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对北宋初期的宰相吕蒙正,评价很高,因为他是中国科举制度从民间选拔英才、由一个百姓子弟得以位列宰辅的成功例子。
吕蒙正(944—1011)字圣功,河南洛阳人。幼年贫寒,随母被逐出家门,居无住处,生活无着,幸得龙门寺住持收留,得以在庙旁的破窑洞里栖身。那个老和尚倒也不是独具慧眼,只是看他好学不倦,谅非偃蹇之材,遂赒济他一个暂且栖身的地方,也是照顾他无需花钱,赶斋蹭饭,不致饿肚。穷人最怕这个饿字,只有厚了脸皮,才能饱了肚皮。
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实现初步商业社会的朝代,和当下我国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的状况,颇有点相似。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眼里除了钱再无其他,而富不起来的那部分人,除了钱外也不关心别的。于是,没钱的吕蒙正,在大家一律向钱看的日子里,相当难熬。有钱的人,不帮他,没钱的人,帮不了他。而中国人最擅长的一手,莫过于欺侮同类的弱者了,吕蒙正中举后第一件事,就是建“□瓜亭”反躬自勉,那是他寄托三十岁前不得时运的生活回忆。
一个具有正常思维的人,最要紧的一点,是不要忘记自己的过去,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洛阳属大陆性气候,夏天很热。身无分文的他,看别人吃西瓜解渴避暑,他很馋,馋是人的一种本性,没办法,他只捡瓜摊扔掉的“娄瓜”来吃,这当然很丢人,很没出息,很让人看不起,他在《劝世文》中写过“蛟龙未遇,潜身鱼虾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怕是那时没落的写照了。卖瓜人轰他走,连“娄瓜”也不让他捡,说,给你吃,还不如喂猪。所以,他飞黄腾达以后,首先就在捡“娄瓜”吃的伊水河边盖了一个供行人歇脚休憩的亭子,以志此事。亭名起得古怪,曰“□瓜”。路人经过这里,都驻足打量,第一此字难识,第二此字费解,何谓“□”?乃腐败变质之食物也。看来吕蒙正立亭之意,倒是为了提醒自己、告诫自己,第一,有了钱,千万不能忘了昨日的贫穷;第二,吃饱了,千万不能忘了曾经的饥饿。
三十岁前的吕蒙正,真是很不走运,元人王实甫《风雪寒窑记》,就以他为主角,颇写他那时不走运的狼狈相。就以蹭顿斋饭为例,得受庙祝多少白眼?那时节,除了这位老衲,几乎无人看好他。贫穷得难以度日的他,不得不乞讨谋生,也许由于这多年困顿颠仆、饱受欺凌的缘故,吕蒙正多少了解一点民间疾苦,多少体会一点百姓艰辛,所以他立志,有朝一日为官,得多少想着劳苦大众一些。因此,他刻苦努力,读书不辍,发奋用功,钻研学问。太平兴国二年(977)高榜得中,举进士第一,也就是中了状元。从此发达,走出寒窑。
太宗雍熙间,首次为相,任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淳化间,二度入相;真宗即位,进左仆射,至是三度入相。北宋初期,只有他和赵普获得过如此重用。《宋史》称他:“质厚宽简,有重望,以正道自持。”因为他这段贫穷岁月的历练,明白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如何光明磊落为人,如何兢兢业业做事的大道理。所以他为官一生,始终如一地秉持着公道宽容、勇于担当、坚持真理、遇事敢言的精神,最为朝野钦服。
为官者能做到清廉,不易;能做到正直,更不易;而做到清廉和正直的同时,还能做到体恤百姓,那就尤为不易。吕蒙正最令人赞叹的,不但做到了清廉、正直、体恤百姓,而且还是一个敢于跟皇帝说真话的诤臣。有一年灯节,宋太宗赵光义设宴,欢庆元宵,满城灯火通明,万民歌舞同乐,看到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局面,赵光义不觉喜上眉梢,对陪同侍宴的吕蒙正说:“五代之际,生灵凋丧,周太祖自邺南归,士庶皆罹剽掠,当时谓无复太平之日矣。朕躬览庶政,万事粗理,每念上天之贶,致此繁盛,乃知理乱在人。”赵光义不是一个贤明之君,这种小富即安的满足,正是他小人嘴脸的表现。吕蒙正站出来对这位帝王说:“乘舆所在,士庶走集,故繁盛如此。臣尝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不必尽然。愿陛下视近以及远,苍生之幸也。”
听了这番令其扫兴的话以后,“上变色不言,蒙正侃然复位,同列多其直谅”。
宰相,国之当家者,能对最高统治者直陈己见,哪怕犯颜,也敢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实在是很罕见的。而他能把“饥寒而死”的老百姓,装在心里,那就更值得称道。他在为太子太傅,也就是宋真宗老师时写的《寒窑赋》,后世多称《劝世文》,就直陈自己的孤寒出身,贫穷家境。“昔时也,余在洛阳,朝求僧餐,暮宿破窑,布衣不能遮其体,淡粥不能充其饥。上人憎,下人厌,皆言余之贱也。余曰:非吾贱也,乃时了运也命也。余及第登科,官至极品,位列三公,有挞百僚之杖,有斩鄙吝之剑,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思衣则绫罗锦缎,思食则山珍海味,上人宠,下人拥,人皆仰慕,言余之贵也。余曰:非吾贵也,乃时也运也命也。盖人生在世,富贵不可捧,贫贱不可欺,此乃天地循环,终而复始者也。”虽然他“官至极品”,可他不忘“上人憎,下人厌”的贫贱之时,不像有些浅薄之徒、无能之辈、粗俗之人、侥幸之流,一阔脸就变,官升脾气长。连我认识的几位同行,得意文坛之后,全忘了当年奔走各编辑部,一副蝇营狗苟的小八腊子相。如今,见了面不尊称为“某局”、“某处”、“某长”,眼皮也不抬的,更休想搭理你了。
不知是吕蒙正当年饿怕了的条件反射,还是做了宰相后习惯于精致生活,“上人宠,下人拥”、“食则山珍海味”的结果,惯得这位当年吃“□瓜”而不得的当朝一品,成为开封城内独一无二的老饕,尤以喜喝一碗鸡舌汤闻名。鸡倒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厨师要做出这碗汤来,则非三四十只鸡不可。试想,上顿下顿,食之不厌,得杀掉多少活鸡,得扯下多少鸡毛,日积月累,宰相府的后院里,出现一座鸡毛山,也就是不足为奇的事情了。
据《坚瓠集》载:
吕文穆微时极贫,比贵盛,喜食鸡舌汤,每朝必用。一夕游花园,遥见墙角一高享,以为山也。
问左右曰:“谁为之?”
时曰:“此(为)相公(喜食之鸡舌汤)所杀鸡毛耳。”
吕讶曰:“吾食鸡几何?乃有此?”
对曰:“鸡一舌耳,相公一汤用几许舌?食汤几许时?”
吕默然省悔,遂不复用。
吃鸡舌头,居然吃出一座鸡毛山来,真是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由此,也足以了解中国人之吃,其刁钻古怪,其别出心裁,其异想天开,其花样翻新,才吃出来享誉世界的中国饮食文化。但值得注意的一点,吕蒙正对于鸡舌汤,吃得如此情有独钟、喝得如此津津有味,有两条却是当下那些在豪华饭店、在高级酒楼、在顶尖会所、在阔绰沙龙里进行高消费的这个官或那个长、这个老总或那个高干,所望尘莫及的。
第一,吕蒙正是在自己的府邸里,享受他的美食。既然自家厨房、自家厨师,显然是无法开出发票,也就不能拿到宰相衙门的财务科报销。宋朝的开封有没有卖假发票的,不得而知,但鸡毛都堆成了山,大概也很难弄到那么多假发票。所以,可以百分百地肯定,吕蒙正花的是私款,吃的是俸禄,绝对不是公帑,绝对不侵吞国有资产。这一点,他比时下醉生梦死在饭局里吃喝的老爷们气粗得多,腰硬得多。
第二,吕蒙正虽然有这点口腹嗜好,但他家后院的鸡毛山,使他想起伊水边的“□瓜亭”,一山一亭,今昔对比,穷吃富吃,判若隔世,遂使这位宰相大人不得不“默然省悔”,不得不翻然改正,当机立断,下令全家不再在餐桌上出现这碗鸡舌汤。其觉悟之快、决心之大、行动之速、忏悔之透,绝对要比当今那些有错不纠,有过不改;支票乱开,不予兑现;大话连篇,不落实处;面子工程,弄虚作假等等等等的官员、干部、首长、领导之流,高明得多,实干得多。
所以,《宋史》给这位贤相的高评价,显然是其来有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