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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辣椒女性文丛 又是雨季 §老屋

我想说的是我外公家的老屋。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

我外公曾经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一个人住在老家南通。

我第一次回故乡是在我外公去世多年以后的一个雨季。那时候我外婆我母亲也都已经不在人世。我常常独自心酸,一辈子和我最亲的亲人,她们先后离我而去,那些事情不说也罢。

我在第一次回故乡的时候,走进了我外公许多年一直一个人住的那个老屋。我的心情是不是有点激动,我想大概没有。我只是想起我外婆和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常常说起的一些事情。我想象我外公坐在朝南的堂屋里,我们家朝南的堂屋应该是很宽敞很气派,屋中间有很粗的圆木柱子,我母亲和我舅舅们小时候围着柱子捉迷藏。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从前在南通大家都知道冯财徐势。我外公姓冯。我想象着我外公坐在堂屋中央高高的红木太师椅上,威风凛凛。

在我外公去世很多年以后的这一天,我来到我外公的家。

我和我的两个舅舅一起来,我们来看看我们家的老屋。

我没有找到我母亲向我描述的关于老屋的那种感觉,我外公的老屋破落成这样子,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想我外婆和我母亲她们几十年不回老家,她们一定想象不出老家的画面已经完全改变。

我看看我大舅舅,我突然发现我大舅舅有些尴尬,而我的小舅舅则比较坦然,我小舅舅的坦然和镇定与我小舅舅这许多年常常回来看看一定是有关系的。

我跟随着我的舅舅们走进了我外公的房子。

我茫然地站在小小的院子里,回头发现,从小院子里能够看到街口的一棵高高的香樟树。我想象我外公在他的漫长的生命历程中,他每天坐在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鸟窝,老鸦在头顶飞来飞去,我不知道我的外公对此有什么想法,也许我外公什么想法也没有,在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我外公的唯一想法就是一天一天过下去。

我的一直住在老家的堂舅舅闻声出来迎接我们。

堂舅舅告诉我们,我外公后半辈子的生活的主题,就是老屋,或者说得更具体些,就是卖老屋。

我外公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他的事仍然没有得到平反。虽然我大舅舅可以坦坦然然地对我说,你外公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但是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我们家的人谁也不敢这么说,甚至连在心里偷偷地这么想一想也是不敢的。我外公一直到他死,他仍然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罪,他也不知道房子是属于他的。我外公在根本不能确认房子是属于他的情况下,一心想卖掉自己的房子。这就是我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年中的矛盾和痛苦。

外公的老屋到底是被没收了,是合营,或者是出租,我母亲和我的舅舅们一直是糊里糊涂的。我的堂舅舅告诉我们,我外公一直住在朝北的小屋里。朝北的小屋使我想起我外公的大半辈子的阴云笼罩着的生命。

朝北的小屋没有被没收?没有被合营?或者,没有出租?或者是,曾经被没收了又发还了?对于这一切我们都搞不清楚,我只是能够想象,朝北的小屋终年不见阳光。

生活日渐艰难。这是我外公活着的最强烈的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感觉。从前家里留下的一些东西,能当的都当了,能卖的都卖了,我外公再也找不出一件值得让人看一眼的东西去换钱。我外公向我母亲和我舅舅提了增加生活费的要求没有得到回答。于是,我外公开始想办法。

有一次,我母亲接到我外公的信,信上说,老屋是国家的,过去给我们家白住了,从现在开始要收房钱,我外公说我付不起房钱。其实这样的理由也许经不起推敲,老屋的性质是早已经确定了的。我母亲可能多少明白一些我外公的把戏,她给我外公回信,她说既然国家要收房钱,当然是要交的,她让我外公把房租的收据寄过来。在下一封信里,我外公说,随信寄上房租收据,可是我母亲怎么也找不到收据,我母亲哭笑不得。我外婆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外婆对我外公的本性看得很透吗?我不知道。许多年以后,当我回想我母亲满地寻找房租收据的情形,我想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挤一点钱下来给外公过日子?其实我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为了给我的外公寄生活费,我家,我大舅舅和我小舅舅家已经挤了又挤,不能再挤,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外公后来得了肺病,孤独和贫困侵蛀了他的身体,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蛀出一个洞,再蛀一个洞。我母亲到医院配了链霉素给我外公寄去,我随母亲一起到邮局去,我看到母亲在药包里夹了小小的一包水果糖,我没有吃到糖。我想我母亲也已经尽力了。

许多过去的事情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头。我们家的经济困难使我们在那时候不能给我的孤苦伶仃的外公稍许多一点点钱让他生活得稍许好一点点。据我父亲回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父亲一想起月底两字就魂飞魄散,后怕不已,其实每个月并不能等到月底才知道亏空,在每个月的下旬,我父亲东奔西走筹借一家五口的伙食费,我想象我父亲厚着脸皮低垂着眼睛的样子。等我父亲借到了钱,我们就到面店里去开一次荤。我们买五碗面条,其中有一碗是浇肉丝的,其余四碗是光面,我们把肉丝和光面搅在一起,然后再重新分作五碗,大家都吃到了肉丝面。我现在把这些往事一一地回忆,只是想说我们家那时候实在也拿不出更多一点的钱给我的外公。我外公要活下去,他就想出一些办法来向我母亲和我的舅舅“榨取”一点点钱。我不知道我外公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很矛盾还是很坦然。好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我外公要是还活着,我一定待他好一点,多给他一点钱。其实我的这种想法很不可靠。就像我常常痛恨自己在母亲和外婆活着的时候没有对她们更好一点。我就是这样,要等到失掉后才知道珍贵,但是如果有一天失去的东西复得了,我们仍然不会去珍惜。我常常觉得我对不起我的外婆和母亲,但是如果她们今天还活着,还病着,又很老了,病得没完没了,老得不能动弹,我又会拿多少孝心去给她们呢,我会嫌烦,我会没有耐心,我会拿自己的事情做借口减少对她们的应尽的责任。我对我的外公恐怕也是这样的一种心情罢。我为自己感到惭愧。

我站在我外公的小院子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气氛,一种压抑。院子里似乎弥漫着一种能侵入人的肉体和灵魂的气息。我不知道这气息从何而来,是我外公留下的吗?我想应该是的。

我的堂舅舅告诉我,我外公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要卖掉他的老屋,他到处找买主,可是没有人相信他,大家知道冯家的房子早被没收了。

我想象我外公坐在朝北的小屋门前,他看着街头香樟树上的鸟窝在风中摇摆,我外公那时候已经心如死灰。

据我母亲回忆,老家的房子是三南一北一庭院的旧式格局,在我母亲记忆中这三南一北的房间宽敞而且气派。而且我母亲印象中那一整条街前后左右的房子都是同一家族的。我想这不用怀疑。一个有相当气派的家族,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条街上拥有一大片房子,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如果那时候我母系家族在那一条街上的房产像一个大棋盘,那么属于我外公的这一小套,不过是大棋盘上的一只小棋子罢了。这样的比喻是否将我的母系家族的气势烘托得太大了些,但我相信我外婆我母亲以及我外公他们都愿意这样比喻。

房客们住着朝南三大间屋子,我外公住朝北的一小间。我外公一心要收回朝南屋子,可是我外公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他和房客们关系紧张,他在背后说房客的坏话,他希望他的子女们能够回来替他出一口气。可是他的子女一直没有回来。

我第一次回外公老家的最大收获就是我们终于弄明白了,房子确实是属于我外公的。可是我外公已经不可能知道这样的结果,所谓的告慰灵魂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下着很大的雨,水漫进屋去。住在朝南的三间屋里的房客们从容不迫地用各种用具将水往外舀。我想我外公当年面对大雨是不是也和他的房客们一样从容?我外公也和他们一样将水一下一下地往外舀,那时候,我外公心里是布满安详还是充满怨恨,我努力想象外公的形象,但是我的努力无济于事。我外公在我心目中始终没有一个很鲜明的形象。有一次我外婆偷偷地告诉我,她说,你外公是个白面书生。

我看着雨,渐渐地有些明白,在我外公的小院里弥漫的那种气氛,一定是我外公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的流露。我外公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是他的气场仍然回荡在小院里,不肯离去。我感受到了。作为我母亲的孩子,作为我外公的第三代,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公的我,现在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我外公的气息。

这是一种带着永远的愧疚的感受。

我在堂舅舅家里看到一块石碑。

堂舅舅说,是在冯氏的祖坟上得到的。

石碑上写着:

冯氏西宗

十八代哲庐

燕京大学地理教授

冯哲庐是我外公的父亲。

我被这块埋在地下许多年的石碑搅动了心灵。我想象我外公年轻时,白面书生,西装革履,学识渊博,感觉良好。

堂舅舅的母亲还健在,我们在堂舅舅家吃饭时,她躺在床上,突然说,老四的房子在他进去之前就已经卖了。

“老四”是我外公。

“进去”是指我外公进监狱。

如果老太太的话属实,那么,我外公的老屋则又有另外的一段故事?

我的关于我外公的想象也许都是错误的?

我不得而知。

现在知道我外公的人越来越少,以后会更少,一直少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