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生无缘做将帅,却十分关注将帅们的生活。
总觉得指挥大军到战场上去驱驰搏斗,那是男人一生中最威风的事情。
查史料方发现,“将帅”一词产生的时间远远落后于“军队”。在中国,最早见于春秋中期的典籍。《左传》载:晋文公在一个叫被庐的地方“作三军,谋元帅”,“乃使郁觳将中军”,“狐偃将上军”,“滦枝将下军”。但此时仍以卿为将,文武尚未分离。到春秋末期,随着军事活动的发展变化,将相才开始分开,将帅作为专职的军事事务的领导和指挥者才正式出现。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世界的其他地方也开始出现专司军务的将帅们。从此以后,在无数次不同性质和规模的战争中,涌现出许许多多著名的将帅。
将帅们既然是最危险、最激烈的战事的指挥者,他们就一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西斯德国著名的将领隆美尔,曾在1944年4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
对于我,
历史将做出怎样的裁决?
如果我在这里胜利了,
谁都会说
一切全是光荣……
倘若我失败,
那么,任何人又都会
因此而责备我。
以隆美尔的聪明,他在1944年的4月,不可能看不出等在他前边的是什么,他这时内心一定充满了紧张和痛苦,这首带有辩解意味的诗,是他内心紧张和痛苦的反映。
从这首诗里我们也能够看出,和我们常人不同的是,胜利和失败、荣誉和耻辱、历史裁决和世人的评说,永远是在将帅们内心翻滚的东西。
(二)
将帅们的童年生活,和我们一般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中的许多过的都是普通的底层生活。“二战”时苏军的著名将领朱可夫,出生于莫斯科西南卡卢加省的斯特列尔科夫卡村。他的父亲康斯坦丁是一个孤儿,被人抚养长大后做了一辈子的穷鞋匠;母亲乌斯金妮亚在一家农场干活,劳动强度很大,但工资少得可怜,每年春夏和早秋季节,她在地里拼命干活,到了晚秋和冬天,她就到县城替人运杂货,每次挣回一卢布。朱可夫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童年的生活情景可想而知。他读了七年书后,家里就再无力继续供他上学了,十一岁那年,他便被送到在莫斯科当皮货商的舅舅那里当了学徒。“二战”时期美军的名将***1890年呱呱落地时,他的父母除了日常穿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外,一无所有。他的父亲最穷时,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四美元。他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兄弟六人都长得结实、健壮,胃口好得出奇,也是因此,全家的温饱常成为问题。“二战”时期英军的名将蒙哥马利,两岁时随全家迁往远离伦敦的偏僻荒凉的塔斯马尼亚,一家人的生活跌入艰难的境地,致使他后来在回忆录中说:我的童年是不幸的。笔者认为,人的童年若是过于幸福,会磨蚀掉人性中的那股锐气,会减少其生命中的那股张力,会泄去其向前奋斗的部分动力。如果人生的幸福是十的话,它的恰当分配比例应该是:1∶1∶1∶3∶4。就是说,童年、少年、青年都只能分得一份,中年分得三份,老年分得四份。朱可夫、***和蒙哥马利在童年时只分得了他们一生中幸福的很少一点,这和我的主张很相近,这也是我特别关注他们的原因。
将帅中也有优劣之分。优秀的将帅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挫折面前从不丧失向前奋斗的信心。我们还以朱可夫、***和蒙哥马利为例,他们三人中,受挫折最大的是***。他从1911年报考西点军校立志从军,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已有二十八年的军旅生涯,其间,他在少校军衔位置上就保持了十六年之久,到五十岁时仍为中校。要是在今天有谁五十岁时还是一个中校,他肯定是牢骚满腹了,就是我,恐怕也早已愤愤提出退役,不在军中干了。但***满不在乎,他随遇而安,矢志军旅,痴心不改,照旧全力去完成上级交付的各种任务,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战争使他的才能得以展现,五年间,他连续飞跃式地由中校、上校、准将、少将、中将、上将、三星上将、四星上将,直到五星上将,登上了美军军界的巅峰。蒙哥马利遇到的挫折是疾病。1939年5月,在英国即将对德国宣战的前夕,正在国外军中的他被怀疑得了肺结核并且活不长了,他的身体当时虚弱不堪。他被人抬上一艘沿苏伊士运河开往英国的客轮。一般人这时会以身体为重,自动中止自己的军旅生涯。可他不,仅仅三个月后,他就战胜了病魔,坚决要求返回军中。三年之后,整个世界便都知道了他的名字。朱可夫遇到的挫折是在战争期间,1941年他提出,为避免西南方面军被包围,需撤到第聂伯河对岸,放弃基辅,在叶利尼亚地区组织反攻。这与斯大林的意见相左,并激怒了斯大林,他被解除了总参谋长的职务。一般人遭遇了这种挫折,会满腹委屈地放下挑子。可他不,他在职务降低的情况下仍精心指挥了叶利尼亚的战斗并取得了胜利,重新赢得了最高统帅的信任。人的生命强度是通过挫折来验证的,他们三个人在挫折面前的态度,使我相信他们的生命强度非一般人可比,我也因此对他们充满了敬意。优秀的将帅们也都敢于改除军中的旧弊。朱可夫、***和蒙哥马利在这方面也都堪称榜样。1940年7月,蒙哥马利被任命为第五军军长之后,他立即在这个军里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免去了一批他认为年龄偏大和懒惰、缺乏才干、没有献身精神、不被士兵敬重而可以看作是“朽木”的中下级军官的职务;举行师以上规模的军事演习,培养士兵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实战本领,迅速提高了这个军的战斗力。***在担任欧洲战区司令之后,立刻发起一场整顿纪律的运动,对士兵进行责任感、使命感和驻地风俗的教育;对军官队伍中那些沽名钓誉、油腔滑调、花言巧语、作风不正的人,一经发现,就立即清除出去。朱可夫在战争中打破旧的指挥体制,对司令部工作提出了许多全新的要求。在作战指挥上,优秀的将帅们还都敢于做前人没做过的事情,把自己的指挥才能发挥到极致。***指挥的盟军诺曼底登陆,是世界登陆作战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参加这次登陆的陆、海、空三军人员多达二百八十七万人,三十九个师的兵力,参战飞机一万一千二百余架,参战军舰二百八十四艘,另有四千多艘登陆艇和其他舰只,还有一条名为“冥王星”的海底输油管道,从英国输来汽油给予保障。组织如此规模的登陆战役,其复杂性可想而知,可***顺利完成了任务且取得了胜利。蒙哥马利在指挥哈勒法山之战时,用四百辆战车设置陷阱,开了用装甲兵打伏击的先河。在这之前,没人这样做过,但他胸有成竹,布置完后照常进入梦乡,早晨起床后从容梳洗,悠然进餐。关于战役进展,他一句都没有过问,可他知道,胜利会是他的。朱可夫在指挥攻打柏林的战役中,采取了一个前人从未用过的办法:在距各突破口二百米远处设置了一百四十三台探照灯。当凌晨三点炮火准备开始之后,这些探照灯突然亮了起来,照耀着步兵和坦克在延伸了的炮火中冲锋。这大片强烈的灯光使德军一片惊慌,以为苏联人有了能照瞎人眼睛的新式武器,使其中的不少人放弃了抵抗。
将帅们和我们常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其中不少人也演绎过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蒙哥马利是四十岁上结婚的,对象是贝蒂·卡弗。贝蒂是一位阵亡军官的遗孀,有两个孩子。她嫁给蒙哥马利之后再没生育。这娘儿三个,就成了蒙哥马利后半生亲情的全部寄托。贝蒂是一位艺术家,性情温和而执拗,她反对蒙哥马利所崇拜的大部分事物,包括他的军事、政治观点。但他们在一起非常和谐,原因就是互相关爱但互不干涉。贝蒂原谅蒙哥马利的怪癖,蒙哥马利则处处保护贝蒂,不让她做家务,不跟她谈论琐事,而让她专心致志搞艺术。在这种婚姻的温情中,蒙哥马利变了,变得更加宽厚、大度、和蔼而富有人情味。没想到十年之后,贝蒂竟突然被毒虫咬了中毒而死。当这幸福的婚姻骤然终结时,蒙哥马利的精神几乎崩溃,他跌入的是一个心灵的黑夜。他后来说:“我回到朴茨茅斯的住宅,这儿原来要作为我们的家,我独自待在那儿许多天,谁也不见,我全垮了……我好像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心灰意冷。”他此后再没有结婚。***和他的妻子玛丽是一见钟情后结婚的。他到欧洲战场后,结识了美貌动人的英国姑娘萨默斯比。1942年5月,***以美国陆军代表的身份到英国考察时,萨默斯比奉命给他开车。后来,当***在伦敦出任欧洲远征军司令时,他要求萨默斯比给他开车,同时当他的私人秘书,后来萨默斯比被授予少尉军衔,成为他的副官。在欧战期间,他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建立了亲密真挚的感情。当战争结束,英雄凯旋,新的仕途在***面前展现时,他只得与这位多情女子一刀两断。萨默斯比也没有披露两人的亲密关系,直到1975年她去世前,才在《难以忘怀——我和德怀特·d.***的恋爱故事》一书中,公开了她和***的罗曼蒂克史。
一场大的战争结束之后,将帅们的表现、心态和处境常常很不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载誉回国,在纽约市政厅外有过一次演说,那次演说的主题是:我不过是一个完成职责的堪萨斯农家孩子。他的不居功自傲使两百多万来自四面八方的听众欣喜若狂,长时间地热烈欢呼。七年之后,他成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走出战争的蒙哥马利,否定了一些人要给贡献卓著的将领们一笔巨额奖金的动议,认为“除国王的荣誉勋章外,金钱的奖赏是过了时的东西”。他需要的是与轰轰烈烈的戎马生涯相称的最广泛的理解和拥戴,是英雄般引人注目的荣誉。但这种心态在和平年代不可能得到满足,他因而度过了一个痛苦的时期。朱可夫在战后担任了一系列重要职务,但1955年10月,突然被撤销了一切职务。他当时的震惊和痛苦可想而知。直到1964年,他才得以恢复名誉。
(三)
随着战争的远去,将帅们中的大多数会走进安逸的生活里或安静的史册里歇息,也有一些人开始了对战争的苦苦思索。《蒙哥马利传记》的作者罗纳德·卢因,在写到德国投降时引用了英国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首诗:
五十年岁月,日换星移,
和平之光掩盖了对战事的回忆;
满怀豪情回溯峥嵘的往事,
喜欢冒险的小伙子会阵阵叹息。
夏日清晨,隆冬寒夜,
战火在他们心中燃起;
唱一曲战士之歌吧,这歌声豪放、刚强、活泼、粗野。
在那愤怒的进行曲中,
尽是无知的悔恨与不羁的狂喜;
他们会羡慕我们令人炫目的经历,
只缘此刻杀戮已在地球上绝迹!
在引用完这首诗之后,作者写道:在亲身经历“二战”胜利的日子里,蒙哥马利心中深深知道,萨松的诗加上下面几句是完全正确的: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
抬起饱经风霜的脸面,
谆谆告诫他的子孙:
战争是魔鬼,是瘟神。
……
是魔鬼,是瘟神。这是蒙哥马利对战争苦苦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
据说,所有指挥过大的战争的将帅,到最后都会变成特别憎恶战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