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茫长夜响起一种声音。不是风声。春风吼到四月中旬就开始歇气儿了。是另一种博大的声音,把野风调戏枯草、干树的嘻闹声和发情的母狼忧伤地呼唤异性的长嗥以及万物亲吻大地发出的甜言蜜语都盖住了。
嘎—啦—啦—啦—沉重,深长,连绵不断,震得大地都颤了。
炮声。多好听啊。炮声一响,总攻马上就要开始了。杀!他呼喊着,醒了。眼前全是黑暗,如在盖着的枯井中,什么也看不见。许久他才明白是睡在荒野的帐蓬里。那声音并不是炮响。
嘎一啦一啦一啦一还在响,沉重,深长,连绵不断。
春雷?没有雨声,不会是雷。雷声来自天上怎么能使地颤呢?这是出自大地的声音。
天一亮,他顺着断断续续弱下去的响声跑到三四里远的大河边才看见,是沉默了五六个月的大河发出的裂冰声。冰被春天在夜里悄悄割断了绑绳,已迫不及待奔跑起来。呼呼隆隆,哗哗啦啦,鸣嗷哄喊,受惊的白像群一样横冲直撞,击起的水柱比房子都高。
他看怔了。这不是百万雄师过长江的无数战船吗?这不是辽沈大战的辚辚兵车啸啸乘马吗?这是冰天雪地的北大荒的残冬在逃窜啊!他遍身血管都像刚开的冰河,冲撞得他站也站不住,竟跟着一砣小山样的冰疯跑起来,像战场上追歼敌人的坦克,像当长工时追捉东家逃活儿的烈马,像儿时追逐别村偷食的野狗。他想不及这一霎间是怎样的感觉,跳着蹦着追赶北大荒逃窜的残冬。
被肉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重重扑在河滩上,胸又压着了一个肉乎乎的东西。呵,胸压的是条鱼,脚踩的还是条鱼,鲫鱼和鲤鱼,尺把长,水灵灵,金翅银鳞。
他忘了追逐冰排,趴在鱼上迎着早霞往前一看,河滩上还有不少鱼鳞在闪亮。
不远的地方又一条鱼被撞到河滩上。原来,在冰下憋了一冬急着要见天日的鱼们带着浑身力气拥挤着跃出水面时被疯狂的冰排撞得老高老高,撞昏了,撞死了,抛到河滩上了。他看得见不少鱼在翻滚的浪尖上飞跃。
他欣喜若狂,两手抠住两条鱼的腮帮就往回跑,远远便朝帐篷喊开了:“老天爷送鱼啦,快到河滩拣鱼呀!”
十人组成的垦荒小分队昨天干重活儿,累得都乏牲畜样睡着。他是开大卡车的司机,力气比别人消耗的少点,加上一听枪炮或类似枪炮的声音累得多死也能醒来,所以只他一人起来了。他钻进帐篷,用鱼尾巴挨个贴每人的脸。八个人都被冰醒了,眼珠很快圆起来,亮起来,哪来的新鲜鱼啊!听他一说,三两下蹬上裤子,往外跑。
衰草下面是冻着的黑泥,连鞋带儿还没系好,就踩着衰草和黑泥跑向河滩。
偌大一片荒野,除了扎下才半月的一顶帐篷,只有一座泥墙草顶小屋。小屋丑陋已极,但它就是这片土地的庙宇、殿堂、皇宫、首府。主人老孙头每年秋天为了防御冬寒都要把屋墙加抹一层泥,那屋便厚实得像座碉堡。不知老孙头何年何月从何处把人间烟火带到这儿来,帐篷住的转业官兵问他也不得而知,他只是讲这儿的地理气候如何。从他嘴里他们知道了这儿是北大荒的荒中之荒。由两条大河和一面小湖包围起来与整个大荒原割裂成方圆二百多平方里的岛子。每到夏秋季节,岛就被水包围,只有一条水不水旱不旱的漂垡带可供人跋涉出入,稍不慎就会陷入灭顶之灾。但岛上是令人垂涎的宝地。土肥流油。压块树枝能长叶,插根筷子都发芽。猴头木耳满树,雁蛋像铺路的石头多。上岛取宝的人只能春天化冻进去,冬天封冻时出来。谁熬得了那么漫长的苦日子?所以清朝政府移民未开出这个岛,日本开拓团也没进这个岛。只有这个神秘古怪的老孙头独自在这儿扎了根。他就是总督,他就是皇帝,他的想法就是法律,他的做法就是对法律的维护。他和草木鱼兽和睦相处,夏天种粮种菜,冬天河沼封冻才出去到老远老远的村镇用山珍野味换酒、换油盐、换衣物,再花大钱住些天暗窑子。不知他是否还有亲人,也不知他是逃荒、是避难、是躲法还是殉情来到这里来的,反正他孤身住着这座小屋,有年头了。垦荒小分队赶在化冻前开着汽车、拖拉机进来,撵走了他的寂寞、孤独,也打破了他的平衡。垦荒队唯一的女医生没处住,在他屋子的西间借宿,他喜、疑、忧,看着他们是否能站住脚。
司机又朝老孙头那屋喊:“快拣鱼去呀,河滩上鱼啦!”他不是喊女医生,因为他对她印象不好,或者说她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他是喊老孙头。当然女医生听见了也好。
老孙头这时早拣够了鱼,到古营子祭鱼去了。
女医生跑出来。梳洗过了。旧军装裹着的身体和短发遮着的白脸都是很动人的。司机并不为之所动,是嫉恨的心理在作怪。她怎么和那个没男人气的白脸副场长偷偷好?
她见他拎着鱼,什么都忘了:“啊呀,你从哪儿弄的鱼!?”
他用下颌指指大河那边,丢下鱼就追着前边的人跑向河滩。女医生也跟他跑去。女人的身姿在荒野上显得十分美好。
来北大荒一年了,他们这是第二回见到春天,第一回见到鱼。胃亏鱼,连油盐酱菜也奇缺,常吃白水煮麦粒或黄豆,见老天送鱼,谁还沉得住气?呼呼叫叫地朝河滩跑。
鱼越来越多。河滩像棉床,躺满了青春焕发但已死去的鱼小姐们。垦荒战士边拣边辨认着品种。有鲫瓜子,有鲤拐子,有嘎牙子,有白膘子,有黑胖头。最多的是鲫瓜子和黑胖头。
十个人拣银元宝样在河滩来来回回跑了整整半天,拣的鱼装了满满十麻袋。谁也背不动。司机把汽车开到河滩往帐篷拉。
鱼腥味是北大荒春天的第一道气息。这气息弥漫了帐篷内外。司机和炊事员特意抬了一麻袋鱼给老孙头送去,顺便请教一下怎么吃法好。
老孙头锅里炖鱼的香味已在飘散,挤出了屋门。他非常清楚,这块荒岛从此不会是他自己的一统天下了,垦荒官兵天地不怕,今后他们的想法将是这里的法律。但他总不放心,心情复杂地看看他们抬来的鱼:“鱼这东西,是河神的小舅子。吃它们先要祭一祭才行。拣条最大的,到北边古营子埋了,埋时要放点粮食进去。我埋过了,要不敢下锅吗?”
他们听来好笑。吃鱼还祭。什么河神的小舅子。老孙头脸拉得好长:“不用你们笑,一草一木都有灵性,不能乱杀乱砍,日后要找帐的。这鱼你们抬回去,要不祭一祭就下锅,别怪我翻脸,我要把你们的大夫撵出去!”
老孙头执著得很,不按他的说法看样子真会把女医生撵走。撵走她就得到帐篷里和九个男人挤着睡。不是不愿意。不敢。怎么敢和男子挤着睡。虽然都是战友,应该信赖,可她是医生,懂得人在夜里会和白天不一样。在场部不是有先例吗,一条大通铺用油粘纸隔一隔就算男女分开了。夜里男的不知怎么就突破了那张纸,致使北大荒的处女地里还没播下一粒种子,人体里却先播下了。女医生忙代替大家答应马上去祭鱼。她拉上炊事员一块跟老孙头去祭。司机不去。
她用脸盆端了条最大的胖头鱼,有五六斤,还有一碗高粱米。老孙头拉长的脸这才变圆,领上医生和炊事员去古营子。
古营子离老孙头的小屋也就二里路,只有杂树下的草丛里可见几块风化了的断砖,看不出怎么会叫古营子。老孙头说这一带曾驻过清朝的兵,这儿就是营盘。那些兵胡乱祸害草木生灵,后来被大水淹死这里。他说这是因为有灵性的草木和有灵性的大地是一伙的缘故。女医生历史知识有限,不知清朝是否会有兵住过这儿,不过这说法多少增加了神秘感。
她和炊事员认真按老孙头指定的地点挖坑。松软的黑土不用费劲就可挖下很深。埋一条鱼用不了很大的坑,老孙头却非让他们大点深点挖不可。
反正土也松软,挖吧。竟挖出一只尺把长的短剑来,锈蚀斑斑,有的地方已经残缺。老孙头更有话说了:“这不是清兵的剑?谁不器重生灵,胡乱遭害它们,日后准有账算!”
女医生惊异地摆弄着剑,并没听进老孙头的话,她绝不认为草木鱼兽会有灵性,不过在神秘感里又多了层神圣感而已,觉得她所从事的垦荒事业确实伟大。古人和日本鬼子都没开出这个荒岛。看我们转业官兵的吧。她收起剑,准备回场部时送给偷偷对她好的白脸副场长,他喜欢弄些个文物什么的。
他们小心把鱼放进坑里,又倒了高粱米,再一锹一锹填成坟状。老孙头跪下磕头,他让女医生和炊事员也跟着磕。炊事员应付差事磕了,女医生却不肯跪下,老孙头一本正经催促,她才站着行个礼了事。
炊事员和女医生边给大家讲着祭鱼的笑话边在帐篷外的大锅烧水准备炖鱼。大伙围锅收拾着各种各样的鱼。
当鱼香味混着湿土味直往肚里钻,肚里装不下又溅出来时,炊事员忽然犯起愁来。这么多鱼怎么吃得完哪,吃不完剩下的顶多两天就会臭掉。一年来高粱米苞米面填肚子,鱼肉没沾牙,冷丁得这许多鲜鱼坏掉岂不是罪过?放开胃吃两天,再晒两麻袋鱼干,还剩七麻袋白扔。说什么也该给场部的战友们送去。前几天女医生曾提出回场部取些药品,司机不愿给她出车。这回他提出送鱼,女医生当然支持。其它人都赞成。场部离这儿很远。鱼在那儿比金子珍贵。送去鱼,战友会喊他们万岁的。
老孙头听说他们要开车回场部送鱼,跑到帐篷来阻挠:“你们闹着玩是不是?几月几号了,你们还敢开车回去?鱼值钱命值钱?”
老孙头不理解垦荒官兵的感情,他们绝不会听他的话改变主意。老孙头也是犟种,他能孤身在荒岛生活多年,哪能轻易让自己的话白说,喝唬道:“不听我话,非去不可就得把我拉上!”他是想给他们带路,他们以为他要借机出去买东西,便把他拉上了。
二
天像冬天的地。地像夏雨的天。苏联造大卡车孤独地在天地间爬涉。
车上就他们仨:黑土地、小洋伞、老孙头。
黑土地是司机外号,因为他的脸而得。他的脸粗糙、宽大、黑黑的,就像两垧北大荒的黑土地。说玄了,赶不上北大荒的黑土地,像他老家的土地红巴溜秋那种黑。一来北大荒他就不住嘴夸奖土地黑呀,好哇,落了黑土地的名。他脸上还有几颗浅麻子,像两垧地上几个浅浅的干涸了的水洼洼,头就像个荒山丘,长满了草……哼,黑土地,端架子吧,正好懒得跟你说话。女医生想。
女医生外号小洋伞,她把一柄小花伞从大城市带到北大荒,夏天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生怕晒黑了。黑巴溜秋的男垦荒战士们就把小洋伞的名敬给他。总用伞遮阳是不一样,瞧她那脸,衬着黑色的土地,就像精粉刚蒸出的白馒头,就像雨后刚长出的白蘑菇,就像大雁刚生出的白皮蛋,就像头一茬抠出的白土豆,就像一团雪,就像一块刚开化的冰砣……这把好看的小洋伞,这个惹人看又讨人嫌的白蘑菇……黑土地想。
黑土地和小洋伞都默默望着前方。黑土地望着前方是看道,司机不能不看道。何况这样的道。而小洋伞望前方是看风景。驾驶室里就两个人,他又端着架子,不看风景干啥呀。
他俩都忘了还有个硬跟来又死活非要坐在车厢上的老孙头。
远方被荒火烧过的土地像泡了么墨汁,又像墨汁是土泡制的。他们从没在别的地方看过这么黑的土地。
一片白桦林。小洋伞冷漠的眼珠忽然要脱离白脸,插翅朝桦林飞去。脸要贴在挡风玻璃上了,要不是挡着,两只插了翅膀的眼球早带她飞向桦林里。似乎她就是一株美丽的白桦。
黑土地谨慎地选择着道路。其实也没什么路可选,就是找干爽、硬实点的坡走就是了。只有他们的汽车、拖拉机半月前进来时走过一回,连马车也没来过,只是冬天冰雪覆盖时来出入一些马爬犁、狗爬犁。他却开着全国都少见的苏联大卡车出来垦荒了,不免由衷地自豪。
他自豪得很,因为时刻都没忘记当兵前扛活那家地主。那地主不过十来垧地,却土地爷放屁一样神气,好像土地庙里供的土地爷就是他。可他哪点比土黑土地强呢?黑土地有两颗浅麻子不假,并不难看。黝黑、健壮,像一头漂亮的牡牛,像一匹洒脱的骏马,浑身的力气总也使不完,除了把地伺弄得干干净净,把车马整治得利利索索外,还会唱歌儿,做木匠活儿。他给地主女儿二凤打的梳妆台、打的衣柜、打的袜托儿、打的像镜框,地主的婆娘都眼馋。干完地里的活儿收拾农具的时候,小声唱起歌儿来,二凤做活儿走神,晚上失眠,常常忍不住偷着往地里送吃喝给他。有回偷着送白面馒头给他吃,还让他脱下褂子来给他缝……被地主发现,像撵狗样把他撵走了:“除了脸上两个麻坑子一无所有,想我闺女?等你有两垧地再做这个梦吧……”他受侮辱,并没一气之下放火烧地主的房子,毒地主的牛马,而是逃离家乡参加解放军去了。他想只有参军或许能弄几垧地,自己也当个地主神气神气,那时再去找地主的女儿,娶她做老婆……当兵后走东闯西,一直到了海南岛。当过侦察兵,侦察班长,授衔时代理排长,只是个上士。国家号召解放军官兵转业开发北大荒,他没用动员,摘下上士领章就来了。还用动员?当长工时不就盼着能有几垧地嘛!北大荒的地成千上万垧没人种,虽然不是自己的,当家做主了,国家的就是自己的。一到北大荒,他对土地的旧情复发了。这么多的地。这么好的地。他当侦察兵时学过开汽车,到北大荒就让他当司机了,汽车、拖拉机都开。那汽车、拖拉机都是进口的,他能不自豪吗。也有不自豪的时候,就是哪位领导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最讨厌领导拍他肩膀。居高临下,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也打过不少仗,立过不少功呢。少尉军衔干么不让老子戴戴?代理!妈的。谁一拍他的肩膀他就恼火。恼火那些个戴将官、校官军衔的人们。
白桦林里飞起两只乌鸦,呀呀叫着从车前飞。
“讨厌,黑家伙!”小洋伞眼球上的翅膀没了,骂乌鸦冲了她欣赏白桦林的兴致。
黑土地非常讨厌她骂黑家伙,心里也暗骂她:“看你离了黑能不能活。再过两年,不变成黑乌鸦算你美了。破洋伞也不顶事!”
小洋伞不知黑土地在骂她,又说一句黑家伙。黑土地突然按下喇叭,踩下油门,车冷丁一蹿又紧接着一停,突然又往前开,小洋伞的额头和脑勺先后各被撞了一下:“哎呀,怎么了?”
“有条白蛇,压压它!”
“白蛇?会有白蛇?”
“古时候就有,‘白蛇传’!”
“那是神话,连神话都不懂。”
黑土地见小洋伞没听出对她的戏谑和讽刺,忽觉她单纯得有点可爱。看着她,不觉又想起二凤来。二凤没她白,也不黑,在家乡那块儿就算挺白的了。二凤你出嫁了吗?我还没娶哪,一直没娶。现在我有了土地,看不到边的黑土地,你家的地可是没了。你还能想到我吗?我们的大首长已经说了,今年跟几个省联系,调一大批姑娘来北大荒,人数是按我们未婚转业官兵计算的,也包括我。
小洋伞确实单纯,她还在想白蛇:“不可能是白蛇,大概一根白布条,风一吹像蛇爬。你眼花了。”
“嗯,兴许是白绸带。”
“就咱们来过。怎么会有白绸带。”
“兴许是你给谁缠过的白纱布让风吹这儿来了。”
“这些天没给谁缠过纱布!”
“那就是白蛇了。”
“肯定没有白蛇,再说冰还没化净,蛇也不会出来!”
黑土地内疚了:“啥也没有,诓你!”
“诓我?干么诓我?”
“兴你一口一个黑家伙不兴我说说白蛇?”
“哎呀,坏,再打针看我狠扎你不可!”她说着摸出卫生包里点酒精灯的火柴,嗤一声划着了:“点支烟吧,堵住嘴省得骂人!”
黑土地登时变脸,扑地一吹,像突然抡起巴掌,一耳光把火扇灭了:“汽车里点火,找死吗?”他真气了,气她连汽油沾火就着都不懂。这是台苏式新大卡车,着了火,得了吗?这股火是和别的气一块发出来的。妈的,就知偷偷跟白脸副场长好。不就看他脸白,看他戴过大尉军衔吗?看我是丘八,看我脸黑,拿着寻开心。老子黑点不假,不是供你寻开心的。地主女儿跟我好过呢。
小洋伞真像被搧了一耳光,自尊心被蜂子蜇了似的,委屈得眼里有泪心里在骂。黑土地,不知好歹,谁希罕坐你的破车,不是回场部取药,请我坐还不一定坐。
她心里委屈着,嘀咕着,被车颠簸得慢慢产生解小便的感觉。汽车不理解她,一起一伏照样颠。她愈来愈急。她想喊他停车,可看他冷冰冰的脸也不朝她转一转,赌气不开口求他。
不开口就得咬牙憋着。憋得慌了,竟将尿放出一些湿了裤子一小片。眼泪也乘机往外挤。她恨板着脸的黑土地,又恨那个只偷偷爱她又不敢娶她的白脸副场长。不是男子汉,喜欢我就名正言顺娶我,不敢娶又偷偷对我好。嫌我资本家出身!除了出身,哪方面比你们差。参军七八年了,好歹当过少尉军医。你个黑土地不过是上士。来北大荒我也是自愿的,没用动员,没用逼迫,也不是被哪个男的用爱情的绳牵来的。虽然也有点不能说出口的个人想法,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我不过是想,不来北大荒就得去西藏参加平叛。北大荒就是冷呗,苦呗,西藏除了冷、苦还有叛匪的枪子!北大荒起码死不了……
车还在调皮。她无论怎样坚强也憋不住了,又无论怎样憋不住也不肯求黑土地停车说下去解手。
急中生智。她冷丁探出头去,把帽子甩掉,惊叫:“帽子掉了!停车!停车!”
黑土地不停:“停车要打陷!”
“药包也掉了!”她真的把药包也丢下去。
黑土地只好生气地停了车。
老孙头在车厢上大吼:“作死!不能打站!”
小洋伞已跳下车,帽子、药包都没拾就往旁边的白桦林跑:“等会儿,我办点事儿!”
“开,不能停!”老孙头瞪大了眼喊。
“净她妈啰嗦事!”黑土地下车在泥泞里拾起小洋伞的帽子、药包,跳回驾驶室,重新启动汽车。车轮像纺车似的转,原地不动了。
小洋伞一直跑到桦树林里才蹲下去办她的事。回来时,车轮原地转成了花,湿乎乎的黑泥随车轮嗤嗤向后喷射,车却只前进了几寸。
小洋伞见黑土地和老孙头脸都不是颜色了,才知自己坏了事,不知所措看着。
黑土地使出浑身解数,汽车像头死牛就是不走。他一肚子火憋着,跳出驾驶驶室,爬上车厢。
车厢上的老孙头看着几麻袋鱼心里在骂:“瞎他妈踢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三
黑土地从老孙头坐的鱼袋子下往外拽出一把锹,老孙头问他啥用,他说挖轮沟。老孙头坐着不动:“锹没用,有锯没有?”
黑土地不愿听老孙头训小孩那种口气,明明有锯却说:“没锯。站一会我把锹拽出来。”
老孙头绝对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他想看看自以为是的倔后生笑话再说。他冷眼看着黑土地一举一动,自己点上烟锅。
黑土地左手搬麻袋右手拽锹,很容易就把锹拽出来了,放麻袋时嘎牙鱼翅骨划破了一个手指。破口像小嘴张着,一滴血吐在军裤上,染成小小一朵石竹花。
老孙头本想再说一遍拿锹没用,看黑土地那样自信,就咽下话等着。烟锅被他吸得幸灾乐祸地响。
黑土地跳下车,地上旋即打出两眼坑来。小洋伞自知都是她的过,胆儿颤颤地从药包里扯条纱布,怯怯地瞅着黑土地的脸色说:“包包手吧,看感染了。”
黑土地眼皮儿也没朝她了一了:“快干正经事吧。找找看有没有石头、木头什么的。”他开始在轮下掘沟。
小关伞想解释一下道个歉,看黑土地一点不想理她,只好满怀委屈寻起石头木头来。
松松软软、稀稀泞泞的黑土里连粒沙子都找不到,哪有石头哇。这么肥的土地埋块石头怕也发芽、长叶、开花了。
转了好大时辰,两脚稀泥,只在桦树林里找了块轻漂的朽木,上面长着几只干巴木耳。小洋伞把朽木抱给黑土地。
这朽木几脚就能踹碎,哪能垫车。但黑土地看小洋伞两手土、两脚泥,不但没打什么洋伞,连帽子都没戴,旷野的阳光直晒着她脸,就不忍心再冲她发火了。他在四组车轮前掘了四条沟,约摸差不多能开走了,还是把小洋伞抱那截木头垫入一条后轮沟。
收拾停当,两人一同进了驾驶室。
黑土地手脚并动想一举冲将出去。只冲了两冲又原地打转了。四条轮沟如四根石油井管,呜呜向外喷着,黑黑的泥水射出好远,而且随着发动机的震颤车身逐渐下沉。黑土地又猛将车挡倒挂几下,车一晃差点把老孙头摔倒。
“操你祖宗,别动了!”老孙头大骂,着从麻袋拽出一条鱼朝驾驶室砸去。“再开我操你祖宗!”
老孙头蹦下车用烟锅指着黑土地大骂“这叫大酱缸你知道不知道?上边一层冻土,下边全是大酱样的稀泥你知不知道?就这么着,一会车就得囫囵个陷进去。操你祖宗的,下来!”
黑土地没料到老孙头这样一顿臭骂,骂得理直气壮,竟把他骂住了,服贴地跳下车一看,泥里不时往出冒水泡。老孙头说得对,这种地方,越动陷得越厉害。
黑土地淌汗了。汗水流进脸上几颗浅浅的麻坑,水汪汪的。他不吭声,绕着汽车转圈子。
小洋伞眼睛随着黑土地转。她只有看黑土地眼色行事了。
黑土地转了一会儿,问:“孙大爷,你问锯干啥?”这等于向老孙头认错了。
老孙头把烟锅往鞋帮上嗑着:“干啥?救车!有没有哇?”
“有一把刀锯。”
“找出来。”
黑土地乖乖从驾驶室的工具箱里拿出刀锯,像徒弟听从师傅的吩咐。
“拿上,跟我放两棵树去。不用大木头垫上,非囫囵个陷了不可。”
黑土地顺从地跟老孙头朝桦树林走,转身时忽然扭头看了看小洋伞。小洋伞也正在看他。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放树去。”
“我也跟你们去吧?”
“不用你去。”
“包包手再走吧?”
“不用。”
“那怎么拉锯?”
“不用脚就是了。”
老孙头气哼哼说:“快走,晌午了!”
黑土地紧走几步跟上老孙头。
晌午的阳光温暖、透明,柔柔和和的从不同角度撩着人。黑土地解开黄棉袄的扣子,让微风和阳光一同扑进怀里。
脚下的枯草根上有了隐隐约约的绿色。
越暖,大酱缸的土皮越软,车越容易陷,鱼越容易臭。他想。
头上有几只雁飞过去了。
大雁都来了,海南岛那边肯定热得不行了,这里才开江。他想。二凤该穿红夹袄了吧。她绣花呢还是种花呢。老家那儿该播种了。二凤狠心的爹咋样了。嘴损透了,土改时非被斗个好歹不可。骂我除了脸上几颗浅麻子一无所有,等混上两垧地再打他女儿的主意。他想,老孙头这个绝户种,心好嘴黑,倔得像头老毛驴子。他为啥要一个人呆在没人烟的荒野。
老孙头的毡帽耳朵掖进里边,像半个掏空的西瓜扣在头上。带大襟棉袄在后腰上绾了个大大的褶子被一根看似皮条实则布条的腰带扎着,隆起的褶皱像崚嶒的山岩。棉裤腰肥得两个人穿都不瘦,在前面绾了个大褶。前裆吊着一堆裤褶,任狼叼狗咬都伤不着肉的。棉袄棉裤都油光发亮仿佛皮做的。扎着的裤角下边是一双黑胶皮靰鞋,踩着草下面的厚泥走得结结实实,有条不紊。腰间别着一杆烟锅,上边的烟口袋悠悠荡荡的像是腰间挂了盒子炮。他在前头倒背着手走,黑土地提着刀锯跟着,活像电影里演的解放军押着一个土匪俘虏。
两人走进桦树林子。
有黑桦,不多。有黄桦,稍多。大多是白桦。黑桦像老人,黄桦像中年人,白桦宛如风华正茂,亭亭玉立的少女。桦林和谐如大家庭,不多的黑桦老人和稍多的黄桦父辈带着无数白桦儿女朝气蓬勃地生活着。不管黑桦黄桦白桦,枝条都泛着红色,显示它们活得好红火。红枝条的芽苞苞开始裂嘴了,露出嫩嫩的鹅黄。
老孙头狗一样善良猫一样机灵的小眼睛瞧瞧这棵树又瞅瞅那棵树,觉得哪棵树都不该拉倒。转了几遭,在两棵挨着的黑桦跟前站住,对黑土地说:“树也有灵性,不能说拉就拉。跟人一样,拉死一棵,全族都恨你。”他在两棵黑桦前跪下,冲它们磕了三个头说:“你俩跟我一样,快到寿了,拉倒垫道也是为你儿孙积德,别怪罪我们!”磕毕站起,叫黑土地也如此这般。
黑土地摘下棉帽,用锯尖点着挂过帽徽那块黄印,睁圆了眼:“我是入了党的,人都杀死过七八个了,还给树磕头?”
老孙头虔诚地眨眨眼:“不管什么党都是人不?人就得入乡随俗。在这里就听我的。我和草木禽兽相依为命,不能不顾它们。”
黑土地戴了帽子:“我不怕。好几万转业军人,什么这个那个,我们要把土地翻个过,都种上粮食。将来树林子也要推平,盖高楼大厦,过电灯电话的日子!”
“这我不管。磕了头好拉树。”
“别的咋说都行,不能给树磕头。”
“不磕拉倒,你自个拉吧,我抽烟去。”老孙头掏枪样从腰里拔出烟锅,甩甩搭搭又回汽车那儿去了。他一举一动都是谜。他为啥非要跟车送鱼?他为啥非让别人也跟他给鱼给树磕头?倔毛驴子真是个死谜。
黑土地自觉有的是力气,拉两棵树算什么屁事。他用手敛拔一些茅草往树根一放,坐上去锯开了。一尺半长的小刀锯拉树很不好使,全身劲都得通过手传到锯上,手指被嘎牙鱼翅划破那张小嘴一鼓一鼓的涨,三两下又吐出血珠来。他们不是祭过鱼了吗,为啥还咬我手?他想。给鱼磕头,给树磕头,蠢毛驴子。
他拉风匣样前仰后合抽送锯子。黑桦一抖一抖地从锯口处吐出粉红的沫子,像是流血。火红含鹅黄的树梢随之微微痉挛。他想,老孙头看了一定会这样想的。没亲没故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看什么都有灵性,和什么都相依为命。
他手指那张小嘴又含满了血,鲜血欲滴,恐再落到棉裤上便往桦皮上按了一下。挂一层灰白树粉的桦皮上旋即留下一个圆圆的血印,像苍苍茫茫的雪野上有了一轮红日,随树身轻轻抖动,既如旭日出山,又像夕阳临海。他越锯越快,树愈抖愈烈,那红日晃动如有光芒了。他想到解放海南岛时在船上看见那回日出,如在昨天。出海前向导老头也让他们祭海。为了图人人心情舒畅,士气振作,他们那条船真祭了海。把一些酒肉、干粮扔下海去,老头代大家朝海拜了拜。当然还是免不了你死我活。
黑土地摆弄方向盘的大手有劲如钳,二十来分钟就把一棵黑桦锯倒了。黑桦嘎嘎躺倒时惊起几只乌鸦,还挂掉杨树梢头一大团冬青,又分别压倒几棵柳茅、榛柴,小柞树。
杨树上挂掉那团冬青十多斤重,像一团纵横交错、熊熊窜动的绿火。绿焰毛茸茸,赤条条,水灵灵,似可食可饮。它就是在严冬里滋润着白雪生长起来的吗?动煞人也。黑土地听小洋伞讲过,冬青是一味中药,可降血压,可去心火,是飘来的种子寄生于杨树枝杈间而长成。小洋伞寻过几次都没看见。
黑土地小心从黑桦火红的枝条中捧起那团沉重的绿来。还是交给她吧。他想。不管交给谁,在满眼枯草干枝还没萌绿的荒野,这团浓缩的绿精都是值得收起来的。他把黄棉袄脱下铺在放倒的桦树粗杈上,小心翼翼把冬青放在上面。他穿着夹袄开始锯第二棵黑桦。
太阳说是暖和和的,一脱了棉袄还是凉嗖嗖的。怎么说才阳历四月呀,北大荒的四月。
黑土地往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搓了搓,酝足力气又前仰后合拉风匣样锯起来。有了锯前一棵的经验,又脱了棉衣,第二棵锯得更快。粉红的锯沫一股一股流出来,洒在草上、鞋上,透明的汗珠一颗一颗从额上往外滚,流过浅浅的麻坑,落在鞋上,土上。对于在土地上劳动的人来说,看见自己的汗珠忘情地幻想着能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新房,和自己的二凤……可除了失去无数的汗珠得到二凤他爹的侮骂,一无所有。眼前这地,能造就多少地主。这树,能盖多少新房。他想。老孙头住了这么多年,该是最大最大的地主了,可他啥也不是。孤身一人,倔毛驴子。我呢,上士,司机,国家的主人?首长们已派人去四川、山东招未婚女青年了,按男光棍人数招的。我能遇上啥样的?
锯夹住了。快锯透的时候必定要夹锯的。这时就该用肩推。黑土地用肩推树。推动了。树却朝第一棵黑桦倒去。
第一棵黑桦上放着给小洋伞的冬青!黑土地慌张伏身去抢。
老孙头还在汽车旁边抽烟,发倔。已经一个小时了,还不见黑土地来求他抬木头,就暗暗使着性子。瞎鼓捣吧,看你到时候求不求我。
小洋伞无事可做,坐一墩突出的塔头草上用药布擦那把锈蚀的剑。一个大家闺秀本该在大城市哪个有名的单位干文雅的工作,她偏偏受了同学影响,辞别剥削家庭参了军。戎装在身,青春年少,当然别有一番荣耀在心头。无奈岁月不时往她心上刻着伤痕。出身不好,进步难,找爱人更难。有人爱她却没人敢娶她,这是一道最令她痛苦的伤口。白脸副场长偷偷对她好,但不敢说娶她。她也想嫁他,但又非常矛盾地恨他不是男子汉。对黑土地这样的人们,她既没发生过强烈的好感,又没敢想人家会爱她。她的出身对谁都是沉重的包袱。她擦着剑就像擦着心上的伤痕。对于她,最有疗效的治伤良药就是艰苦的劳动,所以她养成了不怕苦的习惯。这剑,副场长能要吗?听人传,上级曾问过副场长“要党票还是要老婆”,还有人传,他家乡有个老婆。
她冷丁发现草里有嫩绿蒿芽钻出土皮。蒿芽可做菜又能当中药吃。她用剑细心拔草挖着。
汽车底下咕噜噜冒水泡,渗水更多了。老孙头终于沉不住气,磕了烟锅对小洋伞说:“我去抬木头,你当心点,看不好麻溜喊我们!”嘱咐完,愤着劲儿找黑土地去抬木头。
黑土地抢冬青时太慌,摔了,头搭在树干上,胳膊压在冬青上,不及翻身桦树已压下来。脖子和右胳膊正好被两棵树干夹在中间。桦树压住脖子那一瞬间他吓昏了,以为必死无疑。他像做了个恶梦很快又醒来,发觉自己还在呼吸,除左胳膊和小腿能动一动,身子一点儿动不得。幸亏是侧身倒下去的,又有铁柱似的右胳膊抵挡着,脖子才没被夹死,不过呼吸也困难。他像只被夹子打住的老鼠,没死去呼喊不出来。试图挣扎了几下,越动越呼吸不便,只好老老实实等待了。没穿棉衣躺在地上才觉出春天的土地竟铁板样扎骨凉。紧张又冷,便痉挛地抖。一抖呼吸就更不舒畅。这时他才哀伤起来。车陷了,鱼送不到要臭掉,自己还老鼠样被夹在这里。就像刚当侦察兵那年,头一回执行任务被敌人抓去绑在马棚里,也冻得够呛。没完成任务,好歹逃出来了。第二次立了功。这回……因为没给树磕头?他右手心抚在冬青上,冰凉,心也有些凉。小洋伞怎么不过来,不是为你抢冬青,咋会这样狼狈。死倔的老孙头,过来吧,再叫给树磕头就依你的。
老孙头远远见两棵黑桦已倒了,人呢。车越陷越深,兔崽子还不着急。他气鼓鼓往前走,眼四处寻着黑土地在哪儿。他看见黑土地了,躺着睡觉!操他祖宗的,他敢睡觉。踢他个兔崽子。
黑土地听见了脚步声,左胳膊和小腿都立起来朝人摆动。
好个兔崽子,还要戏人玩。老孙头三两步蹿上前见是向他求救,一霎间消了气,伏身查看是否受伤。看看没重大危险才边数落着边要动手把树抬开。“知道了吧?草木鱼兽都有灵性,得罪不得的。你寻思自个儿了不起,被树治罪了不是?”
黑土地用眼神默许着,心里急得骂,倔毛驴子啊,快点吧。
老孙头看看竟无法下手。黑土地被两棵树干的上端夹着,下头又粗又长他抬不动。上头是树头,篷篷松松也抬不起来,动不好反会夹得更紧。他抬了抬,果然黑土地疼得直叫。这样的汉子不会轻易叫的。老孙头细细看,一个尖短的树枝茬儿正好卡住喉咙侧面的脖颈处,好像刺进皮肉了。
只有把树干锯断是最妥当的办法,这需要有人帮忙。
“大……夫!……大……夫……”
老孙头把双手举成喇叭朝汽车喊。
黑土地没想老孙头竟会喊出这么宏亮好听的声音,象牤牛在田野里叫。一个老人用全身力气为他的生命呼叫,使他大为感动。他觉得这动人的声音一辈子也不会从他心里消逝,会和他的生命镌刻在一起。
小洋伞听老孙头喊声异常,拿着剑跑过来,见状脸吓得更白了,慌慌乱乱跪下身子摸了摸黑土地被卡住的脖子。铁样冰凉的寒气从手一直传到全身。她又摸摸他单衣裹着的肩头和脊背,同样凉气浸人。清晰可感的颤抖也传导给她。她看见他胳膊下压的冬青时几乎惊讶了一声。
黑土地眼珠朝冬青转了转又瞅小洋伞,再转向冬青。
小洋伞的思路在冬青、黑土地的眼睛和自己身上转了几圈,想判断出什么。
“大夫,你使劲把住,千万把住”,老孙头半蹲半跪双手把刀锯搭在树身上,嘴里又叨念了些什么,才拉动锯子。
凉冰冰的树身被刀锯割得轻轻颤抖。颤动传给小洋伞,她觉得黑土地也在抖,而且抖得厉害。她认为他抖是穿单衣太冷了。她不声不响把自己的黄棉袄脱下来,悄悄盖在黑土地身上。黑土地眼睛感激地盯着她的白线衣直呶嘴,示意她把棉袄穿上,喉咙里送出勉强听清的话:“你不比我壮,会感冒!”
“你老实儿等着吧,我不冷!”她热情地用眼睛抚慰他,的确忘了冷。能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牺牲点什么而且就在需要者真诚、感激、不含杂念的友好目光普照下实施着那牺牲,她有一种愉悦的幸福感,尤其为黑土地这样出身好、人品好、没大才没高位但也没污点的同志做牺牲更感愉悦和幸福。她甚至感到不是自己牺牲什么而是在向人索取。她承认,是索取,索取信任和理解。
老孙头看看他们,眼光是异样的,但没说什么。不知他怎么想,他太神秘了,过一会儿他才冲小洋伞嘱咐了一句:“把住,使劲把住!”
小洋伞使着所有的劲,并且通过眼光把这所有的劲传递给黑土地。黑土地领会了她的眼神,却不好意思像她看他那样看她,手紧紧捏着冬青闭了眼。
二凤在为他补袜子。
二凤她爹难听的辱骂声。
满河滩的鱼。
场部的战友们捧着鱼在欢呼,把他和小洋伞都抬了起来。
白脸副场长。
老孙头是个谜。
小洋伞和二凤说着什么?
咕嘎!咕嘎!几声捉摸不透的呜叫从空中落下来。
黑土地睁眼斜望天空。小洋伞抬头望那叫声。老孙头只用耳朵听着那叫声,锯没停,他知道那是什么在叫。
十几只大雁排成极简单的人字形跚跚飞过,慈悲善良的叫声落进他们心里。大雁用它们的语言说了些什么。
大雁来了,南边热得不行了。今年在荒岛要开的地能种上吗?黑土地认为大雁在告诉他播种的事。
雁从哪儿来,路过家乡吗?父亲。母亲。去西藏平叛的同志们也能看见大雁吧。小洋伞思绪茫然。
今年大雁不会落鬼岛了。草烧光了,地眼瞅就要被拖拉机开出来,没大雁呆的地方了。谜似的老孙头有些感伤。
锯口流着黑桦的血液,黑桦轻轻痉挛。
黑土地凉得在抖。
小洋伞累得在抖。
老孙头小伙子一样有劲地拉动着刀锯。黑桦终于断了。
老孙头抬起半截树,让小洋伞把黑土地搀扶起来。小洋伞关切地问着:“脖子卡出血印了!衣服浸湿了!头疼吗?”
黑土地说不出话来,先将小洋伞的棉袄披给她,马上把那堆冬青也捧给她:“你不找这东西做药吗?”
小洋伞披着黄棉袄接过冬青。翠绿的冬青抱在她白色的怀里,把她辉映得脸有些红。黑土地第一次觉得她是动人的。他穿着棉袄分外感激地对老孙头说,“大爷,快抽袋烟歇会儿吧!”
“快穿衣裳,把拉开这根木头先抬过去!”老孙头仿佛只对草木有情,人间的客套和虚言浮语都不需要。
三人按着老孙头的旨意将一根黑桦抬走了。老孙头抬小头在前,黑土地和小洋伞抬大头在后,步调不一,摇摇晃晃走向沼泽。
晚了。他们的劳动除了在各自心头留下点情感,物质成果已经无用。好惨!汽车大半个身子陷下去,四周渗出一汪浑浊还在冒泡的水,像饥饿的沼泽张开大嘴要吞吃汽车上的鱼。水已接触车厢。水泡说明汽车还将下沉。
三人坐在那根无用的黑桦上看水中的汽车和汽车旁的水泡,谁也没冲谁发火。
太阳看够了笑话,往西走了。变凉的小风开始跑来讽刺他们。
三个人都看出来了,他们已经无能为力。需要决定的是守在这里等待还是步行去场部叫拖车。
场部离这儿一百多里,中间没有村落,也几乎没有人烟因而就没有路。离天黑不远了。能在荒野里夜行找到场部的,只有老孙头。老孙头是来当向导或是搭车的,怎么也不能让他一人去。黑土地想。或者老孙头带小洋伞去,或者他和小洋伞去,或者三人一齐去,或者三人都在这儿等,啥时碰见人啥时算。而这几种办法都不太妥当。
后来老孙头说:“听我的,我闭眼也能找到你们场部,明天头晌就能回来。你们晚上千万预备点火!”他的话是不能变的,说完就走,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留。
黑土地和小洋伞只好感动地把带的窝头给老孙头带上两个,还有两条烤小鱼。
老孙头往东走,身影隐没在远处的芦苇丛里时,太阳也就接近西边的地平线了。血红血红的彩霞涂染着辽远的天边和整个空阔的荒野。陷下去的汽车和漫上来的水都成了暗红色。在这寂寞凄凉看不见人烟的天涯荒野,要是一个人看夕阳该有多么伤感,会产生世界末日来临那样悲哀感觉的。老孙头是多坚强的一个人啊,他竟能孤独地在荒野里看许多年所有的落日。
四
说不清怎么回事,黑土地和小洋伞面对苍凉的落日竟没有悲凉感,仿佛他们是在黎明时分看冉冉升起的朝阳。
老孙头走后好长时间他们都没说话,默默用行动来迎接即将降临的黑夜。小洋伞用古剑剥桦皮。黑土地拎着刀锯在林子里找干树枝。干柴寻够了,他又去林子把放倒的黑桦枝锯了拿回来。
黑土地锯树的时候好像听见一声汽车喇叭叫。那叫声极微小,是小风从挺远的地方送来的。也许是幻觉。他便拖着树枝回到车旁。小洋伞已剥了一堆桦皮,并在桦皮堆旁铺好一块雨布。剩下的三个玉米面窝头已摆上了,还有炊事员让她带上的几条清水煮熟再用火烤干的小鱼。她用剑挖的一把蒿芽也摆上了,没有净水洗,是用纱布擦过的。她帮他放下桦枝说:“吃饭吧!”
黑土地却脱了鞋子,挽挽裤脚,趟水跳进驾驶室,把一枝步枪连同子弹拿下来,装进三发,举枪朝天打了三个点射,间隔较长。
枪声把春天傍晚的寂寞射伤了,惊叫着跑得老远老远。
“我好像听见汽车喇叭响。兴许是错觉。如果有人的话,听见枪声会来的。”黑土地说着在雨布的一头坐下来。
小洋伞扔给他一团纱布:“擦擦手吃饭吧,肯定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黑土地用纱布擦手,手指的伤口又吐出一粒血珠。小洋伞扯条纱布要给他包一包。
“不用,吃吧。”黑土地抓起窝头。
“手破了为什么不包?”
“吃吧。不用。”
“怪人!”小洋伞把一条烤鱼放黑土地手上,自己只拿了个窝头吃。她这些动作很能使一个男人尤其黑土地这种将近三十岁的未婚男人感到温暖的。黑土地除了当年被二凤偷偷这么热情伺候过几回,还没遇过这情形,心里格外的暖,疼啊累呀都暖化了。他只在心里默默感受着,嘴上一句不露。“你也吃鱼。”他只这么木讷地说。
“你不包手我就不吃。”
“不用包。”
她就不吃鱼,光啃硬窝头。她认为应该这样,因为一切重担都得他来承担。她嚼着。她不懂,他为什么这样不领人情呢。我哪点不值得男人看上一眼。没文化的男人是木头疙瘩?我虽然出身不好,单独接触时哪个男的没向我表示过好感!要么是一个眼神,要么是几句话,要么是点什么东西。来北大荒,女同志奇少,男同志更容易对我暗示好感,偏黑土地不。
砰——!砰——!砰——!
三声枪响又把远处的寂静射伤了,惊叫着跑到黑土地和小洋伞这边来。夕阳的光芒好像突然之间被震掉,地平线上的太阳就在这时沉下去半边。
这枪声和黑土地的枪声间隔也就五六分钟。那时他们都没有表,凭经验判断的。黑土地断定自己确实听见了汽车喇叭声,这枪响是回答。两人喜出望外,站起来,嚼着,翘首瞩望苍茫的枪声响处。
接着又响了三枪。比方才的脆弱,是手枪声。这是在向他们求援了。
黑土地失望地招呼小洋伞坐下:“大概也陷车了,瘸子求拄拐的帮忙,有那个心没那个腿了!”
“要不去看看?打手枪肯定是首长!”
“首长,皇上也蹲那儿等吧,荒野地里人人平等!”
开始默默地嚼。风冷了。夕阳整个溜得无踪,连彩霞也都带走了。天立刻变得初冬似的冷。
堆起树枝,下面塞上一卷桦皮。桦皮油纸样易燃,一根火柴就呼呼啦啦烧起来。火焰在夜风里唱歌,招来苏醒不久的蚊虫围着火焰跳舞。
好长时间,有三四个人朝火堆走来,从枪声那边过来的。人多过夜毕竟安全。两人欢喜地站起来迎他们。
来人在火堆前站住。为首的柱着树棍,披着大衣,腰挂一枝小手枪,瘦高个,戴军衔,火光映出他的威风和潇洒。黑土地他俩一看便知是上边来的大首长,军衔标明是个将军。在垦区工作的首长没有戴军衔的,肯定是上边的大首长。黑土地本想表示欢迎,见是大首长反而冷漠了,一言没发站着。
将军看清是一男一女并身着军装,突然上前揪住黑土地的衣领骂道:“你娘那个臭×,听见枪声为什么不过去?我打你右……”
右派的“派”字还没骂出口,黑土地猛然一甩,挣脱将军的手,厉声一句反骂:“你娘那个臭×!”
将军被甩了个趔趄,被骂得一愣,以为听错了,强压怒火指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你娘那个臭×!”黑土地比方才骂得还清楚,还愤怒。
将军被骂呆了,实实在在呆了,嘴像浓胶粘住,一会才使劲张开,低声问:“你在哪个分队?任什么职务?”声音低却极威严。从当红军起到现在,他走遍中国,战功赫赫,打杀过不知多少敌人,也这样骂过从战士直到师长中的许多手下官兵,从未遇过敢说不字的,今天却被一个上士重复骂了两句,骂得他热血奔腾,脸肌抽动,雄心狂跳。跟从的人摒声静气只听得桦树枝在火中哔哔剥剥地叫。
“二分场汽车队司机!”
“什么名字?”
“谢守松。感谢的谢,松树的松!”
“好个谢守松!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二分场汽车队队长!”将军回身命令一个随员,“回去后通知你们二分场党委书记、场长,说这是我的命令!”
这随员就是暗中对小洋伞好的白脸副场长。他陪将军来视察垦荒点,途中吉普车陷住不能自拔。他摸不清将军真意如何,不知所措地说:“我们场党委一定开会……严肃处理……”
“我命令你们任命他为汽车队长!”将军不再解释,转而问黑土地:“谢守松,你们听到枪声为什么不去支援?”
“是我们先求援的,没法过去支援你们!”
“你们怎么了?”
“往场部送鱼,车陷了。”
“哪来的鱼?”
“开河冰排撞死的,很多。”
将军高兴,脱掉大衣扔给警卫员:“在这儿休息,弄鱼吃!”
黑土地:“鱼有的是,没家什做!”
白脸副场长:“想办法。首长还没吃饭,想什么办法也得做!”他像不认识小洋伞似的,连个招呼也没跟她打,忙着给将军和随行人员找地方坐。等他们都坐下了,他才对她和黑土地说:“挑些好鱼,收拾收拾。”
“没家什做。”黑土地很不积极,也不动。
副场长正猜不准将军对黑土地的真实想法,没太敢用命令的口气,转而指使小洋伞:“先拿些来,收拾着,完了再想办法。”
小洋伞本来回场也有看看他的意思,古剑也准备带给他的,暂短一见,她忽然发觉他虚伪卑琐、唯唯诺诺,像当年她父亲的仆人,而黑土地是怎样的男子汉英雄气概呀!她心里很难过,没吭声也没动。她想此时黑土地不动她就不能动。
将军兴致很好了,坐在火堆旁的桦木上招呼:“过来坐坐,呆会儿一起动手。这么多人还能没办法!”
黑上地和小洋伞都坐过去,副场长却脱了鞋亲自趟水去拿鱼。
将军对黑土地极感兴趣:“你好胆量。这样骂过别人吗?”
“没有。”
“别人这样骂过你吗?”
“扛活时东家骂过一回。”
“你为什么没骂他?”
“他比你少骂了个‘臭’字,我就光把他家的牛弄瞎一只眼算了。”
黑土地心头有一块伤疤,他的母亲是被日本兵奸污后上吊死的。所以他忍得住老孙头“我操你祖宗”的骂法而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对他惨死母亲的在天之灵使用侮辱语言,何况人民军队的将军对他母亲最神圣的东西使用了臭字。
将军参军前就养成了这个口头语。他非常喜爱黑土地的刚烈脾气,扔给黑土地一支烟说:“该给你小子记一功。今后再用这句话骂人我自动申请处分!”他自己在火堆上点着烟,又跟小洋伞说话,“用这话骂你们女同志娘,会跳河自杀吧?”
小洋伞紧张地笑笑:“我母亲是资本家太太!”
“呃,巧了。不管什么出身,女同志能来北大荒就是好样的!”又问黑土地,“北大荒很苦,男同志也不容易。有什么困难?”
“什么困难都不算困难,就是缺老婆,这么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黑土地在小洋伞面前拘拘束束,在将军面前竟放肆起来。
将军:“确实是实际困难。已经想了办法,山东、河北有两千姑娘快来了!”随口又问小洋伞:“你丈夫在哪工作?”
“还没有!”
“男同志找老婆这么困难,你女同志怎么没有丈夫?”
“呃……我……成份不好。”
将军一挥手把烟头扔进火堆:“来北大荒坚持住不跑的,不管什么出身,都是好样的。你们俩的困难我给解决一下,愿意的话,我当媒人,你们马上可以结婚!”
黑土地、小洋伞都大吃一惊,每人怀里像闯进只野鹿,冲撞着,逮不住。
白脸副场长用树枝穿了十多条鱼过来了。将军对他说:“我给他们俩做媒了,回去就上任队长,同时结婚!”
副场长像突然遇见只狼,鱼吓掉好几条,都砸在自己的赤脚上,结巴了:“首长关……关心群众……生活,可……不知他们自己同不同意?”他心惊胆颤地期待小洋伞这时能说话。
小洋伞却什么也不说。黑土地见白脸副场长窝囊相,不禁心头火蹿,声明说:“要是她真还没有,也不嫌我,我听将军的!”他也是想刺激白脸副场长说句有骨气的话。
将军:“她自己说没有了?”
紧张、尴尬的副场长慌忙插嘴:“也许女同志害臊不好意思说!”
如果白脸副场长稍有点黑土地那样的气慨,说一句:“她有了,不好意思说”,小洋伞也会顺着这意思默认的。白脸副场长那副仆人相已叫她忍无可忍了,她倏然生气自己看错了人,脱口说:“恋爱结婚光明正大,害什么羞?从来没人说要娶我!”
白脸副场长手里的鱼全掉在脚上了,不知受了打击还是累的,顺势坐到地上。
将军很激动:“那就是同意了。今天大喜,改了骂人的错误,提拔一名汽车队长,做成了个媒。来吧,大家动手弄鱼,没家什用火烤!”
“有家什啦!”黑土地早就想过这家什,只因对将军有了好感才说出来。“加水桶可以代替锅使!”他飞快又脱一遍鞋子趟水爬上车,找到加水桶,又装了些鱼。
小洋伞那把古剑成了刮鱼鳞、剖鱼膛的主要工具,她不想给白脸副场长了。
小洋伞和将军的警卫员在汽车的水边弄鱼,黑土地和将军的另一个随员造锅。白脸副场长心里生着惨烈的火,可谁也不知道。天黑了,虽然有月光,别人也看不清他脸色有多么难看。他凑到水边和小洋伞一块弄鱼,他想和她说话,警卫员在,他就不敢说了。小洋伞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他就是不敢说,愈发生气了,把剑交给警卫员便去帮黑土地打下手。她开始讨厌这个卑琐懦弱的男人。
黑土地今晚格外生出许多智慧,很容易就想出一个办法。他用刀锯割了四根胳膊粗的树棍,立着砸进火堆的四边上,成正方形。再把两根树棍横着成对角线搭在四根立棍上,每根立棍上端都锯出一个凹角,横棍便固定住了。铁桶挂在木棍上,可烧水,可煮鱼。
附近没有净水。从汽车凹陷处冒出的水是浑浊浑浊的。黑土地将浑水提了一桶挂在火堆上烧。烧开一沉淀就干净了。
将军长征过,也打过游击,对野炊这种事很有兴趣也很在行。他把第一桶烧好的水用棍子挑下来,提到东边给小洋伞她们洗鱼。桶是热的,烫得将军两手小孩子似的甩了一气。警卫员不让他动手,推他一边去待着。他在兴头上,张口又要骂警卫员“躲开你娘了个蛋的”,刚说出“你娘了个……”被警卫员机智地打断了:“首长又骂人,该受处分!”
将军开心地笑着:“你娘的好小子,制止我犯错误有功,奖你休息,罚我来干!”他把警卫员拨拉一边,动手和小洋伞洗鱼。白脸副场长也不让将军动手将军说他:“你也动动手,难得又过过游击队生活!”
鱼洗得挺干净。白脸副场长提着两串鱼等着将军刷好桶再放进去。鱼的内脏堆在地上散着腥味。别人不觉怎样,白脸副场长窝心得很,他心里五味翻涌。
将军兴致勃勃:“把你们送到北大荒,真是受苦了。没有法子,国家缺粮食,让我们今年就拿出×亿斤小麦。为了这个数,别的都顾不上了。”他特别瞅瞅白脸副场长,“能拿出粮食就是好家伙。什么家庭成份,男女关系,少抓这些鸡毛蒜皮。眼皮底下的女同志没丈夫,你们还到处喊缺老婆。北大荒,不能和内地一样。长征比这苦不?女同志哪个没结婚?”
白脸副场长诺诺连声,心里照样五味翻涌。你个莽李逵,跑这乱说一气拍拍屁股走了,抓起右派来还不得找我们?
满桶水,半桶鱼,成对角线的两根木棍被吊弯了,半截桶身埋在火焰里,像吊着一个遭烤刑的战士,任凭火烧,一声不吭。
黑土地拿着小洋伞的剑挨将军坐着,小洋伞坐将军另一边。白脸副场长坐对面。
“长征比这苦到哪儿呀?”黑土地问将军。
“过草地,走着走着人就掉下去了,再也出不来。还想吃鱼?草根也吃,皮带也吃,也没几个有老婆的。”他笑了,很响亮,“也有好的时候。出了草地以后,有一带西瓜稀烂贱,我们连分享了许多,全连没一个吃过西瓜的,结果把西瓜瓤都掏扔了,煮西瓜皮吃!”
大家笑了一阵儿,小洋伞问:“女同志怎么办呢?”
“跟着走呗,除了个别大首长的老婆能骑骑马、坐坐担架,都得走,不走咋办。”
“睡觉咋办?”
“咋办的都有。实在没招儿和男同志挤着也睡了。”
警卫员:“睡得着吗?”
“走路都睡着了,挨个女的就睡不着?你娘个……个好小子!”
除了白脸副场长,别人都笑。火也笑。被火烤问的铁桶也笑了,呼噜呼噜的水沸声就是它的笑。桶口翻花,溢出鱼香味了。
油盐酱醋一样佐料没有。煮出的鱼肯定一股土腥味。让将军吃这鱼,黑土地于心不忍。他想到小洋伞药包里的消毒盐精。
“盐精没有了。黑土地却发现有一小瓶酒精和一瓶蒸馏水。两样东西一兑不就是酒吗?”
小洋伞说酒精不好喝,黑土地不听,问将军:“首长,喝点吧,喝酒吃鱼香!”
“喝!在北大荒野餐,毒药也得喝几口!”将军要过瓶子亲自做酒。
小洋伞用剑挑出条鱼来,尝尝,熟了。
将军把兑好的酒瓶举起:“北大荒光给几条鱼不行,我们还要粮食。为了粮食,喝酒!”
呼隆一声,火焰四窜,潮乎乎的浓烟裹着木炭滚滚升腾,仿佛突然发射了一颗原子弹。横棍上吊着的铁桶经不住酷烤,昏倒在火堆里了。水淌,火灭,无辜的鱼落得一身脏灰。几个人争相跳起,抖落着身上的木炭,火星,兴致大扫。鱼不能吃,酒也没喝成。将军他们饥肠辘辘,非吃不可。幸好小洋伞剑上挑着那条鱼还在。递给将军。黑土地把火堆里的水桶挑出,看看还剩几条鱼在里边。小洋伞又用小棍把桶里的鱼挑了一一送给白脸副场长、警卫员等。黑土地拿着酒精瓶还让将军喝。将军吃着鱼;“天不让喝算了,留着你们用!”
吃完,将军决定徒步赶回场部,他说走百十里路比野外露宿舒服。
白脸副场长要小洋伞黑土地一块回去。黑土地说他留下看车,让她先跟他们走。
将军:“既然看车,俩人就一块留下吧!”他把大衣扔过来,嘱咐注意安全,带人走了。
深夜。月高风清,广漠荒野诗情画意。
将军一行的身影隐入朦胧的芦苇丛中后,黑土地小洋伞又把一堆将熄的火燃起来。
五
火焰像支彩色毛笔在荒原的夜幕上描出一小片粉红色。桦树枝呼啦啦燃烧着春荒野的小夜曲。黑土地和小洋伞坐在清扫干净的火堆旁等待着明天。他们坐在同一块雨布上,雨布下面铺了干草。他让她披着大衣。
“首长总说他们长征苦,我看不一定比咱们苦多少。”黑土地望着火堆。
“他是个好首长。”小洋伞拉了拉披着的首长大衣。
“嗯。这样的首长升得都慢,我觉得。”
“长征红军,还管开荒!”
“咱们还亲手开荒呢,粮食重要。”
“……”
远方一声细微的兽叫,近处有夜风掠过桦林的哨声。
“你是自愿来北大荒吗?”黑土地问。
“自愿的,不然得去西藏参加平叛。”
“怕死呀?”
“也不光怕死,看敌人死我也受不了。”
“我啥都不怕。”
“为啥不去西藏呢?”
“我们部队没任务。再说我也愿意摆弄土地。在这么大片的地上种粮食,过瘾!”
“那你还说苦?”
“说是说,不是怕。”
“苦我也不怕,就是怕孤单,怕看死人。”
“好几万人你还孤单?”
“不孤单你咋跟首长要老婆呢?”
“这不是孤单,谁都得有。”
“……”
她又往火里加了几根树枝。
“开荒又不是打仗,哪有死人可看?”
“去年来的时候,一个女军官在火车生的孩子,男孩。下火车往这边来坐爬犁,走两天没到,路上孩子就冻死了,埋在雪里又走。真惨!”
“女同志真苦,咋不生了再来!”
“那就落后了。要是我,也不能甘落后。后来还看见三个死孩子,装一个木箱里埋了。”
“也是来的路上吗?”
“住下以后,孩子都不大。一个是母亲出去劳动把孩子拴在床上,孩子爬掉床下,悬着勒死了。一个是肺炎没药治,眼睁睁死了。还一个也是把孩子放家没人看,掉火盆烧死了,烧得像个糊巴小狗。没有棺材,三个小尸体装一个破木箱埋的。一个坟包上三个年轻的母亲哭,真惨!”
“女同志真苦!”
“去年秋天,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被小咬咬死了!五官肿变了形,浑身血疙瘩,像只小金钱豹。”
“女同志真苦。”
半晌,小洋伞感叹道:“男同志也够呛,黑白拼命干,个个又黑又瘦。”
他想说也有白的,咽回去了:“所以我就想长征比咱们苦不到哪儿去。秋天在外边一会,讲话得大声喊,要不就被噼噼啪啪打小咬的巴掌声盖住了,都是打嘴巴的声音。咬得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司机就用黄油糊脸,蚊子沾满脸都是。眼睛没抹,也被咬肿睁不开了。厕所也得笼上一堆火熏小咬,要不没法解手。小咬比敌人围追堵截都厉害,枪炮又治不了它。夏天那场水也够呛,路上走船,麦地捞虾,床下淌水,帐篷搭在树上。划船捞麦穗,五千亩麦子就收两麻袋。盐也没有,清水煮囫囵麦子,煮囫囵黄豆。鱼肉是啥味都忘了。说实在的,比给地主扛活都苦!”
“你别瞎说地主好,让人听着。”
“地主不好,可狠了。他女儿对我挺好。”
“你对她呢?”
“她对我好,我就对她也好。为这他爹把我撵出去了,我就当了兵。”
“家里还有人吗?”
“娘让日本鬼子祸害死了,爹气死了,剩个哥。你呢?”
“父母都有,可他们是资本家,我也不能和他们亲近。”
风凉得透骨。她发现黑土地冷得打抖,把大衣拉出一块:“咱们俩披吧,你受不了!”
两人往一起靠了靠,共同披好一件棉大衣。黑土地还是抖。他说:“咱们喝酒吧?能暖些。”
她没出声,也抖起来。
“喝吧?”
“嗯!”
小洋伞拿来那瓶兑好的酒精重又坐下,把瓶交给黑土地时候差点抖掉地上。
黑土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小洋伞也喝了一口。她像喝了火,从喉管一直烧到胸膛。他又喝。她制止他:“喝多烧坏胃!”
“没事。”他又给她喝。
她也喝了。就那么小点儿一瓶,喝没了。两人体内都有火烧起来。
“你也够苦的!”黑土地深重地说。
“嘴让小咬咬歪了,眼肿成一条缝,脸上头上全是包,给小孩看病吓得小孩哇哇哭,我自己也偷着哭过。没人说我苦,还说我怕苦!”她哽咽几声呜呜哭了,火光照出滚滚的泪珠。
黑土地慌了,给她擦泪。她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胳膊。他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她嗦嗦地抖着抱住他的肩头,头靠在他的脖子上,不哭了。他没想到她有那么大劲,搂得绳勒一样紧,使他透不过气来,于是他也不由自主搂紧她,像两盘搅绳往一块勒着。两人一起勒躺了,越勒越紧。
小洋伞剧烈地一抖,失声呼叫着黑土地的名字哭喊起来。咔哒,黑土地体内束缚着灵魂那绳索也断了,雪崩一样轰然震颤作响,雨布下的干草也有了生命,嗦嗦地动。刹那,他觉得灵魂和肉体都溶化了,也失声叫着小洋伞的名字来。两人的灵魂都被对方呼唤了去。所有共同发出的细脆呼唤刺破了朦胧的夜幕,上帝都能听见。怕上帝听见似的,他们又用对方的嘴将自己的呼唤堵住。
把两人勒在一起的那根绳索一丝丝绷断了,松驰了,黑土地的灵魂仿佛已不在体内,一会儿便吃了安眠药样睡了,睡得很死。她把他从自己身上移下去安顿好他都不知道。
大衣的一多半盖在黑土地身上,小洋伞趴在他身边看着他安详地熟睡,大衣的少半搭在她身上。
黑土地的脸这么英俊,荒野的夜这样迷人,连寒冷的夜风,火堆底下的灰烬,鱼的五脏六腑都美丽异常。最美的是吞进汽车的大酱缸。没有鱼,没有大酱缸,没有粗鲁的将军,哪有我的黑土地。她久久地端详着黑土地。
黑土地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一样在酣睡。
风。大雪。风雪交加。雪片轻薄而冰冷,刀片似的飞旋。雪又变得绵软沉重,一朵一朵落在身上,似热似凉,又说不准是热是凉。雪变成几尺长一片,云似地往下落。树林,帐篷、泥屋、沼泽、野地全铺平了,盖严了,整个荒野成为一个雪原。帐篷整个被大雪捂住,变成冰的,变成水晶宫。水晶宫浑然一体,没有门窗。水晶宫是透明的。二凤在水晶宫外向他招手。他用刺刀穿透封隔着他和二凤的紧冰。冰孔窜进一缕火,扑向他的嘴唇。水晶宫慢慢在溶化。
小洋伞吻了吻黑土地紧强厚实的嘴唇,把大衣全都盖给他,然后起身往暗淡下去的火堆又投了些桦皮和粗枝,一会儿火又旺了。她用新燃着的树枝在黑土地身体另一侧又架起一堆火,使黑土地踡缩着的身子舒展开来。她掀开大衣从头到脚尽情细看他全身每一部位,看够了又用手轻轻抚摸。她第一次感到世界是这样可爱。她再一次怀着幸福的激情深深地感谢北大荒,感谢将军给了她黑土地。
她给他盖好大衣又在他脚下架了一堆火。
三堆火暖着他,她坐到没有火的头边。
黑土地划着了火柴。枯干的春草一经点燃便拢也拢不住,追也追不上,像猛虎,像野马,像红色的疯牛群在大荒原上肆无忌惮地狂跑。它一过,留下一地灰烬和大片的黑土。它前面,兔子、野鸡、鹿、狼、豹子……成群结队落荒而逃。大火像千军万马踏得烟尘滚滚,遮天蔽日,从白天一直烧到夜晚,又从第一天燃到第二天,烧了几天也没熄灭。夜火像扯起无数面红旗向天宣战,要把天烧出个洞,烧塌下来,又像要把黑土烧红、烧焦,还要把树林也烧毁。可是它怎么疯狂也烧不到树林去,烧到大河边便被拦住了,呜呜叫着却无法跳过去,最后奄奄一息,自己把自己烧死在大河岸上……
小洋伞又往三堆火里加了木柴。
要不要给父母写封信呢?说已有了丈夫,或者让父母给邮点糖果来,给大家吃。别给父母写了,让领导知道不好。给妹妹写,妹妹是共青员了。儿子应该有个名。叫荒地?叫北国?叫里……
绿火!两豆绿火!那个荧荧的绿呀!是什么点燃了,在移动,向眼前移动。又有两点,噢?旁边还有,还有,七八对哟,慢慢移动的绿火。她忽觉绿火幽幽森人,后面都有一个轮廓。是七八只绿眼睛的动物向她们移动。是狼。她的心缩紧了,紧紧的,提起来,冰凉,浑身发抖。
她下意识想推醒黑土地,手一接触他的头时那沉沉的酣睡使她停住了。多日的疲劳和今天的忙碌他早该这样睡一场了,明天他还要拖车。她缩回手,去拿火堆中的柴。
等那些绿火又向前移了一会儿,她拎起火猛然朝它们抛去。火一落下就熄了,那些绿火只退了退,又停住,见没有第二支火投过来,慢慢又往前移。
一伙春天的饿狼被别处烧荒的大火赶到这儿来,深夜嗅到人味和熟鱼味摸上来。如果不是饿急眼的狼,见了这几堆火是不敢来的。狼最怕火。
小洋伞还是沉住气了。有黑土地在呢!有枪在呢!她把黑土地身边的枪放在方便处,又抄起两根烧着的柴接连向狼投去。狼又只退了几步,察看动静。这真是被垦荒官兵到处弄火培养出经验和胆量的猾狼。
两支火烧着两小片草就灭了。沼泽地太湿。狼群退了一截复又一步一步往前凑,简直是一伙勇于探索又不莽撞的思想家。
小洋伞摸准狼遇火便退,索性再拿一支火,不投了,提着一处一处点。火连成一条阵线。被风一吹,势头大了,可以窜过塔头中间的湿地继续往前烧。她又把火线拉长,火阵便把七八只狼全部拦住。火进狼退。小洋伞悬着的心落下去,丢掉火把,歇息着看狼群在火的威逼下节节后退。
她庆贺自己一个女医生也能在荒野击退夜狼群时,奇迹发生了。只见一只大狼退后几步箭样朝火线一冲,一跃,越过了火线。其它狼也跟着腾越过火线。刚烧过的地上灰火烫得狼群乱跳了一气才停住,慢慢又拉成阵势逼来。
火线还在往前推进,对这群狼却已失去了威胁。简直是一群足智多谋的家伙。
小洋伞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抄枪卧倒,朝头狼森人的绿眼大致瞄了瞄,慌张射出一颗子弹,枪就落在地上,心呼呼地撞动着大地。她不知是否射中,只见狼群风样四散奔逃。
黑土地梦中惊醒,一跃而起,战争生活给他养成这习惯。他睡死时任雨浇火烤可以不醒,一听枪炮哪怕是远方的枪炮声也会一跃而起。
小洋伞激动得攀着黑土地的肩蹦高:“我自己把狼打跑了,我自己。吓死人啦!”
听她说完经过,黑土地唏嘘着直责怪:“咋不叫醒我,好玄出事!”
“睡死了一样,没叫!”
黑土地一阵暖流从心里荡漾开来,一手攥住小洋伞的手,一手抚摸小洋伞的头,幸福而怜爱地说:“多玄!多玄!”
小洋伞激动已极,疲劳和惊吓全无踪影,一闭眼又紧搂住黑土地摇着,晃着,死死抱着他却叫他放下她黑上地弯腰往雨布上放她,她却不放开他,顺势把他拉倒在一起。
两人相互热烈地拥抱,愉快地爱抚,直到荒原和他们一起旋转、失声地呼叫,又渐渐平息为停止呼吸了一样安宁。
这一次是小洋伞沉沉地睡去了。黑土地给她盖好大衣,坐在她身边,任意地看啊,看啊。他的手像是铁的,被磁石吸着慢慢伸进她身上最暖人的地方。
他把眼光移向大地,迷离地望着。望见了苇丛,望见了桦林,望见了小丘,望见了大酱缸吞下汽车的嘴,望见了温暖着他手的那个地方……
饿狼群逃了一阵发现伙伴一个也没死,并且再没听见枪声,又开始往回转。幽幽绿眼放着更森人的凶光。顽强的狼啊!为了生存,一切动物都在和人竞争。
黑土地发现了那些卷土重来的恶绿,一点不害怕,好像身后是一支埋伏着的大部队。他沉着端起枪,瞄准了头狼。
狼群还不知好歹往前移。它们哪里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这次它们面前的是男人,是个面对全副武装的敌群都不害怕的侦察兵。与人斗,他是英雄。与手无寸铁的大地、野兽斗,他带着几分蔑视。
绿火近了,更近了。
绿火明灭了一下。又明灭了一下。砰——!永远地灭了。
所有的绿火都随之一跳。
并没有四散开去。
依然向前逼近。
黑土地不紧张。他坐在三堆火中间,狼接近不得这样的火,接近会烧焦它们的毛。
枪响,又一对绿火永远地灭了。
灭了。
灭了。
灭了。
……
枪声不能再继续响了。
剩下的一只狼或许是一点力气没有了或许是判断出对手已没了枪弹,稳稳地蹲在那里不动了,幽幽绿眼五彩缤纷,和火,和黑土地对视着。
黑土地也不动,他认为不用动。
他攥着火把。
一枝熄了再接一枝。
直到那双绿火自己慢慢熄灭,他才放下火把,安然依着小洋伞重又睡去。
六
辉煌的太阳斜照着他们的睡姿,三堆火都已熄灭,死灰也冷却了,俩人才醒来。
那只自动闭了眼的死狼静静长眠在他们五六米远的地方。
荒野在阳光普照下恢复了生机。春风在枯草树枝上一遍一遍地跑着,呼唤青草和绿叶快点出来。喜鹊、蓝大胆和啄木鸟以各自独特的歌声帮春风忙碌。
小洋伞先睁开眼。她梦中生了儿子,是为儿子的名愁醒的。她看看太阳推醒了黑土地:“孩子起什么名好?”
黑土地丝毫没想过这事,很惊讶:“现在忙什么,有了孩子还愁没名?”
“我做梦了,落户口急着填名。”
“那我帮你琢磨琢磨吧。”他揉揉眼,“叫开荒?叫地生?”
“叫天生吧,天生好!”
“地生天生随你。弄点吃的吧,饿了。”
没什么可吃的了,只有生鱼。昨晚的鱼腥还在胃里翻,实在不想再吃没盐的鱼了。肚子叫得很欢。烤鱼吧,烤鱼没有腥味。
黑土地叫小洋伞点火,他去车上拿鱼。
天哪!汽车夜里悄悄又陷了一尺多,车厢板只剩一点点留在水面,鱼袋子都淹在水里。比昨夜变宽了的水面结了薄薄的冰茬。水边不多几朵金黄色星星似的冰凌花却比昨天开得精神了。
黑土地心思开始沉重。老孙头会带辆什么车来拖?一般的车或链轨拖拉机都不中用,必须得搅盘车。就算搅盘车来了,也不是轻而易举能拖出来的。
他从车上摸下几条鱼时,棉裤完完全全湿透了,僵硬的鱼在他手里和他一起打抖。他站在火前烤,小洋伞蹲着为他拧裤腿的水。他开始琢磨车来后怎么往外拖的事。新式苏联造大卡车刚使用半年,全队只有两台,等着今年出粮食呢,运输任务相当重。拖不出来,泡几天发动机和有些部件就要报废。粮食没拿出来,先报废一台苏式车……
他用小洋伞给他的剑刮鱼鳞,鱼僵硬了,鳞很好刮,手却不好使,被嘎牙鱼划破的口子已化脓,一攥刀痛得别别跳。这次小洋伞没同他商量,拉过手就包扎。他也不说不用了,任她擦洗、揉搓。最后她还用嘴吮吸了几下:“昨天你咋非不让包?”
“昨天是昨天。”
“太阳不还从东边出吗?”
“和昨天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比昨天暖。”
“你今天好像会作诗了!”
“别说这些废话了,快烤鱼填肚子吧。”
太阳那边传来了马哒声,渐渐清晰。他们跷脚往那边看。阳光刺眼,但他们还是看见有车向这边开来。黑土地把手里刮了鳞的鱼扔了:“车来肯定有吃的了,等着吧!”
小洋伞放开他的手指,冷丁又抱住他,鸡啄米似地吻了一阵他的脸。
老孙头不但领来了绞盘车,还带来了白馒头、煎鱼和酒。他说从他好爷们家要的。
黑土地小洋伞饿狼样吃起来。
老孙头看看旁边的死狼问黑土地是怎么弄住的。开搅盘车的两个转业兵摸弄着狼毛遗憾自己没遇着那场面,收俘虏尸体似地拖死狼去了。
等两人吃完饭,老孙头看着五六条死狼又叨叨开了:“这东西也不好惹,狼亲狼故要报复的。这汽车就是受了土地的报复。要是尊敬点它们,不在这时候出来压它们,咋会把车吞了呢?大酱缸是土地的魂水窝!”
黑土地和小洋伞也不反驳,也不说赞成的话,只是感激地表示谢意。
六条狼的眼睛已没了幽幽绿火,嘴有的闭着,有的张着。张着的露出黄牙,闭着的似咬牙切齿。
太阳升高了,冰茬化净了,绞盘车也在适当的位置停好了,就差绞索挂在汽车拖钩上了。
阳光已经暖人,水却依然扎骨。黑土地和跟车的一个同志脱了棉裤下水试了试,水没了腰,脚还踢不到汽车保险杠,全身就麻木了。他们用树枝探了探,泥水有一人深。
老孙头把钢丝搅绳拴在树棍上让他俩换着在水里搅弄好半天,钢丝绳也挂不到车钩上,后来棍子也弄断了。老孙头亲自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别的招儿不行,扎猛子又太凉!”
黑土地想了一会儿:“用两只加水桶同时烧两桶开水倒进去,快点扎猛子!”
老孙头寻思一会儿:“非搅不可的话,只能这么着了。”
“谁会扎猛子呀?”小洋伞看着浑厚的泥水问。
别人没吱声,黑土地说:“我会!”
“下边是泥,不是水!”
“我扎稀泥摸过蛤蜊。”
小洋伞知道说啥也是黑土地的差事了,别人没这个责任。她急忙去烧水。水烧得越热,她的心情越能轻松点。她管绞盘车司机要了些汽油烧在柴上,两堆火呼呼隆隆着了。
黑土地只穿裤衩,披着大衣伸胳膊踢腿。老孙头让他了两口酒。他像跳水队员作好准备只待枪声一响便要起跳样拉着钢丝绳。
老孙头朝两个司机喊道:“来吧!”
两人戴着皮手套从火堆上提下两桶开水,小跑着拎到水边,同时倒在车头处。黑土地朝小洋伞扔了大衣。嗵地跳进水里,一个翻身,头朝下扎去。脚尖在水面搅动一会,身子全进入水中。水面不时冒出几个气泡。
这时候,天空出现老大老大的雁群,只有在远处才能看出排着的人字形,嘎嘎叫得惊天动地。飞过头顶时,遮天蔽日看不出一点儿人字样。
绞盘车司机欢呼着拿来了枪。
黑土地钻出水面,活像露出一个乌黑的水怪,钢绳还在手中。小洋伞要下水拉他,他摆摆手叫她躲开,招呼老孙头拿酒来。满脸泥使他睁不开眼,凭听觉接过酒瓶#下两口,连稀泥一起喝了,又潜下水。
司机举枪向天空,瞄也没瞄打了几枪,就有两只雁落下来,一只掉在地上,一只正好落在黑土地潜下去的水面,噗地击起一个泥浪。小洋伞既生气又欢喜地用棍将雁捞起,她想为黑土地做雁肉吃。
钢丝绳动了,黑土地在告诉岸上索套已经挂好。
司机跑进驾驶室,只等黑土地上岸便挂挡开车。
等了好一会儿,索也不动了,气泡也不冒了,黑土地还没上来。
小洋伞跳下水去拽他。
他先于汽车被拽上岸,一条黑泥鳅样僵躺在那里,身旁是六条死狼和两只死雁。
老孙头哀哀地说:“大酱缸是土地的魂水窝啊!”
七
二、三十年后,黑土地上建起了许多机械化大农场,每个场部都是不小的城镇了,不但生产粮食,而且办了许多工厂、学校,黑土地也愈来愈黑。可是,鱼,大雁,狼,獐,狍,熊,鹿,都没有了。人们歌颂创业者的同时也很想念它们。
1986年10月于北京北太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