘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任百加觉得自己出国以后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烧烤餐会一直热闹到晚上十点钟。每个人都吃了一肚子的牛肉羊肉,听了一肚子的荤段子素段子,尽兴而散。陈抱婴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收拾出一张比较宽大的沙发,临时铺了被褥,对任百加道歉说:“这房子里没有多余的床,只好请你睡沙发了。”任百加一屁股坐下来,说:“沙发很好,比大学宿舍里的双人架子床好得多。”

任百加简单地洗漱之后,在沙发上和衣而卧。想到从认识陈抱婴之后,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跟她睡在同一座房子里,心里不免激动,一时间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气味,耳朵里听到的也全是她的呼吸声和说话声。

陈抱婴果真是在说话,在跟她的丈夫争论什么。一开始在楼上淋浴房里,她丈夫的声音很琐碎,绵延不绝,无休无止,像从前小巷子里用木弓弹棉花的那种单调和寡味。陈抱婴偶尔应答一句,言辞果断而又干脆,与她丈夫的声音恰成对比。水声哗哗,好像她一直不停地在洗浴,说话只是洗浴过程中可有可无的插曲。沐浴露的热烘烘的香味从门缝里渗出来,淡淡地弥漫到楼下,任百加的鼻子有一点发痒,忍不住要打喷嚏。然后水声停了,陈抱婴的脚穿到了拖鞋里,拖鞋轻轻地响动,在淋浴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接着穿过很短的走廊,进到卧室。卧室的位置应该在小客厅上方,任百加觉得楼上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他头顶上进行的,他如果屏住呼吸,展开想像,完全可以判断出他们两个人所站的角落,临睡前所做的每一件琐事,甚至猜得出他们是脸对脸,还是背靠背,他们分别睡在床的哪一边,以及他们说话时脸上分分秒秒变化的神情。总之,任百加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奇妙的能力,他的脑子里像新装了一台极端灵敏的雷达,能够捕捉到所有飘扬在楼内空气中的微妙的气息。

后来,楼上完全地安静了,可是任百加仍然睡不着觉。翻来复去,总在惦记一件事情。最后他明白了自己惦记的是什么:楼上床铺的响动。他也搞不清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个,绝对不是出于隐秘促狭的欲望,他还不至于无聊如此。那么他到底为什么呢?他想,大概,在意识深处,他只是希望看到由一个陌生人来实现的对陈抱婴的征服,从而证明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期盼陈抱婴在他心中从神的位置上降下来,降到与他等高的平面,从此他可以跟她平等相处。

可是,楼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像是存心要让任百加的希望落空,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结果任百加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拉开窗帘,阳光已经照满房间。他穿衣出门,陈抱婴手里拿着装牛奶的塑料小桶,笑吟吟地迎上前来。

“睡得还好吗?”

任百加点头:“挺好。挺舒服。”

“去洗把脸,来吃早饭。我煮了牛奶麦片粥。”

任百加转动着脑袋,往四下里看。

陈抱婴知道他看什么,说:“他不在,一早就去了实验室。”

任百加惊讶:“星期天也去吗?”

陈抱婴回答:“每天都去,雷打不动。”

任百加想,学理科的人就要有这样的毅力才能成功吧?

他走进卫生间,陈抱婴已经替他把牙膏挤到了牙刷上,简易刮胡刀也搁在水盆边。他吐着泡沫刷牙的时候,陈抱婴在外面征询他的意见:“上午我们出去采蘑菇,好不好?”

他无法说话,在喉咙里大声地嗯了一下。

陈抱婴像孩子一样开心:“这儿的草地太肥沃了,蘑菇到处都是!刚来的时候我还不敢采,怕有毒。我们有个朋友是学农林的,他说没事,只管采回家吃吧,煮出汤来会鲜得让你掉下巴呀!”

他吐出一口漱口水,转头对门外说:“蘑菇吃多了,当心皮肤上长出孢菌来。”

陈抱婴先是吃惊地:“会吗?”然后又自言自语:“不会吧?”

任百加把脑袋扎在水盆里,笑得肩膀直发抖。

稍顷,他坐到了餐桌边,看着陈抱婴一道一道给他上早餐,享受一家之主才有的幸福。早餐的内容包括煎火腿蛋,咖啡,牛奶麦片粥,煮花生米,扬州酱菜,真正的中西结合。陈抱婴笑着声明:“全是为你准备的。他早上只喝咖啡,最多烤一片面包。”

任百加目不转睛看着她:“你把头发剪短了?”

陈抱婴抬手胡掳了一下她的短发,扬起脸:“是不是看着有点蠢?”

任百加说:“不,短了有短的味道,显得很年轻,很精神。”又说:“我昨天就想告诉你,人太多,不好说。”

陈抱婴小姑娘似地红了红脸:“出国前剪的。单位同事说,国外剪头发特别贵,我就索性剪成这么个男孩样的头。以后,隔一两个月,把耳朵下面长出来的修一修就行,最简单最省钱。”

她说完,自己忽然觉得很好笑,捂着嘴笑起来,肩膀轻轻地晃动着,上身有一点小幅度的摇摆。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颗碎钻的婚戒,手抬起来捂在脸上的时候,钻戒恰好停留在嘴巴的位置,一晃一晃,波光流淌,活像说话时口吐莲花。

任百加端起咖啡,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夹起整只煎蛋塞进嘴巴,又将一碗麦片粥三口两口吞进喉咙,最后伸长脖子,顺下一口气去,抹抹嘴巴说:“我必须走了。”

陈抱婴睁大眼睛:“为什么?不是说好了采蘑菇去吗?”

任百加别过脸:“我必须走,我不能跟你装模作样地采一上午蘑菇,好像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对你什么也不想。我做不到。”

陈抱婴嘴巴张了一张,戴钻戒的那只左手又一次抬起来,停留在脖颈处,扼住喉咙似的,不动。

任百加站起身,恳求她:“你送送我。”

陈抱婴转过头:“不。”

“求你!就送到街口,免得我走得太难过。”

陈抱婴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跟着站起来:“任百加,我们两个人永远都是生活在尴尬中啊!”

她真的只把任百加送到街口,就停下来,不再往前。

十二

一年访问期满,任百加没有再申请延长,收拾行装回国了。走前他给陈抱婴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他转而发了张明信片,告之行踪的意思,免得陈抱婴有事再找他时,以为他忽然从人间蒸发。

回国第二天,李梅上班,阳阳上学,他在家里整理自己的衣箱,该洗的洗,该收的收,该挂的挂。这些零碎的事,一般都是他自己做,李梅不插手。

他打开卧室大衣橱,往里面顺几套换洗内衣时,发现了一条陌生的男用三角裤。裤子是淡灰色,半新不旧,但是质地很好,地道的国外名牌。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他从来不舍得买这么名牌的内衣,而且,他一向穿平脚裤,不穿三角裤。他在李梅面前穿着三角裤会觉得不自在。

任百加用两根指头拎着这条裤子,在衣橱前呆呆地站了很久。他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的形像很落拓,头发太长,胡子拉楂,眼神灰暗无光,就连皮肤的颜色都显出沉闷,旧,打了一层哑光蜡似的。

任百加把裤子叠放在床罩上,在进卧室的醒目处。然后,他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再然后,他出门买了菜,做好饭,去学校接回阳阳,坐下来督促他做作业。

李梅回来了,招呼了他们,进卧室换衣服,许久没动静。

任百加进去看她,顺手把卧室门关严,不让阳阳听见夫妻间的话。任百加看见李梅坐在床沿上,背着身,三角裤头正好坐在她的屁股下。他起先以为她在哭,绕到她的正面去细瞧,她脸上没有泪,是在出神。

“饭已经做好了,先去吃饭吧。”任百加劝她。

李梅凄凄地望着他:“任百加,我们肯定是要离婚的。”

任百加点头:“我想到了。”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说。你刚回来,我该让你好好歇几天。”

任百加苦笑:“还是早点说的好。迟说不如早说。”

“我……我准备……我原来想……”李梅结结巴巴,要哭出来的模样。

任百加忽然有些心疼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顺便拉她站起来:“走走,吃饭去,现在不提这事。”

餐桌上,他着意要冲淡一些弥漫在家庭中的悲伤气氛,就搜肠刮肚讲他留学生涯中的有趣故事,甚至讲到了陈抱婴家的烧烤会,他做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猪肉芹菜锅贴。

李梅一直闷头听,此刻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话:“陈抱婴结婚后还好吧?”

任百加想了想:“应该还好吧?她在牛津做全职太太,看上去还快乐。”

“全职太太她做得惯?”

“只能这样。她在英国找不到工作的,除非打零工。”

“那就应该快点要个孩子,好打发时间。”李梅替古人担忧。

阳阳建议说:“爸爸,你明天也给我们做一次锅贴吧。”

任百加说:“好,做三鲜锅贴,用虾仁、香菇、鸡肉。做上几大盘,冻在冰箱里,让你想吃就能吃得到。”

晚饭后,李梅主动去洗碗,任百加继续辅导阳阳做作业。作业太多,阳阳的小手写得都有点发肿,头低得久了,眼泡也是肿肿的。任百加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旁边帮他削铅笔,递橡皮。一直到九点多钟,功课结束,任百加才如释重负,帮他洗了澡,把他送上床。任百加腰酸背疼地想,看孩子做功课真比自己写论文还累。

李梅早早地进了卧室,开了一盏床头灯,坐在床边上等着他。任百加一进门之后,李梅就说:“你什么都不要问,我来把一切告诉你。”

是一个私营企业主,开办公用品公司的,李梅说。一开始,他的女儿在李梅家里上家教,课结束之后,都是这个人来接孩子。李梅觉得奇怪,就顺便问起了孩子的妈妈。原来他们早就离婚了。也不叫离婚,是孩子的妈妈离家出走。那时女人还年轻,男人的公司刚起步,很艰难,也没有什么钱。女人看不到希望,生下孩子就去了北京,做起了京漂一族。好像现在自己也开了公司,不再结婚,跟人同居着。李梅喜欢这个上家教的女孩子,也心疼她没有母亲照顾,常常接她到家里来吃饭,跟阳阳做玩伴。女孩的爸爸为表示感谢,常买些礼物送过来。后来,父女两个都到李梅家里来吃饭了。再后来,男人吃完饭,把女儿送到奶奶家,自己又开车回来了,来了就不再走了……

“你确信自己喜欢她?”任百加冷静地问。

李梅问头。

“他正式向你求过婚?”

“他说,要是我跟他结合,我们就有一儿一女,天底下最幸福的家庭。”

任百加心里闷得发疼,像堵了一个大秤砣。

李梅始终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可怜样。任百加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涌出很多愤怒的话,挖苦的话,嘲讽刺人的话。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站起来,把床上的被子往李梅那边推了推,然后从壁橱里拿出另外的一床,铺开,留给自己睡。他们的房子就这么大,分床暂时还不可能,那就用被子隔一隔,算是他的一个态度。

任百加睡下去之后,李梅还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任百加催她:“耗着干什么呢?你明天不还要上班吗?”

李梅转过身,幽幽地问了他一句:“任百加,你想不想最后再要我一次?”

任百加看了她足有两分钟,摇了摇头。

李梅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求求你,让我们有个圆满的结局,别让我心里欠你太多。”

任百加朝自己身下瞥一眼:“不行,就是我想要,它也不想,不肯帮忙。”

李梅喘一口粗气,忽然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掀开任百加的被子,不由分说把他的短裤扯下来,整个脑袋热乎乎地埋到他的小腹处,贴紧了、粘上了一样,再也不肯松开来。任百加何时经历过这样激情勃发的阵势呢?他只觉得体内“轰”地一下就着了火,火苗儿烧得他口干舌燥,星光飞舞,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身,两手抱紧李梅的脑袋,只差没把她的头发搓碎和揉烂。

这一场搏斗整整持续半个多小时,双方都精疲力尽,都耗尽了全部的激情和体力。李梅最后瘫倒在枕头上的时候,鱼一样地张着嘴,大喘气,断断续续说:“任百加,你从来没有这么好。”

任百加心里想,其实是她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从前在他夜夜与她同睡一张床的时候,她是一个害羞的、淡漠的、被动的人,他们的性生活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点到为止。可是在他出国的这一年里,她被那个穿三角裤的男人尽心尽意地开发了,她变得陌生而新鲜,变成一个大胆、恣意而又激情澎湃的人。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只是,人性的完善为什么不是经由他的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花朵也要浇灌才开放?

任百加在黑暗中睡不着觉,把他婚姻的前后经历想了又想。李梅也睡不着,脑袋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悉悉索索,转来倒去。过了很久,她轻轻叹一口气,说:“每次我跟他做过事,他都要抱着我,直到我睡着。你不会,一次都没有,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十三

任百加离婚后,觉得应该给陈抱婴打个电话,告诉她有这么一件事。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偏巧是那个学数力学的博士后,听到他一声平淡无味的“哈罗?”任百加立刻把话筒搁下了。他不愿意跟那个人说话。倒也不是有多么大的成见,只是没兴趣开口,连一声“你好!能不能请陈抱婴接电话?”都不想说。

后来他就没有再跟陈抱婴联系过。他对自己说,电话是打过的,陈抱婴没有接到,那是她的原因,责任不在他。

他的导师去了加拿大,与多伦多大学的教授合作做一个课题,有关东方巫术的研究。导师去了两个月之后,写了很正式的信给任百加,说是课题太大,人手不够,希望任百加过去帮忙,经费已经帮他申请下来了。任百加拿着导师的信去找系领导紧急磋商,得到同意后,又急急忙忙找使馆办签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打点妥了一切,登上飞机直奔多伦多。

加拿大给他的第一印像就是冷,比英国又要冷很多,十月底已经是冰天雪地的样子,南方长大的任百加相当不习惯。他买了一辆二手车,因为一开始不懂得严寒天气下如何去保养,汽车老是发动不起来,给他摆脸子看,弄得他很狼狈。有一次在学校停车场,他坐进汽车,折腾半天都无法让这个铁家伙挪动一下窝的时候,走过来一个穿大红色羽绒服的东方女孩子,敲着他的窗户,声音脆脆地询问他:“请问需要帮忙吗?”

他打开车门,脚踩在雪地里的刹那间,惊讶得呼吸都冻住了。女孩子身材高挑,模样相当洋气,眼睛、嘴巴、鼻子在那张脸上无一处不和谐,说不出来的生动和出彩,活脱脱一个年轻的陈抱婴。

她果然就是陈抱婴的妹妹,名字也近得很,叫“爱婴”。她说她已经在加拿大好多年了,大学毕业就工作,已经是一家华语电台的资深主持人。她笑,眉眼里飞扬着跟陈抱婴相似的韵致,说:“我姐姐以前跟我说过你。”

爱婴单身。有过几次跟西方男人同居的经历,结果总是新鲜劲儿一过,彼此和平分手。她告诉任百加说:“到底不是一回事。”

任百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失去机会了。他争分夺秒地跟陈爱婴谈恋爱,同居,结婚。两年过后导师回国时,任百加没有回,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一个总也让他抱不够的可爱的婴儿。导师临上飞机前跟任百加开玩笑,说,百加啊,你要记住,是我的课题成全了你哦。

任百加感激涕零,决定这一辈子要把他的导师当作父亲爱。每天晚上他睡在暖气很足的房子里,左边搂着陈爱婴,右边拥着他们的小女儿,心里想,他总算看到了女人如花开放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可以从从容容地看,全心全意地爱抚和宝贝。在这样静谧的夜晚中,所有的梦境都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