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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青春 济贫

我的字画已经在北京打开了市场,一来是赵师傅帮我举办画展;二来通过朋友帮我销售,其中,有一幅画卖了20万,不到一年时间,朋友帮我卖画100多万,当然他们也从中提成,同时,我的名声大振,远近闻名,给我极大的鼓励和自信,便更加努力画画了。我想到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就成富翁了,实现了人生价值,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逍遥自在了。不但满足了自己的物质需求,而且还能办很多事,比如为本小区购一些健身器材办个健身乐园、雇用几个人在小区门口开个小饭馆、扶危济贫等,尤其开小餐馆,不但方便市民就餐,而且也提高了自己的生活水平,对于单身的我,就不愁吃饭问题了。我觉得成了社会有用之人,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所以我的心思完全向画画倾斜了,就把官职看淡了,什么官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还得时时小心谨慎,处处怕影响不良,常常弄得思想高度集中不得自由,还不如我心安理得地挣钱呢。

入冬了,天气寒冷。一天上午,我打开办公室里的空调送暖,一会儿屋里暖融融的,我觉得很舒服。我办公室里有一个长方形大画案,闲暇时我就坐在画案旁画画,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所以来我办公室的人有事说事,无事也不打扰我。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我又坐在画案旁画画,一想到画画取得的成就,心里就特别高兴,就增加了精益求精画好画的动力。正当我专心致志画画时,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想到又是北京朋友传喜讯呢,万万没想到是市委办公室打来的,他说,喂,您是文化局杨天龙局长吗?

啊,对,我是。您是哪位?我急忙应答。

我是市委办公室小田呀。

我知道他是市委书记赵南的秘书,禁不住一愣怔,怎么会是他?瞬间又回过神来,心里很激动,想必有事,不然这重磅级人物怎会跟我联系?我紧接着说,田秘书,有事啊?

赵书记找您有事,叫您马上来市里。小田口齿清晰,说话爽快,声音很平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很好听。

我悄声试探问,什么事呀?

不清楚。小田当即回答。

我马上意识到问话多余欠思量,人家是秘书,即使提前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告诉我啊,若如此,书记还找我干什么?秘书最忌讳的是泄密。我当即回答,好,我马上去。我放下手机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般位高权重的上级领导是不随便召见下属的,凡召见必有事。事情无非两种,好与坏。我首先自查自纠,自己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啊!于是,我心里有了底气,排除了不良因素。我站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低头徘徊思索,是让我捐画呢?我把刚画好的两米长一米宽的本县公园风景画带上,我在画里加上安装了健身器材的场景、飞檐翘角的凉亭及仿古式的长走廊,具有现代场景和古典风情,二者结合具有独特风格,显示了这幅画的新创意。我临出门时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着电动剃须刀走到门口,站在脸盆架旁对着镜子刮胡须。我打开开关,将剃须刀头吻着绷紧的嘴巴周围“呼呼啦啦”转几圈,将胡须扫荡得一干二净。我伸手摸摸胡植光了,就觉得这剃须刀是男人的宝贝,如果没有它,男人都成怪物了,都返古了,成古人了。我将剃须刀放在盆架上,又洗洗脸,将脖颈里的白底蓝点花领带扶正,这么一整理觉得又增加了几分美感和精神。因为这是去见上级领导的,注重仪容仪表是对人家的尊重,也美化了自己。

我开车来到市委大院,大院有五幢办公大楼,这里的环境是一流的,绿化面积占百分之五十,楼与楼之间要么是姹紫嫣红的小花园,要么是小桥流水中养着摇头摆尾的小金鱼,要么是碧绿的草坪中种植着四季常青的风景树。在金灿灿的阳光照射下的市委市政府大院,像一个美丽的大花园。我无心观景直奔常委办公大楼,说也怪了,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魄力,一路为我开绿灯,看大门的也不叫停车查问了,看二门的也不让我登记了,都为我放行了,而且笑脸相迎。心说我红了出名了,名气和身价在起作用了,被人高看了,都锦上添花了。

我来到赵南的办公室门口,看看走廊两头也没人追着审查我的身份了。我听到赵书记办公室里有人说话,我想在门外等候,但又一想是赵书记找我的,我进去不会惹他烦,就半握拳头“咚、咚、咚”轻轻敲着虚掩着的门。因为进领导办公室的一般规矩是,先轻轻敲门,领导说进,你可以进,不说就不能随便进。如果硬闯进去,就会惹领导反感,因为领导的保密事很多,是不需要别人知道的。一般找领导是求人家帮忙的,你惹人家反感了,就失去了找领导的意义。我敲了门,听到里面放出声来,请进。我就推门而入,看到田秘书正站在赵书记身边窃窃私语呢。田秘书抬眼看到我热情迎接,微笑着说,杨局长,您坐,坐,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慌忙给我倒杯毛尖茶水,放在茶几上。我一抬头想说谢谢,但话没出口,发现他看着我满面笑容,好像告诉我喜事临头了。在官场最大的喜事无非是升职,这是人人都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好事。因为人人把权力当成了永远追求的目标,它像无形的磁石具有超强的吸引力,又像无形的绳索具有紧紧的牵引力。为了它调动了官员的工作积极性,争取干出实绩当进步的天梯,为了它奋不顾身投领导所好,为了它大搞行贿也在所不惜。但我却找到了意外发展的道路和目标,所以我对官欲并没那么强烈了。我对田秘书的印象很好,人家真是当秘书的料,对人热情有礼服务周到,灵活机智,会察言观色看风使舵。他知道书记约我的时间是宝贵的,不便打扰,对我说,杨局长,你们谈。便转身走了,还不忘关门。

赵书记的办公室很普通,也就是两大间房,里面有书柜、办公桌、沙发、电脑等普通的办公用具。我对他的面容并不陌生,因为经常开会、下乡调研等,是媒体追逐的红人,常上镜头上报刊。突出的特点是衣着朴实没有官架,像村里的大叔。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沙发椅里,我觉得和他的距离拉得太大不便谈话,想站在他身边去。不料,他站起来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了。他亲切地说,天龙啊!我看了你的字画,真是一绝,没想到在小县城里藏龙卧虎,出了个大才子啊!去年你去家里,我对不住你,失礼了。但你要理解,我不能收礼啊!

他即使不提此事,我也难忘和天军一起去他家的情景,那时的态度和现在判若两人,让人心凉。但也理解,只是觉得当领导也不容易,需要能大会小,像戴着面具似的,脸色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现在我看到的这张脸是满面春光,温暖人心,叫人一下子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情。刚才我听了他对我的夸赞,让我受宠若惊,傻傻地笑笑说,赵书记,您过奖了,我只是爱舞弄笔墨。他找我谈话,我感到意外,不由得心里感到敬畏。谁都知道下级见到上级,从古至今都是孙子辈,因为人家掌握着你的仕途命运,一句话可以让你升,一句话也可以让你降,与其弄不好被撸掉,倒不如扎根就是老百姓呢,所以说小字辈“怕”啊!

赵书记哈哈笑着说,听说你还向灾区捐了30万,这数目不小啊!

我紧接着说,那是给抗洪区捐赠的,不值一提。我有钱了,也不把钱看重了,关键时刻捐点小钱,也是让人高兴的事。我心里放松了,原来是说这事呀,是来受表扬的。

他接着又说,天龙啊!你给我说的事,我记住呢,你确实是人才,组织上准备任你为副县,我提前给你谈谈,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感到十分惊讶,长出一口气,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都说买个副县就得十几万,这官来得太容易了,这便宜占得太大了,是我的捐款在起作用?难道真的应了赵夫人的话?给灾区捐款等于做贡献了?我有了种种猜测。尽管赵书记传喜讯,我却高兴不起来,抬头看着他苦笑着说,谢谢您,赵书记,您还是另选他人吧,我不想再给自己加重担了。

赵书记靠着棕色沙发背半躺半坐,一手摁在沙发上稍微侧着身,给人一种精神放松很随意的架势。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在他提拔的官员里,不但没人拒绝当官,而且是求之不得。他疑惑不解地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不是你曾争取过这个副县位置吗?怎么变卦了?

我无言以对,低头沉默。

紧接着他很平和地问,你是党员吗?

我也靠着沙发背,头枕沙发,望着天花板骨碌骨碌眼球说,是。

党员干部要服从分配,这是一般原则,你知道吗?

我面无表情,有意推辞说,赵书记,我已经超龄了。

他说,这不是你的理由。

瞬间,我觉得屋里的温度有点偏高,身上燥热,也许是因为没有脱外衣,也许是心情问题。我听了他的话愣怔地坐着,像有一口馒头噎在嗓子眼里,咽不下也吐不出,使我目瞪口呆,半晌喘不过气来,心说,人哪!怎么总是难遂心愿,想得到时却得不到,不想得到了却突然来得这么容易。我心里正对画画热得像一盆火时,突然书记给我升职,彻底打乱了我的思路。其实人的思想是因时因地因事而变的,我后悔当初跑什么官啊!干自己喜欢干的工作多好,简直是一时糊涂。现在领导决定的事你想推就难了。如果违背领导的意图,可想而知,就会对我以后的工作和专业发展极不利。最后我说,谢谢您对我的器重和信任,我只能听您安排了。我这么说着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赵书记坐直身子,看着我开心地笑了,说这就对了,你回去准备吧。

赵书记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幸好我们在交谈时没有电话打扰,谈得很顺利。我答应了他的想法,他高兴得咧嘴笑。我想到当官就这么容易,一句话就搞定了,其他就都是形式,走过场。当我站起来走时,赵书记出门送我到楼梯口,从这个小细节上可以看出他对我的信任。官场讲的是知人善任,也许当初他不了解我的情况。

后来,经市委组织部考核、公示、下文任职等选拔干部的程序运行。我心里清楚这是过程,出现意外的很少,但我不怕通不过,如果出现意外,倒遂了我现在画画的心愿。

过罢年,我就走马上任了。人们常说,人生如梦。这话一点都不假,有时候遇到或在你面前出现的事,你想都想不到。我任副县一年多,还没有干出什么突出成绩时,平时身体一贯很棒的县长,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一检查是肝癌后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不幸消息传出让我惊愕。我认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领导,一般对下属很宽容,工作很认真,做人做事严于律己。让我最敬佩的是他没有官架子,让人乐意接近他。他常说,做官摆什么臭架子?国家主席、总理还不摆架子呢,在位是叫你为国家做贡献,为老百姓造福呢,这是上级组织对你的信任,一旦失去信任你什么都不是,你以为叫你长期待在这个位置上啊!不可能。我认为他是一个性格比较乐观的人,不该患这种病。病检结果,他不得不住院治疗。在他病重期间,我经常去看望他。他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总想跟我多说一会儿话,他说,我也没有想到会得这种病,知道检查结果后,还不相信,可事实确实如此,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短暂吧!我还记得流传很广的那段子:人生在世屈指算,最多三万六千天;家有房屋千万间,睡觉只需三尺宽;房子修得再好,那也是个临时住所,那个小盒才是永久的家!不过段子上说的寿命太长了,其实活到八十以后就给活着的人添麻烦了。人活着就分个早走和晚走的事,最后都一样。

我觉得他想得很开,即使他比同龄人早走十年或二十年,但生者所余的时间也不是很长的。我说您想开点,医生说胸怀宽广是长寿的秘诀,您兴许还能撑十年八年哩。

他皱着眉头苦笑说,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点了结呀!他到最后瘦弱得像个人体骨架模型,让人看着很难受。按医生的预测,只有三个月的寿命,果然不出所料他走了。

自从他住院治疗,上级组织让我主持工作,我明白这是上级有意安排我将来接替县长职务的。县长走后,我被扶正了。我回想自己走过的路,自从步入仕途我似一个克星,任副县,正县又走了。我也感觉在仕途路上走的步子太快了,半路人道,我却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比人家一直在仕途上奔波的人进步还快。我明白这里的原因一定与我的字画有关,名声在外体现了我的自身价值。只是县级杂事太多,耽误我很多创作时间,因官位和字画的相互影响,名气与价值更大了。我又得到了官场的特殊待遇,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便暗暗发誓绝不辜负他们对我的希望,决心干好工作。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某日,我兴高采烈地回到省城家里给母亲报喜,想把升职的情况告诉她。我却发现她的笑容里饱含着苦涩之意,好像有什么心事,但没有表露出来。她慌忙一头钻进厨房里做了几样我喜欢吃的菜:青椒肉丝、干豆角炒肉片、小葱炒豆腐、咸菜拌杏仁,还有母亲做的手工馒头,吃着筋道有甜香的酵子味,增强食欲。我很感动,想到这是母亲对我表示祝贺呢!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父母,儿子在学校吃住。我们三个围着餐桌吃饭,父亲哭丧着脸不多说话,母亲爱说话却不多说了,但我看出她不高兴。屋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如果是往常绝对不是这样,我觉得情况异常,父母一定有心事瞒着我,不然他们会为我高兴的。我歪着头瞧着母亲说,娘,咱家里没有啥事吧?

她低头阴沉着脸,摇摇头轻声说,我想给你说个事。那声调很悲凉。

我看着她急忙问,啥事?我想都是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母亲怎么吞吞吐吐?

她慢声慢语声音低沉地说,你姐来信说,吴昌患了绝症,说是肌肉恶性肿瘤,正在住院治疗。

我咬一口馒头咀嚼着,用筷子夹菜时,听她这么一说,我手一抖夹着的一块豆腐掉在了桌面上。我有点惊奇,多少年了父母不让我提姐姐一个字,她好像在家里早已销声匿迹了,怎么现在突然又蹦出来了?一提到姐仿佛又让我回忆到从前。我姐叫天梅,大我五岁,记得我小时候,父母在地里干农活,姐姐在家照看我,给我玩耍逗乐,给我吃喝。记得有一次,我发现鸡窝里有个鸡蛋,抓住不放手,闹着要吃。当时家里只有我和姐姐,八岁多的姐姐说,拿鸡蛋换盐呢,娘不叫吃。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什么零食都没有,那是大集体年代,什么都是公家的,想吃个玉米棒、豌豆角什么的都没有,你想到玉米地里掰个玉米棒煮着吃,就叫偷,一旦被看庄稼的人发现就会批斗你,然后在胸前挂个纸牌子写着所偷庄稼及你的名字到各村游斗你。当时村里的小商店里除了有水果糖,其他没有什么食品。在那样的年代即使有食品,也没钱买,不像现在的小孩,吃什么有什么,商店里有各种各样的食品任你挑。姐姐从厨房里拿出盛饭的铁勺说,你给我鸡蛋,我给你煎着吃。我把鸡蛋给她,她把鸡蛋打在铁勺里用筷子搅搅,在麦秸垛旁抓了一把麦秸,用火柴点着麦秸,将铁勺放在火焰上煎鸡蛋。我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用筷子搅动勺子里的鸡蛋。那蛋黄由稀变稠,很快熟了。她给我拿个小勺,让我吃。因为铁勺里没有油,鸡蛋厚厚地枯在勺子内壁上,鸡蛋都糊了变成了古铜色。姐姐看我刮鸡蛋困难,就帮我刮,将刮下的鸡蛋喂我,说好吃吗?我说好吃。待母亲从地里回来发现姐姐在家给我煎鸡蛋,还挨了一顿揍,说大人不在家,你在家点火,那麦秸垛着火了咋办?房子着火了咋办?后来姐姐对我说,那鸡蛋里连盐都没放,没盐没油还说香,真是馋嘴啊!姐姐很爱我,我也离不开她,有时候在家里一会儿看不到她,我就到处找她,吃什么东西,她都让着我。她为了照看我,九岁才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就不愿再上了,要出去打工。母亲说你一个女孩子外出孤孤单单叫我不放心。那时候村里的中青年劳力都进城打工了,姐姐也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很执拗,提包里装几件换洗的衣服,提着包就要走。母亲皱着眉头不乐意地说,你不能走远,经常回家看看。她就在某市一家电表厂工作。在我的记忆里姐姐永远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那么漂亮。她瘦瘦的身材高挑个,宽宽的额头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格外有精神,肉乎乎的脸庞光润洁净富有弹性,可惜姐姐没有好机遇,如果有机会当演员,我觉得她比走红的明星都漂亮。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见过她发脾气,如果遇到不满意的事生气了,就不吭声了。她的脾性好,做事很有耐心。每到冬天,我的手容易冻,冻的地方成了一个个又红又紫又肿的小硬块,有的在手指上,有的在手臂上。每到晚上,姐姐陪着我坐在火炉旁给我烤手,烤热了手,那红肿的硬块就痒得钻心难忍,我挠挠又疼又痒,心里难受极了。我姐就不厌其烦地轻轻为我揉揉搓搓,边揉边问还疼不?我说不疼了。她又问还痒不?我摇摇头龇牙笑笑。她就一直给我揉搓着,我仿佛进入了仙境,让我飘飘欲仙,感到特别舒服,一直到我说好了,不用搓了,她才放手。记得有一次,母亲在地里干活不慎扭着了腰,疼得厉害,回家躺在床上不愿动弹,说腰疼。那时,我姐刚初中毕业,她也不知道听谁说的,她说,娘,我给您治。

母亲苦笑着说,你咋给我治哩,瞎说吧。在母亲心里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

我姐对躺在床上的母亲说,您等一会儿,我马上给您治病。

母亲发笑,你半斤八两,我还不知道?你懂啥,还给我治病呢。

我姐去厨房烧了一锅开水起了两瓶茶,提到母亲床前,又端着洗脸盆到院里的压井旁接点凉水,随手扯下绳上搭的两条棉毛巾放进水盆里,一手端着水盆,一手又搬起小木凳来到母亲身边,将热气腾腾的开水先少倒进盆里一点,伸手摸摸水稍微热一点,将盆里的毛巾对搓两把轻轻拧一下,又将半湿的毛巾对折成长方形放在母亲腰间的扭伤处。母亲马上感到腰间暖融融的,像蚂蚁爬似的四处扩散,可能促使血液循环吧,很舒服,腰疼居然减轻了。姐姐坐在床边耐心地等待,待毛巾渐渐凉了,她迅速拿掉,将另一条热毛巾以同样的方法焐上。盆里的水凉了,她就端着茶瓶再续点热水,保持盆里的水温。就这样两条毛巾不停地交换着给母亲热腰。这样热着,母亲的腰就减轻了疼痛。因为热着舒服,母亲就想多热一会儿。我姐就耐着性子坐在母亲身边,直至母亲说不热了,她才站起来。就这样,我姐姐连续给母亲热了三个晚上的腰,竟然治好了母亲的腰疼病。母亲说,这闺女将来找个婆家,是个会侍候人的,谁找着她算烧高香了,一辈子享她的福,善良贤惠,从不找事,也是个持家能手。

不料,后来我姐姐找了个比她大十多岁丑陋不堪的男人,还是离过婚的。因为他们在一起工作,虽然男的是当地市民,但家里穷困不堪。我姐就看中他是个市民身份,跟了他就不回农村干活了。只有一次,我姐领着那男人回家了。

我母亲一看气晕了,当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好像停止了呼吸,一会儿脸色憋得青紫。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感到万分恐惧心惊胆战,唯恐母亲不能苏醒过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地哭起来。我父亲急切地说,快拿大针来,快快快。我和姐姐哭着找针线筐里的大针,姐姐的手很利索,拔掉线棍上插的带着白线的银光闪闪的大针。父亲气急败坏地说,快扎,扎人中,狠扎。爹看着姐姐手抖起来,他忽然蹲下,拿着大针狠扎。但母亲仍不吭声,又抓住她的手指,狠扎她的手指甲缝。我和姐姐连声叫娘,折腾好大一会儿,娘才慢慢缓过气来,似乎有了呼吸,但她的嘴唇几乎成为乌黑色。她苏醒过来睁开眼,伸手指着他们,气冲冲地说,快滚,快滚,记住,我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们。她气得双手颤抖,浑身发软。我姐哭着和那男人一起走了,前脚走,后面父亲就气急败坏地怒吼,再来,腿给恁打断。姐姐走后,我母亲又患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她说,真丢人哪!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猪粪上、马粪上了,没法见人哪!这闺女真傻,长个头不长脑,那人要好,老婆能给他离婚吗?好坏且不说,要长得像样也行啊!可一条也不占,真气死人哪!母亲说咱们坚决和她断绝关系,只当我没有闺女。这么多年了,我姐姐都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她就像在这世上消失了,没有一点音信了,我父母也不叫提她。后来我想想那男人一定对我姐很好,一切都顺着我姐,肯定不会给我姐生气,或者他很勤快很能干。如果没有一点优点,我姐也不会跟他。我曾私下里想找姐姐,可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她家住哪里。我也有顾虑,唯恐母亲知道了,再气病了。母亲的气性真大呀!我是不敢招惹她,幸亏我媳妇青叶生前对她很孝顺。但我相信在她内心深处也一定牵挂着我姐姐,因为世上的父母哪个不疼儿女?我想到尽管姐姐不和我们见面,她一定会私下里打探我和父母的情况,也一定想念我们,想见面,又怕母亲气死了。相信她很痛苦很悲伤,不知道伤心落泪哭过多少次了。没想到现在母亲突然提到姐姐,并向我介绍了他们的情况。

姐姐下岗四五年了,每月单位仅发二百多元的生活费。去年姐夫吴昌也下岗了,靠打零工维持家庭生活,还供着一对双胞胎儿子上学,全家人生活很艰难。我明白姐姐来信的意思,也知道母亲因为女儿日子不好过心里难受,是想让我帮帮他们,不到万不得已姐姐是不会向我求援的。我和姐姐的缘分好像是上天注定不投缘,就说今天这事吧,正当我高兴的时候,她却告诉我个大悲事,心情马上不爽了。我长叹一口气阴沉着脸思索片刻说,她家有困难,咱们应该帮,那样吧,告诉我姐,给吴昌好好治疗,我承包他的医疗费。虽然我们全家对吴昌很反感,但他这么多年和姐姐相依为命,过着艰难的日子,也说明他们夫妻恩爱。

母亲看到我手里的馒头快吃完了,又从筐里拿一个给我,哭丧着脸仍是抱怨,这闺女就是受罪的命,自作自受,找个这样的男人,怨谁呀?

我接着馒头说,娘,您闺女受罪,您不心疼?

咋不心疼,又气又心疼。要给吴昌治病得花多少钱?

我说,一旦到医院,花钱是没点的事,那里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都能花进去。关键是花了钱,也不一定保住他的命,可也不能不治呀!

他跟咱是冤家对头,他是祸害咱哩。母亲气冲冲地说。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咱没能力帮他,啥都不说了,可我现在可以帮他。他才六十多岁,还年轻,叫他尽力治疗吧!

我先给姐姐寄去五万块钱,叫吴昌补养身体。母亲连连夸赞我心善,人好,脸上荡起喜色。我想到母亲不是夸我呢,而是夸钱呢。钱的作用是不小,给爹娘叫孝顺,给儿女叫爱子,给老婆叫感情深。没钱夫妻反目,儿女成仇。我琢磨有人说这样的话,虽然直白,但不是没有道理。所以说一个国家要实现国富民强,走经济发展道路,是绝对正确的。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已经证明了的。同样一个家庭,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我想到姐姐这半生都过着穷日子,现在姐夫吴昌的病又难治愈,恐怕以后她的日子更难熬了,两个孩子怎么办?我情不自禁地问母亲,两个孩子都上几年级了?

信上说,都上重点高中了,都是学校里的拔尖生。

我疑惑不解地说,怎么都上高中?

母亲说,这两个孩子是双胞胎,金山先出生,金水后出生。

我知道以后我还得供他们的孩子上高中、上大学,就需要一笔可观的资金,但我会帮助他们的。我说,这两个孩子,以后我全管了。

母亲说,我替你姐感谢你,帮她解了难。

我暗自发笑,母亲为女儿也跟我说客气话了,儿女连心哪!

我父亲轻易不说话,他说,我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可闺女不争气呀!

我看到父母脸上有了笑容,也知道他们疼闺女爱女婿呀!我说,当初不是您气恁很,怕不听您的话,再把您气晕了,我早就找到姐姐了,她也不至于吃这么多年苦,受这么多年罪吧。

母亲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充满了核桃似的皱纹,咧着嘴说,现在也不晚。

我说,娘,您把姐姐的信给我,按照上面的地址,我去看看她。

母亲也乐了,说你去了,也带着我。

父亲笑着说,你再气晕了咋办?不要命啦!

死老头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母亲笑着说。

我想到世上的母女是什么关系?那是血脉相融心贴心扭在一起的亲情关系,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尽管再生女儿的气,心里也牵挂着女儿,多年了,她怎么不想见女儿呢?

我们吃过午饭,母亲收拾起碗筷到厨房里去刷洗了,屋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我和父亲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我慌忙拿起电视机旁的中华烟抽一支递给父亲,他接着烟坐在沙发上,伸手拿着茶几底下的打火机说,现在咱的日子也算小康了,酒肉不断,还吸好烟。没想到你姐姐还在那边受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必定受风寒,以后还会更苦,你得帮帮她呀!

我坐在父亲斜对面的沙发上说,爹,她是谁呀,是我姐,我肯定会帮,这你放心。我很久没有和父亲在一起好好说话了,趁这个时机想给他多说一会儿话。我看着屋子里空落落的,儿子吃住在学校,家里只有二老。老家的房子空着,我说,爹,老家的房子,也没啥用了,村里谁想住就叫谁住吧!

爹说,那可不能,你娘俺俩想散散心了,就回家住几天,人老了恋旧哇!

你多年没回去了,可能就不管住了。

那是砖墙,还好着哩。父亲“啪”一下摁着打火机,青蓝色火焰噌噌地往上蹿。他手指缝里夹着香烟对住火苗点着烟,一口一口地抽着,眼前盘旋着丝丝烟雾,像在空中划着不规则的曲线袅袅上升,瞧着我乐呵呵地说,这是好烟吧?是人家送给你的?

反正我没掏钱。我说。

你高升了,听说现在的官都是买的,花不少钱吧?

父亲的话很直爽,问得我哭笑不得,我觉得他的想法正常,只是不了解情况,我说,您儿占上大便宜了,没花钱弄一顶官帽。

父亲嘿嘿直乐,有点半信半疑,说真没花钱?

千真万确。我向他保证。

父亲说,我儿真有本事。要是真的,我就高兴了,一听说你升官了,又接到你姐的来信,一喜一忧,弄得你爹娘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故意说,您应该为儿高兴,给儿祝贺!我看着老父亲龇着牙笑,儿子在爹娘身边永远长不大。然后又说,说实话我并不想当这个官,杂事多,肯定会影响我画画。

父亲说,人家都乐意当官,一定比画画强。我默默地笑笑,他不知道我的画的价值。

我和父亲说东道西,随便聊着。我站起来拎着茶几上的电水壶到厨房里接一壶水,放在电水壶座上烧开水。我母亲在厨房里洗刷完餐具出来也坐在沙发上,客厅里的沙发上就坐着我们三个,母亲说,青叶走很长时间了,现在你该考虑个人的事了。

我说,娘,您的任务就是舒舒服服地过好日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啥心不用操。现在我是单身汉,倒觉得自由自在。我个人的事,您不用为我操心。其实二老不知道我和白雪的关系,我心里的女人是白雪。

现在我知道了姐姐的情况,我保证以后不让姐姐受苦了。茶几上的热水壶发出“嗡嗡嗡”的响声,一会儿又听到壶里水剧烈的沸腾声,但白雾般的水蒸气很小,有利环保,然后又听到“啪”一声,自动停止了声音,这时的水就开了。使用电水壶烧水方便,两分钟左右就可以烧一壶开水,这是活水,比饮用茶瓶和饮水机里的水新鲜,有利人们身体健康。我端起电水壶给二老各冲一杯毛尖茶,然后用我的杯子也倒一杯茶。那针尖似的茶叶是别人送给我的上等毛尖,沏出的茶水味道很浓很正,没有苦涩的味道。自从我步入仕途也有了饮茶习惯,也记住赵师傅对我说的话,要多饮茶对身体有利,渐渐地我品出了茶的味道,而且喝的茶水越来越浓。比如毛尖,它是一种绿茶,内含很多营养成分,具有抗衰老、抗癌、降血脂、减肥、提精神等很多功效与作用,适合中老年人健身。

我姐姐一边照顾住院的吴昌,一边为两个孩子做饭、料理家务,还要挤时间去做钟点工,挣点零钱,维持家里的生活开支。她当了清洁工,每天早上五点半去打扫定点的马路段,这样每月可拿到三百块钱的工钱。中午、晚上去火车站公共厕所打扫卫生,这样每月可挣四百块钱。有天晚上,劳累过度的姐姐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在家做作业的两个孩子吓坏了,赶快送母亲去医院,到了医院,她苏醒过来说,好了没事了,刚才可能是我累的了。直到去医院两个儿子才知道父亲患了癌症。他们哭着说,妈,您不是说我爸外出打工了吗?您不该瞒我们呀!

我姐姐哭丧着脸说,我怕你们分心,怕影响你们学习呀!如果学不好,将来就过苦日子,谁的父母愿意让儿女受苦受累啊!要想过幸福生活,就得上名牌大学,知道不?她的精神支柱就是对出类拔萃的两个孩子抱有很大希望,相信他们能考上名牌大学,将来孩子有了好前程,日子就好过了。

金山说,我和金水都长大了,我们可以为您分担责任了。如果我们下学,现在您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姐姐的脸色更难看了,很生气地说,下学干什么?给人家下苦力打工?挣来钱了吗?够养自己吗?即使能养自己,将来恋爱结婚、买房成家、养妻儿老小等一切事情,你怎么办?也像我一样过苦日子?活得这么累?别无好法,只有上名牌大学,这些事才能轻易解决。她对孩子要求过高,是为了给他们鼓劲打气。姐姐又想起了我在电话中给她说的话,只要两个孩子能考上大学,我就供他们学费,保证他们完成学业,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孩子有出息?她说,我苦点,累点没啥,只要你们哥俩能考上好大学,妈就高兴。

金水说,妈,我俩一定努力学习,也要帮您做家务,打零工。

金山说,妈,从今天起,我们上学不坐公共汽车了,天天跑步,既省钱又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姐姐看着两个懂事的儿子,不讲吃穿,又体谅父母,感到高兴,便撑着身子和儿子一起去病房看吴昌。吴昌常常被癌魔折磨得呕吐、叫喊,夜不能寐,脸色青黄,眼窝凹陷,目光痴呆,松弛的肉皮贴在高高的颧骨上,让人感到恐惧。他蜷缩在床上大汗淋漓,嘴里咬着一块白毛巾。金山拔下毛巾一看,毛巾被咬破了,他的眼泪一下子唰唰流下来,爸,你要是痛,就喊吧,或者服些镇痛药。

父亲睁开眼睛看着哥俩强颜欢笑,摇摇头说,孩子,爸不痛,不痛,看见你们,爸就觉得好多了,比吃止痛药都管用。他少气无力的声音很低沉。

金山和金水分别站在吴昌床头的左右两边,悲哀地瞧着父亲,他们多么渴望让父亲的身体尽快康复啊!但恨自己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金水双手摁着床边弯腰低头贴近父亲的面容泪水涟涟地说,爸,您一定要坚持着,病魔像弹簧,你强它就弱。我看到报纸上有个像您这样的患者,他和病魔抗争了五年,现在完全康复了。您要好好配合治疗,等您病好了,儿子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孝顺您。

父亲听了儿子的话,顿感释然,咧嘴强颜欢笑说,我没事了,你们上学去吧。

金山说,爸,我们明天都参加全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如果赢得这场决赛,就能获得高考加10分的奖励。凡是参赛者都是学校挑选出来的拔尖学生。

父亲说,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获得冠军,回去抓紧时间学习吧。儿子在他心中是宝贝,使他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一下子感到病情好转了,一会儿便酣然入睡了。我姐姐心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作用吧,他等着儿子的喜讯,这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儿子心里也明白,只有他们用心学习取得好成绩,才是对二老爱心的回报,绝不辜负他们的厚望。两个儿子走了,我姐姐坐在丈夫床边下面的矮凳子上,双手抱臂,头枕手腕想进入梦乡。她是太累了,身心疲惫,债务缠身,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和母亲去医院看望姐姐和吴昌那天,天气晴朗,是个好日子。母亲说选好天气看病号图个吉利。我们在街上吃过午饭来到医院,首先我到服务台问清吴昌的病房,然后去看望他们。我轻轻推开虚掩着的白色病房门,看到姐姐在床边趴着休息。病房里静悄悄的很沉闷,能听到吴昌睡熟的呼吸声,能闻到刺鼻的酒精味、药液味等混合的难闻气味。这里是简易病房,里面摆着两张单人床,还好,那一张床位空着,我马上想到姐姐累的时候,就可以在上面躺着休息。简易病房里什么都是白色的,白墙、白地板、白脸盆、白尿壶,等等,似乎白色是医院病房的特征,是个不吉利的地方,但人生不可能不生病,都要光顾这里。我在这里霎时感到有一种凄凉悲伤的感觉。似睡非睡的姐姐似乎听到门口的动静,抬头看到我们,先是睁大眼睛一愣怔。我们多年没见面了,都变老了,她一下子有点不敢认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她慌忙站起来说,娘,天龙,你们来啦?

我母亲未开口泪先流,继而满脸是泪,然后哽咽着说,天梅,是你吗?我的好闺女,你可全变样了,咱们要走碰头,我也不认识你呀!

我看到姐姐穿着邋邋遢遢极不合体的破旧蓝棉袄和肥胖的黑裤子,一定是人家淘汰的旧衣服,那衣服就像穿在人体骨架上瘪瘪塌塌。她脸上的肉皮干巴巴地贴在脸上,好像皮肉分家了,你要轻轻一捏,就会将那松弛的黄白色的皮肤捏起来。那双眼睛大而无神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像久没食欲的患者。我怎么也想不到姐姐会是这个模样,如果当年就形象如此,嫁给吴昌,我母亲也不会气晕。她站起来绕过床边张开双臂和母亲抱头痛哭,哽咽着说,娘,我的娘啊!我想您呀!都怨您闺女不好,当初自作主张找对象,没给您商量,惹您生气,我是自作自受啊!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您去了信,没有想到你们会来。

母亲紧紧抱着我姐姐的肩膀泪如泉涌,禁不住耸动着臂膀也“呜呜呜”地哭起来,说傻孩子,哪有娘不疼闺女哩?早该给妈联系,孩子啊!你受苦了,也怨你太固执,太执拗,有困难咋不去找你弟呢?

我在一旁站着禁不住泪花闪闪,进而凝聚成泪珠顺着面颊簌簌流淌。我是可怜瘦骨嶙峋的姐姐呀,没想到她还过着苦不堪言的穷日子哩。我想到姐姐是因营养不良和生活磨难被摧残成这种模样的,靠一点微薄的经济收入,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每天都吃些什么东西,或许是菜叶、面汤、没营养价值的廉价食品。我越想越心疼姐姐,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艰苦?我后悔没有背着父母早点找姐姐,让她吃这么多苦,我愧疚。我掏出纸擦着脸上的泪水,又指着旁边的另一张空床说,你们坐在床上,别这样站着。

母女俩松开拥抱,我姐姐一手抹泪,一手弯腰搬着床边的小木凳说,娘,坐凳子。又搬着另一把小木椅说,天龙,你坐。她把凳子放在狭窄的过道上,勉强能坐下人。

我就纳闷了,放着宽敞的空床不坐,叫我们坐得这么拥挤。我轻声说,姐,这屋还不错,住吴昌哥一人,还有一张空床,累了你可以躺下休息。

不料,我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那齐耳短发直往脸庞上摆动,悄悄低声说,昨天这床上的病号才去世,他就在这张床上咽的气,不吉利。我看着吴昌一直闭着眼睛像熟睡了,或许他听到动静已经醒了,只是忍着病痛假装睡,不愿打扰亲人相见的交谈局面。我看着他的脸色黑黄,没有一点血色。脸上没有肌肉,像一副干枯的面骨。松弛的肉皮贴在面骨上,像糊了一层揉皱的黄表纸。眉棱骨凸暴着,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不难想象如果他睁开眼睛,那副面容真会让人恐惧。我们也是来看望他的,但不忍心叫醒他。

我看着母亲亲昵地握住我姐的手,相比之下,我觉得姐的手比母亲的手还苍老。姐的手肤色暗黄像患了贫血症似的,粗糙得似树皮一般,布满了刀刻似的横七竖八的皱纹。姐的五指像干柴棒似的没有柔润的肌肉。青紫色纵横杂乱粗细不均的血管浮在姐的手臂上凸起来似蚯蚓一般。她用这双手撑着家,料理家务、打零工、供养两个孩子上学、侍候病重的丈夫吃喝拉撒,一直在付出。虽然姐的手不美,但放出的是光和热。

母亲说,闺女啊,你知道吗?咱家有喜事啦。

我姐姐擦着泪问,啥喜事啊?

你弟升官啦。

啥官啊?

县长,还是咱县的县长。

我看着姐姐苍老瘦弱的可怜相,又瞧瞧床上躺着的吴昌,虽然亲人相聚,但高兴不起来。我对姐姐悄声说,哥睡着了,是不是叫醒他,给他说说话。

我姐连连摆手说,不要叫他,睡了就少些痛苦。

我说,姐,你尽力为哥治病,不要发愁费用,一会儿我给医院交代,先叫他们记账,最后我来结账。

这是姐姐最大的心病,因没钱治疗,正准备出院回家呢,因为在这里熬不起,没想到弟弟会这么说。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我们准备明天出院哩,这里的费用太高。再说,他这病也就这样了,好的希望不大。

我说,姐,就在这里住下去,咱们尽力治疗。

姐姐长叹一口气说,花销太大呀!

我说,你不用愁。你也要保重身体。

姐说,我的心里太沉重了,如果不是两个孩子好,很争气,我就跟你哥一块儿走了。我姐说着站起来到吴昌床头,伸手拉拉被子给他盖着脸。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我母亲害怕。我急忙问,孩子们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对我说。

她说,天龙,两个孩子学习都很好,过惯了苦日子,也许这就是他们努力学习的原因,他们品尝了苦的滋味,就知道要改变这种局面,只有好好学习考大学,才有出路,其他无路可走。我觉得现在不能娇惯他们,不能让他们享乐,给他们吃喝穿戴就行了。

也许姐姐说得对,我知道“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的含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说,姐,你可以不娇惯他们,但我不让你再为钱所困了,这难题我给你解决。

我相信我们交谈的内容,吴昌都听到了,他心里会高兴的,高兴的是他一旦闭上眼睛走了,他的孩子就有人管了,而且我姐跟他受了多年苦,就可以脱离苦海了。但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给我们说话,只是假装睡觉。他的大脑是清晰的,仍然可以想到我们和他们断绝来往的原因,他怕我们看到他的模样,再惹我们不高兴。

我说,姐,我在车上给你带的东西,放家吧?

现在弄成这样真丢人哪!我姐情不自禁地说。

我说,啥都不说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我想到我姐如果不是现在这种局面,有一点办法,就不会求父母,因为这么多年她都撑过来了,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吧。

我们走出病房,我说哥身边没人不行吧?

姐姐说,我叫护士。

我到医院收费窗口给吴昌结结账单,又到服务台交代一下,该怎么用药就怎么用药,我把电话号码留在那里,有什么事就通知我,他们欣然同意。在没有来之前,我对母亲说,咱家里用不着的被褥、东西都包包,给我姐送去。母亲给姐姐整了两个大包袱,一个放后备厢里,一个放车里,还有一些日用品,像搬家似的整了一车。姐家住的还是当年单位分的三层小楼,她家住二楼,屋里六七十平方米。这房子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盖的,已经破烂不堪了。我将东西背到姐姐家,我看到她家里的场景,简直是无法形容了,就像逃荒过路的临时住所,让人心寒。我不敢想象姐姐一家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心说,我可怜受罪的姐啊!你这是图的啥呢,即使嫁一个农民,也比这强啊!现在什么都不说了,我只有尽力帮她了。

半月后,姐姐的两个孩子在父亲病榻前报喜讯。金山握着父亲的手说,在全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中,我俩都获一等奖。吴昌微笑着嘴唇翕动几下,轻声说一声,好孩子,便昏迷过去了。

金山急忙叫来医生,哥俩围在父亲身边,白衣护士忙着为吴昌打针输氧。那氧气瓶就在吴昌的床头,他需要经常吸氧,有时候他感到鼻孔不舒服时,就自己拔掉了。这时护士又给他输上了氧,一会儿,他慢慢醒来,吃力地抬起干柴棒似的手抚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儿子,放心,爸不会轻易闭眼的,爸要坚持多活些日子,亲眼看到你哥俩考上清华、北大!

父亲的话给儿子极大的安慰和鼓励,也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当即发誓实现父亲的愿望。吴昌顽强地同癌魔做殊死搏斗,硬是比医生预言的多活了半年多。

吴昌的病终于恶化了,高烧不退,时醒时昏。医生也下了最后通知,叫家人准备吴昌的后事。当他醒来时想支走儿子,说想吃苹果,叫哥俩去街上买。他感到自己实在不行了,不想让他的狼狈相展现在儿子面前,留下永久的记忆。他抚摸着我姐姐的手含着眼泪奄奄一息地说,天梅,我可能要走了,这一走就回不来了,我多想多给你说一会儿话啊!这么多年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对不住你,没有让你过上好日子。

姐姐泪水涟涟地说,如果咱们单位不倒闭,都有工资,生活也不差,这不能怨你。你知道你多撑这半年多,是谁帮你的吗?

他发出微弱的声音说,我知道,是孩子的舅,还有你。那天孩子他舅对你说的话我全知道。

可人家来看你,你咋不给人家说句话呢?

我怕再吓着孩子的姥姥,我当时的模样更丑。他气若游丝,说的话只有姐姐能听到。

我姐姐的嘴贴近吴昌的耳朵,轻声慢语地说,你假装睡?

是。

姐姐想想,这样做也对,还真怕老娘再气晕啊!

我姐姐和吴昌似乎天生有缘,在别人看来极不般配的夫妻,她却对吴昌很好,不嫌他貌丑。吴昌病倒后,她精心侍候,经常给吴昌洗脚洗头擦脸擦身子,床单被子都干干净净的,他身上始终没有什么异味。尽管吴昌到了最后关头,二人还耳鬓厮磨亲切地交谈,有说不完的话。如果他们有稳定的工作,或有其他经济来源,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也不失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此时,我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趴在吴昌的床头,二人的面容贴得很近,好像难解难分似的,姐姐满脸是泪。

吴昌半闭半睁着眼睛,稍停片刻,微微动着嘴唇,又接着说,只是声音更弱了,说你别哭了,以后好好过日子,我走了就少个包袱,你会轻松些。说实话,我是真不想离开你和两儿子呀!两儿子马上就高考了,我是多么希望他俩双双走进大学呀!两个儿子都是顶尖人才,为咱争光争气,我感到高兴和自豪……我死后,你把骨灰撒向大海吧!

我姐觉得吴昌说话,虽然声音微弱,似乎力气很小,但吐字清晰,她能听到。我姐的脸庞贴近丈夫嘴边,伸手摸摸他的鼻孔,觉得丈夫快不行了,一灯油也到熬干的时候了,哭泣着说,咱家再穷,也要安葬你的骨灰啊!

吴昌摇摇头说,咱儿子都是顶尖人才,将来一定会远走高飞,我不能让他们牵挂我,还要年年回来给我上坟烧纸,将来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只要面向大海,就等于看到我了。如果都考上清华、北大,只要对着大海说一声,我就听见了。

我姐哽咽着说,你貌丑,可你的脑子够用啊!

吴昌说着泪珠从眼角滚出来了,簌簌流向双耳,进而滴在枕头上,说这一辈子,叫我干什么我都能干,可就是怕一个“穷”字。

我姐姐说,你知道吗?现在咱不穷了,天龙给钱,孩子的姥姥给东西,咱家啥都有了。

谢谢他们了!

吴昌病重期间,我到医院多次看望他,就在他病危之时,我又来到医院和其家人围在他的病榻前,怀着沉痛的心情看着他的脸。他到了最后关头,已经失去了人形,瘦弱得只剩骨架了。不难想象,如果我不帮他们渡难关,我姐也会被吴昌拖累死的,她缺乏营养,身子也那么瘦弱,是经不住折腾的,说不定会双双去世。是姐的那封信留住了她的命。我看着吴昌干巴巴青黄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了。尖下巴,高颧骨,眉棱骨高高凸起,面颊上没有一点肌肉了。他微闭双眼,半张着嘴,目光斜视着我久久不肯合上。好像是想和我说话,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然后眼珠一滚又看着我姐姐。我觉得他到了最后关头,恐怕不行了。

姐姐心里清楚这是等她说话呢,她对丈夫说,你放心,我会让两个儿子有出息。可他还是不闭眼。

两个儿子也回来了,金山拎着装苹果的食品袋看着父亲的模样泪如泉涌,他慌忙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红苹果在父亲面前晃了晃,悲痛地说,爸,您不是想吃苹果吗?儿子给您买回来了。您说过要等儿子考上大学呀!

他又动动青紫的嘴唇,目光瞧着金水。

金山和金水并排站在床边贴近父亲床头的地方,金水俯下身子贴近父亲的脸哽咽着说,爸,您放心吧,以后我们一定孝敬我妈,帮她干活,将来让她过上幸福生活。

我觉得吴昌有顽强的毅力,在最后的生死关头仍和病魔作殊死搏斗,在死亡线上挣扎,迟迟不闭眼目,不咽最后一口气。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猜想他一定有什么心事等我开口吧,我说,昌哥,你放心走吧!只要有我吃的饭,我就不让姐姐和两个孩子饿着,只要两个孩子考上大学,我就一定供他们上学,完成学业。

姐姐强忍着泪水伸手将他的眼睛抚上,可瞬间又睁开了,再抚上,再睁开!他的异常表情,让我惊愕,使我想到“死不瞑目”这个词,难道他有天大的心事?最后姐姐想到丈夫的最大牵挂,哽咽着说,你放心走吧,我一定把两个孩子送进清华、北大!此言一出,吴昌的双眼立即闭上了。这重如千斤的承诺,让我震撼和动容。这样的高等学府,不知道有多少骄子去追求,但望而却步,感到渺茫。也感到吴昌的心劲真高啊!我和母亲小看他了。

吴昌去世后,我料理了他的后事。我也牵挂姐姐和她的两个儿子,金山、金水确实都是班里的拔尖生,学校老师对他们抱着很大希望,我也想到了我的承诺。我托朋友以五万元的价格卖出一幅画,当即给姐姐送去,让她给两个孩子改善生活。当年六月末,金山高考总分651分,数学满分,金水高考总分643分。7月18日,小哥俩一起接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当我听到这一喜讯后,让我震惊啊!我为他们高兴,为他们祝贺,决定供他们走完大学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