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的看林人会浮现在我的脑际,有一次,他用一只翻过来的衣袖在房梁下面捉到一只貂。他没有一刀结果它的性命,要那样倒也不错,公平合理嘛,因为它偷吃了小鸡。可是看林人却找来一枚钉子扎进这只貂的脑袋,然后把它放了,让它哀嚎着一个劲地在院子里东扑西撞,直至咽了气。
——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吃完午饭,肚子里边不大舒服,肚子里边一不舒服,搞得我烟都不敢抽了。刚才站在滨河路的马路牙子上,我点着一支烟还没抽上三口,就被一种要拉屎的感觉弄得抓耳挠腮。我忙丢掉香烟,夹紧双腿,收腹提肛,屏息默立,这么过了一会儿,我才将估计已聚到了肛门出口的粪便又压迫回到大肠深处。我之所以敢对我的粪便施以压迫,是因为我知道,不论我给它们多大的压力,它们也不至于沿着曲折的大肠回返至胃,再上溯至喉,最后从我的口腔喷出。如果能够如此,我倒宁可让它们就这样被排出体外。很简单的道理,周围没有公共厕所。若是就在这马路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选择或者脱掉裤子拉屎或者弯下腰来呕吐,你选择什么?
当然让粪便最终再由人口出来,这样的事也不能轻易选择,对此时的我来说,还是寻找厕所才为上策。可我也清楚,现在我附近没有厕所,而我的忍耐能力肯定有限,我必须在十分钟内找到一处可供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只能是一个随便怎样的隐蔽场所了,我已不敢再指望厕所)。于是我轻抬腿慢挪步地离开滨河路,朝柳叶河的堤坝上走,我认为,就我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来说,只有那个堤坝的另一侧才能在十分钟内为我提供一处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
柳叶河是大东区老百姓给流经这里的一条运河取的土名。贯穿城市的运河由东南向西北一路流来,平静缓慢,照理说,如果再赋新名,也应该取个更能让老百姓喜闻乐儿的名字,我们这座城市里其他区的居民就是这么做的。比如,流经大北区的运河土名叫新开渠,流经铁西区的运河土名叫臭水沟,流经和平区的运河土名叫浑河,都能与我们这座傻大黑粗的工业城市相得益彰。可偏偏流经大东区的运河土名有了诗情画意,叫成了柳叶河,这未免有些矫揉造作,好像大东区就比大北区铁西区和和平区更有学问似的。事实上没有。我住在大东区我心里有数,大东区的学问和大北区铁西区和平区的学问一样,也就新开渠臭水沟浑河那么个档次。
我缓缓攀上柳叶河堤坝(不高),面对由东南朝西北缓缓流去的柳叶河,感到心情舒畅了一些,肚子里也明显地轻松起来。肚子里一轻松,我就想到了应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我是说总结肚子不舒服的经验教训。
这肚子突如其来的不舒服,粗看起来好像只是一顿午饭没有吃好,可往细了推敲,其实是因为兜里的钱。我兜里的钱并不是我自己的钱,啊,不对,它们现在算我的钱了。但它们不属于我的劳动所得,而是一笔小小的横财。平常我兜里的钱基本都属于劳动所得,我的劳动不太值钱,所以我兜里的钱总是不多。可现在我兜里的钱——应该是一千零七十四块钱,全是别人送给我的,是贿赂,是不义之财,因此便很多(对我而言)。
本来夜里来送钱的人是送我两千,可平白无顾收人这么大一笔钱我心里发虚,就一个劲拒绝。当然我不能告诉送钱的人说我不想要钱是心里发虚,但他却仍然劝我把钱收下。他说你正直清廉高风亮节我心中领了,但这钱你若不收,那些白天已经收了钱的同志就会紧张,就会把钱再退还给我,而这么一折腾,我要办的事就没指望了。我认为他说得也有道理。尽管我并不知道他要办的是什么事情,但既然他认为把自己的钱送给别人才能确保办成事情,那我就不该让他的指望破灭,这么着,我便把钱接了过来。但接过钱后,我说天挺晚了,你打车回去吧,顺手从写着两千字样的信口袋里抽出一小沓钱塞进他手里(我想的是,这样一来,我收的钱就会比别人收的钱少一些,即使以后受到追究,我的罪责也可减轻)。送钱的人说我有我有,与我推让,但他的推让没我坚决。这样他就又热泪盈眶了一回,他说你是好人,我知道我不送钱你也能帮我。我说不能不能,见他愕然,我又解释,我说我不是说我不能帮你,我是说我啥本事也没有,帮不上你。他笑了,说你太谦虚了。送钱的人离去之后,我从原来装了两千块钱的信口袋里把钱拿出来点了一下,是一千二,我知道我塞给送钱人的打车钱是八百,确实多了点,不免又有些心疼。可又一想,两千也好一千二也好,本来它们都不是我的,现在归到我头上了,哪怕只是一分钱,也算白来的。因此就又不心疼了,并且当即就拟定了一个白天要用这笔钱好好吃一顿的计划。这么着,中午我一鼓作气吃下肚去一百二十六块钱,只是说不好饭店也干净鱼肉也新鲜,为什么却把我肚子吃得不舒服了。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肚子不舒服是因为花了受贿的钱。我所得到的经验教训是,以后不要暴饮暴食,而想要避免暴饮暴食,就要避免兜里有数目较大的钱,特别是那种属于横财的数目较大的钱。
总结完自己的经验教训,我东张西望地琢磨起周围来。我只东张西望了一个轮次,立刻意识到,我是有了一个新发现的,发现了老百姓把这一片运河叫作柳叶河的简单道理。运河流经大东区的这部分水面,比别处都要开阔舒展,狭长的河床呈椭圆形,确实很像一枚平躺着的柳树叶。看来大东区的居民还真就更有学问,我在这个区居住,绝不能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堆上。我心情很好地沿柳叶的一侧边缘向前(西北)走去,一边四处寻觅着适合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一边就欣赏起了河边的风景。开始我还以寻觅为主欣赏为辅,可走上一会儿,我就变欣赏为主寻觅为辅了。我觉得我肚子里边已风平浪静。我试着抽了支烟,大肠里的粪便并未因烟的刺激而欲再度破门而出。
其实我心情很好没有道理。如果我在柳叶河畔找到了允许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把肚子里的秽物排出去了,能轻装上阵了,我心情该好。可不是这么回事。排泄欲望的丧失来自我体内机制的自然调解,也就是说,不是我根除了我的排泄欲望,而是我的身体机制暂时控制住了我的排泄欲望。换一个角度来看则意味着,一旦我的身体机制出尔反尔,我随时还有被排泄欲望击溃的可能。如此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在这柳叶河的堤坝上,我已走了十五分钟,可我找到能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了吗?如实回答我只能说没有。我的意思是,万一过一会排泄的欲望再找到我头上,我仍然要感到束手无策,跟我站在众目睽睽的滨河路上没有区别。你明白了吧,柳叶河的堤坝范围内也并非僻静之地。从柳叶河堤坝的坝顶到达水边,有一片宽约十米长及看不到尽头的黑土缓坡,如果在夏天的旺水季节,运河的流水会漫上缓坡,直逼坝顶。可现在是深秋的枯水季节,河水浅细,原本属于河床的缓坡便袒裸出胸膛,能够供人行走坐卧。本来在走上堤坝之前,我打的就是这缓坡的主意。我想到了这里也会有人,但绝没想到人会这样多,多得让我连一个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都无法找到。这样,我仍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肚子的问题。
这是一个有些阴晦的秋日下午,天凉风冷了,气温已经大幅度降低,估计水边的气温应该更低。但我却看到,走在缓坡上坐在缓坡上和躺在缓坡上的许多人,其穿着打扮还与夏天一样,单薄并且短小。他们几乎全是一对对热恋的情侣,参差错落地分布在堤坝下的缓坡上,从我眼前散布开去,往东南延展到柳叶河这片大柳叶的根部,往西北延展到柳叶河这片大柳叶的梢部,就像是密密麻麻地蠕动在一片大桑叶上的条条青蚕,煞是壮观。当然时不时也有个别打太极拳的老人如水落石出般点缀其间,可他们却能(至少是装的能)意守丹田目不斜视,运气推掌和弓腿挪步全都一丝不苟。我不关心零星打太极拳的矍烁老人,只注意那些卿卿我我的缠绵情侣。我发现,那些情侣们走来走去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地的少(他们并不介意与另一对情侣距离太近,多近的距离他们都能相安无事),完全无所顾忌旁若无人地搂躺在地上的也少(我认为那更是因为缓坡上又凉又脏,而不是他们不想以地为床),更多的都是面朝河水席地而坐,勾肩搭臂并臀叠股。他们有的悄声低语,有的眉目传情,但雷同的行为则是叽叽呱呱地亲吻和xixi(“穴”字头加“悉”)susu(“穴”字头加“卒”)地抚摸,动作温柔的火爆的试试探探的大刀阔斧的不一而足,看得我简直垂涎三尺了。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没法管住自己……
结果是一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帮我管住了自己。
你这是——去哪呀?那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好像刚刚在这河堤缓坡上找到立足之地,尚未出拳张势呢,正要把一大张印有太极拳图谱的白纸铺到面前的缓坡上。他忽然抬头看见我了,就热情地与我打起了招呼。我不认识他,可他主动开口了,我是不好不笑脸相迎的,谁都难免认错人嘛。啊,回,回家。可我说话的时候却没顾上看他,只想赶紧绕过他身体。因为这时我正惊恐地看到,不远处,一对接吻的情侣都是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还伸缩在另一个男人的裤裆中间。不想老人却拉住了我胳膊。你,咋地了?病了吗?老人的脸上满是关心,那种关心从他稀疏的黄牙和浑浊的眼白上施放出来。没事呀,我说,同时敏感地从他的拉扯中挣脱出来,我不能不怀疑是他有病。我听说练气功有走火入魔的,不知道打太极拳是不是也会走火入魔。我现在想的是,如果他真的是走火入魔在我跟前犯毛病了,我应不应该把他送医院去。报纸上可是说过,做好事后反被讹诈的事情会经常发生。如果某种意外摊到我头上,我倒不拒绝助人为乐救死扶伤,并且助了人了救了死了也不必一定要得到报答;但倘若我助了人了救了死了不仅得不到报答还要让人讹诈,那我是绝对不能干的。我干笑两声又迈开步子,想把打太极拳的老人甩在身后。
你真的没事?可打太极拳的老人对我穷追不舍,没事你怎么往这边走?往这边走?我看看前边(西北方向)说,往这边走怎么了?你不回家吗,回家应该往那边走呀。老人指指河堤外侧滨河路那边。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那边?我有点发愣。怎么,打太极拳的老人失望地叫,你不认识我?他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变了,由关切变成了疑惑甚至愤怒,咱们可是十多年的老邻居呀!我恍然大悟,知道这老人并非有病。我努力去想我家周围都有哪些邻居,那些邻居都什么模样。可不行,不光对这老人,对任何邻居我都毫无印象。其实这时我完全可以马上装出想起了他的样子与他寒暄,推说眼睛近视常年夜班什么的。可此时的我有点紧张,或者说有点难堪更准确些。我说我难堪,倒不是因为认不出邻居感到难堪,那没关系,我早没有了主动结识别人的愿望。我难堪,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我垂涎三尺地看别人男欢女爱的那副嘴脸,竟撞到一个熟人(熟悉我的人)眼里,这不免让我无地自容。是,是邻居呀,你看我,连一点印象……我脸上发烫,语无伦次。唉,也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记住我这糟老头子能有啥用?打太极拳的老人伤心起来,唉声叹气地往地上铺他的太极拳图谱。见我要解释,他又说,要不就是警惕性高,怕坏人冒充邻居?老人还挺会冷嘲热讽。那我给你提个醒吧,咱都住北关小区31号楼的四单元,你家一楼1号,我家跟你家对门,住3号。你爱人个子不高,长得洋气,梳短发;你儿子十二三岁吧,不常回来,住奶奶家还是姥姥家我说不好……这老头果然是我家邻居,说的情况一点不差。不过这让我更难堪了。啊,对,对对,你老说的——我面红耳赤地对他解释,我主要是,主要是拉肚子,想先找个厕所方便方便,再回家……老人退后一步,半斜着眼睛看我,半斜着眼睛看他的太极拳图谱。找厕所?他哼了一声,在这找厕所?离这最近的厕所,也就是你家的厕所了,顶多十分钟你就能走到。可你要是在这柳叶河边找厕所,大概找到天黑也找不着。老人说完来了一路左懒扎衣,不再理我。我尴尬地看着老人提气运功,又进一步解释道,其实呢,我是想,先去我老师家,然后再,回家……老人继续左懒扎衣,仍不理我。
我窝窝囊囊地沿着运河流向朝西北走,但对河堤下缓坡上的双双情侣却不敢再垂涎三尺,而是努力学着那些打太极拳的老人的样子,(至少是装的能)意守丹田目不斜视。
事实上,即使我还想垂涎三尺,也做不到了,虽然离开了那个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我的心里却没法再踏实。我觉得,我对这个邻居的解释已经弄巧成拙了。我的意思是,与其解释不清我来柳叶河堤的理由,还不如一笑了之,由他猜去。要知道,对解释不清的事,说上一句也是多余。如果这老人喜欢多嘴多舌,我不解释,他顶多暗示我妻子我在柳叶河堤看别人恋爱;可现在我解释了,他就会找出更多的疑点以证明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拉肚子去老师家这些话题都引出来。这样一来,如果我妻子有兴趣去听老人的多嘴多舌,又有兴趣来问我为什么拉肚子去老师家,那我就很难蒙混过关了,这必然要牵扯出我那一千两百块钱的不义之财来。
我怕我受贿的事被妻子知道,不是要说我妻子人品正拒腐蚀永不沾什么的,怕她对我检举揭发。不,我们一样,我们同样见钱眼开,还都不介意钱的来路是否磊落,我们对贪污的钱受贿的钱和劳动挣得的工资钱都能一视同仁。之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一贫如洗,只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那怪不得我们,怪只怪我们想贪污却接触不到钱财,想受贿却没人向我们行贿。至于为什么这一千二百块钱的事我不想让妻子知道,那是我心中另有隐情。
与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分手时,我说过我要去老师家,那不是我信口撒谎,我是真的有此计划。可我为什么要去老师家,去老师家与我兜里的一千多块钱又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的隐情所在了。
你知道的,平常我兜里揣钱不多,个中缘由嘛,我想你肯定一猜就中。对了,在控制日常家庭开支这一点上,我家和大部分工薪族家庭一模一样,是女人当家。我和我妻子做的都是那种没什么外快的工作,生活一向比较拮据,每月的工资拿回家后,合在一起,都由我妻子统一掌握,其中我每月所需的饭钱烟钱(其他我没有花钱的地方),也由我妻子分配给我。当然说到这里我也得申明一句,我妻子虽然掌握着我家的经济命脉,并善于锱铢必较精打细算,但她绝非就是个吝啬鬼守财奴之类的人物。不是的。我妻子非常通情达理,她经常会问我钱够不够花,用不用在零花钱之外再补一些给我。她还总提醒我,在外边吃饭别净胡弄,烟要是戒不掉的话,就抽中档的甚至高级的。她告诉我,平常与人交往要“敞亮”一点,即与同事朋友在一起时(她知道我在单位之外不和同事在一起,也没有朋友,但她还是这么说)要出手大方,钱不够花一定吱声。我想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在我们家,虽然我没有财政大权,但我也并非就是个受剥削受压迫的二等公民。我听任妻子锱铢必较精打细算,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花销,还因为我理解过日子的艰难,体恤我妻子主理一个贫寒家庭的不容易。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我平白无故地得来的一千多块钱要是不交妻子,是不是就说不过去了?
可这笔钱,我又实在不想交给妻子,我想把它存在我的小金库里。
许多男人都有小金库,为何设立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口挪肚攒地私设小金库,丝毫也没有与妻子离心离德分庭抗礼的意思,它只源于我孝敬父母的高尚理由。你也知道,我的父母都在农村,尽管报纸上说广大的农村都先富了,可我的老家仍一穷二白,我父母的日子过得艰苦。多年来,我一直无力把二老接进城里,只能逢年过节地寄点钱去。当然定期寄钱是我妻子的事,这能显示儿媳的贤惠。可我总担心,一旦有一天我父母死了,要我妻子一下子拿出笔大钱来料理后事,她再贤惠也会力不从心。而在赡养父母这个问题上,我一点也不敢指望弟弟妹妹。他们分别结婚成家后,已很少再管年迈的父母,他们不从父母那里抠走我妻子的定期汇款就不错了。所以,我私自攒钱,只是为了应付父母的最后一笔开销,即他们的死亡丧葬费用。否则的话,事到临头时,我不能一下子拿出个说得过去的大数目,去堂而皇之地为老人送终,活着的老人(父母不可能同时死去),没病死老死也会被邻居笑话死的。
我说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想到了,我私自存钱的那个地方,是我老师家。
这里我说的这个老师,就是我在师范学院读本科时的班主任老师,他和他老伴我的师母,从我一来到城里读上大学,就待我如同亲生儿子。我认为他们是可怜我这个农村孩子,可别人说,他们是想把独生女儿嫁给我,招我入赘作养老女婿(所以男女老同学告诉我老师女儿离婚的消息时,要开玩笑地问与我有无关系)。但这事他们从未提过。我估计,如果他们真这么想过,之所以没提,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连续三年高考落榜,他们觉得她配不上我(当年人们把学历看得很重)。可不管我是否成了他们的养老女婿,多年里,他们对我的好却从没变过,我结婚时,农村的爹妈都来不了,就是他们替补上场的。这样,结婚以后,我把小金库建在他们家顺理成章。至于为什么我的钱不放家里不放单位,道理很简单,放家里我怕被妻子发现引出矛盾,而放单位,我们单位可是被盗多次了。你也许不信,我们那种单位还能进来盗贼?是的,不过盗贼不是“进来”的,是“自产”的。我们单位一直有内盗,内盗利用一些人的钱来路不明不敢声张的心理,翻抽屉撬柜子的活动猖獗。也有人来路明的钱被盗以后想要报案,可让领导压下去了。领导说,让人知道我们这种单位还有内盗,不丢人吗!我的钱全都来之不易,就是单位能丢起人我也丢不起钱,这么着老师家才成了我最保险的银行金库。
当然了,去老师家充实我的小金库,并不是一件非需要雷厉风行不可的事。老师家住在学院路上的师范学院院内,离我家很远,离我的工作单位也不近。但毕竟同在一座城市,依我的脚力,再远的距离也算不了什么。况且大长的天呢,晚上我上班之前能把钱送到,也就行了。所以尽管此时我有了去单位以外的另一个目标,可我的步子仍然不紧不急,甚至由于有了个新的行为目的,我已经开始的下午的漫游,也都像傍晚时分后我的小金库一样,在我的想象中变充实了。
我是走了多长时间走出柳叶河河段堤坝的,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走着走着,忽然之间,我发现我一下子就处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环境之中。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走进了无人区,置身的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不是的。现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早就人满为患了,只存在荒郊野域被拓出了通衢大道,穷乡僻壤被建成了繁华街市的事情,任何角落都不再清冷荒凉。我说我处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环境之中,只是要说明,我的前方距新开渠还十分遥远,而我的后方已经再没有了柳叶河的踪影。这便意味着,现在我对我置身的环境无法命名。这里只是大东区与大北区的交汇处,只是既非柳叶河也非新开渠的运河堤坝,因为位置的关系,我处在了一种“无名”的状态中。
一个人,在“有名”的环境里并不会觉得多了什么,可一旦陷入“无名”的境地,则肯定能发现少了什么。这就好像能体会到时间的流逝你不以为意,若在没有钟表参照的情况下,把你关进黑屋子,把你放到白夜时段里的北极或南极,弄不好那个丢失了的时间就能把你逼疯。报纸上曾登过一个发现美洲新大陆那时期的航海故事,说有几个意志坚强的航海者,就是因为总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而最后发疯了。当然我行走在生活多年的城市里,还不至于遇到漂泊海上那样的苦恼,我毕竟还知道大北区在我身前,大东区在我身后,新开渠在我身前,柳叶河在我身后。可即使这样,我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于是我瞄住了不远处滨河路上的公交车停靠站。
走下运河堤坝,站到滨河路旁的公交车停靠站,我眨眼之间就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似乎这么着我就甩掉“无名”找到“有名”了。“骨科医院”,车站站牌告诉了我我现在身处的是什么地方。我回头看看刚才还让我感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运河堤坝,我发现,运河堤坝与这个站牌的直线距离最多不超过七十米。也就是说,运河堤坝那里也完全可以(肯定就是)算在骨科医院区域内的。可七十米外的骨科医院区域让我心烦意乱,而七十米内的骨科医院区域就让我脚踏实地,这样的感觉变化真是无法理喻。不过再无法理喻的事情也还是有“理”可“喻”的,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就明白了,虽然去老师家并非需要雷厉风行,但兜里揣笔飞来横财,再让我像往日那么缓行漫游,就等于是拿文火烤我,我没法不心绪烦躁意识紊乱。而真正能让我安情定性的唯一选择,就是我必须马上找到一种快于步行的方法去老师家。什么方法能快于步行呢?你知道的,我不会坐出租轿车,兜里有钱我也不轻易坐;而骑自行车呢,倒是也能快于步行,可你也知道,我车钥匙掉便池子里了,我的自行车一直闲置在单位的车棚里边。这样一来,我的选择,就只剩下乘挤挤压压的公交车了。
我再次抬头去看挂在水泥圆柱上的车站站牌。高高的水泥圆柱上,一共挂了四个站牌,也就是说,由东南开往西北,沿滨河路行驶,将在骨科医院站停靠的公交车,计有四路。我把四块站牌都简单看看,能进一步知道,这四路公交车中有三路是汽车,一路是无轨电车,汽车的编号分别是21路,22路,30路,无轨电车的编号是8路。三路汽车的终点站分别是马路湾(21路)、开明市场(22路)、卫士文化宫(30路),8路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新火车站。这时30路汽车进站了。我看到,几乎不等30路汽车庞大的车体停靠稳当,车上的乘客便从前中后三个车门涌了出来。他们的双脚一踏上柏油路面,立刻又不管不顾地绕过他们刚刚坐过的汽车去穿越车流滚滚的滨河路,冲向路南侧的骨科医院。
看来把这一站定名为骨科医院站确实名实相符,在这一站下车的人,几乎都是去医院的,只不过在他们中,那些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有人搀扶陪同的是去求医看病的,而那些精神抖擞欢天喜地手捧鲜花水果的则是去慰问探视求医看病者的。
30路汽车开走以后,我的视野重新开阔起来,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就投向了马路对面骨科医院热火朝天的大门口。这一看之下,我不禁恍然大悟,我说折胳膊断腿撅肋条的不会那么多嘛,原来骨科医院的大门口处,除了挂着一个“骨科”的牌子外,还异常醒目地挂上了其他一系列带有“科”字的大牌子:内科、外科、肠道传染科、生殖泌尿科、人体科学气功科……也就是说,那些摆弄骨头的医生已经一专多能地什么都敢鼓捣了。这时有一片红色缓缓遮住了马路对面所有的“科”,是21路汽车进站了,21路汽车是红色的。我等待着那片红色从我眼前消失,可我眼前的红色却凝滞了一样,因为21路汽车刚刚开走,22路汽车又横了过来。22路汽车也通体艳红。过了一会儿,我眼前的红色好不容易散净,一片绿色又涂抹过来,是接着进站的8路电车,8路电车有着绿色车体。这分别在我眼前停了一会儿的21路汽车22路汽车和8路电车,与30路汽车停下来后的情形基本一样,下车的乘客除了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有人搀扶陪同的,就是精神抖擞欢天喜地手捧鲜花水果的,都奔骨科医院。我目送着一拨拨求医看病的人和一拨拨慰问探视求医看病者的人汇集在骨科医院的大门口里,感到大开眼界,想不到生病求医的人会如此之多,而慰问探望病人的人居然也会多至如此。与此同时,我似乎还闻到了病房里消毒药水呛人的气味,还听到了太平间方向哭爹喊妈的悲切声音。
这时又一趟30路汽车开了过来,下车的人走净后,我听到车上的售票员问走不走。我左右看看,见站牌下等车的只有我一个,显然售票员是在问我。我忙说不走,又说谢谢。
我不走,并不是我忘记了我要去哪。去师范学院的老师家,这我没忘。可我不能轻易上车,是因为眼下的四趟车都无法径直把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你已经知道了,21路汽车开往马路湾,22路汽车开往开明市场,30路汽车开往卫士文化宫,而8路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新火车站,如果你对我所居住的城市也有所了解,你就会明白,马路湾开明市场卫士文化宫和新火车站,距学院路都有相当远的一程距离。从我现在待的骨科医院到师范学院,不论坐哪趟车,我都得再换一次才行。可现在的问题是,我想不好该到哪里换车。
我仰着脑袋再次去看那四个站牌,同时努力挖掘脑海中的记忆。可不行,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哪里换车更合适些,为了保险起见,最后我决定坐8路无轨电车,去新火车站换车。我的理由共有两条,一是一般火车站都四通八达,去往哪里都能有车;再一个,也是“新火车站”这几个字让我神往,能帮助我化解心中一个小小的情结。我们这座城市的新火车站,已经投入使用三年多了,可三年多里,我却一次也没出入过它。原因很简单,我常年夜班,没机会出差(即差旅费用无由报销)。对于一个曾经经常出差走南闯北的人来说,没机会出差是个惩罚,甚至无缘出入火车站就是惩罚。我以前总认为这样的惩罚无以摆脱,我是说靠自己的力量无以摆脱(出差需要领导安排);现在望着8路无轨电车牌子上的终点站“新火车站”四个字,我忽然意识到,只要我到了新火车站,买一张票(当然不能考虑报销问题),通过检票口钻进车厢,施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也就自行消解了。我好像豁然化开了一个心中的淤结,不免兴奋起来,甚至让坐8路无轨电车的第二个理由压倒了第一个理由,掐着手指头计算起了到达新火车站的距离和时间。我现在是在骨科医院站,等一会儿,又一趟8路无轨电车开来以后,我爬上去,要不了几分钟,我就可以抵达骨科医院的下一站圣宴酒楼站,然后通过八家子站、珠林桥站、长客总站站、五一商店站、工会大厦站、新华分社站、友谊宾馆站,就可以到达新火车站站了……
晃晃当当的8路无轨电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滨河路上(后来又拐上了五一路和红旗路),应该说并不比移动在乡间土道上的老牛破车快上多少,但在我感觉中,也就算是风驰电掣了。它恋恋不舍地把圣宴酒楼,把八家子,把珠林桥,把长客总站,把五一商店,把工会大厦,把新华分社,一点一点地抛在了后边。车上乘客很多,大部分也很惨,没有座位,只能拉紧车顶的横杆随着车身的晃动摇来摆去。而在没有座位的人里边,又尤以我这样被人包围着站在车中央的人最惨,连把头探到车窗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做不到。所以,刚才我说车过圣宴酒楼了,过八家子了,过珠林桥了,过长客总站了,过五一商店了,过工会大厦了,过新华分社了,那并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我听售票员报站时说的。当我从人堆中终于挣扎到窗口边呼吸新鲜空气时,车都开到友谊宾馆了。也就是说,我是从友谊宾馆站才开始能看到车窗外边的。在8路无轨电车驶上红旗路的西段之前,在它尚未抵达友谊宾馆旁边分隔红旗中路与红旗西路的红旗广场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再次提速(报纸上说的)后的火车将快成什么样子,并推断车上那些明火执仗地杀人越货的强盗一定少了,而茶炉房大水壶里的饮用水一定能够满足供应了。这样,当售票员喊有去往学院路的乘客请在友谊宾馆下车换乘15路汽车时,我竟无动于衷,只顾望着友谊宾馆的紫黑色枣木转门在我眼前优雅地闪过,望着友谊宾馆转门前那些西服革履拎箱背包出出进进的红男绿女在我眼前高傲地闪过,好像我已经成了另一座城市里某家宾馆的尊贵客人。直到车窗外边的友谊宾馆从我视域内消失了,略微倾斜着的8路无轨电车划着半圆绕过红旗广场了,我才大惊失色地想到,我已经把换车去往学院路的机会给错过去了,现在我唯一可去的地方,只能是新火车站了。我下意识地腾出手来朝左胸兜(那里有钱)摸去,计算着是利用兜里这一千多块钱去趟南边的北京还是北边的哈尔滨。
可具体的旅行规划出现在我脑海,我却没能继续兴奋,情绪反倒一落千丈了。
我望着红旗西路像回收的卷尺那样将我越拉越近地拽向新火车站,感觉到拉屎的欲望又缠住了我。不过我知道,这一回对我直肠里粪便构成刺激的,是一种摆在眼前的可能性。想想吧,一会到了新火车站,面对直通天际的铮亮钢轨,面对没有了强盗却有了足够饮用水的文明列车,我是完全有可能买票上车的,因为我兜里有笔大钱了(仍然是对我而言)。但我若真的买票上车了,天那,我要去哪呢?干什么去呢?我带身份证了吗?带介绍信了吗?出差难道可以不背包吗?旅行难道可以没有洗涮用具和换洗衣服吗?而最主要的是,再过几个小时,就晚上了,晚上我可以旷工不去上班吗?还有,明天我妻子要是发现我乘车远行了她会想到什么,我的小金库里要是补充不进去一千多块钱,我的父母恰好死在近期该怎么办……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有着庙宇顶盖殿堂框架的新火车站,已经越来越真切地杵到我眼前,车上的其他乘客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向车下挤了。
就好像在骨科医院下车的人都去骨科医院一样,在新火车站下车的人也都直奔新火车站。我没下车,我疲惫不堪地坐到一张别人腾出来的空椅子上(其实所有的椅子全都空了),用邦硬的椅垫顶住了肛门。这么一来,我肚子里的粪便才安静下来。看来是肚子不成全我,我对自己说,并不是我不敢旅行。可像我一样也没下车的售票员和司机不允许我留在车里,他们告诉我火车站到了,该下车了。我,我不坐火车,我对他们解释。他们笑了,你坐不坐火车我们不管,我们只是到站清人。下去!他们由微笑而严肃的转换速度相当麻利。对不起,我说,我坐过站了,我还得跟你们这趟车再坐回去。回去?回哪去?他们问。回家呀,我说,我得回家了。我没麻麻烦烦地说去老师家,他们毕竟不是我邻居。回家?他们对视一眼,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这是出租车吗,还送你回家?我说,我家就在友谊宾馆,你们反正也要停那的。你知道的,我家不在友谊宾馆,我只是想到友谊宾馆去换乘15路公共汽车,我顺嘴说出友谊宾馆,也并没有我就下榻在友谊宾馆的意思。可司机和售票员听我说出“友谊宾馆”,脸上的表情都缓和了。长了满脸青春疙瘩的女售票员说,你不像外地人呀,怎么在友谊宾馆包房?我说不——长了满脸刁蛮横肉的男司机说,操,真人不露相,你牛×呀!我说我——
不用我再多做解释,司机和售票员已经没空理我,街旁8路无轨电车调度室里的人正在对这辆车发出离站的指令。男性的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歪歪扭扭地停在前边不远处的始发站牌下,女性的售票员则亮开嗓子,招呼那些蜂拥挤向车门口的乘客:8路无轨啦8路无轨啦,由新火车站开往友谊宾馆新华分社工会大厦五一商店长客总站珠林桥八家子圣宴酒楼……我惊讶地侧脸去看女售票员,想不好她的一口气怎么会有如此之长。她看我看她,停止了叫喊。但我敢打赌,她停止叫喊绝不是因为气脉不够了要换口气,不,她只是为了对我说话才停止叫喊的。你也不用再买票了,她顽皮地说,省你一块钱吧。
掉过头来的8路无轨电车,这回是屁股对着新火车站由西向东开,成了红旗西路这条重又舒展开来的大卷尺上的一道刻度数码。现在我有了一个座位(虽然车刚开离始发站,但车上的站客仍然多于坐客),肚子里的粪便也不再闹腾了,我的心态便平和了许多,能够像在八一公园或吉祥市场那样安适从容地欣赏周围环境。此时我的眼前,是一些街景楼貌,只要我一看到它们,它们的名字就能跳到我唇边:站前广场、都市大厦、联营商店、明星影楼、大中国美食城、金三角购物中心……
8路无轨电车在经过上述地方时,走的基本是一条直线。但车体渐渐与金三角购物中心处于平行状态时,我知道,它马上就得绕点弯子划半圆了,因为前边又到了红旗广场。红旗广场是友谊宾馆金三角购物中心等建筑群包围着的街心广场,它周围,计有六条街路通往四面八方,它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车辆能起到分流作用。但对直行的车辆来说(比如从红旗西路开往红旗中路的8路无轨电车),它那个硕大的圆形广场就无异于设置在道路上的障碍物了,它规定着所有直行车辆都需绕半个圈子才能顺利通行。刚才坐车由红旗中路往红旗西路走时,由于我在想心事,还没太留意这辆破旧的8路无轨电车为了绕行广场会多么艰难;现在我不分心旁骛了,便发现,要绕过这个圆形广场,狭长的绿色电车简直就是在表演一个危险的杂技节目。它必须抻懒腰那样尽量撑开车体,然后极其缓慢地斜着膀子前进,否则的话,偏移的重心没准会造成车辆倾覆。我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因为那个满脸刁蛮横肉的司机开车的精力太不集中,车都开始沿广场南侧划半圆了,他还回头回脑地问售票员什么人出来没有。售票员说,出来了,进去时就说好了,多少关几天就得,意思意思……我没闲心听他们关于出来进去的讨论,眼睛警惕地盯着车外。幸好我一盯到车外广场的马路牙子边缘,心中的紧张感就被一举驱除了。我满意地看到,这司机其实是个技艺高超的优秀司机,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经验却能帮他将车开得得心应手。他不仅能把车开到距广场马路牙子的最远点上,还能让车体与马路牙子始终保持相同的夹角角度。要知道,如果司机水平有限,是不敢在距离马路牙子的最远点上开车行走的,尽管那样可以更有效地保持车体平衡,避免乘客摔跟斗打把势,却很容易导致车轮轧圆不标准,使电车上端的两根大辫子挣脱空中的输电轨道,酿成短暂停运的小小事故。此时我放心地坐在硬邦邦的破皮椅上,虽处于半圆弧度的内侧一边,可通过简单的扭臀挺腰,仍能较好地控制住身体重心的逐渐丧失。我毫无负担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边。
恰在此时,一件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在我眼前出现了。
这时候,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眼前的半个广场正如同一把扇子在匀速打开,以一种次第展露扇面内容的方式与我的目光次第对应。当电车的外沿即将甩向正南端时,也就是相应地我的眼睛聚焦到了广场的圆心部位时,在那个圆心点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我眼帘:是娃娃脸的面孔。
不,我的说法不够准确。映入我眼帘的是娃娃脸的面孔不假,但娃娃脸是不可能站到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的,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早就被一群挥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给占领了。当然也不是那群挥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的真人占领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是他们的群体雕像,是他们一群人的雕像被设置在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至于广场上的其他人(活人),根本是没有站到广场圆心部位的可能性的。不不,也不对。如果有人一定要站到广场的圆心部位去,从理论上说,也能做到,只要跳过圈围雕像的铁链子,爬上雕像的最顶端,也就行了。关键是没人敢那么干。我夸张地说娃娃脸出现在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只是为了说明她站得显眼。
其实红旗广场上游人挺多,用密密麻麻来形容绝不过分。可几乎所有游人都待在茶色大理石台阶至马路牙子的放射状广场范围内,只有这娃娃脸,她却站到广场中心的茶色大理石台阶上,圈围雕像的铁链子里了。我这么说你可能还是无法想象娃娃脸有多么显眼,那我就多解释几句吧。在这个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是高高在上的一群工农兵,在那群工农兵的膝盖以下,是低于高高在上的娃娃脸,在娃娃脸的腰臀下方,才是其他人(和娃娃脸一样的活人)。这回你能想到为什么我在电车上也会看到娃娃脸了吧。而且娃娃脸是直直地冲8路无轨电车开始划圆的这个方向(西方)站着,甚至她还一本正经地模仿大人物的姿势,把右手高高向前举起。我估计,她要么是在接受什么人的拍照,要么是在与什么人打招呼。不过在她面前并没有举相机的人,那她只能是与人打招呼了。一想到娃娃脸在与人(肯定是男人)打招呼,我竟没来由地有了点醋意。接受她招呼的会是谁呢?自然不会是我,我在车上,她看不到我。我甚至认为,即使我站到她面前去,她是不是还认得我也很难说。
我想放弃对娃娃脸的关注,我对我心中的醋意感到羞愧。但我的视线从娃娃脸身上移开以后,却又情不自禁地扭着脑袋往后(西)看去,去看有什么人响应了娃娃脸领袖般的招手致意。可看不出来。娃娃脸所朝的方向,与那群工农兵所朝的方向,是同一个方向,即车水马龙的红旗西路方向和新火车站方向。由于红旗广场距新火车站只有一箭之地,所以,现在出现在娃娃脸眼前的最显赫的建筑,只能是殿堂庙宇般的新火车站。难道娃娃脸是冲新火车站打招呼吗?也不可能。
这时8路无轨电车已绕着红旗广场划完了半圆,我视野里的娃娃脸也随之消失了,不论我再怎么使劲回头,能看到的广场圆心部位,剩下的也只是那群工农兵的后脚后腿后屁股后腰了。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好像由于我叹气过重,触着了刹车,我气一叹完,电车竟戛然停了下来。友谊宾馆到啦有去往学院路的请换乘……我听到了女售票员一气呵成的特殊声音。没人下车。友谊宾馆与新火车站间距离很短,一般人是不会为只坐这一小站就上下挤车的。如果腿脚利索,走上这一小站,并不比挤一回车更费气力。也没人上车。与没人下车的理由相同,一般人若坐这趟车,宁可往新火车站方向走一截路,也懒得在这等。在人们的感觉中,从始发站上车,抢占座位总会更容易些。可既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的车却不走,就那么敞着车门停在路边。有性急的乘客喊,嗨关门呀,快走呀!坐在我另一侧的女售票员则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有人下车。接着女售票员从人缝里看我,哎,你哦——先生到站了。我一下想到了我要去哪,忙啊了一声,站起身来朝车门口挤。我这一挤,车上的许多人都有了反应,大体上是分成两派做出两种反应:离我远的不希望我下车(当然这不能证明他们就是更喜欢与我在同一个空间里多待一会,他们是不愿意让我耽误开车时间),说,刚坐一站就下车,弄错了吧;而我身旁的乘客都支持我下车,他们拱臀抬肘地争夺我刚刚坐过的破皮椅子,说,下吧下吧快下吧,车下松快。
绿色的8路无轨电车开走以后,一扭脸,我就看到了15路汽车的站牌子,同时还看到一辆红色的15路汽车正朝着站牌慢慢驶来。不用计算时间和距离,只要抬腿往15路汽车停靠站走,我就可以搭上这辆及时出现的汽车,这没问题。可我的双脚没有移动。不仅我的双脚没有移动,我的眼睛也有意避开了15路的站牌与车,而是看向了红旗广场那个方向。我有些忐忑,我知道,我在心里是渴望着实现与娃娃脸的邂逅重逢的。
这么长时间了,从那天逃离面前躺着的死尸和身后追上来的娃娃脸起,我就没再去过八一公园,没再与和八一公园有关的任何人发生过接触。可我现在却要去主动与娃娃脸接触了(娃娃脸并未过来找我),为什么呢?也许我可以说,我是想打听一下春天那会儿死在八一公园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娃娃脸说不清楚他死因为何出处哪里呢?那我还可以对娃娃脸解释一下当初我的不辞而别,道一声抱歉。可是,这样的理由就站得住脚吗?
我站在8路无轨电车友谊宾馆站的站牌底下,左右为难地拧着脖子往马路对面的红旗广场看,实在想不好该不该走向那里。嗨,大哥,几点了?我正犹豫着,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恶狠狠的询问,让我哆嗦了一下。我意识到那声恶狠狠的询问是冲我来的,不敢不应,忙抬腕看表。两点二十一,我说,说完我才抬头看问话的男人。可我并没看到问话男人的正脸。操,都过二十一分了。他这么叫了一声,就一头冲进环广场路上首尾相接的车流阵里,往红旗广场跑。显然他是去广场赴约,而且约会的时间是两点钟。望着这个迟到了的赴约男人宽阔的背影,我又想到了娃娃脸。这娃娃脸,她与人约会的时间是几点呢,两点十五吗(刚才她招手的时间)?不,可能也是两点,只是那个与她约会的人晚来了十五分钟,所以刚才她看到与她相约的人出现时,才会模仿着大人物的姿势高高挥手。要知道,人们一般定约会时间都定整点:两点,两点三十,三点,三点三十……可是,娃娃脸真的迎到了她的约会对象吗?我并没看到有人与她呼应。广场上人那么多,她冲西望去的眼睛恰好又会受到午后太阳的强烈刺激,她能不能打错招呼看错人呢?没准与她约会的人,就是跟我打听时间的这个男人,后背宽阔,说话粗鲁,这是一种典型的不守时的男人形象,每遇约会,他们都要迟到十五分钟或二十一分。而面对这种男人,女人往往是不敢指责的,怕他们破口大骂或拳脚相加。我为娃娃脸那样一个可爱的女人要与一个素养低下的男人约会感到愤愤不平。我提心吊胆地也冲进了环广场路上首尾相接的车流阵里,我想,一会儿到了广场,我可以不与娃娃脸打招呼叙旧,但我要躲在暗处看看,看看与她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遗憾得很,我没有问话男人那样的本领。在我眼里,圆形的环广场车道和它包裹着的广场就像一张巨大磨盘,而那些尖声怪叫着的车辆就是磨道上不知疲倦的驴,如果我置身其间,无疑会成为磨槽里辗压出来的粉末碎渣。所以,我只能象征性地往马路中间的车流阵里冲了一下,就被车流阵横着给堵了回来。
看来我只能走地下通道了。
行人去广场,本来就应该规规矩矩地走地下通道。前边我说过,从红旗广场辐射开去的道路计有六条,如果说那六分之一条路上的车流还不特别多的话,那么当这六股车流全部纳入环绕广场的圆形道路时,可就足以构成首尾相接永无阻断的车流阵了。这环广场路上车多车密由来已久,不光白天如此,夜里也这样,报纸上曾说,夜里环绕红旗广场的耀眼车灯,已成了我们这座城市里最为壮丽的一道风景。也就好像环广场路上车多车密由来已久一样,我们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居民喜欢在红旗广场休闲娱乐的传统同样由来已久,且春夏秋冬四季如此。报纸上又说,常年在红旗广场开展全民健身运动的男女老少,也始终是我们这座城市里最有活力的一道风景。这样,为了避免行人横穿马路去广场造成危险,几年以前,市政部门挖掘了一条横贯广场的地下通道。这条地下通道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一个开在广场外东南角的友谊宾馆这里,另一个开在广场外西北角的金三角购物中心那里,在这两点相对的那个中心部位,开有第三个出入口,即进入红旗广场的出入口。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站在友谊宾馆附近,这等于我身边就有一个地下通道的出入口,应该说,我遵章守纪地由地下通道去往广场,是非常简单的。
的确不复杂。但若论简单,我得实事求是地讲,走地下通道还是要比横穿马路(前提是没有车祸危险)麻烦一些。不是上下几步台阶的麻烦,对我来说,那算不了什么。事实是,虽然8路无轨电车的友谊宾馆站和地下通道的友谊宾馆出入口都被算在了友谊宾馆的大范围内,但它们之间还是有段距离的。就拿刚才跟我打听时间的那个男人做例子吧,如果他是在地下通道出入口旁边知道他约会的时间已过了二十一分,那他肯定不会去闯环广场路上的车流阵的,因为从车流阵中杀到广场,再顺利也不会比下几级台阶行走地下再上几级台阶进入广场来得快当。他冒险去闯车流阵,实在是他浪费不起由8路电车站前往地下通道出入口的那一段时间了。而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去广场,不是赴约,没时间限制,我没有任何必要去路面上找司机的骂警察的罚和汽车的撞,我尽可以走正常的路线进入广场。况且,我若迟一点到达广场,没准还会与娃娃脸失之交臂呢,那样倒好,我就可以免却因监视她了解她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了。
我从8路电车站这里往地下通道出入口走,等于是从友谊宾馆一侧的一串个体门市房前往友谊宾馆的正门口走。我没注意我身旁那串个体门市都经营什么,但它们一概的破旧丑陋则与前边友谊宾馆的豪华威风对比鲜明。我估计,这种现象不会持续多久了,有关部门很快就会对之采取更新措施,使红旗路两侧全部变得豪华威风。现在我行走的人行道上混乱不堪,摆满了自行车、垃圾筒、碎砖烂瓦和木材煤球。我身边也有几棵细高的杨树,还都年轻,可看上去,它们就像奄奄一息的重症病人,显然这不仅仅是季节的关系。我穿行在充满障碍物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在身后留下一条看不见的蛇行曲线。幸好这一截道路非常短暂,很快我就踏上了友谊宾馆临时停车场的延伸地域(友谊宾馆原来停车场的位置在盖大楼,我不知道以后它的停车场将安身何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几十年来,友谊宾馆始终是个著名机构,因而,不光它的领地从来无人侵犯,即使现在它的临时停车场已经侵犯了公共地盘,也无人抱怨或予以干涉。但不管怎样,行走在皇冠、蓝鸟、凯迪拉克和奔驰这些名贵轿车之间,怎么着也比穿梭在自行车、垃圾筒、碎砖烂瓦和木材煤球之间让人惬意。
现在我接近友谊宾馆的大门口了,我的步子迈得更慢。我不能像刚才通过那串个体门市房时那样对友谊宾馆也无动于衷,这样的机构,它的存在就是不容小觑的同义词。这个几十年来接待过无数高官显贵的友谊宾馆,虽然已被许多近年崛起的多少多少星级的宾馆比得矮小而简约了,但它始终能以一种迥异于其他宾馆的不凡气度惹人向往。据我单位经常与高官显贵打交道的同事说,就连进出友谊宾馆已如进出自己家门的本市那些高官显贵,也始终以能在这里间或享受一番引以为荣(这回你明白了吧,8路无轨电车上的司机售票员误认为我住友谊宾馆后,何以会有那样的态度)。不过现在从近处看它,我不免为它表现出来的美学趣味感到失望。本来它是以拙朴厚重的俄式古堡建筑特点闻名遐迩的,可现在它周身的装扮点缀却偏向了中国乡村风格的花哨轻佻,不能不使它形成了安稳持重与欢天喜地相互排斥的滑稽特色。据说某些关心城市和谐美观的专家学者以及普通百姓很不喜欢对这样一处著名建筑采取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包装形式,有一年开人民代表大会,建筑研究院的一位代表还提了议案。但友谊宾馆不是建筑研究院的,更不是专家学者普通百姓的,他们的反感毫无意义,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既不能在友谊宾馆下榻又不能对友谊宾馆发号施令的普通看客。我现在作为友谊宾馆门外的看客,当然也没权利去对它发表意见,我只能去琢磨那些与这个建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
此时在我眼里,与友谊宾馆这个建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是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妙龄女郎;虽然对她们我也不能发表意见,但打量她们毕竟要比打量友谊宾馆这幢非驴非马的建筑更赏心悦目。那些守候徘徊在宾馆门廊旁台阶下的妙龄女郎,看上去虽有些寂寥落寞,但都够格归属到不同特色的美丽类型里。她们大多也都浓妆艳抹,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全能展示出职业特点。但她们高雅的神情和雍容的气度,又使她们大大区别于活跃在咖啡馆夜总会卡拉ok歌舞厅和金座银座电影院门前的另一批姑娘,面对她们,很容易激发某些男人英雄救美人的骑士梦想(假设她们正身陷苦海)。我不是那种骑士型男人,我多理智少浪漫,可即使这样,看着这些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我年轻时代也曾有过的男人勇气还是蠢蠢欲动了。我知道,这些被人们统称为外语小姐的妙龄女郎,差不多都有大学以上学历,有的还有体面的工作甚至舒适的家庭。她们的特点是,接纳中国人时价位高定,事先还必须了解对方的身份,以确保消费她们的男人是真格的老板(勇于一掷千金)或真格的官员(在某些方面能帮助她们);但接纳外国人时她们倒不介意身价高低,在挣美金日元马克里拉的同时,她们更希望能挣到出国的机会和域外姻缘。已经连续多年了,在友谊宾馆门前,有的外语小姐如愿以偿了,有的外语小姐则鸡飞蛋打。可只要有外国人和属于显贵的中国人一批批地住进来,就有心怀梦想的外语小姐们一批批地在这里守候徘徊。
这时我终于来到地下通道的出入口了,地下通道中小商小贩发出来的叫卖之声带着回音钻进我耳里,像经过了扩音一样。我停在地下通道的出入口,隔着眼前那条圆形马路朝广场望去。广场上仍然男欢女叫,但由于广场空地的地势并不高于我站的这个地方,因此广场上欢叫的男女只能从绕行广场的车流阵缝隙中向我现身,且现出的身体还支离破碎。能完整地映入我眼帘的,只有广场圆心部位的雕像。事实上,在广场那个地势较高的位置上,应该有一个活人也可以与我遥相呼应,那就是娃娃脸。遗憾的是娃娃脸没站在工农兵雕像的屁股后头,而是站在他们大腿前边(如果她一直没动地方的话)。这回想到娃娃脸我没有了先前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感觉到一丝温暖。我想,娃娃脸真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她没有我身后友谊宾馆门前那些外语小姐的仪容和气质,但她却有着可贵的平等意识和良好的职业道德,我敢说,她接纳客人时肯定不分国内国外,也不会挑剔她的买主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我决定立刻飞到娃娃脸身边,我是说我要与她畅叙别情。
当然了,在我抬脚进入地下通道出入口时,我还是忍不住朝身后又瞄了一眼。如果此时娃娃脸在我身旁,她会为我在“飞”向她时还心猿意马表示不满,可没办法,那些与我有着同样特长(会外语)的姑娘太迷人了。不过友谊宾馆门前那些旁若无人的外语小姐对我毫无感觉,对发生在他们周围的一切也都能(经过取舍后)保持一种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甚至当她们中的一两个姑娘与一两个凑向她们的外国人开始优雅地交谈时,其余的姑娘也绝不蜂拥而上。
来到距娃娃脸应该驻足的那个地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我就注意到,娃娃脸已经不翼而飞了。
我“飞”到她身边来了,可她“飞”到谁身边去了呢?
对娃娃脸的失踪,我说不好是遗憾还是解脱,反正犹豫一下后,我仍然慢慢地朝她曾站过的地方走了过去。在雕像前边,在铁链子圈着的大理石台阶上,也就是在原来属于过娃娃脸的地方,此时坐着一个穿身簇新衣裤的老太太。她一边抖着双臂哄怀里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一边大声叫着:奶奶抱孩儿照相喽,奶奶抱孩儿照相喽。在他们前方很远的地方,一对年轻男女(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与孩了的父母?)正蹲在地上摆弄相机,一边摆弄一边撅着屁股向更远处退去。为了不影响他们照相,我没从他们中间(以老太太孩子为一端以年轻男女为另一端的这个中间)穿行,而是站下来,看看老太太孩子又看看摆弄相机的男女。他们肯定来自像我老家那么落后的农村,看得出来,不管照相的还是被照的,他们对摄影这码事都很外行。我想上前提醒一句,即使照相的人退到车流滚滚的马路上去,以被照的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来说,取景器中也不可能同时把老太太孩子和雕像都包容进去。也就是说,如果取景器中有了完整的老太太和孩子,那么处在老太太和孩子脑袋上边的背景景物,顶多是那些抡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们杂乱无章的大腿,连工农兵的胸脯都不会有;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那对照相的年轻男女咔嗒一声按下了快门,然后欢呼般地站起身喊儿子好啦。他们的欢呼送给了那个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没送给那个可能是他们妈妈的哄孩子的老太太。
本来我是计划也在雕像前边站一会儿的(娃娃脸曾经站过的地方),甚至也朝前方(新火车站的方向)招招手,可现在我决定横向穿过雕像。
我脚下这个巨大的圆形广场,整体上以茶色基调为主,显得坚实稳重。除了广场中央庞大的雕塑群外,四周空地平坦得就像体育馆里的滑冰场,只是到了广场边缘的马路牙子那里,才又等比例地镶嵌着一条条圆头圆尾的弧形花圃。也就是说,从广场圆心向外看,所产生的是辐射效果:先是塑像,然后是空地,再然后是装点在广场边缘的一圈花圃,最后是花圃外侧马路牙子下边的环广场马路。而从广场外侧向里看,所产生的则是收缩效果:马路,花圃,空地,都朝向雕像。现在我行走在广场上,像其他那些或走或站或跑或坐的男女老少一样,处在广场的向心与离心两股力量控制之下。这感觉不是很好,我想不明白,我们这座城市的居民为什么都爱来这里娱乐休闲(报纸上管这叫全民健身)。
习习凉风掠过广场,我背风站住,缩脖子点烟,恰在这时,一阵啸叫声传了过来:操你妈的,我看这回你还往哪躲!这啸叫之声响在我耳畔,似乎叫骂的也就是我。我急忙回头,见一个女人扑了过来。我刚想躲闪,却发现,女人扑抓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边一个也欲躲闪的猥琐男人。男人在被抓住之前还试图逃掉,但看看逃不掉了,他便也以强对强。你少碰我,他边挣扎边喊,你不要脸啦。女人似乎力量很大,无论如何不松开男人。别好像你还有张脸似的,少废话,给我钱!女人能从气势上压倒男人。广场上那些离我们较近的闲散游人已经闻风而来,就好像战士听到了集合号令,使我和那对吵架的男女一同成了发布集合号令的指挥员。人们刚一围上来时,吵架的男女都有些尴尬,可很快男人就先扬眉吐气了,他对周围那些兴致勃勃围观的男女说,大伙评评理,我又不认识她,她上来就管我要钱,算怎么回事呢。可男人实在是低估了女人,女人居然能立刻就撕破脸皮,变得比他还恬不知耻。操,你他妈还跟我扯这个。女人扭头看大伙一眼,说,那大伙就评评理吧,这种损鸡巴男人,睡完觉不给钱,还叫不叫老爷们!男人一下乱了阵脚,你——你——我什么,女人说,你以为老娘的逼就那么好操呀,你以为这广场上的女人就比那边(她往友谊宾馆的方向晃了下头)的女人好唬咋的……欠债男人仍然无法逃出讨债女人的手掌心,倒是我终于逃出了围观的人群。
偌大的广场上,人们干什么的都有,除了一些好事者围着吵架的男女看热闹,更多的则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什么都不看,或三三两两地说话聊天,对着雕像、天空、车流阵以及别的什么指指点点。也有照相的(外地人),也有放风筝的(本市市民),也有坐在花圃旁读报看书的(老人),也有溜旱冰玩小轮自行车的(中学生)。游离于这一大片人之外的,是聚在广场东北角的又一大片人。这一大片人多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以一些人数不等的小圈子聚成密匝匝的一大片,似乎在分别商量着什么……看到他们,我的心里怦然一动,我意识到,我这是来到红旗广场的外语角了。
红旗广场上这个自发形成的外语角,是一个让我久违的地方,它诞生于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个时候。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每周的二五日三个下午(夏季是晚上),喜爱外语的年轻人们,就会从不同的大学聚拢而来,把红旗广场的东北角变成他们的临时天堂,而那会,我也曾是这临时天堂中一个活跃的天使。外语爱好者们依语种和自己的水平自然分成若干小组,拢成一个个自成一体又相互交叉的小圈子高谈阔论。一般情况下,每个圈子都有两三个口语能力接近的人主谈,其他人只出耳朵,或偶尔插言。圈子的大小,与主讲者外语水平的高低成正比。如果哪个圈子里能圈进一个在此逗留的外国人,那么这个圈子肯定最大。据说最早几批到友谊宾馆门前徘徊守候的外语女郎,都曾经是外语角的女性骨干;只是到了后来,那些以赢利和赢取机会(出国机会)为目的的外语女郎才绝情断意地抛下外语角的贫贱书生,直奔主题地去友谊宾馆门前寻觅白马王子。
刚才我说过,发现我已来到这个让我久违的外语角时,我的心里怦然一动。你知道的,我是一个会使用英德两门外语的人,你还应该知道,一个能使用两门外语的人,至少其中一门会相当熟练。正是这样。不谦虚地说,如果现在我钻进面前外语角的某一个小圈子,不管这个圈子属于英语还是德语,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外语角上一个最受瞩目的大圈子,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本领。但是现在——想到当年不是现在,我的心中不寒而栗。怎么说呢,抛开别的都不提吧,至少当年我每周三次来外语角,是有一些无主的名花作我动力的,可现在,我儿子都快有混迹这外语角的水平和年纪了,我再跑到这里来重温旧梦,恐怕连哗众取宠的效果都不会有。今昔对比让我悲从中来,我只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样低下头去,依依不舍地避开广场东北角,向广场的东南角斜向插去。广场东南角与广场南端的地下通道出入口距离很近,再走到那里,我等于是围着雕像在广场上绕行一周了,绕完这一周,我也就该离开广场了。我下意识地按了按兜里的一千零七十三元钱(乘8路无轨电车花去了一元)。
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就那么巧,巧得几乎都不真实了。这个下午,当我观光旅游一样在硕大的红旗广场上绕着那个不规则的大圈子时,我已经忘记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就是说,我已经忘记了娃娃脸是将我这条鱼钓上广场的一团诱饵这个事实。可当我准备离开广场,已走到了广场地下通道出入口时,却不期然地与由台阶下边正往上上的娃娃脸走了个顶头碰。
你——
是你——
我们两人的惊讶都有些过分。
娃娃脸的过分惊讶有些道理,从八一公园的首遇到红旗广场的重逢,经过的这一段时间确实挺漫长;我的惊讶虽然也不虚假,但比较而言却未免夸张,毕竟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已见过娃娃脸了。所以是我首先从惊讶之中恢复了过来。
你怎么——来这?我没问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去了哪里,更没问她是不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我不能卖了自己。我是来,我是来……显然娃娃脸不能告诉我实话,而一时又编不出合适的理由。你这是——去哪?她掉过来问我。我,出差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理由却张嘴即来。刚下火车,来转一圈,正打算回家呢……噢,娃娃脸似乎恍然大悟,好像我两手空空地出门远行是正常事情。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没在八一公园看见你呢,是不你现在常来这广场?我急忙点头,我觉得这样解释我没去八一公园的原因站得住脚。你,挺好吧,这一阵子。这时我和娃娃脸是站在地下通道两段台阶之间的缓步台上。这里背风,适合谈话。啊,挺好,娃娃脸有点心神不宁,你也,好吧。她好像是希望我注意到她的心神不宁。可我误解了她心神不宁的意思,我以为她是由于把我的问题联想到了她做的事情上去才心神不宁的。这时我特别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像在八一公园的首遇那样和谐起来。我们两个可是差一点就亲密无间了的一对男女,没有必要吞吞吐吐。那天——我想让娃娃脸卸去心理负担,可娃娃脸不等我解释,却抢先说,那天太对不起了,也没跟你打声招呼。娃娃脸双手比划着说,一看到那家伙的尸体,我都吓死了。忙四处看你,也没找着,就赶紧跑了。是不让你觉得挨涮了……原来我并没伤害娃娃脸,是她的不辞而别伤害我了。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宽容一笑。没什么,我能理解。然后我又说,后来我就没再去公园,死那家伙,是怎么回事?熊蛋包男人,娃娃脸轻蔑地撇了下嘴,又急忙说,我不是说你,说那家伙。我说我知道说那家伙。娃娃脸说,听说那家伙是个诗人,养不起老婆,老婆就跑洗头房当鸡去了(娃娃脸说到“鸡”这个字眼时面不改色声不发颤)。他天天写诗劝他老婆别那么干了,好好在家待着,可他老婆根本不听。这么着他就想了个缺德招要死在洗头房,说明他爱他老婆,用死来让他老婆回心转意。结果药吃早了,还没进洗头房呢,人先完蛋了。我啊了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后来娃娃脸告诉我她离婚了,说她不能养一个窝囊废男人;她又说她孩子的眼睛有一只还没彻底保住,她还得填无底洞一样往那只随时可能失明的眼睛里搭钱。在我和娃娃脸说话的过程中,她几次表现得心不在焉,欲走又留。我却照旧一次次地曲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的想法和我一样,只是难于启齿。我想我是男人,应当主动,于是在我点着又一支烟时,我低着头说,你还想不想,和我……娃娃脸半天没有吱声,见我抬头又问了一句,才说,改日行不行?我一下子感到欲火中烧,有些不耐烦地说,干嘛要改日,我出差这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就想今天,就想现在。娃娃脸瞪了我一眼又找理由,我现在的价钱……我说你多大的价钱我都要了,我今天有钱。见娃娃脸还要犹豫着再找托词,我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好像我对她已拥有权力。你不离婚了吗,走吧,到你家去。
那个地方肯定不是娃娃脸的家,那个建在金三角购物中心后身居民楼前公共厕所斜对面的小屋子,应该是一处私房,即某户居民自己盖的既装杂物又可住人的棚户房。棚户房的一面墙上开一扇小窗,但屋里还是阴森森的,不过挺整洁,除了一张木板床,再没什么东西。娃娃脸打开灯后,我看到地上放着个脸盆,脸盆边上有只水桶。我信步走到窗户边上,把新鲜得与整间屋子极不和谐的红大绒窗帘给拉上了。娃娃脸突兀地叫了一声,别挡窗帘!甚至还冲上来想把窗帘重新拉开。我拦住她,并把灯也关了。干这种事,还是暗一点好。我嬉皮笑脸地说,努力模仿我想像中嫖客的样子。可下一步该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这样说当然不对,作为一个有过多年婚史的健康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是说不过去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嫖客与妓女之间,到了这样一个关头,需不需要一些约定俗成的程式行规。比如,要不要谈好价钱,是先上床还是先付款,有没有时间限制,用不用由拥抱接吻作为铺垫……就我和娃娃脸的关系来说(建立在八一公园的关系),我采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态度完全可以,我猜她不会笑话我的不谙此道。可此时我感到她的情绪极不正常,好像我们并不是一对做买卖的嫖客妓女,而是一对正在怄气的丈夫妻子。我只能假装从容地伸手掏烟。
别抽了。娃娃脸这时开口了,可她话一出口,就更像闹情绪时的我妻子了(我妻子就反对我抽烟)。快点,快脱吧。娃娃脸嘴里催促着我,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裤子先脱掉了,站在床边。娃娃脸的上衣连扣子都没解,却把外裤毛裤衬裤和三角短裤都脱了个精光。一个下身赤裸上身臃肿的小个子女人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那样子简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可我不敢笑,我只能去脱自己的裤子。事实上,我不喜欢这样性交。我喜欢性交时的男人女人都一丝不挂,不管他们身体的哪一个部分接触在一起,都是皮与皮的摩擦,肉与肉的碰撞。可现在娃娃脸给我做出了样子,虽然我不喜欢,我也只好认作这就是程式行规了,我不能破例。于是接下来,我就也变成了娃娃脸的样子,下身赤裸,上身臃肿,像报纸科学版上设想出来的火星人一样,只是要比火星人大上几号。
不过娃娃脸并不给我太多的时间去漫游火星,她甚至在我还没把裤衩从脚踝处拿开时,就捏着一枚避孕套向我的阴茎凑了过来。我的身心同时松弛了,我最关心可又最说不出口的一个问题被娃娃脸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这样一来,一般情况下,我就不会染上性病了(看来除了我害怕娃娃脸把可能存在的性病传染给我,娃娃脸也把我当成了假想的病菌携带者严加防范)。我听任娃娃脸拿着我的阴茎又抻又拽,在心里默诵报纸上介绍过的预防性病小常识。可糟糕的事情这时出现了,我的阴茎自作主张地拒绝着避孕套的束缚禁锢,它躲来闪去就像一团柔软的水母。
你怎么了,刚才还行呢。娃娃脸抬头看我,面露焦灼,好像她已急不可待。其实是我急不可待。就在刚才,在我脱完裤子没脱裤衩时,虽然我对不脱上衣的性交怀有异议,但我的阴茎已经像我往常在办公室里早上醒来那样,硬如梨木了。但这会,它本来应该进一步硬如铸铁的,可不知为什么它却软了回去,软得无比不合时宜。我都要哭了。你太紧张了。娃娃脸说着走到墙边,从水桶里舀出一碗清水倒进脸盆,熟练地替我清洗阴茎(这也像我妻子)。我是太紧张了,我说,要不咱们先躺一会儿好吗,先说说话,让我搂你一会儿,亲你一会儿。我们,我们把衣服也脱了好不好,就像两口子在家里……这时娃娃脸正用嘴巴帮我重整旗鼓,顾不上说话。等她腾出嘴来,把避孕套顺利地套上我阴茎,她说出的话来却让我费解:不赶趟了。她说完“不赶趟了”,就快速仰面躺在床边(她至少应该横躺在床上呀!可她现在的姿势,只相当于一个坐着的人的向后仰倒),斜劈出双腿,两手探到大腿间去分剥阴唇(以便阴道能充分暴露)。我也只有入乡随俗了。我急忙上前一步,用两个膝盖抵住床沿,就那么站着,别别扭扭地把腰哈下,准备完成与娃娃脸的肉体结合。然而这时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娃娃脸说的“不赶趟了”是什么意思。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使我不战而败,重新软缩。不等我和娃娃脸做出任何反应,敲门声中又传来了叫喊声:公安局的,开门开门!可看见你们进屋了,不然开砸啦!门外的人果然说到做到,伴随着又一轮的叫喊声,敲门声也变成了砸门声。娃娃脸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她以消防队员听到火警的速度穿上了裤子,一边说别砸别砸,门不结实,一边就跳下地来打开了房门。在随即冲进屋来的几个着装警察面前,我瑟瑟发抖地站在墙角,下身赤条条地还一丝未挂(不对,我软缩的阴茎上是戴了一只避孕套的)。
我和娃娃脸不是夫妻一问便知(我们彼此叫不上来对方的名字说不出来对方的工作单位),我和娃娃脸正在性交一看便知(警察在允许我穿裤子时不许我摘下避孕套),结论是,我和娃娃脸在搞嫖娼卖淫活动。嫖娼卖淫活动自然是一项触犯刑律的活动,从事这项活动的人自然要受到严厉制裁,所以,我和娃娃脸得和警察们走一趟理所当然。
看得出,带走我和娃娃脸的警察,不是穿了警服讹诈钱财的冒牌警察,而是真警察。虽然他们始终没有出示证件,但他们把我们领进了金三角购物中心另一侧红旗路治安派出所。一般来讲,派出所不会是假的。当然我从报纸上也看过,营口那边一个县里,就出现过几个横行乡里的流氓成立了一个假治安派出所的事,不仅收刮民财霸占民女,还动员当地青年向他们交纳高额从警费成为合同警察,并在只有两个团员而没有党员的派出所里,挂上了先进党支部的金匾。不过这种事情不大容易出现在我们这座大城市里。
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让他的一个部下把娃娃脸带别的屋审去。娃娃脸和那个警察走到门口时,警察领导对着娃娃脸的屁股说,你这种货,交多少罚款我也饶不了你。我把目光从娃娃脸形状优美的屁股上收回,心想是我害了自己也拐上了她。如果在红旗广场的地下通道出入口时,我接受娃娃脸“改日”的建议,我俩就不会这么倒霉了。这时警察领导转回头看我,依次问我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我把工作单位报出来后,他愣了一下,让我把工作证拿给他看。我真不想把我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都告诉他们,可我不敢,我只能哭咧咧地如实回答,并把工作证掏出来递了上去。警察领导和他的几个下属围在一起仔细研究我的工作证,慎重的样子就像对待一枚待爆的炸弹。他们看看工作证又看看我,看看我又重新去看工作证。我不敢迎接他们的目光,我担心与他们对视会被视为态度不好,稍作选择后,我把眼睛移到了与他们错开一点的窗口那里。不大的窗口窗台很宽,上面摆了不少东西,墨水瓶烟灰缸几张报纸还有一个望远镜。我把视线抬高一点,还能看到,窗外的一侧是金三角购物中心大楼的背面,另一侧,是居民楼大楼的前面。我再往远看,又可以发现,直对着我面前这扇窗子的远端那头,就是公共厕所,而公共厕所的斜对面,就是差点成了娃娃脸和我的新屋洞房的那间棚户房。开在棚户房墙上的那扇小窗与我遥遥相对,如果此时我拿起窗台上的望远镜望向那里,我必将看到,那扇小窗子上,有一块新鲜的红大绒窗帘还在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窗户。这样的发现让我似有所悟,我支着耳朵想听听别的屋里是否有娃娃脸的声音,可别的屋子一片寂静。
你——说说吧。警察领导驱散了围观我工作证的他的下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我——我说我说,我全都坦白……可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人家警察把我抓来,不用我坦白,也知道我犯的是什么法;再说嫖妓性交这种事情,认账就行,也无需坦白,我强调坦白,倒好像在文过饰非了。果然,警察领导严肃起来。用不着你复述细节,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负责打黄扫非的人就是喜欢低极趣味的人,对你那些肮脏的行径,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只是对你这样一个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如此腐化堕落道德败坏感到伤心痛心寒心……
警察领导说这几句话时,感情真挚语重心长,跟他刚才骂娃娃脸时判若两人。可他说我是“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这让我不能不心惊肉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要把事态扩大的一个信号。我不是……我想解释,可他根本不听我解释。要是把你关起来呢,肯定会给你担负的工作带来损失,也就等于是给事业造成了损失;可是不关你呢……领导领导,我冒着被视作不尊重警察领导的风险打断了警察领导的话,别把我抓起来行不行,别告诉我单位行不行,也别告诉我家里……我感觉到,求情要比坦白更显得诚恳。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我说话时,警察领导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待耐心地听我检讨完毕,他才说,作为我个人,当然不想太难为你,可我必须照章办事,也就是说,如果不关你,我也必须重罚你……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一听说可以不关我,我都要给警察领导跪下了。你现在身上有没有钱?由于对我的审讯特别顺利,警察领导很快就把谈话具体化了。钱?我愣一下,我这才想起来他说了“重罚你”那句话。一想到我兜里的钱马上就要不属于我了,我的心里隐隐作疼,但立刻我又端正了态度,让自己认识到受贿的钱不能算作我自己的钱的道理。有,我大声说,我有一千多呢,都给你行不行?我把兜里的一千零七十三块钱如数掏出,同时我暗自庆幸中午我吃下去了一百二十六元钱。可我的慷慨换来的只是警察领导轻蔑的一笑,你就想拿这点钱蒙混过关吗?面对桌上的一沓纸币,警察领导好像面对垃圾。我立刻傻了,你是说……我说,少吗……警察领导说,我希望你别打马虎眼,别拿官场上装疯卖傻那一套来对付我。这时警察领导大约不耐烦了,他的神情口吻又换成了刚才对着娃娃脸屁股说话时的神情口吻。我害怕警察领导改了主意,不再罚我而是关我,可我宁可倾家荡产也不愿意被他关起来呀。领导领导领导,我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你别怪我,我头一次挨罚,不懂啥价,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我马上凑去,只要你别告诉我单位别告诉我妻子别把我抓起来……
大概是我的眼泪感动了警察领导,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说,本来罚款的最低限额是五千元钱,有的地方会要价一万呢。可鉴于我系初犯,态度较好,尤其又是一个身负要职的领导干部,就破例只收我三千元钱。三折优惠呀,警察领导说,我他妈也够意思了。说着从我掏出的钱里点出一千,把余下的七十三元推还给我。我一边点头说够意思了,一边宣誓似的举拳保证,另两千元一定尽快凑齐。警察领导问什么叫尽快,我说就是半个月内,我说两周之后我能开支,到时我再借点一并送来。警察领导也点了下头,我以为他同意了,可他说,你少跟我玩这个心眼,剩下的两千,二十四小时内必须送来。说完他使劲弹弹我工作证,这个扣下,送钱时还你。我说这这这这……警察领导不让我说话,用威胁的口吻对着刚才做记录的几张白纸说,你单位电话——哦,你没记住,这我能查,你家电话是,88501513,你单位的地址——唔,这谁都知道,你家地址是,大东区小北关街北关小区31号楼四单元一楼1号,你单位一把手和你老婆分别叫……我额上的冷汗又淌下来,只能鸡吃食一样频频点头,后来听警察领导问我还有事没,我赶紧揣上他们剩给我的七十三元钱落荒而逃。
我离开红旗路派出所的形象不够雅观,弯腰缩脖,绊绊磕磕,像一个真正的疑犯囚徒。当然这与我心虚害怕有些关系,但主要的,却是那个从这个下午到来之初就纠缠上我的老问题又重新出现了。我肚子里的不舒服正卷土重来,且来势凶猛,它不仅搞得我弯腰缩脖绊绊磕磕,还要求我必须赶紧找间厕所去一泄粪便。
幸好对我来说,这时要脱裤子拉屎已不会再像在柳叶河畔那么困难了。倒不是说警察的罚款也罚走了我的公民意识,那没有,我还懂得不该随地大小便的道理,也懂得即使随地大小便也该选个僻静地方(我身体的两侧是繁华的金三角购物中心和喧闹的居民住宅)。我说这时我要脱裤子拉屎已不会再像在柳叶河畔那么困难,是我想到了那间公共厕所,那个刚才我和娃娃脸打算作为性交场所的棚户房斜对面的公共厕所。现在我连跑带颠地直奔那个不收费的公共厕所,一蹲下去,满肚子乱七八糟的屎尿就从我的肛门和尿道同时排出(我已经忘了我阴茎上还虚虚地套着一枚避孕套,当我感到排尿异常时,避孕套已经被我的焦黄尿水冲进了粪坑)。尿水很急,成一条黄灿灿的抛物线;屎却精稀,既不是一截截也不是一团团,而是如同自制火枪射出的铁砂,成倒伞状向下喷去。我伴随着尿声屎声还舒舒服服地嘿了一声,仿佛嫖娼被抓遭到罚款的恐惧与懊丧也一并被我排了出去。屎尿排出后,我的肚子好受多了,好像比难受之前还要好受。我如释重负地站在臭烘烘的蹲位上提裤子系腰带,同时还感情复杂地让视线越过不收费公共厕所的低矮围墙,去眺望墙外那些应该作为耻辱记忆刻进我脑海的高楼低屋。于是我再次看见了那个简陋低矮的棚户房。此时,棚户房的那扇小窗正斜斜地嵌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即使不用望远镜,我也能够清楚地看到,窗玻璃里边,那块曾被我拉开来挡住窗子的红大绒窗帘布,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又给拉到一边去了。
你一定应该想得到的,对我来说,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搞到两千元钱,在明天下午结束之前送到红旗路派出所,换回我的工作证。同时通过前边的介绍,你还应该想到,像我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意欲在转眼之间搞到两千元钱,难度之大要超乎常人。首先我不能去偷去抢去诈骗,即使我有那本事也没那胆量,那种像嫖妓卖淫一样会触犯刑律的来钱渠道,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或许我只能去向人借钱。可向谁借呢?算算那些与我相处挺好或至少有过交往的人吧:单位同事,单位领导,收发大伯老两口,八一公园的看门妇女,摇轮椅的男人或者玩健身球的老人,老领导以及他的女弟子,男女老同学,柳叶河堤坝上打太极拳的领导老人……没有必要想下去了,这些人里,一下子管谁借两千元钱都不现实,其中有的人,连两分钱我也借不出来。最理想的来钱渠道,当然是能再碰到一个向我行贿的人。如果今天夜里还能有人来办公室送我两千元钱,那我一定不再推让,也不会再抽出八百作为出租车费退还对方,我要像收缴罚款一样,理直气壮地接受贿赂。可我知道,这样的险是不能冒的,万一今晚没人送我两千元钱(肯定不会有),我却一步不挪地在办公室里守株待兔,那闹不好就得超过罚款时限。而一旦超过罚款时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的单位,我的工作,我的妻子,我的家庭……
据说一分钱就能难倒英雄汉,可我现在需要的是两千元呀!
我垂头丧气地信步走进了金三角购物中心附近的地下通道出入口。
地下通道里灯光昏暗,叫卖之声震耳欲聋。我在小商小贩们的纠缠之中走了一会,才想到,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既定的行进目标。我原本的目标,是要把我的钱储存起来,丰富我的小金库;而我现在的目标,则变成了要把别人储存在小金库里的钱抠出来,借到我手里。这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类目标呀。面对目标的根本性改变,我茫然无措,只能机械地移着步子,渐渐来到了地下通道的中间部位。
你知道的,地下通道的中间部位是什么地方。对了,是一个我曾经走过一遭并驻足多时的出入口,是通往红旗广场的那个出入口。事实上,这时我已清醒多了,基于某种善良的愿望,我并不想去验证我的判断。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泼水难收,破镜难圆,我不该为自己也为别人火上浇油。可我的脚步在犹疑之后,还是一点点慢了下来,既情不自禁,又执拗顽固。作为一个堂堂男子赳赳壮汉,我实在不甘心如此窝囊地遭人暗算,况且我的燃眉之急也需要解决。我身不由己地大步踏上通往地面的宽大台阶,再次来到了红旗广场。
这次来到红旗广场,我没东张西望,而是径直绕向了新火车站方向。我怒气冲冲地让自己暴露在广场西侧无遮无掩的开阔地带,对我关注的那个部位进行观察。果然,我的判断不幸地正确了,在大理石台阶上的铁链子旁,娃娃脸再度出现在我视野之内。只是这时的她不是独自一人,也没向前招手,而是千娇百媚地在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谈笑风生。我的心里抽搐了一下,但肯定不是因为妒忌吃醋,我也顾不上妒忌吃醋。我大步流星地向他们冲去……可此后的事变,就非我本意了。在他们转身朝我这个方向(我身后的延伸地带是地下通道出入口)走来的瞬间,本来应该迎上前去将娃娃脸的脖领子一把抓住的我,不知为什么,却捉迷藏一样与娃娃脸和那中年男子绕了个圈子,站到了他俩刚才站过的地方,站到了雕像下端大理石台阶上的铁链子旁。
看着娃娃脸和中年男子向广场南侧走去的背影,我也没追,我只是在脑子里一步步地先期为他们设计好了此后的结果:几秒钟后,他们就要踏在我和娃娃脸曾在那里站着说话的红旗广场地下通道的宽大台阶上了,不过他们不会止步停留,而是要下完台阶;下完台阶,他们将右拐,穿过吵吵嚷嚷的小商小贩,从金三角购物中心那个出入口重返地面;重返地面后,他们会迅速偏离红旗西路北侧的人行道,径直前往金三角购物中心身后那个不收费的公共厕所;当然他们朝公共厕所走也不是因为他们肚子不舒服想要到厕所蹲上一会,不,他们要进入的,是厕所斜对面那间简陋的棚户房。进到棚户房里,如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伸手去拉小窗子上新鲜的红大绒窗帘,娃娃脸肯定不会阻拦;如果那个男子不拉窗帘,娃娃脸还会主动拉上呢。接下来,为了拖延时间,娃娃脸可能会把性交准备工作做得尽量充分,万不得已了才脱裤子(甚至也脱衣服,因为脱衣服能够拖延时间)。万一那个中年男子出现心理性阳痿,娃娃脸是会暗中高兴的,并且她帮助他恢复的手段也只是手而不会是嘴。与此同时,警察领导和他的下属,早已通过自己办公室窗台上的望远镜,看到了重又挡住棚户房窗口的红大绒窗帘,他们会马不停蹄地赶到棚户房,名正言顺地把触犯了刑律的嫖娼卖淫者抓回派出所。所以,这个倒霉的家伙必然比我还倒霉,不用等上二十四小时,现在他积蓄里的一万块钱就已不属于他了。
肯定不是因为幸灾乐祸,我没有去对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介绍我的前车之鉴;也不是因为我想到了一只时刻需要往里边填钱的孩子的眼睛,才没有抓住娃娃脸的脖领子让她赔偿我两千元的损失费(已经罚去的一千元钱,本来就不是我的,我没有道理也让她赔)。没有任何理由,我像雕像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红旗广场的雕像前边,什么也不因为。
从友谊宾馆地下通道出入口回到地面以后,我有两个地方可去,也就是说,确保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能拿到两千元钱的地方,对我来说只有两个。这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第一个地方,是家,我可以回家管我妻子要钱;第二个地方,是我今天下午本来就要去的那个地方,即师范学院我老师家。只不过这第二个可去的地方,与我原来要去时的目的截然不同。
但现在在我看来,踏上回家之路,不啻是踏上灾难之路。
我这样说话容易造成误解,其实我并不是说从红旗广场去往我家的路有什么不好。你知道的,从红旗广场这里通往我家的这一段行走路线,我已经走了一趟(从我家那个方向往红旗广场新火车站这个方向走是同一条路线),很便捷的。我只须从眼下的这个友谊宾馆站坐上8路无轨电车,新华分社工会大厦五一商店长客总站珠林桥八家子圣宴酒楼骨科医院地一路坐下去,最后在小北关街下车,走进北关住宅小区,走向31号楼的四单元一楼1号,也就行了。所以我的意思不会是红旗路五一路滨河路有什么不好。那我的灾难之说指的是什么呢?是说我家是个灾难的产房吗?不,你也别误会,我怎么会这样评价我家呢。你差不多也是知道的,我的家庭,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两三口之家(儿子不在是两口,儿子在时是三口),结构通俗,成员简单,与绝大多数的普通家庭一样,用温馨和谐之类意思含混的词汇来形容绝无不妥。虽然偶尔我和我妻子也闹矛盾,但从未有过原则分歧。我的性格比较随和,不太多言多语,我妻子和我也差不太多,为人含蓄,没什么个性。因此我们平时有了矛盾,顶多是各自发表意见时声音高些,即使达不成共识,也很快就能互相包容。我俩都懂,在婚姻里,理解忍让接受(包括对缺点的理解忍让接受),甚至比爱还重要。我刚才之所以说出那种容易造成误解的话,把回家之路说成是灾难之路,你不要忘记了我前边的限定:“现在在我看来”。“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你也清楚,“现在”我若选择回家,就意味着我得从我妻子手里搞到两千元钱。可这笔钱我怎么要呢?说捐希望工程吗?捐水灾旱灾吗?捐抗战胜利纪念馆吗?捐半年做一次肾透析的病号同事吗?那些该捐的款我都捐过了,面对一个与我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人,只要我不能理直气壮地把嫖娼罚款的事摆上桌面,我就没法编出一个可以骗出两千元巨款(对我而言)的合适理由。
所以,我若回家,走上的必然是一条灾难之路。
看来回家的选择我只能放弃,我只剩下了去老师家这一条选择。可想到我不但不能为父母的养老送终添转加瓦,反倒要去釜底抽薪,这让我更感到心如刀绞。
我心如刀绞地来到15路汽车友谊宾馆站的站牌底下,缩在人后。15路汽车行走的路线不属于热线,因此15路汽车没有8路无轨电车那么往来颇繁。15路汽车从友谊宾馆站开出后,除了要向东在繁华的红旗中路开上一程后,很快就会向南拐上只相对繁华的青年大街,接着又会驶上不那么繁华的学院路,而在学院路,经过工学院、医学院、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后,就会到达我读本科时的母校师范学院了(我读研究生是在北京师范大学)。
十分钟后,我爬上15路公共汽车时,正是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车上的乘客犹如归窝的蜜蜂,嗡嗡营营的,使我夹在他们之中有种甜腻腻的感觉。本来我心情已坏到了极点,浑身发虚,两眼发直。可上车之后,乘客一多,大伙一挤,亲亲热热跟酿蜜似的,我心口堵着的硬结也就被溶解了,也就不再只执着于挪用父母送终钱这一件事了。特别是汽车开到青年大街的美国领事馆站时,我居然还抢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于是身体里边恢复了些气力,眼睛里边也装进了些内容。当然车厢里的内容不怎么好看,那些横七竖八三圆四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脸,全都歪着斜着扭着曲着,几乎辨不出它们属男属女是美是丑。我是转过头去,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在挤挤压压的车里看闹闹哄哄的车外的内容。
其实车外也没什么好看的内容,青年大街上确实闹闹哄哄,不像我记忆中那么清爽安谧。但这时对我来说,清爽安谧容易淤积内疚自责,闹闹哄哄才有助于驱烦除恼,而且,车外那些横是横竖是竖圆是圆扁是扁的屁股大腿胳膊胸脯脸,还能让我辨出它们属男属女是美是丑,这也使我觉得更有趣一些。我观察了一会儿车外的情形,发现青年大街上之所以显得闹闹哄哄,并不完全是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制造出来的效果。平常这种傍晚下班的时候,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肯定也多,但那种闹哄的程度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夸张强烈;此时这种过分闹哄情形的出现,显然还跟天气有关。我扭头注意车窗外边,是在美国领事馆站的下一站大南菜行站附近,大南菜行附近步行的人多,所以我看到了撑开的雨伞。开始我还没意识到这是为了什么,因为天色灰蒙蒙的,虽然汽车开得十分缓慢,可在它身边,撑伞的行人仍然只是一闪而过,我并不能断定那些行人是否真的是在撑伞走路或为什么撑伞。直到汽车停在了大南菜行站,由于上下车的人多汽车停得久了一点,我才敢确认,是下雨了,是天上下雨这件事情强化了青年大街上的闹哄效果,使那些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自行车和行人显得格外匆匆忙忙。天上飘洒下来的雨很小很小,几乎还不是水珠,而只是水雾。可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刚才我从友谊宾馆站上车时,天上还只有秋日黄昏的浓浓灰云,虽然没有太阳,可也没雨。我下意识地仰起头来,前后转着脖子向天上看去。我的头顶上一片阴晦,如同晾着张刚剥下的狗皮;而远处(我刚才待过的红旗广场一带?)的高楼大厦尖顶上,则涂着一抹淡淡的亮色,很像是刻在狗皮上的一道醒目刀口。整个目力可及的天空都很死板,很冷漠,没任何看头。
就在这时,笨拙的15路汽车车身十分剧烈地晃动一下,驶离大南菜行站,继续向前开了起来。我被汽车的猛然启动吓了一跳。幸好我脑袋挪得较快,否则我的脸要是仍然贴在车窗上边,那么车体一晃,非让窗玻璃撞一下不可。如果再赶上窗玻璃是伪劣产品,没准还会破碎,那可惨了,不仅我的脸要被划破,我兜里的七十二元钱(买车票又花去了一元钱)闹不好还得全数充作赔偿费呢。我为没挨着车窗的撞,为没被划破脸不必交赔偿费,在心里暗暗称道了一句自己的机灵敏捷,同时我想扭头看看周围,看看我身边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我神经质的唐突收身。可这时我发现,我的头已无法扭向车厢里边这一侧了。
我的头也不是完全扭不过来,毕竟没人扳住它嘛。我的意思是,此时我身体不能自由扭动了。本来刚才看车窗外时,我的身体还能扭动,要不然我怎么能由直视前方转而去观看车外呢。可现在要把姿势改变回来,就扭不动了,我靠在车厢里边这一侧的右肩膀,已经被一个人朝向车窗这边的身体给固定住了,并且是身体上某一个坚硬的部位在固定我的。这说明,在刚才我扭头看车外的那一段时间,车上无座乘客的组合结构发生了变化,他们中的一员乘虚而入,把我扭动身体时腾出来的空间给占据了。再梳理一下此时的情形就是,由于我靠向车厢里侧的右肩膀被一个站在我身边的人给死死卡住了,我的身体便无法移动;又因为我的身体无法移动,我的头便也无法扭到一个舒适的角度上来。这样,坐在颠簸的15路公共汽车上,我就成了一只被生手钉在标本夹里的濒死昆虫,根本动弹不得,只能非常生硬难看地保持着望向车窗外时的那个姿势。
我被人挤成了什么模样你是可想而知的。
当然了,抵住我右肩膀的只是个人,甚至在我稍作观察后(通过我脚旁的靴式高跟鞋和紧腿弹力裤),还发现那只是个女人。如果她是一坨钢铁一块水泥板一根伐倒的大树,我被她顶得难以动作倒情有可原,但她只是个普通女人,我去反向抵她不见得就夺不回来曾经属于我的那部分空间。可不行,正因为她是女人,我才不敢与她抗争。你想想吧,我坐着,她站着,而且她是面朝车窗(我的侧脸)这边站着,那么她抵住我右肩的那个坚硬部位,应该属于她身体的哪个部位,不是不言自明了吗?对了,你猜中了,是她的耻骨抵住了我。也许刚才我看车外时,她的耻骨就抵住我了,可那会儿我只顾看雨看天看人看路,没留意肩膀上感觉的异样。如果那时我想动动身子,怎么动心里都能坦坦荡荡,肯定动了也就动了。但那时我没动,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属于我的一小块空间受到了侵占。现在为了夺回曾属于我的空间,我想动了,可我哪里还有动的胆量呢。毕竟我留意到了我肩膀上扛的是一块女人的耻骨,不用她脱掉裤子我也想象得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轻举妄动,万一惹身旁的女人不高兴了,把我说成是成心在女人的敏感部位打主意做文章,那我可就百口莫辩啦。
照理说,应该由这个女人挪挪身子。一个女人的耻骨抵在男人肩头,她怎么能够毫无感觉呢?并且她不像我,被死死抵在了车厢壁上;她站在前挤后拥的人丛之中,活动余地还是有的。即使真的活动空间确实太小,那她哪怕是让她髋骨抵我,也要比用耻骨抵我更好些呀。可我发现,她不仅没有把耻骨从我肩头移开的意思,还挑衅般地向我发起了进攻,随着车体的左摇右晃,她居然反复摩擦我的肩膀或者是利用我的肩膀进行自我摩擦。她好像看出了我已被她的耻骨搞得魂飞魄散,在成心挑逗调戏我了。
你是不是要说我自作多情?没关系,别说你,连我自己都想到了我是不是在进行自作多情的性幻想呢。可确非如此。一体会到女人耻骨的抵磨擦碰,我立即就想到了在这个落雨的黄昏时刻,我挤在车里赶往老师家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我情绪不好,没有闲心自作多情。如果我下午没有过在红旗广场自投罗网的倒霉经历,我没准会呼应肩头耻骨的挑逗调戏,若是那样,我自作多情倒也顺理成章。可我现在不想呼应,只想躲避,我根本没必要自作多情。我也知道,在男女之间,一般负责挑逗调戏的都是男人,女人只负责唤起挑逗调戏和接受挑逗调戏。可许多事情往深里想,你就会发现定式成规是靠不住的。如果对挑逗调戏你素有经验,间接的也行,你不妨总结一下。我身旁用耻骨压迫我肩膀的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一个热衷于角色互换的先行者,一个肯于主动负担起挑逗调戏责任的实践者。这不是没可能的,要知道,这里距美术学院音乐学院那种“革命”圣地可不远啦。
我的血液终于抑制不住地奔突起来(没以往快),我的阴茎也终于跃跃欲试地站立起来(没以往直)。
我自然记得,刚才我说过,我现在对女人的挑逗调戏不想呼应只想躲避。可凡事都不是绝对的,我的想法可以变化,朝秦暮楚是人的本性。再说承受着这个女人的耻骨持之以恒的挤压冲撞,叫个男人就不能无动于衷。当然了,虽然我身旁这女人完全有可能就是前方美术学院音乐学院那种革命圣地哺育起来的革命者,但我也不会为此想入非非,我还不至于愚蠢地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偶然邂逅一见钟情的浪漫角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长相如何。而从我脸所处的角度来说,她也不一定看得清我)。我也知道,报纸上制造的“先行者”“实践者”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我们这座保守的城市,即使出现了,也不能偏巧就出现在我的身旁。所以,我心中有数,我身旁的这个女人无论多么不同凡响,也仍然只能是个娃娃脸那样的卖身妓女(我这样提及妓女并无贬义)。我这时想的其实只是,既然这个通过耻骨表态发言的妓女显得如此如饥似渴,没准价钱会很便宜,要是花七十元钱能与她拍板成交,我的钱袋就不会透支。这样一来,我那即将损失的两千元钱(我仍然认为已经损失的一千元钱不是我的),也就不必算作损失了。毕竟我真的嫖了娼嘛,犯法挨罚理所应当(前提是这个女人别是诱饵)。虽然是娃娃脸害我被抓挨罚的,可我和娃娃脸的性交没能完成,而性交嫖娼这样的事情,与对手是谁关系不大。要是我真的能和身旁这个有着坚硬耻骨的女人来上一次,也就算清账了,我也就无需再为我的自找亏吃白白挨罚感到窝囊了。
这时车厢里的光线已经非常暗了,我目的明确地用力往上挺挺身子,觉得我完全可以借助黑暗做点什么。我的动作,看似是为了坐舒服些,其实我是用我的右肩头向女人的耻骨传导出一股有意为之的反作用力。我的右肩头抵住了女人坚硬的耻骨(这回可是我抵她了)。我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女人做出反应。却是我坐的汽车先有了反应。我纹丝不动,我身旁的女人纹丝不动,可捣乱的汽车却闹地震一样忽然全无节律地动了起来,接着就停了。师范学院到啦——随着汽车停稳,门口的售票员喊了起来,有下车的往门口来——结果就在我精神溜号的这一小会儿,我发现我身旁的女人已经离我而去,向车门口走了;而我,却未能体会到她对我肩头和臂肘发出的信号是否做了回应,做了怎样的回应。也许她已给了我回应,只是我没接收得到。我只能在黑暗中,感觉着女人丰腴的后身被动荡的人丛遮掩起来。师范学院呀,还有下车的没——听到售票员又喊一声,我才意识到我也该下车了。下车下车!我高声叫喊着,奋力起身向车门口挤去。
我一跳下车,就东张西望,看那个先我下车的女人是否在等我。她确实没走,就站在站牌一侧的马路牙子上,也在东张西望。她站的那一侧马路牙子是在灯影暗处,我仍然不能看清她脸,但我知道,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是她没错。这时天上的雨稍微大了一些,落在脸上,凉滋滋的让人清醒。我一边从明亮的灯光下慢慢朝她挪动脚步,一边提醒自己在与这个女人对话时,一定要在确认她不是诱饵后,才可与她找地方付钱性交(如果她同意七十元钱的价格)。现在,我和那女人的距离只剩三步了,我几乎听到了她紧张的呼吸声。我也紧张。我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用憋气来抑制口鼻的喘息。
大,大哥……我听到那个女人先开口了,大,大叔……她继而又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我,我不是那种人,她说,求求你别有那样的念头……那个耻骨坚硬的女人却有着柔软的声音,我早就结婚了,孩子都两岁了,一会儿我男人就来接我……
离开学院路的主干道后,前边就是师范学院的正门口了,我这才想起应该回头看看。我煞有介事地掩在一株树后,把目光投向我刚刚离开的15路公共汽车停靠站。马路旁边的15路车站,已完全变成了一幅街灯衬出的模糊虚景,夜色中,只看得出有人影晃动,有车辆行驶,但人是男人女人,车是大车小车,我就一概分不清了。我后悔没早些回头,也不知道那个言(说她不是那种人)行(用耻骨对我挑逗调戏)不一的女人是不是已经等来了她的丈夫。但愿这女人不是个多嘴的女人,她丈夫也不是个多事的男人,他们若能汇到一起就一块回家,那最好了,可别再追上来找什么麻烦。我靠着大树,一边警觉地四处踅摸,一边拢住双手点了支烟。远远近近被我观察过的人,没有一个显得行迹可疑,最后把烟抽完我打量自己时,倒觉得只有我似乎鬼鬼祟祟地不大地道。我忙抬脚往师范学院正门走,可想想我并没看清我是否已经被人盯梢,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为了确保安全(我可不能把人再丢到老师家去),我决定绕个圈子走师范学院后门。
我认为绕一点远不至于耽误我去单位上班(我应该七点上班,现在才五点十五分),既然不会耽误上班,我尽可以把这次去老师家的有目的活动,当成一次诗情画意的雨中散步。要不然,去早了不仅要有混饭的嫌疑(即使我真是混饭老师和师母也不会怪我),更麻烦的是还要多说许多话,可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即使老师师母是像我父母一样的亲人)。必须说的话我已设计好了:老师,我需要两千元钱。如果他们老两口不再多言,我的话也就算说完了,我可以拿上存折立刻告辞。我得赶紧上班去了。这是我临出门时要说的话。如果他们顺嘴问我为什么要钱,我顶多也就再含糊一句:就家里那些破事呗。他们知道我懒得多提农村老家,肯定不会继续追问。这样一来,现在的散步也就成了我此时唯一的选择。
我慢腾腾地走过通往师范学院后门的那条小路,走进师范学院的后门,走在师范学院里纵横交错的甬路上,与身旁不断一闪而过的行人全不合拍,好像我也成了这深秋季节里天上的小雨,纤柔贏弱,渺小细微。我伸出手去触摸雨水,清凉的雨雾似有若无,给我的感觉是寂寥甬路上的我也似有若无了。
我早已是个素有经验的散步爱好者了,脚下漫无目的,思想神游八极,那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但此时的散步,与我以往的散步大异其趣。散步的本质是用双脚的移动耗去一定量的时间,与移向哪里没有关系。可现在我不是在单纯地散步,现在我是去老师家,有明确的目标,因而走了好久之后,我也没能找到以往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我们单位有个领导,也是向来喜欢散步的(不是像我这样慢行散步,是为了锻炼身体快速散步),每天早晨起来后,他要径直走到单位的大铁门里,练一套气功功法,然后再折回家中,换衣服吃饭,等司机去接他,再坐上轿车重新进入一回单位的铁门。他的做法曾惹来个别群众的闲言碎语,说他装逼、摆谱、整事,说他有点权力不知咋用好了。个别群众的意见是,他应该把西服皮鞋放在包里背在身上,散步来到单位后,练完气功功法后,就在食堂吃早点,然后进办公室换衣服换鞋办他的公,而不该脱裤子放屁地折腾司机再接他一回。或者,个别群众继续私下建议,散步他应该另辟一条与单位南辕北辙的路线,这样他再坐车上班,别人就不会看着别扭了。对个别群众的意见我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了解散步与上班有什么不同。作为一个经历了从不喜欢散步到喜欢散步这一变化的人,我认为,领导每天早晨的两次来单位,并无错处,为什么锻炼身体(在我是无事闲逛)和上班工作不可以区别开呢?领导散步到单位是为了锻炼身体,他上班才是工作,而坐车上班是他的待遇。如果他愿意将两者合二为一,省了劳力省了汽油还省了他和司机两人的时间,应该是好事;可如果他不愿将两者混为一谈,从公私分明的角度讲,他完全有理由把他的散步路线和上班路线既确定为同一条路线,但又不在这同一条路线上一次性地做完两件性质不同的事,这也不算什么错误。现在的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局面,我来师范学院不是为了闲逛散步,我是为了到老师家拿我的存折,且明天从存折里提出钱后我还要把本来属于我的钱交给别人。想想吧,我虽然貌似优哉游哉,却又怎能优游起来呢。
六点整,我鼓足勇气,终于敲开了老师家房门;可遗憾的是,我却没有勇气开门见山。
老师和师母,好像也刚回到家里,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濡湿。他们的情绪也不大对头,见我进屋只强作笑颜,师母的眼里,还有未曾抹净的泪水。房间里也一片狼藉,似乎刚刚遭到抢劫。
出什么事了?我问,报案了吗?没事,老师说,啥事也没有,他指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师母给我拿来一条擦脸的毛巾,又让我把身上的衣服赶紧脱掉。我的心里热了一下,这就是一对关心我的老人。他们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衣服是湿是干,却能想到我的衣服。现在我身上的衣服比他们的衣服湿得厉害,可我知道,即使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我的衣服湿得厉害,他们首先想到的,也还会是我。是要……整理房间吗?我打量着三间房子的角角落落。其实我完全看得出来,老师家的一团混乱,根本不是那种有计划有条理的混乱法,这简直就是一个抄家现场。为儿为女者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都是父之过呀,父之过呀——老师仰头长叹一声,两行老泪流了出来。老师这一流泪,又影响了师母,师母憋不住哭出了声音。
我没再多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不是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细节,我是说,让老师和师母伤心的,一定又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其实现在他们的女儿已不宝贝,说她宝贝是指以前。老师师母老两口不再宝贝他们的女儿,是在他们的女儿连续三年高考不第后。倒不是说考不上大学的女儿就不值得宝贝,而是那女儿不光考不上大学,还逐渐出落成了个泼妇蛮女。她好像不是出身于一个温文尔雅的教育之家,她的缺少教养蛮不讲理和粗俗自私,令老师师母在人前人后都难以抬头(她就在师范学院的服务公司工作)。从她三度高考三度落榜后,她已经又三度成婚三度离异了,可她不论是在婚姻之内还是婚姻之外,不论是在热恋之中还是夫妻间打得鸡飞狗跳之时,她总能腾出空来骚扰爹妈,搞得我老师和师母苦不堪言。可像这样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我倒头一次看到。
我和你老师去幼儿园的儿童之家参加了一天活动(师母以前是幼儿园园长),她就乘虚而入了。师母说。她把家里的钱和值钱的东西全都扫荡一空了,连你的存折也拿走了。老师说。她这是逼我们死呀,我们欠她的吗?师母说。她这是入室盗窃呀,她不怕触犯刑律?老师说。她也是孩子的母亲,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师母说。她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的成人呀……老师说。这时我看到了我身旁桌上的一张信纸。由于信纸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字又奇大,所以尽管我离开那纸还有一段距离,我也不是很想去看一些未经主人允许我看的字,可那几行大字,还是格外醒目地钻进了我眼里:
父母二老你们好,你们以为不给我钱我就没办法了吗,我找得到。成家老子出钱,家家如此,你们不要那么小抠。如果以后我有了钱,会还你们。
看来老师的女儿又要第四度做新娘了。我知道,这趟老师家我算白跑了,取存折的事更是根本不能提了。我看看表,距离上班还有点时间,便起身帮老师整理床铺——不能睡觉的家称不上家呀。我和老师垫床板时,师母去厨房点火烧饭,我们把床刚整理好,师母就把面条端了上来。面条碗里卧了鸡蛋,白白的圆圆的隆起在碗中;鸡蛋旁边撒一圈葱花,绿绿的翘翘的装点着鸡蛋。鸡蛋和葱花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枚小型花圈,而盛面的大碗就成了坟茔。花圈面条惹人食欲,我也饿得饥肠辘辘了(我肚子里的午饭已拉干净),可时间告诉我,我已没空再伸手端碗。我吃过了,不饿,我对老师师母说,得赶紧走了,要不上班就迟到了。说着我穿好潮湿的外衣,与老师师母道别分手。下楼以后,站在已经明显下大了的小雨里,我才想到,我应该告诉他们,明天我要抽空来帮他们整理房间。可又一想,明天我也许来不了的。明天早上下班时,我的二十四小时期限就等于过去一大半了,但两千元钱,是不可能在这之前来到我手里的。所以,明天白天,我必须把马不停蹄地四处借钱的事放在首位。这样一想,我也就不为没对老师师母说明天还来感到后悔了。如果说了,万一来不了,那倒成了我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