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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战争 §观拆屋记

屋是两幢旧式小洋楼,也有三层高,因为夹杂在一群六七层的新楼中,便显得低矮而破旧。早就预料到会有重新拆建的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4月初的一天早上,楼下停了几辆大卡车,路边堆满旧楼里人家搬出的家俱什物,四面高楼上的人不无担心地意识到:“要拆迁了。这下,有一阵受的了。”的确,拆迁造新房,对旧屋里的人是一件喜事,对它周围的住户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别的一概不论,仅施工带来的噪音就够我们这些仅咫尺之距的人家喝一壶的了。而且这是没法说的事,当初我们的房子在建时,那两幢旧屋的人受的连累比我们还多还久呢。

岂料,麻烦比预想的来得快得多。三天后的大早,天色还黑乎乎的,我便被一种陌生的轰轰声从梦中搅醒。当我意识到是有人在拆屋时,一阵又一阵尖锐的锤击声更激烈地钻进了耳中。到阳台一看,一幢小楼的屋顶竟已不翼而飞。十来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民工,有的骑在房梁上,有的站在山墙上,抡锤的抡锤,使撬棍的使撬棍,砰砰啪啪之间,碗口粗的大梁一根接一根轰轰然地坠于地上;不一会,十几个人又猛拉长绳,嗨哈之声中,一面山墙哗啦一声崩颓下来,腾起一股如雾的尘烟。

接下来的半个来月中,拆房之声便天天如此从黎明到夜半地喧闹不已,令人厌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一想到拆房还仅仅是更多骚扰的开端,我的心便凉了半截。于是,不知不觉间,恨屋情结便悄悄地拧在心头。而恨屋的结果便是及人,似乎这一切都是那些成天灰头土脸的民工带来的。以至有一天我又被从千金难买的春宵之梦中惊醒后,忍无可忍地端出盆凉水就想向下面泼去——就在此时我撞见了一个令我惊悚的场面:一根细长的木檩从房顶上飞落在一个瘦弱的中年民工背上,他哎哟一声便仆倒在乱砖堆上。他的同伴呼啦一下围上来惊呼着他的名字,可是他一声不吭。于是,三个人立刻将他抬起来,飞快地向医院奔去。而那些剩下来的人仅仅议论了几句,又忙不迭地上房拆屋去了。时间对于他们似乎特别珍贵。

令我惊异的是,只不一会功夫,刚才送那个伤者的人又将伤者架了回来。他在半路上醒了过来。他们将他安置在路边一个土坡上独自歇着,又纷纷忙开了。我不由得特别地注意那个伤者。只见他闭着眼,头无力地倚在一面颓墙上坐了大约十分钟后,费力地站了起来。先动动双臂,又扭了几下腰,然后慢慢地抚着自己的背,吃力地挪动到一个水龙头前,仰脸喝了几口自来水,抹了抹嘴,居然又加入了传递砖块的队伍中。同伴中有人问了他几句什么,只见他摇了摇头。大家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将两块砖扔在他手上,他一转身,又将砖扔给下一个人,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一些,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相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不会没有痛苦。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完全忘了泄恨。从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了对那些民工的怨恨。而且,我心中多了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我常常居高临下地观望着那些辛苦劳作着的人们。从我的六楼下望,那些黑苍苍而又灰蒙蒙的人工蚁般在砖木废墟、腾腾烟尘中钻来钻去,常常使我产生某些不真实的联想。我突然能够站在他们角度上想到一些问题。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不是本地人。不是来自苏北便是来自安徽等贫困乡村。他们所干的工作,如今的城市人恐怕是一个也不愿再干的了。他们从早到晚至少十几个小时忙着的活儿,换了我肯定一个小时也顶不下来。他们没一个不是满头黑灰,满脸尘垢,一天下来个个像出井的矿工一样脏污而疲惫。他们起早贪黑的原因肯定与收入多少有关。但再多的话,一个月怕是超不过五百块。五百块在时下是个什么概念?两条家俱腿或是一个老板的一顿早茶?当然,这在他们眼里一定是笔了不得的财富了,不然他们不会为此而离乡背井到这儿来卖自己的体力。虽然他们在客观上吵了我的春梦,可是他们自己就没有作梦的需要了吗?而他们之所以不舍得多睡一刻,那个伤者之所以伤得那么重还不肯多歇一会,或许怕的就是会因此少收入几块工钱。而这几块钱对他们的意义是我们所无法想象的。从伤者的年龄来看,他乡下至少会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或一两个正上中学的孩子,几块钱起码可以让孩子买上一支说不定盼了很久的钢笔了……

有一天黄昏时,我又在阳台上俯瞰那片废墟,偶然地发现那些民工正在吃晚饭——如果那算得上是一餐晚饭的话,那种饭食是我难以想象更绝对难以下咽的。一大群人围着口砖块搭起的大铁锅,锅下的柴片犹在燃烧,许多人就迫不及待地从锅里捞食了。我说捞是因为那口大锅里煮着的是半稠的稀饭,饭里掺有一些绿色的菜叶。这就是他们的晚餐,除此再无其它。别说肉类,连开水都没有,他们喝的都是自来水!而且,一连几个晚上我特意再观察,天天如此!这就是说,这些牛一样抡大锤、扛木头、搬砖石的人们,每天流出的汗水至少有两大碗,一天下来,补充的竟仍是比汗水稠不了多少的菜糊粥!我不知道他们中午吃得是否好一些,但这样低劣的晚餐,居然还能维持一个强体力消耗者的体力和生命,简直不可思议!而另外一种现实是,经常看见报上说,郊区的猪每天食用着大批餐馆废弃的富含鸡鸭鱼肉、山珍海鲜的高级泔水……

还有一个感觉不知他们自己是否能够感觉得到,同样一个人,同样挣这几百块钱的话,他们和一般城市人的差异几乎仍有着天壤之距。他们在许多市民眼里不过是毫无社会地位可言的苦力、盲流;他们愚钝无知、作奸犯科;他们对我们的城市不仅没有丝毫助益相反还给我们带来了形形色色的治安问题。总之他们不过是一批我们需要时会想到、不需要时便会嫌厌;无论需要不需要都很少会得到一个正儿八经的眼色的机器。实际上他们能获得的养护还远远比不上机器。年轻时我曾做过不少讴歌工人农民如何如何伟大的文章,并且也下过乡,接受过“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如今我要说,我再也不会写那种滑稽文章过那种荒唐生活了。历史的车轮想必不会倒转。但历史的车轮会将许多至少在理论上曾煊赫一时的农民辗在社会的最底层,却也是我没法预料的事情。

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人要将他们压在社会底层去。决定他们地位的是贫困和所从事的工作造成的肮脏。由于贫困他们不可能有文化,由于没有文化他们只能从事一些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不愿干的脏活苦活。从事这些活计他们不可能有更多的收入来使自己的文化或生活素质提高,于是只好继续沦于优越的人们的白眼下艰难地生活。这真是一个难以改变的怪圈呵。

有一点应该是可以改变的,那就是我们这些“优越”的人的某种观念。诚然,大量民工的涌入,给城市带来许多头疼的社会问题。犯罪上升,其中相当比例是出自这些民工的。以至于一提起社会治安,许多人便会咬牙切齿曰:都是那些该死的民工!但是,别忘了犯罪的仅仅只是这些人中的小部份。绝大部份人依我的观察,是比城市人安份守己多的。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早已榨干了他们的精力。低劣的营养使他们几乎没有上哪去乐上一乐的气力。倒在阴暗潮湿的窝棚中睡上宝贵的几个小时,是他们大多数人恢复体力的唯一妙策及在“城里”的唯一享受。即便是那些作奸犯科者,若论他们的罪恶,也主要是源于贫困或心理不平衡的偷抢之类(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境地下,坦率说,我不敢保证我不会生出到哪去捞它一把的邪劲来)。较之城市里司空见惯的种种“堂而皇之”的罪恶如贪污腐化、巧取豪夺、公款吃喝等等,不见得好一些,却也决不见得更为可恶。可是实际的情况是,我们对违法的民工的仇恨似乎也要胜于“优雅的罪犯”一些。看来经济地位不仅关乎一个普通人的社会地位,也切切乎关乎着他们的人格地位。换言之,人怎么样都可以,切切不可贫困,否则他不仅缺乏起码的社会地位,而且犯起罪来也会比一般人显得更可恶几分!

就犯罪而言,斯宾诺莎曾说过:既不要谴责,也不要嘲笑,而要努力理解。

我的看法是无论什么样的犯罪,都应该受到谴责和制裁。只是切切不可因某些人犯罪而殃及池鱼。但是无论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人,只要他不是罪犯,都应当得到起码的理解与尊重。要想彻底改变对贫困者的歧视,在今天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看来是不太现实的。但稍稍改变一些我们的观念,总还不是一个太理想化的目标吧?何况改变对他人的歧视实际上正是为了使我们自己有更多一些自尊。贫富总是相对的。以经济地位论人的地位带来的屈辱,我们谁都不会没有品尝过。而相对于发达国家,我们这些“贫困者”如果得不到起码的尊重,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想想或许我们会少一些妄自尊大,而对处境不如自己的人们多一些理解或同情。

尤其是这些民工们,他们主观上当然不见得像过去说的那样,是在为全人类作贡献,客观上对我们的城市生活起的作用却是不可估量的。何况,我们实际上能比他们高明多少哟!上溯一代顶多两三代,我们的先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卑贱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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