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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狂欢

十点钟,十六楼的客房服务员小鹿徘徊好久之后,终于按响了1608房间的电铃。她必须打扫这个房间了,这是她的工作。虽然,她很怕进这个房间。

她听到佐佐木很温和的声音:“请进。”

进去吧。总是要进去的,除非她不再当这个饭店的服务员。

她轻轻地拧开门锁,轻轻地推开门,又反手将门轻轻地掩上。一抬头,她无法躲避地看见了佐佐木那双细长纯清的眼睛。

“小鹿!”

她没有动,也没有答应。

“昨晚我说的那件事,你总该想好了吧?你肯……答应我吗?”

她还是没有说话。

佐佐木深深地叹一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全能够明白。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要是做我的妻子,你要漂洋过海,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这实在太不容易,实在需要太大的决心。而且,有些中国女孩子嫁给外国人以后,很痛苦,很后悔,这些我从你们报纸上都看到过。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些就不再相信我了,世界上毕竟好人比坏人更多。”

他站在电视机旁,悲哀地耷拉着嘴角,方方的下巴很倔强地向前方探出去,好像凝聚了无限痛苦。他整个脸的下半部真像高仓健,她又一次这样想。

第一次见到佐佐木,就是这半张酷似高仓健的脸引起了她的注意。然而佐佐木的眼睛绝没有高仓健那般沉郁,是一双温和愉快的,有点家孩子般清澄明亮的眼睛。他就用这双眼睛略略带了点羞怯地望着小鹿,说:“以后,我就常住这个房间了,请多多关照”那时候,她只知道他是日本一家很大的企业派驻中国的商务代表。她甚至还想过:这么年轻,在异国他乡独当一而地工作,一个人就能把什么都决定了,能行吗?

佐佐木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然而她看见他常常捧在手里的却是一木砖头般沉重的英文书。她向他:“当商务代表,为什么还要看这么多书?”他笑笑说:“不天天看书,回国以后就会落后的,科学发展是一天一个样子。”他房间里有一架小巧的英文打字机,常常,她值夜班从他门口走过,还能听到房间里“咔嗒、咔嗒”的打字声。她想,他是个勤奋的、有进取心的人。

有一天深夜,她又从他门口走过的时候,却听见了一种沉重的,被堵塞在喉咙里的叹气声。她趴在门上听了听,叹气声有点像呻吟。抬手敲了敲门,没有答话。她急忙奔进值班室,取了钥匙,打开他的房门。他蜷缩着身子,在床上来回翻动,满头满脸的汗水。“佐佐木先生,哪儿不舒服?”她问。他手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她奔向桌上的电话机,给车队调度室、给医务室分别打了电话。

佐佐木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当夜就在市医院开了刀。住院的几天里,小鹿天天去看他。她家住得离医院很近,于是便常常带点可口的饭食去。

一个人孤零零在异国他乡生病的日子,一定很想念家乡的亲人,小鹿想。

他告诉她,他的家乡在北海道,在一个丰饶美丽的牧场上。

“是像《远山的呼唤》里那样的牧场吗?”小鹿问。

“是,是那样的。”他笑着点头。

他从小没有父亲,是妈妈把他们兄妹三人领大的。妈妈真辛苦。哥哥则是个豪气的男子汉,高中毕业就工作了,为了供他和妹妹读书。如今哥哥已经成了家,有孩子。妹妹还在大学读书。妹妹长得有点像小鹿,只是个儿没有小鹿这么高,也没有小鹿好看,真的。

“哦,什么呀!”小鹿说,用两手捂住了脸。

佐佐木还告诉小鹿,他曾经在北大中文系专门学过一年中文。

“北大的校园真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校园了。而且,我们教室楼前有两棵很大的樱花树,三月里,樱花开了,白色的,稍微有点粉红,一簇一簇飘在树冠上,像是一团团浮在半空中的梦。我喜欢黄昏的时候坐在树下读书,那就跟回到了日本的感觉一样。还有未名湖,那是北大爱情的摇篮。有一次我差点在那儿爱上了一个姑娘,那是日语专业的一个同学,长得很纯,很可爱,她老是来找我练口语。”

“后来呢?”

“后来,我进修期满了,回国了,什么也没来得及对她说。”

“真可惜。”

“不。后来我慢慢领悟到,迟迟不说的原因,是因为这种爱情只是一种幻觉,不是真实的东西。我以为自己爱她,其实并不真的爱她。”

小鹿听得满脸绯红。长到22岁,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这样自然地说出“爱”这个字眼儿。姑娘们凑在一块儿,即便肯议论议论自己喜欢的哪个小伙子,也顶多说个“喜欢”,这就够大胆的了。中国绝大多数的女孩子是把“爱”字藏在心里的。

佐佐木还给她看他在北大拍的几张风景照片。有一张,只照了一片天空,天空是那种淡淡的蓝,蓝得像婴儿明亮的眼睛。一边角上微微有点绯红,大约是晨曦没有退尽。就在这片蓝天之上,突兀竖起一座华丽无比、庄严无比的华表。“是在北大办公楼前照的。”他告诉小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漂亮。”她说。

佐佐木病好以后,仍然住在1608房间,仍然是一本一本地拼命看书,然后在半夜里把打字机敲得“咔嗒咔嗒”直响。他是个“夜猫子”。他要送给小鹿一架日本产袖珍收录机,作为酬谢,小鹿断然拒绝了这件礼物。不准接收外国客人赠送的东西,这是作为外事纪律在饭店里宣布过的。再说,她照顾佐佐木不是为了这个,不是的。日本是个多礼的民族,而中国人却不都是见财眼开的人。

她不再跟佐佐木聊天了。每天去打扫房间,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个好,然后快快地收拾了出来。走廊上或是电梯里碰见,她只对他笑笑,什么也不说。

佐佐木说:“小鹿,你跟在医院的时候不一样了。”

小鹿想了一下,答道:“在医院,你是病人,我是看护;在这儿,你是客人,我是服务员。”

“客人和服务员之间不允许有私人感情存在吗?”

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佐佐木先生,请别这么说……”

可是,真怪,感情这个东西真怪,有时候它就是不受人的意志支配。小鹿发现自己到底是喜欢佐木了。发现了这一点以后,她很绝望。她实在不知道那些勇敢地跟外国人结婚的女孩子的结局是喜剧呢,还是悲剧?再说,在中国,虽然婚姻法准许中外通婚,然而实际上这要受到百般阻挡:家庭、社会、本单位、有关批准部门……有一次她偶然去省外办有点事情,在外办传达室里就碰到了一对不幸的恋人,那女孩子看模样是大学生,神色凄楚,眼圈通红,旁边坐着外办涉外处的女干部,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什么。她觉得那场景就像居委会干部劝一个想要自寻短见的姑娘一样。天哪,上帝保佑她别碰到这号事情。

她觉得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离不开佐佐木了。白天他出去办事,她会无数次地朝电梯口张望,希望猛一下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值夜班,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走廊墨绿色的地毯上走来走去,捕捉着从他房间里传出来的微弱的“咔嗒咔嗒”声。那实在是一种音乐,清纯、宁静、渗透了对于生活和前途的希望。

她拼命地克制自己,坚持住!什么也别说!他快回国了,他的任期已满,接替他的人已经在作准备,这是他亲口告诉她的。等他一走,那么,一切统统都会结束。他会娶一个贤惠的日本妻子,她也会找一个称心的丈夫。毕竟,他们相隔了一个海洋,而且几乎是没有再见面的可能。

然而小鹿没有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昨天傍晚,她照例进到房间帮助客人铺床的时候,佐佐木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小鹿,愿意做我的妻子,跟我回日本吗?”

她触电般地甩开他的手,跳到旁边,目瞪口呆地站着。她觉得有点冷,于是浑身上下簌簌地抖动起来。

“小鹿!”,他温和地叫她。

“你别过来!”她忽然喊道。那声音变成了哭声,“你别过来……”她呜呜地哭着。

他退后一步,更加温和地说:“小鹿,我不会强求你干什么。我快走了,唯一的愿望是把你也带走。我爱你。即便你不能同意,我也爱你。能到中国来工作,能在中国碰上你,我真是……真是……”他张开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小鹿迷迷糊糊地感到晕眩。“我头疼。”她说。

佐佐木身子动了动想上前去,但是终于没有挪步。他怕小鹿误会。“那么,今天晚上,你要想一想,千万想一想,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到门口,猛地打开房门,小鹿受惊一般地跳了出去。

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入睡。22岁的小鹿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多疑了,瞻前顾后了。她一遍一遍地设想自己在迈上那个陌生的国度、在拜见佐佐木的母亲、哥嫂时的情景。她将会变成瞎子、聋子、哑巴,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说不出来。真的,到了日本以后她干什么呢?那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那社会会把她整个儿吞没吗?还有佐佐木,他公对她忠实一辈子吗?毕竟,他是日本人,她对这个民族还不太了解,婚姻和爱情在日本人心目中占有多少地位,她不知道。他们的法律又是什么样的,到时候能不能够保护她,她也不知道。小鹿不能不想到这一切,如果不想,那只是自欺欺人。一个善良的、忠厚的中国女孩子,一旦选择好自己的丈夫,她是准备了将自己的毕生奉献给他的,无论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如果碰上的是个不忠的丈夫,那么她的命运就太悲惨了,她在日本是个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人呀!还有她的父母,他们至今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了,他们不会同意的,绝对不会。无论从他们的身份,还是他们一贯的处世哲学、心理感情,他们都不可能接受这个日本女婿,当然也不会允许她漂洋过海,远嫁它国。

小鹿决定了:拒绝他。即将面临的一切实在可怕,她想他绝对经受不住。无论如何,她是个懦弱的、封闭型的女孩子。

现在,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望着他耷拉下来的嘴角、探出前去的下巴,心想:他脸的下半部真像高仓健。

“小鹿!”他又一次叫道。

“嗯?”她有点茫然地答应:“你说吧。”

佐佐木忧伤地笑了笑:“怎么是我说呢?我全都说了,就等你的回答了。”

沉默。两双眼睛无可奈何地对视着。两双眼睛里的光各自象x光射线一样,穿凿着对方的灵魂,一点一点地激起了火星。灼灼的火星渐渐在整个房间里迸射,穿行,碰撞,发出巨大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回声。小鹿觉得自己手心开始渗出了汗水,越来越多,湿漉漉的,仿佛要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心跳渐渐加剧,浑身燥热,脚肚子上的肌肉发紧发僵,而且控制不住地哆嗦。我太紧张了,她想。干吗,干吗要这么紧张?不是生离死别,也不是性命攸关,干吗要这么紧张呢?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忽然之间眼泪又夺眶而出,珍珠一般落满了脸颊。在这一瞬间全部防线随着泪水涌出而彻底崩溃,心中一片纯净,如柔情的春水,如碧蓝的天空,又如黄昏来临时庄严的落日。

“我愿意……愿意做你的妻子。”

没有回答。

“佐佐木,是真的。”

“那么,跟我回日本吗?”

“是的。”

“结婚?”

“结婚。”

“你不要后悔。小鹿,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我爱你,佐佐木。”

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先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继而便忘记了一切。小鹿年轻的身体在佐佐木同样年轻的怀抱里簌簌发抖,如风中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