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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让那么多鲜花开着。可它管不了夏天,夏天说来就来,还邀上秋天。看着鲜花被弄得七零八落,春天在一旁束手无策。从进文化站的那一刻,柳柳就想对古九思说这句话。古九思坚持要她唱支民歌听听。柳柳坚持说自己真的唱不好。这时,镇上最有钱的田大华在门外夸张地大声嚷了一句:“我从没见过这样说话的,比金子响还好听。”田大华进屋后,坐在椅子上的柳柳更显得局促不安。古九思站起来寒暄几句后,让田大华坐在柳柳身边。田大华走向椅子时,顺势扳了一下柳柳的肩头,并说还是古九思的面子大,一请她就到,当初自己想要她到大华娱乐厅当领班,请了三次,她连一面都不肯见。柳柳脸一红,小声说她怕有钱有势的人。柳柳起身走到一旁拿起开水瓶,正要往杯子里倒水。田大华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一盒茶叶递给她,说是专门请人采的野茶,虽然样子不大好看,品质却是别的茶叶所没法比的。柳柳打开茶叶盒闻了闻说,她家附近山上也有野茶树,可大家只是将它砍了当柴烧。柳柳抓起一撮茶叶放进茶杯里的动作很优雅,特别是几个手指很自然地翘成了兰花指。田大华说:“野茶起码没有农药的污染,现在有地位有文化的人,都讲究这个。”古九思表态要尝一尝后,田大华立即暧昧地笑了笑:“现在什么东西都是野的好。”
田大华开的大华娱乐厅在全县各地都有分厅。他将古九思甩来的一支烟点着了才说:“我也想参加民歌比赛,到电视台当个签约歌手。说来你别不相信,昨天在县城玩卡拉ok,我一开口就将县里的头头们都镇了。”
一股水气正从柳柳的肩头冒出来,屋里隐约有了一些茶叶的清香。
古九思说:“我晓得,你唱歌才像金子响。”
“真的,我说的是真话。”田大华强调起来。
“你别乱形容,唐诗宋词里谁说过金子的好话?”古九思挺了挺腰,接着说,“你现在是娱乐业业主了,轻易不来我这文化站,今天来是有别的原因吧!”
田大华连忙说:“古站长这么英明,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省里要搞企业家书法比赛,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书法,但我晓得你的狼字写得好,请你帮忙维护一下我的企业形象。”田大华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搁在铺着毛毡的桌面上。
古九思将文件扒到一边,只问如何落款。田大华要他只写公司的名称。
柳柳沏好了茶,端过来分别递给古九思和田大华。古九思尝了一口后没有作声,第二口尝过了他才深深说了句:“有味道。”古九思要摊宣纸,柳柳连忙将毛毡整理干净。
田大华藏着心里的得意说:“柳柳天生就是文化站的人。”
柳柳不做声。古九思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试了试后,突然叫道:“别喝!”柳柳和田大华各自端了一杯茶,听到叫声,田大华倒没事,柳柳手一抖,茶水溢出来洒在地上。古九思说:“你不能喝热茶和开水,那会毁了你的嗓子!”
田大华讨好地说:“保护嗓子是不是应该多喝胖大海?”
古九思没有回答,他凝眉想了一阵,这才用力蘸了一笔墨,随着笔墨翻腾,一个狼字出现在纸上。墨迹未干,田大华在一旁先喝了几声彩,古九思正要将自己的图章盖上去,田大华连忙取出一只红包双手捧着递过去。古九思没有盖成图章,他用眼角睃了一下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定神在那幅狼字上。看了一阵,他亲自将宣纸揭起来,走到挂满文件夹的那面墙前,用文件夹将宣纸夹好,再后退几步,足足端详了五分钟。这期间田大华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后来,古九思长叹一声。柳柳忙问:“古老师怎么啦?”
古九思说:“没什么。”他朝田大华一挥手,“你拿上它快走,不然,我可能反悔不给你了。”说着露出极心疼的样子。
田大华上去三下两下地将那幅字叠好,抢劫一般放进皮包里。田大华叠的时候,古九思一下又一下地咧着嘴,像是正被他人蹂躏。实在撑不住时,他将那只红包拿起来扔给田大华。红包在空中潇洒地划了一道弧线,飘落在田大华的脸上,随之又掉在地上。
古九思说:“你可以走了。”
田大华经过柳柳面前时说:“古站长做梦都有文化,你跟他学唱歌,肯定会出名的。”
田大华的身影将从门口透进来的光亮挡住,他回头又说了一遍谢谢。田大华消失时,屋里的光亮似乎也消失了。
“天黑得越来越快了!”古九思说。
“我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柳柳不好意思地说,“但我真的唱不好民歌。”
古九思说:“我不会看错人的。说实话,我还留着一首好民歌,很多年了——像是特意等着你来。”古九思犹豫一下才将后面的半句话说出来。
“我不会骗你的,耽误了文化站的大事可不好。”柳柳的态度非常诚恳。
古九思有些不高兴:“连田大华都能听出你的声音与众不同,我可是一辈子研究这个。”
柳柳嫣然一笑:“田大华在瞎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前还说过我笑起来像巩俐哩!”
古九思愣了愣。“你拒绝田大华是对的,那种地方比狼窝还危险。”
柳柳说:“我晓得,我们垸里有两个女孩就是在那种地方被不要脸的男人害了。”
古九思说:“明白就好,这样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三天之后再来找我。”
柳柳连忙往门口走,还顺手扯了一下电灯开关线。电灯没有亮。古九思没有理睬这些,他将野茶分了一半拿在手里,跟在柳柳身后一直走到大门外。外面明显暗起来,镇上的电灯几乎都亮了。对面的大华娱乐厅,被霓虹灯照出几分灿烂。有过路人问古九思怎还不开灯,是不是供电所又停了他们的电。古九思说,没有活动,用不着浪费电。那人说文化站的活动内容都叫大华娱乐厅抢走了,从前男人都争着来文化站玩,其实是为了看漂亮女人,漂亮女人不来文化站,文化站自然就没东西吸引人了。古九思正色回答说好女人天生就是艺术品。那人嘿嘿一笑:“就像你老婆一样。”说完便一溜烟走不见了。古九思顺着他的背影望过去,见柳柳还在街边的一家服装店外徘徊。隔着一条窄窄的街,可以看清一阵风吹起柳柳的黑发,款款飘动几下,柔柔地铺在肩上。柳柳无意地晃一下头,黑发便抡得像一柄小伞。
一辆自行车顺街疾驶过来,眼见着驶过柳柳了,忽听见轮胎在地上摩擦得响起来,同时骑车的男人叫了声:“柳柳!”“带我回去!”柳柳一边叫,一边毫不犹豫地跳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男人紧扶着自行车说:“到前面来吧,你坐在后面我骑不稳。”柳柳故意一扭身子,自行车在街上乱窜了几下。柳柳说:“你别瞎想,我的车子被牛踩坏了,不然谁坐你这破车!”说着话,自行车和人消失在街口那边。
古九思在越来越黑的街边站了好久。对面的霓虹灯越来越诱人。从巷子里钻出几个小孩,在灯光下蹦来蹦去。他转身将搁在门口的一块告示牌拿回屋里。告示牌是他亲手写的,县里要举办民歌比赛,目的是挑选出色的民歌手参加地区和省里的比赛。为这事古九思上上下下找了好久,柳柳的被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将告示牌放回屋里,想到这事,还忍不住一个人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下。锁上门,他便往对面的服装店走去。
一股熨衣服的蒸汽气味扑面而来。古九思冲着埋头整理服装的女人叫了声:“何怡!”
何怡抬起头来问:“招到明星了,这么高兴?”
古九思说:“找到一个叫柳柳的女孩,比当年的汪子兰还出色!不过她还没答应。”
“你若是能给她月薪八百,准保像娱乐厅的小园一样见面就叫你干爹。”何怡一转话题,“我问你,镇里欠的钱拿来了吗?”
古九思不动声色地说:“别明知故问,我整天没锁大门,哪有时间去找他们?”
何怡将熨斗按到一件女式西裤上,白色蒸汽吱地喷出来。“跟你说了一百遍,新调来的汪镇长爱舞文弄墨,你要抓住这个机遇,不然的话,等到台湾也回归了,你还收不回这笔钱。”
古九思说:“别扫我的兴,你回家做几个菜吧,我想喝酒。”
何怡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才低声嘟哝一句:“越不爱听,我越要说。”古九思装作没听见,看着何怡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收拾好。他对店里的事一点也帮不上忙。前年腊月,天色也是这样要黑未黑,他替何怡守店,将一件两百元钱进的大衣,一百六十元卖了出去。何怡追问过几次,那件大衣便宜卖给谁了。古九思咬定了说是一个安徽人,哪怕何怡说她不会上别人家去扯皮,他也不改口。何怡不相信,她总在猜疑这件大衣的买卖背后还有别的故事。古九思则说,幸亏是男式大衣,若是女式大衣,何怡恐怕要将全镇挖地三尺了。古九思每次都感到何怡会说,嫁了这样的男人算是前辈没修好,但何怡从来没有如此表示过,最厉害时也只是哀怨地盯他一眼。
何怡一边收拾,一边徒劳地重申几种服装的最低价。说话时,大华娱乐厅的小冯匆匆跑过来,要选一条最好的裙子。何怡取了两条连衣裙让小冯挑。她不经意地问是不是田大华破例发奖金了。小冯打量着那条素色碎花的连衣裙说,她是替小园选的,小园正在陪县里的袁副书记喝酒,在酒桌上,袁副书记认了小园作干妹妹。小冯选定了那件素色碎花连衣裙。何怡也说很合适,像小冯、小园这样纯情的女孩,就该穿素洁一些的衣服。小冯付钱时,何怡又说,为何城里的男人爱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因为他们看多了那些假眉假眼的洋派女孩,想返璞归真。小冯哧地一笑,她付了二百六十六元钱,却要何怡开张三百二十元的发票。古九思说小冯比最老练的腐败分子还要精明。小冯说,袁副书记才是真老练,他只看一眼,田大华就马上掏钱给小园,让她买裙子。
小冯拿上连衣裙走开了。满街都是卡拉ok的声音。
古九思轰隆隆地拉下卷闸门。他说:“也只有你敢说她们是纯情女孩。”
何怡说:“嘴巴一张皮,说话上下移,好话说得再多也不用负法律责任。依我看,你不如就选她们去参加民歌比赛,你听听,她们的卡拉ok唱得多好!”
古九思说:“我不管你卖服装,你也别管我的民歌。”
二人边说边离开服装店。快到家门口时,一辆拖拉机迎面驶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似乎有个女孩在叫古老师。拖拉机没有亮灯,黑咕隆咚地停在他们面前,果然有女孩从挂斗中跳下来,古九思认出是汪子兰的女儿小娜。
小娜先同何怡打招呼。何怡上前拉着她的手问:“怎么这晚到镇里来?”
小娜迟疑一下才说:“本想早点来,但一直等不到顺路的车。”
何怡又说:“你来是想跟古老师学民歌吧?”
小娜涩涩一笑:“也不知什么原因,就像不是我妈亲生的,一点也没有她的遗传。”
何怡说:“你妈受过挫折,怀孕时就不想让你再步她的后尘。”
古九思这时才插嘴说:“不管什么事,先上家里去吃饭再说。”
小娜说:“回头再说吧!”说着就跳上拖拉机走开了。
何怡冲着她的背影说:“汪子兰养了这么漂亮的女儿,哪天到我店里,我给她挑一套好衣服!”
古九思站在黑暗中不知对谁说:“这鬼拖拉机,怎么连灯都不装一个?”
何怡狠狠地扯了他一把:“你还是放心不下汪子兰。”
古九思说:“人得有点同情心,你没看见小娜的皮鞋上都补了两个疤。”
“哟嗬!”何怡惊叫起来,“你真有本事,这么黑的天,还能看清别人脚上的情况。是不是又想起当年她妈在台上唱歌跳舞的情形了?”
“你这是怎么啦,我能把记忆抹去吗?”古九思不高兴了。
回到家里,何怡先到厨房里忙起来。古九思将半包野茶放下,随手打开电视机,看见屏幕上正在滚动播出关于民歌比赛的文字通告,接下来还有记者对县文化局关局长的采访。他晓得关局长会提及自己。就耐心地等待着,还特意将音量调到最大。何怡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关局长在电视里说,古九思的民歌研究与创作,在省内有着特殊地位,这一点也是本县的文化特色。关局长的话让何怡脸上露出妩媚。节目的最后,是县剧团的一名演员在一处舞台上唱着一首由古九思创作的民歌。一句还没听完,古九思就皱着眉头换了频道,他嫌对方没有唱出民歌的神韵。
古九思钻进房里,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有些发黄的乐谱,一个人愣愣地看了一阵,神情一会儿喜悦一会儿沉郁。他取下挂在墙上的笛子,举起来正要吹奏,又忽地放下来。
古九思转过身,径直走到屋外。
西河镇早早地安静下来了,回荡在夜空中的是大华娱乐厅里的卡拉ok声,一个男人在声嘶力竭地吼着心太软。从山上吹来的风,沿着公路漫不经心地穿过镇子,几户人家的旧式木门被吹得吱吱作响。一个挑水的老人身前身后晃动着两块月亮一样的东西。古九思让到路边。老人将扁担换了一个肩。月亮般的东西一颤动,水也洒在地上了。古九思说他挑得太满。老人不在意,说西河里水流不断,洒点没事。又说,还是河里流淌着的水有味道。古九思说,大老远的,要挑水也该让小的们来干。老人说,他们只会跟着干部弄虚作假,用那有老鼠药味道的自来水哄人。古九思正要走,老人又说你是不是也在写民歌卖钱?田大华同我家老二说,他今天买了你一件作品。古九思想了想正要回答,老人走远了。
迎着风迎着水,古九思一直走到西河边的几棵大柳树下。他还没站稳树后就走出小娜。他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小娜说:“上次我给男朋友买大衣时,你不是叫我在这儿等着吗?”
古九思叹了一声:“你有事,是吗?”
小娜说:“我要结婚了,想买几件嫁衣。”
古九思说:“经济上还不宽裕?”
小娜说:“男朋友挺会挣钱,但妈妈不让我花他的。”
古九思说:“过两天你再来吧,我等着你。你爸爸又没寄生活费?”
小娜摇摇头,咬着牙说:“我妈不让他寄。”
一只狼突然在河那边的山谷里嚎叫起来。脚下的河水更加幽暗,水光点点地闪个不停,远远地可以感到四周的不安。
小娜说:“我妈还在想念你。”
狼又叫起来,它已经到了河边。一个女孩陪着一个男人走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就能听见女孩说,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当歌星。见这边有人,他们开始拐弯。古九思听出来,女孩是大华娱乐厅的小园。
小娜最后说:“我妈老爱说,落大雪那年若让狼吃了就没有后来的烦恼。”
2
做好的饭菜都凉了。
何怡趴在饭桌上,望见古九思进门,连忙将一瓶药酒端起来,往古九思的酒杯里倒。古九思连饮了三杯,没来得及吃上几口菜,周身就燥热起来。饭后古九思让何怡泡了两杯野茶,两个人一边品一边说着自己的体会。古九思告诉何怡,野茶树长在半山崖上,要采它很危险。何怡忽然插嘴说:“野茶让人好兴奋!”古九思看过去,何怡的眼睛柔光点点非常动人。他一搁茶杯,上去将何怡放横了。“都是五十几的人了,怎么还是说来就来?”何怡那仅存的娇气也还动人。
这天夜里,特别激动的古九思让何怡准备好纸笔墨砚,打算为自己留下几幅字画。他一口气写完三大张宣纸,何怡在一旁不断叫好,说是好久不见丈夫如此才情四溢了。古九思将它们铺开,后退几步,站在满是墨香的屋子当中,端详一阵后,有些失望地叹气走上前去,将两幅写着狼字的条幅拿起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为了不让何怡伸手去捡,他还抬起脚将纸团踩瘪了。何怡诧异地望着他,嘴里说古九思不欣赏的,她可以拿去送人。古九思没有听进去,他老是出神。上了床后,终于还是将为田大华写条幅的事说了出来。何怡一直没作声,古九思摸了摸她的身子,还当她是睡着了。
“既然自认为是最好的,就不该给田大华。”何怡冷不防一开口,古九思的手在她胸脯上哆嗦了一下。“有女孩在面前站着,不好舔自己吐的痰。男人都是这样,见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谁。事情过了又后悔。”除了声音在动,何怡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在动。
“我要是晓得自己是谁,当初就不会娶你。”古九思说。
“她真的长得很出众?”何怡的腿动了一下,醋醋地说。
古九思笑起来:“首先我得重申,在西河镇最漂亮的是民歌,其次才可能考虑到女人。我对你说,柳柳确实很漂亮,这是我信任你,爱你。如果我说的正好相反,你就不用再尊重我了,因为我在骗你。”古九思的一席话说得酣畅淋漓。
“这么说,你认准了柳柳?”何怡终于翻过身来面对古九思。
古九思想了想后说:“就是这样!”
何怡幽幽地说:“你别又因为民歌,再次弄出一场悲剧。”
“你跟了我几十年,怎么还不懂!”说着,古九思像水牛洗澡一样翻了个身,将一只光背对着何怡。
说何怡不懂,其实是古九思自己不懂,他一直想在柳柳与汪子兰之间找出某种联系,想得越久,那些本来在疑问中存在的一些头绪,反而变得更加虚无缥缈了。慢慢地,他只能注意到记忆中不断回响的那首歌。一开始是汪子兰在文化站里唱。汪子兰很年轻,一对辫子在民歌声中如山涧旁的藤条一样荡来荡去。汪子兰的民歌像花开时节的风,不但能听到还能抚摸到。对男人,它是女人多情的温柔嘴唇,能烫烫地贴近鼻尖。对女人,它是男人雄浑的壮实臂膀,会有力地搂住腰肢。后来,汪子兰不见了,天地间只流着一道清水。清水也会歌唱。一只灰狼从树丛中徐徐跑到水边,伸出爪子一碰水线,清水就抽出条条丝线,波纹涌及处,忘情的旋律将山都撼动了。灰狼扑进水里,长啸着同清水一道仰天高歌。古九思突然惊醒,他霍地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漆黑,何怡正在枕边喃喃梦呓。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汗漉漉的。古九思爬起来,拧亮台灯,从抽屉里翻出一只笔记本,大约在十几页处,他曾记录从前做过的一场梦。他嘟哝一句:“相隔这么久,怎么连梦都做得一模一样?”
古九思拿过笛子,用舌头轻轻舔了两下笛膜。也没有试音,随着肺腑里的气息流出,笛声就响了。古九思将清水唱歌的梦境完全投进笛声里,当灰狼出现时,他突然一惊,无缘无故地将笛子掉到地上。他正要去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何怡,抢先伸手将笛子拾起来。
何怡将笛子还给古九思。“你怎么啦,吹得正动听哩,心里出事了吗?”何怡只穿着最贴身的小衣,她身材极好,这种年纪了,仍像少妇一样楚楚动人。
古九思好久说不出话,直到凉风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后,才说:“怎么有人会像狼那样唱民歌?”
“狼唱民歌,那还不将人都吓死!”何怡说。
古九思觉察到手中笛子有些不对劲,低头看清楚后,他怎么也不明白,离地只有这么矮,笛子为何会摔裂?窗外传来一阵极苍老的叹息声。何怡胆怯地从身后紧紧搂住自己的丈夫。
古九思叫了声:“谁呀?”
他推开窗户探头望了一阵,只有大华娱乐厅的霓虹灯在闪耀。他刚要关上窗户,镇子里的狗一齐狂吠起来。何怡告诉他,可能是母狼来找它的儿女,上午她见到有人在镇里卖小狼。
苍老的叹息又响起来,这一次他们听清是风吹过街巷发出的声音。
狼一直在叫,有时远,有时近。
早上醒来,古九思在被窝里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下到地上,又感到头有些重。何怡见他感冒了,连忙找出几颗药丸让他吃了下去。
这时,田大华在门外大声说:“古站长,昨晚镇上的人都听见你横吹笛子,大家都说你找到美人了,心里在发烧!”
何怡连忙迎到门口。“他呀,笛子一响,却将狼招来了。”她边说边客气地将田大华往屋里让。见田大华真的进了屋,何怡又赶紧将放在盆子里的脏衣服掇进睡房。田大华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了一番,认定到底是文化人的家,连扫帚都很文雅。不过他还是提了条建议,通往猪圈的后门也应该写上一首诗。古九思淡淡一笑,田大华有关文化的雅兴便消失了。田大华告诉古九思,汪镇长请他九点钟准时到镇政府见见面。古九思不理解,怎么这样的事让田大华来通知。他以为汪镇长也想要一幅狼字,但田大华坚决地否认了这种意思。田大华要古九思去时带上笛子,汪镇长可能要欣赏一下他创作的民歌。
古九思不想告诉田大华,笛子昨晚摔裂了。
他说:“我是民间音乐家,不是跑江湖卖艺的。”
他又说:“现在独生子女比生他养他的祖宗厉害,但在我这儿谁也别想翻天。”
见田大华一愣一愣的,古九思就让他回去原汤原汁地说给汪镇长听。田大华追问他是去还是不去。他忍不住讥讽田大华,只认识金库里的货币和抽屉里的牛角大印,他说汪镇长会明白的。
田大华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不客气地告诉古九思,文化站和镇政府的关系是花瓶和房子的关系,怎么可以让花瓶来左右房子哩。田大华接着又笑回来,说自己不是政府官员,所以才崇拜他,才找他要字。
一直在聆听的何怡从厨房里跑出来,告诉田大华,古九思正在发烧。说着便又要古九思吃感冒药。古九思不肯吃,田大华就跟着劝,说感冒一开始时就要用超量的药将它压下去。
四颗药片下肚,古九思两眉之间蹙起四只疙瘩。田大华说:“别人吃药往肚子里吞,古站长吃药往眉头上塞。”接着他一转话题,要古九思别太犟,文化站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华娱乐厅的部分收入是镇里的小金库,别人不晓得,只要古九思灵活一点,他都有权给文化站一点小钱。何怡一听这话顿时眼睛一亮。
田大华要回去陪县里来的袁副书记吃早饭。何怡撵到屋外,匆匆地将镇里欠她的服装款一事说了一遍。田大华说:“干脆等到澳门和台湾都收回来了,再一齐结账吧。”这句玩笑将何怡的脸都急红了。回到厨房,她错将盐当成糖放进豆腐脑里。古九思吃了一口,便将碗筷放下。何怡以为他生气了,就发火说,该生气的应该是她。古九思不同她说,他端起小碗送到何怡嘴边。何怡喝了一口,还没咽下便大叫起来:“你想害死我很容易,但你还不晓得人家柳柳愿不愿意嫁哩!”古九思又让何怡尝自己碗里的。何怡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后,扑哧一声笑起来。
出门前何怡又绷紧了脸,再次提醒古九思,那笔服装款如果这个月仍不付清,她就到法庭起诉。
3
一夜之间,西河镇发生了三件大事。首先是几家店铺被人偷了,派出所的老江放出话来,被盗的冰箱、彩电和vcd加起来正好凑足整套家用。其次是那个卖小狼的男人投宿的私人饭店所养的猪,被狼咬死两头。第三是古九思又在用笛子吹那首让女人魂不守舍的曲子。
古九思帮助何怡打开服装店的卷闸门,发现门口有一堆男人的粪便。他找了一把扫帚将它弄干净,身后有女人在悄悄地笑。何怡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哪个畜生屁股上不长眼睛!”古九思不让她骂人。她还说:“我说的是实话,畜生屁股上是没有长眼睛。”
古九思回头看了看,发现大华娱乐厅的小园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在哪儿见过这眼神。在穿过街道走向文化站的过程中,古九思有意绕了几步,最大可能地接近小园。隔着一条街,古九思经常听见小园在娱乐厅里唱歌,也经常听到男人们歇斯底里地喝彩声,他并不是完全不喜欢,小园有时一个人在三楼宿舍的窗口,边梳头边唱歌的样子,还是有些艺术味的。小园已将小冯昨天替她挑的裙子穿在身上。裙子出奇地合身。看到古九思走近了,她似乎特意扭动一下身子,让女人的魅力爆炸般四射开来。
后来,古九思一个人坐在文化站里,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想睡觉的念头。他刚闭上眼睛,小园就进来了。他告诉小园自己有些感冒,又将感冒药吃多了点,所以才特别困。小园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挺妩媚地说他并没有发烧。小园贴着肩膀对他说,自己是他的崇拜者,早就想找机会认识,但一直没有机会,昨晚听了他的笛声,她心里好感动。古九思的喉咙有些发紧,想喝水。小园就去给他倒水。小园将水放在古九思的手边,轻声吩咐一句什么。没多久他又看见那双眼睛,黑暗中特别地亮,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是淡绿还是浅蓝的光芒。古九思晓得自己的眼睛正跟着这副眼睛,在许多房子和许多林子组成的迷宫里游荡。他也晓得自己从来不惧怕这些没有出路的生活,就像西河边上的大山,只要密林有一脚宽的缝,他就有信心走下去。古九思依然在迷宫里自信地走着,突然间,哭成泪人的柳柳出现在眼前。
古九思被自己惊醒后,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他拿起手边的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才发觉水是温的,而且是用那野茶泡的。屋里有一股女人的体香,他很熟悉何怡的这种味道。他想走走,脚却有些软。
蝉在窗外的树上,将身子撕裂后壮烈地嘶叫着。走廊上响起小动物跑过的声音。一只小狗般的东西跑进来,毫不犹豫地伏在他的两脚之间。等到明白这个灰里巴叽的小东西是只小狼时,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小狼的牙齿很嫩,咧着长嘴发出来的呜呜同小孩的啼哭一样哀婉。院子里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他们一边寻找小狼,一边为付了钱,小狼却跑了的半截子生意而争吵。古九思听见外面的那幅美术广告牌被挪动了,那上面有他亲笔绘制的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的计划生育宣传画。古九思再次看了一眼小狼,然后弯下腰伸手拎起它,放进一只抽屉里。
小狼的尾巴被抽屉夹了一下,它痛楚地叫了一声。
两个男人闯进屋子时,院子里涌进许多看热闹的人。
一个男人用安徽方言问:“看见一只小狼了吗?”
“这里是文化站。”古九思认真地说。
“文化站有什么了不起,县文化馆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耍猴和玩蛇吗?我们听见小狼在你屋子里叫。”另一个男人说。
“我在写民歌,试音。”古九思说,“想再听听吗?”
古九思冥神片刻,一扬嗓子高亢地吼了一句。声音未落,靠墙边小桌上放的一瓶啤酒砰地爆炸了,一堆白色泡沫云一样翻卷得老高。院子里的人群纷纷涌进屋里。何怡赶来分开众人挤到前面问是怎么回事。古九思自己也说不清楚,他默默地将碎玻璃和泡沫扫进畚箕。
“如果天下的民歌都这么唱,地球也得炸开。”那个男人继续用安徽方言说。
另一个男人说:“唱民歌的怎么学像狼叫?”他边说边用目光扫着何怡的脖子。
小园在院子的围墙底下发现一个窟窿,她提醒大家小狼肯定是钻进窟窿逃到后街去了。多数人退走后,小园迫不及待地问古九思,昨晚他用笛子吹的是什么曲子。古九思没作声,何怡代他回答。这首民歌他写了整二十年,到如今仍没有合适的名字。别的女人说,她们有想好了的歌名可以义务献给古九思。马上有男人用浑话说,她们可以义务做点更有意思的事。男人女人一哄而散后,屋里只剩下何怡和小园陪着古九思。
何怡就小园身上的新裙子聊了几句后,不经意地说起自己刚才来看古九思,她迷迷糊糊地竟然将自己当作了小园。小园哧哧地笑个不停,她还没有碰见过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县里的袁副书记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娱乐厅的大门,一见到她便改了主意,留在西河镇过夜。
“可惜你见到的都是风月场上的男人。”何怡说,“我家老古只喜欢清水一样的女人,不信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不干涉。”
何怡徐徐地笑起来。
小园突然张开双臂搂住了古九思的腰。“有毛!那儿——那儿!”小园在古九思的腋下惶惶地尖叫。
办公桌抽屉缝隙里,果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摇摆着。不知所措的何怡也往古九思身后躲。古九思掰开小园的手,上前去拉开抽屉,将小狼拎了出来。小狼一点也不叫,只是龇牙咧嘴,并在空中不停地蹬着四只小腿。
何怡惊讶地说:“你还真的藏起这野物了?”
古九思看了看小园说:“这小狼有点像你!”
小园说:“女孩有点野性才性感。”
古九思不理她,打开后门,将小狼放出去。小狼走了几步,便一溜烟地跑起来。一会儿就翻过河堤,进到白花花的沙滩中。
小狼和小园都走了,何怡才问古九思:“你刚才说什么了?”
古九思说:“小园的眼睛里有些狼的东西。”
听到这话,何恰便放心地回去卖服装了。
身上的疲软已不那么明显,古九思开始动手清扫院子和屋子,自从电视录像不再被人喜欢后,文化站还没有一次来过这么多人。不长的时间里,地上到处都是浓痰和烟蒂,宣传画上的女人也被抹上一撮胡须,怀中婴儿裤裆里多出一只酒壶一样朝天翘着的肉鸡鸡。古九思在心里骂了三遍狼操的家伙。清理这些,用去了半个小时,当他将宣传画上多出的那些用颜料覆盖完毕,门口又进来一群人。
走在头里的田大华大声说:“古站长画的美女一定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跟在田大华后面的是镇政府的司机,最后的那个男人是汪镇长。古九思冲着汪镇长点了一下头,手中的颜料瓶一歪,一团朱黄泼在地上。
司机随口说:“真像吃奶的小孩在拉屎。”
汪镇长马上驳斥说:“这是艺术,搞不懂你就擦车去。”
司机嘿嘿一笑,知趣地退到汪镇长身后。
田大华一进屋就咋呼:“怎么有股怪味,有狼来过这儿。”他一吸鼻子,不停地眨着眼睛。
古九思没有说出有关小狼的故事。他不想同他们说这些,狼的话题一旦出现,肮脏丑陋凶残的东西都会随之而来。墙上有幅他为自己写的字:清水无香。他用自己的目光将其他三人的目光往条幅上引。
先是汪镇长将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跟着田大华放着油光的胖脸瘪了不少。司机坦率,他说:“这四个字太有文化了。”大家刚坐下,田大华就说:“我昨天来还没有体会,今天感觉就不一样。大概是汪镇长礼贤下士,文化站就超凡脱俗起来。”司机则补充说:“这是汪镇长到任后,第一次到下属单位。”
古九思说:“你们是记性好,忘性大。前天广播里还说,汪镇长亲自到财政所研究如何集中资金,扩大镇里的肉狗养殖规模。”
汪镇长岔开话题说:“老古有五十几了?你这种风度县城里也不多见,有士绅贵族风范。你家里过去是什么成分?地主吧?我研究过,凡是过去被划为地主的,他们的子女现在都比贫下中农的后代有出息。所以现在人爱说一天可以产生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汪镇长的话让田大华听得耳朵一颤一颤的。汪镇长接着说:“西河镇一定要往培养出几个贵族的方向努力,我不会学他们只搞万元户。光有钱有什么用,要做就做既有钱又有教养的贵族。这是新的精神资源增长点。老古,你可以成为贵族,你有这个潜力。你还可以用这个题材写一首民歌。政府不好公开讲的,民间可以公开唱。”
古九思说:“对不起,我不会有这样的灵感。我这脑子只对高山流水、聚爱离情有反应。”
大家都盯着那幅清水无香的条幅不说话。
沉默了一阵,汪镇长要古九思汇报民歌调赛的准备工作。
古九思说:“民歌我早就写好了,只要再选一个合适的女歌手就行,然后我就指导她练唱。”
汪镇长一扭头说:“田老板,你不是说要推荐一个歌手给老古吗?将她请来,让老古看看,行的话就敲定下来。”
没等古九思说出什么来,田大华就急忙出了门。
趁着空隙,汪镇长问古九思是不是真的只有发现最美的女孩,他才会用笛子吹那支没有歌名的曲子。古九思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觉得汪镇长有点虚伪,古九思说话更显意味深长。
“不能让我动心的女孩,我是不会让她唱我的歌。”
这句话让汪镇长听后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女孩叫什么?”
“柳柳。”古九思说。
“怎样的美?”汪镇长说。
古九思望着汪镇长跷着的二郎腿说:“美就是美,它没法像考察干部那样,制订一些指标。”
汪镇长摸摸自己的鼻子没有作声。
有女人进院子了,高跟皮鞋响得像是在敲鞭鼓。古九思没料到田大华领来的人是小园。小园一进屋汪镇长就让她快叫古老师。
小园像个中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古老师!”
汪镇长笑着说:“样子倒挺乖巧!老古,认了这个学生就不用现找生手来培养了。”
古九思说:“她同民歌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她得跟邓丽君学。”
汪镇长说:“艺术总是殊途同归。这话不外行吧?”
古九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汪镇长又说:“小园的唱歌才能是袁副书记发现的,袁副书记又是民歌调赛的组委会主任,你就是让小园上台唱黄鸡公,尾巴拖,三岁孩子会唱歌,袁副书记也会让她获得一等奖。老古别犹豫,三心二意会错失良机。民间音乐艺术的机遇本来就少之又少,若不抓住,别说你,连我都要悔绿肠子。就这么定了,让小园来唱。田老板,你就做老古的经济后盾。作为补偿,你可以在小园的宣传材料上写明是由大华娱乐厅选送的歌手。”
“小园的歌我常听,我有信心投资,不怕没有回报率。”田大华朝小园挤了一下眼,“来一曲吧,让古老师也感动感动!”
小园妩媚一笑,没待古九思有所表示,她就亮着嗓子高声唱起来。小园唱的是英语歌。田大华边听边说这首歌的中文名字叫《人鬼情未了》。小园唱得正起劲,门口出现几个闻声赶来的男人,见是小园,便毫不客气地说,还以为古九思找了个什么样的大美女,原来是三陪小姐。他们一点也不怕汪镇长瞪得老大的眼睛,继续说,文化站终于学会了改开搞繁荣昌盛了。大概身后还有别人,他们回头说,和三级片差不多,没什么好看。门外的人都笑起来。散开后,还不忘留下一堆色迷迷的目光。
古九思用手指掏了一阵耳朵,他让小园先回去。小园一转身,裙子旋成一把伞,显出半截丰润的大腿。古九思让司机和田大华也出去了,这才对汪镇长说:“不行,这个小园不行,她会将我的民歌唱成动物发情的信号。”
汪镇长不高兴,沉着脸说:“人唱歌就是为了煽情。”
汪镇长不再说话,起身便往门外走。古九思想起何怡的吩咐,跟在后面说:“有个遗留问题请镇里解决一下。”汪镇长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切诺基越野车里。
越野车一走,何怡就跑过来,问清了经过,她一蹬脚,将服装店丢给古九思,自己到镇政府去讨说法。半个小时后,她居然拿着汪镇长批给田大华的条子回来了。她不停地告诉古九思,汪镇长同先前的领导绝对不一样。汪镇长让她拿上发票去找田大华报销。
4
约定的日子,柳柳一直没有出现在文化站。走廊上女人的脚步声响过两次。第一次是小园。自从由汪镇长钦点之后,小园每天上午和下午必来文化站来询问何时开始练唱。小园还算着日子,说时间很紧,过一天就浪费一天。第二次是小冯,小冯来找小园,说是袁副书记今天又要来,田大华怕小园有别的应酬,先给她打个招呼。临近中午,古九思忍不住到镇外往通向柳柳家的山路看了一阵。返回时,正好看见何怡气冲冲地从大华娱乐厅里走出来,他猜测一定是汪镇长的批条没起作用,田大华不肯付钱。这种双簧戏不会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在路旁的树下怔了一会,便决定索性去柳柳家一趟。
古九思在河滩上走了好久。清水洗过的细沙被阳光晒得很脆,踩一脚要响两声。那一年,他在这河的上游也是这样地走着。一直走到黄昏。突然间从河水里冒出少女汪子兰,一身粉红的衣服像皮肤一样贴在身体上,整个人成了水晶做的。少女汪子兰羞红着脸躲在水边的大石头后边不出来。痴迷了的古九思,拿起石头这边的一包衣服走到汪子兰的面前,告诉她自己是在为一首民歌的创作寻找灵感,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想找到的灵感了。少女汪子兰听信了他的话,少女的身体是最圣洁的,可以直接化入民歌。那时,夕阳正从石头后面投入最后的霞光。他站在比自己还高大的石头旁,少女汪子兰用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地用两个指头解开了第一个纽扣。少女汪子兰没有戴乳罩,脱去衣服,就像去掉一层老化的皮肤,露出一对刚刚成熟的乳房和琥珀般的一对乳头。古九思震惊了!汪子兰赤裸上身看着他。四周分明有一派瑞光。古九思喃喃地说,他晓得这首歌怎么写了。汪子兰接过他手中的干净衣服,在他伸手便能触摸到的地方,将自己穿戴好,然后徐徐走过河滩。她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我喜欢你的民歌。少女汪子兰在河岸上唱起他写的一首民歌。少女汪子兰唱歌时,附近山上传来一阵狼叫。古九思坐在河滩中的大石头上,打开笔记本,写出了后来流传很广的民歌《有朵花儿不会香》。率先唱出这首民歌的少女汪子兰则成了文化站业余剧团团长。
河滩上那座大石头被田大华放炮炸成了碎片。传说田大华是靠女人发的财,发财之后除了做药材生意,还要治理河道为自己积点阴德。古九思曾专门找过田大华。田大华要他说清楚那个迷人的故事。古九思不愿说,他不想让别人晓得这些,而使一段洁净的美妙变成茶余饭后的牙慧。田大华炸了那块大石头,还埋怨古九思信不过他。
古九思晓得路,涉水过了西河,沿着一条支流往峡谷里走。一进峡口就觉得阳光轻柔很多。西河镇里凋谢了的桃花、梨花,在这儿正开得绚丽。
一辆拖拉机从身后追上来,在他前面走着的一个老头喊了一声,拖拉机没有停,老头跑了几步,猫一样跳上了挂斗。
古九思独自走着,拐了一个弯,那辆拖拉机因为熄火而停在一个陡坡上。驾驶员正冲着老头大声呵斥。老头笑一笑后,跟上了古九思。老头认识古九思,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打猎的,不爱听你写的民歌。”古九思有些发懵。老头接着说:“我同野猪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性子野一些,你那些民歌我听了会失去战斗力。”老头告诉古九思,自从年轻人都去广东打工后,多年不见的狼又出现了。他买了些炸弹,准备炸这些狼日的东西。他从包里掏出一团黑糊糊的家伙说,只要包点羊油在上面,放进山里,狼一咬,就会将它的嘴巴炸碎。老头其实信心不大,他又说,好多年没和狼打交道了,不晓得老办法还管不管用。老头一张嘴学了一声狼叫。那声音比真狼叫还恐怖。老头说,在狼面前是绝不能温良恭俭让,现在的狼比以前更凶,山上的树少了,吃的东西少了,要活得好它们必须使劲想办法。古九思告诉老头,西河镇外有只母狼在找它的小狼。老头晓得这消息,他说他不打产仔的母狼。这是他年轻时在山里打猎,从来没被狼群围攻过的主要原因。谁打死了刚产仔的母狼,它的子子孙孙都会死记着谁。至于老头下的炸弹会不会炸死母狼,他狡黠地说,在炸弹旁边放一罐鲫鱼汤就行,鲫鱼汤是催奶的,母狼也晓得自己的主要责任。古九思当然撇着嘴表示不相信。老头放声大笑起来。
那辆拖拉机又追上来,老头不顾驾驶员的呵斥,依然跳了上去。他在挂斗里大声说:“等我不能再上山打猎了,我会将这个窍门告诉你,让你写进民歌里。”
随后,古九思遇上两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女孩们擦身而过后,频频扭头看他,接着就下了自行车。女孩问他去哪儿,这一段路很平,她可以骑车载他一程。古九思见两个女孩模样都有几分可爱就同意了。他要骑车载那女孩,女孩不肯,说自己这车龙头不好把握。古九思望了望公路旁的深涧便不再坚持。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女孩不停地问他关于民歌调赛的事。女孩也想参加,她周围的人都说她唱歌比电视里的歌手强。古九思告诉她,唱民歌的原则便是不与电视里的那些歌手同流合污。女孩不相信地腾出一只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往后递给古九思。古九思打开那张纸,上面印着的第一行字是:关于在全镇举办民间歌手选拔赛的通知。往下还有获胜歌手将有机会同活跃在荧屏上的著名歌星同场献艺等字样。古九思正吃惊,一阵风将手中的纸吹起来。他们急忙停下来,但也只能看着那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入深涧之中。女孩说不要紧,反正上面的内容她已记住了。古九思问她从哪儿弄到这个通知的。女孩说是表姐给她的。表姐姓冯,在文化站对面的大华娱乐厅里打工,通知是别人给表姐的同屋小园的,表姐拿去复印了一份给她。
古九思明白这通知是有来头的,他只好告诉女孩,可以按通知上说的去做。
女孩高兴地又载了他一程。
离开女孩,古九思拐进一处更狭的峡口。简易的机耕路上留着两道新鲜的车辙。走了二十多分钟,忽然看见镇政府的那辆切诺基停在路旁。一棵大樟树的树阴将切诺基掩得严严实实。司机独自一人躺在后排座上睡觉。古九思将司机叫醒,聊了几句,他就问镇里搞民歌比赛的事,司机不肯直说,只是数落他是不是吃了太多的红芋所以才这样爱嗝酸气,连领导的重视都置之不理。
古九思说:“我选的歌手必须能听懂我心里的声音。”
司机一下子跳到地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劝你没事夜里到西河边听听狼是怎么唱歌的。”司机几乎要指着他的鼻子了。
“我是人。”古九思固执地说。
“别以为现在做人高贵,还不如狼哩!”司机语气很轻蔑。
古九思走了几步,回头说:“你告诉汪镇长,如果真要搞什么选拔赛,他自己去搞好了。”
半空中突然有人惊恐万状地叫喊快躲开。古九思抬头后,只见陡峭的山坡上,被人惊动了的一块石头正一蹦一蹦地往下窜。司机也从车里跳出来,两人站在路边盯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直奔他俩而来,在最后时刻,他们分开闪向两边。接着比二十九寸彩电还大的一块石头,呼啸着越过他们头顶,砸在路边岩厂上,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巨响,还有飞溅的火花。
汪镇长带着一群人正从山上往下走。古九思以为汪镇长会喊住自己。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过前面的山嘴,汪镇长也没喊一声老古什么的。他在山嘴后面停了一会,彼此看不见,说话的声音却听得见。有人在向汪镇长献计,要大力宣扬西河镇出美女这个主题,来往的人一多,各方面就活了。古九思听见汪镇长在哈哈大笑。汪镇长这种笑法很豪爽,一点不像他的前任,但凡笑时总是阴阴的。心情不好的古九思,嗅到那块石头砸出火花,所产生的岩石气味。山嘴那边有人建议再回去看看,说不定柳柳已经采完桑叶回家了。汪镇长没有同意,说专门去就过分了,让群众觉得不像领导干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古九思在顺着一条山溪自然修建的垸里找到那家仅有的小杂货店,买上一碗方便面,用开水冲了,三下两下扒进肚子里。问清女店主名叫方四秀后,他便问起柳柳家的情况。方四秀说:“我晓得你是古老师,今天上午汪镇长也来看过柳柳,她家里没人,汪镇长在我这儿坐了半天。”方四秀盈盈的目光格外多情。她告诉古九思,柳柳的嗓音好,全是沾了水的光,这一条沟里,就数柳柳家的井水最清甜。所以柳柳的弟弟才能够考上中南民族学院。古九思立即问她是否听过柳柳唱歌。“一个垸里住了这么多年,哪有什么秘密。”方四秀说,“柳柳每天采了桑叶回来,总是唱着歌从我家门前经过。”
古九思说:“那我先在你家躲着听一听。”
方四秀笑弯了眉毛和眼睛,她将一张躺椅从卧室里搬到堂屋,古九思刚坐下,她又到厨房里忙开了。时间不长,方四秀便随着一股米酒香飘出来,脸上红红的略带羞涩。古九思笑着谢过了,这才埋下头将放在面前的鸡蛋米酒一口气吃得精光。再抬起头时,方四秀已重新将自己头发绾了一个髻。古九思明白自己得夸这女人几句。
“怎么一转眼你就变得更好看了?”
方四秀嘴唇一抖:“女人命是男人的,碰见的男人越好,女人也越好。”她回头往外看望了一下,随手将门关了半扇。又说了几句,古九思晓得她丈夫到武汉卖茶叶去了,儿子在镇里寄宿读高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方四秀说她从小做姑娘时就很迷恋古九思的民歌时,突然紧张得两手哆嗦起来。
“那我就给你唱首民歌吧!”古九思站起来说。
民歌一响,山谷就有回应。一对跑起来像小狗小猫一样的小男孩小女孩,手牵手出现在大门口。古九思没有放开嗓子,他轻轻地哼着。方四秀脸上红晕消退了,眼圈却红起来。古九思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柳柳背着满满一篓桑叶,正从山溪上的独木桥往垸里走来。
柳柳边擦汗边喘气,一点也没有唱歌的迹象。古九思走出去迎着柳柳。柳柳勉强笑了一下,又低头往前走。她背上的那只大背篓,让古九思心里重重地酸起来。柳柳径直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方四秀伤心地对古九思说:“女人真的不经老!你的歌还是那么好听,我们却不行了!”
柳柳家里,充满桑叶清香。蚕架上已经白了,一层一层的大蚕如同白雪,几乎可以映照出柳柳的眸子。古九思进屋时,柳柳正将刚采回的桑叶撒在密密麻麻的大蚕上面。
古九思捉了一只大蚕放在手背上。“它要做茧了。”他说。
“还有三天。”柳柳飞快地说。
“今年春茧价钱还行吗?”古九思问。
“春茧要跌也跌不了多少,听说夏茧市场不好。”柳柳忧虑起来。
古九思在屋里看了一遍,各种摆设很简陋。“你妈呢?”
“她到山那边学习种黑木耳去了。”柳柳将那些大蚕喂了以后,又拿起剪刀将桑叶剪成丝,准备喂蚁蚕。
墙上贴着一张盖着中南民族学院印章的奖状。古九思忍不住轻叹一声。柳柳立即说:“我弟弟书读得很好,他还准备考研究生。”
古九思说:“你爸不在了,光靠你和妈妈在家里种种养养,能供他读这么多书吗?”
“当然可以。”柳柳坚定地说。
“柳柳!”古九思沉默一阵后说,“跟我去唱民歌吧,你会出类拔萃的!”
“我不行。”柳柳说,“我在村长家里试过一次卡拉ok,他家所有女人都比我唱得好。”
“唱民歌同唱卡拉ok不是一回事,唱卡拉ok只是做梦,唱民歌却是真实的。”古九思说着抓起一把剪得像头发丝的桑叶撒在蚁蚕上面。
柳柳没让他撒第二把。“生人手臭,蚁蚕会不吃叶的。”柳柳晓得自己话没说好,她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古九思。“我已经听说了,镇里决定让小园到县里去参加比赛。小园是唱歌的料,我不是。真的,我不是。古老师你别为我劳神费力了。”柳柳恳切地说。
“这一带哪只鸟会唱歌我最清楚,你别推辞,如果有困难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古九思说,“你不答应,我就在你家住下去。”
“那样,我妈可高兴死了,她连刘德华都不喜欢,就只喜欢你,她说你的民歌能将人的心提起这么高。”柳柳边说边比划了一下,“我爸在世时,还为这事吃你的醋哩!”
“真有这事,你就更应该听我的话了,也算是为了你妈嘛!”古九思心里高兴,觉得事情有了多半把握。
5
屋里突然暗下来,太阳已越过屋后的山顶。柳柳站在一只盛满蚕粪的箩筐前笑了笑,古九思连忙上前去同她一起抬起蚕粪,放进大门外的柴棚里。柴棚里已经放了两箩筐,柳柳说这些蚕粪可以顶半包化肥。从柴棚里出来,正好听见村长喊柳柳过去拿信。柳柳兴奋得顾不上从小木桥那边绕,踩着小河中凸起的几块石头跳到对岸。柳柳边看信边往回走时,村长隔着小河同古九思大声说了几句话。村里已经接到镇里的口头通知,要挑几个会唱民歌的女孩,准备接受镇里的选拔。村长问,他老婆民歌唱得不错,就是老了点,不知能不能报名。古九思晓得他在开玩笑,就说只要他肯行贿怎么都行。村长走了很远才回头问他要不要去家里坐坐吃个便饭。古九思装着没听见,村长也没再问第二次。
村长送来的信不是柳柳的弟弟写的。写信的人是他在大学的女同学,说是柳柳的弟弟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经常偷偷地到外面去打工,上个星期天替人往七楼上送煤气时,摔了一跤,差点让煤气罐砸断了腿。女同学的文笔很好,柳柳还没读完,便先哭了。古九思看过信后,劝柳柳别伤心着急,说不定是弟弟谈恋爱了,这女同学便是他的女朋友,爱一深,就会将对方的小毛病看成大灾难。柳柳咬着牙说,不管怎么样,下次寄钱给他,得增加三十元。
远处传来一声狼叫。垸里的狗一齐冲到小河边,对着山上狂吠。
“你该回去了。”柳柳突然说,“一会儿有辆拖拉机要回西河镇。”
“我要等你妈回来,同她谈谈。”古九思说。
“你还是走吧,没什么好谈的。”柳柳有些急了,“我说了假话,妈妈根本就不喜欢民歌。”
一辆拖拉机装着满满一挂斗松柴,小心翼翼地从小河那边驶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将小河边上那些狗惊散了。柳柳冲着拖拉机大声叫着,让带一个人下山。拖拉机停下来,驾驶员指着左右坐着的两个人说,谁不怕死可以坐到柴堆顶上去。他认出古九思后又说自己可不愿从此一辈子挨全西河镇女人的骂。
柳柳看着拖拉机远去了,眼窝里溢出一层水。她说:“你这样会害了我妈。”
古九思一时奇怪起来。“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哩?”他说。
“只要你一开口,我妈肯定要我跟你走。”柳柳抹了一把眼泪说,“见到我妈,你就晓得她身体有多差,如果我不帮她,她会为弟弟的学费将自己累死。”
古九思一下子沉默起来,过了一阵才说,“既然这样我就该走,民歌不是用来害人的。”
他刚走两步,又被柳柳拉住。“还有半个小时天就黑了,光着两只脚走,碰到狼了怎么办!”
古九思说:“你可以借我一辆自行车。”
柳柳说:“我的自行车钢圈被牛踩瘪了。”
古九思将柳柳的自行车搬出来放平,找了几块砖垫在前轮的钢圈两边,然后站上去。他在镇里见过修理铺的人这样矫正撞瘪的钢圈。他试着一使劲,脚下震了一下。古九思跳到地上,扶起自行车一看,果然复原了。柳柳连忙满垸里寻找气筒给车胎打气。
古九思一个人站在不大的稻场上,不时碰上方四秀投过来的目光。
天色更暗了,屋檐下的广播传出音乐声。一会儿就开始播送本镇新闻。播音员先说了一通,汪镇长本周徒步考察了镇里二十多个自然村,接下来就开始念关于举办全镇民间歌手选拔赛的通知。古九思听见自己的名字排在评委会副主任名单里。他没想到广播中说汪镇长办事果断扎实,居然印证在自己头上。他很担心,汪镇长这样关心民歌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女人出现在小木桥上,瘦弱的身子几乎被背上那只装满桑叶的大篓子遮住了。古九思扫了一眼,没往心里去。等到柳柳的妈妈放下篓子站在面前,惊讶地叫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柳柳的妈妈因为激动灰黄的脸上出现两团红晕。
“古老师你怎么来了,柳柳哩,怎么不招呼你到家里坐坐。”
“我马上就走,不坐了。”古九思眯了一下眼睛,女人眉心上的美人痣让他想起曾经在这片山里碰到的那场大雪。
方四秀凑过来说:“古老师来你家半天了。”
柳柳的妈妈继续激动地说:“古老师,过去我可是连请你来的念头都不敢有。那年过年落大雪,你带着业余剧团下来慰问军烈属,被困在对面山上,我随大家上山去救你们,都怪我们胆小,不敢主动上前接触你。本来是我们先到,却被后到的人接到上边垸里去了。”柳柳的妈妈样子很苍老了,但说起往事,眉眼间仍有一丝羞涩。
古九思说:“那场茫茫大雪几乎将我们冻僵了,大家不晓得你的名字,都说你的这颗红痣不仅是美人痣,还是佛痣。”
方四秀说:“这颗美人痣,让这一带的女人当年都快找不着敢嫁的男人。”
柳柳的妈妈一笑,堆到一起的皱纹几乎要将那颗美人痣淹没掉。
柳柳匆匆跑过来,她将气筒递给古九思,自己将妈妈拉进屋里,让她先歇一歇。柳柳回到稻场不一会,妈妈便端着一杯香茶出来,嘴里还直埋怨柳柳没规矩不懂事。古九思埋头用气筒往车胎里打气,只听见咝咝响,不见车胎胀起来。柳柳接过气筒亲自试了几下。方四秀和柳柳的妈妈一旁不停地说:“坏了,别试了。”柳柳彻底失望后,她俩反倒高兴起来。方四秀主动说,她家有几间空房,古九思不走,晚上就睡她家。柳柳则不客气地数落她,上午还见她借给别人用的气筒,下午就说找不着了,是不是想收古九思的住宿费。柳柳的妈妈也劝古九思别走,她有两样东西要还给他。
到这时,古九思真的想回去了。他正要下决心步行,附近山上又传来狼叫。垸里的狗叫得更凶了。他一犹豫天色便彻底黑暗下来。柳柳的妈妈重提今晚就此住下,明天再走时,再也没有人吭声。柳柳的妈妈连忙进屋准备晚饭,方四秀也匆匆回到自己的家,剩下古九思和柳柳站在外面。柳柳的样子很像要哭。古九思劝她放心,他就是放弃这首民歌和这次民歌调赛,也决不会让她失去母亲。
柳柳到厨房里帮助妈妈做饭,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有关种黑木耳的事。古九思想着何怡在家找不着他的样子,一个人站在门口无奈地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艾叶的香味,垸里养蚕的人家都在燃着陈年的艾叶,驱赶想咬大蚕的蚊虫。一辆绑着手电筒的自行车,流星一样飞快地往山下驶去。吃饭时,广播里又播了一遍镇里的通知。柳柳怕妈妈听见故意挑剔说妈妈炒菜时盐放多了,古老师体力活干得少,口味肯定清淡。柳柳的妈妈连连称是。古九思心里搁着事,不时走神一阵,饭桌上的气氛就冷淡下来。
就连柳柳的妈妈也开始走神了。好在没有酒,很快就吃完了。喝完一杯香茶,柳柳的妈妈起身到卧屋里拿出一只小布包,里面有一本烧残的乐谱和半支用过的眉笔。听说这是那年在雪地里捡到的,古九思不仅欷歔起来。那年被雪困在山上时,是他带头将乐谱点燃,烧起一堆篝火,大家才没冻僵,坚持到有人来营救。
柳柳的妈妈想说什么,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柳柳上前轻轻捶着她的背,眼睛不愿看古九思。柳柳的妈妈好不容易开口,说自己不要紧,只是让冷风呛了一下。她说:“我同柳柳的爸爸一起发现这些东西,他抢先捡到乐谱,我只捡到眉笔,就这样我们好上了,第二年便生下这个女儿。”她望了柳柳一眼,“你同古老师的民歌有缘,前世就定了。你爸活着的时候能唱古老师写的所有民歌,他还吩咐过我,要将古老师以后的新歌都学了,到他坟前去唱。”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凄婉,顿了顿后才继续说,“古老师,我们很多年没听到你的新民歌了。”
古九思被感动了。“新歌倒有一些,就是总也找不到能够唱的人,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他叹息着边说边看那屋梁上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和萝卜干。
柳柳的妈妈不再说这些了,回过头来问当年唱民歌唱得最好的汪子兰的情况。古九思告诉她,汪子兰的情况同她差不多,有个女儿与柳柳同岁。柳柳的妈妈问汪子兰是不是仍同那个省里的歌唱家在一起生活。古九思说他们离婚了。古九思不想多说,柳柳的妈妈也没再往下问。
这时,方四秀在外面叫门。她进来后先同柳柳她们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她们三个一齐笑着让古九思到方四秀家坐坐。古九思满腹猜疑地进了方四秀家门,发现屋里聚着一大群老老少少的女人。方四秀准备了几大碗腊肉和一壶白酒。女人们的手都被桑叶染成墨绿色,她们举着酒杯一齐给古九思说,眼看大蚕要做茧了,今天她们也要轻松一下,只要古九思唱一首歌,她们就喝一杯酒。古九思推说自己的笛子摔坏了,没带来。女人们说不要紧,待会儿有笛子给他伴奏。
屋里突然静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女人们的眸子比灯芯还亮。古九思轻吸一口气,情怀一动,从丹田里涌出一支民歌来。歌声响起时,他感到周围有什么震撼了一下。
女人们很快就喝下去三杯酒,那些疲惫与沧桑过早累积的脸上,开始显出掩埋太深的异性灿烂。山里的夜晚,静得无话可说,只有民歌能够穿透它。在女人最多的角落深处,柳柳也在一杯杯不停地喝着酒。古九思看出她心里在难受,当柳柳又将空酒杯举起来重新斟满时,古九思走过去,从女人们的头顶上伸手夺过她的酒杯,一口饮干了。女人们都回头看柳柳。柳柳脸上匆忙堆起许多笑容。
“柳柳这样子,是不是在害相思,恋爱了!”一个女人说,别的女人跟着哄笑。
柳柳的妈妈说:“我是得考虑给女儿置嫁妆了。”
那女人马上接着说:“这话从做娘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一点幸福感。”
古九思看见柳柳眼里出现一片湿润的光泽,赶忙说:“你们请柳柳唱一首吧,我想喝杯酒。”
女人们都说好,异口同声地要柳柳唱《有朵花儿不会香》。柳柳低头不做声,她妈妈便站起来代她唱。柳柳的妈妈一开口就将古九思打动了。女人的歌声有几分粗糙,它夹在柔软而高扬的旋律中,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情怀中最迟钝的地方,引发深深的疼痛。古九思一连喝下三杯酒,还没有压住这种感觉。
正唱着,一缕奇异的声音传进屋里。
年纪大些的女人纷纷叫道:“狼笛,狼笛来了!”
古九思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方四秀说:“就是传说中的狼笛,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过的。”
古九思突然记起来,很多年前自己曾听外婆说,最高的那座山上曾经有个会吹笛子的年轻人,他一吹笛子天下最美的东西便都来到面前。听故事的童年离现在太远了,古九思忘了那年轻人是怎么变成狼的,他只记得外婆说那个年轻人变成狼以后还在吹笛子,人们听了都将它叫做狼笛,并因此变得善良了。
女人们告诉他,这声音也是近半年来才有的,男人们曾摸黑上山查找过,女人们不敢去那种地方,只能相信男人们所说,是小狼在窝里练那将来让人恐惧的嗓子。女人们静下来让古九思认真听一阵,那声音真的有着笛子的韵味。
古九思情绪里出现了别的东西。他让女人们又喝了几杯酒后,女人们发觉他累了,就请他早点休息,随后一齐将他送回柳柳家。
人群在黑暗中迅速消失了。剩下三个人站在门口,狼笛一阵阵在山谷回荡着。
“我晓得古老师来家的目的,古老师不能没有新民歌。”柳柳的妈妈咳了一声后突然说,“柳柳,你明天一早就随古老师走,跟他学民歌去,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生的孩子,我会负责到底。”说完,她一个人先进门去。
6
屋里只听见剪刀在沙沙响。变成丝的桑叶,飘落似云,铺陈似海。两只手在其间宛如一对比翼的白鸽,无论怎样的翻飞与滑翔,总能在高处抒情地舒展。听过大蚕与蚁蚕咀嚼桑叶的声音,只要闭上眼睛,任何时候都能看见千山万岭之上松涛的起伏,与桃花雨在深夜里动情的呢喃。毫无疑问,民歌都是这样诞生的。在古九思的记忆中,民歌是原野上的人群累着与闲着、快乐与忧伤,还有爱恨交加恩怨错乱时,清理性情与抚摸灵魂而无需神圣菩提的渡水之舟、度人之路。
所以,他对汪子兰特别地惋惜。
门缝里,柳柳她们依然在忙。她们发现一只大蚕通身透亮,昂着头要吐丝了。
生活里的女人,从门缝里看,会更加美妙。古九思迷迷糊糊想到,民歌也有点像门缝里的女人。
小狼又在山上叫起来。
狼笛,他不由自主地想。
民歌真是个好东西,他不由自主地又想。
古九思就是想不起外婆故事中被忘掉的那一部分。
7
何怡的嗓音突然在刚刚天亮的山里响起来。
古九思披上衣服下了床跑到外面,果然是何怡站在小河那边的机耕路上,旁边还有小园。小园踩着石头跑过来,一只脚滑进小河里被水浸湿了。小园小声告诉古九思,何怡估计他是来找柳柳,昨晚就想来,是她劝住了她。小园说,何怡好大的火气,也挺会骂人的。古九思不做声,等着何怡来到面前。何怡瞪了他一阵,见垸里的人都站在门口看热闹,便换上笑脸,说自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坯子,将年过五十的古九思迷成这个样子,又像年轻时到处寻找汪子兰那样疯狂。进屋后,才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何怡见到蚕就忍不住上去捉弄,还将一只大蚕递给小园。小园吓得脸色苍白,躲在古九思身后结结巴巴地说,她从小就怕蚕。何怡不相信如此时髦的女孩竟然会怕蚕。
何怡在屋里转了转,叹气地问古九思:“破窑出好瓦,对吗?”
古九思反问她:“你这辈子的醋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吃完?”
方四秀拿着一只气筒走过来,说是无意中又找到了。虽然用不着自行车了,古九思还是将车胎的气打足。方四秀趁机同何怡搭讪几句,恭维她真是好福气。小园走到古九思旁边,抬起左腿放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弯着腰的古九思一回头,正好看见短裙深处的粉红色内裤。他慌忙移开目光。如此一分神,多压了几下气筒,车胎叭地一声爆了。吓一跳的何怡马上吩咐他留下两元钱补车胎。她已从方四秀嘴里晓得柳柳家的情况,还说自己如果遇上这样的不幸,可没把握将孩子养大。
垸里一旁观望的人有些骚动。
柳柳的妈妈从墙角后面拐出来,顾不上同何怡打招呼,便将一张纸条交给古九思。她说早上醒来便发现女儿的房里是空的,采桑叶的篓子也不见了,便出门去追,追了四五里路也没见人影。柳柳在纸条上写道:妈,我不跟古老师走,我要跟着你,在家里养蚕。柳柳的妈妈再三许诺,她一定会让柳柳到文化站去报到。
古九思趁大家都没注意,在蚕架上放了五十元钱。
何怡租了一辆三轮车来接古九思,返回时,还捎了两个到西河镇买衣服的女孩。一路上何怡不停地向她们介绍自己店里的服装。小园也插嘴说何怡店里的衣服样式最好,她总在何怡店里买衣服。女孩们羞羞地看着小园两条白嫩的大腿。小园还大方地告诉何怡,待会儿她就去找田大华,让他将那笔服装款按照汪镇长批示的,如数付给何怡。
何怡对此话将信将疑。
三轮车在镇内停下后,小园冲着古九思嫣然一笑,一个人先走了。何怡这才一本正经地让古九思小心点,这个小园是头母狼,会主动咬人的。她说她到柳柳家去找他,并不是吊他的眼线,而是今天晚上她要去汉正街进货,怕他今天还不回,才去给个信。
古九思说:“上次进货离现在才几天时间?”
何怡说:“不是要搞歌手比赛吗,到时候那些女孩子肯定需要一些好看的裙子。”
古九思说:“我没同意,搞什么比赛。”
何怡说:“汪镇长手段太多,你根本没办法对付他,他会用牙和爪子,你光有民歌顶不了用。”
古九思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打开文化站大门。他不在时,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两份镇里的红头文件。古九思从地上拾起它们,第一份他只扫了一眼便扔到一边,第二份则看了好久。文件上面说得很清楚,镇里真的要搞业余歌手选拔赛,还冠以大华杯。
先前那只小狼的气味很浓地留在办公室里。他将文件翻过来,铺在桌上,提起毛笔重重叠叠地写上许多个狼字。古九思记起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他正苦心临摹颜真卿的字帖。有一天,汪子兰站在他的身后,透过肩头看他练字,一股股鼻息从脖子上流过。汪子兰贴着他的耳朵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跟着别人学写虎字,写狼字就不行吗?古九思喜欢这个建议。随后汪子兰对他说,她可能要结婚,可能在武汉度蜜月,可能无法参加县里的汇演,可能麻烦他另找一个人唱《有朵花儿不会香》。事隔多年,古九思还记得汪子兰一口气说出的四个可能。古九思当时没有回头,如果一回头,他的脸就会碰上汪子兰。汪子兰气极地问他为何不说话。他确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饱饱地蘸了一笔墨,在纸上写出极沉重的一个狼字。汪子兰咬着嘴唇对他说,你写的哪像狼,是只没长角的羊。古九思很想告诉她,何怡已经怀孕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使出自己的全部精气神,重新写了一个狼字后,额头上竟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来。汪子兰转身离去时恨恨地预言,古九思将来要为今天的不语而后悔。第二天,汪子兰就随那个从省里下来搞音乐辅导的歌唱家去了武汉。当古九思真的有些后悔,再也无人能唱出自己心中的境界时,柳柳出现了。
古九思收起笔,将文件叠起来,扔进抽屉里。随后出门找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县文化局,给柳柳报上名。在文化站一带游荡的女孩们,纷纷大胆地朝他扮着笑脸,甚至还起劲地议论着比赛那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
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猛地冒出来。古九思往家里走时,看到大华娱乐厅门前贴着一张老大的白纸,上面写着,参加比赛的歌手请上二楼报名。见四周无人,古九思往那白纸上唾了一口。到家后,他自己做了一碗面条,只吃了两口,便心烦意乱地一撂筷子,在屋里乱转起来。忽然间,他在柴堆里发现那支摔坏了的笛子,顿时心生怒火,锁上门气冲冲往外走。一来一去之间,大华娱乐厅门前出现一幅很大的宣传画,上面画的女孩很像小园,只是胸脯和大腿没有那么露,眼神的火辣劲与妩媚也略微淡一些。画上的女孩神气地说着一句话:民歌谁都会唱!与之对应的那条过街横幅上写着:大华祝你唱出西河响遍神州。
还没见到何怡,古九思握着笛子的手就先抖起来。
何怡正在帮那两个一起坐三轮车来的女孩比试衣服。古九思将笛子一伸,老远指着她,乌着脸说:“你——太不像话了!”他说这话的动机,基本上相当于别人在骂千刀万剐之类的话。
何怡一见笛子,连忙上前按下古九思的手小声说:“这女孩也打算参加歌手比赛,你这样会破坏自己的形象。”
古九思也只有这句狠话。过街时,他看见均速驶过的越野车里,汪镇长正仰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觉,伸出车窗外的手背上尽是红红绿绿。
笛子上的裂缝像是长在古九思的心里,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铜丝,用钳子夹着往笛子上箍了几道。感觉箍好之后,他将笛子送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句,一种奇异的音乐声在他心头猛烈地撞了一下。古九思又试了一下,音准没问题,就是音色太陌生了。愣了好久,他才叹出一口气。
所谓文化早就被当地的各种人看得轻淡了。西河镇文化站只养古九思一个人,这还是县里决定的。古九思是全县十大文化名人中挂头牌的,他的工资由县里出,历届镇政府都不大管他。古九思决定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文化站候着,看镇里谁来同他谈歌手比赛的事。十点钟过后,终于有人进来了。古九思没有回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录音机里播放的民歌。
那人走到对面,他才晓得是田大华。
田大华说:“我不是你的领导,不用主动联系群众。是小园找我没找着,我来找她,我以为她在你这儿,就顺便过来看看。”
古九思说:“当然,你有钱,你就是老大。”
田大华伸手将古九思桌上的录音机关了,他要古九思别真的以为自己是贵族,在俗人面前摆谱装清高。其实汪镇长比他更有文化。汪镇长昨天半夜散会后,还赶着给民歌比赛画了一幅宣传画,没有哪个人不叫好。田大华还转述了汪镇长边画画,边同别人聊天时说的话:一棵树长在那里,有人用它,它就是栋梁,没人用它,就同狗尾巴草一个样。
古九思要田大华转告汪镇长,树长的是直骨,狗尾巴草长的是媚骨。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古九思接电话。古九思跑到公用电话亭,文化局的人在电话里告诉古九思,他给柳柳报名后不久,田大华也打来电话,强调古九思个人决定的参赛人选不能算数,应当用公平公正公开的竞争,确定优胜人选。文化局的人又说,关局长相信自己的文化干部,原则上还是以古九思上报的人员为准,不过,希望古九思协调好当地的各种关系。
放下电话,古九思往回走时,看见小园正在街边同田大华说话。在他俩身后,汪镇长画的广告画前,聚集着不少女孩。
古九思打定主意要将那幅计划生育宣传画修改成民间歌手的形象,而且用柳柳作模特儿。古九思很快就将美术广告牌重新刷为白色,但他发现所存颜料连三原色都找不齐。他不甘心,仍在大小柜子里寻找。正在着急,小园走进来,怀里抱着的啤酒箱里满满的全是各色颜料。古九思当然明白小园没有神机妙算的本领,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时来过一趟。
小园还带来好消息,何怡已到大华娱乐厅兑现了镇政府欠下的那笔服装款。
小园挺着一对高高的乳房,将手伸到古九思胸前。古九思正要后退,她已从自己的心窝处拈起一根头发。小园说:“古老师一点不像五十岁,头发还这么黑,简直像刚做过焗油。你看我这里,都长白发了。”小园将头抵近古九思的胸口。古九思还没看就声说:“没有没有,就算有也是少年白。”小园不罢休,要他动手扒开头发往里看。古九思只好用两个指头小心地拨开一撮头发,然后告诉小园确实没有。
“你长得同我女儿一般高,她在黄州工作。”古九思说出这话后,心里才又重新踏实起来。
小园会心地一笑。“我不想报名参赛,他们对你太不尊重。”小园忽然说,“田大华离开卡拉ok什么都唱不好,还当了秘书长,真是笑话。田大华还向汪镇长建议,你在这方面威信太高,必须先挫伤你的锐气。”
“你还是报名吧,别同我扯在一起。”古九思随口说。
小园马上说:“你叫我报名,要是有什么传言,可别生我的气。田大华那张臭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她下意识地抹自己的嘴唇,“这两天他老说,这场比赛是专门为我做的笼子,连古老师你都要成为托儿。”
“别以为我好摆布。”古九思说,“你放心。”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田大华,他的眼光里有两只让人讨厌的苍蝇,还有那两排大黄牙。”小园临走时说。
小园离开文化站是因为文化局又有电话打来。还是先前那个人,他说袁副书记给关局长打了招呼,关局长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请古九思主动配合汪镇长他们,将选拔赛办出特色办出影响来。因为小园事先透露了这边的内情,古九思才不至于发脾气。
放下电话他就到对面的服装店里待了一会。何怡很高兴,田大华真的将镇里欠的钱付给了她。古九思冷不防告诉何怡,今晚亲自陪她一起去汉正街进货。何怡惊讶地看着门外的天空,是不是出现两个太阳。
8
开往汉正街的长途客车一进到武汉市区,那些睡死的人一下子全都醒来。同何怡一样,车上的人多数是来进货的。路过付家坡时,何怡叫古九思先下车,等天亮后找个卖乐器的商店买支笛子,算她为那破笛子的事赔的不是。古九思觉得很对,正要下车,四周的人都说天没亮他一个人下车不安全,城里两条腿的狼比西河边上四条腿的狼还凶。况且江北汉口有几家大商场,什么都可以买到。古九思最终还是随车到了汉口。他陪何怡在朦胧晨光中细心地选货,很快就到了八点半钟。何怡催他去买笛子,还多给了一些钱,要他别急着随车回家,买好笛子后可以去找那个也是专门研究民歌的马先生聊聊,高兴的话就在武汉住上两个晚上,不必回去受那帮小人的气。古九思嘴里说何怡说得有理,心里却想趁机到中南民族学院去看看柳柳的弟弟。古九思还想省点钱,接济柳柳的弟弟,所以他没有搭车,顺着马路快步往前走。
马路边的一家家电商店门口,几个男人正在卸货。古九思觉得旁边那个正用手机说话的男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正是那个曾娶了汪子兰的歌唱家。接着他又认出其中还有小娜的男朋友。古九思的突然出现,让小娜的男朋友格外慌张。歌唱家倒很镇静地迎上来,并且用身体挡住了古九思的视线。寒暄中古九思还是看清了,正在处理的那些货是一整套家用电器。歌唱家告诉古九思,他已经不唱歌了,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这家商店,所以才有实力送些家电给小娜,作为结婚礼物。小娜的男朋友一晃就不见了。歌唱家还叫古九思千万别搞什么民歌,那东西害人又害己,他现在才算大彻大悟。古九思不愿同他说下去,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那歌唱家,本来就不是这条道上的人。
汉口街上到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家用电器,古九思情不自禁地想起前几天镇里发生的那起盗窃案。
走过一对青铜雕塑的武士像,古九思发现要找的商场就在眼前,心里非常高兴。他问了问门口站着的保安,然后跟着人群径直上了五楼,很快就找到卖乐器的地方。货架上只摆着三支笛子。他取出一支吹了一声音阶,正要吹第二声,售货员小姐走过来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除了那个正在弹钢琴的老太太,周围人的目光都很古怪。古九思顾不上这些,他又试了试笛音,然后就开始吹奏。吹着吹着,便觉得不对,他换了一支笛子还是不对。他将三支笛子轮着试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乐感。
“笛子是天籁之音!”古九思正在发呆,弹钢琴的老太太突然说:“它的共鸣箱是山川原野,是纯洁自然。我在这里当钢琴师有三年了,你是第二个试这笛子的人。商场这么混杂,一管竹笛简直如飞花入海。那边有个洗手间,你去那里面试试,效果会好一些。”
古九思拿上三支笛子进了卫生间,他依然找不到感觉,但比先前好些。洗手间的门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推开,一首民歌扑面而来。
弹钢琴的老太太十指在琴键上忧伤地舞动着,她闭着双眼,轻声唱着:“凤鸣山隐蔷薇金花银翠,梧桐树挂蝴蝶彩凤萦回,东厢琴弹苏月紫玉一对,西厢月照檐前雁北南飞。”老太太忘情地弹唱,两行眼泪从紧闭的眼睛中汩汩流出。
古九思惊讶地上去问:“你怎么会唱这首民歌?”
售货员小姐一旁用面巾纸揩去老太太脸上的泪水。老太太说:“我一听笛声就晓得你是谁!老马死前常提到你!常给我唱你写的民歌!在你之前只有老马碰过这些笛子!”
“过年时马先生还给我写过信,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古九思说。
“是我害的。三月三那天,有一帮人上家里来同老马辩论民歌的问题,本来我一向是老马的支持者,但那天我也说老马太固执了,结果,他当场发了脑溢血,怎么想办法也救不过来!”老太太的泪水更多了,“老马一直在说,你能写出让那些人闭上嘴、自己吞自己舌头的民歌!”
老太太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泪珠和手指同时落在琴键上。
售货员小姐连忙将古九思拉到一边让他快走,说老太太这样伤心下去,泪水损坏钢琴,她赔不起。
古九思在商场外的青铜雕像下站了好久,还是不放心。他回到五楼时,听到钢琴声失去节奏,也没了旋律。走过去才看清,一对年轻夫妇正逗着一个小女孩,让其在琴键上乱弹。老太太退在一边端详着,面容很慈祥,目光却是忧郁的。
古九思晓得自己多虑了。他悄悄地再次离开,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等待开往武昌的公共汽车时,碰到一个面色忧郁的男孩胸前挂着学生证,手里举着一只写有“家教”二字的牌子,在人群后面毫无表情地站着。古九思费了不少周折才地找到中南民族学院,又问了许多学生,才得到准信:柳柳的弟弟上街找家教去了。此话让他马上想到那个神情忧郁的男孩。他心里很难过,不愿在这座城市里多待,留下一百元钱后,便搭车到了黄州,这时候他特别想看看女儿。
9
心事重重的古九思回到西河镇,还没同何怡打声招呼,就先开了文化站大门。没有人往门缝里塞文件,地上只有几根被风吹进来的杂草。他草草抹了抹桌椅上的灰尘,刚坐下,何怡就拎着一瓶开水走进来,问他这几天干吗住到女儿那里,不是说好去马先生家吗!古九思说,不是他去得巧,女儿这回要出大事。何怡先吓了一跳,她弄清是古九思所说出大事,是女儿的男朋友从宜昌到黄州,两人拉开架子准备同居,刚好古九思赶到了,硬拉着他住到宾馆里。没说清楚时何怡吓得不轻,等到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何怡又轻松地笑起来,说古九思这一生只有女儿和民歌最宝贵,由不得外人来插手。何怡要古九思放心,只要女儿觉得幸福就行。她还说:“我们不也是结婚才五个月就生了她。”何怡脸上露出遐想幸福的模样。
何怡打开古九思的提包,见没有笛子,正要问,小娜走进来,后面还跟着柳柳和她妈妈。古九思一边让座一边问她们怎么约得这样齐。小娜说是在路上碰到的,去年在镇里卖蚕茧时她和柳柳就认识了。何怡是昨天认识柳柳的,她告诉古九思,柳柳昨天下午就同妈妈一道来过,还上她店里去问文化站为什么锁了门。
见小娜不说话了,柳柳的妈妈就开口说:“从今天起,这个女儿就交给你管教,你尽管放心,柳柳再不会像那天早晨那样躲着你了。”
古九思没张嘴,何怡抢先说:“回头就住我家里,就当又有了个女儿。”
柳柳的妈妈连忙谢过。柳柳没有说谢谢,她说:“古老师,我要是让你失望怎么办?”
“这没事,但你不能让妈妈失望,等将新歌学会了,你要先回去唱给你爸爸听。”古九思说。
柳柳顿时不做声了。
古九思见小娜一直闷闷不乐不说话,就转向她说:“我在汉口碰见你的男朋友了,他正同你爸一起从车上卸货,你爸说,他要送一整套家电给你作结婚礼。”
何怡夸张地惊叫一声。小娜反而更不高兴了。
何怡说:“是不是不喜欢你爸,怪他不该将你们甩在农村受苦?”
“我妈是被民歌害的。”小娜转向古九思说,“这种年纪了,还老爱唱一根竹子节节高,割管笛子割管箫,有朝一日哥回了,哥吹笛子妹吹箫。”小娜最后学唱一句,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柳柳的妈妈说:“这种年纪还能唱歌,心里有幸福哩!”
小娜说:“还幸福简直是个怨妇,一个人时还学古装戏里的架势。”说着她做了一个兰花指。
大家还没笑完,小园一头闯进来,冲着小娜说:“你是柳柳吧?怎么见到我就不唱了,我是慕名而来。”
小娜面无表情地说:“柳柳是她。”
小园扭头盯着柳柳,好一阵才说:“太可惜了,我若是个男孩,从现在起就追你。”
柳柳脸色绯红,她说:“不可惜,你可以去追男孩子。”
何怡望着小园时有一种感激之情。古九思趁机多看了小娜一眼,他清楚小娜是来买嫁衣的。他觉得应该趁现在说一说马先生同他夫人的事。这样能稳住何怡的心情,不让她有空去猜疑小娜。他从买笛子的过程说起,当说到马先生的遗孀、那个弹钢琴的老太太,如何边弹琴边唱民歌边流眼泪时,他自己的嗓子先沙哑起来。屋里的五个女人都有些伤情。古九思顺手拿起那支捆绑过的笛子吹起来。笛子一响柳柳的妈妈忍不住唱了一句:“凤鸣山隐蔷薇金花银翠,”她嗓音又苍老了一些,正唱不下去时,柳柳一旁小声接唱:“梧桐树挂蝴蝶彩凤萦回。”柳柳唱一句后脸又红起来,不再唱了。但经不住屋里别的女人劝说,加上古九思的笛音老在她唱过的那一句上重复等待,她放开嗓子将后面几句歌词唱完。柳柳的歌声既纯又亮还情深如水,大家一齐鼓起掌来,刚刚还在伤情的女人们像是得到一些安慰。
柳柳趁大家不注意,轻轻扯了一下妈妈的袖子。
柳柳的妈妈站起来说:“河堤上有一树好桑叶,柳柳要去采了让我背回去喂蚕。”
何怡轻叹了一声。他们将柳柳和她妈妈送到门口,柳柳的妈妈对大家说:“我这女儿孝顺过头了,她坚持要每天下午从家里出来,晚上住在这儿练民歌,第二天早上又回去,吃过午饭再来这里。来来回回地跑,顺路采些桑叶。我不答应这些条件她就不来。”柳柳的妈妈从门后背起来时一路采的半篓桑叶。桑叶不重,大家的心情却沉重起来。
何怡说:“你们两家都缺根顶梁柱,做女儿的苦过了还有盼头,做娘的怎么办哩?”
“女人靠自己,日子还过得踏实一些。”小娜和柳柳还没开口,小园抢着说,“我其实比你们都苦,我是舅妈带大的,爸妈和舅舅都死了。”
何怡说:“女人在一起总爱说伤心的事,不说了,都做事去。”
女人们一走,文化站静得像古庙。古九思一个人试了试那笛子,忽然发觉破笛子的风格有可能被自己接受。
黄昏时,柳柳还没回。
古九思让何怡先回去准备饭菜,他来守店,同时等着柳柳。何怡刚走,小娜就来了。小娜很快就挑出六套衣服,从六套里选三套却费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舍弃了两套,余下四套小娜都想要。古九思问清小娜只带三百五十元钱后,让她付三百二十元,将四套衣服全拿走。古九思问小娜,男朋友上门做女婿是不是自愿的。小娜一边点头一边说谢谢。
一辆拖拉机驶过来,小娜连忙抱上衣服跳进挂斗。
小娜走后,古九思就将何怡给他在武汉花的钱,同小娜付的三百二十元放在一起。
柳柳还没来。古九思站在街边,发现灯光照不到的树下似乎有个人影。他走过去一看正是柳柳,她正低头啃着一只馒头。古九思一开口,柳柳吓了一跳。古九思让柳柳帮忙将货物搬到一只板车上,拖着往家里走。半路上又碰到小娜。小娜从迎面开来的拖拉机上跳下来,将古九思叫到一边说,妈妈要她回来叮嘱古九思,别将在汉口碰到她男朋友的事告诉别人。古九思马上意识到汪子兰到了镇里,追问几次小娜才说实话,汪子兰正在镇外等她。古九思跟随小娜追过去,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古九思叫了声子兰,那人影一闪身就不见了。
小娜说:“真想见我妈,你只有到时参加我的婚礼。”
古九思没有将扫兴带回家。
正在厨房忙碌的何怡出来接着他们。古九思先说,卖了四套衣服,还将一把钱塞进何怡的口袋。接下来她又将柳柳躲在树下啃冷馒头的事对何怡说了。何怡心疼地捧着柳柳的脸,要她做自己的干女儿,这个家也是她的家,不许她见外。吃饭时古九思喝了二两酒。平时他只喝一两酒,何怡没有注意这个变化,以为他是在为柳柳的到来高兴,
夜里,古九思的笛子响了很晚,他让柳柳跟着笛子唱从前汪子兰唱的民歌。
柳柳在里屋练歌时,田大华带着小园来看过。古九思没有出来接待。田大华对何怡说,柳柳这种水平,根本不是小园的对手。小园不让田大华这么说,她要何怡同古九思说说,让她跟柳柳一道学习。何怡应下来,要小园明天听回话。
何怡送走小园他们,又将门口那群嬉闹的小孩轰走。刚将大门掩上,外面又有人叫门。何怡将门打开,几个嬉皮笑脸的男人要进屋看看古九思二十年才选中的大美人。何怡唾了一口,让他们回去看自己老婆的臭脚。再次关上门后,她将古九思交来的钱点了两遍,越点越不对头。何怡皱着眉头在屋里不停地进进出出,有时问天气闷不闷,有时问唱得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还问他们唱到什么时候休息。
古九思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严肃地请何怡不要再骚扰了。
到了半夜,古九思不得不让柳柳休息。柳柳刚进房里洗澡,何怡就上来问古九思是不是还有钱没交出来。古九思说全交了。古九思越是理直气壮,何怡越是痛心疾首,这四套衣服进价就花了八百,五百元出手岂不是血本无归。她追问谁是买主。古九思又像上次卖大衣一样,说是一个安徽人。何怡冷笑着申明,因为这些衣服是年轻女孩穿的,所以她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何怡真的出门去了。古九思站在门口,听得见何怡在远处的叫门声。柳柳洗完澡出来,问何怡是不是对她有意见。古九思叫她别多心,先去睡觉。柳柳房里的灯刚刚熄灭,何怡就回来了。一见她那样子,古九思就晓得用不着再瞒了,便说:“我是将衣服便宜卖给小娜了。小娜要结婚,不能没有嫁妆,你就当是那天夜里让贼偷了不行吗?或者就当送了三百元大礼也行。”何怡不做声,胸脯在一起一伏地动着。古九思又说:“你别以为是我在送人情,你也有份,为什么你店里生意总比别人好,这里面也有我的因素。”何怡胸脯起伏更剧烈了。古九思继续说:“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想不想得通,汪子兰家的事我不能不管,她是为民歌作过贡献的。”突然间,何怡一伸脖子,吐出一口鲜血来。古九思慌了,上前欲扶住何怡,被横空来的一巴掌扫开。情急之中,古九思连声叫柳柳快来。柳柳一出现,何怡就自己站起来,要去医院。这时候古九思才发现,柳柳只是上身披了件衬衣,灯光下的两条腿,几乎就是用美玉精心雕塑的。柳柳进屋穿衣服时,古九思在门外将板车准备好了。他们将何怡扶上板车躺好,小跑着去镇医院。
正在值班室里打瞌睡的医生见到他们时很高兴。他们用手电筒照了照何怡的嘴,认定不会有大毛病。何怡在另一间只让女人进去的屋子里作进一步检查。剩下来的男医生问清柳柳就是古九思选的歌手后,连声赞叹道,这么美的女孩往台上一站,不唱歌也有人掏钱买票。古九思对这话很不满,又不好对医生生气,只能说:“你这是外科医生的眼光。”
柳柳走进来,说那边的医生要古九思唱首民歌献给何怡。古九思没有注意到柳柳的眼神,真的唱了起来:“兰草花儿不会开,生在青山陡壁岩,十七八的哥哥把花采——”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女护士,她说:“古老师,你上当了,我们要听柳柳唱歌。”柳柳狡黠地冲着古九思笑一笑,然后接着唱:“脚踏石板手扒岩,叫声姐,我心爱,伸手儿来牵手儿来,带我一路上花台。”柳柳唱完后又去了另一间屋子。男医生说,好听是好听,可就是少了一点往心里钻的力量。
医生诊断结果是,何怡嘴里一只血泡破了。还有一项诊断结果,医生笑眯眯地要古九思自己去问何怡。
回家后,古九思搂着何怡说了许多软话。慢慢地何怡身上又变得柔软了,这时她才告诉古九思自己怀孕了。古九思差一点从床上跳起来,想不到何怡已经闭经了还能怀孕。他兴奋一阵,才明白得将这小生命做掉。两人商量一阵,自然又提起衣服的事,古九思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何怡要他别保证,只是得事先同她商量,她心里也明白古九思这样做也是为了民歌,而不是别的。
何怡在被窝里捏紧古九思的手,她说:“柳柳穿得很少时,我都被迷住了。”
古九思说:“女孩太好了,真爱她的男人反而舍不得去碰,结果总是吃那些胆大妄为的家伙的亏。我们得防着点,不让柳柳走了汪子兰的老路。”
“看看你,我怎么能不吃醋哩!”何怡这样说反而让古九思更兴奋,他在被窝里放肆起来。何怡将他推开说,“你的民歌若是加点现在这样的野劲,会更好听。”
古九思气吁吁地告诉她:“民歌不是学狼叫。”
后半夜,一只狼闯进镇里,弄得全镇的人都醒了。古九思和何怡也起来站在门口,同大家一道吆喝。再睡时,就睡过头了。柳柳将屋里扫得干干净净后掩上门回家去了,他们都不晓得。古九思是何怡弄醒的,何怡在枕边要求古九思,让小园同柳柳一起学民歌,她还认为小园的唱法有可能比柳柳更受欢迎。古九思告诉她,他是不会让狼学了羊叫后到处迷惑人。
这天早上,古九思突然决定将那无名民歌取名为《狼》。
10
民歌选拔赛的头天晚上,一只母狼在西河镇外叫个不停。古九思想听狼笛,等了一夜,还是没有听见。
古九思不让柳柳参加选拔赛。柳柳早起后依然采着桑叶回家去。柳柳临走时问古九思,如果她妈妈来镇里看比赛,她该怎么办。古九思果断地说,叫她别来,这种鱼目混珠的比赛会倒了她的民歌胃口。柳柳走后,何怡也要走,她预料到今天的服装生意会很红火,赶早去开店门,让古九思做些吃的,给她送去。古九思不打算去上班,他要何怡碰见有人问起时就说他不舒服。
一个人时,古九思吹了一会儿笛子,他有些习惯这种不正常的音乐声。
窗外有两个人在说话。男人说:“昨晚狼叫得真凶。”
女人说:“你没听汪镇长说,他发了话让谁走,就是石头也会长出腿来,镇里有文件规定今天搞民歌比赛,那些狼是在带头响应汪镇长的号召。”
男人说:“干部们私下说,这是汪镇长在选美,前几名将被安排在镇里做事。”
女人说:“我听说内部早定了,第一名是大华娱乐厅的小园。”
男人说:“其实你也可以拿第一名,只要你愿意上汪镇长的床。”
女人说:“这么好的机会,还是留给你老婆吧。”
男人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女人先是尖叫一声,接着又哧哧地笑个不停。古九思放下笛子冲着窗外喊:“你们也是狼吗?”一阵脚步声响过后,窗外没有动静了。
太静了古九思又不踏实,他在厨房里做早饭,耳朵总在留神外面。
又有一个男人说:“哟,干你们这行的真辛苦,这么早就开始上门服务。”
小园的声音响起来:“你说话不看对象,小心舌头上长疔疮。”
小园的脚步声径直进屋来。古九思以为她又是穿的短裙,心里先慌起来。小园出现在厨房门口时,却是一袭拖地长裙。古九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小园说:“我来给何阿姨拿点吃的。”
古九思说:“不用麻烦,我会给她送去。”
“你不是不舒服吗?”小园说,“这时候露面别人会说你在装病。”
“我本来就是装病,怕什么。”古九思说。
小园走到灶后,双手撩起长裙,伸出长长的双腿,坐到小板凳上。灶膛里射出的火光映在她的肌肤上,闪烁着一片片难以抗拒的光芒。小园说:“你真的不去当评委?”古九思将一只鸡蛋磕开放进油锅,屋里嗞嗞地响成一片。“你不去也好,我晓得他们不尊重你,你不去可以出出他们的洋相,他们选的那几个评委除了说我线条好、眼神美和嘴唇性感以外,对民歌一窍不通。不过,报名的女孩中,好多人都打算唱你写的民歌。”小园用火钳夹了一撮松针放进灶膛里。“你说过,好民歌里可以听见泉水响,可以闻到兰花香。这一阵我便常到山里去找灵感。昨天中午,我正在后山练嗓子,一只小狼突然跑到我面前,像观众一样趴在那儿摇头摆尾地听。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小狗,后来,我认出正是上次你放跑的那只小狼,我怕附近有大狼,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小园脸上满是后怕。
古九思将油锅里的鸡蛋捞起来。他说:“你又不是从月亮上来的,没见过泉水与兰花,关键是你要边唱边用心去想象和体会,泉水的响声是怎么流动,兰花的芬芳是如何飘荡。”
小园从灶后跳出来,连说了几句自己茅塞顿开了。
小园端上何怡的早点走后,古九思才开始发愣,说不教小园,怎么还是教起她了?
早饭后不久,镇里开始热闹起来。从大华娱乐厅里牵出来的高音喇叭反复在叫,请各位评委马上到大华娱乐厅里开筹备会。高音喇叭里响过一阵流行音乐后,又叫了起来:“文化站古站长请立即来大华娱乐厅,汪镇长已派人找你好久了,你在哪里?”高音喇叭叫个不停,古九思越听越烦,他明白这是他们在利用舆论演逼宫戏让自己就范。
外面有人敲门,他猜测是田大华等人来催,完全没料到是派出所的老江。
老江进屋来坐在那儿半天不说话,只管用眼睛盯着古九思。时间一长古九思心里就毛了。他说:“你这样看人太不礼貌!”老江一点也不管他的反应,继续盯着他,并且慢慢地露出一丝丝胸有成竹的微笑,偶尔伸手在腰间摸一摸,隐隐约约地显出半截手铐来。古九思给他泡了杯野茶,他津津有味喝过后还是那个样子。古九思实在忍不住了:“我晓得你来是为了家电商店被盗案,我晓得小娜的爸爸要送一套家电给她作结婚礼物。”他气急败坏地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老江马上追问:“是什么品牌的?”古九思隐约记得小娜的男朋友从车上往下卸的彩电是长虹牌的。
见老江还要问,古九思站起来说:“我得去民歌比赛现场了,我是评委会副主任。”高音喇叭里又在叫着古九思的名字。古九思进一步说:“你若不走,就留下替我看门。”
老江不紧不慢地背着手往外走,冷不防说了句:“你教女孩们唱的那些民歌,是在麻痹她们,削弱她们的免疫力,最终给我这些当警察的添麻烦。”
老江一直跟着古九思。古九思没办法,只好真的走进大华娱乐厅。正在前排往门口扭头探望的汪镇长带头站起来朝他鼓掌,并大声说:“我怕你失踪,正准备叫派出所的老江去查找哩!”大华娱乐厅里的歌手与观众看着汪镇长热情地将古九思扶到前排正中间的座位上坐下。这时,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两下。汪镇长连忙丢下古九思快步走到门口。一会儿他便领着关局长进来了。关局长伸手同古九思软软地握了握,并小声告诉古九思,袁副书记也来了,田大华正陪着他在后台看望参加比赛的歌手。关局长还说古九思同镇里配合得这样好,他的担心就成了多余,在路上袁副书记还在强调,既然是县里的文化名人,就应该顾全县里的文化事业大局。
这时,田大华匆匆走过来说:“小园不见了!”汪镇长毫无表情地让他赶快去找。
田大华则挥手示意古九思身边的几位评委,那些评委立即往门口跑去。
古九思正不知是怎么回事,身后有人叫了声古老师。他回头一看,是柳柳的妈妈。柳柳的妈妈身边,还有方四秀等几个女邻居。古九思慌乱起来,他不晓得柳柳是否也来了。
评委们一个接一个地转回来。李副书记从后台传话出来,早点开演,他还要回县里去开常委会。汪镇长脸上的颜色有些难看。
锣鼓一响,一个女孩有些慌乱地走出来。她刚开口就跑调了,惹得台下的人哄堂大笑。女孩一嘟嘴,突然有了胆量,大声说:“刚才唱的不算,我重唱。”女孩不管侧幕旁的田大华如何做手势,坚决地从头唱起来。古九思忽然记起来,这女孩是小冯的表妹,那次去找柳柳,半路上碰见过她。女孩唱完后,该评委亮分。古九思想了想后,亮出了八分。随后的几个女孩,大致也是这种水平。她们唱得都还不错,或多或少总有点汪子兰的味道。
古九思是一号评委,主持人每次总是先请他亮分。几轮下来,他便感到有点不对劲,特别是最后面的五号评委、广播站的谈站长,只要古九思亮出的分数比较高,他马上会相应少给些分数。
他正在想这个问题,四周忽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古九思抬头一看,台上站着的竟是柳柳。柳柳眼睛微微向上看,她唱的是汪子兰曾经在县里唱过并获得特等奖的那首《有朵花儿不会香》。一句唱完,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唱到第二句,一双胖手从侧幕里伸出拍了几下。汪镇长见了赶紧跟着鼓掌。柳柳唱完后,古九思毫不犹豫地亮出了九点九分。谈站长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亮出了七点一分。后面立即有人叫起来,“五号评委是不是心理变态!”
十几轮过后,古九思心里明白了,那四个评委已串通一气,控制每个参赛选手的总得分。他对身旁的一个评委说:“你们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来?”那个评委懂了古九思的弦外之音,尴尬地不晓得说什么好。
汪镇长有些坐不住了,他东张西望看了几次,椅子在他屁股下面吱吱作响。
又一个女孩忸怩走上台来,还没站定便开口说:“我要将这首歌献给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在座的古老师,我家里人都说,如果没有古老师,我妈就生不下来我。”台下的人又哄笑起来。女孩继续说:“我妈生我时都没力气了。医生叫她用力,她突然大声吼了一句古老师写的民歌,结果像打喷嚏一样将我打出来了。”女孩说完,竟跳下台,将手中的一束野花塞给古九思。古九思听见柳柳的妈妈和方四秀她们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放声笑着。
剩下的歌手越来越少。快十二点时,小园的身影在窗口一闪,接着田大华从幕后走到台前,对着麦克风大声表扬参加比赛的歌手小园,说她刚才遇到一个女人突然小产出血,为了送对方上医院就诊,几乎错过了参加比赛的时间。侧幕旁那双胖手又带头鼓起掌来。
小园唱民歌时,古九思看见她的长裙上有两块血迹。小园唱的民歌是柳柳刚唱过的。除了不喜欢她唱歌的风格外,古九思不得不暗暗承认小园有这方面的天赋。他给她亮了九点八分,然后回头盯着五号评委。五号评委犹豫地睃了他两次,最终亮出七点二分。台下的人又在喝倒彩。古九思对评委们说:“看来我们都是有点良心的人。”
比赛延续到下午一点才结束,柳柳和小园得分相同,并列第一。柳柳在台上领奖时,田大华在底下对古九思说,自己只将小园训练几天,她就多了一种魅力。田大华遗憾袁副书记没有亲手给小园和柳柳发奖,就回县里开会去了。柳柳刚拿到装着奖金红包,田大华就当众宣布将她接收为本公司的名誉职员,不用上班每月照发工资,还向她弟弟提供一笔奖学金。关局长也宣布多给西河镇一个名额,让这两个美丽的女歌手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才华。关局长还拉着柳柳被桑叶染绿的手,传达袁副书记的指示说,女孩的手不能老是这样,大家都要好好呵护她们。送走袁副书记才返回的汪镇长摸了摸小园腹部的血迹,问怎么回事,谁小产了。小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古九思的爱人,当时她身边没有别人,她不能不帮她。汪镇长惊讶地盯着古九思说,能让五十几岁的女人怀孕的男人才是真的男人。古九思赶忙岔开这个话题,回头感谢田大华对柳柳的慷慨大方。田大华说只要古九思以后不骂他就行。古九思正在猜测这话的意思,派出所的老江又出现了。
老江说:“难怪田老板的文化品位一下子提高得这么快,原来有古站长在背后点拨。”
警察当久了说话的语气与众不同,大家正愣着,老江又说:“古站长什么时候也教我写写狼字,让我也去得个什么奖过过瘾。”
大家还没听明白,田大华连忙又将古九思推出来,要老江先恭喜古九思又当爸爸了。
古九思连忙夺路而逃,刚到门口便被柳柳的妈妈和方四秀她们拦住。柳柳的妈妈被刚才发生的事弄得木木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方四秀替她说,她们在半路上拦住柳柳让她回来参加民歌比赛,她们喜欢柳柳唱民歌,特地赶来为她助阵。方四秀还说,古九思自己从不上台唱民歌,如果古九思的学生再不上台,这民歌比赛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柳柳的妈妈这时才问,她们这样做有没有打乱古九思的计划。古九思连忙说很好很好,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方四秀趁人多时,将什么东西塞进古九思的口袋里。还冲着古九思羞涩一笑。这些有儿有女的女人聚集在一起后,一个个又变得多情起来。
古九思好不容易摆脱她们赶到医院,何怡见到他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些同方四秀一样的羞涩。陪着何怡的小冯说,是小园在女厕所里发现何怡出事的。
何怡的手,又凉又没力气。古九思将它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11
发现口袋里有两只制好的天麻是第三天的事。小园和柳柳上家里来给他洗衣服,清理口袋时发现了天麻。古九思随即记起是方四秀放的。古九思曾在一首民歌里写过一个爱丈夫又爱情哥哥的女人,望着像两颗心一样的两只天麻犯难的故事。古九思刚让小园和柳柳在文化站里练过这首民歌。小园将天麻分两次给古九思。给第一只时她说这是柳柳的心,给第二只时她说这是小园的心。她说小园二字时特别地妩媚。
柳柳不再住在古九思家里,也不用每天为了采桑叶来来回回地跑。汪镇长亲自为她和小园在镇政府客室里,分别安排了免费住宿的房间。田大华当月就给柳柳发了两百元钱,又给柳柳的弟弟寄了两百元。小园本来在大华娱乐厅同小冯共住着一间屋子,收拾得挺好,但她执意要同柳柳住到一起。小园的理由是住在大华娱乐厅楼上应酬特别多,躲也躲不开。古九思不晓得小园从前有多少应酬,只晓得小园现在每天总有几次被人呼出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地不见人影。古九思也不阻拦她,剩下柳柳一个人时,他连忙教她练那首已被取名为《狼》的新民歌。
何怡在家里躺了十天后,硬撑着爬起来,打开店门做生意。她惦记着澳门回归的日子,还想将庆祝活动上必须统一穿着的那些服装包揽下来。小园也帮着打包票,如果镇里到时又拖着不给钱,她负责讨债。小园好像不晓得古九思对自己不公平,暗地里为柳柳上小课,继续在古九思面前极尽所能地妩媚下去。
何怡的服装店开门的那天早上,小园见到古九思就说,小冯的表妹被安排到镇政府客室当服务员了。小冯的表妹民歌唱得不太好,但汪镇长喜欢她大大方方不怯场的性格。
古九思对这个没兴趣,他让小园同柳柳一道练起了嗓子:“凤鸣嘞山嘞隐嘞蔷薇也金花嘞银嘞呃翠也——呃啊——金花呃银翠也,梧喂桐树也挂蝴蝶呃彩喂凤也萦嘞回也,东嘞厢琴嘞弹苏月紫玉呃一对也,西厢月喂照也檐前嘞雁北嘞南呃飞也。”古九思用毛笔蘸着墨汁凝神写他的狼字,他不停下来,小园和柳柳就得继续往下唱。写到第七个狼字时,古九思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想继续写,桌上的纸用完了。他一搁笔,小园忙长出一口气说:“我都快憋出毛病来了。”古九思想了想,又让小园和柳柳各自单独唱了一遍,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小园歌声中有种气势正在猛烈上升,并开始对柳柳的歌声进行压抑。
古九思找来纸又写了一个狼字。
小园说:“古老师,你写的狼,越来越有神了!”
“是有这个问题!”古九思喃喃地说。
小园又被呼了出去。古九思示意柳柳关上门,习惯地改唱《狼》。
古九思挥手打断她的歌唱,他说:“你对小园的感觉如何?”
柳柳由唱歌转为说话有些不适应,定定神才回答:“她比我能干。”
“不!唱民歌不是靠钱多钱少、不是靠妖艳迷人、不是靠嗓门大出气粗,你要记住,”古九思说,“好民歌是用自己平常过日子的心情唱出来的。”
柳柳没有点头。“我越唱越觉得自己不如她。”
“你说说自己比她强的地方。”古九思说。
“她不会养蚕,不会采桑叶。”柳柳说。
古九思站起来说:“对,回头唱歌时,你就想自己正在养蚕,正在采桑叶,想那大蚕为何比雪还白,还有桑叶上的露水珠是不是救灾人性命的甘泉!”停了停,他还是将想说的话说出来:“还有一点,你千万不能想小园在大华娱乐厅挣了多少钱,更不能想她去广东打的是什么工——你明白吗?”
古九思还没说完,柳柳忽然说:“我妈来了。”
她跑到门口,果然迎着了妈妈。柳柳的妈妈到镇里来卖蚕茧,得了过年后的第一笔收入。她高兴地拉上柳柳到何怡的服装店里买了两件衣服,自己留一件,另一件是长裙,给了柳柳。
柳柳在文化站的另一间屋子里将长裙穿上后,立即神采飞扬起来。古九思建议她索性卖支口红搽一下嘴唇。柳柳羞羞答答地卖了一支口红回来,虽然使用时动作很笨,但还是让刚进门的小园大吃一惊。
古九思再让她们一齐唱民歌时,柳柳的歌声忽然像泉水那样从黑色山岩中破石而出,化作一道瀑布挂在远山上。柳柳的妈妈很满意,她也听出来柳柳唱的民歌比那天比赛时动听多了,明显超过了小园。
柳柳的妈妈刚走,又有人打小园的呼机。小园看看后没有理,专心唱着民歌。一会儿工夫,那人呼了十几遍,小园的呼机都快响破了。小园唱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古九思,怎么一转眼间,柳柳的歌唱便有这么大的长进。古九思笼统地告诉她,人一生遇到的很多事常常只隔着一点点东西,就像夏天的雷阵雨,牛背这边落雨成河,牛背那边仍旧焦土冒烟。
小园正在低头琢磨古九思的话,田大华闯了进来,他极不高兴地说:“小姐,你什么时候生出这么大的架子了?”
小园说:“我的呼机摔坏了,不信你看。”她将腰间的呼机抠下来用力扔到地上。
田大华冷笑一声,一抬腿将呼机踩在脚下。
柳柳在一旁惊讶地捂住嘴,才没喊出声来。
田大华说:“别以为唱了三天民歌就是圣人了!我先走三步,你若不跟上来,明天我就让你从西河镇滚开。别忘了,那些在香港唱成了天王天后的人,如果没人撑腰,照样是——”他一使劲,呼机在脚底喳喳响起来。
田大华还没走,小园的脸色就一下子苍白起来。
猛然间,古九思厉声说:“田大华,请你马上离开这儿!”他指向门口的样子很威严。
田大华愣住了。“你这样子有点像你写出来的狼字。”他说笑就笑起来,“我有公事,有几个重要客人,要小园陪一陪。”
“我这儿是文化站,没有三陪小姐。”古九思说。
小园说:“田老板,古老师教我教到关口上了,我一刻也不能分心。小冯不是在吗,你让她替我一次。”
“学艺就要这样!”门外有人接着说。田大华耳朵尖,一下子听出是汪镇长。汪镇长一边进门一边说,“袁副书记刚才还在说,小园人漂亮不知志气漂不漂亮,志气漂亮他才好捧场。”小园问袁副书记人在哪里。汪镇长说袁副书记在电话里,一会儿就到。汪镇长说他同意袁副书记的看法,别说想成为歌星,不管做什么,没人捧场都不行。汪镇长拍了拍小园的头。柳柳见他还想拍自己,赶紧躲到小园的身后去了。这时,镇里的司机抱来一箱可口可乐。汪镇长说,这是袁副书记送来的慰问品,袁副书记说小园和柳柳天生是唱民歌的材料,唱民歌要身材姣好,不似西洋唱法,全靠有个胖身体做共鸣箱。他还说袁副书记要古九思在小园和柳柳身上多下点功夫,将这两个女孩陪养成为本县文化事业的拳头产品。
滔滔不绝说得正欢的汪镇长突然发现了桌上写好的那幅狼字,他皱起眉头看了一阵说:“民歌比赛那天,派出所的老江说的就是这个?”他几乎是质问古九思,“你这么斯文,如何要单单挑出狼字作为书法?”
小园抢着说:“我晓得,因为古老师新写的民歌叫做《狼》。”
“现在只要沾点文化的皮毛,就故意搞得神秘兮兮的。小园,你不要唱什么《狼》,我喜欢温柔多情的风格。”汪镇长严肃地说。
小园急起来:“汪镇长这样一说,古老师更有理由不教我唱《狼》了!《狼》好,我要唱它!”
汪镇长暧昧地说:“你只听袁副书记的,回头让他来调教你吧!”
田大华一直用脚挡着被踩碎的呼机。汪镇长对古九思说了一些抓紧时间、抓住机遇之类的话,回头在田大华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他走后,田大华对小园说:“这一次你可得听我的,袁副书记中午请你吃饭。”
小园说:“你说话时别那么粗鲁,有事就好商量。”
田大华走时让小园再去买只呼机,将发票给他。他意味深长地告诉小园,袁副书记今晚不回县里。
小园放开喉咙发疯地唱了一阵,将一首民歌唱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柳柳怯怯地望着她。小园后来对古九思说很对不起,她不该这么糟蹋民歌。小园还说,中午她不喝酒。
下午,古九思正在教柳柳唱《狼》,小园醉醺醺地进来,叫了声:“我要喝可乐。”可口可乐箱子还没打开,小园已枕着桌上的那幅狼字睡着了。古九思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让柳柳好好看着小园的模样。柳柳看了一阵后说:“贵妃醉酒那么美妙,怎么小园醉了这样难看?”古九思适时告诉她,她们的区别是醉酒的原因不同,原因龌龊,结果无论如何也不会美。
柳柳不再看小园,她一抿嘴唇唱道:“后山上四条腿的东西叫做狼,前心窝一条根的恩情是亲娘——”柳柳眼眶里溢出湿漉漉的光泽。
古九思激动起来说:“对,就是这样。”
柳柳突然说:“小园其实很可怜,没有亲人心疼她,田大华他们又比狼还凶,我若是这样,肯定活不下去。”
柳柳脸上泪痕很重,古九思让她到水龙头下面去洗一洗。柳柳刚出门,小园就迷迷糊糊地动手将自己的胸前衣扣解开,露出一对半遮半掩的乳房,上面有几道鲜红的爪痕。古九思慌忙逃出门,站在大门口,望了望街那边正在忙碌的何怡,大声叫她多坐坐,别老站着。柳柳洗完脸回到屋子。古九思有意等了几分钟,他回去时,小园的衣衫果然已被柳柳重新扣好了。
古九思吹着笛子让柳柳跟着唱。唱着唱着,柳柳就走神了。古九思晓得柳柳是在想小园乳房上的红爪痕,但他不好说什么。
天黑之前,小园终于醒来。小园像是捡着便宜了,看上去挺高兴。
她们走后,古九思找出稿纸,给马先生的爱人写了一封信,请她告慰马先生,他终于选到一个好的民歌传人了,是前十年少见,后十年难说再有的那种民歌天才。古九思写完信后,正要封好信封,又将信取出来,琢磨了一阵,又将天才改为良才。
古九思深情地吹着笛子,直到何怡喊他去帮忙才住手。半路上,他拖着板车将写给马先生爱人的信背给何怡听。何怡劝他先别太得意,柳柳这样的女孩需要经历的事情太多,现在还只是温室里的花朵。古九思不以为然,他说现在地球已陷入温室效应,满世界都是温室。
晚饭时古九思喝了些酒,然后趁黑蹲在门口同邻居们聊天。他告诉他们,只要柳柳将他的这首《狼》唱出去,三年之内,西河镇就会像汪镇长设想的那样,成为文化名镇。他用手打着拍子,将“后山上有种东西叫做狼,前心窝有样恩情是亲娘”两句词哼给他们听。邻居们说这首歌的确与古九思从前写的民歌不一样,更能打动人。不过也有说柳柳唱不合适,除非小园唱才行的。
半夜时,西河镇的夜空里似乎有女孩隐约地哭了一声。
古九思一下醒了,他将何怡弄醒,问她听见什么没有。何怡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别自己吓唬自己。古九思说,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在心里飘来荡去。何怡告诉他,那样的东西是天上的乌云,总会惹得人大惊小怪,其实它若不变成雨落下来汇成河,根本就不用理睬。
外面的门忽然响了一下,接着又响了一下。
何怡说:“像是狼在学人敲门。”
古九思随口吼了一声。
“是我!我是汪镇长!”门外的人说。
古九思惊讶地起床开门。
汪镇长出现在灯下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汪镇长要了一杯酒,喝下去后才说:“柳柳出事了!”他那怒火中烧的样子让古九思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汪镇长接着说:“晚饭后柳柳到茧站去看了看,回到客室时,发现自己的床不知怎么地被弄得透湿。她只好睡到小园屋里,小园则回老地方睡。十二点钟时,有个男人悄悄摸进柳柳屋里。当时我正在办公室看省委发下来的一个文件,突然间听到柳柳喊救命。我冲过去摸黑将那男人打倒,开灯后见柳柳身上一寸纱也没有,被我打晕的男人——”汪镇长艰难地说出后半句话,“是袁副书记!”
古九思骂了一句,便要赶去看柳柳。汪镇长拦住他,让他先想好这事怎么处理。汪镇长自己不好出面,古九思若出面,肯定会将袁副书记告倒。古九思说:“对这样的家伙,发不得善心。”
古九思带上何怡直奔镇政府客室,他让何怡领着柳柳回家,自己亲自打电话到派出所,叫来老江,盯着他们将现场勘察了,既录了几个目击者的证词,又录了袁副书记说自己酒喝多了,不记得事情经过的口供。古九思正要回家看柳柳去,汪镇长将他叫到一旁,让他继续盯着老江他们写一份袁副书记企图强奸柳柳的案情报告,掌握在自己手里,以防万一。古九思觉得这主意挺好,但是老江他们不愿写这样的证明。说了好久,老江才同意让古九思将已经到手的相关材料全都复印一份,前提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说出复印件是如何到他手里的。当即,他们用镇政府办公室传真机上的复印功能,将那份口供复印了。老江不敢拘留袁副书记,他将袁副书记放了。袁副书记钻进桑塔纳,自己驾车走了。老江不愧是警察,耳朵特别管用。他告诉古九思,袁副书记在车子里面一边骂自己是笨蛋,一边骂汪镇长,说汪镇长早就瞄着他的位置,耍阴谋设计陷害他。
老江要古九思千万慎用这份复印件。
家里的门敲了半天才敲开。何怡说柳柳抱着她一步也不让她离开。柳柳躲在卧室里连古九思都不敢见。从何怡嘴里得知,柳柳还没破身,袁副书记太差劲了,早早用体液弄脏了柳柳的衣服。古九思同何怡商量后,决定暂时将民歌放一放,先替柳柳报仇要紧。
天一亮古九思就上了到县城的早班车。他在县城里待了十天,才将袁副书记告倒。回过头来想一想,他才发现自己除了民歌以外不懂的东西太多。他先是拿着沾有袁副书记体液的衣服到处找人控诉,大家除了将这件事同***与莱温斯基连在一起议论以外没有太大的效果,甚至还有人诘问他,应该上哪儿去做dna鉴定。如果不是握有那份复印件,事情结果还很难预料。他在无奈之际,将复印件拿出来,说是要往中纪委寄,此事才算拨开乌云见太阳。
扳倒袁副书记以后,古九思去见关局长。关局长说汪镇长太精明了,将捉狼的套子布得天衣无隙。袁副书记还没倒,县城里就风传汪镇长要顶替那个肥缺。关局长忍不住流露一句:“古九思,你这样做是在提拔那个姓汪的。”古九思马上问关局长是不是也想请他提拔一下,关局长听了,一双手举在空中像投降一样摆个不停。
12
回西河镇的路上,公共汽车压死了一只狗。当时它正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汽车呼地扑上去,将它碾成了肉饼。车上的人都说是狗。驾驶员坚持说是狼,他还幽默地解释,自己从前是给领导开小车的,后来被领导揩了,所以别说是披着狗皮的狼,就是披着人皮的狼也骗不了他。
古九思进家门时,派出所的老江正在同何怡说话,他以为是为了柳柳的事,听了几句,才晓得老江还在查那起家电被盗的案子。
屋里已经没有柳柳的任何东西。古九思打断老江的询问,问何怡,柳柳去哪儿了。听说小园陪柳柳回家去了,古九思立即烦躁起来。老江见状挺配合地收起笔记本走人。
古九思担心,柳柳这一走,不知想什么办法才能让她再下山。
何怡理直气壮地说:“不让她走等于是要她的命!你不晓得,这几天那些办案的人员太不像话了,他们盯着柳柳,三番五次地问袁副书记下身是否做过手术,还问袁副书记的生殖器进到她的身子里没有。柳柳只是哭,一见到他们就全身发抖。田大华说那些人多半是袁副书记的亲信,想故意折磨柳柳。多亏小园从中周旋,将那帮人打发走了。柳柳自己要回去,我不放心,小园主动说,她去柳柳家作陪伴。”
何怡不停地夸小园,不是小园,她一个人应付不了柳柳。古九思往外走时,何怡在身后追着说:“小娜下星期结婚,她要你去参加婚礼。”
在街上,有几个人迎上来问袁副书记的情况,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现在养女儿,还是不太漂亮为佳,否则就会祸害不断。古九思站在文化站门口,还没打开门,田大华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将一只脚放到地上,告诉古九思,汪镇长给文化站追加了一千元办公费,如果有空,古九思现在就可以到财政所办拨款手续。古九思将已打开的锁重新锁上,跟着田大华去财政所。
路上没人时古九思问田大华,在柳柳被侮辱这件事上,汪镇长有没有可能做袁副书记的手脚。田大华笑着说,羊圈在家里,狼当然无计可施,如果将羊牵到山上去,狼就会高兴。见古九思一脸茫然,田大华接着说,镇长再厉害也还是镇长,与堂堂县委副书记相比,也还是羊与狼的关系。古九思如果有兴趣思考,就要往更高层次上想,譬如排座次与袁副书记紧挨着的那一批人。古九思这时有些明白了,纵观史实,但凡扳倒一方诸侯,没有一股强大势力是断断不行的。扳倒了袁副书记,以汪镇长目前地位,并不能得到直接好处,受益的只会是那些向前跨半步就可以取袁副书记而代之的人。
田大华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先听了一阵,然后又将手机递给古九思。关局长在手机里说,过几天上面有重要人物下来视察,县里决定将民歌调赛的时间提前一些。关局长还提醒古九思这一阵除了民歌,别的事哪怕比天还大也不要再去管了,特别不要自找麻烦。关局长已经晓得财政所给文化站追加了一千元办公费,他要古九思好好珍惜汪镇长对文化工作的关怀。古九思刚走进财政所大门,就碰到那天比赛时在台上自己让自己重唱的女孩。女孩也是来办手续的,她被财政所录用为打字员。
古九思瞅着女孩对田大华说:“汪镇长对文化工作的支持再大一些,会唱歌的女孩便能当副所长了。”
田大华说:“你别以为这么做不行,汪镇长身心一愉悦,就更喜欢文化了。”
古九思拿到钱,回到文化站,才发现笛子里已长出一层绿毛。他用自来水冲了半天才冲干净。离开水龙头时,他朝先前被刷白的美术广告牌看了几眼。放下笛子,古九思找出小园搬来的那些颜料,从中选出一瓶朱红,又找了一支大号毛笔。他将美术广告牌的位置稍作调整,屏住气在上面写出红艳艳的一撇。片刻之间,便写成一个斗大的狼字。古九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将美术广告牌搬到大门外放好。随后再次拿起笛子,锁上文化站大门,告诉街那边的何怡:“我看柳柳去了,有可能在山里教她唱民歌,你照顾好自己,别担心我。”古九思摸了一下何怡扶在门框上的手背,扭头就走。
那个红得刺眼的狼字像炎炎烈日一样照着尘土飞扬的街道。
何怡在身后大声说:“田大华刚丢下口信说回头有事找你。”
古九思说了句什么何怡没听清。其实,就连古九思自己也不晓得说的是什么。
13
过河不久古九思就被那辆切诺基追上了,司机说是汪镇长专门让他来送一送的。司机一路唱着民歌,古九思问他怎么这样高兴,司机先是不肯说,见古九思不再追问了,又自己找机会说,汪镇长接袁副书记的职务已是铁板钉钉卷脚的事了。古九思本不想泼冷水,又实在忍不住地提醒说,由镇长升迁为镇委书记是有可能的,想搞三级跳一下子蹦成县委副书记恐怕是期望值太高。司机哪里听得进古九思的话,当即回敬他,只有一辈子当文化站长的命。
切诺基停在小河边。方四秀最先看见古九思,连忙跑到柳柳家门口叫了一声。柳柳的妈妈跑出来迎接。古九思对她道歉说,自己没有照顾好柳柳。柳柳的妈妈要他别再记着这些,既然报了仇,这事就完了。况且袁副书记当的那么大的官,一下子被撤个精光,个人损失也很大。
柳柳不在家,她带着小园上山采野茶去了。
“怎么不采桑叶了。”古九思说。
柳柳的妈妈说:“她们说你爱喝野茶,要亲手炒些野茶给你尝尝。”
古九思问:“柳柳唱民歌没有?”
柳柳的妈妈说:“没唱了,连小园都不唱了。”
方四秀在一旁纠正说:“小园还在唱。昨天中午我亲眼看见她在瀑布那儿吊嗓子。”
古九思告诉柳柳的妈妈,自己要在她家住一阵,让她作些安排。随后就去寻找柳柳和小园。
山坡上有桑树的地方就会有女孩。棵棵桑树都被女孩们伺候得光溜溜的,一如她们躲在山泉里洗澡的样子,只在根枝条顶端上的留下三两片绿叶。那些当年抽出来的枝条,则更像柳柳垸里那些正要发育的小女孩们的肢体。古九思在一棵满是虬结的老桑树下碰见两个女孩,她们正用桑椹将对方的嘴唇涂得乌红。古九思问她们看见柳柳没有。一个女孩已经抬起了手臂,又被另一个女孩按下。女孩要他唱首民歌才肯回答。古九思问她们要听什么内容的。一个女孩笑着说:“就是那种歌嘛!”古九思懂了她们的意思,正要开口唱,另一个女孩忽然伸手往山上一指,让古九思快走,她不想听那种让人夜里睡不好觉的歌。古九思望望她们羞怯的样子,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老桑树下容易闹鬼,你们不怕吗?”女孩们等他走远了些才一齐说:“我们是狐狸精,谁都不怕!”在一阵嬉笑中,女孩自己小声唱起了民歌。
顺着女孩指的方向,古九思翻过山脊,一会儿就听到轰隆隆的水流声。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一道石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洁白如雪的瀑布。古九思拂了拂垂在额头上的头发,突然发现,瀑布底下的水潭里,一个女孩全身赤裸地用双手掬水,狠命地擦洗着自己的胸脯。古九思一边后退,一边认出沐浴的女孩正是柳柳。他滑下石壁,刚钻进树林,一蓬荆棘后面跳出一个怪物,哇哇叫着向他扑来。古九思慌忙闪到一棵大松树后面,并随手操起一块石头。怪物还在逼近,但古九思已认出是小园披着一件猎人丢弃的蓑衣在吓唬自己。他叫了声:“小园!”小园果然从破蓑衣中钻出来站到他面前。
古九思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小园偏着头说:“我在给柳柳当保镖,不让人偷看。”
小园用眼睛直直地看着古九思,古九思不好再说下去了。“你怎么不下去洗?”他换了个话题问。
小园娇嗔地说:“女人每月总有点麻烦事嘛!”
古九思连忙再次转换话题:“柳柳怎么样,心情好些吗?”
小园说:“好不好我说不准,但她老是说,等到弟弟大学毕业,再将妈妈送上山,她就到这瀑布里了结自己。”
“你没劝她?”古九思说。
小园马上反问:“我怎么劝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死,特别是当你都不信任我时。你一直背着我偷偷教柳柳唱你的杰作,还以为我不晓得。我是真想变成一条狼,将你一口吃下去。我还想将你绑架到哪个山洞里,让你专门为我写民歌。”小园说话时脸上表情变化很快。
古九思说:“摊开了说也好,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有意让柳柳去顶缸?”
“我怎么能有这样的神机妙算!柳柳床上的水是谁泼的我不晓得,让房给柳柳的主意是汪镇长出的。那天中午袁副书记就借酒装疯,将我这儿弄伤了。”小园指了指自己那高高耸起的乳房,“我晓得那天晚上袁副书记不会放过我,我还以为他们觉得客室不方便,有意支使我回娱乐厅。你可以去问小冯,我同她说了,她吓得要死,非要用桌子顶着门。柳柳出事后我才明白,一定是汪镇长认为这事发生在我身上,只要答应给点好处,我会忍受着不说不闹。柳柳就不同了。汪镇长需要有人将袁副书记闹得七窍流血。”
小园的手臂上有几条树枝划出的细细血痕。古九思用目光抚摸了一下。“我相信你的话。”
小园说:“我脑子里只有女人常用的办法,如果会汪镇长那一套,我也去当干部,不用梦想当歌星。”
古九思的目光再次抚摸了小园手臂上的细细血痕。
“这是采野茶时划破的。”小园察觉了,抬手指指半山上的那座悬崖,“柳柳说那上面的野茶品质最好,我们就爬到那上面去给采野茶。”
古九思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摔下来怎么办?”
小园说:“你不是说过野茶纯洁吗?”
这时,柳柳在石壁那边叫起来,小园连忙跑过去。时间不长,头发湿漉漉的柳柳背着一只装满野茶的竹筐从石壁上走了下来,古九思有些不敢看她。
柳柳叫了一声古老师以后便不再说话,闷闷地跟着他们回到家里。古九思也不提民歌的事。吃完晚饭,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他便坐到门外的石磙上,慢慢悠悠地吹响笛子。垸里的人全都静静地听着,没人上来打扰他。夜很深的时候,柳柳给他送来一杯热茶,并告诉他,家里睡不下这么多人,妈妈让他到方四秀家去借宿。古九思收起笛子时,从远山上正好传来一阵激烈的狼笛声。
夜里无事,听见方四秀在隔壁自言自语:“自古以来只有唱民歌的,怎么就没有唱官歌的哩?”古九思忍不住冲着黑暗说:“当官的那种样子,谁愿意唱!”方四秀在墙那边问假如柳柳去不了,他的民歌怎么办。古九思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问答。方四秀建议,柳柳若不去,他就自己上台唱。他现在的样子比从前更有魅力。古九思闭上眼睛后,满脑子全是山风吹过的呼啸声。方四秀还在说,既然是民歌他又何苦这样认真,她听说了,假如当年他不那么认真,能满足汪子兰的情感需要,汪子兰就不会丢了爱情又丢了民歌。古九思不再接话,他听得出,方四秀是在借汪子兰的事暗示自己。
第二天早上,古九思正在小河边洗脸,见柳柳和小园又要上山采野茶,他连忙跟上去。柳柳没有拦他,别人见了也没说什么。上山后,他才晓得野茶树生长的地方有多险。他跟着柳柳爬第一处悬崖时失败了,在第二处悬崖下他又失败了。不过,柳柳看到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终于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地笑了。小园勉强能跟上柳柳,不过非常吃力,有两次不得不让古九思抱着她的腿往上举。太阳升到天顶便开始下降。柳柳又要洗澡了。古九思和小园在远离瀑布的地方守着,让柳柳放心地洗干净自己。小园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冷不防说起汪子兰。她问古九思当年为什么不肯接受汪子兰,甚至还说那时已经改革开放了,大家能够接受情人这种现实了。古九思本不想说,不知为什么还是告诉她,世上有些东西让它留作纪念更好。说过后他的目光遇上小园的目光。小园的目光很深,几乎让自己的目光完全陷了进去。
背上采来的野茶,他们回到柳柳的家,依然无人提民歌调赛的事。晚上古九思照旧先吹竹笛后听狼笛,最后上方四秀家睡觉。方四秀的丈夫回来了,那男人太累了,回家后倒头睡了三天。那震天动地的鼾声替代了方四秀隔着墙壁的呢喃。
第四天早上,古九思醒来便听见田大华在外面打听自己。他走出去问田大华有什么事。田大华将他拉到车上,让他看一份报纸。报纸上有一幅狼字的书法作品。下面的文字,说明它获得了全省乡镇企业家书法比赛的一等奖,作者却是田大华。
田大华说:“我是专门来负荆请罪的。我不是有意偷梁换柱。事情已发生了,不好再改变了,你就提些补偿要求吧!”
古九思生气地说:“同你这种人没什么好商量的。”
田大华低三下四地说:“你在民歌上造诣那么深,完全可以不在乎书法上的那点业余爱好。我可以资助柳柳一家三年,或者你将写狼字的专利卖给我。”
古九思丢下田大华,走到一边。柳柳的妈妈正好走出来,抱着一盆脏衣服走向小河边,一边咳嗽一边自己捶着自己的腰。柳柳拿着一杯水在大门旁边忧郁地站着。古九思不再多想了,回头答应田大华,要他用书面保证明,未来三年,按时兑现给柳柳家的资助,并抽空将柳柳的妈妈送到县医院里检查一下身体,如有病要负责治疗。田大华连连点头,并且要去柳柳家当面允诺。古九思让他免了,免得人家不知内情还要千恩万谢。
田大华这时才通知古九思,参加民歌调赛的歌手明天到县里集中。
柳柳的妈妈将脏衣服泡在小河里。古九思从田大华的车里出来后,径直向她走去。他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摇头摆尾地来回游,只要水面有肥皂泡浮起,它们便抢着去啄。
“我打算明天早上带柳柳走。”古九思说。
柳柳的妈妈说:“我也觉得你们该走了。你别担心,柳柳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会跟你走的。”
一条水蛇从顺着流水游过来,古九思要去捡石头,柳柳的妈妈伸手浇了一捧水,水蛇立即钻进河边的石缝里。
这一天过得同前几天差不多,稍有不同的是小园也下瀑布洗了澡。从水里起来穿好衣服后,小园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她大叫冷,并说这时候若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搂着她就好了。
离家不远,他们闻到一股檀香味。
柳柳脸上沉重起来。她说:“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柳柳家里已经摆上了香案。稍坐一会儿,柳柳就跟着妈妈去上坟。古九思犹豫一下,还是带着小园跟了上去。穿过后山的一片树林,一座孤坟出现在眼前。柳柳跪下后,她妈妈就叫她给爸爸唱一首新学的民歌。柳柳唱了两句就唱不下去。古九思走上去鞠了一躬,接着唱完了。
大家都没说话。一阵旋风将刚烧的纸钱卷向山腰。
柳柳的妈妈说:“你爸醒着哩,他听见了,还笑了一声。”
柳柳的妈妈没有对柳柳说更多的话,母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紧紧缠绕在一起。
黄昏很忧伤,柳柳也深深地忧伤起来。这样的忧伤正是民歌的得以传世的命脉。天黑以后,方四秀过来帮忙炒野茶。柳柳的妈妈用松柴将锅烧热,方四秀将柳柳这几天采的野茶倒进锅里,一会儿便清香满屋。柳柳和小园忍不住学着方四秀将手伸进锅里翻动着慢慢变样的野茶。方四秀叫她们别动,会将手弄黑的。小园连忙缩回手,柳柳好像没听见,一双手在锅里上下翻飞不止。野茶越炒越香,方四秀的丈夫拿着茶杯寻过来,一边瞅着锅里,一边取笑广东人将他们给猪消食的粗茶当作宝贝。小园对这些没兴趣,她问古九思要不要到公路上去散散步,享受一下深山的夜景。古九思的拒绝没有让小园扫兴,她又问起古九思写民歌《狼》的来由。古九思觉得自己对小园太狠了,就告诉她,自己写这首歌,有一部分是为了纪念汪子兰,他晓得当初的汪子兰对自己有感情,但他不能接受,汪子兰匆匆嫁人后,他就有了这首《狼》。一旁的方四秀伤感地说,这辈子别说有人为自己写情歌,就是有人给自己写封情书,她也会死了闭眼睛。方四秀的丈夫说,女人真是什么都想要,一手要票子,一手又要情书。方四秀白了他一眼,问他什么时候听说世上还有情书这种东西的。
趁他们在斗嘴,小园轻轻对古九思说:“家里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心里却牵挂别人家的男人女人,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虚伪?”
古九思马上恢复了老脾气:“所以你不能唱这首民歌。”
小园轻轻一笑:“你会让我唱的。”
古九思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出小园那么自信的理由。
野茶炒好了,半座垸子都香起来。柳柳给每个人沏了一杯,柳柳的妈妈和方四秀没有喝,她们担心夜里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一杯野茶喝下去以后,做梦都是香的。古九思竟然梦见到十九岁时的何怡。
天亮之前,一辆救护车呜呜响着往更深的山里驶去。古九思被惊醒后,感到床前有个人影。认出是方四秀后,他眯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装作熟睡。天色慢慢地亮了,看得见方四秀正在用双唇在吻笛子上面的那只孔。窗户传来牛在河边喝水的声音。方四秀在床前轻轻坐下,摸了摸古九思伸在被窝外面的手,又轻轻地站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门。古九思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动。起床后,他大声说了几句谢谢,这才拎上自己的东西出门去。
柳柳已经在给蚕儿添桑叶。
柳柳的妈妈已经做好早饭,怔怔地等在厨房里。古九思同她说了一阵卖蚕茧的事,语气听来还算平静。
没人提柳柳走不走的问题。早饭后,柳柳就将自己的行李拎出来,也不看妈妈,就说:“我走了。”
柳柳的妈妈说:“好好跟古老师学,哪天你要上电视了就捎个信回,村长家有电视机,大家都会去看的。”
门外响起一阵笛子的声音,方四秀拿着古九思忘在她家的笛子出现在门口。她要柳柳去县里比赛时小心一点,现在的人没有民歌里唱的那好。她还伤心地说,丈夫在武汉卖弄茶叶被人骗了,回来时身上只有六角钱。
柳柳慢慢出了门。
他们刚走过小桥,一辆救护车顺坡冲下来,停在公路边上。派出所的老江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问古九思是不是回西河镇,车上可以再捎几个人。
救护车里躺着一个全身是血的男人,说是上山打猎时被人抢劫了。古九思认出那人就是上次在这路上碰到过的老头。救护车在一处上坡时突然熄火了。别人都下去推车,剩下两个人时,老头告诉古九思,自己其实没被人抢,是母狼在陷害他。母狼将他布下的炸弹叼到一条小路上重新放好,自己装作受伤的样子,诱使他去追,结果被自己的炸弹炸伤。母狼回过头来要吃他,无奈之中,只好从陡崖上滚下来,捡回半条性命。老头一辈子打猎,到头来被狼害成这样,他怕传出去丢人,才编了个抢劫的故事,说是自己刚打着一只香獐,就被三个五大三粗的年轻男人抢了去。他没想到瞎编的故事能惊动警察。因此,老头让古九思悄悄同老江说说,将自己送到医院就行,别往下查了。
救护车上到坡顶以后,古九思坐到驾驶室去。
老江听完之后骂骂咧咧地说,难怪这么大的山,几十年打不着一只香獐,原来畜生已经学会了人的狡猾。老江又说,若是让这条母狼的子孙后代不断地进化下去,迟早有一天,世界会由它们来统治,人类反倒成了狩猎对象。
14
文化站门前的美术广告牌上,血红的狼字让小园惊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古九思打开门,地上散落着一些红头文件。在文件里田大华当了副镇长,分管文化这条线;汪镇长没有当上县委副书记,却基本如愿地成为专职常委,兼着县里民歌调赛组委会主任;古九思则成了镇里的精神文明建设的先进个人。文件里还夹着一封汪子兰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话,小娜的意思并不代表她的意思,她决不欢迎古九思参加小娜的婚礼。另有一行文字被抹去了,看不清写的什么。何怡跑过来,既要盯着远处的服装店,又要打量近处的古九思。田大华学着汪常委将双手抱在胸前,慢吞吞地走进来,说话的语调也成了慢吞吞的,还不时朝柳柳和小园吊眼线。古九思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那幅清水无香条幅,又看了看田大华。田大华立即下意识地将双手放下来,示意小园赶紧收拾行李后,自己也跟着转身走了。古九思拍了一下何怡的肩膀,二人出门往家里走。何怡告诉古九思,汪子兰的前夫从武汉运来一整套家用电器给小娜陪嫁。镇里的人传得吼,说那些家用电器是小娜的男朋友在镇上偷的,然后送到武汉换成别的品牌。何怡还说,那个早就不唱歌的歌唱家没有去汪子兰家,田大华在镇里请他吃饭,东西是由别人送去的。何怡一路唠叨,亲手为古九思收拾好衣物,又往口袋里塞了两百元钱,最后才抱了抱古九思。回到文化站等汽车时,古九思听了小园的建议,在广告牌上添了一些字,使其变成一副完整的广告:现代民歌——狼,演唱者柳柳,演出地点县政府大礼堂,演出时间六月三十日晚七点三十分。汽车久不开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田大华代表镇政府给他们送行,有人喊田副镇长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园要田大华试试自己的威信,去叫公共汽车司机早点发车走。田大华上去试着说了几句,司机竟真的发动了汽车。汽车一动,何怡就在路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公共汽车卷起的尘土,像是电视里塞尔维亚城市被巡航导弹击中,呈现出来的毁灭模样。
一直没有说话的柳柳,问小娜的婚礼是哪一天。
听古九思说赶不上了,柳柳的神情特别失望。
15
从各乡镇来的二十多名歌手,全部住在县政府招待所。古九思他们来得最晚,刚进房间,关局长就外面叫各乡镇参赛人员集中到一起开紧急会议。
关局长进了古九思的屋,专门吩咐柳柳和小园:“一会儿汪常委要来,你们哪儿也别去就在房间里等着。”见大家在古九思屋里集齐了,关局长便宣布,日程又有点小变化,因为明晚要向县里的领导作汇报演出,今晚先内部彩排一次,正式调赛则推迟到后天晚上开始。关局长将有关事项亲自说了一遍,随行的人接着他的话进行强调时,关局长将古九思叫到另外一间屋子,问柳柳的情况如何,并说汪常委特别关心她,几次私下指示要对柳柳给予必要的关照,评奖时不能埋没这样的人才。古九思正色告诉关局长,汪常委完全没必要心虚,也不用假惺惺,以柳柳的才华,只要公正,大奖非她莫属。关局长无可奈何地望着古九思。
汪常委来时关局长不知为何不在场。汪常委只同古九思握手,有几个女孩将手主动伸过来,他也没有碰一下。汪常委还要到地区行署去开会,来去之间不到五分钟。关局长出现时,还以为汪常委根本没有来过。
闹哄哄的人群散去了,剩下三个人,小园问柳柳,对汪常委和李副书记的印象有什么不同。柳柳一听到李副书记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古九思马上阻止小园,不让她这么说话。小园温顺一笑后,也要求古九思不要老对她那么粗暴。
古九思决定带柳柳先去大礼堂熟悉一下环境。吃完饭,趁小园同众多女孩一道抢着在餐厅里唱卡拉ok,古九思朝柳柳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地往大礼堂走去。
天色完全暗了。古九思冲着那个在巨大廊柱下光着膀子自斟自饮的老头叫了声老金。老金跳起来,让古九思连饮了三杯后,这才说他就晓得古九思要送好民歌来。古九思将柳柳介绍给他,说是绝对超过当年汪子兰的好角儿。进了礼堂,古九思让老金将大门反锁上,不许任何人进来。老金自己坐到九排正中的位置上,继续喝酒。古九思将柳柳领到台上到处走了一遍。柳柳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大的礼堂里唱歌。古九思鼓励她,将来有机会,还可以到人民大会堂去唱歌。老金在下面接话,说古九思的想法过时了,现在的歌手都时兴到中央电视台去唱歌。古九思站在台上,说了一阵,就让柳柳自己边唱边体会。练上半个小时,见柳柳差不多学到位了,古九思就叫她按正式演出的要求来一遍。古九思到台下的最前排坐下,叫了声开始。只见长长的裙摆一飘,柳柳双脚踩着祥云,身姿轻舒曼展,仿佛被目光托着从侧幕走到台前。老金突然叫不行。他跑到后台,将礼堂内观众席上的灯全部关掉,台上也只留下聚光灯、面灯和天幕灯。老金声称自己见过不少初登这舞台的人,面对台下黑糊糊的人影,突然不适应,不是忘了词就是不记得伸胳膊抬腿。现在这样试,习惯了,正式演出时就没问题。老金将大幕关上后又徐徐拉开。
柳柳从侧幕后重新出来略一吸气,便放开嗓子唱道:“后山上四条腿的东西叫做狼,前心窝一条根的恩情是亲娘!”空旷的礼堂里歌声回旋得非常强烈。老金站在台角上一动也不动,柳柳一曲唱完,他竟忘了关大幕。
古九思叫了声重来。老金像是刚醒过来大声说:“不用重来!不用重来!这辈子总算不枉为礼堂看大门的。老古,还是你行!柳柳你歇着去吧,只要不是做梦乱唱,别说在县里拿第一,就是到中央电视台去,谁给你第二名谁不是人。”
老金要去开门,有人在外面叫。
小园她们跟着关局长走进来。
老金冲着她们说:“你们都是绿叶,红花已先开了。”
小园看着老金露出些嗔怪来。老金对着小园笑得很开心。
古九思对别人走台没兴趣,拿上野茶同老金在外面的月光下细细品尝。老金说他喝出了民歌的味道。古九思夸他讲得很对,民歌就是长在悬崖上的野茶,只有美丽善良的女孩不怕艰险爬上去,用泉水洗过三遍的手指一芽一芽地采下嫩叶,顺着香茅草铺成的小路背回家,再用带着松脂味的柴火缓缓地炒了,才有味道。老金嘴唇啧啧地响个不停。
第二天上午,老金来招待所找古九思要晚上演出的票,古九思将发下来的票全给了他。中午老金再次来招待所,古九思见他在楼梯上同小园说话,奇怪他们怎么认识,老金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还是来要票。古九思更奇怪了,问起来才晓得县里五大机关都在流传柳柳如何美丽,并附带着袁副书记下台的原因。古九思有些生气,说老金不该跟着这样的人起哄。
下午开碰头会时,关局长异常高兴,他说文化局很少这么火过,方方面面的人都来登门要票。
大家正跟着高兴,小园冷不防问身旁的柳柳:“袁副书记虽然受了处分,看演出的票总不会不给他吧?”
柳柳嘴唇一哆嗦,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古九思见了便狠狠地将小园拉到一边,对她说,若是再在柳柳面前提袁副书记,就将她撵回西河镇。小园挺委屈地答应,自己若再在柳柳面前提起袁副书记,甘愿受电打五雷轰。
天黑以后,大礼堂里里外外热闹起来。
按照安排,小园第一个上场,柳柳则在最后压台。小园对这样的安排表现得很矜持,锣鼓一响,她便老练地登场了。她唱的是汪子兰先前唱过的民歌。台下掌声不错。小园唱完第一首民歌后站在麦克风前说,西河镇人民很感谢汪常委,特意要她专门为汪常委献上一首歌。小园唱的第二首民歌叫《亲人》,也是古九思写的。小园唱时,老金说小园挠痒没找准位置,汪常委没有来。
小园回到台后,女孩们都上来同她拍一下巴掌。柳柳也上去拍,小园一把抓住她的手,问她身上为何这样凉,是不是太紧张了,还说自己刚到南方时在歌厅里唱歌,望着下面的男人,就像望见一群狼。古九思拦着不让小园往下说。
柳柳坐在一只道具箱上,默默地看着那些女孩上场又下场。
小园转了一圈后又回来对柳柳捎话说,汪常委让她演出完了,在外面等着,他要单独接她去一个地方玩玩。古九思正在同老金说话,他发现小园的窃窃私语后正要追问,小园主动承认,她只说汪常委没有说袁副书记。
终于轮到柳柳上场了。古九思拿着笛子跟着她走到台中央,大幕拉开后,台下半明半暗的人群忽然寂静无声。古九思一抿嘴唇吹响一串过门。柳柳站在那里没有反应。古九思马上一转笛声将过门重复一遍。柳柳还没反应,古九思以为她忘了词,小声哼了半句。就在这时观众席上的照明灯突然全都亮起来,将台下形形色色人的神情映照得清清楚楚。冷不防柳柳尖叫起来,转身便往台后跑。古九思一愣,等他追到后台时,小园和古九思已将柳柳抱住。
柳柳拼命地往古九思怀里钻,嘴里不停地喊:“姓袁的在那儿,我看见了!我不要他看,我要回家!”
老金在一旁不安地嘟哝:“这不可能,袁副书记到庐山玩去了。”
这时关局长来了,他也说可以用自己的党性担保,袁副书记肯定不在台下。隔着几层人,柳柳冲着他可怜地说:“袁副书记,求求你,我不是小园,你放了我吧!”
有人传来台下县里头头的话,让关局长到大幕外对观众解释几句。
大礼堂里很快就空了。古九思没有离开,他同老金坐在舞台中间闷闷地喝着酒,老金反复地劝慰他,什么事太好了就会走向反面。古九思闭上眼睛忧郁地吹起笛子。不知什么时候,老金不见了,小园坐在他身边说,她找了一台车,可以将柳柳送回家。
柳柳听说有车送她回家马上安静下来,问清楚情形后,便一个人去搭车了。
剩下两个人时,古九思说:“我晓得是你开的灯,你比狼还可恶。”
“我才不敢碰那些开关哩,是老金干的。”小园说,“柳柳的生活本来就是一首旧民歌,她唱不了新民歌。”
小园站起来将大幕拉上后,说这舞台是一张大床,大幕是床上的帐帘。她最想在这儿将自己一切献给古九思,她略一收肩,长裙便滑落脚边,她没穿内衣,整个人如同一只大蚕。
小园说:“我要当歌星,我愿意付出代价!”
古九思说:“你是一只母狼!”
小园说:“民歌是野歌,不像狼是唱不好的。”
古九思说:“你毁了我的民歌!”
小园说:“我是在救你和你的民歌。”
古九思极端仇恨地紧紧逼视着小园。突然间他一伸手将小园扑倒。小园一点不怕,躺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呻吟。古九思感到身上的血沸腾起来,一股强烈的欲望正在将自己剥得像只大蚕。
古九思周身正在升腾,老金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慌慌张张地说:“不行!这样不行!”老金将小园拉到侧幕里,不停地说,“不行,不能这样害了老古!”
小园说:“他已经害了我。”
老金说:“没有,我都看见了。”
小园说:“谁看见也没用,我一喊人,连你都是同伙。”
老金说:“是你要我帮忙留住老古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小园说:“我只想唱柳柳唱的那首歌。你去同他说一下。”
老金说:“你是个妖女,我不再听你的了!要什么你自己同他说去。”
小园走向古九思时,老金将一块幕布扔在她的头上。
古九思仰面朝天躺在舞台中央的地毯上,死过一般。
小园趴在他身上说:“你不是说我是狼吗,你就将《狼》的后几句教给我。”
古九思不做声。
小园说:“你这是怎么啦,武功被废了?”
古九思还是不做声。
小园说:“我是不是只有嫁给你了?”
老金将一只酒瓶递给古九思。古九思猛地喝了几口,愣了愣后,终于唱起来,先是小声,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小园跟着哼唱,她刚刚唱熟,古九思便爬起来就走。
小园叫他他也不理。老金在门口拦着他说了一声:“对不起,只怪小园是我的干女儿!”
古九思一口气跑到街上,租了一辆三轮车,往西河镇开。经过西河镇时他看见美术广告牌上的那个狼字在黑暗中发着红光。何怡不知为什么还在服装店里独自忙碌。古九思看了她一眼,赶紧将目光移开。
三轮车出了西河镇,穿过西河,在山路上驶了半个小时,停在一个喜气洋洋的垸子里。古九思一下车,小娜便大声叫:“古伯伯你怎么才来?”稻场上正在喝酒的百多号人,参差不齐地叫着让古九思先来首民歌。小娜将古九思领到派出所的老江身旁坐下。老江胸前挂着证婚人的红花。旁边坐着田大华和娱乐厅的小冯。他们没问县里民歌调赛的情况,便一致说,柳柳竞争不过小园。古九思感到一阵不舒服,他只想见见汪子兰。小娜忙得差不多了,才陪着古九思走到垸边的树林里。树林里有一座小木屋,小娜说她妈妈正在陪一个让古九思意想不到的人在小木屋里说话。小娜走后古九思才去敲门,他敲了三遍,小木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古九思沉默下来,过了一阵,他对着小木屋的门缝将小园的事从头到尾叙说一遍。
小园的新婚丈夫在那边同老江和田大华大声地闹着酒。
树林本身没有任何音响。
古九思说:“子兰,我现在非常需要你,你得出来帮我唱《狼》。”
小木屋里传出女人的歌声:“有朵花儿不会香——”
古九思惊诧汪子兰唱的民歌怎么比从前还要动听,他说:“子兰,你仍可以赛赢她们!”
一只小狗从草丛里钻出来,在古九思的脚边来回蹭着。古九思用脚尖不时将它勾起来又放下去。小狗一张嘴,猛地响起一声苍凉的狼笛。古九思发现,小狗不是狗,是只小狼。他甚至觉得它就是自己在文化站放走的那只小狼。
小木屋门一响,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女人站在那儿纵情地唱了起来。
后山上四条腿的东西叫做狼,
前心窝一条根的恩情是亲娘,
黑夜里狼叫月亮满头白,
天麻开花娘是清水总无香。
古九思觉得树林外有许多狼的眼睛。狼笛还在响,突如其来的歌声让那些眼睛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情。在曲谱中没有的很长并且震颤得很强烈的拖腔里,古九思吃惊地发现,柳柳站在月光下。
古九思说:“你怎么来了?”
柳柳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当古九思还没有从这不同往常的语气中回过神来,柳柳又恢复先前的语气告诉他,自己在半路上碰到老江,是老江带她来这儿见见汪子兰的。
古九思说:“我有些听不懂你的唱法。你还想去参加比赛吗?”
柳柳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我现在哪儿都敢去、哪儿都敢唱。天一亮我就回县里去。”
古九思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得像一根老了但还没有朽的木棍子。
远处,田大华在高声说,老古通了狼性,写狼字唱狼歌。他又说,柳柳唱民歌同汪常委作报告一样好听。大约是那只小狼又被人发现了,好多人都叫老江用手枪打,老江不肯,耐心地在那儿讲那个打猎的老头被狼算计的故事。大家都不相信,老江便大声地招呼古九思,要借他的口再说一遍。古九思太兴奋了,第一次用命根子一样的民歌取笑。他顺着老江的话说,那些虚情假意的民歌都能迷死人,说起真人真事来,当然更不得了。(本篇曾经被改名《民歌》)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五日定稿于汉口花桥
二〇〇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订正于武昌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