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出了门,圣母像也不见了,华尼塔朝着那两个妓女的方向用两只手往头两边一放,像动物一样,扮成两只犄角。西吉斯蒙(无法照样做)对她说,他很羡慕她能禁得住命运的打击。路阴沉沉的,头上的天灰蒙蒙的,他俩看上去像是一对夫妇,所以鸡奸者和娼妓都不过来纠缠。
——芒迪亚格《闲暇》
八一公园与我的工作单位隔街相望,我穿过马路靠近八一公园的东大墙时,小心地回头看了眼我工作单位的大门口。还好,汇向那里的人都是匆匆忙忙地往敞开的大门里进,没有人往外出,因而不大可能有人注意到我(收发大伯收发大妈肯定正监视进门的人呢)。我倒不是一定就怕有谁看到我去八一公园,但不被人看到,总要更好一些。
八一公园规模不大,更像是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的大广场(一个被红砖墙圈起来的大广场),没有游乐场也没有划船湖,没有亭台楼榭也没有奇花异石,只有一些普通的树木野生的花草和残破的石桌石凳分布其间;唯一能带上点公园特色的,恐怕只是公园中心部位的喷水池了。这里的门票十分便宜,还为许多持有某种证件的人免费入园提供方便,比如离休证明、工伤证明、残疾证明、劳动模范证明、转业军人证明什么的,所以称它为福利公园也不过分。这里作为公园,较少情侣,基本上是老年人的天下,只是天气转暖后,才多了一些行迹可疑的中青年妇女。八一公园共有两个进出的大门,南边的是南门,北边的是北门。南门口对着的一条小街叫功勋路,功勋路的两侧分别是市文化局和市电信局,由于有这两局像二虎把门一样守卫着八一公园的南门,所以南门口一带显得肃静干净,也就是说,那边没有摆摊设铺的小商小贩。而北门口这边就是另一种景观了。由于北门口对面只是军区家属院的一堵高墙,在公园与军区家属院中间那不足一公里长的英雄路上,(上午十点以前)摆摊设铺的小商小贩完全可以制造出人山人海的效果来。这就是著名的八一早市。因为我现在刚刚下班,最需要的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所以我的目标是八一公园北门口外英雄路上的八一早市。
一般来讲,进入英雄路上的八一早市这种地方,需要有一些起码的“逛市”经验,准确地说,就是应该有些闯关过隘的思想准备:不论遇到怎样的围追堵截,都要做到不为所动。比如你本来只想吃一份早点,那么那个卖耗子药的即使把他的耗子药宣传成让你垂涎的山珍海味,你也不能以搂草打兔子的心态捎上一包;再比如你只是想修面理发,那么那个带功按摩的即使像强奸似的把你按倒在长椅上,你也不能随弯就弯地把你的颈椎腰椎交给他揉搓。否则的话,你就得把八一早市搬回家去,或者就得留在八一早市让他们为你服务到家。你要是不常来八一早市,从东口进入英雄路时,你最先遇到的将是打皮鞋油的那几个女人,她们脸上东一条西一抹地画得花里胡哨,乍看上去,就像刚为某种仪式做好准备的非洲土人。但好在她们还是用汉话和你交流。她们申请为你打皮鞋油时,恨不得趴在地上抱住你的臭脚先亲吻一番,然后又搞科普似地给你讲你皮鞋的质地与构成,告诉你打什么油将使你的皮鞋分外漂亮,进而使你这个人能更加精神,再进而你就会因脚下的光辉而吸引到女人(说这话时她们好像不是女人)。接着你继续往前走,紧挨着擦皮鞋油的那几个烤肉串的小伙子的话,就该让你不知所云了。他们一律白帽歪扣,胡须上翘,嘴唇翻卷,在烟熏火燎中发出越野摩托车才能发出的那种声音。当那一串抖动的声音发完以后,他们就要把一根根自行车辐条做成的铁钎子刺向你眼睛,唾沫四溅地对你讲一些你根本听不明白的话。他们的唾沫既喷到铁钎子串着的肉上皮上,也喷到你的脸上身上,而你即使把眼睛也串到铁钎子上,也还是看不明白铁钎子上那红赤赤的皮肉来自何种动物,搞不清楚它们是羊的牛的。其实烤肉串的小伙子都是汉人,如果你和他们熟悉了,你问他们刚才发完那种摩托车的声音后说的是什么,他们就会告诉你,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离开烤肉串的小伙子……所以,如果你不是为了买东西或接受某项服务,只是要去八一公园里走走逛逛,那你就接受我的建议,八一早市没散时别走北门,而是由南门入园。至于我,我说过了,我现在朝北门走,是为了解决早餐问题。
这时,我已从八一公园的东墙外拐到了英雄路上,依以往的经验,我的眼前应该是一派贸易红火的繁荣场面。可我刚一站到英雄路的路东口,立刻发现,眼前的情形不太对头,怎么说呢?就仿佛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瘟疫或者战争。我看到,此时的八一早市冷冷清清,短小狭窄的英雄路因为空旷寂寥都变得宽阔悠长了,那些卖早点的卖耗子药的理发的按摩的擦皮鞋的烤肉串的还有经营其他的小商小贩们,已经全部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身穿公安服装的摩托车手在这昔日商贩们的领地上逡巡游弋。而我脚下这条平常盛人的街路,也已经变成了专门盛装垃圾的通道,那种零乱肮脏的程度前所未有。低头看去,可以发现,地上的垃圾几乎完整地覆盖了柏油路面,并且这些废弃物的成分异常复杂,品种也称得上丰富多彩,用应有尽有来形容绝不过分。体积大些的有旧麻袋、破帐篷、棘条箩筐、纸壳箱子;体积小些的有菜叶子、烂水果、变质熟食、油污抹布;其他的,还有诸如单只的破皮鞋、撕坏的旧背心、卷了角的学生课本、沾有黑污血迹的月经纸、内装稀溜溜液体的避孕套等没有道理扔在此处的破东烂西。这样的情形匪夷所思。我站在这些垃圾之中,东张西望地想看个明白,这个我几乎天天光顾的地方出什么事了。
嘿——我正满心好奇地左顾右盼,听到一声轻唤从我侧后方响起。那声音显然是从努力勒着的嗓子眼里发出来的,辐射开来,好像是水面受到震动后漾起的一轮轮颤抖波纹。师傅——我还没看清发出声音的人身处何方,我就猜到了,这人可能是在叫我。常来八一公园的人,如果彼此能看着面熟了,一般互相都称“师傅”。师傅,这呢。那人说,嗓音依然勒得很细,似乎是怕惊动远处的警察。我循声望去,看到了半张挤在墙洞子里的脸。那墙是八一公园的北院墙,巴掌大的墙洞子开在齐腰的高度上(估计是有人为了跳墙进公园成心凿出来的),此时那墙洞子被半张歪拧着的脸给堵死了。尽管那张脸露给我的只有半片,但我还是看出来了,这是一张熟人(公园里那种熟法)的脸。
你早哇师傅,我打着招呼凑了过去,这,我用下巴点点英雄路,咋了?熟人小声但却得意地说,这,也不易外传……反正,我是目睹了全过程……熟人的口吻让我反感,我可不是那种吃饱了撑的瞎操心的人。我说好好,我还急着回家呢,就不问了。说着我要离开墙根。哎哎,这回熟人倒着急了,你别走哇。他的半张脸在墙洞子里东挣一下西挣一下,大概是要看看我们跟前是否还有别人。没有别人。他挺吃力地继续说,你还不知道吗?那谁死了。熟人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可我没太留意那是一个我也知道的名字,我以为他是在讲八一早市出了命案才造成了眼下的这么种局面。看着熟人那双乞求的眼睛(乞求我的提问)和那张扭曲的脸(似乎要从墙洞子里钻出来),我便没好意思抬腿走人,转而顺嘴问道,死人啦?同时我也四处瞅瞅,看有没有被保护的现场或残留的血迹。是抢钱还是打架,我问,凶手抓住没?凶手?你可别乱讲,熟人说,是老死的,病都没有。老死的?老死一个人怎么早市就——你听错了吧,我是说那谁死了呀。熟人这回提到死人的名字用了重音。那谁——你是说那个那谁?这回我听明白了,熟人说的是我们这座城市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他死了跟这早市有什么关系……嗨,这你还不清楚呀,这八一早市不是前几年那谁极力主张建起来的嘛,当时那谁(他这回说的是我们这座城市里一位德低望轻的新领导)就不同意建,可碍着那谁(老领导)的资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这两天那谁(老领导)死了,那谁(新领导)就立刻动手,使用强力取缔这个不是由那谁(新领导)倡议建的市场。喏,熟人说着往我这边努了下嘴,我回头去看,发现对面军区家属大院的院墙上,多出了几个血淋淋的醒目大字:还八一公园以宁静!我问,那今天英雄路上还可以走吗?熟人答,可以。我又问,那今天八一公园也还允许进吧?熟人又答,当然允许,我不就在里边呢吗。我笑了。熟人说,快进来吧,从警察身边走也没事,他们不抓行人,只抓小商小贩。我站直身子,扭扭弯了好一会儿的腰。我得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说,还饿着呢。那——熟人说,你吃完早饭来这找我。我说,就不一定了,我也许直接回家呢。说着我慢慢离开了墙洞子。
我没朝八一公园的北门口走,也就是说,我没迎着那些骑摩托车的警察走,他们不抓我我也不想靠近他们。我往我的来路走。走出去一段路后,我回头去看,发现墙洞子里,影影绰绰地还挤着熟人的小半张脸。
我重新来到八一公园东墙外,沿着墙根往南走。在一个食杂店窗口,我买个面包(犹豫一下,把店主递给我的可乐推了回去),边走边啃地绕上功勋路,贴着八一公园的南墙继续前行。我是不知不觉地顺墙根走到八一公园南门口的,来到公园南门口时,恰好我手里的面包也吃完了。那面包是一种比较暄软的奶味面包,有点发粘。如果我始终吃它,倒也不会感到不适,反正前一口总能被后一口挤进嗓子眼里,咀嚼只是下意识行为;可一旦吃完整个面包,咀嚼带来的不适才暴露出来,那些被口水浸泡过又糊在了牙床子上的面包屑,好像把我嘴里那些原本个头适中的牙齿都给放大了一样,搞得口腔里胀乎乎的,很不舒服。我试图用舌头把牙床上的面包屑舔刮下来,可不行,越舔面包屑在牙床上贴得越紧。我只好停下脚步,背冲功勋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面朝公园墙,把右手的食指单独伸出,探进了嘴里。可这样的动作我没法做得更加隐蔽,我的手指还没开始工作,就听到了有人对我发出的喊声:嗨,师傅,牙疼吗?我听得出来,喊声来自八一公园的南门口,接着我也看出来了,发出喊声的,是南门口铁栏杆旁坐着的那个看门妇女。
我想逃掉。
不过我是逃不掉的,八一公园南门周遭,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再说了,即使附近有一个地方可供我躲藏,我能顾头不顾腚地去猫起来吗?看门妇女已经看到我了,我再躲开,至少是失礼。我硬着头皮朝看门妇女凑了过去,由于尴尬,我右手的食指也忘记了从嘴里抽出,就那么像个刚断奶的孩子一样含着一根手指头来到了看门妇女的身旁。
你牙疼吗?看门妇女从她坐着的椅子里站起来,关怀备至地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这才想到,应该把手指从嘴里取出。我把手指取出,点了点头,同时还做出副痛苦的样子。也许伪装牙疼可以减少麻烦,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是别人替我伪装的),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做了没什么不妥。看门妇女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就要命。我说是的,我说这是一句俗语,我也知道。在我嘟哝我的话时,看门妇女又说,她当姑娘时经常牙疼,一疼起来她就要哭上一天。接着她问我是哪颗牙疼。正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只是被面包屑糊住了牙床,并不是牙疼,甚至自我记事以来,我的牙齿就从未疼过。我不知如何回答看门妇女的问题,我担心露出破绽。我假装疼痛难忍地把两腮捂住,问看门妇女,你哪颗牙疼?看门妇女愣了一下,说,是你牙疼呀,我牙不疼。我说我是问你以前当姑娘时哪颗牙疼。看门妇女想了想,指着左脸说,主要是这边下牙。说着她张开嘴,仰起脸,凑近了我。噢哈嗬哄哈哗(你看到洞了吗)?看门妇女口齿不清地问我,还把她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喷进我鼻孔。我不能不看。我把手从脸上拿开,压下脑袋,看看门妇女大张着的嘴巴。看到了,我说,还挺大呢。这时看门妇女又想说话,但张着嘴她说不清楚,她的嘴巴就开始闭拢。而我不希望她将双唇合拢,合拢了她就可能问我别的问题,同时这一瞬间我还发现,她嘴里的内容煞是好看:那条粉红色的湿润的舌头,条件反射似地缩进探出,舌下部的唾液腺不时制造出又破灭掉几个亮晶晶的气泡,舌表面的舌苔以不甚规则的黄白斑纹形成了向四周扩散的放射状线条;她的整个口腔上膛,光溜溜的,薄得脆弱,红得新鲜,像个宏伟大殿里刚被喷涂过的精致穹顶,一些横七竖八的微凸筋脉是穹顶横梁,舌根部的小舌头则是大殿立柱;她没有口臭,吐气如兰,口腔尽头的嗓子眼很暗很深,口腔外端的牙齿很齐很白……我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人的口腔,里边的内容让我着迷。我伸出两手,去捏看门妇女的两腮,以使她的嘴巴能继续张大而不是闭拢。可看门妇女却很敏感,她急忙拉开我的双手,脸色红红地环视左右。让人看见,她小声说,带点责备,也带点娇嗔。我也不好意思地看看左右,然后小声说,没人往这看。
话一出口我脸也红了,我用这样的口吻与她讲话,似乎是要把她与我的关系拉近一层。可实事求是地讲,我并没打算与她加深关系,我与她说话的口吻之所以显得别有意味,其实是受了她的传染。果然,看门妇女听了我的话,在松开拉着我的手之前(刚才她在阻止我捏她两腮时拉住的),使劲地抠了抠我的掌心,使得一阵奇痒从我掌心传递到脚心。没人看也不行,她像个小姑娘那样羞答答地说,咱们可都是结婚的人了。这时我的手已从看门妇女的手里抽出。我讪讪地说,对,对对,那再见了。说着我想转身离去。你要去哪?看门妇女却又把我拉住了,我也没怪你呀。我说,可,可我想回家了。看门妇女说,都走到这了,哪能不进去呢(她是指进公园)?不了,我说,想回家睡一觉去。看门妇女说,得了得了,春暖花开的,回什么家。然后又说,大白天的睡什么觉——你老婆也不上班?她这后一句话才真是别有意味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已不敢再受她传染。看门妇女见我阵脚都乱了,又正色道,再说了,人家求你的事不提不念的,就忘啦?我这才想到,为什么刚才一见到她,我首先想到的是要逃掉。
由于八一公园算不上个正规公园,它的管理人员便少得可怜,凡是到这里多来过几回的游人,很容易就能和那几个管理人员熟悉起来。我一般很少主动与别人搭话,可既然常来常往,也还是和几个管理人员都熟识了,熟识他们的用处在于进门时不用回回都掏证件。当然了,他们中与我最熟悉的,只是这个看门妇女,因为不久以前,她曾借故求我办事和我聊了挺长时间。可她究竟求我办什么事情,我却一时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她好像是求我帮她打听点事,也并不至于让我过分为难。我想重新再问问她,她求我打听的是什么事情,可又觉得不好,我担心会让人家感到我不尊重人,不把人家的托付当一回事。我这时已被她拉进公园的铁门里了,努力去想她求我办的是什么事情。
我没忘,我斟酌着词句说,别着急嘛,我正打听呢。看门妇女撇撇嘴说,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打听出来?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根本就不把咱老百姓的死活挂在心上。看上去,她并不为我没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而特别着急,这让我也松了口气。看门妇女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在她的概念里,工作在我们那幢大楼里的人都是当官的。我没解释我不是官,我解释了她也不会相信。我还是想再找几句话把她要求我办的事给套弄出来。可正在我琢磨着怎么开口时,她和又一个来公园的人已经亲亲热热地说上话了。我没法再问,只能慢慢地走上通往公园右边的青砖甬路。
一旦摆脱看门妇女,独自走上通往公园右边的青砖甬路,我嘴里的不适又发作了。那些糊在牙床上的面包屑,似乎在刚才我忘记它们的那段时间里经过了发酵,造成的膨胀感更加强烈。我赶紧走下甬路,来到一棵比较隐蔽的老槐树下,迫不及待地把右手的食指又塞进嘴里。由于经过了舌头的反复舔舐,我嘴里的面包屑早成面包泥了,我的手指触摸上去,感觉到它们的表面非常光滑。我估计,如果我能像看见看门妇女的口腔那样看见我自己的口腔,我会发现,它们一定与瓦匠们糊到墙上的那种东西没有区别。我尽量让圆粗的右手食指在嘴巴里边灵活一点,上下左右地来回掏挖,并且每掏挖两下,我就把手指拿出来往空中弹弹,同时还把落在嘴里的面包泥吐到地上。你可以想象,我的样子有多么不雅。在我把右手食指插进嘴里之前,我用手绢将它擦过(前一次也擦过),但手绢和手都太干燥,即使擦了,也不能使其显得干净一些。好在那是自己的手指。接下来,随着手指在口腔内壁的反复摩擦,口腔里又泛滥起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气味一飘出嘴唇就直人鼻孔。我皱皱眉头,幸好那气味也是自己的气味。
后来我用手指清理口腔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吮吮嘴巴,感到虽然以指为帚的这一番打扫不很彻底,但再进行下去也不可能了。我把湿粘的右手食指从嘴里抽出,没立刻弹掉上面的面泥,而是竖在眼前,对着阳光,耐心地看——我期待上边湿粘的东西能在春风里风干。开始我以为,风干以后,没准它们还会回复为面包屑的模样:略微酥脆,仍能人口。可我猜错了,不是那样。如果有兴趣你不妨试试,进过嘴的面包风干以后,只能变成一些形状极不规则的干瘪面渣,并不能恢复原来的模样。我感到失望,把手指上的最后一点面渣也弹到了地上(不再是弹向空中)。在这最后一次弹手指时,我很偶然地低了下头,结果在老槐树一侧暴露出来的树根下边,我看到有一群蚂蚁正在成群结队地拖什么东西,形成了一个壮观的场面。那被拖的东西,足有二十只蚂蚁团在一起那么大个,但蠕动着的蚂蚁却聚积而成了更大的一团,已将那东西覆盖得严严实实,让我无法看到它的本来面目。蚂蚁的搬运卓有成效,那东西转眼之间就被移近了树根,树根下边有一只蚁穴。我很想蹲下去看个究竟,看看那东西是不是我吐出弹出的面包屑,可就在我下蹲身体时,我瞥见树荫外边的青砖甬路上,有一个人在专注地看我。
不用扭头,只凭眼角的余光,我就看清了那人是谁。或者说,是他的轮椅使我做出了他是谁的准确判断。
你找什么呢?我都看你半天了。摇轮椅的男人先开口了,可能为了表示与我的亲近,他还想把轮椅摇下甬路。我不能看着他把轮椅摇下甬路,要是下了甬路想再摇回路面,若没人帮助就太麻烦了。我冲摇轮椅的男人使劲摆手,一边说甭过来甭过来,一边向他走了过去。他的轮椅停在路边,我站在草丛里扶住轮椅。你——好吧?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支烟,不知道下边该说什么。你找什么呢?摇轮椅的男人把烟点着,继续问我。我咧咧嘴,想照旧用“牙疼”搪塞过去,可没说出口,我怕他再问我牙疼和待在老槐树底下有什么关系。我又想说我车钥匙丢了,来这找找,可我还是张不开嘴,我忘记了丢车钥匙的事我以前是不是曾跟他提过。这个自称当过侦察兵的残疾人敏锐尖刻,我可不想在他这里自找麻烦。我如实告诉他我在看蚂蚁,我宁可被他看成一个无所事事的无聊之人了。蚂蚁搬家,是那么齐心协力,我认真地说。
接下来,我一边问摇轮椅的男人是不是往战场去,一边就推动了手下的轮椅。摇轮椅的男人看我一眼,点了点头。“战场”是八一公园里最偏僻的角落之一,与平常我喜欢待的地方相距不远。给那个角落取名为“战场”的,是这个摇轮椅的男人和一个玩健身球的老人,他们俩常在“战场”下围棋。在八一公园,下围棋的人极少,而固守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围着一张碎了一半的石板桌子下围棋的人,就只有他俩了。他们告诉过我,他们之所以给自己下围棋的地方取名为“战场”,是因为他们两人都上过战场:玩健身球的老人50年代初上过朝鲜战场,坐在轮椅里的中年人70年代末上过越南战场。
我推着摇轮椅的男人往战场走,他两手悠闲地松开了摇把。我想我得找个由头离他而去,要不然,从甬路这里把他推到战场,可还有挺远的路要走呢。我不是嫌累。我这么高高大大一个老爷儿们,再重的东西放我手里也算不了什么。我是嫌烦,烦我手中轮椅车上推着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活人,是个目光敏锐说话尖刻的有残疾的活人。如果这人不是残疾,不是每回见面都主动打招呼热情让烟,我跟他也就不会弄得熟头巴脑,不必从礼貌着眼当他的车夫了。可挺多回了,只要在路上与他相遇,我就很难打个招呼便掉头而去,我总是要一直把他送到战场,然后才折向我常待的角落。这就是习惯,任何习惯一经养成,都会变成甩不掉的负担。
这时摇轮椅的男人仄歪了身子,把又一支烟向我送来。我伸手推开了。不过他的动作提醒了我,我想在我找到离开他的理由之前,我得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先提点什么问题让他回答;不然的话,他抽上烟后,就该没话找话地向我提问了。
我说师傅,可有挺长时间没看见你了?我清清嗓子,抢在他没话找话之前先没话找话。我——病了,摇轮椅的男人猝不及防,他没想到我能先没话找话。他很清楚,一般情况下,我这人并不没话找话。怎么了?我装出挺关心的样子问,是不是到了春天,气候一变就感冒了?摇轮椅的男人笑了笑,是有点自嘲的那么种笑。他妈的,跟气候无关。跟气候无关?我说,那怎么搞的,那天在公园门口我见你和一个老太太一块出园还好好的呢。噢,那是我妈,就是让她给我惹出毛病的。你不是说你妈对你可好了嘛,怎么会给你惹出病来?哼,她来找我回去是让个来路不明的半仙给我算命。算命?准吗?准个屁,胡扯。那也不至于就招出病来吧?嗨,是相思病呀,那个半仙说我还能找着媳妇,然后我妈就满世界地求媒婆去。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一个女人跑了不一定别的女人就不来呀,你可是英雄!这摇轮椅的男人曾经讲过,当年他从越南战场上刚下来时,命还没彻底保住呢,一个女中专生看了报纸上他的事迹报道,就爱上他了。可结婚不久,又离他而去了。我说,那你害相思病思的是谁呀?摇轮椅的男人说,就是呢,有个对象也算我没白病一场,可我根本就没思什么具体的女人,我就是光想有个女人,再成个家,就病了。我安慰道,也许现在没有具体的女人,半仙给你算完命后,再加上你妈一番忙活,你还真就能碰着肯嫁你的女人呢。得了吧,我才不信呢,摇轮椅的男人说,他全是胡扯,居然说我至少杀死过五个人。这不正对吗,我说,你告诉过我和那个玩健身球的老爷子,你一个人打败了越南人一个班。我说过吗?摇轮椅的男人回头看我,顽皮地笑笑,那也都是胡扯。接着他情绪就低落了下去,我是编瞎话逗你们呢。
我们终于来到了战场。
有些日子没来这里了,我看到那张碎了一半的石板桌子更加破败,上边落了一层沙土。石板桌旁,有一株粗杨树,翠绿的树叶把阳光从上方筛落下来,涂得地上和石板桌子斑斑驳驳的。有几只小鸟在枝头啁啾,偶尔的它们也会俯冲到地面,把它们相中的食物叼进嘴里,再腾空而起。我把摇轮椅的男人在石桌旁安置好,又帮他把围棋从车上挂着的兜子里拿出来,摆上石桌。
该做的我也算都做完了,我往平常我待的角落张望一眼,想告辞离去。可摇轮椅的男人抢在我告辞之前又递过烟来,坐会儿,他指指他对面石板桌子另一端的大石头。不想坐了。可我嘴上这样说着,不知为什么还是接过烟来。总看那些外国书有啥意思,摇轮椅的男人也往我常待的那个角落看了一眼,你又不做外事工作。我笑笑,没置可否。摇轮椅的男人知道,我来八一公园,是为了“看外国书”。要不,咱俩来一盘?摇轮椅的男人指指围棋,把一枚白棋子按到棋盘上再拿起来。我不会,我说。那怕啥,他热情地说,我教你,用围棋消磨时间过得最快了。我被他这么一说还真动心了,但我担心他是另有所指。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挺透明,除了热情没有别的。我坐到身下的大石头上,低头抚摸黑白棋子。棋子浑圆,薄而凉爽,托在手里沉甸甸的。你,我抬头问,是在部队学的棋吗?不,摇轮椅的男人答,我小时候就会,我还在区业余体校的围棋队打过比赛呢。就是嘛,我说,我听说过学艺从小这话,我现在学棋未免太晚了。摇轮椅的男人连连摇头。不晚不晚,又不是打专业队,自己玩嘛。跟我下棋那老爷子,是五十岁上学的棋,你晚什么。我没想到五十岁了还能找着事做,心里不觉又动了一下。你和那老爷子——谁下得好?我又问。我俩?摇轮椅的男人说,差不多吧,不过我们最后一盘棋没能下完。当时他形势好点,可也有漏洞,他太急于求成,就激动了,一家伙趴在这桌子上,把棋弄乱了。我让摇轮椅的男人说得心里发紧,他,血压高吗?他心脏不好,摇轮椅的男人倒挺从容,掬起一把棋子在手里摩挲。如果我腿脚灵便,没准能来得急掏他的救心丸。你没掏着药?我掏出来已经晚了。那他——他就死在了你坐的地方。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看屁股下边。屁股下边太平无事,只有一块光滑的石头。我又坐下,不好意思地忸怩着身子。多长时间了?我问;接着我好像就想到了什么,说,你是因为老爷子的死,才病的吧?瞎说!摇轮椅的男人似乎被我击中了要害,有点急眼,啪地把一枚棋子拍在棋盘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为他病!我怔怔地看他,莫名其妙,很想起身一走了之。但我站起身后,并没走开,我知道残疾人的心理往往更加脆弱。我掏出烟来,递他一支,然后抽着烟在他和石板桌子周围走来走去。我来回踱步的跨度越来越大,我是想把烟抽完后再自然而然地离开。可这时摇轮椅的男人又把口气缓和了。也许你说得对,他说,他一死,我再来这里就没伴了。他的声调有些感伤。我天天摆上棋盘在这里等人来,可路过这里的人都不会下棋,或者说没人愿意跟我下棋。他又盯住我的眼睛,好像在求我。你跟我下好吗?你就学学棋吧。我说,我今天还有不少事呢,想早点回家。摇轮椅的男人说,我可从来不想回家,我没家。然后又说,也是,光有个老妈的家不算家,总得有个媳妇才能叫家。我接不上话,他继续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有家,不光有老婆还有儿子……
我常待的角落,已经被人占了。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当我来到我常待的角落时,看到我的“躺椅”已不再对我虚席以待,而是有了别人在上面歇息。面对这样的情形我无能为力,尽管那并不舒适的“躺椅”是我用木板石块和红砖一手搭建的,但它也并不因此就赋予了我独享的权力,我无法将占我领地的人驱赶出去。只是以往侵入我角落的人,多是一男一女,且也就在我的“躺椅”上或坐或卧。一般来说,一见到上述情况我总是扭头便走,我若不走没准就会惹来侮骂。可现在看到我的角落被人占了,我却并没立刻离去,因为此时待在这里的人不仅不是一男一女,也并没占领我的“躺椅”。我看到,站在“躺椅”前面空地上的那个男人,和我年纪不相上下,他手里挥舞着一把尖头铁锨,正一下下地在地上挖土掘坑。他扬一下铁锨嘴里“嗨”地轻叫一声,说不好是在运力还是在叹息。他手里的铁锨锃明瓦亮,透过树杈洒下来的阳光打在锨板上,能反射出刺目的光点。在他身后左右,上窜下跳地活跃着一条体毛黑亮的狗,那狗虽然个头较大(与一般宠物狗比),但并不显得如何凶蛮,在主人身边,它倒始终扮着一副亲昵昵娇滴滴的小鸟依人相。在离挖坑男人和半大黑狗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的黑布包裹摆在树下。
我对这个陌生的男人(以前在公园里我没见过他)在我常待的角落里挥锨掘地有些想法,我咳嗽一声向他走去。
是他的狗首先看到我的(挖坑男人肯定能听到我的咳声,可他没有回头)。一看到我,那狗即刻一改刚才的小鸟依人相,动作敏捷地跨前一步,挡在我面前。我的想法只能转化给狗了,转化成了对狗的恐惧。挖坑男人这时才站直身子,以锨拄地,一脸防范地打量着我。你,你能让你的狗,离开我一点吗?我说话的声音都打起颤来。挖坑男人想了一下,低声喝道,倩倩,回来。那条叫倩倩的黑狗回头看看主人,慢慢后退,退回到树下那个长方形的黑布包裹旁边去了,但还虎视眈眈地逼视着我。我不敢与倩倩对视,尽管它的名字很女性化,我只能看挖坑男人脚下的坑。那坑的开口约一米见方,已挖下去有两尺深了。从坑口的横切面看得出来,此地的泥土比较松软,上面一层被踏得较实的呈灰色,夹带着纤细腐朽的败叶残枝;越往下土质越黄,也湿润,稍粘稠,由于刚接触到阳光空气,新鲜得仿佛可以吞食。挖坑男人大约感觉到了我的出现并无恶意,他便抹把头上的汗,又开始挥锨挖土了。
他不理我,使我变得非常无聊,一无聊想法就重又聚上了我的心头。请问,站了片刻,我开口问,你为什么,在这挖坑?挖坑男人没有看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倩倩。倩倩似乎又要跃跃欲试了。我忙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我往“躺椅”那里挪了两步。这个地方,是我平常看书的地方,那椅子,都是我搭的……你——你喜欢这里?挖坑男人再度拄锨站直了身子,听声音他的态度友好了一些。是呀,我赶忙说,这里肃静清爽,好像风水都好,所以你在这挖坑……是这样,那对不起了。挖坑男人彻底卸下了脸上的警惕。我不知道有人固定来这里,我也觉得这里挺好,才来挖的。我在这公园找一早晨了,才找到这么一块让我满意的墓地……墓地——我惊讶地叫了一声,那条叫倩倩的黑狗也叫了一声。我再跟你说句对不起行吗?挖坑男人仍面无表情,如果我找到这里时你已经待在这里了,我是不会在这里挖的,可你看——是的,对于一个想要挖坑的人来说,是没有道理把一个初具规范的坑轻易放弃的。看来我已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继续把我的栖身之所变成墓地了,我只能怪看门妇女和摇轮椅的男人耽搁了我来这里的时间。
也许是挖坑男人“墓地”的说法引起了我好奇,也许是我想在曾属于我的角落再多待一会儿,反正我没走,我默默地坐到“躺椅”上抽烟。挖坑男人不会没想过要把我驱走,但他犹豫一下后就又继续挖坑了。看来他是个挺讲道理的人,他为侵略了我的领地感到不安。
由于土质松软,铁锨锋利,又过了不长时间,土坑便被挖好了,方方的,深深的,确实像口小型棺材。挖坑男人再次拄着铁锨打量他的劳动成果,本来一直待在几米开外的倩倩也凑过来低头向坑中嗅去,我也好事地探头探脑。我看到,土坑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人多看一眼的,是坑底一条几乎与泥土一样颜色的蚯蚓那种雍容大度的爬行动作。挖坑男人扔下铁锨,哈腰梳理倩倩的体毛,等坑底的蚯蚓消失之后,他才纵身跳进坑去,起来蹲下地前后察看。他目光挑剔,一丝不苟,间或还从兜里掏出把水果刀修理坑壁。在他做这一切时,倩倩十分安静地蹲在坑边,头也像他一样微微低垂,似乎满腹心事,淡黄色的眼睛半开半阉,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挖坑男人爬出坑来,让倩倩趴下,从兜里掏出一条天蓝色的窄布条(女人的发带?),松松捆住倩倩的后腿,又示意倩倩跳进坑里。倩倩显然不大情愿,不过它还是遵从了主人。它跳进坑里,眼中布满惊慌和胆怯,紧张得呼呼大声喘息。但随即挖坑男人又指示倩倩爬出坑来。这一回倩倩高兴了,它使劲抖掉身上的湿土,向上耸耸脊梁,四足发力纵身起跳。可虽然它是全力上窜,却没能顺利攀上坑壁,再用力一窜,还是重新掉回了坑底。是捆绑住的一双后腿限制了它的能力发挥。挖坑男人指指倩倩,慈爱地低声骂了声笨蛋,然后把铁锨探进坑去。倩倩赶忙用两只前爪搭牢锨背,借助挖坑男人的拉力和两只捆在一起的后爪的蹬力,踏上坑沿,跃出了土坑。倩倩一出土坑便如释重负,撒着欢围着挖坑男人转起了圈子。用牙齿轻轻拉他的裤角,用舌头反复舔他的手背,又把身子一下一下地朝他怀里偎去,好像在埋怨又好像在致谢。
挖坑男人拍拍倩倩肥厚的臀部,倩倩善解人意地靠到一旁,静静地看主人打开那个长方形的黑布包裹。我的视线也被那个黑布包裹吸引了过去。那个长方形的包裹一除去黑布,露出来的是一只镂花木匣,我分析了一下,认出那是一个精致的骨灰匣,我甚至还看到了嵌在匣上的一帧照片。我猜到挖坑男人为什么要把这个土坑称为墓地了。我一时感到羞愧难当。一个满面忧凄的人在这公园里掩埋亲人(至少是亲近的人)的骨灰,我却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看热闹,我觉得我真变成一个无聊之人了。我忙悄悄挪步,想离开这个我也许永远不会再来的熟悉的角落。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震惊,让我很难置之不理。我看到,当挖坑男人紧紧拥抱了骨灰匣后,就把那木匣塞给了倩倩。倩倩也像它的主人那样把骨灰匣紧搂在怀中,神色庄重地注视着挖坑男人。挖坑男人泪流满面,紧咬着嘴唇,把抱着骨灰匣的倩倩抱进怀里,紧紧搂着。骨灰匣在倩倩怀里,倩倩在挖坑男人怀里,挖坑男人慢慢向土坑走去。我站在距土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心脏一点一点地揪了起来。你——我声音走形地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挖坑男人看我一眼,但并不回话,他把抱着骨灰匣的倩倩放进了土坑,这才难以抑制地抽泣起来。他边哭边用双手往土坑里填土,同时在叫着倩倩的名字。倩倩,倩倩,他哭着叫,倩倩,倩倩……我向他扑去,想阻止他对狗的活埋。可他使劲把我甩开,你别管我!他发疯似的冲我叫喊,你不要管我!还将一把沙土向我扬来。我揉去眼里的沙土以后,再次靠向挖坑男人。这时,在挖坑男人颤抖的手下,一捧捧泥土正流向坑中,湿润的泥土像液体一样,均匀地覆向了倩倩和它怀里的镂花骨灰匣。而此时的倩倩却不喊不叫,不挣不闹,也不再像前一次跳进坑后那样试图逃走了。它似乎已对自己的使命了然于胸,任泥土逐渐掩埋了它的后腿尾巴和屁股,它却只是紧抱着骨灰匣卧坐于坑底,神情肃穆,纹丝不动,成了那方镂花骨灰匣的忠实卫士。
这样悲壮的场景惊心动魄,我的眼里也流出了泪水。我声嘶力竭地对挖坑男人喊,你用锹埋吧,你快点埋,你不要让它多受折磨……
可就在这时,就在我拿起铁锨想去帮那个挖坑男人时,我和挖坑男人都注意到了,坑中的倩倩有了异常反应。它的耳朵竖了起来,一双眼睛机敏地转动,身子也在泥土中使劲上拱,口鼻中呼呼的喘息声陡然加大。与此同时,我和挖坑男人也都听到了,我们身后传来了喊声:好哇,躲这来了,你躲到天边我也找得着你!
我和挖坑男人同时回头,看到是三个彪形大汉冲了过来,发出喊声的是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胖子。在他们身后,还有一辆蓝色长箱货车若隐若现地停在树丛外边的草坪上。
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挖坑男人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定还知道,再次用手填土埋葬倩倩已来不及了,他必须接受我的建议,以锨代手。可是用铁锨向坑中填土也来不及了,走在前边的胖子发现了挖坑男人的企图,他冲上来三把两把就抢下了铁锨。你这性质可就变了,他一下一下地晃着铁锨说,你要私藏非宠物狗,这是对抗政府。与此同时,那两个随从已贴近坑沿,用一张大尼龙网去罩倩倩。困在坑中的倩倩不会不明白它的处境,不会想不到应该逃跑。可它的后腿被发带捆着,它还要保护怀里的骨灰匣,因此它只能束手就擒。胖子手下的两个随从用大网把倩倩拎出坑后,看看它被捆住的后腿,就没再绑它,他们冲车那边喊能开过来不。挖坑男人脸色苍白,他嘴里叫着倩倩倩倩,去接倩倩怀里的骨灰匣,并拥抱倩倩。三个大汉相视大笑,嘲弄挖坑男人的人狗情长。
由于挖坑男人要从倩倩怀里拿出骨灰匣,所以他得把罩在倩倩身上的大网褪下一些,而把大网褪下以后,他也才能更方便地拥抱倩倩。为首的胖子注意到了挖坑男人在褪倩倩身上的大网,他张嘴制止。可他的制止已经晚了,只见挖坑男人右手一弯,忽然掏出水果刀来,不顾一切地刺向倩倩。三个大汉哎哎哎喊着扑了上去,使挖坑男人没法拔出刀来刺第二下,倩倩惨叫着跳到了一旁。这一回倩倩大概是想跑了,可是挖坑男人的厉声大喝使它又停在了原地:倩倩,回来!挖坑男人也站了起来,而且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操起了那把刚才还在胖子手里的锋锐铁锨。手持铁锨的挖坑男人环视周围,涂抹在他脸上的泪水和泥土把他搞得面目狰狞。周围的男人都不敢靠前了(包括那三个大汉也包括我),只有倩倩拖着还插在胸前的水果刀和流到地上的血水向他爬去。趴下,闭上眼睛!他又喊。倩倩最后看他一眼,趴到他脚下,闭上了眼睛。这时那三个大汉醒过腔来,一齐喊叫着向前扑去。可来不及了,他们抓住挖坑男人时,挖坑男人已扔下铁锨瘫在了地上。而在此之前,他高扬的铁锨早就把倩倩的半个脑袋劈了下来。那一刹那,皮肉与利刃相交,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巨大声响,倩倩的半边脸眨眼之间便飞了出去,涌出的鲜血四处溅迸。倩倩的身体随着咔嚓嚓的巨大声响,先是轻盈地弹跳到空中,接着又重重地跌回到地上。
这时停在远处的那辆蓝色长箱货车已经辗压着青草开了过来,胖子拎着挖坑男人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拉起。他妈的,胖子说,本来老子是只管狗事不管人事的,可你妨碍公务,老子只能连你一块管了。胖子扭头吩咐他的随从,都带走,死狗活人都带回去。挖坑男人挣扎着喊,骨灰盒,骨灰盒……可没人理他,他被拖向货车。你和他一块的吗?胖子都走到货车跟前了,又回头问我。不,不是,我节节后退着说,不是不是不是……
一般常来八一公园消磨时光的人,不管由南门进园还是北门进园,都能目的明确地分别奔赴三个地方:唱歌跳舞扭秧歌的人去“百鸟坡”,聊天说话侃大山的人去“喷水池”,打牌下棋玩麻将的人去“小石林”。而像我这种,像摇轮椅的男人和(活着时的)玩健身球的老人这种耍单帮的,分散在上述三个地方之外的偏僻角落的,也有一些,但数量极少。当然还有个别偶尔来公园走走看看的人,可他们不管是出现在百鸟坡喷水池小石林这样热闹的地方,还是隐身于鲜有人迹的某一个角落,常来公园的人总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是自己领地的侵入者,因而与他们极少发生联系(如果时间一长他们由侵入者变成了常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就是这样,当我裹携着满身血腥气慌慌张张地向小石林区域走时,一个独自坐在一株大树下的老人离老远就冲我招手致意,而对他附近一个好像在跟他说话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则不理不睬。那中年男子尴尬地置身于我和老人之间,待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又转而与我搭话。请问,他说,我从哪条路能绕到西门去?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头发梳得很亮,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黑色硬壳封皮的厚书。我不像独坐树下的老人那么欺生,虽然我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可我还是停下脚步,告诉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八一公园没有西门。八一公园只有南门和北门,我对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说,你要是想从这里出园,走北门较近,然后我为他指引了方向。离开他后,路过独坐树下的老人时,我只冲老人点了下头,没有表现出停留的意思。可老人却大声把我叫了过去,继而又大声说,刚才那边有一对搞对象的,老人指指一小片树林,可这个家伙躲起来偷看,把人家吓跑了。老人的声音非常宏亮,肯定能传进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耳朵里去,可他假装没有听到,或假装是认为老人在说别人,只顾更加狼狈地沿着我指给他的道路朝公园北门走。对老人的话,我没法做出正面反应,他这样刻薄让我都难堪。其实活跃在公园里的许多常客,都心照不宣地有着偷窥爱好,这老人就是一个偷窥老手。但现在他却毫不留情地嘲弄一个新手,太过分了。为了不让老人看出我对他的鄙夷,我笑着问他水井那里是不是有水。我得洗把脸,我说。可说完不等老人回答,我就径直向前走去。我知道,水井那里肯定有水,我的问题无需答案。
我在进入小石林区域前,拐个小弯,找到了作为我的目标的那口水井。以前这个水井的粗水管子陷在井里,开关皆由公园里的人控制,据说是防火用的。后来小石林的常客们集体上书公园方面,要求接出一个水龙头供游客取用,公园方面接受了常客们的建议,从水井里接出一只开关可由游客控制的细水管子。当时别的常客们给公园上书征集签名时,我拒绝了,现在我打开细水管子,享用着里边流出的清水,像做贼一样。
其实我的手上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溅上泥更没溅上血,可我觉得我的手脸都肮脏至极,泥土味和血腥味仿佛渗进了皮肤。我便一遍遍地使劲冲洗,最后搓得双手和两颊都麻木了,我才好像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我来到小石林时,构成所谓石林的那些石桌石凳旁都挤满人了。我没在这里参加过棋牌游戏,但我知道,说这里是个公开的赌场也不为过,因为他们输赢是动钱的。当然输赢极小,玩上一天,有个十元二十元的出入也就顶天了,不像我们机关里有些同事,扑克麻将的玩上一把,进出都不止十元二十元。我们机关里的棋牌游戏我也没参与过,但他们的赌价人所共知。我站在小石林的边缘,看看眼前那些黑鸦鸦的脑袋,又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喷水池里雕像的顶部,想不好是该绕过小石林径直去往喷水池那边,还是先在这个我不感兴趣的棋牌堆里闲逛一气再往西走。反正我总归是要往西走的,越往西走,就会离我平常待的角落越远,离土坑狗脑袋和骨灰匣越远……当然了,离摇轮椅的男人也会越远。
在小石林这里,玩扑克麻将的明显比下象棋围棋的多,这一看便知。因为这里的石凳石桌完全被玩扑克玩麻将的人给占领了,他们一伙至少四人(不算观战的)的格局形成了小石林的主要景观。其次再多的是下象棋的,他们席地而坐或者而蹲,下的不少,围观的更多。再其次多的是一些玩“下五道”或者“憋死牛”的老人。这样的老人大多衣衫褴褛,形容丑陋,肯定是因为买不起赌具,便因陋就简地在地上画出格子,以细树棍和碎石头作为交战武器。规模最小人数最少的是下围棋的,只有三伙,周围还基本上没有看客。他们集中在小石林与旁边那片树林接壤的地方,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与那些热热闹闹地打扑克搓麻将下象棋的人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身不由己地朝围棋圈子凑了过去。
事实上,扑克麻将象棋包括“下五道”和“憋死牛”,我都会玩,只是不会下围棋。可现在,我却像个真正的行家那么蹲进了围棋圈里,专注地观看,默默地思考,甚至还遗憾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对于围棋我一窍不通,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只能是因为别的事情。是的,我是想到了别的事情才叹的气。我是想,围棋这种东西多简单那,黑子白子,横线竖线,不像扑克象棋麻将,jqk车马炮中发白什么的名目繁多玩法复杂;可复杂的扑克象棋麻将我都会玩,却惟独玩不好这简单的围棋(我也没学过),因此我遗憾,因此我叹气。可我身旁下围棋的人不知道我为什么叹气,那个捏着一枚白棋子的年轻人正举棋不定,听我叹气,便看我一眼。没戏了哈,他冲我小声叨咕一句,然后把手里的白子扔回了棋盒。我看得出来,他认输了。我想解释一句,想告诉他我并不是因为看出了他败局已定才叹的气。可这时他对面那个执黑棋的男人已经站了起来。胜你一盘不容易呀,他捶着后腰说,总算捞回来一局。年轻人仍然低头看着棋盘。我这块棋跟你交换得太亏了,他指指棋盘一角说,然后又说,再摆一盘?站起来的男人又伸了伸胳膊。不来了不来了。现在回去都有点晚了。说着他拎起地上的皮包,说声再见转身走了。
年轻人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男人,我则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上参差错落的黑白棋子,我觉得那些疏密相间时断时续的黑白棋子就像什么特殊的符号,施放出一种神秘的力量将我抓住。
怎么样,咱俩来一盘?我身旁的年轻人已收回目光,转而看我。我……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不行……没事,他以为我只是一般的客套,咱不动钱。说着他弄乱了棋盘上的棋子,把白的拢向他那边,把黑的推给我。真不行,我说,我得马上回家,还有事呢。咱快点下,他说,总看见你,可没跟你交过手。我一边帮他把黑棋搂进靠近我这边的盒子,一边还是说不行真有事,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我不会下了。年轻人有些不高兴了,师傅你这人干嘛这么外道,就一盘棋呗。他把白棋盒向我推来,你来白的,他说,你看他们都正下呢,你要不来,我也干闲着。我赔着笑说,我不是外道,真有事。我又说,你要是还想下,我倒想麻烦你往老杨树那边走几步,和我一个朋友交交手去。听了我的话,年轻人的身子坐直了一些,你朋友?他在老杨树那?下棋怎么不来这里?我顿了一下,没把摇轮椅的男人不来这小石林下棋的理由和盘托出。以前我也问过他和玩健身球的老人这样的问题,玩健身球的老人倒没说什么,可摇轮椅的男人却激烈地说,我们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和他们搅和什么?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但现在他已没了玩伴,我若把这年轻棋手介绍给他,想来他是能接受的。我朋友是个行走不便的残疾人,我说,他在老杨树那边下棋下习惯了,麻烦你走几步去他那吧。我的态度非常诚恳。年轻人回头看看他身旁的另两对棋手,随我站起来,同时把棋盒棋盘都收进了一只布口袋里。可是——年轻人还是有点不解,他总在老杨树那边下棋,不就说明他有对手了吗?我把一支烟向他递去,又帮他点着。是的,我说,原来他是有个棋友。可是——在“可是”的后边我迟疑了一下,说,可是那位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不能来公园下棋了。我不想说那位永远让两枚锃亮的健身球滚动在手里的老先生已经死在了棋盘上。
我和年轻人一前一后地来到老杨树下时,我们看到,摇轮椅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自己和自己下棋。他把棋盘横在身前的石桌上,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时而苦思冥想,时而双手飞动,我和年轻人都站得与他近在咫尺了,他也没有发现我们……师傅,我俯下身子轻唤他一声。他一惊,怔怔地看我然后看拎着围棋袋的年轻人。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我给他介绍道,我请他过来和你下棋。年轻人礼貌地冲摇轮椅的男人点头笑笑,同时坐在了石桌另一头的大石头上。你摆的这是常昊和李昌镐那盘……可他话没说完,就被摇轮椅的男人给打断了。请站开点,摇轮椅的男人凶巴巴地说,我不想让别人影响我下棋。
年轻人让摇轮椅的男人气得干吧嗒嘴说不出话来,我也又气又急无话可说,摇轮椅的男人却没事一样,依然自己和自己下棋。我只能拉着年轻人离开战场,请他原谅我和我的残疾朋友。年轻人气鼓鼓地不再理我,说了声操就自顾走了。我没去追生气的年轻人,我觉得事情就到此为止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年轻人陪我回到了战场,也就等于把我送到了以前我常待的那个角落,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了。这时我又闻到了泥土味和血腥味,可这时的我已不再害怕,也忘记了有可能出现的牵扯瓜葛。我就像一条倩倩的同类,朝那股混杂在一起的浓郁气味奔了过去,奔向曾属于我的角落。
现在我那个隐秘的角落一片狼藉,似乎将其更名为屠场或墓地更恰如其分。在我“躺椅”前边的空地上,历历在目的是土坑、土、倩倩的半个脑袋、沾满红色血水白色脑浆的铁锨、被风刮得缠到一棵树根上的黑布包袱皮和倒扣在地上的长方形镂花骨灰匣。我先把镂花骨灰匣捧了起来,看到骨灰匣的盖子正中,镶了张年轻女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下边是四个工整的小字:倩倩永生。我端详一会儿那张照片和照片下边的工整小字,将骨灰匣轻轻放入士坑,然后,又想一下,我捡回缠绕树根的黑布,包上倩倩(狗倩倩)的半个脑袋,用那把曾经为人倩倩(骨灰匣里)和狗倩倩(黑包皮里)挖掘坟墓的铁锨托着,将它们也一齐安置进土坑。这样,需要掩埋的都已摆在坑里,只有不想被掩埋的我留在坑外,我起身从我的“躺椅”上拆下一块宽木板子,以板为锹地向坑里填土。片刻之后,在这个曾经属于我的角落里,凸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冢。
喷水池里并没有水。也不是总没有,每到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是要放水入池的。可现在是春天,春天虽然已经花妍草嫩了,照理说若再能配上一池绿水,会使整个公园都更加生机盎然。可不行,规定了要到夏天放水就得等到夏天,即使是花妍草嫩的春天,也只能和萧瑟凋败的秋天、和冰雪覆盖的冬天一样,让喷水池只作为一个干涸的大窟隆十分刺眼地镶嵌在八一公园的中心部位。喷水池的外围是一圈不足一米高的红砖护墙,其高度和宽度都适宜屁股的需要,所以在春秋冬三个池里无水的季节,它们的功能与椅子相同(夏天池里有水时它们会湿漉漉的)。红砖护墙的里边是深度超过一米的水池子(蓄上水后池水不会达到这样的深度),水池子的水泥池底颜色陈旧,有的地方已龟裂爆开,袒露出形状欠雅的翻浆泥土。另有一些不应该属于水池子所有的东西也散扔在池内,那是报纸杂志食品袋易拉罐面包馒头枯枝败叶一类的垃圾。在水池子中心,站立着一尊军人的雕像,三个军人背靠着背,抱枪面朝三个方向。夏天时水池子里边荡漾的池水,就是从这三个军人的枪管里喷出来的。
这时我已来到喷水池的红砖护墙旁了,一边点着一支香烟,一边顺势坐到了铺在护墙上的一张报纸上。一般游人在护墙这里落坐时,屁股下边都爱垫张报纸垫本杂志,如果他们离去时不将那报纸杂志一并带走,而报纸杂志又没被风刮进喷水池里,那么后继者来这里闲坐就不必再垫新报纸新杂志了。现在的我就是这样。抽完烟后,我从兜里掏出一份报纸读了起来。
这报纸本来不是我计划中的读物,是我带在身上准备往哪坐时垫屁股的。一般情况下,报纸我都在办公室看,来公园时,我兜里总揣本英文书或德文书,书才是我逛公园的借口。可此时我屁股下边已经有报纸了,而我揣在兜里的报纸又鼓鼓囊囊地太占地方(我兜里揣的书是英文版的《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它又薄又窄,不占地方),我就想利用它一下后好赶紧扔掉。报纸很新,一共十六版,是昨天晚上到的。如果今天早上我离开办公室时不把它带走,和我同一办公室那些白天上班的人就会反复读它(也读今天上午送来的更多的报纸),并且不用一天工夫,就能把它读得很旧,旧得如同喷水池肮脏的池底。刚才我说过,平日在办公室里我也读报,而且我的许多生活常识和人生经验(间接经验)都来之于报纸。可尽管这样,报纸也从来没对我产生过那么大的吸引力,以至于会被读成色情画报的模样。我读报纸的方法一般是这样的(以现在手里这份报纸为例):把一份报纸从中间展开,首先呈现在我面前的是8版9版,而1版16版则暴露在整叠报纸的最外端;这两版被我扫上一眼后,如果没有我感兴趣的文章,我就迅速将它移到整叠报纸的最外端,使7版10版暴露在外边,而我去读6版和11版。以此类推,读完2版和15版后,我把整叠报纸翻掉过来,再从1版和16版读起,使8版9版先朝向外边,然后我读3版和14版,使2版15版朝向外边……
报纸上的图文虽然塞得挺满,但让我感兴趣的内容其实很少。这会儿就是这样,我都读到7版10版这一面了,才找到一篇可读的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伏案疲劳消除法》,我溜了一眼,知道它对我这种常年坐办公室的人会有些帮助,它介绍的方法都简单易行。比如,两手酸累怎么办?它告诉你,两手掌相合,来回快速搓动十秒,使掌心产生强烈热感,再将双手摇动十次,重复数遍。再比如,困乏欲睡怎么办?它告诉你,将身体坐直坐正,双肩后弓,下胯微收,双臂下垂于躯干两侧,手心向后,然后用力收缩背部、臂部、肩部和颈部肌肉,坚持十二秒,再放松十五秒,重复数遍。还比如,眼睛胀痛怎么办……我把这篇文章读了数遍(要是在办公室,我会将它剪下保存),估计已经基本记住了,就将这张报纸挪向后边。可这时我忽然听到报纸的另一面有人说话,别盖上别盖上别……我忙把手里的报纸整叠移开,我看到,在我面前,竟蹲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青年妇女。
娃娃脸妇女站了起来,娃娃脸羞得有些发红,使她更像一个闯了祸的娃娃。对不起,她说,我看那篇文章看上瘾了。我的脸也有点发红,原来在我读《伏案疲劳消除法》时,竟一直有个女人蹲在我对面,可以说她与我已近在咫尺,只不过中间隔着报纸。没什么,我说,你看吧,我把手里的报纸一齐朝她递去。娃娃脸欲接报纸却又没接,我只看一篇,那篇文章还差一点就看完了。她指点着我手中的报纸。我看到,她指点的是第11版。我猜到刚才她在读什么了,那是一篇介绍某市副市长利用职权搞女人的文章。那篇文章我也溜过一眼,觉得缺少细节,就没读完。我把登有《副市长的纵欲生涯》的那张报纸从整叠报纸中抽出,递给娃娃脸。你爱读这种文章呀?我顺嘴问道。娃娃脸的脸色红得更艳了,不是……我是……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了消除她的窘迫,我又抽出一张报纸铺在喷水池的护墙上,建议她坐下来读,我还提醒她蹲久了对身体不好。我没说妇女蹲久了容易导致子宫下垂,但以前我的确在报纸上看过有关文章,说男人蹲久了能导致脱肛,女人蹲久了要子宫下垂。娃娃脸顺从地坐到我身边,同时还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样我和娃娃脸便并肩而坐,互不相扰地看起了报纸。
如此的情形,在八一公园间或能见到。八一公园素来缺少恋爱氛围,一旦有一对男女(老年的多,中年的少,青年的几乎没有)在石凳上草丛里依傍在一起,不论读报聊天还是东张西望,构成的组合都比较突兀,当然也会有几分温馨。可现在我和娃娃脸的并肩而坐,却只有突兀没有温馨,因为我们只貌似恋人。我们不是夫妻,不是情人,不是朋友,连认识都不认识,我们组合在一起毫无道理。我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尽管在这八一公园里,基本上不存在我妻子或同事出现的可能,可我还是不愿意以这么种形象面对他人。但由于是我主动把娃娃脸请到了身边报纸上的,我又难以立刻起身离去。我不知道娃娃脸在看报的同时还想了些什么,反正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没任何想法,连男人面对女人时该有的想法都没有。我手中的报纸早看完了,可继续捧着报纸做阅读状是我此时的唯一选择。我努力装出一字不苟的样子,把那些以前我连瞄一眼标题都没兴趣的文章也读了一遍:《存贷款利率再次下调》、《污水咸菜流入菜市场》、《下岗职工不用愁我有他有你也有》、《多头资金陆续进入股市》、《局长妻子拒礼记》……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其实娃娃脸也早把她手中的《副市长的纵欲生涯》看完了,只不过她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好像是怕打扰了我专心致志的阅读。
你——没上班呀?娃娃脸见我的目光离开了报纸,忙笑一下,把她的娃娃脸向我扭来。我看到她的娃娃脸十分白皙,她的浓妆主要表现在唇上眉上和眼睛周围。我夜班,我说,怎么你也没上班?我这么一问,就好像我俩是一对多年的熟人在互致问候了。我提醒自己该走了,却迈不动步。我——娃娃脸稍微卡了下壳,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是为了隐瞒什么,而是琢磨着怎么回答。我没班了,她爽快地说,我下岗了,天天待着啥事也没有。噢……我“噢”了一声,不知该再说什么。看上去,这娃娃脸也就三十出头,我不知道她说她下岗了是真是假。大哥,我们冷场了一会,娃娃脸神色暖昧地对我说,我来这八一公园,是找工作的。她强调了个“找”字。我看她一眼,明白了,这娃娃脸不是八一公园的常客,因为她叫我“大哥”而没叫“师傅”。找工作?在这公园里上哪找工作去?我看娃娃脸时,娃娃脸也用目光迎住了我,虽然目光里有胆怯害羞和慌乱,可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赤裸裸的意向表白。我明白她是“找”什么“工作”了,她肯定也是开春后涌入八一公园的众多可疑妇女中的一员。我急忙打岔道,对,再就业嘛,这报纸上不写着吗,下岗职工不用愁……我把那张有《下岗职工不用愁我有他有你也有》文章的报纸递给她。娃娃脸只看一眼,就笑了。下岗职工不用愁,她重复一句,笑得身子直抖,一边抖一边说,报纸上也用这样的题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为什么笑了,这样的题目的确能让人联想到流传全城的两段顺口溜来。大哥你没听说过下岗职工的顺口溜吗?娃娃脸止住笑问我,可还没容我回答,她就顺嘴背了出来:下岗大哥不用愁……娃娃脸背得抑扬顿挫,声音还好听,我没等她背完,就不甘落后地说,我听过听过。下岗大嫂不用愁,擦胭抹粉进酒楼……可看一眼身旁的娃娃脸,我背不下去了,后边的句子我咽进了肚里,太下流了。娃娃脸当然不会不知道后边的句子,她脸又红了。
大哥,隔了一小会儿,娃娃脸悄声说,这公园里,你常来吧?我——我顿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也不怎么常来。得了吧,娃娃脸重新把自己放开,屁股还往我这边挪了一下,她们可都说你是公园的常客呢,说着她把嘴往喷水池的另一侧努了一下,不过仍然悄声细气的,好像在与我共谋一桩秘密。我看到,在喷水池的另一侧,或坐或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和看着眼熟的半大老头,他们正兴高采烈地打情骂俏呢。我知道我不能再坐下去应该走了,可身旁的娃娃脸好像一块吸力很大的磁石,让我根本无法动作。我感觉到娃娃脸动了一下,我低下头去,看到娃娃脸的大腿屁股已经挨上了我的大腿屁股。她的大腿屁股都裹在牛仔裤里,紧绷绷的,不像我在八一公园里看到的其他可疑妇女的大腿屁股那么松懈。你们,是,一起的……我不自然地问了一句,眼睛不敢继续放在她的大腿屁股上。不是一起的大哥,娃娃脸说,我头一天来。娃娃脸这时也有些紧张,因为除了说话,她还试探着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我以前,没干过,所以,我不想一开始就和那群老头子。娃娃脸的解释让我感动,她的意思是说我还年轻,比那些老头子强。我没好意思把手从她的把握之中抽出来。大哥,你看我行不,我啥毛病也没有,你要不信就检查检查……信,信,我信……我一连气地表示道。娃娃脸的诚恳不容我不信,她头一天来卖身不大可能有什么性病。可说完我信我就后悔了,我干嘛要跟她这样表态,好像我真的已决定买她了似的。可是你,我语无伦次地去转移话题,你没家呀?我并不是来……有哇,就是养家糊口才得出来挣钱嘛。娃娃脸倒是个挺实在的人,不容我解释什么,她又给我讲起了她家的情况。她先讲她丈夫怎么没能耐挣不着钱,又说她儿子和同学打架被人伤了眼睛,医疗费已经花两万多了,说到难过处她声音哽咽,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那你,那你要是去大酒店,我说,是不是可以多挣点呀?说着我用一只手拿出香烟,另一只手竖起来为打火机上燃烧的火苗挡风,也就顺便从娃娃脸的手掌中挣了出来。大哥你也不常去大酒店吧?在那里叫吃青春饭,要的都是小姑娘。娃娃脸的声调里满是失望,同时用刚才抚摸我手的那只手去抚摸我大腿。去大酒店消费的,他们怎么能要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呢,我都三十四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了反应,娃娃脸手掌的热度渐渐渗到了我的大腿上,又流向了我的腹股沟里,最后唤醒了我的阴茎。我小心翼翼地把娃娃脸的手轻轻拿开,痒痒,我赔着笑脸解释道,然后不待裤子里的阴茎软缩回去,就站了起来(我宁可让裤子前边不雅地隆起)。同志,我用报纸挡着身前,实在对不起,我愁眉苦脸地说,我不能和你聊了,得回家了,我,我妻子还等我回去有事呢。大哥你——娃娃脸一时目瞪口呆,绯红的双颊忽然变白。她一定以为一切都已水到渠成,她的第一个工作日就要从我这里顺利开始了呢。大哥,你嫌我长得不好看?不是。那你嫌我体形不好岁数大了?也不是,不是因为这些跟这没关系……那——大哥,三十五十你看着给行不,我头一回干这个我不能讹你……真的对不起同志,实在对不起同志,我扔下报纸连连后退,我真得回家了同志,你找别人吧同志,我再不回去我妻子就生气了同志……我的声调里都带出了哭腔,不是装的,我真要哭了。
离开喷水池,我烦躁不安地瞎走起来,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停在了八一公园的南门口附近,视线里出现了看门妇女。其实距离还远,看门妇女也没看到我,可我的第一反应仍是想躲开。结果我的欲躲未躲创造了奇迹,忽然之间,我脑子里某个粘合的褶皱翘开了缝隙,竟记起了看门妇女求我打听的是什么事情。看来,记忆这东西也神出鬼没。记起看门妇女求我打听的事情,我也就知道我得找什么人去替她打听了,而一想到要找的人,我也就不再烦躁不安了。倒不是说我要找的人是一味中药,能润肺败火;主要是,一想到看门妇女交给我的任务即将顺利完成,我再不用贼一样躲她避她,心里就踏实了。于是我不再试图躲避,而是大摇大摆地路经八一公园南门口,向百鸟坡一侧的食杂店走。我想,看门妇女要是看见我了,问我去哪,我就大声告诉她,为了帮你打听事,挂电话去呗。
在百鸟坡一侧的食杂店里,既能看到百鸟坡上歌舞升平的男男女女,更能听到由百鸟坡向周围扩散开来的锣鼓喧天和乐曲轻曼。百鸟坡上的男女分为两伙,一伙是扭秧歌的,一伙是跳交谊舞的。从扭秧歌的圈子里传出来的是锣鼓喧天,从跳交谊舞的圈子里传出来的是乐曲轻曼。但由于百鸟坡的范围有限,秧歌圈子的北端和交谊舞圈子的南缘几乎重叠在一起,锣鼓声和乐曲声更是混成一团。可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伙人却能和睦相处各行其是。
最早占领这百鸟坡的,是一群信仰某个神明的善男信女,他们集中在一起,做一些类似气功又不是气功类似太极又不是太极的动作,主要表现为随着一个领头的人,时而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四肢耸动手舞足蹈时而对着一面什么八卦图顶礼膜拜。但后来这群人打了起来。虽然年龄都不小了,又是一些自称行善积德修身养性的人,可还是打得头破血流。原因是,这些信徒对他们获得的神启产生了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导致了分裂,使得一些人从这个大集体中独立出来。那些独立出来的人信仰不变,顶礼膜拜的也还是那个八卦图,但领头人变了,相应改变的还有他们念念有词时发出的声音和四肢耸动时扭摆出的节律。再后来,他们新旧两派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终于演化成了大打出手的武术功夫,惹得公园方面出面干涉。但公园方面考虑到他们是一些归属于国际组织的人(旧派自称总部设在新加坡的圣淘沙岛,新派自称总部设在美国犹他州的黄金海岸),因此没将他们从公园驱逐,而是周到地把他们分别劝到公园两侧两块相对狭小些的空场上去。这么一来,那些原本规模不大的扭秧歌的人和跳交谊舞的人便得隙侵入了百鸟坡,并使扭秧歌和跳舞的集体都得到了发展壮大。但奇怪的是,照理应该水火不容的扭秧歌人和跳舞人倒一直相安无事彼此礼让。本来公园方面对这些不思节制欲望只图寻欢作乐的人是如临大敌的,也想把他们赶出(而不是劝出)百鸟坡,可后来见他们简直是举案齐眉了,也就对他们听之任之,还感谢这些红男绿女的存在能够有效地阻止那些善男信女的卷土重来。
现在我站在食杂店的公用电话旁,透过窗户看那些欢天喜地扭秧歌的人和跳交谊舞的人,一边看,一边任烦躁又袭上心头。你可能会猜是因为女人,是百鸟坡上的老女人使我想到了年轻的娃娃脸。不是的,这回我烦躁是因为丢了东西。你知道的,我兜都浅,时常容易掉出东西,你还知道,来食杂店,我是为了挂个电话。可这时我发现,我兜里的电话本不翼而飞了。我一向对数字缺少感觉,一般电话号码都记不住,便总在兜里揣个小电话本。可电话本揣在我兜里,就像烟盒打火机和车钥匙揣在兜里一样,常常会不慎掉落出去,让我防不胜防。显然现在它又掉了,只是掉在哪里我说不好。可我又需要立刻挂出我要挂的电话,没有电话本我只能烦躁不安。倒不是看门妇女的事情有多急迫多重要,主要是我怕把好容易想起来的事情再给忘了,再见到看门妇女还得贼一样躲避,就不好了。
我想到了求助114查询台。
我问趴在窗口眺望百鸟坡的售货员,可不可以关上窗户。你不开窗,我说,透过玻璃,也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售货员听了我的话,不满地回头看我,问我为什么干涉她关不关窗户。我说我怕你冻着,她说我不冷,我说我怕风吹进来把你的食品风干喽,她说我的食品都包裹得很好,我只好如实说,我想在这里打个电话,可外边噪音太大,会钻进屋子,灌进话筒,让听我说话的人觉得吵闹,也容易使我听不清楚电话另一方的吐字发音。售货员脸上现出狡黠的笑容。你实事求是不就得了,她表示理解地关上了窗子,我能猜到,你准是给你夫人挂电话,她的眼睛半溜着我又半溜着窗外,你们这种岁数的人呀,活得太累。我没懂她的意思,我说小姐你怎么这么说我。她说,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又想出来风流,又怕老婆发现。她这回不看我,只看窗外。我想告诉她我不是要和妻子通话,可又想跟她说这个毫无意义,便没吭声,低头在电话上把“114”三个数码按了出来。
话筒里传出一个友好的女声,先说你好,又报出一个代表她的服务号码,然后问我要查哪里。我也急忙向她问候,说你也好哇,我想查一个私人电话,那个电话号码的主人叫——我报出了我要找的那人的名字。我要找的是个老人,虽然还在叱咤风云,可毕竟二线了,他的联络工具只剩下了家里的电话。这时电话另一端换了个人与我说话,也是女的,但态度蛮横。不能查,她不耐烦地说。为什么?我抬高了声音问,我并不是要查什么保密的号码。没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告诉你不能查就是不能查,说着她好像要放下电话。哎哎哎——我一连声地叫了起来,请你,我乞求地说,请你还让刚才那位女士与我讲话好吗?我想也许刚才那个态度友好的女人会好说话些。可我话一出口,电话里边就传出了笑声,是那个态度蛮横的女人的笑声,她没有切断电话。你要找刚才那位女士吗?那你得再等些日子了,她的解释还挺周详细致,她现在在家休产假呢,养的是双胞胎。我哭笑不得,看来刚才接受我回致问候的录音带是帮不上我忙了。我忙对话筒说对不起,又连续管态度蛮横的女士叫了几个“同志”。同志同志同志同——你听我解释好吗?我实在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查那个电话,我不是坏人,我不做坏事,我是一个拥有副高级职称的国家干部,还是副处级调研员,就工作在……电话对方的女人缓和了态度,先生,不是我不帮忙,主要是,在电话簿上登记叫那个名字的人,有四十七个,我怎么知道你查哪个。
放下电话,我茫然无措,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的,居然光登记在电话簿上的就有四十七个之多,真是匪夷所思。我想,要是全市一下子蹦出来四十七个虽然二线了却依然还能叱咤风云的人物,那他们完全应该再建立一个新的城市。这时站在窗口的售货员已经不看窗外了,而是转过身来忸怩地看我。先生你,她咕哝着,先生你……我忙说,我电话还没挂完呢,等挂完一块给钱。她摆着手说,不着急不着急,然后声音又低了下去,太对不起了,我刚才跟你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你是处级干部。我笑了,没什么没什么。然后我又修正她道,我不算正经处级干部,只是副处级调研员。说话的同时,我把胸兜里的圆珠笔掏了出来,又看看售货员说,你给我找张纸好吗,我得记几个电话。售货员很麻利地离开窗口,给我找了张白纸。
我再次拨通114后,巧得很,录音带上的女声一把话说完,又是刚才那个态度蛮横的女人接了电话。同志,是我,我急忙低声下气地与她套近乎,你看这样好不好,麻烦你一下,把所有叫那个名字的人的电话,你都给我叨咕一遍,我记下来逐个询问。接着我又反复重复着“谢谢谢谢”。电话里的女人这回态度不蛮横了,还说没什么可谢的,但她问我能不能缩小——点查找范围。我问她怎么叫缩小查找范围,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人的家住在哪里。我说知道呀,他家住大东区的小北关街。可是同志,我说,我虽然知道他家住哪,可我跟你打听他家电话号码的意思,就是不想直接登门,而是要先电话预约。电话里的女人说你还外国礼节哈,然后说我也不是让你直接去他家,我是说你知道他家住哪事情能简单些,这样我光把88局的电话号码给你念一遍也就行了,因为大东区的电话都是88打头……对不起对不起同志——电话里的女人话没说完,我就叫了起来。我说错了同志我说错了。电话里的女人说我没错呀。我忙强调,不是你错是我错了。我说,我要找的人家住在和平区的马路湾,我说的大东区小北关街是我家,88打头的电话是我家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啧了下嘴,但没过分埋怨我。那也一样,她说,和平区的电话都是58打头。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念我记了。
刚记下三个“58”打头的电话号码,我心里就高兴起来,因为这时我也多少想起来一点我要找的那个人家里电话前边的号码了,他家电话开头的两个数,的确是“58”。我记得,当初单位把大东区的房子分给我时,全市的电话号码还都六位数呢,开头的两位数也不是“88”。后来电话升七位时,我家的电话号码也不怎么一变,就变成了“88”打头。为这个,单位里许多同事都夸我有远见,选择了大东区的房子住(他们一般都住和平区),不用额外花钱就讨了个吉利的电话号码,有几个人甚至闪烁其辞地表示出了与我换房的意向。我解释说不是我有远见,当时我也像单位里的其他人一样,既不喜欢大东区,也不喜欢那套房子。大东区的社区环境不是很好,用我妻子的话说,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住大东区,等于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那套房子也毫无诱人之处,不仅离我和我妻子的单位都远,还是个一楼冷山厢房。至于最后我服从了组织决定要了那套房子,只因为不要这套房子我就无房可住,无房可住我也就无处安家(结婚后我一直住岳父岳母家)。所以,即使分房委员会给我一套苏家屯区(郊区)的泥土房,我也只有去住这一条选择。可同事没人听我解释,他们只是羡慕我电话号码上打头的“88”,隐晦地问我想不想调房。如果那时我妻子同意调房,我就也可以把家安在和平区了,但我妻子认为,别人既然肯从和平区往大东区换房(和平区的社区环境好一些),那一定是我那些消息灵通的同事们知道了什么将对大东区有好处的市政计划,想占便宜,因此她宁可与牛粪为伍,也不张罗往花圃中移植了。后来她同意了与家住和平区的人调房,可和平区的人又改了主意,我一打听,原因就是全市电话升八位后,和平区的电话一变而为“58”打头了。我妻子分析,这一定是他们认为“58”比“88”还要吉利。“88”虽然谐音“发发”,可究竟谁发(电话局还是电话用户)不甚明确;而“58”则明确地标示出了是电话使用者发:“我发”。这样一来,我也就记住和平区的电话号码是“58”打头了。
通过电话局的查询台,我一共记下来九个电话号码,也就是说,在和平区,至少有九个和我要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人拥有家庭电话主人的身份。我对着白纸上记录的九个电话号码,逐个把电话拨了出去,拨过之后,我把白纸上的号码又抹去四个。因为在这四个有人接电话的家庭中,一个与腮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是个女人,一个与我要找的那个人同名同姓的从声音上就听得出来是个小伙子,另两个与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的电话主人虽然都未在家未能亲自接上电话,但接电话的分别是他们的爸爸和声音娇柔的媳妇。这也可以证明,即使与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的人接了电话,他们也不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因为我要找的人早就没有了爸爸,他的媳妇也不声音娇柔而是声音粗哑。我断定,我要找的那个人,一定藏在那五个挂过去后无人接的电话后边。我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也无奈,不过再面对看门妇女时,我的愧疚感能减弱一些了,这也算我有了收获。好在剩下的电话号码记在了纸上,白纸可以提醒我别再把看门妇女求我的事情忘在脑后。我把记录电话号码的白纸夹进《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那本英文书中,把书揣进兜里,这才问食杂店的售货员我的话费总共多少。年轻的售货员小姐同情地看着我说,一个市内电话你就挂出去五块四,可还是没找到你要找的人,太不顺了。我说没关系,剩下的这五个电话,晚上我记着点再挂一遍,一般家里晚上都有人。说着话我把五块五角钱递给售货员,对她摆摆手说不用找了。
前边我介绍喷水池和百鸟坡的演变史时,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对我讲述的情况了如指掌,好像我真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是一部八一公园的活字典。其实不是这样。如果接下来我不是立刻遇到了老领导,我可能没有机会对你解释;但现在老领导出现了,我就可以还你一个我的本来面目了。
事实上,自从我业余时间开始出入八一公园起,我就已经是一个拙嘴笨腮不善交往的人了,即使偶尔我也置身在众人之中,如果那个众人不是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而是在议论纷纷夸夸其谈吵吵嚷嚷,那我肯定也是要抽身而出去独寻清静的。这样的结果是,许多妇孺皆知街谈巷议的事,对我却如同海外奇谈。也就是说,我懒得交际也怯于交际,我不关心任何事情。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虽然我的确是八一公园的常客,但我一直对八一公园了解有限;而现在我之所以对你介绍了八一公园这么多的旧事新闻,那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我在这里遇到了几回老领导。老领导是一个热衷于讲演的人,我遇到他了,他和我说话,我没有道理抽身而出去独寻清静,因而我也就多知道了一些我并没兴趣知道的事情。
这会儿就是这样,我遇到了老领导。在我对售货员说“不用找了”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有两个人踏着笑声进到食杂店里,女前男后。可能我光顾看前边那个快乐的女人了,忽略了她身后,待她身后的男人叫出我名字,我才注意到,后边的男人竟是我的老领导。
不过你别听我口口声声老领导老领导的,就以为我面前的老领导是个老头。他不是老头。我在这里用老领导称呼他,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若论生日,老领导比我还小半岁呢。我说他是我的老领导,不是因为他年纪大,而是因为我大学毕业后刚参加工作时,他是我的第一任领导(他领导我时的那个单位不是我现在夜里要去上班的这个单位,现在我工作的这个单位是我读完研究生拿到硕士文凭后新找的单位。我现在的这个工作单位比我过去的那个工作单位要好上许多,它能在大东区分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使我有了一个叫“家”的地方)。我在老领导的手下工作三年,从考取研究生到毕业后去新单位工作,与他始终再未谋面;重新见到他,是有一次在八一公园北门口,我看到他被一群中老年男女簇拥在中间,高视阔步地往公园里走。当时一看到老领导这个熟人,我就想与他和他的随从们错开之后再进公园。可老领导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他在应酬他的中老年随从时,仍然目光敏锐地看到了我。那天我们聊得时间较长,他说他现在已经离职了,他说他是被单位(他的和我的原单位)里的人给整下来的。他听说了我现在的工作单位,连连感慨,嗨嗨,要是早知道你都出息到这地步了,找你给我说句话,他们(他的和我的原单位里更大的领导)就不敢整我了。我说我说话哪有那么大威力,他说有,他说你们单位里扫地的咳嗽一声也能让他们(指他的和我的原单位里更大的领导)哆嗦半天。说完他又解释说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我的能力只相当于一个扫地的。是在那之后,我们又几度巧遇,我才知道了有关八一公园的一些事情,也才知道了老领导就是曾经在百鸟坡上打架的那些善男信女中新派的领导。
老领导问我怎么没在我平常待的地方看书,又问我上边有什么新精神没有,并介绍那个与他一块走进食杂店的女人是他徒弟。老领导给他的女弟子介绍我时用词夸张,明显带有炫耀的成份。那个女弟子在我这个生人面前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她固有的开朗,嘻嘻哈哈地和老领导开玩笑,还把我也捎上子。她不把老领导当师傅看,而是当成大哥或老弟那样对待。她给老领导买来啤酒香肠和一种夹馅点心,就摆在柜台一角让老领导吃。老领导让我也吃,我说我不饿。老领导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女弟子说他胃本来就不好,还总不吃早饭,这么着时间长了身体哪行(她是对我说的),我说是不行。说完话我打个招呼想要告辞,可老领导拉着我不让我走。聊一会儿聊一会儿,他说,又挺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没什么可聊的,可又不能走,就听老领导聊。
老领导的风采全表现在讲话上,不管发表什么观点看法,一听他的条分缕析归纳总结,就能让人豁然开朗。那个女弟子也是,老领导的演讲对她来说肯定更不新鲜,可她听老领导就着啤酒香肠夹馅点心一开口说话,就立刻像只小狗那样安静下来,连售货员小姐都听得入神了。在老领导讲演的过程中,那个女弟子向售货员借了把小刀,无声地把香肠切成薄片,又把点心掰成碎块,就当着我和售货员的面,在老领导讲话的间歇中把香肠点心送进老领导的嘴里。老领导并不为他当了孩子让人喂食而感到难堪,他眼睛雪亮,目视前方,好像他低沉动听的话语是送给前方肮脏的墙壁的,而我和女弟子售货员都不存在。大概是讲到某一个需要例证的地方时,不甘寂寞的女弟子终于按捺不住了,她趁老领导仰脖喝酒的空当,忽然插话现身说法。她说她是一个有钱人的太太,她丈夫的钱已经挣得怎么花也花不完了,她挥金如土的生活过得无忧无虑人人艳羡。可是不行,女弟子情绪激动地拉起老领导的一只手,朗诵似地说,这里总让我不得安宁,她把老领导的那只手按上了她那两只臃肿乳房中间的乳沟部位。为什么?她看看我,又看看售货员,最后去看老领导,就是因为没信仰呀,就是因为缺少精神生活呀!她没有再把老领导的手拿开,老领导也就那么理直气壮地继续按着她的乳沟。自从我成了组织中的一员,听了师傅的教诲,眼前才有了光亮,生命才有了质量……我不好意思去看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便去看售货员;售货员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神情恍惚目光痴迷。
后来老领导吃完喝完,停止了演讲,低头对女弟子说了句什么,女弟子答应一声先出去了。女弟子一出屋,老领导立刻把脸转向售货员,用一种比刚才演讲时还像表演的类似梦呓的声调问,你是新来这里工作的?售货员闻听老领导对她说话,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发抖,也用梦呓似的声音答了个是。你有慧根,老领导对售货员这样说道,你能成得快,老领导隔着柜台伸出手去,把手背贴上了售货员微隆的胸脯。售货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面对一个男人伸向她胸部的大手,她不能不本能地做出躲闪动作。可只躲闪一下,她就像被施了魔法那样定住不动了,任老领导的手背贴上她胸脯。我对老领导的行为感到吃惊,险些没有大叫一声。幸好老领导的手没像刚才放在他女弟子胸前那样不再拿开,而是只贴一下便旋即抽回。你找到家了孩子,你有福了。老领导把从售货员胸前抽回来的那只手又抚上自己胸口,目光迷蒙地看着售货员和她身后货架上的食品杂物。如果你愿意,你愿意真正成为一个乐而无忧的姑娘,我,随时都会收你为徒。把话说完,不待售货员表示态度,他已转身向店外走去。透过门玻璃我能看到,这时在食杂店门外,老领导的女弟子正向这里快步走来。我不知道老领导是怎么看见他女弟子的(此前他一直背朝店门)。
老领导就这么走了,把我和售货员晾在店里。
说心里话,直到这时,直到我也随即走出食杂店了,我也并没有跟踪老领导的打算。后来我跟踪了他,那只是因为我一时还处在懵懂状态,实在不知该去哪里。而就我跟踪他这件事情来说,与其说是我跟踪了他(还有他的女弟子),还莫若说是他引诱了我(用他那种神奇怪诞的方式)。
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是朝公园西墙的角落方向走的。在我的概念中,这八一公园里,在一般人看来还有点意思的去处:也就在东迄小石林、中经喷水池、西至百鸟坡这样一个狭长的地域内了,别的地方都不足挂齿,一向少有游人问津。比如以往我常待的那个角落,包括摇轮椅的男人和玩健身球的老人待的战场那一带,从来都是冷冷清清,因为那里就是公园的东墙根了。同样的,在这边,在这个可以俯视百鸟坡的食杂店的侧院外,也已经就是公园的最西端了,作为西墙根,它也是没有任何优势惹人驻足的。我曾说过,到八一公园谈恋爱的男女为数寥寥,来这里消磨时光的人,大多是为了玩牌跳舞聊闲天晒太阳,且大多都是老弱病残。而老弱病残愿意聚堆,不像谈恋爱的人那么专找边边角角的偏僻地方。
现在我尾随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穿过一小片新植的幼树林后,发现前边已无路可走。这时我的脑子才略微清醒,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合礼法,未免下作。我估计,要是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恰好回头看到我在跟着他们,不用他们羞辱我一句,我自己都会无地自容。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急中生智地就近隐人一棵树后,解开裤子撒起尿来。这可以作为我往西墙根这边走的一个理由,我不是来跟踪的,我是来撒尿的,撒过尿后我就要转过身去沿原路返回的。可撒完尿后,在我最后一次往西墙根的方向看一眼时,却发现,我的眼前根本没人,出现在我视野之内的,除了几株枝头绽绿的细瘦小树,就只是一堵朝两端逶迤延伸的高大围墙了。
虽然我已决定停止跟踪,可跟踪对象的自行消失,仍然让我惊讶不已。难道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已经开始对我实施反监视了?可在这个四处基本都能让人一目了然的地方,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几乎无处可藏呀。形势出现了如此的变化,又一次打乱了我的阵脚,我已经不好再贸然离开了。我只想到,我不该让潜在的观察者看出我的容改色变,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是收敛起惊讶装成无事闲人,让目光穿过错落的小树,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前方,并且把已经划好的裤门系好的裤带再重划一次重系一次。
我的前方是公园西墙,那貌似威风凛凛的高大围墙其实已经破旧不堪,之所以看上去还比较气派,主要是因为墙身新近被人用铁锈红色粉刷了一遍。在某处墙身的铁锈红上,写着“此处严禁大小便”几个耀眼的白字,在另一块色调较暗的铁锈红处——这时我忽然看明白了,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刚才既未上天也没人地,他们应该是钻进墙上的铁门里了。原来公园围墙上那块色调较暗的铁锈红处,并不是砖墙而是扇铁门,是一扇镶嵌在砖墙上的小小铁门。小铁门不足一人高,门表面也没有门把手一类鼓凸的东西,因而可以与砖墙鱼目混珠。而且小铁门不仅也被涂成了与墙一致的铁锈红色,在门表还勾出了与砖墙走向吻合的砖缝连线。也就是说,在这八一公园的西墙上,设置着一个通向外边的隐蔽门户。怪不得刚才我往小石林走时,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问我西门怎么走,我还一本正经地给人家讲八一公园只有南门北门没有西门呢,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我面对那个含而不露的小铁门,猜想是谁开凿了它。当然了,只要稍加留意,也很难说这个小铁门的隐蔽度就有多高。一般来讲,不与围墙靠得近,且只是从这一带匆匆走过,的确不容易从墙上把它区别出来;但谁要是到墙边拉屎撒尿,谁要是在墙边徜徉逗留,特别是谁要是在墙上书写“此处严禁大小便”的标语口号,这个开在砖墙上的小铁门还是不难让人识破机关的。现在我就识破了它的机关,而且算得上是轻而易举。接下来,通过观察我得出的结论是,对这扇铁门所作的伪装,只属于一种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之举,至少对八一公园里的工作人员来说,它的存在不会是秘密。
这个小铁门的存在不可理喻,一时倒让我忘记了老领导和他的女弟子。我稍微靠近小铁门一点,努力去回想在这铁门的另一侧,也就是八一公园的西墙外边都有什么。这个不难,只要把视线抬高,突出于墙头的一溜水泥包面的房盖就能帮助我展开联想。我曾经多次路经八一公园西墙外侧的狭窄马路,马路牙子上靠公园墙这一侧,应该是一些依墙而建的斜顶平房。在我的记忆中,那些斜顶平房都是私人建的临街门市房,虽然我没进去过,但从它们门口挂出的牌匾上可以了解到,它们都是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一类的地方。这也就意味着,眼前这扇神秘的小铁门,如果真是一处可以沟通墙内墙外的往来门户,我打开它,走进去,到达的便必然是某一个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的后屋内室。
我自然不敢打开它,走进去。
这时我才又想起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一想到我来这里的原因,一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居然丢失了我的跟踪目标,丢失了老领导和他女弟子的影子,我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好像我是受了愚弄。是的,我想过我要原路返回,不做一个卑鄙的跟踪者。可如果我那样做了,那是取决于我自己的一种自我约束,我是结束跟踪行为的主动的一方;现在却不然,现在我不能再继续完成我的跟踪活动,好像并非出自我本意,我的自主行为一下子就变成了一种受他人左右的无奈之举,我处在了一个别无选择的被动的位置上。我出声地骂了句他妈的,而且里边自责的成份还更多一些。我回头看看已被新植的幼树切割成一角一块的食杂店,决定先不离开这个我不很熟悉的公园西部,索性就在这里看看走走。
我掏出支烟,叼进嘴里,漫无目的地在幼树丛里寻寻觅觅。当然了,我的寻觅毫无结果,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寻觅什么。我看到,一个本来应该供人歇息的破石凳上,摊着一堆风干的人屎,屎已变黑,飘不出臭味,带给人的恶心的感觉似乎更是视觉上的,而非来自嗅觉;我又看到,一株相对挺拔些的小杨树上,中间部分被人用刀刻出了几个大字:“吴艺我爱你!”我知道光有这几个字肯定不够,就又找,在对面一棵不那么挺拔的小杨树上,果然找到了同样用刀刻上去的“张振我爱你”几个字;我还看到,距我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有一个画画的小伙子正端坐在画架前,看看远处,又看看画架,看看画架,又看看远处……我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又点支烟,打算往回走了(当然我也不清楚我要“回”到哪里)。
照理说,既然我决定往“回”走了,我也就没必要再对公园西墙上的小铁门投以关注。可是随着一串清脆动听的叮当之声传进我耳里,我还是下意识地循声把头转了过去。事实上,那铁球滚撞出来的悦耳声音纤弱细小,一般人是不会对之发生兴趣的;可对我来说,那一串纤弱细小的铁球滚撞声却非同小可,我一下子就从它的节奏韵律当中听出了亲切听出了熟悉。于是我回头之后,不仅再次看到了稀疏小树掩映中的公园西墙上的小铁门,还首次(这一天的首次)看到了玩健身球的老人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了小铁门附近。
你也许要说,不对呀,据你前边交待,摇轮椅的男人告诉过你,玩健身球的老人已经死了,就死在这公园里,死在东墙根,死在战场的棋桌上呀。是的,摇轮椅的男人的确那样说过,而且在此之前,我对摇轮椅的男人的话也深信不疑。事情明摆着,只要神志没什么毛病,谁也不会拿别人生生死死这类事情开玩笑的,制造谣言说一个活人已经死了,这和诅咒没有区别。况且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摇轮椅的男人也没必要对我诅咒玩健身球的老人。所以猛一见到玩健身球的老人,我也大吃一惊,甚至想到了要撒腿逃开,我以为在这我不甚熟悉的公园西墙根,我见到的是一具鬼魂。当然不是鬼魂。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认为人死之后能变鬼成精,能复活过来(只要还活着就不算死)。以前在报上,我倒也看过有人死而复生的新闻报道,说某某死去若干时日后,又以另一副样子回到家里(这说明,即使死人真能复活,起码也得变变模样,而不会像玩健身球的老人这样,一个月前与一个月后还如出一辙),头头是道地讲述以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说以前妈妈如何为他缝补衣裳,说以前爸爸如何与他促膝谈心,又说哥哥怎样,再说妹妹怎样,还说妻子怎样……但对这样的报道我始终存疑,最简单的理由是,那为什么妈妈爸爸哥哥妹妹和妻子都不认为此时的某某就是彼时的某某了呢?所以这个自称某某的人即使全盘承接了某某的魂灵(假设人有魂灵并且可以传输给一个他的替身的话),他也不该再是某某了。确认某某的方法不是看他是否还记得他家的样子他妈妈爸爸哥哥妹妹妻子的样子,而是取决于他自己的样子。说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当年死于三十岁的某某,这样的说法我拒绝接受。因此一看到玩健身球的老人,特别是当我明确地知道我未认错人时,我立刻就认定了他不是鬼魂,他还是过去在战场和摇轮椅的男人下围棋的那个老人。我的结论是,他并没死,至于摇轮椅的男人为什么咒他,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事了。可你知道,以我的性格,即使玩健身球的老人真的创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壮举,如果他没发现我,我也是要躲开他的。我没必要和任何人嘘寒问暖沟通交流。可遗憾的是,当我看到玩健身球的老人时,他也恰好看到了我,并且在忽然之间的一愣之后,他有些慌张地首先冲我打起了招呼。
你怎么……挺好吧?
挺好挺好。你怎么……
显然,我和玩健身球的老人都有些尴尬。我尴尬,是因为我来此处的动机难以出口,那么他尴尬,是为什么呢?我真担心他告诉我他的尴尬是因为他最近经历了一次耸人听闻的起死回生。幸好不是这样。你也……是玩完了还是没进去呢?玩健身球的老人干笑了两声,瞟着公园西墙上的小铁门说。我以为你们这种大机关的大干部,都要去大酒店的高级包厢呢,想不到还来这……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可玩健身球的老人误解了我,他认为我的张口结舌是由于害羞。嗨,没啥不好意思的,穷欢乐呗,都是男人,用不着装假。
我仍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玩健身球老人说出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我等于也就知道这通往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的小铁门是怎么回事了。我想实事求是地说我来这公园西边不是为了风流快活,只是为了到食杂店里挂个电话,但电话没挂过去。可我知道,这样解释肯定不行,毕竟食杂店距这西墙根还有段距离,电话挂没挂过去,我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我当然也可以说有尿了,来这里是要方便方便。但望一眼公园西墙上“此处严禁大小便”那几个大字,又望一眼刚才我在其根部撒了泡尿的那棵树,觉得还是不行,即使我能准确地指出尿痕,也仍然像是制造谎言。在玩健身球的老人眼里,我是个在大机关里工作又会读外文的文明人,是不可能与标语口号对着干的。我脸憋得通红。报纸上曾登过一篇叫《客厅里的爆炸》的文章,讲一个父亲带女儿在朋友家做客时,朋友兴冲冲地烧了壶开水灌进暖壶,准备给来访的父女沏茶喝。朋友灌完水后又去厨房洗杯子,可就在这时,刚刚被灌满开水的暖壶在没人触碰的情况下,壶胆却炸裂了,水洒了一地。朋友从厨房跑回客厅,见是壶胆炸了,连说没事;而坐在暖壶旁边的父亲也只能抱歉地说,太对不起了,我一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女儿对父亲说,那个暖壶不是你碰炸的,没人碰它,是它自己炸的,可你为什么说你碰的呢?父亲想了想,说,那个朋友没在屋里,没有看到暖壶自爆,如果我说暖壶是自己爆炸的,他表面上肯定会同意我的说法,可他心里能相信吗?现在我面对的就是一只自爆的暖壶,既然我来到了这公园的西墙根,我就脱不开与西墙上小铁门的干系了。
我挤出笑脸对玩健身球的老人说,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跟你还有啥装的。我真是头一回往这边来,是刚听人说了这西墙上有个小铁门,还有点秘密,可别人说得也糊里糊涂……真是这么回事?玩健身球的老人问了一句。但我看得出,他不是不信任我,他脸上的优越感表明他只是同情我的信息不灵。也是呀,你是大衙门口的国家干部,不像我这种老行伍,谁敢跟你说这个呢。玩健身球的老人拉我坐在一片翠绿的嫩草上,把手里的健身球玩得出神入化。我呀,比你老弟大个几岁,经的见的也不算少了,现在老了老了回头一看,这一辈子,也就那么鸡巴回事。人呀,得乐且乐,没啥不对……玩健身球的老人对我推心置腹,似乎急于求得我的理解。我说,你说得在理,可就是——太危险了吧……玩健身球的老人不屑地笑笑,你倒细心,他说,你想玩尽管放心玩好了,那几家美发厅洗头房都是一个老板开的,门脸是单独的,里边却是连着的,这后边又跟公园通着,谁也抓不着你。最主要的嘛,玩健身球的老人停住手中铁球的撞击,盯住我眼睛,那老板跟公园跟公安的都是哥们儿。我噢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玩健身球的老人忽然现出一脸的厚颜无耻来,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这个老板太会经营了,我不敢说物有多美,但价廉绝对是全市第一——嘻,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的脸上有点发红。我想离去可站不起来,好像屁股底下挂了个铁锚。我小声问,那里,预备呀,不自己带吗?我的问法把玩健身球的老人逗得直笑,啥预备带的,你就直说女人得了呗。玩健身球的老人更无所顾忌了,一双老眼贼光四射。你当然可以自己带,那就光收你个床板钱,更便宜了。可话说回来了,像你我这岁数,哦,你比我年轻,可再年轻也四十多了,就是有个铁子,也老大不小了吧,还熟得发腻,那有啥意思。人家老板供应的,个顶个都是我孙女辈的,那嫩的,一掐直冒水……我说老弟,别光图便宜,一分钱可是一分货……
玩健身球的老人有点得意忘形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说不好是羡慕嫉妒还是厌恶,我忽然截住他话头刻毒地说,我说师傅,我可听摇轮椅那老兄说了,你这身体——我话没说完,玩健身球的老人立刻有了激烈的反应。他他妈放屁,我是看他没这个能耐,才说我也不行了安慰他呢……我没想到我泛指的身体在玩健身球的老人这里变成了特定的指代,忙说不是这意思。可玩健身球的老人好像对摇轮椅的男人满腔仇恨,他大喊,王八蛋!他是妒忌我,他是心理阴暗!就是真不行了,我起码还能光溜溜地在大姑娘身上躺一会儿;可他呢,他连在女人身上躺一会儿的本事也没有了,他他妈的算不上男人……
玩健身球的老人发脾气时,我想悄悄溜走,可他一见我想溜走,就消气了,非拉我陪他再聊一会儿。没办法,我只能陪着他说话,陪着他离开公园西墙,往东走。路经公园南门口时,我灵机一动,说我得回家了,问他走不(我知道他不能这么早就离开公园)。果然他说他不走,还埋怨似地说我大长的天呢,回家有啥意思。我说都快待一上午了,回家吃午饭去。玩健身球的老人便挤眉弄眼地与我握手道别,格外热情,那意思好像在说,这一回我俩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了。可我并没立刻靠近公园南门。我不想和玩健身球的老人待在一起,也不想去面对还坐在公园南门口的看门妇女,毕竟人家求助的事情我还未办妥当,我总不能拿五个“58”打头的电话号码向她交差吧。我站在一个写着“游园须知”的大木牌子后边,看玩健身球的老人已经没有踪影了,才抬脚迈步,往喷水池的方向走,也就是往公园北门的方向走。
我在前边的讲述中,对八一公园的格局多有涉猎,如果此时你脑子里已经有了幅公园平面图的话,你应该知道,喷水池处于八一公园的中心部位。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要是从北门出园,首先将通过的便是处于南北两门中心点的喷水池。
现在的时间快中午了,春日的阳光非常温暖,喷水池的周遭又没什么遮蔽,因此有更多的游人向这里聚来。我走在聚向喷水池的人群之中。一般来讲,如果我急着赶路,把我此行的目标定为北门,那么当我行走在喷水池以南时,我就应该不断超过那些聚向喷水池的游人;而当我行走到喷水池以北时,我就必然与一个个聚向喷水池的游人擦肩而过。可这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成心还是有意,在接近喷水池的过程中(也就是行走在喷水池以南时),我却成了一个不急不忙的人,竟也像其他游人那么无所事事地瞎溜达起来。尤其是进入喷水池的范围之后,我居然完全停止了继续北行,而是绕着喷水池优哉游哉地东看西瞧。
在人群之中这样走来走去,并非是我以往的习惯,连寻一个偏静处散步的习惯我也没有,怎么能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来散步呢。在过去,我总是想要去哪就直截去哪,即使到了一个地方无事干待,我也不愿意把时间搭在道上。所以现在,我也以为漫无目的的瞎溜达会给我带来某种心理上的不适呢,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并非如此。我不仅没有感到不适,混迹于人群之中,反倒给我带来了安全感松弛感和以前未曾体会到的一些乐趣,甚至我还不时主动与那些看着眼熟的公园常客点头招手:好哇师傅!师傅你好!我为我的变化感到高兴,这变化可以证明,我又适应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后来,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喷水池旁边的那些女人身上时,我的动作表情都更自然了。事实上,对这些女人中的大部分我都没有印象(两小时前我见过的那些女人已经被人领走了?),也有一些有印象的,明显的年龄偏大形象较差。这些女人分别处于喷水池这一地域中最抢眼的几个地方,或三五成群地聚堆聊天,或一人独自地来回踱步,或与某一个或某几个老头打情骂俏。但她们不论取怎样的方式摆布自己,全都目光飞动,眼波顾盼,估计是在掂量进入她们视野的每一个男人。我看得出来,我是她们重点关注的男人之一(与更多的充斥在喷水池周围的老头相比,我尚年轻),这让我感到洋洋自得。我的脚步更迈不动了,公园北门似乎成了我记忆之外的一个地方。我停下来,在一个与喷水池保持着一点适当距离的地方晒起了太阳。我觉得此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可细细一想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应该是在琢磨我有无胆量凑向那些女人,凑向她们中姿色尚可的一个或几个。当然我还说不好凑近她们后我能干些什么,我敢干些什么,但凑近她们的欲望使我情绪亢奋。结果我虽然是站在暖洋洋的日光之中,却怕冷一样浑身发抖。可我知道,即使我心中的欲望把我烧死或冻死,在公园这个众目睽睽的环境之下,我永远也没有勇气凑近那些女人。我在心里很瞧不起自己,只是不知道我是瞧不起自己欲念勃勃呢,还是瞧不起自己没有凑近女人的勇气。我沮丧地掐碎手中的烟蒂,准备离开喷水池,朝公园北门走。
师傅,等等。
我的步子还没迈开,就听到一个女人轻声喊我,我转过头来,见来到我身边的竟是两小时前在喷水池旁和我一块看报纸的那个娃娃脸妇女。你——我有些惊讶,既惊讶这么巧我又见到她了,也惊讶都两个小时了,她仍然没有被人领走(她可是喷水池这里较有姿色的一个女人呀),同时我还惊讶她在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变成了公园的常客(她不再叫我“大哥”而是叫我“师傅”了)。又碰着你了,真挺巧哈,这是不是也叫有缘。我只能把我的第一种惊讶表示出来。但我说话时,我估计我眼里的欲望已经掩饰不住了,这是娃娃脸的脸色告诉我的。几秒钟前,娃娃脸的脸庞一映入我眼帘,那上边的神色还以试探为主;可我话一出口,眼睛与她一对到一起,她那张娃娃脸上的内容就丰富起来了。真觉得有缘吗?不会烦我吧,我在那边就看着你了。娃娃脸的双眼脉脉含情,里边充满挑逗还有点嗔怪。我开始见你站在这里,以为你是等相好的呢,可四处踅摸一圈,见没谁像是跟你一块的,就过来了。我说没等人。我又开玩笑说等也是等你。我最后壮着胆子说是等人呢,正等你这个相好的呢。这一下娃娃脸笑得千娇百媚了,甚至还上前拍我一下。那你刚才怎么唬我?唬你?我怎么唬你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你说你急着回家呗,你说你老婆……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扫了周围一眼,以躲风点烟为由与她拉开点距离。我说,我是急着回家的,可挂好几个电话,也没和妻子联系上……那边有个老头缠着我陪他闲说话,可一见你来我就把他甩了。娃娃脸并不听我解释,她还是急于向我表白她对我的好感。就这样,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眼睛里边居然都有了些火辣辣粘糊糊的东西。
当然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们的表现都不对头了。虽然对眼下我们所从事的事情我也没有经验,但常识性的东西我还懂得。我是嫖客(如果我决定跟她性交的话),我没必要为我先前没有选择她而向她道歉;她是妓女,她也无需做出钟情或忠实于我的任何姿态。可现在我俩全离谱了,竟然把花钱买乐的商业行为演变成了一对互相恩爱彼此依恋的模范情侣间的精神生活。我说,你真愿意跟我干吗?娃娃脸听我忽然这么直通通地发问,愣了一下,然后害羞似地点了点头。刚才你走之后我就总想着你,觉得你肯定还能回来。我没搭她这个茬。那你,有地方吗?这回娃娃脸摇摇头,我不敢领你去我家。那你跟我来吧,我说,咱们去西墙根那边。娃娃脸无条件地重重点头,她肯定也知道西墙根下小铁门的秘密,或者,由于对我太有好感了(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她并不介意与我露天操作。我往前走,娃娃脸紧紧随在我的后边。我又站下说,这样,你远远跟着我,我不想让人看到咱俩一块走。想来是我态度的变化影响了娃娃脸,否则的话,我这样安排,她至少会再跟我开句玩笑(她性格挺外向)。可她虽然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还是顺从地留在了原地。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到了却没说出来,尽管我已经明确了我和娃娃脸只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但我仍然不能一点自尊也不给她留,我不忍再追问她一句有没有性病。我记得她说过,她保证她没有毛病,可我敢信吗?我现在想的是,从西墙的小铁门进了那些名为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的秘密妓院后,在给老板付床钱时,一定别忘了从老板那里买只避孕套,一只能保证质量保证安全的正品避孕套。
从喷水池往西走,路过百鸟坡时,路过食杂店时,我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娃娃脸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边,见我看她,她就不动声色地挤挤眼睛。我挺满意。这是一个懂事的女人,也就是说,她知道体谅别人的苦衷。我不由加快了前行的步子。前边就是那一小片新植的幼树丛了,透过细瘦的小树枝干,已经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铁锈红色的公园西墙了。我的心跳也加快了速度。可就在这时,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一些与娃娃脸与公园西墙与墙外侧的美容院洗头房濯脚屋都没关系的事情。我想到了我的家庭和妻儿,我的单位和工作。我把手伸进兜里去掏香烟。烟盒掏出来了,可一捏,里边是空的。我继续掏,希望兜里还有储备。然而我没有发现储备。在我兜里,只储备着一本窄32开本的小薄书。也许我的储备烟曾揣在兜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丢掉了。我把兜里的书使劲按按,免得它也丢掉。我倒不是多么珍惜这本名叫《生化理论对进化论的挑战》的英文小书。它不是我买的,没花我钱,它是一家出版社送我的,它丢与不丢我不在乎。出版社希望我把它翻译成中文,可我在心里都把它翻译好几遍了,却一个字也没落实到纸上。我不希望它丢掉,是因为我记得,在它的书页之间夹着张白纸,那白纸上,尚有五个没被涂掉的以“58”打头的电话号码,我是不愿把它们丢掉的。我确定了兜里小书的安全程度,又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我发现,娃娃脸正有些茫然地东张西望,她肯定是一时没盯住逶迤穿行于幼树丛中的我,着起急来。娃娃脸的神态提醒了我,我意识到,如果我要把她甩开,现在倒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接着我又想,虽然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看,要离开公园走南门更近,但我可以绕一点远,从北门出园,那就既不会碰到守在南门口的看门妇女,又能彻底摆脱娃娃脸了。我朝北望去,看看哪里有路能送我到北门。可我的犹豫使我贻误了时机,当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离开小路,躲进一侧树木相对密集的林丛中时,娃娃脸已重新发现了我。她加快步子向我走来,我也只能像什么念头都没动过那样,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又走了大约十五六步,我就来到树丛边缘,直接面对公园西墙了。由于我光顾打量墙上“此处严禁大小便”那几个白字和与铁锈红色的砖墙几乎融为一体的小铁门了,没留意脚被绊了一下,我险些跌倒。我低头去看绊我的东西,却惊讶地发现,在我脚下,竟是一个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还躺得别别扭扭曲曲歪歪。我吓了一跳,忙驻足细看。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穿一身浅色西装(沾满尘土和树叶),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但已零乱),鼻梁上架副金丝边眼镜(只有一侧的眼镜腿还挂在耳朵上),手旁还丢着本有着黑色硬壳封皮的厚书。不用多花时间我就看出来了,这是我在去小石林洗脸之前,碰到的那个文质彬彬的问路男人;仍然不用多花时间我还可以看出,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