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曾经以“儒家”自命。旧时代的士大夫尊杜甫为“诗圣”,特别突出他的忠君思想,不用说也是把他敬仰为孔孟之徒。新的研究家们,尤其在解放之后,又特别强调杜甫的同情人民,认为他自比契稷,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怀抱,因而把他描绘为“人民诗人”,实际上也完全是儒家的面孔。其实杜甫对于道教和佛教的信仰很深,在道教方面他虽然不曾像李白那样成为真正的“道士”,但在佛教方面他却是禅宗信徒,他的信仰是老而愈笃,一直到他的辞世之年。
关于宗教信仰这一方面的实际,完全为新旧研究家们所抹杀了。姑且把新近的见解,举出一二例如下,以见一斑吧。有人说:“他(杜甫)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王屋山、东蒙山的求仙访道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冯至《杜甫传》41页),又有人说:“道家和佛家思想,在杜甫思想领域中并不占什么地位,……在他的头脑中,佛道思想只如‘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特别是佛家的思想。”(萧涤非《杜甫研究》50页)这些研究杜甫的专家们,对于杜甫现存的诗文,是否全体通读过,实在是一个疑问。
我现在想让杜甫自己来反驳他们的主观臆断。
先从道教说起吧。杜甫在天宝三年(744)和李白相识以前,早就有求仙访道的志愿和实践了。晚年的回忆诗《壮游》里面有这样几句:“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这是说他在开元十九年(731)二十岁时南游吴越,已准备浮海,去寻海上的仙山——扶桑三岛。这愿望没有具体实现,直到晚年都还视为“遗恨”。这难道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吗?
他快要去世的一年,在湖南境内做的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注家多认为是杜甫的绝笔,虽然并不是那样,但离死期已经不远了。那诗的最后四句是: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他相信炼丹修道的葛洪(抱朴子)八十一岁死时一定是“尸解”了。葛洪炼就了金丹,因而成了仙,而他自己丹砂没有炼成,成仙无望,故不得不痛哭流涕,像霖雨一样,泪下不止。请看他对于神仙的信仰是怎样坚定!许靖是另外一回事,《三国志·蜀书》中有传。他是一位“先人后己”的人,曾避难交趾,亲属死亡几尽;后入蜀,做到刘备的太傅兼司空,诸葛亮也特别尊敬他。杜甫诗中提到许靖,是说他安排“家事”难得像许靖那样周到;再就是许靖终于入蜀任职,自己则在功名方面也一事“无成”,故也成为“涕霖”的一种因素。这四句诗是说自己出世入世都没有成功,因而使他伤心。除去入世的一面,他相信炼丹服药可以成仙是至死不变的。这一层信念的坚定,超过了身为道士的李白。李白在去世前从迷信中觉醒了,而杜甫则一直没有觉醒,这是值得注意的。
如上所述,可知杜甫的求仙访道早在与李白相遇之前,而他迷信道教,至死不变,更笃于李白。或许有人还难于相信,以为证据不够充分吧。那我就不怕读者厌烦,要把这方面的证据再举出一些。
杜甫早年的诗作,遗留下来很有限,和李白相遇以前的诗中,如《题张氏隐居二首》之第一首,《已上人茅斋》,《临邑苦雨,黄河泛滥》等诗中都含孕着道家的气息,请读者就原诗去领略。在与李白相遇以后,最早《赠李白》一诗中叙述到两人对于道教的关系: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
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这里也说明在与李白相遇之前自己早有意于求仙访道,但所“苦”的是缺乏办“大药”的资本。“大药”是什么呢?就是要从水银矿的丹砂中提炼出金丹,服食了便可以成为仙人,长生不死,遨游太清。两人相遇之后,深感志同道合,杜甫想炼“大药”,李白想“拾瑶草”。“瑶草”又是什么呢?“瑶草”就是灵芝草。这东西,道家者流认为服食了可以延年益寿,但要采访到手是不容易的。对于灵芝,也同对于丹砂一样,杜甫一生中都在追求,在他的诗里面留下了一连串的追求脚印,从青年时代一直到老。
(一)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
——《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二)存想青龙秘,骑行白鹿驯。……
肘后符应验,囊中药未陈。
——《寄张山人彪》
(三)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
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
——《丈人山》
(四)交趾丹砂重,韶州白葛轻。
幸君因估客,时寄锦官城。
——《送段功曹归广州》
(五)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为农》
(六)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
——《陪章留后宴南楼》
(七)衰颜欲赴紫金丹。
——《赴成都草堂五首》之四
(八)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
——《游子》
(九)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
此生随万物,何处出尘氛?
——《观李固山水图三首》之二
(十)懒心似江水,日夜向沧洲。……
豪华看古往,服食寄冥搜。
——《西阁二首》之二
(十一)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
养生终自惜,伐叛必全惩!
——《寄刘峡州伯华使君》
(十二)岂辞青鞋胝?怅望金匕药。……
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
——《昔游》
(十三)秘诀隐文须内教,晚岁何功使愿果?
更讨衡阳董炼师,南游早鼓潇湘柁。
——《忆昔行》
(十四)往与惠询辈,中年沧洲期。
天高无消息,弃我忽若遗。……
咽漱元和津,所思烟霞微。
知名未足称,局促商山芝。
——《幽人》
(十五)我欲就丹砂,跋涉觉身劳。
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
或骖鸾腾天,聊作鹤鸣皋。
——《送重表侄王砯评事使南海》
以上举了十好几例,基本上是按着年代先后叙列的,可以看出杜甫从年轻时分一直到他临终,都在憧憬葛洪、王乔,讨寻丹砂、灵芝,想骑白鹤、跨鲸鳌、访勾漏、游仙岛。他是非常虔诚的,甚至于想成为彻底的禁欲主义者(“伐叛必全惩”)。由于办不到,他埋怨妻子的牵连、家事的累赘,在临终时公然涕泗滂沱。这怎么能够说是“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有如“昙花一现”呢?
如果一定要说是受了影响,那倒可以更正确地说:李白和杜甫的求仙访道,都是受了时代的影响。不要忘记,唐朝的统治者姓李,他们把老子李耳(所谓“李老君”)奉为鼻祖,在极力推崇道教。特别是唐玄宗李隆基,他更是迷信神仙符箓的胡涂大仙,他的尊号是“玄宗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不已经就“玄之又玄”了吗?生在这样时代的士大夫阶层,无论是想做官或想出世,都不能不受时代思潮的影响。不仅李白和杜甫而已,所有盛唐的诗人如王维、高适、岑参等等,都有同样的倾向。更不仅是诗人,当时的画家、音乐家、舞蹈家也都受了同样的影响。所谓《霓裳羽衣曲》难道不就是求仙访道思想的音乐化或舞蹈化吗?
杜甫是淑世心切的人,以契稷自比,想拯济天下苍生,但朝廷既重视道教,即使不是出于信仰的虔诚,你也非歌颂道教不可。不要忘记,杜甫在天宝十年(751)曾经奏献《三大礼赋》,一时受到唐玄宗的欣赏,杜甫也视以为无上的光荣。在他的诗里面屡屡提到他所认为光荣的这件往事。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莫相疑行》
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
——《壮游》
这是多么得意呀!因此,他很在自负:“赋或似相如”(《酬高使君适相赠》),“赋料扬雄敌”(《奉赠韦左丞》,他的《赋》可以和司马相如、扬雄抗衡,所指的主要就是这《三大礼赋》了。
《三大礼赋》到底是怎样的性质呢?都是十足地歌颂道教的东西,今天读起来,实在令人难受。
早在天宝九年十月,大骗子太白山人王玄翼向唐玄宗李隆基说,他看到了“玄元皇帝”,“玄元皇帝”亲自告诉他,在宝仙洞里有《妙宝真符》。李隆基派遣大臣去寻找这项《真符》,果然找到了。于是便朝献太清宫,并朝享太庙,合祭天地于南郊。杜甫“不觉手足蹈舞,形于篇章”。于是便呈献了《朝献太清宫赋》,同时又呈献了《朝享太庙赋》和《有事于南郊赋》。这就是所谓《三大礼赋》。作赋的灵感是从骗子道士太白山人王玄翼那里得来的,杜甫的研究家们似乎把这事完全丢在脑后了。
尽管是令人难受的陈腐文字,为了把问题弄清楚,不能不加以探讨。姑且把《朝献太清宫赋》作为一个解剖的对象吧。
什么是“太清宫”?那是西京长安崇祀老子的地方。唐高祖李渊既尊老子为鼻祖,高宗李治以乾封元年(666)更尊称之为“玄元皇帝”。玄宗天宝二年又上尊号为“太圣祖”。依据道教的说法,有所谓“三清”,即“圣(人)登玉清,真(人)登上清,仙(人)登太清。太清有太极宫殿”(《太真经》)。老子是至上的仙人,所以崇祀他的地方便称为“太清宫”。但在东都洛阳的老君庙,则别称为“太微宫”。两者都是当时至高无上的神庙。
杜甫在《太清宫赋》中大捧而特捧其“天师张道陵”,说什么“列圣有差,夫子(孔丘)闻斯于老氏”。以契稷自比的圣人之徒,为了谄媚皇家,在这里降身为张道陵的小徒孙子了。我们要知道,在唐时老子的地位是在孔子之上的。老子是“玄元皇帝”,孔子则只封为“文宣王”,在初只是配享周公旦的。杜甫于老子与孔子有所轩轾,这也是时代使然。
当然,我们也不要忘记,在《朝享太庙赋》里面也有讥刺方士的话:“孝武之淫祀相仍,方士奋其威棱,以轻举凭虚。”注家认为,是借汉武帝来对唐玄宗进行谲谏。其实这又是另一种方式的投机。开元初年在姚崇、宋璟的影响之下,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排斥佛老。例如,开元二年沙汰(淘汰)僧尼,以伪妄还俗者万二千余人。禁止创建佛寺,命令百官家毋得与僧尼道士往还。又如开元十三年改“集仙殿”为“集贤殿”,谓“仙者凭虚之论也,贤者济理(治)之具也”。当年并曾禁州县更献祥瑞。杜甫是有意投这个已成往事的旧机,称颂唐玄宗是远远超过了汉武帝的。
杜甫还有一首长诗,《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也就是朝拜太微宫。这是天宝八年(749)在洛阳做的,和《朝献太清宫赋》是相为表里的作品。诗写得很庄重,杜甫是费了大力气的。在诗里,他谴责了司马迁,推崇了唐玄宗。“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上一句就是说:司马迁的《史记》把孔子的传记列为《世家》,而把老子仅与庄周、申不害、韩非同入一《列传》,尊孔子而贬老子,这是遗憾。下一句是说:唐玄宗为老子《道德经》作注,传遍于天下。
关于《史记》的篇次,唐玄宗在开元二十三年曾经作过一次篡改。他从《老庄申韩列传第三》中,把《老庄列传》剔出,与《伯夷叔齐列传第一》相合,作为《老庄伯夷叔齐列传第一》。现存张守节《史记正义》本便还保留着这种篇次。但照杜甫的诗看来,李隆基的篡改,做得还不够彻底。他应该把《老子列传》提升为世家,或者和《孔子世家》合并而为《老子孔子世家》。甚至提升为本纪,率性与帝王同列。这样才可以补救司马迁所留下的遗憾。
太微宫里面有壁画,是名画家吴道子的手笔,画着唐代的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即所谓“五圣”,附有千官的行列。杜甫大力赞扬了壁画的气魄,说它气象森罗,转移着大地的心轴,笔意超妙,动摇着神庙的宫墙。杜甫怀着一片的虔诚,竟想留在神庙里当一名掌管香火的执事。“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这是诗末的最后两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是老子《道德经》里面的一章。这里在“谷神不死”之中加了一个“如”字,是“俨如”的如,而不是“假如”的如,也就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的如。加添一个“如”字,正表明杜甫的毕恭毕敬。这首诗,竟有人说是“对于玄宗过分地推崇道教表示不满”(冯至《杜甫传》46页),这样替杜甫护短,未免过于滑稽了。
杜甫还有一篇特别古怪的文章,《前殿中侍御史柳公(涉)紫微仙阁画太乙天尊图文》。假托一个“石鳖老”和“三洞弟子”的对话,谈得玄之又玄、神乎其神,一个石鳖老俨然像一个老道士。文中有“今圣主诛干纪,康大业,物尚疵疠,战争未息”,注家以为“当是乾元初回京后所作”。肃宗乾元元年(758),杜甫四十七岁,那样的怪文章,像道士的疏荐文,亏他做了出来,而且保留下来了。对于《庄子》读得很熟,但参加进了一些“仙官、鬼官”,“四司五帝”,“北阙帝君”,“龙虎日月之君”,“北斗削死,南斗注生”等等货色,杜甫的道家面貌完全暴露无遗了。
要之,杜甫对于道教有很深厚的因缘。他虽然不曾像李白那样,领受道箓成为真正的道士,但他信仰的虔诚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求仙访道的志愿,对于丹砂和灵芝的迷信,由壮到老,与年俱进,至死不衰。无论怎么说,万万不能认为,“暂时受了李白的影响”,有如“昙花一现”的。
其次说到杜甫的信仰佛教。
杜甫不仅信仰道教,而且还信仰佛教。这也是时代潮流的影响。唐代帝室尽管推崇老子,但自南北朝以来日益兴盛的佛教,特别经过武则天的扶植,确实达到了发展的最高峰。就以唐玄宗李隆基为例吧,他注了《孝经》,注了《道德经》,同时又注了《金刚经》,儒释道三家,在他看来,是三位一体。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士大夫阶层,要想不受佛教的影响,那是很难办到的。因此,说“杜甫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那完全是可笑的主观臆断。还是让杜甫自己来进行反驳吧。
一般编年体的杜甫诗集,大都把《游龙门奉先寺》列为第一首,注家认为诗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杜甫游东都洛阳时,当年杜甫二十五岁。这要算是早期的作品了。请看诗的内容吧: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流露出这样深厚的宗教情绪,怎么能够说“和佛教没有发生过因缘”呢?
龙门奉先寺是武则天捐助脂粉钱二万贯,在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开凿创建的。所谓“寺”,在目前已经没有了,但是石窟和佛象保存得相当完好,是龙门一带最大的石窟,佛像雄伟。一九五九年我曾经去游览过,我能够欣赏那雕刻艺术的杰出,但如杜甫所感受到的宗教情绪,我却丝毫也没有感受到。这也就是由于时代不同、意识不同的原故了。“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在这里不是蕴含着充分的“禅味”吗?“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简直像一个和尚在做诗了。
事实上杜甫是一位禅宗信徒,有诗为证。
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
在这首《夜听许十一诵诗》一诗中他交代得很明白。“白业”是佛教用语,据《翻译名义集》,“十使十恶,此属乎罪,名为黑业。五戒十善,四禅四定,此属于善,名为白业。”“石壁”,注家以为是汾州北山石壁玄中寺,“(高僧)昙鸾,大通中游江南,还魏后移驻玄中寺,今号鸾公岩”云云(见《续高僧传》);但我怀疑就是禅宗始祖达摩面壁的故事。“粲可”是璨与慧可,《唐书·神秀传》:“达摩传慧可,慧可尝断其左臂以求其法。慧可传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是神秀与慧能的师傅,神秀为北宗,慧能为南宗。北宗以普寂为第七祖,曾盛极一时。开元中,慧能弟子神会入东都,住荷泽寺,面抗北祖,大播曹溪顿门,把普寂的门徒们争取过去了。
杜甫集中最长的一首诗《秋日夔府咏怀》,五言百韵,长达一千字。其中也叙述到他和禅宗的关系。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
关于“双峰寺”与“七祖”的说明,注家之间有所争论。一说“双峰寺”是指北宗。《神秀传》云:“弘忍与道信并住东山寺,故谓其法为东山法门。”东山寺在蕲州(今湖北蕲春县)双峰山。故“双峰寺”当指北宗,北宗以普寂为“七祖”。但南宗的发祥地也可称为“双峰寺”。《宝林传》云:“慧能大师传法衣在曹溪(广东曲江县东南)宝林寺,宝林后枕双峰。咸淳中,魏武帝玄孙曹叔良住双峰山宝林寺,人呼为双峰曹侯溪。”南宗的“七祖”则是荷泽神会,神会虽于德宗时始正式立为“七祖”,但在肃宗时已召入宫中供养,是事实上的南宗七祖。杜甫诗中的“双峰寺”和“七祖”究竟何所指呢?《秋日夔府咏怀》一诗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于时北宗已早衰,诗中的“双峰寺”指曹溪宝林寺,“七祖”指荷泽神会,是毫无疑问的。因而杜甫是南宗的信徒也是毫无疑问的。
正因为这样,杜甫在同一诗的煞尾处还把自己对佛道二教的信仰作了一番比较。两者他都是信仰的,但他认为求佛近而求仙远,成佛易而成仙难,因而他有意于舍远求近、避难就易。这也就是说,他是更倾向于信仰佛教了。这是他的晚年定论,我们不能加以忽视。为了把问题彻底阐述清楚,不妨把《秋日夔府咏怀》的结尾几句,仔细地作一番解释。
本自依迦叶,何曾籍偓佺?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
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
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暗暗,几地肃芊芊。
勇猛为心极,清赢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
用典太多,诗意十分晦涩,但大体上是可以了解的。杜甫承认他自己是真正的佛教信徒(“本自依迦叶”——迦叶是佛教三十五祖之首);虽然也信仰道教,但并没有人道籍(“何曾籍偓佺”——偓佺是能飞行的仙人,代表道家)。“炉峰”即指庐山香炉峰,晋代名僧惠远居东林寺,所藏南北翻译的佛经最多,白居易《东林寺经藏西廊记》云:“一切经典,尽在于是。”故“炉峰生转盼”喻言佛教的净土近在咫尺。“橘井”则切道教而言,《神仙传》:苏耽将仙游,辞其母,谓“明年天下将大疫,庭边井水、檐边橘树,可以代养”。届时患者饮井水,食橘叶而愈。故“橘井尚高褰”喻言道教的修积,还高不可攀。
“东走穷归鹤”是用丁令威的故事。丁令威是辽东人,学道化为鹤,飞回辽东,集于城门华表。有少年弯弓射之,翱翔于空中而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家累累!”冲霄而飞逝。仙人远在辽东,而且仙鹤一去不复返了。
“南征尽跕鸢”是马援的故事。马援征伐交趾,谓其僚属:“我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这一典故用到这里十分勉强,与马援的事迹无关,只是取其有关产丹砂的交趾而已。丹砂是修仙炼丹的人所依赖的原料,据说交趾所产最好,但要到交趾去采集,岂不是为道太远?
因此,“东走”、“南征”都不是路,不要外求,更不要远求,最好回到自己的心境上来。极乐不在远,此心即是佛。故接着说:“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所谓“妙教”就是指禅宗的道理,特别是南宗顿门,不立言说,见性成佛。由外求转入内省,由飞仙转入成佛,这样认真地实践到底,便可以堵塞了以前走错了的道路。
顾恺之在瓦官寺所画的维摩诘壁画是很有名的。王简栖所做的《头陀寺碑文》,碑在鄂州,文词巧丽,为世所重。有好些庙宇,人为的香烟弄得昏昏暗暗;庭园的草木长得森森芊芊。神气俨然,但都是求诸迹象,执空无而为实有。这些也都属于“前愆”之列,是前人走错了的道路。看来,杜甫到晚年也好像彻底大悟了,所以他要“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内心要彻底扫除烦恼,身体即使衰老残废也满不在乎,好像他自己也可以做到像慧可那样断臂而求法了。
当然,杜甫在实际上并没有做到,末尾两句正是对自己的批评。“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就是说自己虽然知道,并没有做到;眼睛虽然用“金篦”(喻佛理,见《涅盘经》)刮过,仍然还有内障,把镜内的虚象看得太认真,仍然是执空无而为实有。这自我批评倒是满老实的,他在苦心惨淡地做五言百韵的排律诗,大立言说,实际上和顾恺之的丹青、王简栖的碑文,同一是人为的香烟、多余的花草。
然而杜甫是一位禅宗信徒,是毫无疑问的。
由上可见,杜甫和佛教的因缘很深,决不是什么“昙花一现似的瞬息即逝”。同样为了避免孤证单行的谴责,我要再多引些证据在下边。
(一)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
——《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四
(二)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
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赠蜀僧闾丘师兄》
(三)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和裴迪登新津寺》
(四)客愁全为解,舍此复何之?
——《后游(修觉寺)》
(五)甫也南北人,芜蔓少耘锄。
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
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
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谒文公上方》
(六)庾信哀虽久,周颙好不忘。
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
——《上兜率寺》
(七)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
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望兜率寺》
(八)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
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望牛头寺》
(九)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
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
——《山寺》
(十)清闻树杪磬,远谒云端僧。……
永愿坐长夏,将衰栖大乘。
——《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
(十一)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
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
——《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
(十二)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谒真谛寺禅师》
(十三)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
终然契真如,得匪金仙术?
——《写怀二首》之二
(十四)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
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
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
飘然斑白身奚适?傍此烟霞茅可诛。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就只举出这十四例吧,大抵上是依照着编年的次第,表明杜甫从早年经过中年,以至暮年,信仰佛教的情趣是一贯的,而且年愈老而信愈笃。在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二句,把释迦牟尼看得比天还大,天上地下,唯佛独尊。比较起来,“先圣文宣王”的孔丘没有了,“至圣玄元皇帝”的老聃也没有了。俗世的荣华富贵不用说是虚幻,连自己拼命做出来的“诗”都是胡闹(“妄”),和他一辈子所嗜好的“酒”同时把他“污”了。所以他很想出家,但是又丢不下妻子。这些零碎摘录出的诗句所表现的一贯的情趣,和《秋日夔府书怀》中的心境,是完全合拍的。他为了极端信佛,连长沙岳麓山的大小和尚都被看成大海里的明珠。(“僧宝人人沧海珠”,释家以佛、法、僧为“三宝”,僧是“三宝”之一,故称“僧宝”。)他屡次说他想学周颙,周颙是何许人呢?据《南史》本传,此人是南朝宋齐间人,“音词辩丽,长于佛理,……兼善《老》《易》”,“清贫寡欲,终日长蔬。虽有妻子,独处山舍。”杜甫想学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实在想抛妻别子,但又割舍不得。杜甫曾经有诗讥评过陶渊明,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遣兴五首》之三)其实他比陶渊明还要关心他的妻子。
以上我就杜甫的诗文来证明了他相信道教,也相信佛教。比较起来,他信佛深于信道。他是禅宗的信徒,相信明心见性,不立言说。“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方丈”就是方壶,海上三神山之一;“玄圃”在昆仑山上;两处都是神仙所居。两句诗的意义就是说:求仙既费事,而且毫无把握。所以他宁愿就在岳麓山道林寺附近筑一间小茅房(“诛茅”)住下来,当个老和尚了。这就是想实现“炉峰生转盼”——西天近在咫尺的拟想中的实践,但是,没有办到。
很明显,杜甫的精神面貌,在他辞世前的几年,特别倾向于佛教信仰。他虽然没有落发为僧,看他的情绪似乎比所谓“僧宝”还要虔诚。“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的老诗人,与其称之为“诗圣”,倒宁可称之为“诗佛”;难道不更妥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