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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鱼三吃:李国文杂文自选集 小炒肉

要论国人这张嘴、这份吃,先得从清代康雍朝的抚远大将军、西宁督帅年羹尧说起。

年羹尧极善吃喝享受,但也极能征善战,颇得晚年的康熙重用,为西境守边重臣。雍正一心想接班,自然不得不在乎这位老臣,很是马屁他。继位后,年羹尧为其夺嫡阴谋出过力,上台之初,比之康熙,更加信任这位大将军。得两帝之宠幸,年羹尧这一辈子,可以用“骄横跋扈,穷奢极欲”八个字来形容。尤其倚仗拥立之功,更加忘乎所以。但是他不知道,第一,雍正不比康熙,其人心胸狭窄,哪里能容忍得下恃功狂妄、不肯买账的老部下;第二,雍正比较清慎,他对年羹尧拥有许多妻妾、拥有许多财富、拥有许多名厨、拥有许多食客,很看不惯;第三,雍正记仇,当年你仗我老子的势,牛过,现在他老人家驾崩了,当家的是我,还有什么可牛?况又是了解内情、参与黑幕的知情人,自然不能放过。雍正登基不久,一道圣旨,罚往杭州看守城门。

但是,没有马上革掉他抚远大将军、西宁督帅的军衔,年羹尧便来一手绝的,戎装盛服,按剑端坐在城门口,摆出一副奉旨守门的架势,虽说他已是罪人,可级别高,前有仪仗,后有警卫,所以,谁要进出城门,不得不朝他磕头。杭州城再大的官,大不过他,于是,大家索性避开,宁愿绕远一点,从别的城门进出,这座城门遂无人问津。

看城门一说,当然是民间演义,雍正要杀他的威风,也是实情。可年羹尧未能立马收敛,继续张牙舞爪,在杭州大肆挥霍,营造府邸,吃喝玩乐,不可一世。事隔不久,不到一年,迫不及待的雍正,到底罗织罪名九十二条,赐死。于是,树倒猢狲散,凡能脱逃者,都隐名埋姓,另觅生路,各自东西。

关于吃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有杭州秀才,适得其姬,闻系年府专司饮馔者。自云但专管小炒肉一味,凡将军每饭,必于前一日呈进食单,若点到小炒肉,则我须忙得半日,但数月不过一二次,他手所不能办,他事亦不相关也。”

吃,是中国人特别来劲的事情,一说吃,无不津津有味。尤其小炒肉,苏浙名菜,妙就妙在炒功上,肉下油锅,只翻炒十八铲即成,肉嫩味香,入口即化。仅听这介绍,那秀才便馋涎欲滴。

听得手舞足蹈的他,向太太建议:“何不炒来一尝?也让我享享年大将军的口福!”

他太太笑话他:“你一个穷酸,平日论斤买肉,我如何做得?府上这一盘菜肴,须一只肥猪侍候,由我择其最精处一块用之。”

听到这里,先生只有搭拉脑袋。不久,村里每年的赛神会,恰巧秀才轮值会首,照例供神的全猪,理应归他所有,便兴冲冲地抬回家,要他太太献艺。她一看,摇头不迭,因为她在年大将军府做这道菜时,必须现宰活猪,已死了半日,那味道就差远了。不过,看她先生舔嘴巴舌的样子,便说只能将就着凑合用吧!“乃勉强割取一块,自入厨下,令秀才先在房中煮酒以待。久之,捧进一碟,嘱秀才先尝之,而仍至厨下,摒挡杂物。少顷入房,见秀才委顿在地,仅一息奄奄,细察之,肉已入喉,并舌皆吞下矣。”

记下这则“小炒肉”传闻者,为清道光年间当过江南数省巡抚,兼过两江总督的梁章钜,这位官员在他所著《归田琐记》一书中,专有《小炒肉》一节短文。还补充道:“按吾乡俗谚,每尝美味者,必先将舌头用线羁住,即此故事所由来也。闻者盖无不发一大噱云。”

由此可知,这位秀才能够欣赏到这道美味,并未从腰包里掏出一文钱,猪是大家出钱买来上供的。大概在中国,凡大吃二喝,多数系由别人替他付款,算得上是中国特色了。但世界上有几个甘心做东、情愿掏钱的冤大头呢?于是,由公家来扮演埋单的角色,那是最省事的办法了。因此,吃风才愈演愈炽,每年为嘴上的腐败,所花掉的国帑,不计其数,“吃”便成为当今的一个社会问题。

当官的说了,我为官一任,不往家里拿,不往口袋里揣,吃点喝点,总是不犯法吧?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犒劳自己,加强营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嘛!公司老板说了,什么好,点什么,什么贵,吃什么,我要不吃掉的话,也得上了税,与其如此,还不如借此与有关方面联络感情,加强友谊呢,你以为我老板傻啊,这叫乐得大方。行贿者心里想了,虽说当官不打送礼的,但是一上来就大把票子塞过去,万一拒收,反倒把事情搞砸了,不如请客吃饭,乃万全之策。于是,大排宴席,山珍海味,天南海北,迂回作战,只要肯赏面光临,就不怕不堕我縠中。

中国人的“吃”,在这个地球上,也算是独占鳌头,领风骚之先了。八大菜系,满汉全席,老外连想都不敢想的。而“吃”的勇气,更是世界之最。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河里游的,海里捞的,无不可以入席,无不可以进嘴。南方某城市,一年吃掉的蛇,达数十吨之多。中国人过一个春节,所喝掉的酒,够装满好几个西湖。我一直在琢磨,所谓“食色,性也”,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因为出自圣人之口,大家这才奉为圭臬,身体力行?中国这才成了个“吃”大国?

于是,不禁想起明末的江南才子冒辟疆,在他家乡水绘园请客的故事。为了风光,特慕名邀一位淮扬大厨主持菜式。谁料来者却是女流之辈,她毫不客气地坐在上位,并问:“请教冒公子打算订什么等级的酒席?”

尽管冒襄富甲一方,风雅清高,还是难能免俗地询问了一下等级的区别,以便作出选择。

这位厨娘告诉他:“大体上,一等席,羊五百只,二等席,羊三百只,三等席,羊一百只,其他猪牛鸡鸭,按同数配齐就是了。”

冒辟疆一听,嘴张开再合不上了,因为是自掏腰包呀!可话已出口,柬又发出,只好认头说:“那就来个中等的吧!”

到了宴会那天,厨娘穿着盛装来了,她根本不动手,只是像统帅似地指挥着百把十个厨师操作。那三百头羊牵来以后,每只羊只取唇肉一斤,余皆弃之不用。冒辟疆大惊失色,这便如何是好?

厨娘见他的嘴又合不拢了,告诉他:“羊的精华全在唇上,其余部分无不又膻又臊,是不能上席的。”

这顿饭吃下来,花的银子,怕是连董小宛都心疼了,她好几年的脂粉钱,也用不了这许多。

总之,中国人在“吃”上,之所以能够如此浮想联翩,神思八极,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很大程度离不开数千年来“民以食为天”这一主旨。中国老百姓,无论春播夏种,无论秋收冬藏,一年到头,无一不为喂饱这张无底洞似的嘴,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忙活着,自然事事离不开,也处处用得着这个“吃”字了。因此,这些农民,一旦当上了官,手中有权,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吃”字。李闯王就是以“不纳粮”号召农民跟他一起造反的,打进了北京城后,就是允许部下像北方农村过年,天天吃饺子,出发点都是这张嘴,都是为了吃。

因为小农经济靠天吃饭的脆弱性,经不起天灾人祸,加之贪官污吏,暴君虐政,战火纷飞,动乱不安,更是农民的苦难之源。所以,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背井离乡,饿殍遍野,在一部二十五史中,是屡见不鲜的事。唯其如此,“吃”就成为几千年来中国人的第一诉求,应该说是数千年封建社会永远摆脱不了的饿,成为我们这个民族肌体的基因,于是,贪吃、恋吃、嘴巴第一、肚皮第一的唯吃主义,便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西方哲学家博洛尔说过:“简朴和适度的饮食,一种正常的生活和庄重节制,这是防止政治腐败最好的防腐剂。”他还说:“政治腐败的原因,归根结底是过度追求疯狂纵欲和奢侈浪费的习性以及追求狂欢娱乐的冲动。”一个只知道吃,只知道穷吃不已而必然吃穷的国家,在这个世界上,是注定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中国人应该将这种与生俱来的“吃”的能量,释放出来,着力点不再放在嘴上,而是用在手上,努力建设、发展、增强、壮大我们的国家,这才是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