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的铁头,总是被老师表扬,有着很高的威信。他穿着大人的发旧的绿军装改的衣服,宽宽大大的,但洗得干干净净,一块补丁也没有。大家的衣服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补丁,难看得要命。铁头头上戴着军帽,帽檐上面挂着一个***像章,他的帽子很大很大,戴在头上,威武得要命。同学们把他的帽子戴上,咣咣当当的,而铁头戴着却严丝合缝,他的头超大。
班里有个图书角。每个同学从家里拿来一本连环画,交给学习委员,登记了,集中在讲台右边的桌子上,厚厚地垒了一桌。同学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看完了,放回去。有了新的小画书,可以把原来的那本再换回来。教室的那一角总是飘着油墨的书香味。铁头家里的书特别多,一次会交来好几本,都是流行的新连环画。
下课了,大家坐在教室外面的墙根下,读着各种各样的小人书。《三打白骨精》《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三进山城》《小英雄雨来》《鸡毛信》《黄继光》《红灯记》《刘胡兰》……小画书上有的是在底边写一段文字,是故事的内容;有的在人的嘴边画一个飘起来的不规则的圈圈,里面写上字,是讲话的内容;有的在人的脑袋边,画一个圈圈,是书中主人公心里的想法。琳琅满目的小画书,为大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要知道,沙子这些小家伙,几乎没有出过远门,远的去过二十几公里外的其他连队,最远的就是和父亲母亲去过三十公里以外的白水城。大家是一群井底之蛙,井口只有针尖那么大,透着一点点亮光。除了偶尔走在路上听小喇叭里讲故事,就是看小画书。可是大家识字少,许多字都看不懂,只能连猜带蒙,知道个大概意思。铁头几乎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时他给大家朗诵,大家听,一片小脑袋,挤在他的铁头边,看着画面。有时大家各看各的,遇到不认识的字,用手指一指,铁头严肃地说:“gu—箍,金箍棒!”又低头看书。大家总是找离他最近的位置,坐在旁边。他的吸引力超强。下课了,阳光暖暖地照在大家的身上,大家坐在地上,围着铁头,痴迷地看小画书。
铁头写了一手好看的字,什么时候都是漂漂亮亮的。沙子写字的时候,铅笔不听使唤,横七竖八地搭棒子,歪歪扭扭的。铁头的字工工整整。老师说,铁头的字笔画干净,还有什么笔锋,个性鲜明。沙子听不明白:字也有个性?铁头没事就拿了一本《革命京剧》的字帖练字。沙子看着羡慕,回家闹着让母亲买了一本,在家里偷偷练字。只有铁头敢光明正大地练字,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沙子只能偷偷学习。沙子的字练不出来,狗啃的一样。沙子更佩服铁头了。
从小,沙子就是一个要人管要人带的家伙。沙子没有那种天生为王的力量。沙子的心目中总有一个孩子头式的人物。虽然沙子自由散漫,谁也管不了沙子,可是一旦沙子佩服谁,沙子就追随他,像一个跟屁虫。一群小伙伴里,以前,沙子只认一个司马老大,对其他人,沙子一概不当一回事。小时候,带大家打仗的司马老大,突然变成了小混蛋,让大家六神无主。沙子不再崇拜那些四肢发达,打打杀杀的坏家伙了。
铁头又成了沙子内心的孩子头,但他瘦瘦小小,只有一颗大脑袋与众不同,他的身上有另一种吸引力,就是无所不知的能力。沙子把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星期天,大家要看小画书。班里的钥匙在班主任和小惠班长那里。铁头带着沙子和红柳去找小惠。小惠家大人把她管得很严。大家找到她家,喊她。
小惠的妈妈出来了。
“铁头,什么事情呀?”
“和小惠一起去学校打扫卫生。”铁头不说拿钥匙的事情。
小惠兴高采烈地出来。她妈妈不信任大家,又问了一堆问题。知道大家想要钥匙,小惠立刻提高了警惕。
“老师说过,除了班长和值日生,其他的人不能拿钥匙。损坏公物要赔偿,丢了公物也要赔偿。”小惠义正词严地说。
铁头说了一大堆好话,没用!小惠被他妈妈叫进去了。
大家垂头丧气地去学校。大家隔着玻璃看着那些小画书,心里痒痒啊。
想一想:可以没人打扰看一天,想看哪本就看哪本,也没有其他同学抢,多过瘾!
大家围着教室转了好几圈。铁头发现一块玻璃烂了个缺口。沙子和红柳站着,铁头踩在大家的肩头,爬上去,手伸进缺口,拔下插销,推开了窗户。他伸出手,拽大家上去。他的手被玻璃划出了血印。大家贼溜溜地钻进教室,大呼小叫着去找喜欢的小画书,然后,静静地在教室里待了一天。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家又钻出教室,把窗户插销扣好,各自回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画书,让沙子陶醉,让沙子们不顾一切。
此后,铁头经常带着沙子,用这种方式钻进教室,寻找小画书里无穷无尽的乐趣。
当冬天来的时候,学校的修理工把破烂的玻璃换下来,还钉了厚厚的塑料纸。打不开窗户了。大家就去滑冰。
那年的大事情,除了司马家倒霉了,还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副统帅乘飞机逃跑,摔死了。
刚开始,神神秘秘的,大人们背着小孩说这些事情,他们紧张得不行,都不相信这是真的。那人前几天还在举着印着***相片的语录本,喊:***万岁!喊:万寿无疆!突然就出事了。那些日子,大人们不让小孩出门,不让他们乱说话。怕小孩们胡说八道,说了大不敬的话,被打倒批判。人心惶惶。
这些事情发生在暑假里。
开学没几天,沙子和铁头聚在一起。
“副统帅死了,摔死在外蒙古。”铁头说。
来上学的时候,父母亲专门嘱咐沙子,不能在学校说大人们的事情。母亲说,他们大人谁也搞不明白,小孩子别乱说话。沙子被铁头的话吓住了。
但是,铁头却大大咧咧地给大家当故事说。身边围了一群同学,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家伙是个叛徒,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他和他老婆、儿子一起摔死了。”铁头高声说道。
沙子不知道外蒙古是个什么地方。沙子也不敢接话。因为,大家只是听大人传说副统帅死了。今天,铁头说他们一家都死了。沙子吃惊不小。几天前,家里还挂着***和副统帅一起招手的相片。
沙子知道铁头什么都懂。但这件事情,小孩子是理解不了的:怎么副统帅一下成了叛徒。叛徒比地主坏多了。
这些事情怎么这么奇怪。就像母亲和隔壁邻居。第一天沙子和隔壁的伙伴玩得不亦乐乎,第二天,母亲就和他妈妈吵得一塌糊涂。然后两家绝交,再不许孩子们一起玩。对方就比地主还要坏了。
沙子不接铁头的话。铁头看看沙子,以为沙子不相信,就约了沙子,下课一起到团部的办公楼看图片展。沙子期待着放学。
下课了。铁头带着沙子、红柳和赵文革一起去团部办公楼看展览。团部办公的地方叫办公楼,实际上就是一排长长的平房,中间有个过道,这个过道是两层的,旁边有上去的楼梯,上面只是一个类似观景台的地方。过道的中间是两排宣传栏。一边画着老农民陈永贵,戴着个白毛巾,站在虎头山上。另一边,就是打倒叛徒的专栏。
让沙子意外的是,卫天地也在楼道里看展览。沙子有些紧张,好久没有和天地叔叔说过话了,看到他的感觉有些奇怪,感到亲切,又有意识地躲着他。大家都有些犹豫。
铁头说:“大赤佬是团里最有才气和个性的家伙,肚子里都是学问。”
红柳说:“chi——ai柴,柴……柴……柴火的柴。”
赵文革说:“红柳,把话说清楚了再说。大赤佬救过我爸爸,做过禁闭。我爸爸说这娃娃活得秉性。”
红柳说:“他老想对苑老师耍流氓,要是耍上就好了,也吓…吓……吓唬吓唬大辫子。”
铁头说:“人家是谈恋爱,不过大赤佬成份太高。”
铁头带着沙子他们去了宣传栏。卫天地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沉默寡言,老坐着背毛选的人了,自从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批判会,已经变得对事事无所谓的态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出口骂娘,动手打人,习以为常。认识他的人都躲着他。卫天地是上海人,总骂别人叫小赤佬,所以,人们给他起了外号,叫“大赤佬”。
大赤佬看沙子他们过去,嘴角拧了一下,像笑又像哭。沙子低着头。他摸了摸沙子的脑袋,沙子躲开。
大赤佬说:“小赤佬,你跟着这个小赤佬混,将来一定能混出个样子,以后长大了别开飞机,要造个打不下来的飞机。”他指一指铁头。
大赤佬走了,说道:“人间正道!人间正义!”
红柳小声说:“神……神……神……”
赵文革说:“经……经病。”
大家笑起来。
第一幅是一幅简单的地图,画着昂着头的中国雄鸡,全是大红色的,在鸡背上有一块沙漠,画了一架飞机扎进土里的样子,算是坠机现场。
铁头指着地图说:“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北京在鸡嗉子那儿,是祖国的心脏,新疆在西北面的鸡尾巴上,白水城在鸡尾巴的南面。”
沙子怎么也看不懂那个花花绿绿的地图,而铁头的眼里有那么大的奇妙世界。
铁头指一指白水城的旁边:“看,这就是荒原镇,我们现在站在这里。”
沙子的脚底飘起来:原来,我们一直站在一片纸上面,纸要是破了,我们不都掉下去了?沙子以为地皮就是一张纸,地底下是空心的黑洞,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
铁头指一指鸡背,说:“这是外蒙古,飞机在这里坠毁的。”
沙子惊叹不已!铁头的知识怎么这么丰富,什么都懂。这些知识老师没有教过,谁都没有告诉过,沙子一概不知。
第二张照片里,一架四分五裂的飞机,只留下一截尾翼还是好的。另一张照片里,一堆模糊不清烧焦的人,标注着哪一个焦炭一样的人是谁。那帮人都丑陋地蜷缩着,几乎赤身裸体,面目皆非。
铁头指着图片,说:“这是那个叛徒,这是他老婆,这是他儿子。”
沙子看了半天,也认不出谁是谁。只见过副统帅的画像,对他的老婆、儿子,沙子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家趴在玻璃栏上想看个究竟,看一堆散落得黑乎乎的死人。沙子内心震撼不已!那个曾经祝***万寿无疆的人神!今天就死在照片里,而且死得那么丑陋不堪。沙子的身体直打哆嗦。
红柳看着,哈哈笑起来,指着照片说:“看……看,他……他大鸡鸡都露出来了,他老婆屁股都烧焦了。”
赵文革点点头,说:“就是,就是,罪该万死!”
沙子不敢看了,他又看到那些烧焦的死人在冒着白烟,他总是看到有人头上冒白烟。有一次,他看到连队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叔叔头冒白烟,他吓得以为遇到了死人。那个叔叔嘻嘻哈哈地过来要抱沙子,沙子急忙躲在父亲的背后,父亲奇怪地看着沙子,沙子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听说那个叔叔淹死在干渠里。沙子不敢面对冒着白烟的任何人的脸。
沙子仓皇失措地狂奔,听到后面铁头和红柳叫他。沙子跑得飞快。沙子的脑海里,都是那些丑陋不堪的焦尸。死亡是那么丑陋,让人恶心,让沙子恐怖不安。当天夜里,沙子发了一夜的烧,一直在打摆子,眼前,都是焦黑变形的人,龇牙咧嘴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