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常委会议很顺利地通过了曹晓林提交的关于对尤熠亮等违纪违法问题调查及处理意见的议题,同意处理意见,召开公开处理大会,并以市纪委文件通报全市,抄送地区和省有关部门。常委们一致提出要就此事件吸取教训,并借处理大会的时机,部署整顿执法队伍工作。会议最后要形成决议性意见时,计德嘉一再表示召开大会时由他主持,曹晓林同志做整顿工作报告,请罗冬青做重要讲话。而罗冬青坚持己见,最后还是决定由李迎春副书记主持大会,由曹晓林副书记宣布调查结果及市委常委会处理决定,由计德嘉市长做整顿工作的重要讲话,自己最后即兴提点要求。这次常委会比前几次多了一个李迎春,计德嘉虽然觉得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只能无可奈何。你再说李迎春有问题,再想法要调整他,地委尚未做出决定,李迎春还是合法的市委副书记。会议开始时,罗冬青首先宣布一条,李迎春同志提出的辞职报告的问题以及群众反映的问题,待地委调查组有正式意见时再说,目前上班。由曹晓林同志代管的市委常务工作,仍由李迎春同志负责,并希望李迎春同志要切实负起责任来。计德嘉这才感到,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罗冬青已经不顾省委组织部和地区主要领导在大会上的要充分尊重自己的告诫,开始向自己发动进攻了。
计德嘉仍然表现得很沉着、很冷静,心里正细细盘算着“以退为守”的策略。
罗冬青从元宝乡调查回来,主持完常委会,最后把计德嘉留下,通报了去元宝村的情况,说明自己已答应近几天内市委、市政府要派调查组,去那里就地调查、研究解决所反映的问题。计德嘉很敏感地提出,自己亲自带队去那里调查并处理农民上访问题,罗冬青也就表示同意了。
之后,罗冬青便又开始了紧张的调查研究工作,白天下乡下村搞调查,晚上回来听取分管战线领导和有关经济部门的汇报一直到深夜。他又调查了两个乡,走家串户,坐在炕头上和农民算收入账,商量致富门路,重点听了农委和纪委的情况汇报,听取了水利局关于水资源,包括客水、地下水、静水的蓄水情况,听取了口岸委关于口岸贸易情况的汇报,还拜访了几位俄罗斯驻市搞边境口岸贸易的大老板。今天要召开全市公开处理尤熠亮问题大会,就不能再下去调查研究了,用完早饭就来到办公室准备处理一下文件,翻翻报纸。才下去这么几天,他已经觉得脑子里很充实了。他刚拿起一封群众来信,就被吸引住了,正默默读着,思考着,史永祥敲门走了进来。
罗冬青以为开会的时间到了,看了看手表。史永祥说,来得及,我们等一会儿再走来得及。我打电话安排车了。他接着问:“罗书记,你这些天一直听汇报和调查研究,应该掌握一些事情了,你让计市长讲话,我倒觉得,干部队伍建设很重要,你也应该在这次会上多讲一点儿。”
罗冬青离开办公桌来回踱步说:“现在,我脑子里在打乱仗,就是眼前有些急需解决的问题与长远建设问题交叉时,这个‘度’应怎样把握?”
史永祥问:“能不能具体说说我听听?”
罗冬青停住脚步,神情贯注地瞧着史永祥说:“永祥,从省委机关到清江县,从清江县到元宝市,在一系列的基层实践体验和反复认识中,我得出了一个现实问题的公式,那就是:体制弊端+市场经济=腐败的土壤。”
“精辟,新鲜!”史永祥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要抓改革,改革一步又不能到位,在新旧体制交错中惩治腐败,抓队伍建设,经济发展与其相互矛盾,怎样才能抓到好处?”
罗冬青点点头:“那就是审时度势,循序渐进。看到眼前这些若明若暗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光着急盲目下手不行,确确实实地选好切入点,还是我曾和你说过的那个观点:必须下工夫,卖力气,把经济工作搞上去。那些呀,有的可以交叉治理,有的可以缓步运行。”
史永祥说:“有些群众反映强烈深恶痛绝的东西,我们也必须有个明确的态度或适当的措施,总不能任其泛滥呀!”
“当然了,”罗冬青点点头,“不过,从上到下,在一部分领导干部眼里,谈起思想解放不解放,往往把是不是允许放纵夜总会、洗浴中心、洗头按摩房里的小姐搞三陪作为一个重要标志。有些地方明管暗不管,甚至还开设什么红灯区,把灯红酒绿、热热闹闹看做繁荣开放的象征,实在是太可悲了。”
史永祥迫不及待地说:“如果说把经济这项中心工作搞得骨瘦如柴,而引资、贷款,向上要钱一意搞城市建设,把这一眼皮下的‘辉煌’看成是骷髅上的一朵鲜花的话,你说的这些东西就像是这朵鲜花上的蛀虫,很快就会把这朵没有根基和生长土壤的鲜花蛀食掉。”
“比喻得好深刻!”罗冬青顺手递给史永祥一封群众来信,“你看,写得多么尖锐,多么深刻,又多么忍无可忍!”
史永祥接过信,刚看了个题目,办公室主任小高进来说:“该去会场了,车在办公楼门口等着。”
罗冬青把信放进文件包里和史永祥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出乎罗冬青的意料之外,今天会议的形式和气氛均不同寻常,公安、交警、检察院、法院、司法局、安全局,还有工商、税务等,凡是统一着装的部门,统统衣帽整洁,在单位门口站队,由领导打头,迈着整齐的步伐,按顺序统一入场,从前排依次排到最后。其他单位也都有座排区,特别是那些实权部门,坐整齐后还唱起了老歌,什么“我是一个兵”、“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学习雷锋好榜样”,显示出了整顿工作即将开始的良好势头,也在展示着计德嘉有着统帅和治理这片土地的威力。
大会各项议程进行完以后,李迎春副书记宣布请市委书记罗书记作重要讲话时,下面还没来得及鼓掌欢迎,计德嘉就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指着台下一个角落发出的窃窃私语声大加批评一顿,一改“老爷子”派头,摆在二把手的位置上,强调罗书记的讲话对这次整顿工作如何如何重要,一定要保持大会肃静,认真听,认真记,回去要好好讨论学习,加大力度贯彻执行,并强调,让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他是在猜测罗冬青将要讲些什么。其实,他并不知道罗冬青要讲些什么。莫说他,连史永祥也还不清楚罗冬青要讲些什么。史永祥了解,罗冬青有非凡的领导艺术和讲演能力,从上次的即兴就职演说联想起党校同窗的生活历程,他每次讲话都别具风采,都富有新的感染和教育力。
掌声落后,罗冬青一改如计德嘉、曹晓林等的严肃的面孔和严厉的声音,平和地说:“同志们,就职演说大会以来的这些天,我跑了五个乡镇、二十多个村,走进了五十八家农户,同时还调查了十二家工业和流通企业,又利用晚上时间听取了八个部门的工作情况汇报。这期间,成百上千的群众来信向我的办公室飞来。这不奇怪,据我所知,每一个地方调换主要领导时都有这种现象相伴而来,我只不过觉得这里稍多了一点儿。按照市委常委会议研究的意见,两位专职副书记分别作了动员和部署讲话,德嘉市长讲得已经有条有理,很全面了。我从办公室要来会场时,正琢磨应该讲点什么,突然发现了一封对这次整顿干部队伍有关的来信,我想给大家念念听听。”
作为市委书记,在这样一个严肃、庄重而又正规的大会上,不做指示,不准备个稿子认真讲话,却要念一封群众来信,又是别出心裁!会场上所有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了罗冬青身上。
计德嘉皱皱眉头,稍斜一下脸,瞥见罗冬青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心里嘀咕,我这么重视这件由你罗冬青身上引发出来的事情,李迎春还要你作“重要讲话”,你不肯定肯定我的讲话,或者是再提点要求,把这次整顿工作做好,却不知又在玩什么鬼花样,玩吧,玩吧,别以为所谓“就职演说”获得一点掌声就洋洋得意,玩不好一下子就使你威信扫地……
罗冬青抽出信读了起来:
实权干部打了你,也打了我的心——一名实权干部的妻子给新任市委书记的信
尊敬的罗书记:
您好!
我是一名有实权干部的妻子,我的丈夫在市里是一名掌有实权的中层干部。所谓很有实权就是,他不仅管的事儿大,管这件事儿还能捞钱。起初,我曾为我的丈夫有权能捞钱而骄傲和沾沾自喜,随着岁月的流失,我越来越感到做一个我这样实权干部妻子的悲哀。我这种悲哀比你的部下打了你还难受。打你,你不过是疼在身上,气在干部素质差上。而我呢,却是自己的丈夫像用无形的鞭子在抽打我的心,气在丈夫的实权把我绑在了可怜的十字架上。我作为妻子,不是追求靠他的实权荣耀,也不想靠这种实权弄来的钱享受荣华富贵,我要从内心大声疚呼:请市委、市政府快救救这些离妻子、离老百姓越走越远的实权干部吧!
罗书记,可以和你坦白地讲,从我发现夜归的丈夫衣领上有口红,衣服上有香水味,就跟踪我的丈夫悄悄搞起了调查。原来所说的忙忙忙,就是利用手中权力,利用各种非法手段得来的钱,中午、晚上吃饭店,夜里就在夜总会、洗发城、泡脚房、洗浴中心泡小姐。说实话,我在跟踪丈夫时,发现为数不少的实权部门干部出入这些地方,也有市委、市政府的机关干部。什么“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开放年代不潇洒白不潇洒”。最近卦仙给这些人归成三等人编了歌:一等人家外有家;二等人花外有花;三等人现用现抓。
试问,这些人还能像您讲的把精力用在工作上,把心贴给群众吗?他们这样做,不知道扪心问过自己没有,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了?孰不知,我们市工业不景气,他们挥霍的钱都是农民兄弟用一滴滴汗水洒进土地里换来的。新闻媒体常说,我们市的经济发展进入了繁荣时期,人民生活接近了小康。而据我了解,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正在温饱线上挣扎。我的叔叔在马家屯,三年来人均收入不足八百元,因患病无钱医治死在了土炕上。我的一个远亲在幸福村,孩子考上北大供不起,只好回来种地。我斗胆向罗书记写信建议,把这个隐藏着的问题作为这次整顿干部队伍的重点,因为他们不仅败坏党的风气、社会风气,也影响了家庭的稳定。
罗书记,说句老实话,当我跟踪抓住我的丈夫后他也不得不“低头认罪”,回家关上门也没少吵没少闹没少打,可是,凭我的感觉,他老实了一阵子又犯病了。说句老实话,我实在是还没有勇气公开和他打,公开和他闹,甚至提出离婚,因为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顾全这个“大局”。我向你呼吁,救救我的丈夫,救救这些风雨飘摇的家庭吧!
罗书记,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难道我的这种心情比你挨打还好受吗?
一名实权干部的妻子
一九九×年×月×日
会场上静悄悄,谁也没想到新来的市委书记在这个大会上利用一封妻子的来信,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公开揭露了一个最普遍的腐败现象,连主席台上的计德嘉听着听着心里都有几分紧张了。不过他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知道,白华是个只撩骚不跟其他男人办真事的女人,守口如瓶,不会走漏风声,至于和小姨子那更是憋闷在鼓里的故事。想到这里,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而且又产生了几分得意,对在党代会与罗冬青竞争又有了一股力量。他心里明白,像那位妻子说的那种干部是不少的,就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让齐贵山、房小虎从这类干部中能选上代表的去作为一个重要缺口……
他正深深思考着,罗冬青放下信讲话了:“同志们,这位妻子反映的问题具有多大的普遍性,我不清楚,因为我没有调查研究。这些天来,我已有所闻,肯定是有,这毫无疑问。我建议曹晓林副书记将这封未署名的信印发给各单位,供他们在整顿干部时就这封信开展一下讨论,作为整顿工作的一记警钟,能够警醒这种干部却步,再有违者,定严加惩处。”他说到这儿,使劲攥起拳头,狠狠地捶了下桌子,说:“对整顿中发现的这类严重问题,要视情节轻重,认真处理……”
计德嘉心想,就要这句话呢,就是这句话里好做文章!
“当然,我相信,我们的干部大多数还是好的。”罗冬青说,“除以上问题外,我还有两个问题交大家回去讨论:
“第一,我们市要迅速从城建开发热转移到以发展‘工农业’为主的经济发展上来;
“第二,我们制定扶持政策,大力发展口岸出口蔬菜生产,实施‘以稻治涝’、发展水稻生产的种植业结构调整的战略措施,闯出一条富民强市的小康之路。
“我算了一笔账,我们元宝市的二百多万亩土地中,其中一百万亩左右属涝洼地,十年八不收,如果辅以适当的水利工程,把百万亩涝洼地都改造成水田的话,再实施科学种田,如果亩产大约在一千二百斤左右,可以相当于三百万亩地的产量,且国内大米市场看好不说,俄罗斯也有很大的需求。我们所处的积温带没问题,李迎春副书记已经在元宝山下试种成功。倘若大家讨论后觉得可行,我们今秋就可以动手,明春开始大棚育秧、旱育稀植栽培技术,我可以请一批清江县的乡亲们来帮忙。我还算了一笔账,除百万亩涝地外,我们还有百万亩漫冈和平坦土地,如果拿出五十万亩做三留田和完成国家的征购粮田,将其他五十万亩分别种植俄罗斯需求的大西瓜、西红柿、甘蓝、马铃薯等经济作物,效益必将大增。李迎春同志在元宝山下试种的温室和大棚蔬菜可以验证,一亩大棚蔬菜年可获利一万元,要相当于现在几十亩旱田农作物的经济效益……当然,我们还要制定计划,坚持扩大对外开放的方针,大力招商引资,兴办出口商品的合资或独资企业。这些计划和目标实现之日,就是我们元宝市成为全省最富裕的市县之时!”
罗冬青讲到这里,台下刚有带头的掌声,被他一转的内容和口气截了回去:“我出的这两个题目,请各单位结合干部队伍整顿,认真讨论一下,尽快把意见反馈上来。”他话音一落,主持会议的李迎春副书记就如何讨论罗书记出的题目提出了具体要求。他照例征求计德嘉和曹晓林及主席台上的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是否还有什么话要讲,大家一个个摇头或摆手后,会议宣布结束。
这次会议对罗冬青读的信和讲话,虽然没有“就职演说”时那样的一阵阵掌声,却在每一个参加会议人的心里,产生了更强烈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