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友岑参(715—770),同是盛唐的第一流诗人,小杜甫三岁。他遗留下来的作品不多,现存《岑嘉州集》只存三九二首,可见散佚了的作品必然不少。
天宝年间,杜甫在长安时和他过从很密,曾经同登过慈恩寺塔,同游过渼陂,杜甫均有诗纪其事。天宝十三年秋,久雨成灾,杜、岑二人虽同在长安,也长久不能相见,杜甫在《九日寄岑参》诗中有句云“思君令人瘦”,可见他们的交谊之深。
登慈恩寺塔是在天宝十一年的秋天。同登者除杜、岑二人外,还有高适、储光羲、薛据,都有诗,但薛据的诗已失传。现存四人诗中,说者以为杜诗最雄壮,“其气魄力量自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杜诗镜铨》评语)雄壮是没有问题的,但原诗的写法,我总觉得过分夸大了。用过分夸大的手法来写实,待人们知道了实际,便会生出反效果。慈恩寺塔通称大雁塔,在西安市南郊大慈恩寺内,是七级浮图,高六十四米。杜诗说它“高标跨苍穹”;向上看,则“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向下看,则“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仿佛是在万千公尺的高空中眺望了。岑诗说:“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高诗说:“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储诗说:“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他们是把山河宫殿看得清清楚楚的,比较起来,要平实得多。
但杜甫诗的过人处是他在登临时关心国家大事,所谓“登兹翻百忧”。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充分表现在诗的末尾八句。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虞舜”是指唐太宗李世民,因为他受内禅而坐天下。“苍梧”喻李世民的坟墓——昭陵。“瑶池饮”指唐玄宗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欢乐,“昆仑丘”喻华清宫所在的骊山。“黄鹄哀鸣”是说人民失所,“随阳雁”“稻粱谋”是说杨家兄弟姊妹们只顾私利而不惜祸国殃民。在天宝十一年早就透视到了四五年后的安史之乱,这和在同一年同一节季李白北游幽州,深感安禄山的跋扈,登黄金台而痛哭,有同声相应之实。
同游渼陂是在天宝十三年,杜甫的纪游诗《渼陂行》,是一首刻意之作。杜甫在这首诗里也竭尽了夸大的能事。我在这里想详细介绍一下,可以看出杜甫做诗的秘诀,也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之所在。
第一段: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
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
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
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
“岑参兄弟”有人说是岑况与岑参,恐未必然。岑参的亲兄弟有五人,即渭、况、参、秉、亚;还有从兄弟更不知道有多少人了。此于岑参之外没有点名的人,何以知其为兄,下文有所说明。
渼陂,在鄠县西五里,集终南山诸谷之水,合胡公泉而为陂(《长安志》)。陂上为紫阁峰,峰下陂水澄湛,环抱山麓,方广可数里,中有芙蕖凫雁之属(胡松《游记》)。元朝末年,游兵决水取鱼,陂涸为田(《陕西省通志》)。
人到渼陂,天候忽然变坏了,天昏地暗,波涛汹涌。“好奇”的岑参兄弟依然让船开出去了。杜甫虽然也很感兴趣,但也十分担心,怕覆舟落水,成为鱼鳖。陂中顶多只能有鱼鳖,诗中却以鲸鼍代之。鲸是海产动物,鼍是长江鳄鱼,断断乎不是渼陂所能有的。
第二段:
主人锦帆相为开,舟子喜甚无氛埃。
凫鹥散乱棹讴发,丝管啁啾空翠来。
船开出去,天候忽然晴明,船家十分高兴。满陂空翠,净无纤尘,鸥凫散乱,管弦齐奏,四处都在唱歌。但在这里一个重要的关键——天象转晴,却没有一点交代。这里必然有文字上的夺误,估计“主人锦帆”四字或许是“天人锦帆”。忽然间,天开云锦,人张明帆,故言“天人锦帆相为开”。要这样,天候转好才有着落。可能是前人不解“天人”之意,改易为了“主人”。
第三段:
沉竿续蔓深莫测,菱叶荷花净如拭。
宛在中流渤澥清,下归无极终南黑。
陂中既有荷花菱叶,水深可知。正因此,故可以涸陂为田。但诗人却说它“深莫测”,比之以渤海,简直没有底(“下归无极”),极尽了夸大的能事,但却造成了无法统一的矛盾。
第四段:
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
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
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
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
“云际寺”是云际山上的太安寺,在鄠县东南六十里(《长安志》),“蓝田关”,在蓝田县东南六十八里,即秦代的峣关(同上)。
“骊龙吐珠”当是游船上的灯火,“冯夷击鼓”也是游船上的鼓乐。船上有游女歌舞,故拟之以“湘妃”“汉女”;又有旌旄繁饰,故比之以“金支”“翠旗”(《汉房中歌》:“金支秀华,庶旄翠旌”)。“群龙趋”是形容游船辐凑。手法是不用直喻,而用隐喻,有意酝酿出一个神奇诡异的境界。
末段:
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
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
诗尾四句又愁到天候会突然变化,与诗首的实际变化相照应。诗人是忧心忡忡的,看来是在以天象的变化影射时局的变化。诗作于天宝十三年,越年的季冬安禄山就叛变了。对于时局的突变,和《登慈恩寺塔》有同样的预感。但杜甫把这治乱的契机,归之于“神灵”,这是时代限制了他,也是阶级立场限制了他。就诗来说,特点是在尽力夸大,而毛病也就在过分夸大。
《岑嘉州集》中也有两首游渼陂的诗,一首是《与鄠县群官泛渼陂》,另一首是《与鄠县源少府泛渼陂》。诗都是五律,都是和地方官吏的应景之作。第二首十分平常,杜甫同游,也有五律一首,同样平常。第一首略用了夸大的手法,不妨把它引在下边:
万顷浸天色,千寻穷地根。舟移城入树,岸阔水浮村。
闲鹭惊箫管,潜虯傍酒樽。暝来呼小吏,列火俨归轩。
用了“万顷”“千寻”“地根”“潜虯”等字样,和《渼陂行》的手法有近似的地方。但《渼陂行》是刻意求工,《泛渼陂》是逢场应付,两者不能相比。特别是岑诗的最后两句,未免太官气十足了。岑是常游渼陂的,对于景色已经麻痹,难怪他写不出好诗来。
肃宗至德二年(757),杜甫被任为左拾遗,曾与裴休等人推荐岑参,被任为右补阙。他们同做着谏官,同是天子“近臣”,在这时同做过一些宫廷唱和之作。在封建时代,这样的诗是被人重视的;在今天看来,是毫无一顾的价值了。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几年前的研究家们却有人就这些诗来评比杜、岑的优劣。因此,我也想顺便接触到这个问题。
杜甫有五律《春宿左省》一诗,末二句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又有五律《晚出左掖》一诗,末二句云:“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
有人说,“我们只能从‘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避人焚谏草’这样的诗句中想象杜甫不过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官吏。”(冯至《杜甫传》78页)又有人说,杜甫“这两首诗的结语,也不过是分用了傅玄‘每有奏劾,竦踊不寐,坐而待旦’和羊祜‘嘉谋谠议,皆焚其草,故世莫闻’的故事,仅是官样文章,只好给拾遗的官衔做一个应景的点缀罢了。”(傅庚生《杜甫诗论》14页)这些说法是比较客观的,虽然他们忘记了杜甫也有“懒朝”的诗句。但另一研究家表示不同意,认为前说“有点歪曲了杜甫”,后说“更是表面的看法”。于是他把岑参的《寄左省杜拾遗》的结语和杜甫的两首结语作了对照,下出断案。
我们只要拿岑参赠杜甫的“圣朝无缺事,自觉谏书稀”的诗句来作一对照,就不难知道谁是“小心谨慎”谁不是小心谨慎,哪是“官样文章”哪不是官样文章了。
——萧涤非《杜甫研究》29—30页
在这些地方斤斤计较,正是标准的封建意识的复活。作者也揭露了他自己的底。他举出《唐宋诗本》卷六十一所引的《杜甫补遗》中的一段话:
肃宗至德初,子美为拾遗,岑参为补阙。或问:“二人孰贤?”余曰:“子美贤。”或曰:“何以知之?”曰:“以其诗知之。子美之诗曰‘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又曰‘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参之诗曰‘圣朝无缺事,自觉谏书稀’。至德初,安史之乱方剧,朝野骚然,果无缺事耶?”
引用者以为“这批评是公平的”。其实何尝“公平”!对于岑参的应景之作虽然有所指责,但对于杜甫则只表示了真正的“片面的看法”。作为封建时代的诗人,岑参倒要本色一些;杜甫则是在过分粉饰自己。既已“避人焚谏草”了,何以又写进诗里,自我表扬?“数问夜如何?”是采自《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夜如何其?夜向晨。……”毛诗序以为“美宣王也”,虽未必尽然,但杜甫用到自己身上来,则确实是在美自己了。《小雅》的诗意很可能是旧时臣下待漏的心理,寝席不安,怕误了早朝的时刻。杜甫的诗句正是这样的用意。别人说他“小心谨慎”是一点也不过分的,但自己说自己“小心谨慎”同样也在美化自己。
岑参只是在美化朝廷,杜甫则美化了自己,又美化了朝廷。朝廷有了杜甫那样好的谏官,正足证朝廷有知人之明和用贤之美。这样的朝政还不休明吗?但实际是怎样呢?因此,把杜甫的诗说成“官样文章”,倒是在替杜甫开脱;一定要说不是“官样文章”,那又是什么货色呢?是忠心耿耿的自我标榜吗?岂不是帮了杜甫的倒忙!
要评比杜岑的优劣,适当的材料并不缺乏,何苦要在他们的宫廷诗里面去讨生活?从糟粕中能吸取出一定的精华吗?杜岑两人先后曾寄居在成都,成都的古迹往往得到他们的同样的歌咏。对于神话传说的看法,杜甫的见识有时要比岑参高出一头地。例如李冰所作的石犀,便是很好的例子。
石犀原在成都府南三十五里。《华阳国志》载“李冰昔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渠于江南,命之曰犀牛里。后转二头在府中,一头在府市市桥门,二头沉之于渊。”郦道元《水经·江水注》亦云然。
《岑嘉州集》中有《石犀》一首,五言六句,很素朴地相信着传说,歌颂了石犀,歌颂了李冰,认为李冰之功超过了夏禹。
江水初荡潏,蜀人几为鱼。向无尔石犀,安得有邑居?
始知李太守,伯禹亦不如!
杜甫有《石犀行》则怀疑了传说,诅骂了神祇,突出了“众力”和“人谋”,认为像石犀这样的“诡怪”应该让它们随江水飘去。两人的见识、态度和诗的风格完全不同。把诗并列起来,便立地可以看出有上下床之别。
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
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
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溢不近张仪楼。
今日灌口损户口,此事或恐为神羞。
修筑堤防出众力,高拥木石当清秋。
先王作法皆正道,诡怪何得参人谋?
嗟尔三犀不经济,缺讹只与长川逝。
但见元气常调和,自免洪涛恣凋瘵。
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
杜甫的诗极力破除迷信、伸张理智,在封建时代能够有这样的作品是很少见的。当然,如果把“先王”二字改为“庶民”,“蜀人”二字改为“蜀儒”,那就更合乎实际,也更合乎我们近代人的口胃了。
又成都西门外旧有石笋二,一南一北对立。南笋长一丈三尺,围一丈二尺;北笋长一丈六尺,围九尺五寸;相传是“西海之眼”。大概是新石器时代“巨石文化”的孑遗,西方人谓之“门希尔”(menhir)。杜甫有《石笋行》一首,和《石犀行》是同时所作的姊妹篇。一起一结都是同一格调。一起是“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古来相传是‘海眼’,苔鲜蚀尽波涛痕”;一结是“嗟尔石笋擅虚名,后来未识犹骏奔;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同样在极力破除迷信,在这一点上是可取的。《石笋行》还讽刺了朝政,但他却不敢直斥“至尊”,而只责备“小臣”。这又是“贵人岂不仁?”的那一套,又一次暴露了杜甫的痼疾,受着时代和阶级的限制。这一限制不仅使杜甫在诗歌的成就上受到影响,而且使他在破除迷信的努力上也极不彻底。例如,他有《杜鹃》一诗,中四句云:“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他认真相信杜鹃鸟是古代蜀王杜宇的魂所转化,故闻其声而再拜。这迷信神话传说的程度却又远远超过岑参了。
在这里想讨论一下杜甫诗集中那首《狂歌行赠四兄》的作者问题。先把诗的全文抄在下面:
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是弟。
兄将富贵等浮云,弟窃功名好权势。
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
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
吾兄睡稳方舒膝,不袜不巾踏晓日。
男啼女哭莫我知,身上须缯腹中实。
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香花满楼。
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迭相酬。
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
幅巾鞶带不挂身,头脂足垢何曾洗?
吾兄吾兄巢许伦,一生喜怒常任真。
日斜枕肘寝已熟,啾啾唧唧为何人?
这首是集外诗,见陈浩然本,又见《文苑英华》,向来的注家似乎还没有人怀疑过。其实这诗断然不是杜甫的诗!
我们知道杜甫不曾久居嘉州(今四川乐山县),他只在永泰元年(765)五月,由水路离开成都时路过过一次,是很短暂的一次。有《宿青溪驿》一诗是在嘉州境内做的。除此而外,很难找出第二首。看来他匆匆路过,似乎并不曾登岸。他经过了嘉州、戎州(宜宾)、泸州、渝州(重庆),九月到了云安,在此养病。第二年的春间到了夔州(奉节),作了较长时期的寓居。
嘉州既只是匆匆路过,和《狂歌行》中所述的情况完全不符!《狂歌行》是在嘉州久住的人做的,而且是有“权势”的人。诗中说作者的“四兄”“今年思我来嘉州”,可见作者在嘉州住了不止一年。又说“四时八节还拘礼”,古人以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为八节,可知“四兄”到嘉州也住了至少半年或一年。这和杜甫的情况可有丝毫相合的地方吗?杜甫之于嘉州,恐怕连“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迭相酬”的时间都不曾有过。故可以断言:《狂歌行赠四兄》决不是杜甫的诗。
那么,是什么人做的呢?我想,应该就是岑参的诗。岑参做过嘉州刺史,到任的时候杜甫养病在云安,是在永泰元年与大历元年之间。杜甫在云安曾有《寄岑嘉州》一诗:
不见故人十年余,不道故人无素书。
愿逢颜色关塞远,岂意出守江城居?
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自疏。
谢脁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
泊船秋夜经春草,伏枕青枫限玉除。
眼前所寄选何物?赠子云安双鲤鱼。
事情也很凑巧,岑参之父岑植是做过云安县丞的。云安鲤鱼,对于岑参可能会有双重的情谊了。诗当作于大历元年(766)的春天。“不见故人十年余”,稍微算长了一点。杜岑两人同做谏官时是在至德二年(757),到大历元年只有十个年头。可能是杜甫没有记准确,也可能是“十年许”的笔误或者刊误。在这十个年头里,岑参的生活主要是在西北边塞上度过的,他和杜甫彼此没有通音问。岑参到嘉州得到了杜甫的寄诗之后,毫无疑问又恢复了他们之间的诗札往还。岑参定有答诗,或者不时把自己的新作寄给不久便寓居在夔州的杜甫。《狂歌行赠四兄》便是其中之一,故被后人误收为杜甫的作品。
断定《狂歌行赠四兄》为岑参所作,有没有什么障碍呢?丝毫也没有!岑参以永泰元年与大历元年之间就任嘉州刺史,在任两年半。《岑嘉州集》中有《阻戎、泸间群盗》一诗,题下注云:“戊申岁,余罢官东归,属断江路,时淹泊戎州作。”“戊申”是大历三年。他是七月去官的,《东归发犍为至泥溪舟中作》一诗云:“前日解侯印,泛舟归山东。平旦发犍为,逍遥信回风。七月江水大,沧波涨秋空。”杜甫以同年正月中旬出峡,故他们两人在四川境内没有得到会面的机会。
岑参既在嘉州住了两年半,和《狂歌行》中所述的情况便相合无间。诗中有“长安秋雨十日泥”,所说正是天宝十三年秋长安久雨成灾时事。当时岑参和杜甫都在长安,岑参也有“兄”在长安,杜甫《渼陂行》中的“岑参兄弟皆好奇”的那个“兄”,看来就是这位“四兄”了。到此才可以了解:杜甫在诗中为什么不把兄来领头,而用岑参来领头?原来那位兄是一位超级大名士,不管事的。“四兄”只长岑参“一岁”,说为岑况未尝不可,但岑况是做过单父令的人,他是刘长卿的朋友,长卿有诗赠之,一称岑况,一称岑单父。《岑嘉州集》中有《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诗一首,末四句云:“单父古来称宓生(宓子贱),只今为政有吾兄(自注:“家兄时宰单父”);轩若过梁园道,应傍琴台闻政声。”这位岑况是一位良吏,和“四兄”的性格不同。“四兄”可能是岑参的从兄。
李白有《送岑征君还鸣皋》诗,岑征君是岑参的兄弟行,也不知其名,但其性格却与“四兄”相符。先请看李白的诗吧。
岑公相门子,雅望归安石。奕世皆夔龙,中台竟三坼。
至人达机兆,高揖九州伯。奈何天地间,而作隐沦客?
贵道皆全真,潜辉卧幽鳞。探玄入窅默,观化游无垠。
光武有天下,严陵为故人。虽登洛阳殿,不屈巢由身。
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登高览万古,思与广成邻。
蹈海宁受赏?还山非问津。西来一摇扇,共拂元规尘。
所述岑征君的家世有三代人做过宰相,和岑参《感旧赋序》所述完全相同:“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江陵公(岑文本)为中书令,辅太宗。邓国公(文本从子岑长倩)为文昌右相,辅高宗。汝南公(文本之孙岑羲)为侍中,辅睿宗。”这就是所谓“奕世皆夔龙,中台竟三坼”。岑征君以相门之子,隐沦遁世,不求闻达,李白称之为巢父、许由,与《狂歌行》中称四兄为“吾兄吾兄巢许伦”亦完全相符。岑参本有别业在陆浑,《岑嘉州集》中有《巴南舟中思陆浑别业》诗。《唐书·地理志》:河南府陆浑县有鸣皋山。然则岑征君归鸣皋山是回陆浑别业了。看来李白诗中的岑征君即《狂歌行》中之“四兄”无疑。“四兄”只长岑参“一岁”,则当小李白十三岁,也可以说是忘年之交了。(颇疑“一岁”是“一纪”之误,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为一纪,因连类而致误。如此,则小李白仅一岁。)有趣的是李白友其兄而杜甫友其弟,正好表示了各人的性格。
嘉州是峨眉山所在的地方,郡城附郭也有些名胜地点,外地的人多加以赞赏。王渔洋在他的《蜀道驿程记》中说:“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照他说来,乐山的山水是天下第一了。我自己是乐山人,却没有那样的感觉,大概是习惯了的原故。李白和杜甫都曾经到过嘉州,但于嘉州山水都谈得很少。在这里担任过嘉州刺史的岑参多少补充了一些缺陷。举出两首如下,虽然并不怎么杰出,但可以表现出嘉州的风物和当时的时代潮流。
《上嘉州青衣山中峰》:
青衣之山,在大江之中。屹然迥绝,崖壁苍峭。周广七里,长波四匝。有惠净上人庐于其颠,唯绳床竹杖而已。恒持《莲华经》,十年不下山。予自公浮舟,聊一登眺。友人夏官弘农杨侯,清谈之士也。素工为文,独立于世。与余有方外之约,每多独往之意。今者幽躅胜概,叹不得与此公俱。爰命小吏刮磨石壁,以识其事,乃诗以达杨友尔。
青衣谁开凿?独在水中央。浮舟一跻攀,侧径沿穹苍。
绝顶访老僧,豁然登上方。诸岭一何小,三江奔茫茫。
兰若向西开,峨眉正相当。猿鸟乐钟磬,松萝泛天香。
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早知清净理,久乃机心忘。
尚以名宦拘,聿来夷獠乡。吾友不可见,郁为尚书郎。
早岁爱丹经,留心向青囊。渺渺云智远,幽幽海怀长。
胜赏欲与俱,引领遥相望。为政愧无术,分忧幸时康。
君子满天朝,老夫忆沧浪。况值庐山远,抽簪归法王。
《登嘉州凌云寺》:
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
殆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旷烟景豁,阴森棕柟稠。愿割区中缘,永从尘外游。
回风吹虎穴,片雨当龙湫。僧房云蒙蒙,夏月寒飕飕。
回合俯近郭,寥落见远舟。胜概无端倪,天宫可淹留。
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
青衣山,今名乌尤山。民间本称为“乌牛”,以山木葱笼,色近乌黑;孤岛耸立,形如水牛。“雅人”们以为不雅,改称为“乌尤”。山在凌云山之东、青衣江的北岸。
岑参的诗,一开首就问:“青衣谁开凿?”可见作者也看出乌尤山和凌云山旧本一体,是被人凿开的,但他不知道开凿者为谁。开凿者是秦时蜀郡太守李冰,《汉书·沟洫志》载其事,志云:“蜀守李冰凿离堆避沫水之害”,离堆即是乌尤山。《水经注》沫水下也叙述到李冰凿崖、斗败水神的故事。沫水即大渡河,俗名铜河,水势湍急,在与泯江合流处,曾几次改道。估计古时河口必正对乌尤与凌云相接之处,故凿通之以杀水势。夏季洪水期,乌尤四面环水,故云“独在水中央”,但到冬季,则北面水涸而成旱田。
现存的大渡河故道,更靠西,河口与凌云山的大佛崖正对。凌云山的大佛是在开元初年由海通和尚创议开凿,直到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4)韦皋镇蜀时始凿成,其用意也在减杀大渡河的水患。石佛因岩而成,把岩壁凹凿进去,靠壁凿成一尊弥勒大佛的坐像,水势免去与岩壁冲击,祸患因而减杀。岑参诗中未提大佛,盖因大佛尚未完功,或中途停顿了,有杀风景。
所谓“三江”,即大渡河、岷江与青衣江。岷江,俗名“府河”,古称“外江”,由成都南下,在乐山县城东北隅与大渡河合流东下而成青衣江。乐山县城,隔江与凌云山、乌尤山遥遥相对。乌尤山之东,在青衣江北岸尚有马鞍山,形如旧式马鞍。山浅,无林木寺宇。峨眉山则在乐山县城之西南,天晴时可以远远望见。诗称嘉州为“夷獠乡”,可见当时尚未十分开化。
所谓“虎穴”、“龙湫”,在凌云山上确有其地。有一处摩岩草书一大“虎”字,殆即所谓“虎穴”。又有一处摩岩草书一大“龙”字,其下有泉,殆即所谓“龙湫”。就其字迹观之,殆唐初人所为;或许是后人傅会岑诗而刊刻的。
值得注意的是:以写边塞生活著名的岑参,在这两首诗中却表示着深厚的佛教影响,与李白、杜甫的倾向相同。这只不过举了两例而已,此外还举不胜举。所有的盛唐诗人,都是在时代思潮中淘荡,正如韩愈在《原道》中所说的“不入于老,则入于佛”。事实上老与佛,在居士们看来,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后人概括为两句话:“有酒学仙,无酒学佛”,正凿穿了这个浑沌。
岑参是江陵人,在他卸下了嘉州刺史的官职之后,本拟乘舟东下,直出夔门;但他在路上受了阻碍,不得不改道北上,到了成都。不久便在成都去世了。关于他去世的年月,学者之间小有争论。一边是赖义辉的《岑参年谱》(《岭南学报》一卷二期)断定他死于大历四年(769)。他的根据是杜甫《追酬故高蜀州(适)人日见寄》诗的序文:“今海内忘形故人,独汉中王(李)瑀与昭州敬使君超先在”,不提岑参,可见岑参已殁。诗序署明作于“大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可见岑参必死于这个日期之前,故赖氏《年谱》作出了死于大历四年的推定。
闻一多别有所见,他发现了《岑嘉州集》中有《故仆射裴公挽歌三首》,是挽左仆射冀国公裴冕的。裴冕死于大历四年十二月戊戌,可见在这个日期之前,岑参还在世。闻一多于他所做的《岑嘉州系年考证》(《闻一多全集》卷三)中便改订为“大历五年庚戌(770)五十六岁,正月卒于成都旅舍”。
这个问题看来好像解决了,其实还是悬挂着的。闻一多的考虑还欠周到。大历四年十二月月大,朔日是乙未,“戊戌”是初四日,到年底除夕还有二十七天。裴冕是宰相,他的死耗当然会用飞马快报,不要十天就可以由长安传到成都。岑参的挽诗作于十二月中旬,作诗时或许已在病中。不能断然否定:他在作诗之后即死于十二月的下旬。
上述杜甫诗序作于大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杜甫时在长沙。岑参的死耗从成都传到长沙,需要相当的时日。既不能用飞马快报,又因冬令水枯,由成都至重庆一段,一般采取旱路,需要十天。再由重庆舟行出峡,这时已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一般需要三天。由湖北境内转入长沙是上水,更需要时日。岑参假定死于正月元旦,旧习元旦之后至少有五日至十日百业休息,杜甫在二十一日以前便能在长沙得到岑参的死耗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认为岑参当死于大历四年十二月下旬,但依阳历则已进入公元七七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