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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于还是落下来了。被西北风挟裹着,一点儿情面不讲地铺天盖地而来。
从前天晚上天气预报过后,李亚的心就悬了起来,预报中即将到达的寒流已经提前让他感到了寒冷,他不知道,宏光厂今年过冬的煤钱应该着落在谁身上。
李亚心烦气躁地推开窗子,让冷硬的风夹着雪花扑在他的脸上。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隐约听见离他办公室最近的碱蚀机车间传来电锯呜呜的吼声,不由心里一热。已经是十一月底了,今年的冬天寒流来势凶猛,到现在还没有供暖,这些工人们一句怨言也没有,朝手上呵一口气就继续干活了。
宏光厂曾经辉煌过。那时在平阳市穿着宏光的厂服招摇过市,是会吸引住无数羡慕的目光的。在平阳这个印制板之乡,宏光厂一直稳稳占据着印制板行业老大的位置。甚至可以说,正是宏光厂的崛起,才带动了平阳市的印制板行业,成就了一个印制板之乡。但时过境迁,现在全国的印制板行业都不景气,市场趋于饱和,宏光厂这一年多来已经陷入了维持阶段。零星的活也有一些,但对于这么个大厂,等于杯水车薪。工人们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现在又没钱买煤,不能供暖。李亚长叹一声,关上窗子,转身去了播音室。
低音喇叭噗噗地响了两声之后,厂党委书记李亚的声音传了出来:同志们,天冷了,手容易僵,干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到现在还没有供暖,对不起大家了,请大家再坚持几天,厂里一定尽快解决。李亚的声音有些沉重。
“操,还得坚持几天呀,再坚持就出人命了。”碱蚀机车间的大冯停下手里的活梗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嘴里嘟囔着,把双手来回搓了搓,又低下头去干活了。
“叨叨什么,干活!”车间主任陈芳似笑非笑地站在他身后。
陈芳是宏光厂惟一的一个女车间主任,泼辣能干,人也漂亮,任是什么生驹子野马,在她手下都服服帖帖的。
李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恨恨地拿起电话,要通了明星设备厂。明星厂是宏光的分厂,还是前任厂长李卫东在任时候成立起来的,厂长就是李卫东的侄子李斌。明星厂的成立完全是宏光厂提供的设备和技术,还拿走了一百万做流动资金。名义上是借,但五年了,李斌绝口不提还钱的事。李厂长在任自然无人敢问,李厂长退休两年了,财务处长齐业群在厂领导的授意下几次三番催讨,李斌不是说没钱,就是说再等等,一直拖到了现在。眼见得全厂职工都在挨着冻干活,李亚忍无可忍,亲自出马了。
对方是个温柔甜脆的女声:“您找李厂长啊?请问您是哪里?”
李亚知道李斌这小子给宏光厂的许多人吃过闭门羹了,就多了个心眼儿:“我是印制板厂,想进几台设备,李厂长在不在啊?”
一会儿,李斌拿起了电话:“喂,谁呀?”
“李斌呀,我是李亚。天冷了,你那里开始供暖了吗?”
“李厂长呀,你好你好。多谢您的关心啊,我这儿早就供暖了。”
“是吗?可是我们这儿的好几千工人还冻着呢。”李亚的声音严厉起来。
“呵呵,我对我的阶级弟兄寄予深刻同情。”李斌打着哈哈。
“李斌,你给我句痛快话,你那一百万到底什么时候还?”
“哎哟我的李厂长,你们大厂都没钱,我这小厂哪里有钱啊。”李斌开始耍赖了。
“少跟我废话,你们的底细我清楚,三天之内,你要不把钱给我送过来,自然有人找你去要。告诉你,厚黑公司都是我的哥们儿。”
李斌当然知道厚黑公司的名头,这是本市号称专帮人解决疑难问题的一家公司,损招怪招不断。李斌做出无可奈何的口气:“好吧,你让我想想办法。”
李亚扔下电话,觉得左胸口又有点疼。这阵不知道怎么了,胸口常疼,一疼起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人也觉得没劲。办公室主任任盈几次劝他去看看,他嘴上哼哈答应着,但厂里这一摊子烂事成了拴狗的链子,让他哪儿也去不了。这几天厂长杨帆总跟局长马振东顶牛,局党委书记老周还批评李亚没原则,李亚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原则了。厂里的年终订货会也早该开了,可就是没钱,开个订货会往少里说也得好几十万呢。李亚想着,就觉得胸口又一阵犯堵。
李亚的妻子死了好几年了。妻子生前是宏光厂的会计,就为这个,李亚从部队转业回来,稀里糊涂地进了宏光厂。可谁知道原来红红火火的宏光厂成了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李亚揉揉胸口站起来,想活动活动,办公室主任任盈推门进来了。任盈见到李亚,劈口就问:“李书记,你听说杨厂长辞职的事了吗?”
李亚吓了一跳。他知道任盈平常不爱传闲话,这事肯定是有准的了。他忙问:“你听谁讲的?”
任盈道:“昨天晚上周书记给我打电话说的。”
李亚一听,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他盯着任盈,有些发怔。他对任盈这个人印象挺好,任盈文字水平高,为人也谦和,人又长得漂亮,都传说现在局里的周书记看上了她,有事没事总爱找任盈。李亚想,如果是周书记跟任盈说的这件事,怕就是真的了。
任盈见他发愣,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换了表情道:“老李,你瘦了。”
李亚见到任盈复杂的目光,脸上微微一红,没话找话道:“任盈,你不是说要去海南看孩子嘛,什么时候走啊?”
任盈又是忧郁地叹了口气:“还没说准呢。再说吧,孩子今年考中学,正在复习,我也怕耽误他学习。”说着眼睛就红了。
任盈的爱人原来是市委办公厅的,前几年下海,到海南办了公司,听说发了财,后来就在海南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上个月跟任盈离了婚,还把孩子也带走了。
李亚看任盈如一枝带雨梨花,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怜爱,他放柔了声调道:“你还是去一趟吧,孩子也想你了。不行你也调过去算了。”说完了李亚又后悔,觉得自己话说的有点不合适了。
任盈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不在意地笑笑:“我现在天天盼着咱们的换代产品呢。数控热风整平机要是成了,咱们厂就有救了。”
李亚摇头苦笑了:“是啊,这都成了咱们全厂的心病了,难啊。真的。”他看看任盈,心里说,数控热风整平机还不定成不成呢。
任盈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李亚站在窗口,看着任盈苗条的背影,婀娜的步态,愣愣地出神。他愿意跟任盈在一起,又怕跟任盈在一起。他不傻,任盈的意思他都明白,他也是真喜欢任盈,可他不能没有自知之明。自己家里一摊子烂事,真娶了任盈,就对不住她了。
李亚回到桌前坐下,抽了支烟,思绪又回到了杨帆身上。他知道杨帆迟早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么快。杨帆为热风整平机的事,一直跟局里顶牛,局里也对杨帆一直挺烦的。杨帆早就嚷嚷不干了。李亚知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副厂长孟成功和局长马振东是同学,经常到马振东那里去打小报告,弄得杨帆总挨批,在局领导眼里形象极为恶劣,挺被动。李亚在里边和了几回稀泥,也没用。杨帆脾气太倔,厂里几个副厂长都跟他闹不来。孟成功又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不服他,有时就当面吵。李亚心里清楚,孟成功是想扶正。这事还好得了吗?
电话铃急急地响起来。李亚抓起电话,是财务处打来的,说到九天公司要账,还是要不回来。李亚说下来再说,就放下电话生闷气。九天公司是宏光的老客户,后来不知道怎么搞得让顺清县的一家印制板设备厂给拉走了,这还不算,欠着宏光厂的七十多万块钱也赖着不给。厂里已经找了好几趟了。现在厂里最愁的就是钱,马上就要开订货会了,可是账面上连一分钱还没有,厂里还指望着这笔钱要回来就开订货会呢。
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销售处长江南征苦着一张脸走进来,他一把抹去脸上雪花化成的水珠,问道:“李书记,订货会还开不开了?”
李亚示意他坐下,皱着眉头说:“开肯定是要开的,可当下上哪儿抓钱去?”
江南征气呼呼地说:“那是你们厂领导的事,我只管订合同。不开订货会,我拿什么订合同?会期已经一拖再拖了。再不开,明年的合同泡了汤,厂子就更没指望了。”
李亚突然觉得一阵疲倦,他对江南征挥了挥手,说道:“我尽快给你答复,你先去吧。”
李亚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觉得很累。他已经当了两届书记,上一届厂长老李光发了两年大话,什么正经事也没干出来,退休后跑到海南做生意去了。杨帆是个干事的人,一上台就和总工陈西培研制数控热风整平机,在印制板设备市场低迷的情况下,热风整平机是宏光厂惟一的指望了。数控热风整平机在国内同行业中是领先技术,只要设备能上马,订单肯定会滚滚而来,拯救企业于危难中。眼看着已经有眉目了,就是缺钱,差临门一脚了。杨帆总嚷嚷着要外出考察一下市场,可局里就是不同意。李亚和杨帆心里都明白,孟成功在其中没起什么好作用,他在局里散布杨帆是想借机公款出国,局里虽然似信非信,但正好乐得一分钱也不投。想从银行贷款,更是没有指望,银行从来就是嫌贫爱富的。杨帆早就有点灰心了。有一次他对李亚说,老李呀,我真不想干了。李亚说别呀,厂子还指着你和你的新产品呢。杨帆就苦笑,说我感觉自己成了个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的拙劣的小丑,累得要死,观众也不买账。李亚说谁说不买账,宏光厂的职工都信服你呀。杨帆继续苦笑,说你别给我开心了,我还不知道?有人背后捅刀子,有人冷眼旁观。你说我图什么?新产品都开发出来了,不让去考察市场,我是为我自己吗我?杨帆有点激动了,杨帆说老李啊,我刚刚四十二岁啊,就这样在宏光厂不死不活地泡下去了?李亚当时也感觉到悲凉,但觉得杨帆也就是发发牢骚,谁想到他来真的了。
李亚真有点恨自己了。当初不该脑袋一热,当什么书记。今年的订货会马上就得开了,可是现在厂里的账面上,一个毛毛也没有了。都说国有企业是国家的亲生儿子,可到了这时候,就好像是后娘生的一样,没人疼没人管的。厂长杨帆要走了,这个烂摊子就都扔给他一个人了。
李亚就觉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像有人在里边挖沟。他牙疼了好几天了,上火。他吸了一口凉气,捂着腮帮子,站起身想去杨帆的办公室看看。一推门,杨帆不在,桌上有一杯开水,还冒着热气,好像杨帆没有走远。李亚刚刚要出来,总工陈西培黄着一张脸进来了。
陈西培看到李亚,愣了一下,皱眉问:“李书记,老杨真的不干了?”
李亚也一愣:“你也知道了?”
陈西培叹道:“他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两句,就放下了。我再打,就没人接了。我忙着过来看看。”
李亚骂:“我也是刚听说。这老杨,就不能让让步吗?现在厂子都这样了,还闹什么个人意气啊?对了,你好点了吗?这几天忙得团团转,也没顾上去看你。”
李亚盯着瘦瘦的陈西培。陈西培病了快一个月了,总是闹肚子疼。卫生所现在穷得什么药也没有了,就有止疼片,卫生所长老胡就发止疼片,不管谁看病,都给止疼片。职工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胡止疼”。陈西培也不去医院看,疼得紧了就吃“胡止疼”给的止疼片。李亚好几次劝陈西培去住院,陈西培也不去,说没钱。
陈西培心不在焉地说:“我没事。”他看看杨帆乱乱乎乎的办公桌,疑心地问:“他去哪了?”
李亚摇头:“我也正找他呢。”说完,就转身出来。
陈西培迟疑了一下,追出来喊住李亚:“李书记。”
李亚回过头:“有事?”
陈西培刚刚要说什么,见副厂长孟成功走过来,就说:“没事。”就忙着转身走了。
李亚被弄得愣住了。刚刚想喊住陈西培,孟成功走过来说:“李书记,局里来电话,下午来咱厂开班子的会。”
李亚问:“什么内容?”他盯着孟成功那张瘦脸。他总觉得孟成功心思用得太多,总也胖不起来。
孟成功摇头:“电话里没说。”
李亚苦笑道:“我知道了。”
孟成功下楼去了。李亚再回头找陈西培,陈西培已经没影了。他想陈西培一定又去碱蚀机车间看他的新产品进度了,就也去了碱蚀机车间,他想刚刚陈西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李亚觉得陈西培这人挺怪的。今年四十五岁了,可一直没找对象。陈西培人不古板,也风趣,追他的人不少,可他硬是没结婚。陈西培初中毕业就到了宏光厂,“文革”中受他父亲的牵连,很小的年纪就挨整了。“文革”后他考了大学,后来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又回到宏光厂。有人传说他在大学搞对象失恋过,就对女人失去兴趣了。李亚不相信,他觉得陈西培不像是那种不开通的人。可陈西培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女朋友,真是一个谜。
李亚刚刚走到碱蚀机车间的道上,就被正推着一车料的碱蚀机车间书记董庆祥截住了。
董庆祥看见李亚,就放下一车料,一脸凄然地说:“李书记,我的事厂里研究了吗?”
董庆祥今年五十五岁了,按照厂里改革办法,今年年底就得提前退休。但是董庆祥搬出《劳动法》找厂里,说我不到岁数为什么切我?
董庆祥看看李亚,涨红着脸说:“李书记,我在厂里干了快一辈子了,厂里第一台设备,就是我和我师傅干出来的啊,那时市委领导亲自给我们戴大红花啊。现在我还没老呢,就不让我……”说着,就哽住了,眼泪淌了下来。李亚看着董庆祥,心里有些难受:“董师傅,您是咱们厂的劳动模范,当年为宏光印制板厂做出过突出的贡献的。您一向听从组织安排的,现在厂里改革需要,您就……”
董庆祥擦擦眼泪,打断李亚的话:“李书记,您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什么道理都明白的,我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话说完了也就完了。”
李亚艰难地笑笑:“这就对了嘛。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董庆祥干脆地摇摇头:“没有。”
李亚问:“我听说你老伴身体不太好。”
董庆祥苦笑着说:“老毛病了。没事的。”就推起一车料,往车间走。
李亚跟着董庆祥,刚刚要进车间,办公室的秘书宋威追过来嚷:“李书记,一帮退休的在办公室等您呢。任主任怕您回办公室,让您先躲躲。”
李亚脖子一梗:“躲什么躲?躲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我就去。”他忙对董庆祥笑道:“董师傅,咱们回头再说。”就跟着宋威匆匆回了办公室。
李亚进了办公室,几个退休工人正在气冲冲等着他。李亚忙喊:“宋秘书,去搬几张椅子来,让几位老同志坐下。”
这些人嚷嚷着:“行了行了,李书记,我们就几句话。我们就是问问,为什么不给我们报药费,却给五车间的曲强报药费?”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工人气得脸都白白的了,话也说不清楚:“李书记,那什么,那还叫卫生所呀,啊。卫生所为什么不给药,只给去疼片,那个胡所长的外号叫‘胡止疼’。那什么,啊。”
李亚听得乱七八糟的,后来好容易才听明白了。这些人是来告厂卫生所长老胡的。
李亚忙说:“大家别乱,一个一个说,好不好?你们让我听谁的?”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站出来,说:“我说。咱厂里效益不好,卫生所没药,我们理解。可是为什么五车间的曲强能去大医院看病?医药费都报了一万多了。”
厂里的效益不好,厂里规定,工人有病只能在卫生所看。可是工人去卫生所看病,卫生所又不开药,就给止疼片。这些情况李亚都知道。但五车间曲强的事,李亚还是头一回听说。
另一个大嗓门的老头儿像吵架似的嚷嚷:“我们跟胡所长讲理,你猜他说啥?他说曲强是工伤,你们想去医院也工伤啊。你说这叫人说的话吗?”
李亚不由得窝火,就在心里恨恨地骂。脸上却堆着笑,说师傅们啊,我们下来一定好好调查,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严肃认真地处理。
这些人还是不依不饶,骂骂叽叽地嚷起来:
“就是你们这些人把厂子给搞坏了。”
“你们就是一帮败家子。”
“再搞运动,非好好收拾你们不行了。”
“你们搞不好,就赶快下台,别占着茅房不拉屎啊。”李亚一句话也不反驳,闷着头听。直到这些人骂得累了,悻悻地走了。
李亚赔着笑脸,把这些人送走,就关上门,只觉得一肚子火直往上拱,牙床子又在一涨一涨地疼。他咣地踹翻了椅子,气呼呼地抓起电话。
“卫生所吗?我是李亚,找胡所长。”
“胡所长,他,他出去了,您有什么事吗?”卫生所的人有点支吾。
“告诉他,我一会儿找他。”李亚扔了电话。
李亚正在生气,有人敲门。他弟弟李军苦着一张脸进来了。李亚心里一沉,知道家里又闹事了。他闭上眼睛,示意李军坐下,自己往椅子深处靠了靠。
他睁开眼,看着李军,不说话。
李军低下头:“哥,妈和小丽又打架了。”
李亚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弟弟,心里直叹气。他知道弟弟在弟妹面前直不起腰。弟妹姜小丽是个挺小气的女人,现在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挣得多了些,就更牛哄哄的,弟弟在家就没有发言权了。本来李亚想让老娘跟着自己住,可老娘心疼李亚一个人带了孩子,就坚持跟着李军。姜小丽常常给老人脸子看,老娘就跟姜小丽吵,有时吵得一塌糊涂。
“又是怎么回事?”李亚疲倦地问。
“小事。早晨妈喝牛奶剩下半杯,妈要喂欢欢,小丽不让,嫌脏,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厉害,最后俩人动手了。小丽说有妈没她,有她没妈。”李军的声音越来越低。
李亚越听越火。欢欢是弟弟家养的一只小狗,人喝剩的牛奶,喂狗都不行?!他腾地站起来,手指李军:“你也太窝囊了,你把她给我赶出去!”
“哥……”李军看着哥哥,眼神哀哀地。
李亚一下就泄了气。他叹了口气:“好了,你也别愁了,今天中午我就把妈接过来。你常来看看就行了。妈老了,身体又不好。”说到这里,心里就酸酸的了。埋下头,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李军看着哥哥,感觉哥哥真是老了,刚刚四十三岁,头发却白了许多了,眼角堆起了层层的皱纹。李军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到桌上:“哥,我没出息,您别恨我。”
李亚一愣,笑道:“看你说的,这钱你带回去。”说着把钱硬塞回弟弟的兜里。李亚知道弟弟被姜小丽管得很紧,平常没有什么零用钱,这点钱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偷偷摸摸攒下来的呢。
李军看着哥哥,眼睛湿了。他叹口气,把钱装起,就告辞。李亚送他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别愁眉苦脸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唱的曲。别总跟小丽打架,她也不容易呢。”
李军站住:“哥,我也真是怕妈受不了,今天把妈的脸都抓破了。再住下去这要真出点事,我这当儿子的……”李军说不下去了。
李亚走过去拍了拍李军的肩膀,叹口气说:“好了,回去吧。”
任盈迎面走过来。她看到李军,笑着打了个招呼:“李军,你来了。”李军点点头,就忙着走了。李亚望着弟弟的背影,发现弟弟已经有些驼背了。刚刚四十岁的人,生活也许真是太沉重了。李军小时候那种天真的样子也不过就是昨天的事呢。
李亚心底感慨了一下,转身看看任盈:“有事?”
任盈苦笑笑:“刚刚看一帮老工人找你的麻烦,走了?”
李亚笑笑:“走了。屋里说吧。”
两个人走进李亚的办公室。任盈在沙发上坐下。
李亚摇头叹道:“也真是事了,都是干了一辈子的人,临老了,看病没法看了。如果再有几个月不开支,我这个党委书记就得落荒而逃了。我真是没脸见这些老工人。他们为厂里干了一辈子,到老了,连生活费也保证不了。真是的。”李亚脸上滑过一阵难过。
任盈叹了口气,没说话。
李亚顿了顿又说:“我现在就盼着数控热风整平早点投产,厂子就全活起来了。”
任盈艰难地笑笑:“你真是乐天派,钱呢,现在启动就要钱。我还担心有人打热风整平的主意呢。”
李亚一愣:“你说什么?”
任盈看看李亚:“你真是有些木头了,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陈西培一定也感觉到了。他没对你说什么吗?”就站起身,盯着窗外。
窗外,一片云在灰灰的天空上游移着,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定。任盈看着那云在变幻。
李亚笑了,摇摇头说:“你是说老杨吧?我想他还不至于如此。他写辞职报告也是赌气呢。”
任盈摇头笑道:“你考虑问题总是往好里想,不说了。”她转过脸来,看着李亚消瘦的脸庞,皱眉道:“这些日子你瘦得厉害。到医院去看看吧,别有什么病吧?你总是心事重重的。你弟弟来干什么,又是你弟妹跟你妈闹矛盾呢?”
任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心里疼得厉害。她猜到李亚又要把老妈接来了。她很为李亚这个家发愁。
李亚摆摆手:“算了算了,不提这些烦人的事。”也走到窗前,盯着外边。
“任盈。”李亚将这个久久徘徊心头的名字叹息般地吐了出来。
“嗯。”任盈轻声然而热烈地回应着他。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两个人同时一怔,再对视一眼,就都觉出了一丝尴尬,脸就红了。李亚抓起电话,是碱蚀机车间打来的,车间主任陈芳着急地嚷着:“李书记,自来水公司的来拆水表了。您快来一下吧。”
李亚一惊:“我就来。”就慌慌着出了办公室。
任盈在他身后喊:“老李。”
他回过头,脸上掠过一点不自在,问:“嗯?”
“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顿饭。”
“晚上,再说吧,你看这摊子烂事。”他苦笑笑,扭头要走,又回过头来说:“这么着,晚上下班前你来找我,我看能不能腾出时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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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芳是这个厂里惟一的女车间主任,平常说话总是粗门大嗓的,几个副厂长都挺憷她。她跟前任厂长老李常常是顶顶撞撞的,李厂长几次想撤了她的车间主任,可陈芳是市里的三八红旗手,名声在外,李厂长也投鼠忌器。杨帆上台之后,让陈芳埋下头搞数控热风整平,她还真卖了不少力气。说也怪,她跟杨帆从来不嚷不闹。人们就说这是一物降一物。
陈芳这几天忙得够呛。车间副主任梁徒民两个多月没上班了,泡了病假,有人说老梁去一家私营企业挣大钱去了。车间里就她和董庆祥撑着,整天忙得脚朝天。今天一上班,她正跟董庆祥商量加班的事,就听到车间一阵乱。她忙出了办公室,就见电工周继红急着跑过来:“主任,自来水公司的来拆水表了。”
自来水公司来了十几个人,汽车一直开到了碱蚀机车间门口,进了车间也没说话,就动手拆车间的水表。工人们醒过来,就上来拦。
陈芳赶忙分开人群,过来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自来水公司领头的是一个疤脸。疤脸为收水费来过几趟了,陈芳认识他,记得他姓刘。老刘笑笑:“这还看不明白吗?拆水表。你们厂都欠了半年多的水费了,不停水你们真是不知道自来水公司是干什么的了。我们也查过了,就是你们这个车间偷水。”
董庆祥嚷起来:“你们讲话要有根据的。我们什么时候偷水了?”
老刘硬声硬气地说:“不管怎样,先得把水停了再说。”
电工周继红脾气急,平常就天不怕地不怕,就火冒冒地挤过来,嚷道:“我说你们也太损了点吧,想把我们渴死啊?”
老刘就骂开了:“谁鸡巴损了?你们以为自来水真是白来水吧。你们一分钱不交,我们吃谁啊?拆!”几个自来水公司的工人就涌上来拆水表。
董庆祥忙拦住自来水的工人:“不能拆。”
老刘冷笑道:“你去找我们领导说去吧。”
一个自来水的工人拿着扳子,上去就砸坏了一块水表。陈芳火了,一把揪住那个砸水表的工人,骂道:“你小子再乱砸,今天就别想出去了。”
周继红蹿上来,一拳打过去,嘴里骂道:“我操你妈!”
陈芳急着喊道:“別动手。”
周继红还要打,被董庆祥死死地拖住了。陈芳就忙着去给李亚打电话了。工人们涌过来,把自来水公司的人推出了车间。乱哄哄的,有人痛苦地喊起来。
厂保卫处长徐福田也带着人跑来了。可是两边越吵越凶,徐福田声嘶力竭地喊着:“别闹了别闹了。”他被几个自来水厂的工人推来推去最后摔倒了,头碰到车床上,血流出来了。
这时候,李亚匆匆地赶来了。周继红看到李亚,就嚷:“李书记,他们砸咱们的水表。”
李亚忙扶起徐福田,大喊一声:“怎么回事?”
老刘看看李亚,冷冷地说:“你是厂长吧?”
李亚看着老刘,他感觉这人脸上的这块疤非常刺眼。李亚皱眉道:“我不是厂长,我叫李亚,是宏光厂的党委书记,你们有什么事说吧。”
老刘气呼呼地说:“我们是奉命行事,你们厂拖欠我们公司的水费快一年了,我们只能停你们的水了。你们这些工人太野蛮了,还打人。就是她。”他指了指周继红。
周继红嚷道:“谁让你们砸我们的水表了。”
李亚没说话,看看被砸坏的水表,心里一股怒气涌上来。他压了压火气,冷着脸对自来水公司的人说:“我们拖欠水费,你们也不能砸水表吧?你们当然知道一块水表多少钱了。”老刘也冷笑道:“这是我们自来水公司的水表。”
李亚按不住火了,嚷了一声:“这是国家的,不是你们自来水公司的,更不是你们家的。明白嘛?就是让你们经理来,他能够随便砸水表吗?这是破坏国家财产!”
自来水公司的人一时被李亚的气势镇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老刘也呆呆地看着李亚。
李亚对工人们说:“你们都散开,让他们随便砸。”又对保卫处的人说:“扶徐处长去卫生所上点药。”保卫处的人扶着徐福田走了。
自来水公司的人去了。车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了。
周继红心里还鼓鼓的生气,就扯过一根铁管,追出车间破口骂着,董庆祥跑过来死命拖住她。陈芳过来嚷道:“周继红,有完没完了?别再惹事了。”
周继红瞪了陈芳一眼:“陈主任,我这可是主人翁的责任感。你怎么好心当了驴肝肺了?操蛋。”就转身走了。
陈芳望着周继红的背影,苦笑:“整个儿一个惹事的精。”
周继红原来是车间里的机修电工。今年开春厂里改了生产线,周继红就没岗了,就到厂劳资处报到,按内部待岗,今年厂里又发了新规定,所有待岗的一律不发工资。周继红开始还不在意,真不发工资了,周继红就有点急了,三天两头找劳资处。劳资处长李达成说:“现在厂长有话,所有待岗工人一律要双向选择,你自己找婆家,人家同意要你就行,你自己找岗位吧。”周继红就自己乱撞,可现在哪儿也不缺人手。周继红脾气不好是早就在宏光厂出了名的,就是缺人的地方也不敢要她。周继红找了陈芳好几次,想来碱蚀机车间,陈芳跟车间里商量了一下,觉得总得给周继红弄碗饭吃啊,就同意了。可是劳资处却不同意了,说现在各车间都超员,一律不添人了。周继红气坏了,天天找李达成吵架。上星期周继红在劳资处坐了好几天,闹得李达成上班也没法工作。周继红最后跟李达成撒了泼:“你小子的意思是不是想让我嫁给你?那老娘今天就要跟你结婚了,今晚就搬你家里住去,你得养着老娘。”李达成没办法,就喊保卫处来人想弄周继红走。可是保卫处长老徐也知道周继红难缠,老徐就躲起来不照面了。结果周继红当天晚上真跑到李达成家里去了。碰巧那天中层开会李达成回家晚,他老婆做好了饭菜正等着呢。周继红敲开门一进屋就对李达成的老婆说:“李达成说了,他让我嫁给他。今后你的事让我接管了。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说着就坐在饭桌子边上把李达成老婆做好的一桌饭菜吃了个风卷残云,还一劲儿朝李达成的老婆喊:“走吧你,啊,这没你什么事了,再不走可留神我揍你。对了,记着啊,走之前把钥匙给我留下。还有,存折你都放哪儿了?都给我交待一下。”李达成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平时就没怎么见过世面,听周继红说的跟真的似的,当下就吓得尿了裤子,衣服都没顾上换,湿着裤裆哆哆嗉嗦地跑到厂里去找李达成。看着裤腿上还在往下滴尿的老婆,李达成当下气得血压就高了,一屋子中层干部也是哭笑不得。没办法,只好当场开会研究,最后还是只好同意把周继红分配到碱蚀机车间了。周继红听到重新上岗决定是在李达成家的被窝里的。当会议结束办公室主任任盈陪李达成和他老婆赶到李达成家里时,周继红早吃饱喝足铺开了被子上床睡觉了。听了决定周继红说了句:“早这样不就完了?”然后不慌不忙地穿衣服走人,临走还对李达成的老婆说:“对不起啊,嫂子你做的饭真好吃,下次他再惹我,我还来。”气得李达成的老婆险些当时就晕过去。就这样,陈芳派周继红当了车间的电工。
看着周继红走了,董庆祥长叹一口气说:“这事儿。”说完,就去推料了。陈芳望着庆祥驼着的背影,心想董庆祥也够不容易的。她知道老董家里的负担挺重的。老婆最近瘫在床上了,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妈也跟着他。一个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里呆着呢,还有一个女儿上初中。有时陈芳感觉老董呼吸着都沉重,人到这份上,真是够难的了。陈芳进了车间办公室,给杨厂长打电话,想问问这个月的奖金能不能发点。杨帆没在办公室,陈芳沮丧地放了电话。
3
杨帆昨天交了辞职报告,心里就突然放松了。他感觉到人其实是很容易闲下来的,所谓苦恼,大都是自己找的。今天早上他一上班,环顾一圈办公室,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轻松,也有说不出的空茫,就拿起电话要通了陈西培。
“西培呀,我不想干了。”杨帆自己也奇怪,语调竟然有些落寞。
“老杨?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呢?”
“真的,我已经跟局里交了辞职报告了。”
“你说什么?你可别乱来呀。”陈西培急了。
“没意思,一个产品都好几年了,愣是因为缺钱拿不下来,再过两年新产品都成老产品了,咱们不就白费劲了。算了,不说了,反正是没意思,我是去意已决了。”
说完不等陈西培再说什么,杨帆就放了电话。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沏了一杯茶,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他接了电话,是顺清县经委主任杨成群打来的。杨成群说他现在在时代宾馆,请杨帆来宾馆商量一下去顺清县的事。杨帆就放了电话,起身出了办公室。
三年了,杨帆一直为热风整平机的事上火。这个新产品是他跟陈西培两个人熬了好几年的心血才弄出来的。还指望着这个玩意让宏光厂翻身呢,可是现在样机都搞不出来。一点钱也没有了。现在银行是嫌贫爱富,对宏光厂看也不看一眼了。马上要开订货会,老产品显然不行了,就指着新热风整平机拿合同呢,可拿什么让人家看啊?狗屁都没有呢。
顺清县县长田松林已经私下跟杨帆接触了好几次了,是通过杨帆的小姨子接的头。杨帆的小姨子早早就辞了职,现在顺清县开着一个饭店,生意火着呢。第一次小姨子陪着田松林来找杨帆的时候,田松林就拍给杨帆一万块钱,说是让杨帆到他们县里指导一下热风整平机生产的事。杨帆知道田松林这样客气是什么意思,现在顺清县也在搞新型整平机。他没敢答应。可后来田松林又找他,渐渐地就把杨帆说得心思有点活了。田松林说:“你杨厂长不就是想把数控整平机搞起来吗?我们顺清县有钱有地方,你到我们那儿还怕搞不出来啊,可你现在就这样窝囊着,再过两年,你那个研究就过时了。时不我待啊。”田松林这番话,还真把杨帆说动了。是啊,自己多年的心血,不能这样废了啊。杨帆写辞职报告,不能说跟田松林没有关系。
而真正让杨帆最后下了决心的,是副厂长孟成功。
前天下午,局里把他叫了去,局长马振东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冷冷地让他坐下。张口就说,老杨啊,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嘛,背后搞小动作,瞎议论,这不是我们共产党干部的作风啊。另外,国家把这么一个大厂交给你,把八千多工人交给你,你要负责任啊。不要只想着自己享受,玩乐,出国。你看好好的一个厂子,在你手里成什么样了?班子也不团结,还排挤有能力的同志,这不对嘛。老杨,心胸要宽阔啊。
杨帆是个直脾气,当时就气得只有瞪眼的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用问他也知道,准是孟成功这小子上闲话了。杨帆知道,孟成功一直想当宏光厂的厂长,暗里挑着几个副厂长一起跟他闹事。杨帆怎么也不理解,这么一个破厂的官有什么好当的。孟成功想什么呢?真是有病啊。还总到局里乱打小报告。杨帆知道孟成功跟几个副局长好得很。他也知道自己在局里总弄不顺,跟孟成功有很大关系。说起来,杨帆跟孟成功还是大学同学呢。这同学真是要命,以前杨帆跟孟成功私下议论过局里的事,估计也都让孟成功拿来汇报了。杨帆心里骂: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实在是干烦了。这个破厂真没什么待头了。
“这么着吧,马局长,我回去就写辞职报告,您看谁行,就让谁来挑这个摊子吧。我杨帆无能,有负您的厚望了。”杨帆平静地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当天晚上,杨帆就写好了辞职报告,第二天就递上去了。
杨帆是真的不想干了,去顺清县抓紧时间把新产品搞出来,不比这么半死不活地泡着要好?自己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耗几年啊。
杨帆胡思乱想着,下了办公楼,看到办公楼前的标语牌:上下一条心,振兴宏光厂。杨帆心里就又乱了,这条标语还是他刚上任的时候,想出来的一句话。当时想把这句话当做宏光厂的企业精神呢。那时杨帆真是雄心勃勃的呢,可还没几年,自己竟在宏光厂呆不下去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对宏光厂有一种依恋的感情,也觉得那辞职报告写得太急了,自己应该跟陈西培商量商量再说,更应该找陈西培谈谈去顺清县的事。数控热风整平是他俩研究的成果,他自己这样一走,算怎么回事呢。可是他又不敢跟陈西培认真讨论这件事。他能想出陈西培是一种什么态度。
杨帆心里乱糟糟地走出厂办公楼,迎面碰上了胖得像个皮球似的销售处长江南征。
江南征满脸都是笑,对杨帆说:“杨厂长,咱们的销售会还开不开了?别的厂都已开始动起来了。”
杨帆看着他。江南征在销售处干了几年,就吹了气的气球似的胖起来了,原本脸上那点皱纹都被撑开了,光滑细嫩得很。厂里的工人们都说江南征这两年几乎就没在家里吃过饭,不是请人,就是人家请他,总之是吃肥了。不过江南征也干得挺好,去年就推销出去好多设备,不然,厂里今年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因为这个,江南征的老婆林玉芳在厂里牛得很,那天在厂门口,一下子买了一百多块钱的肉,还说:“我们家买什么东西,从来不问价。”气得有些工人跑到纪委反映江南征有经济问题。江南征知道了,就在机关骂大街:“老子有钱,都是凭力气挣来的,老子为宏光厂是做了贡献的。”机关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气得李亚出来吼:“江南征,你是不是再找个喇叭来喊喊啊!”江南征这才罢了。江南征挺怕李亚的。
杨帆摇头说:“不开怎么行?不开订货会,明年厂子吃什么?开!”江南征苦笑道:“厂长,可没钱啊。我昨天找财务,齐业群还是说没钱,就是提前扣下的那三十万块钱的会议费,也挪作它用了。”
杨帆皱眉说:“这事下来再商量。”就匆匆走了。
江南征看看杨帆的背影,低声骂道:“商量个屁,你也快滚蛋了。”骂完,就去了碱蚀机车间。他要去找碱蚀机车间的车工陈媛媛。陈媛媛找了他好几次了,想来销售处。陈媛媛想调进来,江南征也早想要个女的来。江南征脸上挺为难,可心里挺高兴。陈媛媛今年二十三岁,年轻漂亮,搞个公关什么的,准行。而且陈媛媛还挺风流的,在厂里搞对象已经出了名,传说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她姐姐陈芳过去管得她挺严,可现在也顾不上管她了,陈芳正在闹离婚。江南征一路想着陈媛媛,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想要陈媛媛也不是一天了。陈媛媛想调进来,江南征正中下怀,可一直装出挺不好办的样子来,他得把戏做足了。这两天陈媛媛没动静了,江南征又有点沉不住气,怕陈媛媛改了主意,心想别再吊陈嫒媛的胃口了。他刚刚在销售处泡了杯茶,一口没喝,想起陈媛媛,心里就痒痒,就打电话给陈媛媛。可碱蚀机车间接电话的也不知道是谁,不给找人,就把电话挂了。再找,那人就不耐烦地骂开了。江南征听出乱哄哄的好像正在打牌。江南征只好亲自来找陈媛媛。
江南征进了碱蚀机车间,果然看到工人们正在打牌,周围挤了几十个看热闹的,有人正在钻桌子。江南征知道车间主任陈芳不在,这帮人就没人管了。他看看,没找到陈媛媛,就有点泄气,刚刚想走,突然有人在后边拍了他一巴掌。江南征回头一看,是车工大冯。
大冯哈哈笑着:“江大处长,怎么深入基层来了。什么时候把我调到你们销售处啊?来根烟冒冒啊。”
江南征嘻嘻笑道:“你小子能干什么啊?”就掏出盒云烟来,刚刚说拿一支给大冯,大冯一把抢过去了,抽出一支,剩下的就装进兜里了:“得,归我了。”江南征没当上处长之前,两家住邻居,关系还算可以,大冯总跟他称兄道弟的。后来江南征当了处长,大冯就一口一个江大处长了,也不知道是尊重还是挖苦。
江南征笑道:“整个儿一土匪。你到销售处能干什么?”
大冯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笑道:“你们鸡巴销售处不就是喝酒嘛?”
江南征笑道:“你把销售处看成酒厂了。对了,听说你小子炒股炒疯了。发财了吧?”
大冯前些日子迷上了炒股,迷得天天往股市上跑,还弄了好些股票的书,半生不熟地乱看,好像就要当上百万富翁似的。这些日子也不嚷嚷了,股市也不去了。好多人都说大冯发财了。
大冯瞪了江南征一眼:“我说大处长,你可别没事拿哥们儿开涮啊,我发鸡巴棺材啊,都套死了。我那钱都是借的,现在都追着屁股要呢。操蛋的。我还真是愁死了,哪像你这大处长啊。对了,不是嚷嚷着你们要出国嘛?给咱哥们儿带点洋货回来。”
厂里半年前就定下要出国考察一下西欧的印制板设备市场。本来讲好名单上也有江南征,江南征暗自高兴了些日子,可后来就听不到动静了,江南征心就凉了。这几天厂里又开始嚷嚷说陈总工要带队出国,可江南征一点也不想了。江南征苦笑:“爱去不去。现在厂里连工资都发不出了,还出什么国啊?”
大冯骂骂咧咧地:“出不出的吧。厂里都穷成这鸡巴样了,你们不管,还出什么国啊。挣骂吧。我就是奇怪,这厂里总吵吵改革,怎么改得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什么玩意啊?”骂完,转身走了。
江南征不死心地又看了看车间,的确没有陈媛媛的影子,才抽身走了。他不敢多呆,怕一会儿碰上陈芳。如果陈芳知道他现在打她妹妹的主意,真得骂翻了天的。现在陈芳心情正不好,她正跟她男人沈强闹离婚。这样的女人是谁也得离。沈强够不是东西的了,也让她弄得整天跟小鸡子似的。
4
李亚进了卫生所的时候,胡所长正在给两个女大夫看手相,三个人太专注了,谁也没有发现李亚进来了。胡所长拿着一个女大夫的手,嘴里念念有词:“你这是爱情线。哎呀,你婚姻不幸啊。有道是掌中突起冲杀纹,少年必定受孤贫,若问幸福何处有,克去本夫另嫁人。”
胡所长平常不爱看医书,倒是乱看些算命的书,嘴里一套一套的。厂里好些人找他不是看病,倒是找他算命。听说他还在市里教了几个徒弟呢,常常有人慕名找他来算命,为这事,有人还反映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赵所长听了哈哈笑,说胡大夫就是玩,你们当什么真啊。后来才知道,赵所长也很信服老胡。工人们背地里骂,胡所长不是大夫是大仙。
两个女人笑作一团。
李亚一旁冷冷地说:“胡所长,道行不浅啊。”
胡所长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哎呀,李书记。快坐。”两个女大夫尴尬地朝李亚笑笑,溜了出去。
李亚坐在椅子上,盯着胡所长:“你给我报报账,这几个月经你的手,给五车间的曲强报了多少医药费?”
胡所长一怔:“您说曲强啊,他是工伤,没办法,医药费是超了点儿。”
李亚再也压不住火,他站起来,指着胡所长:“你说得好轻巧,超了点儿。有人反映你这几个月给曲强批了一万多块钱的药条子。你知道曲强把这些药都干什么用了嘛?!他卖给农村小贩了。”
胡所长暗暗叫苦,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李亚恨恨地看着胡所长:“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今天就去财务处,把曲强今年所有的药条子都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超出报销范围的。明天把结果告诉我。”
一个大夫走进来:“李书记,办公室来电话,说您弟弟把您母亲送来了,让您马上回家一下。”
李亚心里一乱,就暗暗骂李军,已经说好中午把老妈接过来,怎么就等不及了呢。估计是又跟姜小丽吵架了。他点点头:“知道了。”就瞪了胡所长一眼:“就这事,你给我弄清楚了。”说完,转身就走。
胡所长喊住李亚,苦着脸说:“李书记,你不是不知道,那曲强是个二百五,什么事情也敢做。他姐夫是市委副秘书长,我也惹不起啊。”
李亚狠狠瞪了胡所长一眼:“你管他姐夫是谁呢。老胡,我告诉你,我姓李的也不管他二百五还是几百五,如果你怕他,你就告诉他,就说是我李亚让你办的。对了,今后你少在卫生所装神弄鬼的,你会看个屁啊,小心明天扫黄打非把你弄进去就老实了。”
“李书记,这……”
“这什么?老胡,你知道咱们厂困难到什么程度了吗?你知道多少人有病都宁肯忍着也不去医院吗?你总该知道你这卫生所连药都进不起了吧?陈总,宋秘书,他们都有病在身,可谁报过一分钱的医药费?他们怕厂里为难啊。我不管他是曲强还是直强,超了的药费你一定要给我追回来,要不,我从你工资里扣。”
李亚觉得自己有些激动,就不再说,推开门走了。
李亚急急忙忙地走着,迎面碰到了江南征,江南征喊住李亚:“李书记。”
李亚站住,淡淡地问:“什么事?”李亚挺烦江南征这个人。他不知道杨帆为什么会看上这个人,江南征过去跟李厂长像孙子似的,李厂长一下台,江南征就带头骂。这种人算什么东西啊。
江南征笑道:“李书记,今年的订货会还开不开了啊?客户都来信催了。”他掏出烟来递给李亚一支。李亚摆摆手,江南征就自己点着了。
李亚看看他:“这事你跟杨厂长去讲。就这事?”
江南征点点头笑道:“我还能有什么事啊。就这事。”李亚转身就走了。江南征忙喊道:“李书记,这订货会……”
李亚头也不回地说:“我刚刚说了,这事你找杨厂长。”
江南征看看李亚走远了,恶恶地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啊。你找不着媳妇拿谁撒气啊。”他也曾给李亚介绍过一个纺织厂的,那女的长得挺好,还是坐科室的,开始也愿意见见,可后来听说宏光厂效益不好,干脆就拒绝了。
江南征转身也要走,就听到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眼睛一亮,就笑了,是陈媛媛跑过来了。陈媛媛今天穿着一件大花裙子,很漂亮,看得江南征心里一动一动的,像有条小虫在心里钻着,直痒痒。
江南征就笑:“陈媛媛啊,穿这么漂亮干什么去啊。我可正找你呢。”
陈媛媛问道:“江处长,我那事儿怎么着呢?办不办啊?”
江南征笑道:“哪能不办啊,你得容我个时间啊,现在这订货会还没准开不开呢,我调你进来干什么啊?别急别急。”陈媛媛不高兴地说:“江处长,你可是推了我好几回了啊。”
江南征忙道:“这次一定的。你就放心吧。哎,陈媛媛,你这件衣服的款式真不错,在哪买的?”说着,就顺手在陈媛媛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陈媛媛笑:“行了,您就别夸我了,我哪比得上您太太啊,一件大衣好几万。”说完,就笑着走了。
5
杨帆到宾馆跟田松林派来的顺清县经委主任杨成群见了一面。杨成群带来了田松林的一封信,要杨帆当断则断。杨帆说他明天就答复。杨成群要请杨帆吃饭,杨帆忙说自己还有事,就告辞了。
杨帆从宾馆回来,就来到碱蚀机车间。他来找陈芳,他想讨讨陈芳的口风,想拉着她一同去顺清县,搞热风整平。除去陈西培,陈芳应该算是一个最好的助手了。陈芳是学机电专业的本科生,搞热风整平她出了不少力。
自来水公司的人刚刚走,碱蚀机车间里空荡荡的。偌大的车间里没有几个人干活,人们还在议论自来水公司砸水表的事呢。杨帆进了碱蚀机车间,就看到技术员李二娃正在跟车间主任陈芳吵架。
李二娃嚷着:“陈主任,上个月的加班费还没发呢,这活还让不让人干了?别把我当傻子啊。”
陈芳苦笑:“你傻?你要是傻,这世界上的人都成傻子了。就这几个钱,你说你都闹了几次了。二娃啊二娃,你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就这点水平啊。现在厂里都开不了支,对咱们碱蚀机车间够可以的了。为了这几块钱的加班费,你就闹起来没完没了,你就差没有在门口弄根上吊绳子吓我了。”李二娃这个人是全厂有名的抠门儿。李二娃家是山区农村的,生活比较贫困。他大学毕业分到机床一厂,赶上厂子不景气,他就来找宏光厂。还是杨帆看上的。那天二娃自己找上门来,劳资处长不同意要。正好杨帆到劳资处办事,看到了二娃,聊了几句,就觉得二娃是个人才,就留下了他。二娃人聪明,干了一年,就有好几项成果了,去年破格评上了工程师。他是数控热风整平的主要攻关人员。二娃哪儿都好,就是太财迷了,一分钱也要算计的。传说每次开支,他都要把工资袋里的钱数上几遍才放心,好像恨不得一张钱数出两张来。杨帆常常觉得李二娃有点病态似的。年纪轻轻的,怎么把钱看得这么重啊?
曹明亮就凑过来笑:“二娃,你可真是够财迷的了。为这五十块钱,值得这样吵?也太没劲了吧。”
李二娃嚷:“五十块钱怎么了,五十块钱怎么了。五十块钱也该给我啊。”
曹明亮笑:“你这人也太财迷了点。”
李二娃被激怒了:“我就是财迷了,我没偷没抢,怎么了。”一伸手把桌上的软盘摔在地上。
曹明亮忙说:“算我没说。”赶快躲开了。
杨帆走过来,拣起软盘,心疼道:“李二娃,你把这软盘当成你家的玉米面饼子了,乱摔乱扔的。啊?”
李二娃也感觉自己太激动了,就坐下不再说话。眼睛还含着泪花。
杨帆瞪了李二娃一眼,看着他还是一脸的稚气呢,心里就一软。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也没数多少,递到二娃面前放柔了声音问:“二娃,别吵了,是不是缺钱呀?你要是缺钱,就先用着。”
李二娃看看杨帆:“厂长,我不是为钱,我是讲这个理,我干了活,为什么挣不到钱。”就转身出去了。
陈芳泄气地坐下,双手一摊:“杨厂长,你都看到了,穷得连加班费都发不下去了。也不怪二娃闹啊,照这样,这样机一台也拿不出来的。拿什么开订货会啊,说笑话嘛。我刚刚给您打电话您不在,这月的奖金怎么办啊?可不能总拿话糊弄大家伙啊。”
杨帆摇头:“还奖金呢,现在厂里连开订货会的钱还没有呢。”就长叹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陈芳想了想,对杨帆说:“厂长,我想把最近的实验数据再往局里送一趟。再跟局里……”
杨帆摆摆手,打断陈芳的话,苦笑道:“你还不死心啊。现在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没有人理会咱们肚子疼的。你去也是白去,我算看透了。”
陈芳长叹一声:“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我去求他们,请他们发发慈悲心肠。一百万,咱们只要一百万。借高利贷也可以嘛。”她的语调有些凄凉,“局里怎么就不了解热风整平机对宏光厂的救命作用呢?”
杨帆摇摇头:“怕是没有人能听你这一片忠义之言啊。陈芳,现在是谁肚子疼谁也得忍着啊。这销售订货会怕是难开了。那几个局长怎么说,说咱们的数控热风整平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嘛,人家日本德国都弄得满地都是了嘛,咱们还折腾什么啊?说咱们现在宏光厂的首要任务是搞生产自救,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主要任务是安定,说咱们有精力的话可以搞搞第三产业嘛。”
陈芳生气地说:“我真不明白了,咱们这是给谁干呢?”
杨帆正想跟陈芳说自己辞职的事,陈西培进了车间,看到杨帆,就苦笑:“我到处找你,你跑到这里来了。”
杨帆看出陈西培有话说,应道:“我也正在找你呢。”就对陈芳说:“下来我再找你。”就和陈西培走出了车间。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寒风在阳光下软和了下来。厂道上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走动。两个人走到厂道的一个花坛边,杨帆笑道:“坐下说吧。”
两个人就坐下了。溜溜的西北风吹着,杨帆感觉到身上心里都特别冷。
陈西培点着一支烟,问:“你真的辞职了?”
杨帆点点头:“是啊,我算是干伤了。”
陈西培长叹一声:“你是不是太草率了?可以再想想办法嘛。”
杨帆苦笑:“我不是不想办法,我可得有办法啊?现在说些牢骚话还有什么用吗?你想想看,新产品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出国的事就是不批,好像我杨帆要带人出国旅游似的。”
陈西培看看杨帆,没说话。他知道杨帆最近跟局里弄得非常紧张,马振东从心里想换掉他。
杨帆犹豫了一下,问陈西培:“如果有人提供资金场地,让咱们把新产品搞出来,你去不去?”
陈西培沉吟了一下,答非所问地说:“对不起宏光厂的事,我不会做。”
陈西培又苦笑道:“老杨,我就是担心你要走。你还真是要走了?”
杨帆点点头:“西培,咱们两人在一起搞了许多年了,现在数控热风整平机就差最后一关了。可是局里明摆着不支持,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热风整平泡汤啊。我认真想过,就是到顺清县去搞,也没有跑到外国去嘛。”
陈西培摇头说:“咱们可以再跟局里讲嘛。我想如果我们能够把局里说服,局里应该支持宏光厂的。”
杨帆苦笑笑:“你真是个书呆子。你真以为那些人像你我一样关心热风整平?你啊!论公,现在你我走不走可以先放到一边。我也可以不走,可是眼前是我们连一台样机也装不出来啊。市场很快就会被人家占领,宏光厂最后一点优势很快就会丧失殆尽。退一步讲,论私,宏光厂的利益我们也可以不讲,你我多年心血就会付之东流啊。可是这些话谁听呢?这一年多来,自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乱跑,图的是什么啊?就算是咱们把这一腔子的热血泼在宏光厂,又于事何补呢?”杨帆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有些凄然。
陈西培不说话,呆呆地抽烟,叶出的烟雾在阳光中迟疑地升腾着。他知道杨帆此时的心情,陈西培自己心里也非常不好受。其实就是杨帆不给他打电话,他昨天晚上已经知道了杨帆要被免职的事情了,林副局长已经打电话告诉他了,只是谁来接替杨帆,局里还没有定下来。陈西培清楚杨帆,在宏光厂干了这么些年,感情上很难割断的。就是一块石头,揣上十几年,也会捂热的啊。杨帆真是个悲剧。
杨帆长叹一声:“我现在已经不再希望局里的支持了。我也不瞒你,我已经决定答应顺清县的田松林,他很希望咱们两个去顺清县。我还是劝你一句,跟我一块儿去顺清县。”
陈西培苦苦一笑:“你替我答应人家了?”
杨帆摇头:“没有你的话我怎么敢答应啊。”
陈西培呆呆地,一支烟在手里燃得很短了:“老杨,你别说了。这些我都想得不爱想了,你这一说,我听着心里更乱了。别再引出什么心脏病来。”
陈西培抬头望望天,扔掉手里的烟,苦恼地一笑:“老杨,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挺乱,什么也决定不了的。你也别说了。你要走,你就走吧,你去顺清县,我在宏光厂再干上一段时间。说实话,我本来想劝你留下的。可现在这话我不想说了。”
杨帆点点头,伤感地笑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陈西培仰天长叹:“天高任鸟飞,这就是市场经济。你去顺清县施展吧。古人讲得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何必都在这里耗着呢?”就转身走了。
杨帆也长叹一声,站起身。看看表,快下班了。
车间里,陈芳看看表,就招呼着工人们:“下班了,都吃饭去吧。”
人们都起身往外走。二娃仍在埋头干活。有人喊道:“二娃,快走吧,晚了食堂就没饭了。”
二娃抬头叹口气,把几个工件放好,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头一晕,就靠住门框。陈芳看到,忙问:“二娃,你怎么了?”
二娃忙说:“没事儿,这几天没睡好。”
陈芳知道这几天二娃为了多挣奖金,总悄悄地加班,就皱眉说:“你晚上别来车间干活了。”
李二娃强笑道:“没事儿。”走到水池边用凉水泼泼脸,出门走了。
陈芳看人们都走了,也走出车间,刚刚出去就听到车间里电话响了。她忙回来接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一个横横的声音说:“你们车间的张大年跟人打架动刀子了,来人交罚款吧。”
6
昨天夜里李亚没睡好,早晨醒来头就有点蒙。但是他觉得今天早晨的阳光特别明亮,被窝特别舒适。他没像往常那样一睁眼就赶紧爬起来,然后让一大堆厂里的烂事占据头脑,他甚至有点不理解,自己怎么居然那样活了这么多年,假如不是昨夜,不是昨夜唤醒了一个崭新的李亚,他是不是还要为别人的事活下去?为生命中一些不重要的事活下去?
这么多年了,李亚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悠闲的、不再似被上紧了的发条的感觉,这感觉和厂里那些烦人的事带给他的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可以说得上甜蜜的感觉啊。
李亚幸福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温习昨夜发生的一切。
昨天临下班时,任盈来到他办公室。李亚抬起头看她,问:“有事吗?”
任盈无可奈何地笑了,摇摇头说:“你呀。是你让我找你的,晚上一起去吃饭?”
李亚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他和任盈的那个约会。但他为难地指指面前那些文件,抱歉地说:“你看,我得加会儿班,今天就算了吧。”
任盈没说话,拖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翻开了桌上的报纸,对他说:“你忙你的,我等你,饭总是要吃的。”
他于是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
良久,他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任盈正看着他,那目光多情,忧郁,热烈。他似被电击般一震,忙又低下头去,却感到文件上的字都游离开去,眼前只晃动着任盈的眼神。
任盈轻叹一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伸手替他合上文件,幽幽地说:“走吧,事情还有做完的时候?明天再说吧。”
李亚发现,有些人的柔弱也是一种强大,他没有力量抗拒。他被动地站起来,被动地跟着任盈走出办公室,来到红磨坊酒吧。
侍者把他们带到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独立小隔间里。李亚翻翻酒水单,发现都是些瓜子开心果爆米花之类,他不解地问:“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这东西能当饭吃?”
任盈瞪他一眼,就从他手里夺过单子递给侍者,要了两瓶喜力啤酒,一盘榛仁,一个水果拼盘。侍者转身离开,任盈随后就关上了小隔间的门,小小的空间里一下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李亚这才明白任盈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
小桌上一只昏黄的烛苗,将任盈的目光闪烁得愈加迷离,一汪一汪地,李亚看得呆了。任盈微微一笑,举起瓶子和李亚碰了碰,一扬头就喝下去半瓶。
李亚反应过来,忙叫:“任盈!”
任盈醉眼迷离,脸上漾着笑意,应到:“嗯?没事,我不会醉的。李亚,你过来,坐到我这边来。”
李亚看着这个女人,心里又怜又爱,心头一拱一拱的,几乎难以自持。他做梦似的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扭头看她。
任盈也扭过头看他。她当然没有真的喝多,她只是愿意借这一点点酒意打开她自己。现在他离得这么近,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真是觉得幸福极了。
不知道是谁先向谁靠近,两个人就牢牢地贴在一起了。
李亚自从妻子去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女人了。任盈柔软的身体在他怀里扭动,将他身上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引逗了出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灼热,搂紧任盈的双手也越来越用力。任盈光滑的面庞,馨香的头发,都被他喘息着吻遍了。最后,来到她柔润的小嘴上。他似乎被吓了一跳,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低声地、含糊地“啊”了一声,就狂热地将自己的嘴唇盖上去,饥渴地吸吮起来。
任盈被他的狂热调动起来,极力迎合着他。她愈发地贴紧他,用手在他胸前来回抚摸着。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她知道,她要这个男人啊,她要他已经很久了,她等今天也等了很久了。
许久,李亚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他凝视着她,眼神里竟有了二十岁小伙子的狂热和激情。李亚脱口而出:“任盈,我要娶你。”
任盈摇摇头。她等这句话等了好几年了,但她知道,李亚有李亚的难处,李亚有一个今年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没考上大学,也没找到工作,正在一家公司打工;李亚的老母亲在弟弟家呆不惯,也过来跟着他。她知道,李亚要说服她们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会是一桩麻烦的工程。再说厂里也正是多事之秋,她实在不忍心让他为难。
她艰难地笑笑,说:“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会要求你。”
李亚惭愧地住了口,俩人就一时无话,随后都说:咱们走吧。
李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忽而甜蜜,忽而惆怅。这时手机突然丁零零响起来,吓了他一跳。
电话是陈芳打来的,说他们车间的张大年和人打架了在派出所呢,她得去领人了,让他开着手机,万一有事好找他。
他妈的一早晨的好心情也不给人留啊。李亚骂咧咧地关了机,顺便扫了一眼时间,就腾地一下从床上跃起来,匆匆洗漱了,到厂里去了。
7
路上满是泥泞,李亚舒展了一早晨的心情又抽紧了。下雪不冷化雪冷,厂里的供暖无论如何也得解决了。
来到办公室,李亚先抓起电话给明星设备厂打,李斌一听是他,立即说:“李书记啊,你们没钱,我们哪儿来的钱呀,现在大家都不容易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
李亚被他的无赖口气激怒了,冲着话筒嚷:“李斌,你给我听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我的八千多工人还都冻着呢,你要是耍无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亚扔下电话,兀自生了一会儿气,然后掏出电话本查一个号码。他按照号码拨过去,居然传来一个温柔规范的女声。这倒把李亚逗乐了,这样的公司居然也用这样的方式接电话,真她妈的幽默。他不客气地对那个温柔的声音说:“去,把你们郄总给我叫来。”
“喂,哪位?”郄洪斌的声音冷漠低沉,又让李亚忍不住发笑,觉得这小子天生就该是干这行的。
“是我,李亚。有点事找你。”
对方的热情马上高涨起来:“哈哈,是你啊老同学,有什么事还需要我为您效劳呀大书记?”
“是真的。有一家工厂欠我们的钱不还,你有办法吗?”
“有办法有办法,办法多去了,你说是绝食是上吊是砸锅是揭瓦,咱样样行。你别说,我还真佩服这欠钱不还的,比我们厚黑公司还厚黑呢。”
李亚警觉地说:“你小子别胡来啊,不许给我惹事,钱要回来就行了。”
“行了行了李大书记,你就放心吧。我们厚黑公司对付这种人有的是招。”
放了电话,李亚松了口气。他这个老同学郄洪斌,上学的时候就净歪点子。老师在课堂上批评了他,他不顶嘴也不反驳,提前一节课离开学校,买了一瓶502胶,跑到老师家把她家防盗门的锁眼里灌满了502。老师下班回家打不开门,给防盗门厂打电话人家早下班了,只好和丈夫孩子吃饭店住旅馆,气得他们那个女老师直哭。这小子现在办了个厚黑公司,就是用歪门邪道去对付歪门邪道,也算以毒攻毒吧,生意居然不错。明星设备厂的事交给他,应该是没问题了。
8
有人敲门。李亚喊:“进来。”陈芳推门进来了。他忙站起来,问道:“张大年的事怎么样了?”
陈芳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事的。人放回来了,厂里准备怎么处理?”
李亚问:“派出所怎么说?”
陈芳说:“派出所有我一个同学,倒是没难为咱们,也没罚款。”
李亚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厂里怎么处理,下来再说吧。大年脾气是急点儿,可厂里好几个月不发工资了,工人自己想点辙,出点小岔子,咱们就别穷追不舍了吧。”
陈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李书记,谢谢你了。”就转身走了。
陈芳没跟李亚说,张大年的事,其实正是她那个派出所的同学的一个借口。
昨天下班时接电话,陈芳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那个横横的声音说:“少废话吧,让你们来人就来人。明天让你们那个陈芳主任来一趟。带一千块钱罚款。”就放了电话。陈芳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她猜一定是派出所长郑义让她去一趟的,不然电话决不会打到车间里来。她苦笑一声,骂道:“真是事多。”然而心脏却开始不规则地跳动。
张大年卖肉的事陈芳知道,车间里这些日子活不多,好多人都放假了。修理工张大年的老婆小孙,也在一个效益不好的企业,早就不上班了,家里生活挺困难的。陈芳就让张大年出去自己挣一点。谁知道张大年脾气不好,总是惹事。陈芳心里一阵烦乱。
这几天她家里也乱了套。她跟沈强已经打了好几天了。去年他们已经离过一回,后来又复婚了。陈芳现在还后悔,不如当初一下子就弄清了算了。沈强现在跟他哥哥沈坚在九天公司干,九天公司欠着宏光的钱一直不给,陈芳为此羞愧得不行,总觉得在厂里呆着不气势。她为这没少跟沈强闹,沈强充耳不闻。这还不算,现在挣了几个钱,还学会了搞女人。真应了那句话,男人有钱就学坏。陈芳不愿意想。陈芳是个坚强的女人,但她终归是个女人,在这些问题上脆弱得很,背地里没少流眼泪。
陈芳到了派出所。一进办公室,见所长郑义跟几个民警打牌呢,郑义脸上贴了好几张条子,样子挺滑稽。郑义一抬头见陈芳进来了,就把牌一扔:“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走,我这儿有点事。”警察们就哄笑着出去了。
陈芳坐下笑道:“老同学,你可真是的,非得再遛我一趟。张大年怎么了?”
郑义说道:“你们这个张大年真不像话,跟人家打起来了,已经好几次了,这回还动刀子了,差点把人扎了。不罚罚他真不行了。”陈芳笑道:“还真事儿似的,罚个屁啊,我们都穷得叮当响了,你们真忍心罚啊。要罚你们就把他弄进去算了,省得他没饭吃。”
郑义笑笑:“你要不来就得罚,你来了就算了。”
郑义起身给陈芳倒水,陈芳忙道:“我不喝,你别忙了。”郑义一边把茶杯递给陈芳,一边说:“老没见你了,忙什么呢?”说着目光就挺复杂地看着陈芳。
陈芳的心脏又不规则地跳了跳。陈芳得承认,眼前这个男人对她还是具有磁力的。
陈芳就有点不自然地笑道:“瞎忙呢。”
郑义跟陈芳是同学,两个人都是学校篮球队的,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后来毕了业,郑义上了大学,陈芳进厂当了工人。陈芳自己觉得有距离了,就主动提出分手。郑义开始还心有不甘,频频跟陈芳通信,可是后来陈芳觉得郑义身上的优越感越来越强,就不再回信了。后来郑义毕了业,分配到公安局,还回来找过陈芳,那时候陈芳已经跟沈强结婚了,也就不跟郑义来往了。两人偶尔在街上见了面,也就是客气几句,但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陈芳能感觉到郑义目光中的情意。尤其这些年和沈强的关系越来越僵,陈芳也想,假如当初嫁了郑义,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吧,她发现,自己竟然时时想起郑义。现在她又听说郑义的老婆跟一个记者跑了,她就觉得自己更加惦记这个男人了。
郑义看着陈芳:“我听说你们厂也不好好开支了?你怎么也不想着干点什么啊?你也不是没本事,怎么就不知道出去干干呢?”
陈芳一笑:“我这人没什么出息。”
郑义叹了口气:“我听说你们离婚了,怎么还在一起住呢?这算怎么回事?还没弄清呢?”
陈芳阴了脸:“你是不是问得太多了些?”
郑义一愣,就冷笑:“还不让说了啊。”
陈芳忽地站起来:“我告诉你,郑义,你别以为你现在混得有点脸面了,就怎么样了,我还真是看不起你。”
郑义也火了:“我从来就没用你看得起我。”说着,眼睛就发红。
陈芳怔了。闷了一下:“对不起。我这人就是脾气不好。”郑义声音软软地:“算了。我也许今天就不该让你来的。张大年的事也不算个事,我就是借个理由把你喊出来,想今天请你去跳舞的。”
陈芳就有些沮丧。明明是在意这个男人的,怎么就是忍不住地想跟他吵呢。
陈芳看着郑义,声音就低下来了:“郑义,我知道你现在也很苦闷,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我不是今天不想陪你,我真的是厂里很忙。也许我这人真是没劲,当了个破车间主任天天跟真事儿似的。可我就这么个脾气。我们厂已经小半年没开支了,我就是跟你出去玩,也玩不到心里去。改日吧。好吗?”陈芳认真地看着郑义。
郑义看着陈芳,突然笑了:“你真是的,我又没不高兴。改日。”
陈芳笑了,看看表:“张大年在哪儿呢,我带他走。”
郑义笑道:“你还带他走干什么,我刚刚让人把他放了。”就站起身看着陈芳,窗外的阳光射进来,照在陈芳的脸上,红扑扑的,郑义发现陈芳还是挺好看的。
9
明星设备厂早晨一上班,就来了两个人找李斌。这两个人一身名牌,温文尔雅,他们往李斌办公室一钻,就像到自己家一样,掏出自带的杯子,自来熟地打开李斌的茶叶桶,泡上一杯热茶,拽过一张报纸,旁若无人地看报聊天。李斌吓了一跳,忙问:“二位来有何贵干?”
其中一个微微一笑:“李厂长客气了。咱们欠宏光厂的钱,您看是不是还了,我们哥俩马上走人。”
李斌不由得心头火起,但他知道来者不善,只得赔笑道:“不是我们不想还,眼下是真的没钱啊。不敢再劳二位大驾,有了钱我们马上就还。”
另一个冷笑道:“李厂长,听说你的洗浴中心生意很不错啊,怎么会没钱呢?”
李斌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拿宏光厂的钱开洗浴中心的事他们怎么会知道。他用他爸爸的名字注册了一个洗浴中心,号称洗浴,但在市里却是以色情服务著称的。他以为没人知道,看来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他勉强笑道:“二位玩笑了,我哪来什么洗浴中心啊。”
这人也不说话,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塞了一张光盘进去,一会儿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女孩子,正在媚笑着扒一个男人的衣服。李斌一阵心慌,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女孩正是他洗浴中心的小姐,而那个男人,赫然便是眼前这个男人。画面角度非常清晰,一看就是在他的ktv包房里。
这人指指笔记本,嘲讽地问:“原来李厂长不认识?那就好办了。我一直顾着李厂长的面子,没有动作。如果这家洗浴中心和李厂长没关系,那我就把这张盘交公安局了,告他们色情服务,勒索民财。”
李斌忙道:“别别。不管是谁的,都是一个市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伤了和气不好。”
第一个人笑了,走过去关了电脑,沉声说:“李厂长何必紧张,我们确实不知道什么洗浴中心。我们只是为宏光厂要账来的,只要李厂长您还了钱,出了这个门咱们谁也没见过谁。”
第二个人也笑道:“如果李厂长不还钱,倒是成全了我们哥儿俩。”他打量了一眼李斌的大办公室,接着说:“我们俩就天天这儿上班了,说实话,这儿可比我们那儿强多了。吃饭不用特意安排,您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就行了。”
10
上午局里开紧急会议,副局长刘济舟来晚了。马振东局长看看表,瞪了眼:“你怎么刚来啊?大家都等你了。坐吧。”刘济舟笑笑:“乱忙呢。”就拣了椅子坐下了。四下看看,局里的十几个领导都在座。他知道马局长正在谈杨帆辞职的事情。
昨天晚上马局长已经找他谈了,想让他去接替杨帆。刘济舟当时心里很乱,他知道马振东要他去接替杨帆也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孟成功跟马振东关系好,但是孟成功的威信太低,马振东一定怕孟成功难以服众。局里的几个副局长也都不大合适。老齐老赵身体都不大好,总不会派到他们两个人头上。大许跟马局长对着干,马局长不会捅这个二百五的马蜂窝。陈副局长是个女同志,当然也不会轮到她身上。小张年轻,但他负责着局里的一些重大材料,也不会去。看来局长让他去也是无奈了。马振东对他说,这宏光还真得你去,也没那么严重。张部长也有这个意思,让你到下边锻炼一下,再有半年,我就退下去了,到时候把你提上来,别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也算是去镀镀金吧。刘济舟苦笑着摇摇头说,局长,怕这金不那么好镀啊。我真怕要翻了船的。马振东安慰着,你是个精明人,只要你在宏光厂半年不出事,今年先开好订货会,订些合同回来,安定人心,再搞搞生产自救,就没问题了。再有,如果班子不顺手,你可以调一下,可以从局里的中层干部当中选几个下去。刘济舟忙摆摆手,说我可不能再干这损事了,我自己去了就行了,别再拉别人垫背了。马振东说,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天开会当众表个态。马振东就走了。刘济舟一夜没睡好。后来睡着了,做梦总跟马振东打架。
马振东看看几个副局长:“今天召开紧急会议,中心议题是研究宏光厂的班子。昨天下午杨帆同志交了辞职报告,局里已经请示了市委,决定派人去接替杨帆。今天把大家找来,看哪位同志去宏光厂兼厂长。”
会议就闷下来了,大家心里都在敲鼓,都怕被点了将。刘济舟心里一时酸酸的。他知道,就是杨帆不写辞职报告,也已经不可能再在宏光厂呆下去了。马振东对杨帆一直印象不好。杨帆在局里的几次会上,顶撞过马振东。马振东是个小心眼儿,加上孟成功总到局里来告杨帆的状,杨帆有今天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刘济舟心里挺躁,挺替杨帆悲哀的。他感觉一个干部真成了上级嘴里的一粒瓜子了,想吃就吃,想吐就吐。
会议室里烟雾腾腾的,有两个不抽烟的副局长不停地咳嗽。刘济舟笑笑,就去打开窗子。窗外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看着窗外,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刘济舟心里挺乱。他知道宏光厂是个烂泥坑,自己很可能陷在里边。人有时真很难左右自己的。
刘济舟从窗子外面收回目光,正和周书记的目光对接住了。刘济舟心里动了动。他读懂了周书记的目光,局里要他去宏光厂的事已经不可逆转了。
马振东环顾了一下会场,说道:“就是这样一个情况。我和周书记已经跟市委组织部长请示了,张部长的意见是,让我们早早采取措施,早处理早主动。同意杨帆辞职,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是派哪一个同志去,宏光厂的确不好弄,这谁都知道。不过问题是还要派一个同志去的。”
刘济舟呷了口茶,慢慢悠悠地说:“如果真没有别的同志想去,那我就去吧。总是要有人去的吧。”
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了。大家都没想到刘济舟会愿意去宏光厂。众人都盯着刘济舟,许副局长心里骂:刘济舟犯什么病了?局里几乎上上下下都知道,再有半年马振东就要退下去了,论年龄、论学历,刘济舟都明显占优势,局长由刘济舟来接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刘济舟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去年市委考察局里的班子,就有人露出这方面的意思了。
不过人们还是都松了口气。赵副局长笑道:“济舟这是受命于宏光厂的危难之际啊。”
刘济舟不动声色地笑笑:“总要有人去嘛。只是我不大熟悉宏光厂,对印制板行业也不是太熟悉。”
马振东笑笑:“既然济舟愿意挑这副担子,老李,那就这样定了吧。一会儿跟市委打报告。下午到宏光厂宣布。”
周书记点点头:“那就这样定下来吧。济舟啊,现在技术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稳定住宏光厂八千名职工的心。宏光厂陷入困境一年多了,不能不说杨帆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收效不大主要是现届班子人心不齐,领导班子要随后调整。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了,那么下午就去上任。”
刘济舟苦笑道:“真是十万火急了。”
马振东看看表:“散会。”
众人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
11
李亚中午忙忙活活地给老妈做饭,然后陪老妈一起吃。老娘跟他说了不少李军受气的事。一个劲儿地说姜小丽小人得志,当初就不该让李军找她。李亚听得心里乱乱的。下午上班,他闷闷地到了厂里,他想找杨帆谈谈。
刚坐下,郄洪斌推门进来了。他忙站起来笑道:“郄总怎么亲自来了。你他妈的事给我办的怎么样啊,来坐下说。”
郄洪斌当胸给了他一拳:“你他妈小子,求我办事还这么气势。”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李亚:“挤了半天,就从明星厂挤出四十万来,那小子他妈软硬不吃。”
李亚接过支票,笑道:“够给你面子了,我们要了这么多年,一分钱都没要出来。哎,你用的什么高招啊?”
郄洪斌淡淡地说:“什么高招啊,我们就是看他哪有屎没擦干净,跟他一说他就怕了。”
李亚将支票来回看了几遍,问郄洪斌:“怎么给你们提?”郄洪斌哈哈地笑了:“快鸡巴算了吧,你们都穷的屁眼挂铃铛了,还给我们提个逑啊。”
李亚想坚持,想了想,又算了。他把支票收起来,说:“洪斌,我这么做有点不仗义了,可是你也看见了,我们等着这点钱买煤呢,工人们还冻着呢。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郑洪斌笑道:“行了行了,我们这是没本的买卖,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下来请我吃饭吧。”
李亚惭愧地笑笑:“一定一定。”郄洪斌就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李亚不由感慨,像郄洪斌从事这种行业的人,能够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实属不易。
李亚送走郄洪斌,想去看看杨帆。他进了杨帆办公室,看见陈西培和杨帆正在说话,两个人脸上都挺严肃。李亚打趣道:“你们两人干什么呢,一脸的庄严。”
陈西培站起来说:“没事。李书记,你们谈吧。”就出门走了。
杨帆苦笑道:“我被免职了。”
李亚一愣:“不可能吧。”就在杨帆的对面坐下。
杨帆看着李亚说:“下午局里就派新厂长来了。有人给我透消息来呢。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局里有局里的安排。我只好走了。”说着就坐在办公桌前,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李亚难受地说:“这对一个干部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他们至少应该通通气吧。”
杨帆笑道:“这你也想不透?这是怕我跳槽,先发制人呢。”
李亚怒道:“先发制人?这是对同志的态度啊?操蛋,那你想怎么办?”
杨帆盯着李亚:“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准备走,到顺清县去。本来我还一直犹豫,现在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亚忽地站起来,盯着杨帆:“杨帆啊杨帆,你是不是想把热风整平拿到顺清县去啊?”
杨帆埋着头,没说话。他不想跟李亚理论这件事。他知道自己跟李亚说不清楚,李亚现在一定拿他当叛徒了。
李亚盯着杨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为了你自己。我告诉你,老杨,你真要是把热风整平拿走了,你想想全厂工人会怎么看你吧。”说完,就摔门走了。
李亚刚刚出了门,任盈迎门匆匆过来:“李书记,局里来电话,三点钟来厂里谈班子的问题。”
李亚点点头:“我知道了,真是来谈杨帆的事了。”
满腹心事的李亚甚至无暇理会任盈递过来的目光,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12
下午三点,局里就来宏光厂宣布新厂长了。几个局领导在厂门口下了车,任盈先迎了出去,李亚杨帆孟成功陈西培也跟着出来了。众人握握手,就干干地了。周书记瞄了任盈几眼,笑道:“任盈,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任盈笑笑,没说什么。任盈听说了杨帆被免职的消息之后,心里有点稍稍的吃惊,她不理解杨帆的报告局里为什么要批准,为什么局里非要把杨帆拿掉。她更担心的是李亚还能不能在宏光厂继续呆下去了。
刘济舟跟李亚几个人寒暄了几句,就过来跟任盈握手打招呼:“任盈主任,你好。”刘济舟跟任盈挺熟悉的。刘济舟印象中任盈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女人。
任盈笑笑:“刘局长,您好。”任盈心里也很奇怪,刘济舟在局里是有名的精明人了,为什么要来宏光厂当厂长。
周书记跟过来笑道:“任盈,刘副局长可是精明强干啊。”任盈笑道:“我早就如雷贯耳了。”
刘济舟笑笑:“任盈主任是嘲讽我刘济舟呢。”眼睛看着停在厂办公楼前的一排小汽车,点头道,“宏光厂真是有点宝贝呢,这可都是好车呀。”
李亚一旁苦笑:“都是死宝了。都开不动了,现在厂里穷得连汽油钱也没有了啊。”
刘济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马振东看着周书记仍在缠着任盈嘻嘻哈哈地说笑,就知道周书记又走不动了。他转身对大伙说:“咱们上楼吧。”众人就跟着马振东进了办公楼。刘济舟走在最后边。
刘济舟心里很乱,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跟妻子许芬讲了他去宏光厂当厂长的事。许芬听了,就直着脖子嚷:“刘济舟,你是不是吃多了,撑得糊涂了?”刘济舟苦笑:“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还不是马振东手里的一张麻将牌吗?留着就留下了,不留就扔出去了。”许芬生气地说:“你就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玩不转宏光厂的。不要说别的,那八千多人要吃饭,你有什么办法啊?”刘济舟笑:“我不会七十二变,还不能不变啊。”许芬一个劲儿怪刘济舟跟错了人,平日好像跟马振东挺好的,可到了这份儿上,马振东这不是往坑里推你嘛。刘济舟只是笑,最后就不跟许芬理论了。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栽在宏光厂,就很难再翻过身来了。马振东表示只要刘济舟坚持半年不出问题,马振东退下去之后,就调刘济舟回局里主持工作。半年,刘济舟知道自己将会天天数着手指头过这一百八十多天了。
可谁知道这一百八十天该有多少陷阱藏在里边呢?凶吉难测啊。
宏光厂的会议室里,众人都坐下了。杨帆阴着一张脸,他旁边的李亚也埋着头。马振东骂了几句鬼天气,就言归正传了。他正色说:“不用说,大家可能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没有能保住密的事情啊,今天局里来调整宏光厂的领导班子。再说一遍,是调整。根据职工反映和宏光厂目前实际情况,以及杨帆同志要求辞职的报告,局里经过认真研究,报市委批准,决定对宏光厂的班子进行必要的调整。周书记,你宣布一下吧。”
周书记点点头,四下看看,声音庄重了一些:“经过局党委研究,报市委批准,为了进一步加强宏光印制板设备厂的领导班子,现决定,任命机械局副局长刘济舟同志兼任宏光印制板设备厂厂长。原宏光印制板设备厂厂长杨帆同志另行安排工作。”
周书记说完了,就看看马振东。马振东扫视着会场。
会场一时挺闷的。杨帆表情闲淡。马振东的目光与杨帆对接了一下,就移开了。
马振东笑道:“我刚刚说了,调整是工作的需要,对杨帆同志在宏光厂的两年来的工作,局里和市委都是肯定的。现在让济舟同志来宏光厂主持工作,也是工作的需要。这件事,局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希望大家支持济舟同志工作。”马振东带头鼓起掌来。
大家跟着稀稀落落地鼓掌。刘济舟站起身来向大家点点头。
周书记看看杨帆:“老杨啊,你的工作,下来局里会认真考虑的,你有什么话需要讲的?”
众人的目光转向杨帆。
杨帆苦笑笑:“我谢谢局领导免了我,我个人能力有限,没能把宏光厂的工作做好,如果还让我讲点什么,我就说两句。”他顿了顿,看看马振东,苦笑道:“我当了这两年多的厂长,感慨很多啊。一个企业的好与坏,与环境和体制的关系不像有些同志讲得那样严重,我想关键在人。我这个人胸怀不大,这两年来总是越干越难。一是有怨气,我这个当厂长的,一上台就接了一个被前任弄得快散了架子的烂摊子,我拼死拼活地干,我得到了什么?就算是厂里稍稍有点起色,谁又能看得见呢?我杨帆不图回报,总要有个评价吧,现在黑白不论,就一脚踢了。这不免让人寒心。二是憋气,我这个厂长,在厂里说话还算管用,出了这个大门就是孙子,为热风整平机的事,我这一年多来到处磕头作揖,谁又知道热风整平对于宏光厂的重要性呢。三是不服气,宏光厂现在还没有搞好,难道真是我杨帆一个人的无能所导致的吗?我想过,如果我去搞个体,也许早就发了。如果从政,也许早就升迁了,可现在,我……好了,我不讲了,我再次感谢局领导把我肩上这副担子拿掉了。别的没有了。”杨帆声音有些酸涩。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情绪,抬头说道:“就说这两句吧,也是让人讨厌的话。”夹起文件包,就走出了会议室。
会场上的空气紧张起来。
李亚猛地喊了一声:“老杨。”
杨帆站在了门口,头却没有回过来。他只停了一下,就拉开门匆匆地走了。
李亚心里一酸,就埋下头去。
刘济舟看看李亚,就低头在纸上画了一个问号,他对李亚这个人的印象还算可以,这个人是个炮筒子。
马振东尴尬地笑笑:“老杨同志对宏光厂的感情还是满深的嘛。好了,济舟啊,给大家讲几句吧,算是上任的开场白吧。”
刘济舟笑道:“我这人平常不大会讲话,也没有多大本事,到宏光厂这样一个大企业来,心里真是有点怵啊。还希望大家多多帮助我,一同把工作做好。让职工说好,让领导说好,让我们自己也说好。完了。”
马振东带头鼓掌。周书记笑笑:“看看大家还有什么?老李,你说几句,济舟可是你的新搭档了,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济舟沟通一下。”
李亚点点头:“刘副局长,不,刘厂长,现在咱们的热风整平机正在紧要关头,样机装不出来,订货会就开不了,生产就转不起来,职工就发不了工资……”
刘济舟还没说话,马振东皱眉道:“老李,你现在先不要提这些事,下来刘济舟同志会解决这些问题的。”
李亚摇摇头:“我们可真是等不及了啊。”
马振东生气地说:“杨帆在厂里搞了几年了,数控热风整平,国外本来已经遍地都是了,你们还硬要在这样一棵树上吊死,你们……”
李亚皱眉道:“马局长,不是这样一个情况……”
马振东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什么情况,李亚同志,这件事反映了你们宏光厂领导班子不正常,一些同志也向局里反映过。我们也给杨帆同志吹过风,可是杨帆就是听不进去,搞得班子也闹不团结,这是政治思想工作薄弱的表现,你作为一个党委书记,是有责任的。”
李亚还想再说,陈西培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李亚不再说了,就埋下了头。
刘济舟和周书记交换了一下目光,周书记笑道:“马局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到这里?”
马振东站起身:“那好,散会。”
与会者纷纷离座走出会议室。马局长和周书记留下了刘济舟,马局长皱眉道:“你都看到了,李亚这个人很难弄的,这我们事先就考虑到了,准备给你换一个党委书记。”
刘济舟苦笑道:“宏光厂这个摊子,谁还肯挑呀,你就别再害人了。”
任盈走出去,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椅垫忘了拿了,忙又回来,正听到里边在说李亚,就站住,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马局长说:“孟成功在宏光这么多年了,又是技术厂长,和局里也一条心,可以让他配合你工作嘛。”
刘济舟笑道:“我刚刚来,不好就再动班子,看看再说吧。”
马局长想了想:“那也好。”
13
任盈恍恍惚惚地回到家,胡乱洗了一把脸,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她现在特别怕回家。离婚以后,每天回来,她都觉得这一屋空旷能把自己淹死。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提醒她她现在是一个人了。她疯了似的想孩子,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都被她精心地洗净叠好,在夜深难眠的时候拿出来一遍遍摩挲,用它们擦去脸上的泪水。
直到李亚不知不觉占满了她的心,她才不再觉得夜晚如此漫长难捱。她会在晚上一点点回想他的音容,他的笑貌,他的一举手一投足,然后很踏实很满足地睡去。
她不知道,没有了李亚的日子,她该枕着什么人睡。
更重要的是,李亚懂业务,得人心,困顿中的宏光厂决计离不开他。
刚才,她从马局长的话里,听到局里有意换掉李亚。于公于私,这对她都是一个打击。
任盈觉得一阵心慌。她犹豫了一下,跳下床来,拿起了电话。
“周书记吗?我是任盈啊。”任盈的声音软绵绵的,带几分撒娇。
果然,周书记立刻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是任盈啊,哈哈,真难得真难得,怎么想起我来了。有什么事吗?”
“周书记,刘厂长来了,我们厂的领导班子还调整吗?”任盈单刀直入,不给他考虑的时间。
周书记显然会错了意:“哦,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你不说我也想着呢,我一定尽快在党组会上提出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哈哈。”
任盈涨红了脸:“周书记啊,不是我的事,我有什么事敢劳动您呀。”
“不是你的事?我以为你想进班子呢。那你打听这干什么?”
任盈索性挑明了问:“局里会不会换掉李亚?”
话筒那边周书记沉吟了一下,说:“咱们有哪说哪了,不许外传啊。老马是有这个意思,而且好像连人选都有了。”
任盈着急地问:“那您能不能阻止?”
“这个,恐怕不大好吧,毕竟是局长的意思,而且和当事人也把这个意思透露了,我从中阻止,这个……”
“周书记,您肯定有办法对不对?您就帮帮忙嘛。”任盈的声调又有几分撒娇。
对方果然招架不住了,周书记哈哈地笑着,连说:“好,好,我想想办法。”突然又警觉地问:“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走不走和你有什么关系?”
任盈按早就想好的话说:“周书记啊,我告诉您您可别告诉别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李亚,他是我表姑家的孩子,局里一下子把他拿下去,我怕我姑姑她老人家着急。”
周书记放心地吁了口气,笑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我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任盈松了一口气,就听对方又说:“你准备怎么谢我呀,嗯?”
任盈的心一下抽紧了。她知道周书记惦记她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她求到了他,他肯定会借机提出点要求来。
任盈闭了闭眼睛,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该来的就这么来了。她觉得恶心,但仍笑着说:“周书记,您说呢?”
她听到对方的呼吸变得粗重了,周书记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小任,我想你,我能到你家坐坐吗?”
任盈觉得自己的手心变得冰凉,攥了一手的冷汗。但想到李亚,她横下心,仍然娇媚地说:“欢迎啊,我在家等您。”过了约半小时,门铃响了。任盈打开门,周书记闪进来,一把就抱住了她。任盈顺从地让她搂着,心里却想起前两天她和李亚在红磨坊酒吧慢慢进入的情景。她喜欢那种含蓄和克制,对这种赤裸裸的表现就愈加厌恶。
周书记已经无暇去注意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的僵硬和冷漠,渴慕已久的人就被他搂抱着,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只管把她揉搓着,直揉搓得他自己热血沸腾,冲动难耐,气喘吁吁。他胡乱念叨着:“任盈,盈盈,宝贝,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一边拖着任盈向床上走去。
任盈被动地任他搂着,任他拖着,紧紧地咬着下唇,抑制着就要涌出来的泪水。她在心底默念着李亚的名字,乞求他的原谅。
周书记将她放倒在床上,急不可待地扒去自己的衣服。一个赤裸的男人的身体赫然出现在任盈面前,令她猝不及防地感到晕眩。她从没觉得人的身体是这么丑恶。任盈急忙闭上眼睛,她觉得想吐。
周书记见任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以为是她羞涩,这更加刺激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去撕扯她的衣服,但女人衣服的复杂结构阻滞了他的动作,这令他急躁而懊恼。
任盈突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写满了决绝的光。她轻轻推开周书记,坐起来,开始一件一件自己脱衣服,直到她丰盈雪白的身体完全暴露无遗,然后她缓缓躺下来,冲周书记妩媚地一笑,重新又闭上眼睛。
周书记呆呆地看着,贪婪地看着。看着看着,他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扑上去,疯狂动作起来。他觉得身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云,柔软的、饱满的、富有水分的,令他晕眩颠倒,疯狂迷乱,仿佛腾云驾雾。
任盈则一动不动。她任这个男人在她身上翻腾,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一点反应。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李亚的名字,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得。
任盈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周书记才从她身上翻下来,心满意足地搂着她抚摸她的身体。任盈忍耐了一会儿,然后说:“起来吧。”
周书记恋恋不舍地又抱住她缠绵了一会儿,才坐起来穿衣服。任盈闭住眼睛不看他,直到听见他穿鞋下地去卫生间了,才急忙用衣服把自己套起来。
任盈把周书记送到门口,又嘱咐道:“我的事您可得当点事啊。”
周书记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好啦,我的宝贝,你就放心吧。我就是忘了我姓什么,也忘不了你的事。”
任盈关上房门的那一瞬,直有虚脱的感觉。她靠在门上,眼泪汹涌而出。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哭,止不住的眼泪只是要冲刷一些什么。
任盈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让温热的水在身上哗哗地淌。她拼命地搓着自己的乳房和下身,一直觉得生疼也不肯罢手。
她终于觉得累了。她不再流泪,关了淋浴,回到卧室。她把床单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熄了灯。但眼睛却无论如何不肯合上,空空茫茫地,似乎一切都不在话下,又似乎蕴藏着无限心事。
窗外,一轮冷月不动声色地挂在天边。
14
李亚回到家里,匆匆地给老妈做了饭,就觉得怎么也坐不住了。杨帆走了,刘济舟的态度还摸不透,自己的去留也是个问题。他的心里乱乱的,跟老妈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家。他想走走,散散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任盈家楼下。他自嘲地笑笑,摇摇头,就想往回走。从那天晚上之后,他更加有意识地躲避任盈,他怕两个人的情不自禁会给任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既然不能给她任何承诺,至少能做到不打扰她吧。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渴望这个女人,多么思念这个女人。就像现在,他的脚自己就会走到任盈家的楼下来。他想,他在潜意识里,一定是希望任盈的温柔能够熨平他的烦乱,才会不自觉走到她的住处来。
走了几步,他慢下来,抬头向任盈家的窗口望去。那一片温馨明亮的灯光让他心荡神驰。他不由得站住,痴痴地望着,想任盈在那灯光下干什么呢?他想象着她用柔和的动作流畅的线条在屋里走来走去,想得呆了过去。
一道雪亮的车灯打断了他的遐思。他回头一看,似乎是局里的车正开过来。李亚连忙躲在阴影里,他不想在这里碰见熟人。谁知车就在他不远处停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下来,走进任盈家的楼道里去了。
“周书记。”李亚差点脱口而出,随即心里酸酸地不是滋味。他几乎可以断定,周书记就是到任盈家去的。有什么事不好在白天谈?作为一个单身女子,任盈怎么可以答应让他晚上来她家呢?她明知道周书记打她的主意已经很久了呀。李亚不由得有些着急。
他呆望着任盈的窗户,似乎想看到任盈的屋里去。突然,任盈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李亚激动起来,险些喊出来。但那身影稍纵即逝,任盈只是唰地一下拉上了窗帘,就从窗口消失了。她拉窗帘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李亚心头闪过。还没容他再想,屋里的灯灭了,那一片光明消失了。
李亚顿时觉得眼前黑暗一片。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李亚又抬头望了一眼那个窗口,似乎希望那里能重新亮起来,但是没有,那儿仍然不怀好意地沉默着。
李亚转身离去了。比来的时候更乱。
15
杨帆独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抬头看看墙上的奖旗,有几面是他这两年得来的。他的眼睛一时有些湿。他中午接到了田县长的电话,田松林在电话里很诚恳地说:“我劝您马上到顺清县来。明天一早,我就派车来接您,条件您可以提,凡是我们能够办到的,我们一定办到。我们已经对不住您了,您是吃了我们的挂累了,你们局领导都是瞎子,他们看不到您的作用。”杨帆很是感动,人在这个时候,是容易被感动的。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说:“明天一早我就去顺清县。”
门一开,李亚走了进来。两个人呆呆地对视着。李亚叹了口气,就在杨帆对面坐下了。
李亚递给杨帆一支烟。两个人闷闷地抽着。杨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对李亚说:“老李,感谢你这几年跟我共事,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咱们磕磕碰碰了好几年,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原谅了吧。”说着,眼睛就湿了,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亚心里颤了颤,就瞪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淡话干什么啊?我问你,你准备去哪?真要去顺清县?”
杨帆苦笑:“我已经跟你讲过了,我是要去顺清县。”
李亚一愣:“你真是决定了,真想跟宏光厂对着干了?”杨帆不说话,眉头紧紧皱着。
李亚恨道:“看来局里说你这些日子跟顺清县勾勾搭搭的是真的了?你真行啊。老杨,我真没看出啊。”
杨帆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发火了:“我勾搭什么了?市场经济,我姓杨的是靠本事吃饭。宏光厂不留我,我还能死赖在这里啊?换上你李亚怎么办?你告诉我,你给我杨帆指一条大道。”说着,眼睛里就有了亮亮的泪光。李亚一时找不出反驳杨帆的话来。他想再吵几句,突然看到杨帆的一双泪眼,想起杨帆现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就把涌到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狠狠瞪了杨帆一眼,摔门出来了。
一出门,正看到任盈跟刘济舟说话。
刘济舟见到李亚,就问道:“李书记,杨厂长在吗?”
李亚点点头:“他在。”
刘济舟笑道:“我得找他谈谈情况。我还是个睁眼瞎呢。这老杨可不能把一肚子的治厂经验带走啊。”就敲敲门,进了杨帆的办公室。
李亚看看任盈,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来了,心里一阵刺痛。面对任盈,就有了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道是心疼是厌恶是轻视。他盯了任盈一眼,扭头就走。
任盈叫道:“李书记。”
李亚站住,却没回头:“有事?”
任盈迟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
李亚看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候了,就叹了一声:“我得回去给老妈做饭了。”说完就走了。
任盈又喊住他:“用我帮你做点什么吗?”目光挺复杂地看着李亚。
李亚心里热了一下,就觉得这个女人不是轻浮的人,她对自己的情意也不像假的。他感激地看看任盈,笑了一下:“不用,我还忙得过来。”就走了。
任盈叹了口气。她心里也很乱,她喜欢李亚,她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可李亚似乎总是不冷不热的。现在周书记的事一出,任盈心里更是烦得很。
16
厚黑公司要回的钱终于暂时解决了厂里的供暖问题。刘济舟下班的路上,骑着自行车想事。宏光厂他算接上手了,可这乱糟糟的局面,他一时还打不出个谱来。他想着自己这些年,本来挺顺的,如果没有这一出,马振东退下去自己是有可能接班的。可想不到杀出宏光厂这一劫来。他疑心这一年多马振东对自己是不是有些看法了,自己一直做得小心翼翼的啊,真是官场之道,一步一鬼啊。正在乱想着,听到身后有喇叭响。他忙躲车,却看到车在自己旁边停下了。
马振东从车里下来,笑着说:“济舟,这就愁上了?”就回身招呼司机把车停在了道边。马振东想跟刘济舟聊聊。
刘济舟忙下了车子,笑道:“局长,我怎么不愁呢。刚给厂里供上暖,现在宏光厂的账上又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马振东摇头道:“这事我还真帮不了你。还是那句话,你只要半年别出事,就回局里。”
刘济舟只是笑。
马振东想了想说:“我现在就是担心你那个班子,还是应该调整一下,李亚那个人是个愣头儿青,我怕你弄不了他。”
刘济舟摇摇头:“先放一放吧。我刚刚来,班子里已经人心惶惶了。我看班子里这几个人还行。缺点都有,可也都有长处。看段时间再说吧。”
马振东点点头:“也好。”
两人一时无话。马振东看看表:“好了,就这样吧,有事及时跟我联系。”马振东上了车,朝刘济舟摆摆手,笑道:“济舟,好自为之啊。”
刘济舟也笑道:“局长保重了。”就看着汽车远远地消失在街道的车流里了。
刘济舟闷闷地骂了一句:“东西。”
17
孟成功早早就来了,人们都觉得新鲜。孟成功这些日子跟杨帆闹意见,常常晚来早走的。
孟成功满腹心事地进了办公楼。昨天下班的时候,刘济舟通知开班子的第一个会。他实在没想到局里会派刘济舟来宏光厂接替杨帆。马振东本来已经暗示过他,如果杨帆不干了,那宏光厂的厂长就是他孟成功的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想起来他就觉得憋气。
昨天晚上他跟马振东通了电话。仗着是老同学,他说话也很不客气。他说老马呀,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哇?说过的话还算不算?
马振东说,我也没想到刘济舟会去,我怎么也得在局里走个过场吧,谁知道他刘济舟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局里不呆,非要到你们那个烂摊子去,搞得我也很被动啊。当时是想如果没人应战,就让你干,没想到刘济舟答应去了。不过成功啊,你放心,刘济舟也干不了多长时间,也就是过渡一下,等刘济舟走了,厂长还是你的。现在我正跟他渗透,看能不能让你先干着书记。孟成功嘴上说谢谢马局长关心,还是老同学呀。放了电话就骂马振东是个滑头,一夜也没睡好。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李亚进来了。
孟成功笑道:“李书记,刘厂长这一上任就开会,看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也不知道刘厂长今天有什么高论呢。”
李亚不看他,自顾自往前走:“老孟,你可是两朝元老了,我看哪一任的三把火也没烧到你身上的,倒是你把别人烧跑了。”
孟成功听出李亚话里有刺儿。讪笑道:“你这书记说话太呛人。”就进了刘济舟的办公室。
李亚先去了杨帆的办公室。杨帆不在,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秘书宋威带着办公室的几个人正在擦地。宋秘书看看李亚,笑道:“给刘厂长布置办公室呢,又换了主人了。”
李亚心里一阵难受。转身出来,迎面碰上了陈西培。
陈西培苦苦一笑:“你找老杨?他一早就走了,我送他走的。”
李亚皱眉:“怎么连个面也不见,总归是搭了两年多的伙计呢。”
陈西培叹了口气:“他自尊心强,就不要怪他了吧。”
李亚的心提了起来:“他去哪儿了?”
陈西培笑道:“他还能去哪儿呢?”
李亚怒道:“他真去顺清县了?”
陈西培苦笑道:“不管他去哪儿,他都是为了搞热风整平的。老李,我想透了。总之是中国,不管他到哪儿,搞出来就行。对了,一会儿刘厂长开会,你替我请个假,我来了个同学。”
李亚一怔。陈西培转身走了。
李亚望着陈西培的背影,摇摇头,就进了刘济舟的临时办公室。杨帆的办公室还没有收拾好,刘济舟先临时找了一间办公室。刘济舟正在桌上写毛笔字,孟成功在一旁嘴里连声赞叹着。局里的人都知道刘济舟是个书法迷,还参加过市里的书法比赛。他走到哪儿写到哪儿,用他的话说,见到毛笔手就痒痒。好多企业也请他题字。李亚很不以为然,觉得刘济舟是附庸风雅。李亚进门就问:“刘厂长,什么时候开会啊?”
刘济舟抬头见李亚进来,就笑道:“我不是昨天让任主任通知了,九点钟吧,大家都处理一下手头的事,免得一会儿一会儿的有人找。我初来乍到,先开个小会,我听听情况。来,你先看看我这几个字怎么样?”
李亚没兴趣地苦笑笑:“我可不懂,孟副厂长比我懂。我看你写的跟乱画差不多,可就是有人硬说好,我怀疑都是拍你马屁的。我说话直,你别生气。”说着就看孟成功。
孟成功瞪了李亚一眼。
刘济舟一愣,脸一红,哈哈大笑了:“外行外行了。”就收起笔,掏出烟扔给李亚一支。
门一推,赵得江、秦志文几个副厂长就前后脚进来了,后边还跟着财务处长齐业群。
秦志文笑道:“我早知道刘局长的字写得好,哪天让工会弄几张好宣纸,给我们每人写一幅吧。”说着,就凑在桌上看:“好字啊。”
刘济舟笑道:“几位就别再哄我玩了。谈正事。陈总怎么没来啊?”
李亚说:“他来了个老同学,让我替他请个假。”
刘济舟点点头,就把桌上的报纸团巴团巴扔进了纸篓,坐下:“各位,咱们商量一下厂里的资金问题吧。我在局里就知道宏光厂很困难。现在身临其境,更是觉得困难了。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
李亚难过地说:“现在除了几个车间还有点零星小活,厂里基本上都没活干了。三个月没有开支了,工人们没有闹事,可咱们这些当领导的不能睁着眼睛装糊涂啊。”
齐业群点头:“李书记都讲了,厂里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情况,除了一些工伤的药费还一星半点的报一些,已经有两年多没有给职工报一分钱的医药费了。离退休职工意见很大。”
刘济舟想了想:“现在市委对宏光厂这样陷入困境的企业的指导思想是生产自救。咱们厂的第三产业搞得不错嘛。我听说明星设备厂的效益还是挺好的。”
孟成功“哼”了一声:“他们当初都是靠厂里的财力物力发展起来的。现在富了,基本上跟厂里脱钩了,人财物都独立了,欠我们的账也拖着不还清。那个李斌是个刁钻人物,不好斗的。”
刘济舟笑道:“这我知道。他们能养着一批工人,就已经立了功了。咱们就不好再到他们身上拔毛了。我刚刚想了想,咱们厂的一些富裕闲置的设备是不是可以处理一些,先解决咱们的燃眉之急。”赵副厂长看看刘济舟:“刘厂长是指……”齐业群笑道:“刘厂长是不是指院子里那些汽车啊。不瞒您说,我们去年就动过脑子,可是局里说是国有资产,不能流失,不让我们动啊。”
刘济舟笑道:“上边的事情我去通融,齐处长,这十几部车能卖回多少钱来?如果能弄回几百万来,可以先拿出一部分开订货会,这买卖总得开张啊。”
齐业群想了想:“三百多万吧。”
孟成功看了一眼刘济舟:“刘厂长,这车怕是不敢卖吧。”李亚动情地说“这么多车闲着,我们早就跟局里打过报告,可是局里就是不批。其实厂里留下两辆小车跑跑业务什么的也足够,剩下的早该都卖掉。如果真是弄回这几百万来,宏光厂的日子能缓解一下的。”
齐业群忙说:“我同意李书记的意见。”
刘济舟手里的香烟燃着,他静静地听着。
秦志文皱眉道:“齐业群,你们说了半天,这几百万里有多少给我们的样机生产投入啊?我算了算,刨去订货会和给职工开工资的,也只有十万块钱给我。这点钱能让我干什么?喝汤也不够呢。”
刘济舟笑了:“老秦终于讲话了。事情总是难于两全。现在是先生产后生活,还是先生活后生产。说白了,还是要把稳定放在第一位的,这里边有个政治第一的问题。样机还是要装的,但是不一定非要做那么多。工人的工资应该放在第一位。订货会也要放在第一位。几位看看……”
齐业群笑道:“如果订货会抽走一百万,我没意见。可剩下这点肉就不多了。”
李亚跟秦志文对视了一下。
李亚说:“刘厂长,现在宏光厂的当务之急是要全力以赴装出样机来,没有样机,我们拿什么跟用户订货啊。现在顺清县印制板厂跟我们竞争得厉害,如果让他们先一步占了市场,宏光厂今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刘济舟站起身,听着李亚的话,走到窗前,细心地摘掉一盆花中的败叶。他转过身来笑道:“是啊,现在是四面着火,留给我们的空隙已经很窄了。我再打个比方,现在我们只有一桌饭的钱,可是打发三桌客人。大家想想,这饭还怎么吃法?让谁吃?不让谁吃?”
众人呆呆地看看刘济舟。
刘济舟闷了一下,笑道:“没有更好的答案。大家都来吃,不够。只能是让一桌人吃得半饱,一桌人吃不饱,一桌人只能喝点汤水了。老实说,有汤喝总比没汤喝好些嘛。老李,闯过这一关,我们就能好过了嘛。”
齐业群想了想,问刘济舟:“刘厂长,这笔卖车的钱回来,账怎么个走法?如果让银行知道了,肯定会要截留的。”
刘济舟看看齐业群笑道:“我相信你有这个办法,用不着我瞎出主意了吧?再有一点,这件事目前就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否则一传开,怕是要有一些麻烦。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不要走漏消息,如果大家没有谁想让刘济舟一上台就难堪的话,就先守住这个秘密。好吧,散会。”就转身走出去了。
大家一时都愣了,没想到刘济舟这样干脆。孟成功赵得江相互看看,也起身出去了。
秦志文苦笑一声:“架子够大的呢。”也转身走了。屋里只剩下李亚和齐处长。
齐业群看看李亚:“李书记,那我就去联系买车的了?”刚刚要走,任盈推门进来。
李亚看看任盈:“有事?”
任盈笑道:“有个外商找陈总,在会客室呢,陈总让你也去一下。”
李亚纳闷:“外商?我们跟外商有什么联系?”
齐业群笑道:“这年头能拉上一个外商,就算是祖坟上冒烟了。李书记,快去吧。”就推门走了。
任盈笑道:“陈总说是他的高中同学。现在是一个外资企业的代理人。叫林子涵。”
李亚笑了:“还真是个大款呢,见见去。”就开门去了。
18
厂会客室外。一个气派不凡的女人正在跟陈西培谈话。她叫林子涵,跟陈西培是高中的同学。现在林子涵是德国一家公司驻北京的总代理。
林子涵笑道:“我刚刚说过了,这次是路过,特意来看看你。”
陈西培的眼神就有些散。眼前这个女人和许多或酸或甜的往事一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在陈西培的内心深处,林子涵的名字是和爱情有关的,也是他不愿触动的心灵隐痛。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活看似和林子涵毫无瓜葛,但他知道,林子涵一直作为一个背景人物在他的生活中存在着的,就像房间里挂着的一幅画,画上的人是熟悉的、亲切的,但又和他毫无关系。今天她突然降临,而且说特意来看他,就像画里的人走了出来,令他惊喜而手足无措。
陈西培镇定了一下,勉强笑道:“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一直跟你联系不上,今天开着拉克衣锦还乡了,成了特等富婆了啊。真是想不到的。”
林子涵笑道:“我离婚后到欧洲去了几年,现在给tbs公司做中国代理呢。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正经,什么叫特等富婆啊。”
陈希培笑道:“你没听说嘛,一等富婆开雅阁,二等富婆开奥拓,三等富婆开摩托,四等富婆才打的。你开卡迪拉克,自然就是特等富婆啦。”
林子涵哈哈地笑了:“还这么贫。哎,你现在干得怎么样啊?”
陈西培笑:“怎么说呢,比差的我感觉幸福透顶,比你这样财大气粗的,我就有杀人的念头。不过不是杀别人,是杀我自己。”
林子涵盯着他,柔声道:“西培,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幽默。”
陈西培笑道:“我可能就剩下自己跟自己开心这点本事了。”
李亚进来了,陈西培站起来笑道:“林子涵,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李书记。这是我的老同学,林子涵。当年我可是死命追过她一阵子的,可阴谋终于没有得逞。”
李亚忙跟林子涵握手,笑道:“想不到陈总当年还有过这样一个漂亮的恋人呢。”
林子涵笑道:“李书记,你好。李书记,甭听他瞎说八道的。”就掏出一张名片递上。
李亚接过名片,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他闻不惯这种味道,忙把名片装了起来,笑道:“谢谢。林小姐好气派。”
三个人说了几句,李亚笑道:“老同学见面,陈总今天要请客。”
陈西培笑道:“老李,我是要请客了,林子涵已经答应帮咱们推销热风整平机了。”
李亚高兴地笑道:“太好了,今天我请客。林小姐,那我们的样机可就靠你给帮着推销了。”
林子涵笑道:“我和西培是老同学,这点忙,我还是要帮的。”说着,她看了陈西培一眼,目光里内容很丰富。陈西培心头一颤,忙把眼神躲开。
李亚捕捉到了林子涵这个目光。他突然悟到,陈西培这些年没有成家,是不是跟这个女人有关呢?
林子涵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了,林子涵笑道:“对不起。”她拿出电话,说了两句,就关了,对陈西培和李亚说:“我还要到市里办点事,咱们中午十二点在天府饭店见吧。”
李亚惊讶道:“那个饭店可是起价五千元啊。林子涵,你可别宰我们啊。”
林子涵笑道:“我请客,你们只管吃就是了。好吧。回见。”
李亚跟陈西培送林子涵出了厂门,看着林子涵坐着卡迪拉克走了,李亚苦笑道:“人比人得死啊。老陈,故人相逢,你没有一点落魄感吗?”
陈西培突然有些忧郁:“我不知道杨帆到了顺清县会干得怎么样,如果老杨真干起来,看来咱们就得刀兵相见了。”
李亚盯着陈西培:“西培,你告诉我,你走不走?”
陈西培叹道:“我走得了吗?只是老杨走得太可惜了啊。”
李亚摇头道:“我就不相信,他一个杨帆就能把宏光厂搞到坑里去?”
陈西培苦笑一声:“老李,老杨也不想这样,还不都是局里逼得他走了这一步嘛。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啊。你读过战国乐毅的故事吗,黄金在柜不知贵。局里现在还看不到这一点呢。”
李亚无语,好久,仰天长叹了一声。
19
顺清县的东风印制板设备厂门口,张灯结彩,厂门口悬挂着“热烈欢迎杨帆厂长”的彩绸标语,十几个工人穿着西服在敲锣打鼓。瘦高个的顺清县县长田松林带着几个县领导在门口站着。
田松林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接杨帆了。田松林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带着几个县领导在厂门口等着来了。他知道杨帆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要让杨帆跨进顺清县的第一步,就心热起来。早晨的风挺硬,几个县领导冻得不住地跺脚。他们都觉得田松林有些过分了,不就是一个印制板厂的厂长嘛,至于这样庄重吗?田松林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笑道:“快来了。”就掏出烟给大家发着。
县经委主任杨成群在门口张罗着报社的记者们。杨成群今年四十多岁,他原来是乡里的一个临时工,后来倒腾蔬菜赚了钱,就在县里开厂子,后来又跟县里合资开了个汽车修理部,前几年作为能人提拔到县里当了经委主任。这次是他出资金办起来这个印制板厂。田松林给他许愿,只要近两年之内能把印制板厂发达起来,就给他一个副县长当当。
有人喊了一声。远远地,一辆车开过来了。田松林已经认出那是自己的车。车开到厂门口停下。杨帆下了车。田松林笑着迎上去,把几个县领导介绍给杨帆。杨帆握着几双冻得冰冷的手,心里忽地一热,感动地说:“这大冷的天,各位太客气了。”
田松林笑道:“杨厂长,请吧。”杨帆随着田松林进了东风厂。迎面是杨成群指挥着厂里的工人擂着大鼓,几个厂里的干部过来跟杨帆握手:“杨厂长,我们早就盼着您来呢。”田松林偷偷看了一眼杨帆。杨帆好像是被感动了,他跟几个人用力握手:“咱们一起干吧。”
田松林心里偷偷笑了。杨帆被人拥着进了车间。县委宣传部的几个人追着照相。
杨成群凑过来:“县长,中午在哪儿吃啊?”田松林还没说话,就有人跑过来喊杨成群:“杨主任,电话,是电视台常小姐打来的。”
杨成群脸一红:“知道了。”就忙跑着接电话去了。
20
刘济舟下午上班的时候,给任盈打了个电话:“任盈主任,你给销售处长打个电话,告诉他我晚上请他吃饭。”
任盈在电话里怔了一下,笑道:“刘厂长,您是私人请客吧,这电话您应该自己打啊。”
刘济舟笑了:“凡我在厂里的事,是没有私事的。”就放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刘济舟就听到有人敲门。刘济舟说声:“请进。”就合上手里的文件。
江南征满脸春风地进来,朝刘济舟点头笑道:“刘厂长,我是销售处的江南征,刚刚任主任打电话让我来。”
刘济舟笑道:“坐吧,任主任没告诉你什么事吗?”
江南征忙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任主任说是吃饭的事。我没听明白。”
刘济舟点点头:“是这样,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可以带一个销售处的人。”
江南征脸红了:“刘厂长,这、这不合适吧。应该我们请您吃饭才对啊。”他有点受宠若惊,口吃起来。
刘济舟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吃饭嘛。就这样吧。你看在哪儿合适?你选一个地方。”
江南征结结巴巴地说:“还是我……”
刘济舟摆摆手:“你别争了。你要是定不下来,那我定吧。晚上在得月楼吧。听说那儿菜烧得有些风味。好了,就这样。”江南征还想再说几句,看刘济舟埋头看文件了,就忙笑道:“我听厂长的。晚上得月楼见。”说完,就蒙头蒙脑地出来了。走到门外,他心里骂:姓刘的卖的什么药啊?一路想着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就打电话给陈媛媛:“媛媛啊,你下午下班之前就来销售处上班。也别太早了。行了行了,你先别谢我了,今天晚上跟我到得月楼去吃饭。对,去吃饭。还有谁?刘厂长也去。就这样。”江南征放了电话,心里一阵轻松,就哼着小曲来到办公室。
销售处的人看着一脸愉悦的江南征。江南征笑呵呵地看看大家:“看什么?刘厂长刚刚找我谈了。我告诉你们,咱们的订货会也差不多就要开了。刘厂长这人一看就是个能干事的人。”
销售员马铁笑道:“江头儿,你说的这有准儿吗?这刘厂长真比杨厂长能干?可他从哪儿弄钱啊?一个订货会总得几十万呢。”
江南征哈哈笑起来:“这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反正刘厂长有办法。我看他比杨帆强多了。”
有人笑道:“江头儿,你也这么夸过杨厂长吧?”
江南征骂:“杨帆?我一直就没看上他。”
众人哄笑起来。
21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陈媛媛穿着一身别致的衣服来到销售处。销售处的人们嘻嘻哈哈地跟陈媛媛打哈哈。
江南征进来了,喊了一声,销售处就静了下来。
江南征看看大家,就说:“我宣布一件事,陈媛媛调到我们销售处来了。马铁,先让陈媛媛在你的公关科。”
马铁笑道:“陈媛媛,你可得听我指挥啊。”
有人笑道:“将来陈媛媛就是咱们销售处的‘处花儿’了。”
陈媛媛像个江湖女侠似的四下抱拳笑道:“各位,还请多多关照啊。”
江南征看了看表,说:“媛媛,咱们走。”
就有人笑道:“江处长要单兵教练了啊。”
陈媛媛随江南征出来。江南征说:“陈媛媛,咱们快点,刘厂长一定去了。”两个人就出了办公楼。
到了街上,江南征喊了一辆出租。上车的时候,他跟陈媛媛一同坐在后边。他感觉到了陈媛媛身上那股好闻的味,一时心猿意马起来,就趁机摸了一下陈媛媛的手。陈媛媛的身子抖了一下,手却没有躲开。
江南征胆子大起来,又顺势摸了一下陈媛媛的腿。
陈媛媛就笑道:“处长,你不怕我姐姐打你啊?”
江南征一愣,哈哈笑了,就把手移开了。他心里倒没在乎陈芳,而是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22
周书记靠在转椅上,微眯着眼睛,觉得眼前不停晃动着任盈的影子。他吸一口气,体会着那夜那销魂的滋味,觉得身上一阵燥热。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这是今年的新龙井,清香淡雅,他满意地品咂着滋味,就像品咂着任盈的体香。他想任盈想了很久了,听到任盈离婚的消息后,他以为机会来了,更是加强了攻势。但任盈一直落落大方,对他的殷勤装不知道,让他只能在远处干咽唾沫,这回可真是天赐良机呀。任盈苗条秀丽,温柔得体,比起家里那只母狮子来不知道强了几百倍。当然,离婚娶任盈是不现实的,老婆肯定会把天给折腾得翻了个儿,他这书记也就别当了。他想最好是来个金屋藏娇,把任盈长期占为己有,也不用牺牲家庭。以任盈的情理,绝对不会逼他离婚的。
周书记想罢了,就站起来去找马振东。他知道马振东和孟成功是同学,马振东是有意思让孟成功当这个书记的。马振东也跟他透露过,他当时觉得谁当宏光厂的书记与他何干,就说老马你看着办吧。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亚是任盈的表哥,这个事他就得管管了。
他推开门,马振东抬头一看是他,就问:“有事?”
“老马,宏光厂的班子还动不动了?”
马振东沉吟了一下:“看济舟的意思吧。济舟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不大想动啊。可是李亚那脾气,管这八千来人的大厂,恐怕够呛啊。你看孟成功怎么样?他倒是懂技术,又当了这么多年副厂长,有治厂经验。”
周书记摇摇头:“老马,孟成功人缘不行,难以服众。依我看,济舟刚去,咱们别再作大的调整了,倒好像局里要包办一切似的。孟成功那儿,你让他别太张扬,半年以后济舟一回来,还是让他干厂长吧。”
马振东沉思着点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随即又抬头笑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是不是任盈的意思啊?我可听说她跟李亚的关系非同一般啊。”
周书记以为马振东知道任盈和李亚是表兄妹,红了脸笑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也是突然起意。”
马振东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可别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啊。”
23
晚上下班的时候,李亚找到刘济舟,说汽车如果卖掉,这钱还是要认真安排一下。刘济舟笑着说:“你还是没弄通啊,你说怎么安排呢?”
李亚说:“我考虑关键还是需要先安排生产。”
刘济舟摇头笑笑:“老李,我看还是需要坚持厂里的稳定,上午咱们已经定了的事,就不要重新再议了吧。好了,如果要商量,就商量一下开支的事吧。我的意见是给工人开百分之百,先把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安定一下人心。”
李亚皱着眉头:“怕是不行。现在装样机一点钱也没有了,陈总刚刚还跟我嚷嚷呢。”
刘济舟想了想:“就这样吧。老李,现在厂里第一位是要稳定。卖了汽车之后,要先把这个月的工资发下去。”
李亚叹了口气:“我只是提建议,你是厂长,你决定吧。”说完就转身出去了,走出门,又转回来,看看刘济舟:“刘厂长,我还有句话,我知道局里对我印象不好,如果你觉得跟我这个人难相处,你就重新选一个党委书记吧。我在厂里干点什么都行的。你别为难,我这人对职务看得不那么重。”
刘济舟哈哈笑了:“老李啊,你说什么呢,刚刚马局长还在电话里表扬你呢,说你这人就是脾气倔点,工作能力很强的。再说,我总觉得我跟你还是有缘分的,咱们两个就绑在一起干吧。”
李亚苦笑:“你不必哄我高兴,我自己在马局长心中什么形象,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也许是你要留下我的吧。我这人脾气太臭,怕是要跟你吵架了。”
刘济舟笑:“没事,我这人脾气肉,不怕吵。”
两人相视哈哈笑了。
刘济舟叹口气:“是啊。看这次订货会开得怎么样吧。说实在的,我这心还真是有点悬着劲呢。”
李亚道:“这事情你安排吧。我是想说一个老问题。”
刘济舟笑道:“你说。”
李亚说:“老杨在的时候,我们就想动动机关,可就是动不了。现在机关人员越来越多了。总说咱们厂改革步履艰难,都说是受深层次矛盾的制约,其实我想透了这个理,这个矛盾是最浅层次了。人多,这是宏光厂改革最大的难题。我想,动了机关这一刀,就在全厂搞优化上岗。”
刘济舟点点头:“老李,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我们总得给工人一个出路啊。你不能让大家都没饭吃吧。再说,稳定是第一任务,我是担心厂里闹出事来。总要考虑职工的承受能力啊。”
李亚摇头:“这三个月我明白了好多道理,其中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说的要相信群众。这三个多月,咱们厂的职工没有闹事的,没有上访的。现在宏光厂困难,职工是深明大义的。”
刘济舟抽了口烟:“我在局里这几年也知道下面的难处。企业的冗员不解决,改革就是一句空话。提高效率,增长经济也都是空话。可是这个问题太敏感,太敏感了。”
李亚苦笑:“厂长,可是这个梁山早晚得上啊。我们让职工都自己主动去找饭吃,总比你我带着大家去找饭吃强啊。”刘济舟皱眉说:“是的。激烈的市场竞争,最终将把宏光厂的每一个职工都卷进去的。其实,人往往只需向前跨出一步,所谓断了退路,没有了靠头,自己就会想办法了。我相信宏光厂的每个职工都会在竞争中生存,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李亚盯住刘济舟,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厂长,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刘济舟笑道:“老李,都说你是直肠子,怎么也来绕弯子了?”
李亚苦笑一声:“也许我是瞎猜,你怕是来宏光厂当维持会长的吧?”
刘济舟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李亚盯着刘济舟:“我知道您的能力。如果我能想到的,其实您早就想到了,您想到了而不去做,怕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刘济舟微微笑了:“老李啊,你心眼儿多得不是地方啊。”就看看表,“好了,我还有个约会。”就出门走了。
李亚怔了怔,他刚刚是将了刘济舟一军。他没有得罪刘济舟的意思,他只是想留住他,让他把宏光厂搞好。他有这个能力。而现在,他只是摆出一副维持的架式。局里都说刘济舟这个人城府很深的,李亚也一时看不大透。但是他想只要不跟他搞得太僵了,事情还是好办的。他看看表,已经下班了,就站起身。
他想去看看任盈。自从上回在任盈家楼下看见周书记以后,他的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后来他就劝自己,任盈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干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可话如此说,心里终归不舒服。到后来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所见了,那天晚上真是周书记吗?周书记确实是到任盈家去的吗?就算都是,朋友之间串串门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自己如此大惊小怪。这么一路想着,心里早就原谅了任盈。李亚是个直脾气,每天这么瞎捉摸,他憋得难受,就想不如直接找任盈问个清楚。
任盈正准备下班,看见李亚这会儿突然走进来,就预感到了什么。她微微红了脸,含笑问李亚:“怎么还没走呢?找我有事?”
李亚点点头:“有点事。我请你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说。”
任盈又惊又喜,但还是问:“那你妈怎么吃饭啊?”
“雪娇今天不上班,我让她在家给奶奶做饭呢。”说起女儿李雪娇,李亚的声音不由得柔和起来。妻子去得早,父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那感情自是不同。
任盈羞涩地看李亚一眼,低声说:“那好吧。”
24
得月楼是市里的一家挺有名气的饭店。过去是一个不大起眼的小饭店,后来越搞越大了,几个厨子都是从南方聘来的。刘济舟进了饭店。江南征和陈媛媛正在等他。江南征迎上笑道:“刘厂长,您真是太客气。今天说什么我也要请你,就算我们销售处给您接风了。”
刘济舟笑道:“说好的是我请你,再说,如果厂里知道我吃了你的请,该怎么说你呢?”
江南征脸红了:“这有什么啊?”
刘济舟笑着说:“这次就这样了。”又看看陈媛媛:“这位是?”
江南征忙道:“这是我们处里的陈媛媛。”
陈媛媛忙伸出手来。刘济舟笑笑,跟陈媛媛握握手:“请吧。”三个人就进了雅间。
服务小姐过来,问三个人谁点菜。刘济舟看看江南征和陈媛媛:“你们来?”就把菜谱推过来。
江南征忙起身笑道:“还是刘厂长来。”
刘济舟笑笑,也不再谦让,就点了几道菜。挺简单的。江南征心里直骂,这叫请客啊?
刘济舟仿佛看透了江南征的心思,就笑道:“都是熟人,就实惠点吧,多了也是浪费。”
江南征忙笑道:“就是就是,已经不少了酒菜上来了。”
江南征忙着斟满了三杯酒,就忙端起一杯酒:“我得代表销售处先谢谢刘厂长。”
刘济舟也端起酒杯,笑道:“先别说谢。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今天我把二位请来,是有件事想说的。”
江南征笑道:“刘厂长是想跟我们说订货会的事吧?”
刘济舟笑道:“我在局里的时候,就听说宏光厂有一个很能干的销售处长。咱们先干了这一杯酒,你们二位先说说,这订货会怎么个开法?”就喝尽了一杯酒。
江南征跟陈媛媛也忙干了一杯酒。江南征想了想:“刘厂长,这会要开好,说简单也简单,要说难嘛,困难也很多啊。”刘济舟笑道:“说说看。”就给三个杯子又满上了酒。江南征摇头说:“明摆着,主要就是钱,开会得花钱啊。只要有钱,我一定给您把这个会开得漂漂亮亮成功圆满。可是,咱们厂现在穷得叮当乱响,还能拿出几个钱来啊?”
刘济舟问:“需要多少钱?”
江南征想了想:“怎么也得六十万块钱。”
刘济舟点点头:“好,江处长,我给你一百万。”
江南征一惊,眼睛睁大了:“一百万?”
刘济舟笑笑,举起酒杯:“再干一杯。”就一饮而尽。
江南征傻傻地喝了一杯。陈媛媛也慌忙陪着喝了一杯。刘济舟盯着江南征:“对,一百万。不过,江处长,你至少也得给我订回三千万的合同来。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觉得你干不了,我明天就换别人。”
江南征猛醒过来,拍了胸脯:“刘厂长,没问题,有您这一百万垫底,我给您弄回五千万的合同来。”
刘济舟叫一声:“好,咱们一言为定。”就站起身,举起酒杯:“江处长,今年的订货会由你全盘负责,如果出了问题,我可是不会客气的。勿谓我刘济舟言之不预也。干。”
三个人就又干了一杯。
刘济舟笑道:“常言道,吃了人家的嘴软。二位今天可是吃了我刘济舟的请了,还望认真工作。我还有点事,你们二位慢慢吃,我先走一步。”就出了饭店。
江南征和陈媛媛送刘厂长出来,看着他走了。陈媛媛愣愣地问:“处长,刘厂长刚刚讲的什么意思啊?”
江南征冷笑:“那是警告咱们的意思。我就是纳闷,他从哪里弄这一百万去啊?”
陈媛媛说道:“我看他挺有心机的。”
江南征笑道:“管他,咱们再添几个菜,接着吃。”说着,借着酒劲顺势搂住陈媛媛的腰,进了饭店,眯着醉眼小声问:“媛媛,我老江对你怎么样啊?”
陈媛媛笑道:“处长,您对我的好处我都记着呢。”就不经意地把江南征的手从腰里拿开了。
25
李亚和任盈还是来到红磨坊酒吧。李亚在心里自嘲,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老上这地方来,像什么样子,这应该是小资们来的。说真的,李亚挺烦小资们,觉得他们酸文假醋的。现在虽然不是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年头了,李亚还是欣赏工人们的朴实勤劳。
李亚是个直脾气,一坐定就问任盈:“听说局里周书记追你,是真的吗?”
任盈心头一阵慌乱。现在周书记是个敏感话题,提起来任盈就会觉得心头犯堵,她尤其不想跟李亚提这个人。任盈摇摇头,勉强笑道:“你又听谁嚼舌头了,他追我怎么我不知道啊?”
李亚点头说:“没有就好。我是怕你吃亏。”
任盈就有些感动。她眼睛水水地看着李亚,觉得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得她发慌。她轻声问李亚:“假如我真和别人好了,你会怎么样?”
李亚躲开她的目光,打着哈哈说:“我能怎么样,我恭喜你呗。”
任盈恨恨地说:“那我真跟周书记好啦。”
李亚哈哈一笑:“他不行。那个老家伙色迷迷的,老婆孩子一大群,还老惦记别的女人。”
任盈气他:“那你说谁行?”
李亚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还真想不出来谁行。”
任盈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盖在了李亚放在桌子上的手上,幽幽地问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
李亚也叹了一口气,翻过手来握住了任盈的小手,使劲地攥着,直攥到彼此的心里去。他呼出一口长气,说:“我在乎又能怎么样?我总不能耽误着你呀。”
任盈低声道:“我愿意。我等你。”
李亚和任盈在木板围起的半人高的小隔间里低语,李雪娇在一道木板之隔的相邻的小间里听得怔了过去。雪娇今天不上班,她早早地给奶奶做了饭,就和新交的男朋友出来泡吧了。
李雪娇今年十九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出众。李亚怜她没娘的孩子,加上她长得又像极了她死去的母亲,对她一直宠爱有加。但当父亲的,疼也都在心里,李亚又忙,对孩子就疏于管教。雪娇在学校的时候,就流连在酒吧、舞厅,玩了个不亦乐乎。考大学当然是没指望了,所幸雪娇也早就读够了书,一点儿也没觉得失落,对李亚要求她复读的建议更是充耳不闻,也没用李亚,自己通过朋友找了一家公司打工,身边的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衣服奇异另类一天一身,俨然都市新新人类一族。
但是新新人类今天新不起来了。她无意中闯入了她爸爸的生活,这令她惊异不安。听声音她知道是任盈阿姨,她认识她,任盈阿姨到她家去过。她也喜欢她,觉得任盈阿姨温柔漂亮,知书达理。但是,她不知道她爸爸也喜欢她。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觉得不安,并且恼火。
其实像李雪娇这样的现代女性,将婚外恋一夜情都纳入了自己的生活,对于老爸丧妻再娶,应该完全能够接受。可是李雪娇不然,她自幼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潜意识里就觉得老爸是她一个人的,拒绝和别人分享。而且从感情上,她也不能容忍老爸离开她的生活空间。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愤怒和不安让她微微发抖。
她男朋友邢之江发现被自己握着的手突然变得冰凉,偎在他怀里的身体也变得僵硬,就不解地低头看她,问道:“你怎么啦?”
雪娇急切地摆摆手,低声说:“别出声,我爸爸他们在那边。”
之江歪着头听了听,笑了:“好啊,我老丈人也来了。是不是要给我找个丈母娘啊?”
雪娇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用两个手指甲对在一起狠狠地掐了他一下,邢之江夸张地叫起来:“哎哟,谋杀亲夫啊。”
李雪娇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邢之江不解地耸耸肩,也站起来跟了出去。追上她问道:“你怎么回事?你妈死了这么多年,你爸找个女朋友,你难道不替他高兴啊?”
李雪娇咬着牙恨恨地自言自语:“我决不能让他们得逞,哼,等着瞧。”
邢之江吓了一跳,站下来扶住她肩头问道:“你没毛病吧?你要让谁等着瞧?都什么年头了,你还这儿反对父母再婚?”
李雪娇一下哭出来:“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在一起。刚这么几年他就把我妈忘了。妈……”
李雪娇哭着,自己也觉得没道理,知道这不是理由。邢之江更是莫名其妙。他摇摇头,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26
宏光厂的门口,乱乱糟糟地挤满了人,杨成群带着几个人在宏光厂门口张贴招工广告。杨成群得意洋洋地指挥着,还在一旁跟几个宏光厂的工人介绍东风厂的工资如何高,福利待遇如何好。不一会儿,就围上来了一帮人。
有人挤进去念那招工广告:“东风印制板设备厂招业余熟练工人……”
人们被吸引了,议论起来:“这不错啊,每天干两个小时,一月弄好几百。我去了。”
“想得美,你看看这条件,得懂安装数控热风整平机的熟练工才行,你会吗。”
小杭挤进来。看着广告,心里动了,笑:“真要是这么好,我可真去了。”有人笑:“小杭,你和大冯最符合条件了。这可是个机会啊。”小杭笑道:“也真行,反正现在厂里也不发工资,八小时以外,挣钱就行啊。”
李亚走到厂门口,看堆着一帮人,就也挤进来看广告。有人低声道:“李书记来了。”
李亚看了看围观的工人,说了声:“去吧,都回去干活去。”
杨成群过来,瞪着李亚问:“你这人是怎么回事?”
李亚瞪着眼:“怎么回事?我正在问你们呢。谁让你们在这贴的?”
杨成群笑:“这是你们家的地方啊?”
李亚也笑:“不是我们家的地方,但更不是你们家的地方。我告诉你们,如果再在我们厂门口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杨成群冷笑:“你算个什么啊。”就转身对宏光厂的工人们嚷嚷:“谁愿意去,在我这里报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