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同学
一
我在跟风说话。风啊,风啊,大草原的风啊,快点把秋天接来吧,要不它还得七昼夜才能到来。
七天后立秋,那天,我们发毕业证。大学,虽说是函授的——被许多人称为“寒大”——寒酸的大学——毕竟是大学。现在谁不知道,要是没有大学文凭,简直就像当年家庭出身不好一样,往哪儿一站先就矮了半截。文凭和年龄,成了最值钱的两样东西,没见上上下下,各行各业都有人在弄文凭,找年龄?念过几个月的,算成几年;相当大于专的,想法弄成本科;肄业的要改成毕业;有的好像并没念过什么大学,不知怎么也找回了文凭。找年龄的就更有趣,为缩小一岁,把五十年不见的父老乡亲就请出来作证了,说当年参加革命岁数太小,怕不要才瞒了两岁。确实有人瞒了,可也着实有可笑的事,把岁数找回之后怎么比他弟弟还小一岁了呢?其实说这些与我何干,反正四年已经熬完,再有七天,文凭就要到手。为我高兴吧,大草原的风,立秋是我的节日。
我太偏爱秋天了。因为生命和事业的夏天是在狂热和愚盲中渡过的吧,觉得只有秋天才真正属于我。因为偏爱秋天,我才先于秋天来到草原——草原的秋天来的早,比我们军区机关所在的城市要早二十多天,来草原我就可以比别人多和秋天生活些日子。可是,来去匆匆才几天。转乘一次火车,又转乘汽车,然后才乘走马奔进草原。潮水般的创作激情刚刚涌起,战友却从机关打来长途电话叫我回去领毕业证,还有,司令员和政委要接见机关参加函大学习的全体学员,并合影留念。这可不是小问题,这说明领导已承认“函大”毕业也算大学生啦。赶回去是绝对应该的,但我还是决定不回去了。学习占去了许多写作的大好时光,还是抓紧写吧。我刚埋下头,又来了封电报:“发毕业证第二天我即举行婚礼,恳请证婚人务必参加”是柳鹏拍的。柳鹏可不是部队战友,是地方一个奇特的小伙子。四年当中,多少友情和甘苦哇,无论如何不能冷了这位学友的心。我这才停笔上马,急急往回赶。
二
我在跟火车说话。乘定们差不多都睡着了,若跟没睡的人说话,会把大家惊醒的。
来时也是乘坐的这次列车。坐这样的车怎么就不困呢?睡不着,就抽起了烟。
列车长忽然在我的卧铺边站住了,我以为是来制止抽烟的。他打量着我问:“你叫什么名?”我说了名字,他又盘问:“工作单位?”我说了单位,他还问:“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好像我是越境特务。
原来我掏烟时不小心把函大学生证从衣兜里抖掉了。多有意思,列车长也是我们同一个学校的函大学生。这么遥远的火车上也有同学!我们很快兴致勃勃谈到寒大的甘苦。
我们“寒大”寒酸是寒酸,但什么人没有?省委的、市委的、电台的、报社的、演员、医生、教师、工人、战士、警察、商店职员、作家、部长也有,还有“个体户”。可称上世界之最的是,有人已当了五年大学助教还参加了我们的学习,不然到死他的档案里也只能填中学文化程度。
每月一次面授。一到那天,你瞧吧,同学们从各个角落赶来,乘公共汽车的,骑自行车的,个别还有步行或坐小轿车的,有的大单位如省市党政军机关学员多派大客车送的,像千条小溪汇在“省大”校门口,涌入可容纳两千人的礼堂——我们的课堂——世界最大的课堂,这是我们唯一可和正规大学比大的地方。
我们机关在整个省城不算最大的话也不出前两名,念函大的人又多,所以每次面授不可能没有大客车送。可有些事就是怪,往往交通工具越方便的倒常常迟到,而那些连自行车也没有的步行者却每每提前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
那次,我们的大客车又迟到了,三十多个军官“寒大”生悄悄溜进礼堂,打了败仗样弯腰四顾,寻找空位子。我愿意坐后边,我就在后边发现了两个空位。我坐过去,刚想回身给还没找到位子的战友打手势,忽然发现不是两个空位。另一位置坐着个小孩,头和椅背平齐。前几次我见过一位坐手摇车来听课的,却没见还有小孩,不免有些吃惊。当然我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五岁或十来岁就上大学的神童,可我们中文函大绝不是吸引神童的地方。
浩大的课堂,竟像电影演到轻易不让普通观众尤其是小孩们看的那类镜头时一样静,只听周围一片笔尖沙沙划纸声和极少几次抑制过的咳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舟,窈窕淑女,君子好仇……”
老副教授在讲《诗经》。上次面授时听说,他已讲了近三十年课,刚评的副教授,所以兴致很好,额头和眼镜片同时在日光灯下闪亮。
“美貌、文静、贤淑的女子,有地位有身份的男人都愿意追求。这个‘仇’是通假字,同‘求’,追求的求……”他用毛笔在现代化的幻灯玻璃上写下一个很帅的仇字,又写下一个不怎么帅的求字,一按电钮,这两个字立刻双双映在副教授背后的大字幕上,产生了一个君子正在追求一个窈窕淑女的效果。不知他是否把这当成了得意之笔,反正兴致更高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在座的窈窕淑女和君子们也不少。你们想想看,是‘窈窕淑女,君子好仇’吧?古今一想,不过八十年代的淑女不怎么文静,喜欢蝙蝠衫,牛仔裤,爱跳迪斯科。这也没什么,当代君子们照样‘好仇’,而且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仇’!”
一阵上千个声音交响的大笑轰堂而起,课堂效果佳极了。
“求个球!”这个只有我听见的声音来自身边。我侧头一看,身边坐的哪是小孩呀,是个前鸡胸后罗锅的小伙子,头和胸大小差不多,矮瘦得实在令人可怜。他正往课本上划杠杠,顺嘴溜出这么一句。看来他极严肃,不喜欢笑话。
我的心思被搅乱,不住拿眼溜他。他笔记记得极认真,字写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书皮包得很整洁,笔记本像帐簿子式的。这样的人怎么也来念大学呀。这个让人心疼让人怜悯的形像使我更加感到别人管我们函大叫“寒大”是多么贴切。
趁课堂再次响起笑声的空隙,我实在忍不住提前问了他:“您在什么单位工作?”
他拿怀疑的眼光瞟瞟我,我马上反省自己是否流露了怜悯的居高临下的口气。没有。倒是充满了好奇。对一个残疾人使用好奇的眼光和语气也是不尊重。我忙用平等的口气首先自我介绍了单位和姓名。他的态度改了些,但仍带着尊严反问:“你想买什么还是想卖什么?”
问得实在突兀,我以为他对军人有什么固有的敌意,又连忙解释:“什么也不买也不卖,想跟你认识认识。我是搞文学创作的,喜欢了解人,职业病。”我将自己的姓名、单位和电话电码写给他。
情况立刻变了,轮到他向我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我们厂推销员兼采购员,总得想推销和采购的事,每天都有人和我谈这方面的事。”
“国营还是集体的?”
“大集体。”
“大集体推销员用念中文系?”
“推销和采买我都烦透了。”
“那……为什么?”
“你可别以为我吹牛。不是吹牛,离了我,厂子就得亏损。所以他们拚命给我好处,哄我干!”
“你为什么不愿干?”
“别谈为什么不愿干了,越谈越不愿干!”
“都给什么好处使你勉强干着呢?”
“钱呗,奖金呗。别看我一把麻雀骨头,工资比厂长多两倍。可你想想,我三十了,弟弟都当了爸爸,我还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那么多钱球用?推销跟买主讲价钱,采购跟卖主讲价钱,领导叫我干这工作还讲价钱。钱在我脑子形成条件反射了,一听就烦!”
“你想离开工厂才念函授的?”
“就我这身体,哪愿要?也就大集体有自主权,我可以在那儿混呗。”
“那是厂里让你念?”
“厂里让我念中文系那不越念越不挣了吗?想来想去,我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经历了。”
“你的经历?”
“听课吧,现在谈话影响别人。”他边听边在注解处划起道道。
说话是停了,但我无法集中心思听课。这个令人怜悯又很自傲的“寒大”生有什么让我想像不到的经历?职业习惯,我被他吸引住了。课间休息时我要跟他聊聊,他却拿上厕所作借口走了。我也跟他上厕所。我这才发现他太矮,太瘦弱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有六十斤。他推厕所的弹簧门都很吃力。我帮他开门。他看是我,不卑不亢点点头很得体地致了谢意。厕所里外的人都看着他,也有看我的。这倒使我不自在,我不愿人们误解一个解放军在做好事。我不动声色观察着,往出走时我及时为他开门,然后并肩穿过走廊。
走廊满是吸烟和交谈的人,我俩一过,便将他们的目光都拽住了。我承受不了那么多带感情色彩的光波,努力用说话调节面部紧张:“屋里空气太差,到外边散散步好吗?”
他却很从容,像检阅一样,大概经常被众人这样注目已习惯了:“谢谢,到外面一块站站可以,散步不行,超过百步我就得使用交通工具——我的小自行车。”
我像陪同总理检阅的新任武官,拘谨地迁就着他的步子慢慢走出礼堂。
函大生们此时个个都不显得寒酸。三五成堆,有谈《诗经》的,有谈新闻的,有说笑话的,也有一见倾心互告工作单位的。阳光明媚而不炎热。丁香花紫莹莹地开着,一股股扑鼻的幽香传递着愉快。认识不认识的都面带微笑,只要有一方点点头张口就能谈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读函大呢?”我站在丁香树下,摸弄着一片叶子问他。
“你写过什么作品?”他显然在考虑我是不是或够不够作家。
我自谦地说了一篇影响最大的小说,他并不惊奇。“这一篇还算可以,你们军人作者写这样不容易了!”他说的是作者,显然那篇作品还不足以使他称我作家。“你何苦也要念函大?名和利都不缺?”那口气,好像我是个名利之徒。我反问他:“那么你是为名和利来念‘寒大’的了?”
“为名和利并不耻辱,只要手段不卑鄙。我是说你已经算个小有名气的作者了,继续写就是了,何苦来浪费时间混文凭。”
“不是混文凭,工作需要。你倒是何苦浪费时间混文凭?”
“我想学文学,我的经历需要文学!”
我非常想知道他的经历,但我没问。只要我成了他的朋友,他会主动和我讲的。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没当兵前我就想上大学,父母也是这个想法。运气不好,有什么办法。文化大革命了,什么大学都不招生了,就剩一个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部队还招生,我就当兵了。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连哀带求,眼泪不知抹了有几碗又表示了同父亲划清界限。倒是光荣了一阵,可实在是没少吃苦。当的是炮兵,谁听着谁都觉得神气,实际当了几种兵啊?‘水稻兵’,‘地道兵’,‘营建兵’,‘站岗兵’……而且哪样兵都是在山沟里当的。当一回兵要是不流一吨汗水,喝两吨苦水,那就不叫当兵。筋骨受苦还算不了什么,生牡子呀,力气壮,好好睡一觉也就过来了,要再吃顿饺子,什么苦累也就忘了。可和亲人划清界限的滋味儿是太苦了,睡梦中都在苦你,而且有苦说不出。排遣这种苦的办法就是往死里干活,累得连梦都不做。以苦攻苦,也不觉得苦了。这都是现在回味出来的。那时候手有劲得很,一把肯定能捏断你的胳膊。你大概以为我穿这身军装干干净净,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只会耍笔杆子宣传什么学雷锋,不食人间烟火。你要这样想,我就敢肯定你的经历也坎坷不到哪儿去。当兵前我还当过红卫兵,幼稚可笑倒是不假,可是真诚,绝不像小说电影写的那样坏。背着行李徒步串联,走哪儿给人理发、挑水、吃饭交钱分文不少,借了粮票打欠条回校后一两不缺都还了。脚走出泡,棉衣也汗透了。有时半夜走到黎明。等到当兵野营拉练,脚板早走出来了。但串联光走,拉练除了走还得练。内蒙古的冬天那么好练的吗?十多年没人住的破土房铺上行李就睡,一条薄褥子隔不住凉,像睡在冰上一样,睡得腰腿都疼。我曾幻想当军事家,但那时当什么家都是错误的,何况发现自己又不是那块料。没参军的同学不少陆续上了工农兵大学。说是工农兵大学,很难轮到我们当普通战士的。自学创作办得到,可没敢想当作家,当作家就是成名成家。自学条件是极有限的。***用打仗的观点检查一切,把部队本来就不多的几本书也都扔掉了,只剩‘毛选’和***语录。学写作,没有书也没有老师,只凭中学的一点基础和当时有限的几张报纸。后来调到机关,有机会报考大学了,却已结了婚,所有大学只招未婚青年。就这么着,非念函大不可了……”
他被我的坦诚感染,很想聊聊的样子,又开始上课了,我们只好并肩回到座位。他并没跟我说什么,但我感觉到他对我有了好感,只是感觉,他的眼光使我感觉的。
分手时,我给他留了我家的住址,约他有空去玩,并相约下次听课还到这个座儿来。那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柳鹏。
三
我在跟自己说话,我也只能跟自己说话,“寒大”车长又忙去了。
大概在生活的舞台上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和固定的角色,一旦寻到了、扮演了就不由自主进行下去。就连“寒大”生们的课堂位置,也按每个人的性格、爱好、身份逐渐自行固定了。
柳鹏还在上次的位置坐着,身边那个位置空着。我丝毫没怀疑不是他给我占的,打个招呼就坐那儿了。不料旁边一个女生却以主人的口吻轻声且不容商量地请我起来,说那座儿是她占的。
我问柳鹏,柳鹏却说是他为我占的。原来他俩互相都以为对方只一个人,就谁也没放件东西或声明一下,结果中间这个位置成了争议地带。那女生很窈窕但不是淑女,说话时那种轻轻的命令口吻叫我恼火。我不想站起来,但她眼里两只小拳头似的目光使我感到不让开她要吵架。我已领教过几次了,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或公共场所,军人和老百姓发生口角,不管谁有理,倒霉的都是军人,越吵越倒霉。何况跟女人吵,凡是敢吵架的女人,都不是甘当败将的主儿。我只好忍住火,充当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要柳鹏和我一块到别处找位置。
柳鹏没吱声,却跟我换了一下位置,若无其事坐在中间,连看都没看那女的一眼。那女生大概是百战百胜所向无敌的干将,不然怎么连我们两个为什么要换位置都不想一想就冲柳鹏发号施令了:“同志,放尊重点!”
同志这个词本意为志同道合、理想一致、有共同语言、甚至可为知音的意思,不知哪年哪月开始变成不客气的代名词了。柳鹏略微斜视了一眼女“寒大”生:“同学妹,我来提醒您一下,这是课堂,不是露天电影院,也不是公园谈情说爱的椅子,先来先坐,没有占位这一说。”同时掏出一支微型手枪来,咔地勾出一股火,同时点上一支烟。
等她明白是打火机刚要还嘴时,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把三寸长不锈钢刀来,叭地弹开,再掏出个苹果送给我。“这家伙皮有点厚,拿刀削削它再吃,我抽烟!”柳鹏把重音放在“皮”和“它”字上,显然是说她不要脸。这种情形,我不能不接过刀和苹果,但是没有动手削皮。怎么好意思吃他的苹果。另外,我真担心他是哪个打架团伙里的军师。
谢天谢地,对手肯定被柳鹏虚晃的一刀一枪威慑住了,她只撇撇嘴,略表自己并没有服气便侧过脸去读自己的书了。
这次面授讲《史记》。老师因故晚到半小时。大家并不着急,难得半小时互相谈论一番。我吃着他的苹果说:“我一直等你到家玩,怎么不去?”
“我不是健全人,一顿顶多吃二两饭,跑完工作哪还有力气再往你家跑?你是健康人,怎么不问问我家在哪儿,到我家去看看?”
这话不是一般的份量。我内心深处那种隐秘的居高临下的同情、怜悯与职业习惯所形成的好奇意识被他这句话和看去轻松实则敏锐的目光一下给清晰地放大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变得矮小而虚伪,脸色肯定极不自然。我一向以为自己处世交友不计功利地位,对这位残疾学友怎么就慢待了呢?我当即记了他的住址并明确约定在哪一天的晚上去他家拜访。旁边那女生不时看看我俩,她大概觉得我俩有点莫名其妙。我俩拿她不存在似的谈着。
“学习时间……单位给你吗?”
“我这工作,单位给不给时间都一样。给时间我也得完成定额,完不成定额扣奖金,超额完成定额加奖金,学习时间都得自己给。”
“我也一样,专业创作,领导给不给时间都一样。不过我读了书,对写作有直接好处,而你,学得再好,也无助于推销和采购。”
“我相信我的价值绝不仅仅在推销和采购。我还有从事第二职业的能力。”
“你的身体……还?”
“还能当业余作者,我觉得我能写小说。”
“写过?”
“读过不少。还没写。但我觉得能写。我有东西可写。”
“那你为什么还不写?”
“我看,一个作家,一生中只能写一部真正属于他的书。早写早完,越晚写会写的越好。”
老师来了,不是上回那个。大学的老师分工真细,每人只负责教授一个部分。讲《史记》这老师是女的,她先用幻灯在幕布上打出两行字: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接着讲道:“我们已学过屈原的《离骚》了,大家都懂得《离骚》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今天我讲的是无韵《离骚》——《史记》。这个评价是鲁迅先生说的。他认为《史记》是历史学家最优秀的篇章。讲《史记》之前我要介绍一下作者司马迁。”
“司马迁四十二岁的时候才酝酿成熟这部巨著,可只写了五年,便因为替李陵败降匈奴的事说了几句直话,触怒皇帝,被处以宫刑。他受了这样的酷刑,在狱中还继续写作。数年后被放出狱,忍辱又写作了五六年,直到五十岁才将《史记》写完。所以他在写给友人任安的《报任安书》中有这样一段名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违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老师放下书,往黑板上写重点句子。柳鹏问我:“方才这段话你能听明白吗?”
我批林批孔时读过这段话,刚想给他解释,老师讲解了:“司马迁的意思是,人往往因遭难不幸才发愤有所作为。左丘明瞎了双眼,孙武子断了双足,做不了别的事了,便论述己见,著书抒发自己的愤闷之情表现自己……”
为了讲明《史记》的写作背景和作者品格,老师详细讲解了《报任安书》。我被这篇文章的真情、辞彩和灼见所折服,还有老师讲解得充满激情,使我大受感动。我把书翻到《报任安书》那页,在空白处写道:“反复阅读,以达背诵”。
柳鹏也在书的空白处写了什么,最后几个字作力过猛,书掉了,落在那女生脚上。他鸡胸,弯不下身去拾书,那女生便帮他拣起来,还顺势看了一眼他写的字。这很出乎我俩的意料,柳鹏只好被动地向她道了谢。
我也看清了柳鹏写了字:“虽身残仍有双腿双手双眼,岂甘名磨灭?残石补天!”
我看看他的书皮,名字写的就是残石。他把自己比作一块残缺的石头了。
放学告别时他对我说:“到时我在家等你,一定去!”
我看着他残疾的身体十分肯定地答应了他。
四
我在跟柳鹏说话,我不能不跟柳鹏说话,若跟对面那位乘客说话她也不会理解的,瞧她自满自足,无知自信的样子。
如约将去柳鹏家那天,我心情少有的好,像要去看一部名著电影那样自愿而充实。我真心想跟他做朋友,为此我特意研究了《培根论说文集》中“论残疾”一节。其中这样的话使我在理想上加深了对柳胸的好印象:“……凡是在身体上有招致轻蔑缺点的人总在心里有一种不断的刺激,要把自己从轻蔑中解救出来,因此,所有残疾之人都是非常勇敢的。在起初,他们勇敢是为了受人轻蔑时保护自己;但经过相当时间以后这种勇气就变成一种习惯了。残疾在人心中常引起勤勉——因此,残疾人有时竟是非常优越的人才……”我觉得柳鹏就是这样,他是我事业需要开掘的富矿,他将会给我许多我缺少的东西。
为了缩小我们之间的距离感,我特意找了套便衣穿,我把要同他谈的话想了许多,连他对将来生活如何安排都想到了,当然最迫切想知道的是他的经历,他不是说他的经历很曲折吗?
就在我兴冲冲要登车去他家的时候,收到一封电报,母亲从老家到我这儿看病,叫我接站。火车就要到站,我不能不去接母亲。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不重要,唯独母亲不能不重要。拿着电报,我急得直转圈。我也不能不去柳鹏那儿。等接来母亲再去,就太晚了,何况接来母亲还要安顿老人家住下,肯定就去不成柳鹏家了。妻子带孩子看电影去了,那天我就没能如约。过后找他一次,又扑了空,只留了张解释原因的条子。留条那天下午,我拿上古典文学课本“先秦部分”,正准备去医院看母亲,竟到屋门口碰上了柳鹏。我家在四楼,他正在四楼楼梯口喘息,可见爬一层楼对他是多么艰难。我想起他家住的是平房。
“累坏你啦,快进屋!”
“你要到哪儿去复习吧?”
“到医院去看母亲,路太远,公共汽车上能溜几眼!”
“那……我跟你一块去吧?我带了点水果,特意给你母亲买的,看见你留的条子了!”
“看——折腾你,进屋坐会儿,不去也行,妻子在那儿照顾呢!”
“那哪行,看母亲比什么都要紧,我改日来吧!”他挚意不肯耽误我,好像他也认为母亲的事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固执地把他拉进屋里,给他找糖吃。他没有吃糖,却像读一本新书那样贪婪地读着我的屋子。两间屋我独占了一间,除了属于家俱的桌、椅、床外,什么家俱也没有,却有五个书柜,贴一面墙立着,装满了书和杂志。破旧的书桌上摆满了书、笔记本和稿纸。他摸着钉了两根板条才不晃的书桌说:“总写字的人却没个写字台。你看新结婚那些小青年,连信都不会写,个个有大写字台!”
“主要是没时间。有时间打个写字台写不写字也美观。”
“我以为军人光有几本马列著作呢,原来都是别的书!”他的眼光在书柜上掠来掠去。
“右边那柜有马列著作,还有哲学、心理学,美学……”
柳鹏在装心理学那柜翻了一会,拿了《犯罪心理学》、《青年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不住掂着,问哪儿能买到。他把我和这些书联系起来,眼光里明显多了许多敬佩之意。
不到一小时他就要走,看得出他是怕耽误了我去看母亲。我也怕母亲着急,同意他走了。我习惯性地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他欲言又止,我鼓励他有事只管说。他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还想告诉你考试题,一看你这些书,肯定用不着了!”
他简直被我这几架书唬住了。好多书并没认真看,何况即使看了跟古典文学“先秦两汉部分”考试也没关系,知道题对我应付考试当然有好处。他掏出一个单子,上面只有五道大题:
一、翻译司马迁的《李将军列传》或贾谊的《过秦论》。
二、默写庄子《逍遥游》。
三、点读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四、概述先秦散文特点。
五、填空……
这要比全面复习四十道题节省多少时间啊。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题而且很有把握。
“你听了可能会看不起我。”他不好意思说:“我有个女朋友在监狱服刑。管教有个女儿也念函大。她同屋另一个女犯的舅舅是省大中文系副教授。女犯为了减刑,便讨好管教,回家偷到这些题。她又把这些题告诉了我的女朋友,顺便要了我女朋友三十元钱。”
听他一说,我同时产生两种惊奇:一是监狱竟会发生这等事情,二是柳鹏竟有女朋友在监狱。
我索性决定不去看母亲了,反正妻子在那儿。
我们重新坐下,谈起来。
柳鹏的女朋友是柳鹏的邻居,也是低他几年级的同学,没考上高中就在家待业了。柳鹏虽是残疾人,决心不靠父母养活自己,才到街道服装厂当的推销兼采买员。他因爱读书,为人诚恳,竟交了不少朋友,有的还是相当漂亮的女朋友。不知那些漂亮的女朋友出于什么目的,常常和他一起在街上并肩而行,还常常带他参加舞会。那些女友有的已成了家,有的当了妈妈,有的还正恋爱着,可他们竟愿带着他,还帮他推销产品,但没有跟他恋爱的。他分析这件事时说了三种可能:一是他身体上是个弱者,没有能力坑人,又当推销兼采买员,跟他交朋友,既不用防范被坏,又可以让他帮办不少事;二是他精神上又是个强者,他买了好多文学书,也看过好多文学书,她们向他借书,听他讲书可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三是呢,说到第三点时他有点悲哀,他看过左拉的短篇小说《陪衬人》,写的是当时法国有些丑人专门为一些贵妇人当陪衬人,带着陪衬人,走到那里都可引人注目、并且显得漂亮。柳鹏怀疑那些女朋友会不会是这种心情。第三种原因他不敢去深想也不愿得到证实。三十岁了,恐怕难找到妻子了,不管这些女朋友什么心情,他需要她们。邻居这个女朋友情况有所不同。他们是同学,互相了解,她知道他在班上是出色的学生,只是因为身体没能上大学。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个挺帅挺有能耐的小伙子,但她总觉得他身上缺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恰恰柳鹏身上都具备。可是柳鹏除了头脑以外,身体简直不能看。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时到他家或是约他到家说说话。在一起的时候,她尽量只用耳朵听,即使看也光看他的头,或者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这样他们可以谈很长很长时间。因为她盯他眼睛盯得专注,有时又流露出激动的神色,他觉得她爱上他了。可一旦在穿衣镜前看见自己的形象时,他又醒悟到这是不可能的。她也确实被他的眼睛,被他的声音,被他谈话的精神力量激起过感情的波澜,有一次她甚至想同他拥抱接吻了,可两人往一起一站时所显示出的身体差距,使她的激情又熄灭了。她怀着极其难过的心情离开他,再看见自己那个又能耐又漂亮的男朋友时,短时间她又忘了他。可跟男朋友谈上一会话,她便又想到柳鹏。他要会说柳鹏那些话多好。可是他没看过几本书,脑子里没有那些话。他吻她、亲近她,她也愉快得不行,可过后她就想到柳鹏。她把这感觉跟柳鹏谈过,要柳鹏答应做她的哥哥。柳鹏答应了,既感到幸福又很痛苦。若不是自己残疾成这样,她怎么会让他做哥哥呀!痛苦不能当饭吃,同情和怜悯也成不了生活的支柱,他发愤工作,同时参加省大学中文系函授学习,他给自己起个别名残石,他要把自己这块残石琢成一个器材。他劝她也报名参加函大学习。她的男朋友勉强同意她学了,但是很不以为然,话里话外还带点讽刺意味,说是不是为了和柳鹏能有共同语言。他只是讽刺、绝没担心柳鹏会有什么竞争力可以把她夺去。后来因为她替一个亲戚窝藏走私货物,没报告并且接受了几百块钱,被牵连判三年刑。入狱后她的男朋友只去看过两次便声明和她脱离了关系。
柳鹏呢?也曾因不了解情况与流氓团伙几个小伙子有过几次来往而被派出所拘留过半月。他尝过被监禁的苦涩滋味,他理解她的心情,对她男朋友气愤的同时更替她难过。因此他常去看望她。看望的时间有限,他就给她写信。每封信都很长,成了每天她最盼望的东西,慢慢柳鹏就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写信时不叫他哥哥了,说爱他,白天想他,晚上梦见他,有时夜里醒来打开手电在被窝里看他的信。她发誓要嫁给他,让千万千万等着,别娶了别人。他既激动,又很难过,这种情况下接受她委以终身的许诺,别人会不会认为一个犯人嫁给一个残疾人,两将就呢?实质上不是这么回事呢?自己除了经济上和精神上有能力做她的丈夫外,身体上能像别的男人那样给予她应该给予的一切吗?他十分明白,肯定不能。他也十分明白,不管能不能给予,他需要她。他就这样十分矛盾地答应了她。他认为起码服刑期间她需要他的许诺做精神支柱。他下决心要拿到函大毕业文凭,要成个人才。具体点,他想成个作家,这样娶了她似乎就少亏了她。她鼓励他,一定要坚持学到底,毕业的时候正好她也刑满出狱了。有次监狱领导给半天假让她回家办件事,她还紧紧抱着他吻了许久,完了亲昵而撒娇地说:“鹏哥,你要拿不到毕业证,我就不嫁你了!”监狱里也有文化学习班,分小学、中学和大学。她因入狱无法参加函授大学学习和考试,便中断函大报考了监狱的电大中文班,也是按阶段考试,据说全部及格者同样发给毕业证。
世界真是复杂,只柳鹏这个小小的窗口,我一下看到多少事情!柳鹏推销采买,又要上学又要抚慰狱中女友,生活加给他的担子够重了,我不能不尽我的可能给他些帮助。我留他吃饭。我们还喝了两杯葡萄酒。我感慨地说:“你和女朋友的关系叫人感动。不管将来怎样,眼前的事情都是真实的!”我又给他斟了点酒:“不过,考试题的事,不能这样做。本来她在服刑,再弄违法的事,泄露要加刑的,何况偷题的还是诈骗犯,准不准还难说。”
我建议他去监狱跟工作人员谈了这件事,把钱要回来,否则越陷越深。他说我脑子太简单,对地方的事一点不懂。如果说出这件事,牵连了管教,反而麻烦。我俩互相保证,还按原计划复习,对违法搞到的试题不予理睬。
五
我又在和列车长说话。早饭已经开过,列车长拿着课本到我这儿休息一会儿。辛苦的“寒大”生们啊!
那次考试是星期天。每次面授课也都是星期天。一年五十多个星期天,记不得是否休息过一次。多好啊!学习使人开始沿着人生的来路往回走,变得年轻了。那次考试的前一天,我还帮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收拾书包、削铅笔,嘱咐他考试别马唬。转天妻子又一边帮我将两只钢笔抽足水,一边将清凉油、巧克力装进手包里,一边说给我其实是让儿子听:“告诉你,好好考,你们俩谁考的好就给谁奖励。”好像我也是个小学生。
试题完全和柳鹏女朋友得知的一样,虽然我们没予理睬,考得也不错。当然,所谓不错不能跟儿子比。他的标准是双百,我能八十多分就不错了。这分数我不会让儿子知道,他还不懂大学是怎么回事。在二年级小学生眼里,八十多分就是下等生了。
交了卷子谁也不往家走,站在门口与随便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的或女的同学议论答的怎么样。我并不想打很多分,也没想马上就计算出错掉了几分。我在等柳鹏,想问问他答的怎么样,同时也体味一下许多同学的热烈情绪。大家并不怎么认识,谈的却那样有兴趣。这就是有共同语言的作用吧!有乡下来的农民父子俩,根本不认得我,遇上我就说起来了。爷俩都能考及格,高兴的要去看场电影再坐火车赶回乡下去。他们昨晚背些鲜菜在火车站睡了一宿,天一亮就上早市卖了菜才赶到考场的。我开玩笑说他们:“发财不要命啊!”他们说卖菜当盘缠钱。他们考场有个小媳妇生孩子才四天,男人用自行车送她来考试的。老师批评她包着头巾娇气。知道生孩子才三天后,五十多岁的老师连连向她陪礼道歉,并立即请示校领导用车把她送回家去考。各式各样的事感人极了。
我忽然看见听课时因为占座儿差点儿和我们打起来的那个女生,红着眼睛,一脸的沮丧。特定的环境,她好像很熟且久别重逢似的跟我说:“你说我多倒霉。有个人告诉我考试题,说绝对准,我就把别的题全扔了。结果一道没有。肯定不及格了!”说着眼泪出来了,怪可怜的。我和身边几个人安慰她。柳鹏出来了,他答得也不错,说要是按知道的五道题复习,答的就更好了。机关有个战友也出来了,他答得更不错。心情好就格外愿意帮助人。我们一块安慰掉眼泪的女生。那个战友知我刚收到一篇小说转载的稿费,窜掇让我请客。天气好,心情更好,我高兴地答应请他和柳鹏还有两位刚出来的战友到皇陵公园野餐一顿。柳鹏提议让我把掉泪那女生也叫上,好像她和我们根本未曾发生过不愉快。她是我们的同学呀!当时那气氛,同学二字足以把什么都能融洽。而且她没有考好,需要安慰。我们都同意了,她自己也同意了。我们骑上各自的自行车,除那女生外,大概都会觉得年轻了十岁。
在挂着大学牌子的神圣而庄严的校门口,我们又一起下了车。车铃按得哗哗响,好像要让人们看看,我们是在挂着大学牌子的门口走出来的。校门口的广告橱窗前有两人在贴海报。我们又一起停车看。贴海报的是一男一女。女的黑发过肩许多,如长鬃飘曳的骏马;男的卷发齐肩,像女人又一脸野气。俩人胸上都戴着令人羡慕的白底红字长条校徽,一看就清楚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正规大学生。我们管他们叫“正大生”。我们“寒大生”只有学生证,没有校徽,那校徽多刺眼,发给我我也不会戴的。可没有它,心理又有一种缺憾。
两个“正大”生我们小十多岁,可气宇比我们轩昂多了。胸脯挺得高高的,穿戴也比我们时髦,牛仔裤配小西服,煞有一种故作高深、故作不凡的神气,尤其又站在引人注目的海报前。海报这东西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比比皆是,现在太鲜见了。我们好奇地看那内容,是学生会晚上在阶梯大教室举行文学报告会,欢迎在校生文学爱好者踊跃参加。注明凭学生证入场。巧了,真是巧了!报告的作品正是我最近被转载的中篇小说。我怎么能不想听听他们是怎么报告的哪!柳鹏和几个战友按着铃几乎欢呼起来。我上前问贴海报的“正大”生:“我们凭函授学生证可以入场不?”
“函授证不行!”小“正大”也没看看我们就回答完了。
“我们非常想听听,就几个人!”我问得非常客气。
“函大几千人,阶梯教室有限,我们自己都容纳不下呢!”
“要不照顾一下,就我自己咋样!”我说。
“你们现代文学后年才考,现在忙什么?”口气里即有函大生只是为文凭的意味,又有“正大”生比函大生高几个层次的意味儿。
柳鹏不高兴了,按几下车铃说:“同志弟,他就是你们要报告小说的作者,正要拿稿费请我们喝酒去!”
两个“正大”生终于回头看看,见柳鹏不足七十斤的畸形身体,又看看我们,男的马上就把头回过去了。女的说:“既然是作者还用听吗?你们听他讲讲不就得了!”她以为我们在跟她胡搅,提着浆糊桶走了。
“准是一年级生,什么也不懂!”
“去年还是个中学生,刚换牛仔裤两三天就看不起韩(函)大爷!”
“狗眼看人低!”
“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几个冲离去的背影说挖苦话。掉泪的女生也不知柳鹏说的是真是假,疑疑惑惑瞅着我们。我一按铃,骑上车:“走,喝啤酒去,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六个人都跨上车,一阵悦耳的铃声伴我们出了校门。我们还故意回头看了看那不亚于国徽样庄严的牌子,好像我们才是正大生,而他们堂堂正正戴着校徽的只不过是毛孩子。哎,按年龄,可不就是这样嘛!
海报前小小一出插曲,倒更激起我们野餐的兴致。我们在皇陵公园门口比原计划多买了十瓶啤酒,加上各种罐头水果,除柳鹏外,每个人的书包都装满了。我们越过拍照的、闲逛的和谈情说爱的无数人们,占领了陵墓后边古松做伞的一块草地。说是占领,其实这儿没谁停坐。谁到这儿停坐呀!骄傲、阴森、一点热情没有的古松对游人哪有一点欢迎的意思?几百年啦,从不愿和现代人接触,把青春都献给了一具尸体。愚忠,麻木,可叹可怜哟。
柳鹏他们已把罐头、啤酒、水果摆好。毛茸茸的小草铺就的地面,比绿台布的餐桌还逗人食欲和兴致。哭过的女生暂时忘了难过,她把一堆食品摆成花样,几串黄皮香蕉合围起来托着一捧红皮川桔,既像花蕊又像一朵花,围着小花摆了一圈罐头,再外圈就是碧绿色瓶子的雪花牌啤酒。
六个人临时凑起来的,不知该以谁为首。我请客,便由我当主持人。我让大家举起瓶子,说:“我们六位函大生偶然聚此,皇帝做陪,为我们的学业,为我们的前途……”我兴奋得抑制不住了,“为我们的现在,为我们的将来……”他们的情绪也都燃烧起来,早已按捺不住,“将来”二字刚一出口,瓶子便同时向我撞来。撞击声和干杯声一同响起,我的啤酒瓶嘴被撞破了,我也不在乎,和大家一起仰脖吹了阵“喇叭”,半瓶酒下去了,我才发觉嘴唇被玻璃的锋刃划出一道小口。我以主持人的身份提出两项活动内容。第一项每人自我介绍姓名、工作单位和简历;第二项每人讲一个简短的故事,故事内容以能否表达此时的心情为限。
第一项先由我开始。其实只有哭了那女生不了解我,等于专门向她作介绍。我说:“张、王、李、赵遍地刘,吾乃五大姓之尾姓也!”刚考完古典文学最难的部分,说话不免信口诌上几句文言,特定的语言环境可以产生极幽默的效果。“性别,男,已婚,并已身为父亲。当过红卫兵,一腔热血,后投笔从戎,但从戎没扔掉笔,文采不足,不得已而念‘寒大’,乃韩大爷也!”
“妙!为我们六位‘韩大爷’万寿无疆干杯!”有人接着我的话提议又喝了一杯。大家笑过之后,我点哭过的那女生说:“她不能称‘韩大爷’!聊了她想在学习的道路上走捷径而上当受骗哭过之外,我们对她学什么都不了解,等于是个x。下面请x同志作自我介绍!”我没想到竟临时生出这么多幽默的话来。幽默是欢乐的孪生姊妹哟。幽默和欢乐把陌生感抛到皇帝的坟里去了。
x也不推辞,笑得不时捂捂嘴说起来,一句文言不用。
“我叫王月,学外语不头疼,学古文头痛得要命。上当受骗的事以后请你们别再嘲笑了。我五八年生的,大跃进牌,干啥都着急。我是青年公园卫生所见习医生,为一张文凭才念中文的。没大学文凭我这辈子也去不掉见习两个字。高中毕业后下乡一年,父亲也是军人,调外地了,我就自己在单位住独身。”
“为什么住独身呢?”我的战友问。
她苦笑了:“主持人没安排这项议程,往后再说吧!”
我另一个战友宋军说:“还是独身好,可以独往独来。今晚还得听老婆跟我算帐,简直比考试都难答对!”
我提醒:“按议程进行。王月还没有点谁继续说呢?”
“还谁独身谁就接着说!”
柳鹏和我的战友看看大家。王月以为他俩都是独身,便点着我的战友先说。
“我只是住独身宿舍,爱人已经有了,两地生活。”
王月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奔上脸,慌忙改口说:“那……就这位x说。”她看着柳鹏。
柳鹏:“我的确是个x,将来能成什么才还不一定。姓柳,不成材的柳,现在是大集体服装厂推销员兼采购员,三十岁,也许会独身一辈子。不是我觉得独身好,这么个身体想不独身没办法。经历再简单不过了,高中毕业就干这个工作,中间曾被派出所拘留半月,现在有个女朋友在监狱服刑,同时也在监狱上学。”
柳鹏说得近乎坦白交待,我便向大家解释他被拘留和女友被判刑的原因。几个人都用惊疑的眼光看他。还是女人心地善良,怕柳鹏被大家一时看窘了,忙解围说:“我提议,为最有毅力的柳鹏同学和他的女朋友干杯!”
“不,还是为我们大家,为大家能把学习坚持到底干杯!”柳鹏不愿意大家怜悯他。
我说:“王月和柳鹏的提议不矛盾。柳鹏的女朋友在监狱读电大,也算我们的同学,为把学习坚持到底也包括她!”
于是,大家又撞着瓶子干了一次。
柳鹏又点宋军:“这位同学羡慕我单身汉,我就点他啦!”
宋军老实,内秀,函授学习也最认真,可机关都知道他老婆正和他闹离婚。他愁坏了。他说了姓名和简历,感慨道:“大家的祝愿很重要,我真担心能不能坚持到底。工作、家务谁都有,没啥可说的,我还有家庭纠纷!”
“不怕,有事时我们都去帮你!”王月说。
“你可别去,越去越坏事,正盼我能认识个女的好有口实呢!”
第二项议程没等我点名都抢着要先讲,恐怕讲在后边重复。我考虑王月心情最不好,便让她先讲了。
“有一天,大海,忽然涨潮了。潮很大,很大,漫过沙滩,连山脚也淹了。各种鱼鳌虾蟹都跟着涨上来。忽然大潮落了,落得很迅速,很迅速,很远,很远,并且再也没有涨上来。”
“有两只蛤蜊,被甩在山脚下了,怎么等潮,潮也不来,眼看快要饿死了。它俩决定自己往回爬。爬呀爬,爬呀爬,又渴又饿,爬着爬着就爬不动了。”
“两个蛤蜊互相搀扶着,这个嘴里有了唾沫就喂那个一半,那个有了唾沫也喂这个一半,就这么着,那两个蛤蜊终于爬回大海里!”
简简单单一个“相濡以沫”的成语,此情此景让王月一讲,我们都受了感动。的确,我们这些函大生们,不正是被文化革命的狂潮甩在岸边的蛤蜊吗?大潮落回去了,我们还在沙滩上往海里爬呢。多艰难。让我们相濡以沫地走向大海吧。
柳鹏把王月的故事稍稍改编一下,两只蛤蜊变成六只,其中有只长得又弱又小,而且受了伤。除两人另外讲了别的故事外,我和柳鹏、宋军仨个都把王月的故事稍加改编,把自己比喻成其中的一只蛤蜊。
柳鹏提议成立学习小组。除两个讲了另外故事的同学说不习惯集体学习外,都同意。我们四人相濡以沫小组就成立了,推我为组长,说无论年龄、文化水平和在几个人心目中的位置都当之无愧。我常常出差,便提议柳鹏为组长,因为他一般不会离开这个城市。
六
列车长忙去了。我又开始想柳鹏。柳鹏啊柳鹏,婚事准备好了吗?
我忽然接到礼拜六到校参加面授的通知。学校面授一般是礼拜天,我从明信片上的字和落款后面那个“1”字知道,这是我们相濡以沫小组1号柳鹏发出的。皇陵公园聚餐那次讨论活动规划,柳鹏想出一个好主意。我们以小组名义向学校买一大捆函授部的明信片,每人分一叠,谁有疑难问题需要讨论,谁就向其他三人以学校名义发面授通知,单位就能给假。这样我们可多得点学习时间。谁发的通知就到谁家去。四个人都编了号,一看号就知道去谁家。
我按时出发到柳鹏家去。
天下着迷迷蒙蒙叫人捉摸不透的细雨。我骑自行车终于到了一栋高楼下面。那楼如一只居鹤,傲然立于鸡群。我在鸡群里找到一只不大的“白鸡”——用白灰粉刷过的小院。这就是柳鹏的家。小院被他装扮得很有一股不肯衰败的气息。院门安有他自装的电铃,院中有小花坛。院和屋的门窗都是极能显示生命力的绿色。
一按绿门上黑盒的红钮,很快就走出手里拿着书的柳鹏来。一看封面的白底蓝字,我就认出那是《古典文学(唐·五代部分)》。课本使我感到亲切。
在柳鹏那张上下左右都堆满书的床上坐了一会,我才知道他只给我发了通知。他在自己睡屋的火炉上为我烧着茶说:“实在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就只给你发了通知,不生气吧?”
“你一定有事!”我要过他手中的课本,看他读的是著名唐诗《无题》。李商隐这首诗我中学时读过,读后非常惆怅地想念一个女同学,在大学课本又读到它时,我一下就想到柳鹏,他的现实境遇就好像这首诗。何况课本所选李商隐诗,首首都哀婉忧伤。“贾生年少虚垂泪,玉祭春来更远游”,“问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学李商隐作品,柳鹏的伤感一定胜我当年十倍。我说:“柳鹏,你想说什么尽情说吧,我理解你!”
柳鹏一杯浓茶递给我,眼湿了,不掩饰,也不控制伤感说:“她在监狱,我残废,每次去看她实在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分手时明明风吹着,花开着,我却觉‘东风无力百花残’。我虽然觉得我俩最终不能成婚,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我此刻内心的写照。每天,早起梳头的时候,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信的时候,她不定多么愁苦。监狱离我并不遥远,见一次比上趟北京都难。我多幻想西王母的神鸟能飞来为我传递信息!”
我被他可怜的身体蕴含的深情所感动,我知道他还有很多情绪要渲泄。我说:“柳鹏,你都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心甘情愿的!”
“据说西方国家专门有一种工作,听不幸的人倾诉苦闷,通过安慰和启发将不幸者的苦闷导泄出去。你就帮我做做这项工作吧!我知道你不会笑话我,因为你是作家,研究人的。你也经历过我的年龄。三十岁,最苦、最难忍受的就是没有性生活。以前我只能凭自己塑造的一个人在梦中或在黑暗里帮助我。现在有了一个真实的形像可供我去爱了,但一想到两年后我就害怕,真会像她现在说的,拿到函大毕业证我们就结婚吗?有时我心里特别矛盾,一会盼她早点出狱盼得要命,一会又希望她永远也别出狱。只要她不出狱,她就总会说想我,我就会有一个真实的形像去爱。我知道这种想法太残酷太自私了,但我没什么别的办法。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不想到她,连上学的动力也全都是她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摆脱她呢?又收到她的信,要我再去探望她。探望一次可难了,旁边还有人看着。一屋子人往那一坐什么也没法说,相互看半小时就得走。她怕我不去就让我给讲讲记叙文写作,她们电大要考写作了。”
我设身处地替他想了一番,说:“你不应该摆脱她。不管将来怎样,现在是一根支柱支撑着你们俩人。我没有见过她,不敢预言后果会怎样。人的思想都会随时间和环境变化,到时候环境必定要发生变化,你要考虑到她的思想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一切都是过程,关键在于自己怎样看待自己,自己怎样对待生活。我想,在爱情生活方面,你充当悲剧角色的可能性肯定大。正视这一点,把感情寄托在事业上,多读豪放派的作品,对你有好处。比如现在学的唐·五代部分,李白的诗就奔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读就让人豁达豪放。还有往后要学的宋词。苏东坡、辛弃疾、陆游、岳飞的作品,读一次你就豪迈一次。再就是多听听气魄宏大的交响乐……这就是我的体会,咱俩的情况毕竟不一样。我主要担心你把一切都寄托在她身上。”
柳鹏把叠了的信全部展开给我看:“每封信都是这样,叫我没法不陷在她身上。”
信写得一点不华丽,可是像根带粘胶的绳子,一沾手就无法摆脱地被它束住。
“鹏哥,这信是我求狱友带出去邮的,交给管教邮就没法写这些话了,她们要检查。鹏哥,你在外面可以随便接触男的女的,你绝对想像不出我有多么想你。我们这里连女人和女人单独接触都很困难。我干活时想着你和我一块干,吃饭时想着你和我一块吃,就连走路、上厕所也想着你,晚上睡觉……”
我不忍再往下读。命运就这样已将他俩残酷地连在一起,我只有帮助柳鹏了。我决定陪他一块去监狱。我带了张采访介绍信,说明身份和采访意图。还带了照像机,这样可以为他们创造条件在一起多呆些时候,我也可以顺便对监狱生活做些了解。更主要的是能帮柳鹏做些巩固关系的工作。
去监狱的路和别的路没什么两样。天仍然迷迷蒙蒙充溢着浓雾样的细雨。路上行人不多。我俩骑自行车沿人工河畔带状公园走着。风不时将我们披的塑料雨衣吹起,像为我们插上一支不能飞翔却影响速度的沉重翅膀。我和柳鹏边走边背诵杜牧的《阿房宫赋》来,这是教学大纲上要求背的。我俩互相提醒,轮着背诵。
我们把十几里的带状公园当成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了,好像小小人工河就是历史长河,我们在历史长河岸上飞翔,不仅可以像海燕,而且就是庄子《逍遥游》里的大鹏鸟。一路这样走着,谁会想到是去监狱!
监狱挂着三块牌子:监狱、工读学校、工厂。我向宣传科交了介绍信。接待我的宣传干事竟读过我的几篇作品,他正在写函授作业。我和柳鹏又把函大学生证拿出来,这下更好了。我们是同学。他帮我们把柳鹏女友从电大教室领出来,单独找间房子让我采访。函大真有威力!那一刻我和柳鹏的感受是,“函大”比“正大”荣耀多了。
“这就是我在信中说的刘哥,来采访你!”柳鹏向他的女朋友介绍。我第一次听他叫我刘哥,而且当他女朋友的面,使我感到突然而不习惯。
“不是采访,陪柳鹏来看你!”
“刘哥你坐,真谢谢你!”她把柳鹏放在一边,眼光都集中给我了,喜悦、惊奇、亲热掺杂在一起,一口一个刘哥,使我很不适应。
“柳鹏在信上好几次说过你,刘哥!”她像从温泉里透出的眼光全落在我脸上。“刘哥是作家,这么忙,还来看我一个犯人!”眼光变得火热,好像从温泉里带出的湿润已经灼干,那是长期不见男性的女人特有的饥渴目光。那目光让我不忍正视,一正视就不能不交流,而那交流是让人难过的。柳鹏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她却没跟柳鹏说句话。我说:“柳鹏总惦念你,工作,上学,一点闲空都没有,他非叫我陪着来看你,为的是你们能多谈些时间!”
“外边好人有的是,又忙,他有工夫惦念我吗?”她说的并不沉重。
柳鹏急得话都结巴了:“外边好人有的是,我不是‘坏人’吗?!”
“你不是说我吗?我就判了几年刑呗,出去照样是人。你能拿函大毕业证,我照样能拿电大毕业证。”
“也不知你为我还是为毕业证!”
“反正拿不到毕业证不行!”
“毕业证对残废人不那么容易!”
“反正毕业证就是结婚证。”
“毕业证我不敢保证。”
“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谁能拿一个犯人的话当回事!”
他们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我是个妨碍,借口说想起个急事需要打电话,就出去了。
我转了半个多小时,回来时发现他们在拥抱、亲吻,准确说是女的抱着柳鹏死死地吻。柳鹏直说:“行了,让刘哥看见不好!”她仍在吻,只要她不放手柳鹏就挣不脱,她比柳鹏力量强大得多。我谅解他们,并为他们难过,希望他们这样多呆些时候,又悄悄退出去转了一会。等有人朝那屋去时,我才故意哼出歌声进去。他们不自然地装出无事的样子,我心里十分不安,也故意一无所知的样子。
她羡慕我们,尤其总说柳鹏运气好,认识了我这么个贵人。
我鼓励她好好学,不要偷机取巧,念大学对人的品质也是个检验。我还讲了中外名人在狱中读书、写作的例子。
她还是后悔进了监狱,不然也可以和我一块学了。她总跟我说话,我就转说柳鹏。我说柳鹏肯定能常来看她,并且有疑难问题还可以通过写信讨论。她马上又说非常想像我写的小说。
这时院子里有人喊卖冰糕,她忽然叫柳鹏出去买冰糕:“叫刘哥干坐这半天,水都没有。”
我叫他们抓紧时间多说会话,她非叫柳鹏去买。
柳鹏出去后,她说:“刘哥,往后你多帮我啊。你会理解人,听你说话跟谁都不一样!”眼光又像从温泉里射出来那样,热情而湿润。
我尽量摆脱她的目光:“我帮助柳鹏就是对你最好的帮助,你千万不能辜负了他!”
“他是个残废人,能给我多大帮助?!刘哥,我给你写信能回吗?”
我觉得她的眼光、语气和要求都过份了,不愿回答她。她又用更让人难以拒绝的眼光和语气说:“刘哥,你答应我吗?”
我没有回答。
“你是人的灵魂工程师,你答应我吧!”
我说:“柳鹏完全可以帮助你。我尽最大努力帮助他,就是对你最好的帮助了!”我不知她内心正在想什么,但觉得她实在过份了,心中掠过一片不快的阴影。她近乎央求,而且更热情地叫了一声:“刘哥!”这过分亲昵的叫声使我为难,为柳鹏难过。
柳鹏回来了,买来冰糕让我们吃。她只字不提给我写信的事了,叫我讲记叙文怎么写。
我让柳鹏多讲,为的是维护柳鹏的尊严和增大柳鹏在她眼中的位置。我说:“柳鹏,下次咱们‘相濡以沫小组’由你组长辅导,谁让你考试成绩最好呢!”
柳鹏觉出我是在替他做工作,既感动又有被怜悯的不愉快:“不不,不是我最好,你比我多0.1分!”
她问柳鹏:“你是什么组长?”我向她解释怎么回事,又一一介绍了每个人。
听我介绍完王月,她说:“我也参加你们小组吧,我比她更需要帮助。”
“这事你得问柳鹏,他是组长!”
柳鹏:“你跟我们课程不一样,又在这儿,怎么参加?”
“你们不是函授吗?我用信函参加呗。那个女的,不认识都参加了,还请他喝酒。我怎么不行呢?”
“我已是个添麻烦的角色,再把你拉进来……”
“嫌弃我!”
完全是为了柳鹏,我说:“好吧,吸收你,回去跟他们解释一下,肯定会同意!”
“刘哥真好!”
我说:“让我们都真好吧,每个人都是真好的话,生活就真好啦!”不知出于担心还是出于高兴,我拿出像机给他们拍照片。他俩非要和我一起拍。
离开监狱,天上依旧是迷迷蒙蒙叫人捉摸不透的牛毛细雨。我们还顺着人工河畔带状公园往回骑。柳鹏心情比天气好多了,他亮出了高超骑术,竟放开两手在自行车上朗诵起王勃的《滕王阁序》。他是记着我的话在读豪放派作品吗?
我却隐隐有些不快,想到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来。一股琢磨不透的情绪笼罩着我,就像天上琢磨不透的毛毛细雨。我沉重地问柳鹏:“你说实话,你真爱她吗?”
柳鹏收了书,双手重又把住自行车:“你说她真值得爱吗?”
我鼓起勇气说出真实感觉。“我隐约感到她不真爱你!”
“我也有这种感觉。”
“那你……”
“有什么办法呢?残废使我只能充当半个男子汉了,我毕竟还需要女人!”
“……她好像感情容易转移!”
“还是那句话,我只能充当半个男子汉了。这反而好,这使我非把大学文凭拿到不可,非成为作家不可!”他抹了把脸上细雨积成的水珠:“刘哥,我没有一个完好的身体,你别要求我有完美的思想感情了。我只求你理解我。别因为她不好就不帮我这件事!”
我看看不足七十斤的畸形柳鹏,不得不把心情纠正一番,回到现实中来。我不得不承认他既是叫我佩服的人,又是需要我同情的人。我答应无论如何要帮助他。
柳鹏的女朋友还是给我写信了,说的都是多么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和对我印象如何如何好的过头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把信给了柳鹏:“你写信告诉她,相濡以沫小组都会真诚帮助她的,包括她家里的困难。再告诉她,我还要给报纸写文章歌颂你们的情谊!”
柳鹏非常信任我,坚持让我自己回信,这样她会感到被尊重。我还是以小组四个人的名义给她回的信。
七
列车路过大城市了,到处在叫卖雪糕,我买了一块,吃着。雪糕啊,好凉爽。
下雪了。春天的雪,软呼呼要不了多会儿就会融化的雪,飘着,就像我们用过的一份份考卷和无数张作业纸。
桌上忽然飞来一张名信片,是学校发的通知,全体函授生要重新接受入学考试,由高教局出题,淘汰一半。原因呢,是不是文凭越来越重要了!两年后光省大一所学校就要发二千多张大专文凭,这数字,在高教部门看来,无论如何太惊人了,因而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拿着明信片,我气得把地上的雪踢了一脚又一脚,直想骂。苦巴苦业念一年半了,却要搞入学考试。拿我们本来就倒霉的命运当儿戏吗?马上将有一千多人在这场儿戏中扮演半途而废的悲剧角色!
马上接到标号“3”的面授通知卡片。“3”是王月的代号。我们都及时赶到了她工作的青年公园。我们没有呆在王月的医务室却坐到湖边的小亭子里踢蹭着雪讨论。
背后的小山被雪捂住了,眼前的湖和湖畔的土地都被捂得严严实实。除了白色还是白色,粘乎乎没有一点寒气的白色。
柳鹏穿套蓝羽绒服,声音和他身体很不吻合,像个大将:“吃饱撑难受了还是传染了红眼病?文凭一值钱好像就不该我们得?老子非得不可,指望文凭娶老婆呢!”
我说:“不就刷掉一半吗?怎么还不考他个前一千名,用点功!”
王月一听我的话急了,“考试他们有权定,凭什么事先就规定刷一半?及格就该允许继续学。得上告!”
“上告!多串联些人纷纷上告!”柳鹏比王月还激愤。
讨论完了,我们决定分头去串联,每人发动十人,那十人再发动十人,滚雪球样动起来,纷纷打电话、写信、让信和电话像大雪、像急雨向学校、向高教局飞去落去。
我们真的分头去做了,很快信息反馈回来,说高教局的电话时刻不停,办公室四面漏了一样,雪片和雨点落得满屋都是,整个高教局无法正常办公了。但是他们仍不予理睬。
考试前一周那次面授课,全省会各学区同学大概都到了,一千五百人的礼堂容纳不下,又挤满走廊、窗台。不知哪个能人串联的,课后离校时,全体列队在街上走一小时再解散,不举旗、不喊口号、也不撒传单。我们这样做只是集体回家,算不上游行。
我怕柳鹏行动不便,不让他参加。他却说正因为畸形才必须参加——一个人比上百个人还引人注目。
一出礼堂,柳鹏就赶到最前头去了,我和宋军都穿军装,不便跟他到最前排,只好让王月跟在身后照顾他。王月那天特意穿了件大红羽绒服,红彤彤像一面旗帜飘在柳鹏身后。在柳鹏和王月的鼓舞下,又有二个空军军官挤到最前列,高高的个子,等于又多了面军旗。这真是一支奇异的“混成旅”。
千多人同时按动上千只车铃,自行车队像一股带响的潮水汇入下班的人海,在落着暖雪的长江大街上缓缓流动。
雪路抹了润滑油似的,每到路口都可见滑倒的骑者,前边一倒,后边就是一片。
我们人多势众,汽车、别的自行车都得停下来让路,连高贵的轿车也不得不停下来等。人们不知这是什么队伍,围观、议论、猜测,把最繁华的交通要道堵塞了。警察莫名其妙,也不敢拦挡。等到有位要人的轿车与队伍抢路时滑倒了柳鹏,警察才开始干预。
柳鹏被摔出了鼻血。轿车被围住了。车上的人不得不下来,问柳鹏:“你们是哪个系统的?”
“请问您是哪单位的?”柳鹏手捂着鼻子,毫无惧色。
“省委的。”
“我们就是贵省的!”
“我问哪个系统!”
“您没回答我哪个单位!”
省委的吩咐司机:“给办公厅打电话,通知公安局!”司机去了。他又对柳鹏:“省委办公厅的!”
“办公厅首长您好,我们是全省各个系统的!”
省委的以为他胡缠躲进车里去了,柳鹏又到车门前跟他打招呼:“我们是各系统省大函授学生,我们有要求想向省委领导反映……”
“想游行闹事吗?”
“绝对不是。我们放学一块走,碰见您了,您能听听我们汇报吗?”
“谁代表汇报?”
“谁都可以。”
“无政府主义。”省委的关了车门。
公安局交通宣传车来了,红灯闪闪,警笛声声,畅通无阻,停在轿车旁。
省委的下了车,问柳鹏:“谁跟我去汇报?”
“哦……我,我可以!”
“你自己行吗?”
柳鹏回头看看周围的人。
“我去!”王月站出来。
“我也去!”一个警察学员挤上前大声喊着。警察学员可是有影响的,再有个军人学员就更有影响了。我受了警察同学的感动也想去,还没挤上前,那个高个儿空军军官站出来:
“还有我!”
又有几个人站出来,我便再没往前挤。
省委的命令警察:“女的算了,把那几个自愿的带上!”
王月扶着柳鹏:“我是医生,我得看护他!”
省委的没置可否,上了车。王月扶着柳鹏进了警车。
警车开路,省委的轿车随后挤出人群。警车随即放开大喇叭呼叫队伍解散。我们的目的就是能被扣起几个人来,好代表大家请愿,所以队伍马上解散了。
后来柳鹏和王月详细讲了他们被扣的经过。
管文教卫生的副省长接见了他们,女的,干练温和,既有领导气派又有母性的慈爱。
“你有工作吗?”副省长问柳鹏。他最引她注目了。
“在大集体上班,想不干了!”
“为什么?”
“开不出支,我想自己办一个橡胶制品厂,残废人不交税!”
“你为什么也参加游行?”
“社会向所有人要文凭,残疾人没有更不行!”
“成家了吗?”
“残废人谁跟?等着靠文凭娶呢,没想到对我们这么狠!”
王月插嘴:“我们上学有多难,不鼓励反而千方百计难为我们!”
女副省长瞧瞧这个勇敢的姑娘,很高兴:
“你干什么工作?”
“医生!”
“医生学中文?”
“想学医没地方学,就省大中文系要我们!”
“成家没有?”
“打算毕业后成家,想在念书期间找个合适的。”
女省长挨个一问,几个请愿的都没成家,除了残废就是大男大女,不仅没有颓唐、反而一心念书。奋斗精神使女省长大大受了感动,问:“你们要请什么愿?”
柳鹏把大家的要求和一些具体情况一一说了。副省长当即表态:“我支持你们的要求,凡是及格的都可以继续念。培养的人越多越好!”她又特意关照柳鹏说:“他的精神很可贵,教育部门、青年部门、宣传部门都应鼓励。婚姻问题也应给予关心。”
接见一结束,省青年报立刻有记者采访柳鹏。一时柳鹏竟成了新闻人物。还有的传,王月是柳鹏的女朋友,一个奇丑的英雄,一个才貌双全的美女,双双被省长接见了,省长说要对他们的婚事给予关心。王月倒不在乎:“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相濡以沫的朋友,省长也确实接见了,也确实说婚姻问题要给予关心啦!”柳鹏却很不好意思,倒不是不舒服,他担心影响了王月的名誉。不管怎样,同学们都为胜利高兴。我们小组特为柳鹏的荣耀和请愿成功在王月宿舍庆祝了一回,还集体签名给柳鹏女朋友报了喜。
喜归喜,考试逃脱不了。一旦考不及格,可怜的‘寒大’——寒酸的大学也念不成了。我们比往常加倍用功,电影、电视、小说都停看了。柳鹏、王月索性脱产复习,工资甘心扣了。我也暂时停止一切创作,宋军没别的办法,只能开夜车。我们都把复习成果做成卡片,提供给宋军,算是“相濡以沫”。
那是多么紧张的日子啊。白天,公园里有我们的背书声,夜里,办公室映着我们互相问答的身影。就连公共汽车上,医院候诊室里……到处可见准备考试的函大生。函大啊,“寒大”!
八
考试前那天下午,柳鹏的女朋友又从监狱捎来了试题。这回我们没像上次那样对待,因为据说省高教局出题相当难。我们认为这次考试属于例外,不用正当手段对待也不算可耻。我把王月、宋军找到柳鹏家连夜突击做题。柳鹏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屋子,我们不必考虑老人厌恶不厌恶,可以打夜班到深夜。
九点多钟,我们到院子里做体操,准备再突击两三小时。
稀稀啦啦的雪星清洁剂样落着,春夜的空气爽人。胀轰轰的脑子又清松了。
“‘谈谈社会主义文艺的基本原则’”,柳鹏提议说,“光这个题就二十分,先讨论讨论这样的大题吧!”
我想了想,真还没遇过这样的问答题。只记得以前总说“样板戏”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这一原则的产物,现在是新时期了,提法应该不一样了。我说:“这道题记住这几句话就差不多——以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为主,强调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原则。”
王月搓搓手,又搓搓额:“再说一遍,几句话?”
“你就记住‘两结合’、‘二为’。”
“‘两结合’、‘二为’就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浪什么?”
哗啦一声电铃响,冷丁让我们一惊。
“鹏哥在吗?”女孩的声音,焦急而失常。
柳鹏小跑着去开门,残疾的步子很可笑,差点没滑倒:“出什么事了?”柳鹏以为女朋友在监狱出了意外,或许就是合谋偷考题的事泄漏了。来人是柳鹏女朋友的妹妹。
她急得话也不连贯了:“我妈昏……了……没……没气了……”
柳鹏的女朋友没父亲,只母亲和两个小妹。邻居加另一种关系,这情况只有来喊柳鹏。关键的关键时刻,出这等事,真等于要柳鹏的命。我一时竟在心里怨柳鹏不该把自己和一个女犯拴在一起。不就因为她是女人吗?搞不好他的前途要葬于她手!柳鹏像掉进热水里的蜘蛛急转几下,叫我们继续复习,他慌忙去了。
柳鹏一走,我们三个心里都像电视图像受了电波干扰,清晰的画面整个乱了。去帮忙吧,一半题还没有讨论,不去又像做了亏心事很不安。一想到明天将走进考场,我就气恨柳鹏不该被一个女犯拴住。王月焦急地看着我,那眼光是女性的,美好而动人:“我去看看,柳鹏不懂医护!”
王月说完,扔下书就去撵柳鹏,身姿和感情都是女性的,温柔而富于牺牲精神。
我和宋军也跟过去。
柳鹏称他女友的母亲为婶子。他婶子站椅子上安灯泡,不慎触电摔了,脑震荡加腿骨折,死去般躺在地上,嘴不出气,脸也青了。柳鹏跪在身边手足无措。
王月伏在另一边,摸脉、听胸、翻眼皮,她说鼻孔有微弱呼吸声,嘴不出气是喉咙被浓痰堵了。她做一阵人工呼吸,还是不行;决定人工吸痰,她用毛巾给病人擦净嘴,要亲自用嘴吸。
柳鹏拨开王月,自己抢先用嘴吸起来。他不忍心让一个姑娘替自己做这种脏事。
柳鹏心有余而力不足,使出全身劲吸无济于事。我想推开柳鹏试试,心却隐隐作呕,身子就是不肯蹲下去。我没有勇气和毅力做这件事,心里又折磨得慌,便来回走动着,作关心状:“别慌,摒住气才吸得有力!”见柳鹏还是吸不动,又提议:“让她闺女试试,她比我们有劲儿!”
闺女好像没听见,垂着双手照旧傻着。屋里人不多却是“三国四方”,指挥的角色此时只有我充当了。我又叫老太太的闺女接着吸。柳鹏不让,自己又要蹲下。王月推开他。柳鹏脸上已有汗粒了,喘息不止,自觉无能为力,便叫老太太的女儿:“大妹,接着吸,快点!”王月看了一下手表,再不快点老太太会憋死,忽然不由分说伏下身。我脸上、心上都有火蛇在爬。
王月突然将一口痰吸出来,捂嘴刚跑出屋就在门口哇哇吐开了。她吐的时候,老太太的呼吸已经畅通,但因骨折开始大声呻吟。十点了,我又想到明天的考试。如果折腾到很晚,疲劳过度,明天考试注定要玩完的。不管病人,柳鹏的女朋友会怪罪他,甚至关系到他们的关系如何发展。我暗自权衡半晌,觉得只有我来处理病人了。我文学基础比他们好,即使休息不好也比他们有把握及格。柳鹏、王月无论如何要考好。宋军不如我与柳鹏交情深。我责无旁贷了。我说:“你们马上回家休息,准备应付明天考试。我这就骑车去机关,要车把病人送医院。就这么定了。谁也别再啰嗦!”
宋军本想和我一块儿,可家庭矛盾不允许,我只让他帮我告诉家里一声,也算尽义务了。
深夜找车真难。等我脑袋昏昏地把车带到柳鹏女友家,王月还没走,柳鹏也没有回去睡。
我生气骂了他们:“你们是蠢猪还是傻蛋?都呆在这儿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们也不听我的,还要跟我一块上医院。我急了:“滚!干什么吃的不知道吗?”
“你怎么不滚?我是医生!”王月话很硬却用女性眼光软化我。
柳鹏:“这是我的事,连累你们就够呛了,怎么能让我滚!”
“现在不是表现谁积极的时候,都滚!”我火了。
柳鹏也火了:“不就是一张文凭吗?不要了,谁要谁滚吧!”
王月转向柳鹏:“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回去吧!”
“我不就是个残废吗?残废就什么都低人一等?”他认真怒起来。
我看他真生气了心里反而不是滋味,索性由他去了。确实,不就一张文凭吗?得不着又能怎样。
我们一起把老太太护送到医院。离开医院时已经后半夜两点多了。
惊心动魄的一夜。后半夜剩那点时间也没睡好。早晨我们吃些巧克力、咖啡、薄荷糖,每人又抹了清凉油才走进考场。
那半天难受的滋味真是没法用语言叙述,就觉得整个头像散了黄的鸡蛋。我用手绢把头勒住,脑力才好像集中了点儿。考题在我看来不难,何况昨晚我们提前研究了几题,只是脑力十分不济,明明白白的意思组织句子却非常迟钝。时间到了才匆忙将最后一题答完,一眼都没来得及检查就被抢了卷。走出考场,我只觉得考题都会,可就记不起都怎么答的了。柳鹏、王月连连说:“完了!完了!及不了格了!”连我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及格,脑袋一片真空似的。做好辍学的准备吧!我们甚至商量了以后怎么买书,怎样自学完全部课程。
九
车窗落了几颗大大的雨点,不一会落得密了。雨点把路面击起一股股烟尘。
省大校园笼罩在雨中,校门宣传橱窗前好壮丽一片雨伞。大大小小,形形色色,高高低低,活像中国又出一个高明的养蘑菇专业户,一夜之间培育出这许多好看的蘑菇。蘑菇样的伞密集得搭在一起了。雨点急骤地打在上面轰轰隆隆像无数鼓槌敲在一面战鼓。这把伞接的雨水流到那把伞上,那把伞的水再流到另一把伞上,最后又差不多都流到伞下人的肩上、背上。而被雨水淋着的人,没知觉一样,只管跷着脚伸长了脖子向前看。
前面是榜。发榜了。考没考上,还能不能继续上大学——寒酸的大学——就看榜上。
我穿雨衣,可以比打伞更自由地往前挤。
柳鹏挤不上去,即使挤上去也看不见。我们跟收发室老大爷说了情,让他在收发室休息,我们代他看。看榜的人太多,老头谁也不让进,唯独同意了柳鹏。对柳鹏都没有同情心的人就不是好人了。窗里白底黑字的大榜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分数,本来是清晰好看的,雨一遮便有些模糊,非得在近前才能看清。
我挤到前面,看得清,但要承受住后面不断向前的拥力。我一边用背往后拥,一边用心看。这种时候,自己和好友的名字准像带着光芒一样,只要有,不论淹在怎样的名山名海中也会闯入你的眼里。看了十多分钟也没发现我们小组任何人的名字。心里开始有惊悸的小兔在跑了。又看了十多分钟,中间的橱窗有三个带光芒的字突然刺激了我的眼睛。那是我的名字。70分。70分?70分!也只能是70分!太多了。简直成了富翁。我站在那儿,同样是原来的位置,同样淋在雨中,同样承受着后面的拥力,可忽觉有了百倍的力量。因为我又踏实地以大学生——虽然是“寒大生”——的身份在雨中立足了。
忽然一道细瘦而巨大的人参状闪电在头上倏地一亮,迅雷不及掩耳的巨响把天地都震动了。我先是整个身子和心情同时为之兴奋地一震,觉得那雷声是老天爷为我发出的欢呼。
有人惊呼:“看哪,树顶被雷击断了!”
好险的霹雷!伸长脖看分的人却只是把头向被击的树转了转,又继续到榜上寻找。不安像一条小蛇倏倏在我心头窜过。我还不知柳鹏、宋军、王月是否及格,怎么就高兴得忘了寻找呢?如果柳鹏不及格,他该怎样走向家中……
我不敢想柳鹏不及格,心中那条小蛇无情地窜着。
雨打伞声,雨落地声和不时被闪电抛出的雷声气势磅礴地交响着,不安的小蛇愈加窜得欢了。
又有两个闪光的字在眼前一跳,宋军。71分!此时,71是多么伟大的数字,它使人增加身高和体重!柳鹏呢,矮矮的,轻轻的,残废了的,最需要这数字的柳鹏呢?
快看到最后那块橱窗了。还不见柳鹏。我心里赶不走的小蛇疯狂地跳起舞来。眼光就要掠过榜纸的尽头了,我听见身边有叹息声,唏嘘声,也有劝慰声:“也许看漏了,再从头看看!”有人往左边移动,从头去看。
最后一块橱窗中间的一个名字突然放光,不仅放光,是跳舞,彩色的光舞。清清楚楚,端端正正,跳舞那两个字分明就是柳鹏。是柳鹏!柳树的柳,大鹏的鹏。啊,60分!万岁,万万岁,60分!我喊出声来,一挥胳膊,撞了身边的人,那人只是看看我,一丁点责怨的眼色和话也没有,他哪有心思责怨,他还在寻找呢!我狂喜得推开他,又撞着别的人往外跑,嘴里叨咕着:“及格了,柳鹏及格了!”有人冲我议论:“范进,又一个范进!”我并不认为这是讽刺,那欢喜的心情不亚于范进中举的,尤其是柳鹏,我想。
我跑进收发室就喊:“你及格了,柳鹏!及格了!”
柳鹏从椅子上弹起来,焦灼的眼里两束很亮很亮的光奔向我:“真的?”
“真的!”
“看准了?”
“看我淋的,能没看准吗?”
“领我看看去!”
柳鹏撑起伞,走进雨中,立即有鼓点一样的雨击伞声为他响起。我陪他趟着水,绕到最后那块橱窗前。我指着他的名字,他仰起头,看了好几眼,雨水淋到他的脸上,还有眼里,像淌了泪一样。他吐吐雨水问我:“你呢?”
“也及格了!”
“多少分?”
“及格就行!”
他把溅到脸上的雨水抹了抹:“他们呢?王月他们?”
是呀,王月呢?我还没发现王月的名字呀!我说:“宋军也及格了。王月……还没看见,再看看!”
柳鹏跷起脚仰着头,一字不漏将眼前两张纸看了两遍,不见王月。“前边你没看仔细吧?”他多么希望我没看仔细,我也是,但我确实看仔细了。
“看仔细啦!”我无可奈何说。
“那怎么没有?”
“没有。”
柳鹏仰头看着我,我低头看着他,目光中间是泪一样的雨。“我们再从头看一遍吧?”他说。
“我去看,你回屋等吧!”我说。
“咱俩一起看!”柳鹏不容我再说,撑伞往前走,我只好和他一起再看一遍。
又有几阵雷响,又有几伙高兴的或懊丧的人们离去,我和柳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见王月。我俩站到人群外面。他仰脸望着我,我低头看着他,目光中间是泪一样的雨,两只落汤鸡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柳鹏问:“王月哪儿去啦?”
我俩里外喊了一阵,仍不见王月。回到收发室只见宋军在门口等我们,他也不知王月哪儿去了。我们都替她难过。
肯定躲到哪儿伤心去了,兴许正在校园哪个角落哭呢。柳鹏连说是他害了王月,非要去找她。我们怕他经不住雨淋,他不听,他只说是他连累了王月。我们三人一块去寻王月。
偌大校园,花间、树丛、亭亭、院院,角角落落,王月能在哪儿?路上的水漫过脚了,雨点像无数颗石子,在水面击起无数朵喇叭筒样的水花。走着,望着,忽觉头上真的挨了石子。落雹子了,地面的水花突然密了许多,水下的冰雹石子大小直硌脚。王月呢?
我们想起每次面授时礼堂后边那个遮阴挡雨的雨达。课间休息时我们常在那儿闲聊。
王月真在雨达下,满脸是水,虽然看不出有没有泪水,但红红的眼睛说明她是哭了。一见我们,竟忍不住抽咽了,那是只有在亲人面前才不由自主发出的哭声啊。
我们找不出适当的话安慰她。柳鹏把伞举高为她遮雨。
她反而抽咽得孩子似的全身抖动。我说:“让她哭一会吧,哭透就好了!”
哭了一会儿。柳鹏递给她手绢:“王月,是我连累了你!”
王月不哭了:“不怨你。是我自己不行。你们同样忙一夜,不都及格了?”不时抽咽一下。
“别说这些了,在这儿哭死也没用,回去想想办法。”我说。
柳鹏:“我跟学校说去,让王月念,我的让给她。我一个残废人念完也没用!”
我说:“这都不现实。走吧,总会想出好办法的!”
我把他们一块领到我家,包饺子。我说:“无论如何我们让你拿到毕业证,忘了相濡以沫的故事?”
柳鹏:“学校不同意换,我就找那女省长去!”
我妻子和孩子也安慰她。她终于笑了:“我成小孩儿啦,这么多人哄我。好了,别哄了,你们这些话比文凭值钱!”
那一天,雨下了老长老长时间。
十
我在跟司令员说话。合影的人都按位置坐好了,司令员主动跟我说话,我还能跟别人说话吗?
“念了几年?”司令员问我。
“四年。”我就坐在司令员身边,是大家硬把我推到这儿的,让我当代表坐前排。
“发什么文凭?”
“大专。”
“四年该是本科啊!”
“我们光开专科课程,外语等课没学。”
“毕业证发了?”
“明天发!”
“发了毕业证就是大学生了,我这辈子只能是中学生啦!”
“……”
“四年不容易,考了多少试?”
“记不清了!”
“觉得对工作有帮助吗?”
“有。”
“在哪个部工作?”
“文化部。”
“文化部学中文,对口嘛!学了以后工作有点起色没有?”
“觉得比以前顺手了!”
这时身后有几个同学替我补充:“他写的作品获全国奖了,当代文学考试填空题有他的作品!”
“好,好,这也是军人的光荣嘛!”司令员侧过身直拍我的肩膀。
坐在司令员另一边的省大校长也探过身来跟我说话:“发表多少作品了?”
“收了两本集子。”我说。
“多大岁数了?”校长银发盖着的高额下那双眼睛很兴奋,听我说了岁数,很有风度地回身指了指文科楼前的鲁迅塑像,“鲁迅先生这个年纪还没出两本小说集。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光荣!”
同学们为我,其实也是为自己自豪,我们的学习受司令员和校长表扬了。明天发毕业证。
摄影师把出了点故障的像机修理好了。“大家请注意,笑点,笑点,大学毕业了,应该笑点。笑……一……二……三……笑!”
函大生们带着收敛不住的笑容,从各自站的凳子上跳下来,兴高采烈离开了鲁迅先生的塑像。趁大家还没走散,秘书通知:“明天下午在机关会议室开会!发毕业证书!还发纪念品!”
我穿好军装正准备去参加会,秘书送来昨天的彩色合影。照得也不错,我看自己比身边的司令员照得还好,高兴得想说点什么,秘书说我的毕业证没领来。高教局规定,毕业考试在外地参加的一律不算数,必须由高教局出题重考。秘书安慰我:“会你还是去参加,先把纪念品领来,等重考及格了,我再往学校跑一趟给你拿毕业证!”
一股火气冲得我脸胀手抖,心跳如鼓,不常骂人的我竟失去应有的文明礼貌,脱口骂道:“去他妈的吧,不拿毕业证扼死几个人他们活着就没趣了。不老说时间就是生命吗?重考,不拿出一个月时间应付他们显示折腾人有方的偏题、怪题、难题、学了也无用的题是不可能及格的。一个月时间不是拿不出来。可是拿出来扔掉了有猪毛用处?有些陈旧的、无用的、本来已该忘掉的知识还拿来一遍遍考人,考得人焦头烂额!何况我又不是没考,只差考试地点不同,只差考题不是他们出的就不算数?真他妈的岂有此理!”
秘书是很有涵养的人。开会时间快到的,他劝慰我:“你在这骂也没有用,先参加会把纪念品领来再说吧。不过,不重考是不会给毕业证的,说得很死。即使学校同意给,高教局也不会盖章。高教局不盖章就不会生效。不生效不就白念了吗?”
我又发泄开了:“纪念品也不要了,没得到毕业证就是最好的纪念。毕业证于我有球用?我既不进领导班子,又不长工资,拿一百个毕业证写不出作品……”气泄得差不多了,再生又生不出来。闷闷地呆了半下午,忽然想起该去看看柳鹏,我不是主要为他婚礼回来的吗?准备得怎样了?得买份礼物送去。不是俗气,这是他的终身大事,会给他增添喜气的。
到了柳鹏家。她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了,正好在。她穿得朴朴素素,没有一般时髦而俗气的姑娘出嫁时那种花俏打扮。我心里挺高兴的,想,监狱挺教育人。
俩人慌忙站起来,有点无所适从,好像他们干坐好长时间没说话了。大概是为一些小事,比如办不办酒席,或者是酒席在哪儿办,办得规模大小而发生了分歧,便不以为然将手中那点薄礼放下说:“书也念完了,毕业证也有了——”我停下来问了问她,“毕业证也有了吧?”她点头默认。我继续说,“东西多少不算啥,酒席场面大小也都不算啥。你们已经立了业,安个家就是喜事。古人说安家立业,你们是立业安家——”
“刘哥,别说了!”柳鹏的未婚妻止住我。
我看看她没有一点喜色的脸,很奇怪。
“啥也不用办了。”柳鹏说。
我看看他俩:“什么东西没买齐吗?”
俩人谁也不吱声。
我又催问,柳鹏才吐露一句:“她妈不同意。”
“她妈不同意?”我惊异而又带点谴责口吻问柳鹏女友,“你呢?!”
“我妈有病,我不好违背她。”她很难过,看样子是由衷的话。
“那……柳鹏怎么办?”
“不结婚我也可以给他生个孩子,将来让那孩子养他老!”她说得一点也不羞耻。
柳鹏无力再说什么,这样的折磨他大概承受过几次了,心里已经麻木,看看她:“该做饭了,回去看看你妈吧!”
她跟我打招呼:“刘哥,我来半天了,得回去给我妈做饭,你坐吧!”她要走时,王月来了,也带着贺礼,是一束火焰样的杜鹃花。
柳鹏的女友只向她点点头就走了,逃走似的。
王月已从我们的脸上看出事情不妙,悄悄把绢花插在窗上的瓶子里。
柳鹏说:“花和东西都拿回去吧!”
王月只以为是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却是彻底黄了:“等了四年,怎么就黄了?”
“黄了。”柳鹏漠然说,“本来就不能成的事,是我异想天开!”
“蹲监狱时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出来了,毕业证也有了,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说声她妈不同意就拉倒啦?她妈不同意她是干啥的?”王月忍不得这口气,“我替你找她说理去,女人怎么能这样!”
“不,不,本来就不能成的事。”
我原来就有了这样的担心,事已至此,只好安慰柳鹏:“她品质有致命弱点,你们真结了婚也不会幸福。”
王月也转而安慰柳鹏:“一个女犯,压根就不该理她。别看在监狱混张大学文凭,刑满释放犯,看谁要她!”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紫色大绒面硬皮夹子,“咱们都有文凭了,不照谁矮一毫米,用不着难过!”她把漂亮的毕业证摸了摸:“柳鹏,不用难过,我不是也独身着吗,我就不信我们找不到。遇不着好的我们就独身一辈子!”
我要过她的毕业证端详了一会儿:“祝贺你们的大学文凭吧!”这话是由衷而感慨的。尤其对王月,她那次没及格本来没资格继续学了,是我们把她的事写了篇报道,刊登后,我拿着报纸找高教局为她争得了补考机会。为了减轻柳鹏的痛苦,我把我没拿到毕业证的事说了。这回柳鹏忽然气哆嗦了:“混账,绝对混账!最该有的却没有!”他从抽屉拿出他的毕业证,突然撕成两截:“我要去控告!控告!”
王月刚息的怒气也起来了,像一个母亲摔打自己无用的孩子那样摔着毕业证:“告去,我也跟柳鹏去告!”
“告什么!就是告来了,也就一张硬纸呗!”我把柳鹏拉住:“路长着哪,靠一张文凭走不出名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