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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林小说精品集 中篇卷:父亲祭 三角形太阳

只觉得,火车像大力士刚射出的响箭,在灰茫茫的雪野上飞。离火车很遥远的太阳,酒后睡了似的,脸通红,却没有光芒。我久久盯着那太阳,一直在想着夏日这个人。

北京到莫斯科的特快,只在东北三省的省会停,特别快,特别干净,也特别舒服,使我一路浮想联翩而没感到疲倦。

…………

白桦树上,

蔚蓝天空吹来南方的风。

北国山岗上,

白雪在融化。

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

日本的流行歌曲,像从春天的花园和秋天的瓜地里穿过来,恍如带着淡淡的花香和瓜根的苦味,还有看瓜护花老人对远方骨肉的浓浓思念。乘的是国际列车,又放着外国歌曲,想事情就不由自主地越出了国界。要是在国外,不,别想得无边无际,就说要是在这次列车所能达到的终点站吧,那儿的人们会怎样看待夏日这样的人呢?

职业的需要吧,每个作家的心窝里都喂养着一只想像的鸟儿。那鸟儿活泼、好动,像个自由的精灵,不知疲倦地寻找着树林、山野、天空以及一切可供飞翔和栖息的地方。我随身带的一包文字材料又像一棵大树,逗引我那只想像的鸟儿飞进去,不停地跳跃。我从材料袋里找出一份《江城日报》来,又重读那篇题为《当代红嫂》的通讯。

……江城市公共汽车上坐着一个年轻战士,老老实实,像个泥塑。忽然拥上几个小伙子,拍拍他的肩头:“有病号,‘雷锋同志’给让个座!”战士憋得脸通红,站起来让了座,同时汗珠儿噼哩啪啦从额上往下滚,差点儿摔倒,却被身后伸过的一只手扶住了。是一位娟秀的年轻妇女的手。年轻妇女对战士说:“坐我这儿吧,你好像有病!”她轻轻一按,他就坐下了,因为他确实病着,患下肢深度静脉炎,腿肿成上下一般粗的柱子了,几个小伙子看不出这些,竟在戏笑他们:“一个‘男雷锋’,一个‘女雷锋’!”

后来,女雷锋就经常照护男雷锋治病,四年如一日,写信七十几封,看望一百多次,买药二百多剂,来往奔波两万余里,快跟红军长征的路程差不多了,可许多人却说,“这不是个好女人,让小兵迷的,连自己当工程师的男人都离了。”“要是让她照顾一个女兵,别说四年,四天就够了!”

……

男雷锋万分忧虑地给报社写信说:“我的病已基本治愈,但这并没使我欢乐,夏日一天不解除舆论压迫的痛苦,我就一天也无法欢乐。记者同志,你们是无冕之王,请求你们把真相告诉人们,用笔的刀剑砍杀那蝙蝠一样在黑暗中飞窜的流言,救救这位不幸的红嫂吧!”

……

这个“不幸的红嫂”,就是我要去找的夏日。通讯是我的一个记者朋友写的,他是全国有名的大报记者,费许多心血采写的大通讯,只在小小的《江城日报》发表了。他们自己报纸没发的原因是,社长认为夏日太复杂,和保卫部门关押过的名声极坏的女人韩雪是朋友,加上照顾病战士期间还离了婚,周围一些人对她的生活作风有怀疑。记者朋友无奈才找到我:“夏日为你们军人做了那么多好事,一个部队作家难道不该以她为模特儿写篇小说吧?何况作家比记者自由!”他把战士写给报社的长信和他们写的调查报告给我看,我是看了这些材料后决定去写夏日的。按新闻报道要求,这些材料足够了,可写小说不行,只能算一片小树林,可供我想像的鸟儿在里面飞一飞。我必须得亲自了解当事人的生活经历,性格、气质、爱好、特长、习惯、语言、内心世界以及家庭、朋友等等。不过,这些材料倒是解救了夏日。她的事迹在《江城日报》一登,起码可以使那些瞎猜乱传的人有个认识。听说那个战士所在军区开拥军爱民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夏日被特邀为代表,还坐在主席台上了。所以我不必对她的处境担心了,考虑的只是如何能把她了解得透彻。

“特快”因路过小站不停而发出的吼声,再一次惊飞了我心窝里那想像的鸟儿。它跃出小树林,钻进长天,绕着雪野上空睡了似的太阳,飞个不够,像是要看透那睡太阳在做什么梦。又似乎那太阳就是一个人,她,夏日。鸟儿窥见那太阳在梦中一会儿高照青天,一会儿坠落黄海,一会儿又如大圆的金灯,挑在黎明的地平线,转眼又像一只五彩宝珠,抛在暮沉沉的山谷。忽而又变成一群仙女: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大足石刻上受罚的养鸡女,奔月的嫦娥,补天的女娲,千手观音,维那斯,白毛女……

“特快”迎着铁粉似的碎雪驶进夜江城。车门一开,一股新鲜的寒气扑上来,好冷,好冷。

我没有和大家一同往旅店介绍处跑。不是盼会有车来接,出发前给夏日她们厂政工组拍了电报,叫通知夏日别外出。考虑夏日是热心人,一旦跑来接我扑空不好,我就在出站口等了一会儿。

夜风和碎雪冻得打着旋儿,直往人衣服里钻。我被钻得了阵阵打寒颤。看看表,十一点半了。出站的和接站的都已走光。站外,除广场上威严地立着这座城市的解放纪念碑,只剩一个招揽生意的私人旅店服务员和我了。

夏日没有来,本来也没指望她能来。可由于天冷,加上她真的没来,我忽然又想,夏日大概不像战士信写的那样,什么也不图就满腔热情地帮助人。她还是图着什么吧?碎雪钻进衣领,我又打了几个冷颤。个体户旅店的服务员大婶见机行事,已动手拎我的提包了。论年纪,正该我帮她提东西,她却唯恐我不同意,直劲儿央求,说她们个体店从没住过解放军,我要去住是她们的光荣。她一再保证安全卫生,并且不比国营的贵。“要是打仗那些年,哪能开店挣解放军的钱。现在你们住哪儿都是国家报销,老百姓开的小店寒碜点倒是!”

战争年代解放军哪里有心思嫌老百姓的土炕寒碜哪,现在不行了。大婶子说得如此恳切实在,我便跟她去了。

小店倒真有点寒碜。充分利用每一点空间,因而走廊、房间、厕所、洗漱室都显得十分小气,像蝈蝈笼子让人伸不开手脚。但是,还没等你有机会感觉狭窄的时候,一杯热茶已经端上来了。刚喝几口,又送上洗脸的热水。洗完脸搭毛巾的工夫,洗脸水端走倒了。紧接着又送来烫脚水,还带有非常干净的擦脚巾。完了才让你舒服愉快地去登记。如此周到的服务足以把格局的小气抵消了。

服务员大婶看完我的工作证更高兴了:“个体小店能招来军官作家,是个光荣!明儿个我跟丫头说,解放军作家都住咱们店了,一个待业青年跟娘当当服务员有什么见不得人!”

大婶给我办完手续,没事了,便伏在只有桌子大小的柜台兼服务台上看报纸。我一看是《江城日报》,忽然又想到夏日。“大婶儿,您经常看《江城日报》?”

“专门订了一份,客人天天打听事,不看一问三不知!”

“一张报全看?”

“国内的事看,国外的看不过来了。”

“哪您听说过夏日这个人吗?”

“夏日?干哪行的?”

“一个妇女,两月前《江城日报》登过她的事迹,为照顾一个病战士跑过两万多里,战士说她是‘红嫂’!”

“啊,那个红嫂哇,看过。做了那么些好事,有人还说她的闲话!”

“对那些闲话您怎么想?”

“店里要是住个病战士,我都不一准能照顾人家那样,还有工夫说闲话?!”

“别人也这样想吗?”

“来这儿住店的人都说这人好,出门在外知道难嘛。不出门的人就好编排这个啦,那个啦。我的店小就是了,要是大点,招人都要她这样的。那些个见人家身上碰掉块肉也不心疼,见谁的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下,见牛上树也不笑笑的,我一个不要!”

话不多倒给我很大启发,心里暖和和的了。小屋里的土暖气热得也很适度,一夜睡得好香,梦见太阳就在我屋里挂着,微微地笑。

早晨起来用电话不慌不忙和夏日她们厂政工组联系,不料夏日已经调走了。问调哪儿去了,只说调到南方。南方什么地方,都说不知道。我好纳闷。问为什么调走了,也都说不清楚。一块工作,怎么会既不知道调哪儿去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呢?我极客气地说了来意,他们仍说不知道。我请他们帮忙安排几个了解夏日的同志谈谈,回答说上次已向记者谈过了,现在很忙,不能再安排了。忙肯定是忙,现在哪有不忙的工厂?我觉得有些蹊跷,又电话找到厂长。听说厂长对夏日反映不错,可电话里他也连连推脱。我感慨人们变得这样实用主义。新闻报道对厂里有用,就安排人详细谈。写小说跟他们没直接关系,便一点时间也不肯给。我不客气了:“才一二百人的小厂,夏日调哪儿去了您总该知道吧?!”

厂长吞吞吐吐好像有难言之苦,说给我问问看。过一会儿才告诉我夏日调南方的单位名称,并申明是从劳资组同志那儿问到的。夏日那位朋友韩雪不是这个厂的,找她谈谈总不会浪费他们时间吧?一问,厂长吞吞吐吐都没有了,干脆说不知道在哪儿,怕牵连着似的。

好在打听到了夏日的去向,但是千里迢迢总不能白跑一趟东北,哪管找一个人谈谈也好。记者朋友来采访时,江城日报社有人陪同过。不妨去趟报社,报社总会热情些的。

我带上介绍信直接找到报社。编发夏日报道的责任编辑是个老同志,头发白得很气派。安排我坐下,一边处理案头稿件一边向我介绍,夏日事迹登出后,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向夏日表示敬意,多是部队战士。老编辑忽然停下工作,在资料柜里找出一封信递给我:“也有写信骂的!”

我一看那信,不禁惊出一头细汗,错字不少,但意思明白,夏日是个坏蛋:

编辑同志:

夏日我们是多年同志,对她非常知底。谁做好事应该表扬,她这个人,对男子好,每天工作就是到处找男人。她这个人,为了自己生活愉快,千方百计巴战(霸占)人家男子。

她离婚原因,就是乱造(找)男人,丈夫不要她了。不久单位就要处理夏日。

头稿(投稿)人

于杰

“你们找这个于杰调查过吗?”我擦着头上的细汗问。

“查遍职工花名册,夏日她们厂没这个人。”

“……!”

“就拉倒了。”

“夏日因这个调走的吗?”

“她调走了?还不知道这回事,调哪去了?”

“南方。她有个女朋友韩雪,怎么找?”

“韩雪?这人找不得。夏日事迹一登,她找到我们门上来了,指问为什么没写她,说是她先照顾那个病战士的。”

“是这样吗?”

“是倒是,可怎么能提她呢,名声很臭,被保卫部门关押过!”

“报上不是说夏日在公共汽车上偶然遇见单铁锁,学雷锋才认识的吗?”

“就为这,韩雪来这大闹一场。哎,新闻方面的事儿,想你也能理解,我们想从学雷锋角度宣传这个典型,就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做了那么一点点技术处理,竟惹了这大麻烦。”

“结果怎样?”

“我们口头向她道了歉,她非要登报声明一下。我们说党报都向你道了歉,还不行?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我们不能不考虑党报的影响。一说她的情况,她没敢再上门,但声称要找夏日算帐。”

“这封化名信会不会是她写的?”

“不像。夏日做那些好事她都承认,只是骂夏日贪天功归己有,不够朋友。她认定是夏日跟记者这样讲的,非要找夏日出一口气不可。”

“她找了吗?”

“听说找了,还是个疯女人配合,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我忽然醒悟,大概是韩雪算帐的原因,才使得夏日单位从领导到同事都那种态度。也许因为韩雪算帐的结果,夏日才调离了北方?但是,中国的办事效率,一个普通工人跨省调不到两月就妥了,几乎不可能。我那只想像的鸟儿又活跃起来,在小树林里飞来飞去。

夏日为什么会跟名声很坏的韩雪是朋友呢?韩雪敢去闹,是不是因为夏日有把柄抓在她手里?化名信虽未例举事实,毕竟……不然为什么不说别的……她又离婚,莫非……

采访连遇意外,没别的办法,只好进一步求报社帮忙。

白发编辑也没啥办法。他抓掉几根白发,忽然说:“我们不好插手了。这样吧,上次采访的证言材料还在,你可以看看。”

我原计划也打算找些熟悉夏日的人谈谈,既然有现成材料,不妨看看。

(证言材料一)

我对夏日的了解

有天下班了,办公室只我和她,她突然哭起来。我惊讶,问她,她把袖子撸起来让我看,胳膊上一块紫青的印儿。她说她男人因为她下班回家晚,不接孩子,打了她。

以后我俩一同出过差。住旅店时,一个在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在我们房间和她谈到十点,男的走了我们才睡。睡觉时她跟我讲,第二天要我和她同那男的一块去中山陵。我不想去,她批评我不懂礼貌。不管怎么说,我没跟她去。我反过来约她去商店买东西,她也没跟我去。

在火车上她也爱和男同志讲话,有时也讲她男人不好。我们一般女同志是不能讲这些的。所以我讨厌她。

另外,有年冬天她让我给韩雪转送过一个条子,不知什么内容。韩雪是外单位一个女的,名声很坏。

还听医院大夫说她给巴金写过信,就是作家巴金,内容不详。

夏日工作比较热情,完成任务也较好,但我讨厌她,因为出差时她总愿跟男同志说话。

庄严 ×月×日

(证言材料二)

我对夏日的印象

听邻居说她生活简单,不会安排,比如被子破了,拿块手绢补上,不管红的还是绿的。

我同她交谈比较多,但她很少讲自己的情况,总是回避,想知道一点都很难。比如她多大年龄,老家在哪儿,都不讲。也许有难言之苦。

有一个时期她信多、电话多,有的信不写发出地址,只说内详。她曾对我说,她有事多求部队帮办。对她的信和电话,同志们有看法。

说她作风不好吧,她从来不打扮自己,衣服里外不像样。说她不是那种人吧,她又不像正经过日子的样。按她的经济条件,不应落到如此寒酸地步。有人说她是不是跟人家男的得“倒贴”。

她从不参与同志间小事小非议论。

郑景云 ×月×日

(证言材料三)

我知道夏日的一件事

有天早上刚到厂,打更的说,有个妇女抱来一个小孩,说天太冷,把小孩先放这去买点东西,我们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小孩哭,我把包打开,里面有一封信,指名这小孩一定要给夏日。信里还有钱和奶粉。当时有几个同志想要这小孩,夏日不给,把小孩抱回独身宿舍。后来她向领导提出给送奶时间,请求上户口,都没解决。她有点想不通,但又没有亲人帮忙。后来听说在市里找个老太太给看着。夏日当时已经离婚,总说经济紧张,为什么还要小孩呢?

刘佳华 ×月×日

(证言材料四)

我和夏桂莲(即夏日)离婚原因

夏向法院提出离婚时未提到照顾一个病战士是原因,更未说这是主要原因。

夏帮助一位解放军战士我是知道的,因那战士到我家来过。但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帮助的,我都不清楚,因她从未向我讲过。

杨成栋 ×月×日

(证言材料五)

我和夏日为什么照顾单铁锁

有年夏天,我去空军招待所看望两个部队干部,单铁锁就和这两个干部住同一房间,并且是一个部队的。小单的腿引起我的同情,因我自己也有个弟弟患小儿麻痹症双腿瘫痪。

后来我偶然又路过招待所,看小单还没回部队,就跟他交谈,得知他家在山西农村,入伍不久就得了这种病,连五十米都走不了。我最见不得谁有不幸和苦恼,决心帮帮他。我联系让部队派医生送小单去北京治过,我还去部队看望过他,并发动一切力量帮助他。我是这样想的,对于做好事的回忆可以为自己的往事补过。尤其我,不管怎么说,毕竟在生活道路上跌过跤,有过过失。所以我真心实意想为这个战士,也为其他我力所能及的人尽一点力。再说,一个人有了过错,难道就一辈子永远是错的,永远没有高尚和正确了吗?

以后,我又接到小单一封信,说部队让他复员,我就和夏日共同去部队一趟,使小单得以又到江城市治疗。

后来由于我又结了婚,就将照顾小单的事委托给我的好友夏日姐姐。我说:“你抽时间替我多跑几趟,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小单部队来人,都是我和夏日共同接待,以后因结婚搬到市内男人家住,就把这事全交给夏日了。为什么要委托给她呢?这要从我和她的友谊讲起。

1974年,我常去夏日办公室打电话,我们就认识了。她当时在少年宫工作,有时写个稿,写个表扬信也求我帮忙。时间长了,我知道了她也是苦命人。我爱人因小脑切除,身体残废了,夏日婚姻也不幸,因此我俩同病相怜,有共同语言。另外,夏日好学,肯钻研,我看她有时为了写一个字的书法,一站就是半天,像个傻子似的。她还聪明,愿意跟我讨论问题。那时我俩都是独身,几乎形影不离。有时天很晚了,还坐在操场上、山坡上、公园里不倦地谈着。

75年10月,我从北京将回江城,厂保卫科突然将我的日记、笔记、书信等全部抄走,罪名是反革命流氓集团一员、资本主义复辟的社会基础,我被看押审查了,被大会小会批判。批我吹拉弹唱黄色歌曲,看黄色小说,写反动诗词,甚至我的《东周列国》也被批为反革命黑书拿走。我69年技校毕业回厂,一直干得不错,没有过前科坏事。车间开会我主特会场,是车间文宣队长。但我不否认,有些人知道我和北京的丈夫分居两地,我自己意志薄弱,与别的男人发生过不正当的关系。但我并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没有图过金钱,怎能突然一下子那样整我呢?我痛苦而不得其解,几次悲痛欲绝,想到自己由清高自傲沦落成被人唾弃的阶下囚!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夏日并没有抛弃我们的友情。怕我想家,她代替我给北京写信。北京寄来的糖果都由她偷偷转交给我。她不信我是反革命流氓分子。当时她也受到舆论压力,有人就问她为什么和我好。她说:“我是搞教育的,我不能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多么难得的一颗心哪。平时尽管有成百的朋友,但患难中的知己则没有几个了。她没相信我是本质恶劣的反革命流氓,人也如树一样,也有枝权的地方,她不是采取唾弃而是冒被他人误解而热诚相助,这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人品。

还在我不自由的时候,我就发誓,要报她这个恩。后来所谓反革命流氓集团一案予以平反,单位领导和同志也都承认对我处理过重,向我赔礼道歉了。但人怕出名猪怕壮,我的坏名声彻底造出去了,挽回实在是难。我为了报答夏日,带她到北京,上医院看病,游名胜,逛商店……我所以后来把照顾小单的事托付给她,也正因我了解她是善良、热心的人,能够照顾好。我跟她说过:“都说我们在一起不干好事,我们偏偏要和这些卑劣之见做斗争,用事实回击偏见。”

对夏日的看法也是有的,友情不都是甜言蜜语。我这个人天生一副直肠,我母亲叫我傻大炮,不管对谁,有不满就火冒三丈。对夏日的不满处,是我不赞成她离婚,她离婚后才告诉我。我认为她丈夫人还不错,尤其别人本来就说我俩好,我离了婚她也离,不正给人做文章的机会吗,说跟我学不了好。

另外,我觉得夏日有虚伪的地方。如我和现在的爱人,她本来不同意我们结婚,后来当他面又说他好,还和我一块去给他父亲拜寿。

还有,她有时虚荣心强,如学画画,开始她水平并不高,求老师给打了素描然后她自己着色、加工。当然,她一个女同志竭尽全力模仿也不容易。

再就是,她胆子小,无主见,什么事没主意都来找我,甚至处个对像也得让我出主意,不知如何回信。她出差被骗了,上法院也不知怎么办好,吓得病了一场。

夏日还不注意生活小节,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邋遢。

韩雪 ×月×日

看完证言材料,使我更加疑惑而且心情不好了。看窗外,北方城市取暖的煤烟浓重的笼罩了天空,太阳几乎变成了黑色的,而且快被高楼遮住了。地上的积雪,被落下的煤屑弄得黑不黑白不白。报社大门口的长青树也变成煤黑色。我无心再找其他人采访了,决定乘飞机直接到南方去找夏日。

飞机在云层上面,是神速的飞着,我却感觉只是发动机在响,并没有前进,起码错觉比火车慢多了。从机窗朝上看太阳,仍是一动不动。怎么啥时候看,太阳都一动不动呢?直看白晃晃的光芒,眼睛被刺得生疼,觉得太阳像个怒火冲天的暴君,一点不宽容。避开光芒平着往远看时,又感到太阳很伟大。她照耀着多么辽远的空间啊。目光极限处的地平线也脱离不了她的光辉。由于她的恩泽,地平线就好像一条不鲜艳、不耀眼、也不清晰的光带,由好几种颜色混合而成,漂渺、朦胧、柔和,令人神往。大概离太阳越远的地方才能感到阳光的好处。

云层之上不时又有了云,飞机在淡白的云海里,变成一只潜水艇,整个天空就像奇妙的大海。透过浮云看见的蓝天就像透过海水看见的海面,太阳也变得温情、美好、动人。

穿过淡云,顺着阳光往下看厚厚的云层,那样白呀,白得能使小偷和野心家都会忘掉心中的杂念。凝固的白云堆积成一座座奇特的冰山,有的像原子弹爆炸后凝固了的气浪,有的像高山顶的泉正冒水时一点点冻凝了。山连着山,一幅恢宏的“山舞银蛇,原驰蜡像”画。

没等产生一点厌腻感,飞机已降下云层,落到地面。只掸指间,我已站在满眼冬绿的南国了。当飞机穿越云层下降,我看着峥嵘岁月一样翻滚逝去的飞烟流云,突然又重逢的人间烟火,心灵忽然产生一种飞跃感。人的肉眼多么局限!以前一说冬天眼中就现出一片雪白,一说太阳呢,就想到万里晴空一个温暖的圆盘。现在忽然穿过云天,从北方雪地来到南方绿树下,并且看见了云层上面的太阳!

北方部队的冬棉衣,使我明显感到热了。我在一棵形如巨伞的阔叶树下搧着风,欣赏了一会南国冬绿后,才到民航售票处找到公用电话。南方的口音实在难懂,费了许多周折才问到夏日工作单位的电话。

“喂!喂!”我唯恐对方听不懂我的话撂了。

“找夏师傅?你哪儿呀?”女人的声音。

“我从外地来!”

“你说什么?”

“我是外地来的!”

“外地哪儿来的?”

“北方来的。”

“你是她什么人?”

“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怎么找她呀?”

“几句话说不清楚,麻烦您找她本人好吗?”

接话人也没说好还是不好,扔下话筒就喊:“夏师傅在不在,有个不认识的外地人找她,男的!”

好一会儿,有人拿起听筒:“你找夏日吗?你叫什么名?你是记者吗?不是记者为什么找她采访?啊……那你咋知道她在这儿?厂子什么人告诉你的?”

我生气了:“怎么?你们厂是保密局开的呀,打电话还要搞政审!”

“啊……不、不、不!”

“那请您找夏日本人好吗?”

“我就是。”

“啊……哪……我刚下飞机,还没住下,您看……?”

“我不愿意接受采访了。”

“我千里迢迢绕了一大圈,又是火车又是飞机,专奔你来的,连个住处还没找……”

“就你自己?我们厂在郊区,离民航很远,要是实在没地方住,我可以找书记问问,厂招待所是不是可以。你带介绍信了吗?那你等等。”过了一会她又拿起话筒,“那你就来吧,只是安排食宿,采访的事我已说了,不能改变!”

天气炎热,夏日态度又如此冷,一时搞得我身体和心情都不舒服。换了好几次车才找到夏日她们厂,她正在大门口等我。

见她第一印象,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也说不清这更字因何而生。她穿条黑裤子,上衣却是淡粉色,松长的黄头发在脖后扎成一缕笋把形,戴一幅白边眼镜。体形、脸色、穿着不怎么和谐,不知底细很难猜准她多大年龄。看那幅眼镜像大学生,看穿着像农村人,看头发像城市少妇,走路又像四、五十岁的家庭妇女,说话有点知识分子味,神态、动作又像老大嫂。从头到脚给人感觉不大洁净,具体又看不出哪一块脏来,像个总在忙忙碌碌搞卫生的招待所服务员。神情说不上愁苦还是高兴,也看不出厌烦还是热情。她没容分说,接过我的提包,也没同我商量一下,就把我带到党支部书记办公室:“这是解放军报的记者!”尽管我已认真说不是记者了,她还是向书记这样介绍,而且具体到我是解放军报的。我多次遇到老百姓把写东西的人都叫记者,所以也不怪罪她。之后,她就像个非常合格的招待人员,给我安排住处,连饭票都给买好了。完了跟我和书记打个招呼:“你们谈吧,我得干活了。”走了。

书记向我解释,她正在给厂子俱乐部画画。我来之前,部队报社刚来过一个记者采访她。当地驻军开现场会,求她帮忙给画两幅大画,她突击半月,按时完成了。部队给她五百元报酬,她死活不要。记者联系她以前做的好事写了篇报道,她坚决不签字,拒绝登报,并照会厂领导也不得签字。记者那篇报道就白写了。

我再三讲明我不是记者,了解夏日是想搜集素材写小说,了解的情况也和记者不一样,保证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书记是来厂不久的转业军人,懂一点文学创作,很支持我的工作,说话口气还有点佩服作家的味道:“你是想以夏日为模特儿,搞创作,假的,那你就试试看吧,我可以给她几天假,不过,肯不肯谈就看你作家的本事了!”

我先没让书记给她讲。凭经验,她不肯谈你就是给多少时间也白搭。我便先住下来,慢慢想办法,我不信她会这样不通情达理到底。

我每天到俱乐部去,站在她旁边看画画,不时帮她干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每干一点,她都只说声谢谢,既不阻止,也不当回事的样子。有回吃午饭了,她正画一只梅花鹿的头,入了神,我便给她买好饭端来,她只是礼貌地说:“谢谢,麻烦您浪费时间!”并不当真感谢。

她端起碗时,我故意找话说:“南方大米不如北方好吃,是吧?”

“吃惯就好吃了。”

“刚来吃不惯。”

“……”

“你工作调转的好快!”

“是很快。”

“一般不可能这样快呀?”

“那就是特殊呗。”

“有什么过硬的门路?”

“谁信我能有特殊门路。”

“那就怪了!”

“……”

“你到南方来还有别的任务没有?没有的话,白陪着我多浪费时间。”

“我们这项工作,看什么都有用!”

“记者,没别的事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不愿意别人采访,这是真心话。”

“我知道江城日报的文章给你帮了倒忙,实在对不起你!”

“你知道了?……又不是你写的。我也不怪记者,他也是好意。”

“记者用不着虚构那么个引子,韩雪也没必要去闹,何苦哇!”

“你见着过韩雪?”

“没有。只看过江城日报的文章和单铁锁的信,我就想来看看你。部队的同志都很感谢你,尤其小单这样的战士!”

“我也得感谢他……啊……不……没什么。”她像失了言,不说什么了,又开始画画。我也不走,仍不时帮她做点什么。

“老杨,休息去吧,你这样我心里不安,也画不好画。你早点回家吧,省得亲人们盼。”

她不称我记者了,却叫我老杨。我看她起码比我大十岁,叫得我好不敢当。我说:“别叫我老杨,叫小杨吧!”

“你今年……哪年生?”她有些吃惊,大概我显得相当老气,她以为我比她大吧。

我说了我的实际年龄后,她忽然怜惜地叹口气:“你家里……父母……做什么?”

“母亲早不在了。父亲文化革命中疯的,现在还疯着。这种病,按说好治,可他就治不好。”

“哎……怪不得,操心。看你白头发,我以为四十大多呢。你一出差,父亲谁照顾呢?”她问得极其认真了,而且停了画笔。

“亏得爱人贤慧,要不就苦了弟弟妹妹了。”

“弟妹们好几个吗?”

“本来好几个,文化革命中病死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现在还剩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了!”

“怪惨的!”她放下画笔,像大嫂子似的给我倒了杯热水,“我告诉你个办法,兴许你父亲的病能治好。你们那不也有外文书店吗?医疗卫生柜台有个精神病栏。为了父亲你豁出点时间在那儿等几天,遇着谁在那儿买书,你就向他请教,研究外文精神病书的,肯定对国内各种疑难病例都研究过。我就是用这办法认识了一个老教授,单铁锁的腿就是老教授出方治好的。回去你一定试试,别怕耽误时间,治好了省得多操心。”

她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混进来个要饭的妇女,年纪也不大,穿的也不破,挺有礼貌的先对我说:“我不是专门讨饭的,出远门把盘缠钱全丢了,没有招了才厚了脸到背静处这么着,求您们行行好,帮助点钱啊粮啊都行!”

我一句也没盘问,就掏出两块钱、五斤粮票给了她,可能她看这个数目不小了,没再向夏日伸手就连声谢着走了。夏日重新打量我几眼,忽然问:“杨记者,你真不是写报道吗?”大概被我的小小义举所感动,对我这个类似向她乞讨的采访者也产生了恻隐之心,“你写小说保证不写真地真名吗?那好,看你也是苦命人,我也不忍心再难为你了!”她竟激动得眼里似含了泪水,“书记早就说给我假跟你谈谈,你看需要谈什么,我尽量好好谈。我也读过不少小说,多少知道点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回事。我早点谈完,你好早点回家治治你父亲的病!”

这番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喜出望外,连连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那就谈吧,越详细越好,就像小说那样详细更好!”

夏日又问我带录音机没有。我正好带着。她说:“为了节省时间,你用录音机吧,可得保证,用完马上洗掉!”

我郑重向她做了保证。

我为啥和韩雪一块照顾过小单呢?一言难尽,得让我先说说我俩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我在少年宫工作的时候,韩雪住我们办公室楼下。有次我正在办公室写一幅大美术字,她去像用电话看见了,一拍巴掌说:“遇见个女秀才呀,这把刷子不赖!”没容我吭气又问我名字。

我一说出夏日两个字,她像遇见寻了多年的亲人,上前就把我的手拉住了:“这不是上帝安排咱俩见面的吗?我叫韩雪,寒雪必得遇见夏日才能溶化呀!夏姐,你家几口人?”

我只说了家住哪,几口人却说不出口。结婚那么多年还两口人,问什么原因,我怎么好说男人不行呢。

韩雪眼神像x光似的,扫了我一下就说:“夏姐,我敢肯定你心里有创伤!”我被她一语说中,很吃惊。

她又说:“我从你的神态一眼看出你是个不幸的人!”

我简直遇见神仙一样佩服她,她怎么就能看出我不幸呢?

她坐下跟我说起来了:“夏姐,别看我是高干的儿媳,我也很不幸。男人在北京,两地生活,他小脑手术摘除了,是个痴呆人,我是不得已才嫁给他的。我们有个孩子,不过,哎那孩子怎么说呢,以后再告诉你吧。你看我一脸死气吧?原来我可活泼得不行。文化大革命串联到北京,在天安门上指挥红卫兵唱歌儿,现在成痴呆人的老婆了!”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调北京而过两地生活,她苦笑着摇摇头,说以后慢慢给我讲。

我自己命苦,就愿意找苦命人做朋友。我们俩都是苦命人,连名字都有联带性,就很愿意在一块说话。她懂点心理学,说话也有哲理性,举止潇洒大方,形像也好,更增加一层我对她的好感。下了班,我们俩一块去公园,像未婚姑娘那样散步。我听她讲她崇拜的名人,讲人生哲学。她最佩服的是武则天和甘地夫人。我们俩挽着胳膊,抢着出钱买东西吃,看电影也抢着买票。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我多年孤独的心有了依托,她说话流利、好听,词汇丰富,喜爱文学,记日记,这都使我受影响。

她常到家找我,我也去独身宿舍找她。有天她又到家找我,我不在,被我丈夫骂走了。我知道后责问丈夫,丈夫说她是流氓,叫我别和她来往。虽然丈夫和韩雪一个厂,我也不信。我买了东西去找她道歉。

她却被抓走了。我吓坏了,一打听,人家真说她是反革命流氓集团成员。联想丈夫说的,我将信将疑,她不像反革命流氓啊?

她在监房里托人给我捎来个纸条:“夏姐,你是我黑夜的明灯,你比我亲姐姐还亲,现在谁也不来看我了,你要来看我呀,你会理解我现在多么需要友情!”

我很犹豫是否去看她,后来我想到自己孤独时的滋味,就问自己:“夏日呀夏日,你忘了自己为什么改名吗?不管怎样,韩雪是你的朋友。人怎么能在危难中不管朋友呢?”

我背着丈夫买了好多吃的东西去看她,还写好几次信安慰她别寻短见。

那个反革命流氓集团平反后,她跟我说了许多不能跟别人说的话。我才知道,她是先跟别的男人怀了孕才嫁给残废丈夫的。她一点都不爱那个痴呆男人,是因为有了身孕迫不得已了。

从那我开始发现她交的朋友很多,但很少有交长的,她妈妈说我是她最长久的朋友。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她朋友时间最长的原因,是我不占她便宜,吃了亏也能忍让。

原以为跟她能学不少知识,使生活变得美好,却越来越发现她一点真才实学也没有。她还向我灌输,女人要想生活得好,就得发挥女人的优势,控制男性,利用男性。她说她将来要控制一位男记者,替她写几篇报道恢复名誉。

渐渐我就想摆脱她了。但因心软,一时又拉不下脸直说。这也是我的弱点。就在这个时候,她介绍我认识了单铁锁。

说来认识小单的过程也是一场滑稽戏。我有个外甥女求我帮忙调工作,我没有一点门路。外甥女央求得怪可怜,我没法儿就去找韩雪,她认识人可多了。

她满口答应,说正好她要去一个县城看一个叫单铁锁的战士,那个县的劳动局长是她的熟人。

临出发她郑重声明:“你要明确,我是帮你办事,看小兵是顺便的!”意思就是路费得由我负责。她说两人来回才八块钱,可一买票呢,一个人单程就是九块,来回两人得三十六块。那我也得掏了。

火车上人满满的,一个空座也找不到。那天我有点感冒,不重,她又把我利用上了。她扶着我冲眼前长椅的三个人说:“请你们让让座,这是个重病号,我护送她去住院!”

人家看看我俩,不大相信,她就大声批评起来:“怎么连点起码的社会公德也不懂,救死扶伤,我们健康人应当发扬人道主义嘛!”她理直气壮,咄咄逼人,三个乘客只好都起来了。她让我躺下,我不好意思,也不敢。感冒根本不重,而且三个人站在那儿不情愿地看着我们。韩雪连说带推,硬把我按在人家的座位上,继续批评大家:“同志们别光站着看热闹哇,帮帮忙,问问谁有药,拿出来救救重病号!”

她小题大作,为了弄个座,把全车厢都折腾起来了。我躺着非常不安,要起来,她一直按着。那情况躺着比坐着难受多了。

她到底从乘客中找到了药,又招呼服务员给倒水。我吃了药,躺一会儿不敢再躺,悄悄坐起来。让座的三个人已躲到别的车厢,我们俩坐了人家三个座。我第一次竟是这样去见小单的。

韩雪连蒙带唬,在县劳动局长那借了辆吉普车和两件军大衣,带上一包桔子,兴师动众到了一个连队,像个首长,叫连长、指导员往那一站:“首长叫我们来看看病号小单,单铁锁。他的病你们要好好关心,不能马马虎虎!”她冒充首长派来的,一点都不心虚:“你们大队长呢,我要跟他谈谈!”

听说大队长刚被车撞伤,在医院抢救,她立刻改变主意,把带给小单那包桔子拿去看大队长了。大队长昏迷着,护士不让进,韩雪把人家护士一扒拉就闯进去了,把桔子往床头一放:“大队长!大队长!我来看你,我是韩雪!”

大队长根本不认识她,睁开眼,只微微点头,不能说话,我们就走了。出来她就和部队说大队长是她好朋友,小单他们连长都信以为真了。

那次我们就这样看了看单铁锁,我外甥女调工作的事她也没提,我白搭了五十多元钱。后来韩雪才透露,她看望小单,是想通过这个举动认识部队一些人,尤其领导。那时她已和北京残废男人离婚,想再找个高干子弟的军人。

不长时间,小单他们部队真又派人送小单到江城市治疗,有事就找韩雪。韩雪交往太多,又忙着找对像,没心思搭拢小单,就找我说:“夏姐,我太忙了,心有余力不足,你帮我照看照看那个小兵吧,帮他说句好话就行了呗,他当真找上来了!”

从那,她就把小单的事全推给我了。其实以前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像方才说的那样,顺嘴替小单说过一些好话。

我就自己去看小单。他正一个人撸着裤腿发呆,愁苦的样子真叫人可怜。我给他带了不多一点吃用的东西,他就感激得眼泪直转转,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看他就是农村小伙子,家里肯定也穷,说真的,小单对我感激的表情对我是个极大的安慰。感情生活极其贫乏的我,能够获得一个人真诚的感激也是幸福的享受哇!我还能为别人做点事!我还能得到别人真诚的感激!所以我后来照料小单从未感到是一种负担。

提到感情生活了,我也顺便说说吧,我的确是在照顾小单过程中离婚的。但离婚原因却很复杂。要是不说说我是怎样结婚的,就没法说清我为什么离婚。

二十岁那年,哥哥要结婚。四口人一间房,怎么结呀?哥哥对我说,“桂莲(那时我叫夏桂莲),我都三十了,再不结婚人家要黄了。哥哥的情况,好不容易处成一个,可……房子……”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只有我先结婚出去,他才能结婚。我不恨哥哥,他成了右派,找个对像可难透了。我这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决定马上找个人结婚。

我从小在南方,十八岁时哥哥把我带到东北的,在百货商店当合同工售货员。那时候长的也不丑,心可高了,又要强又爱美。一件红毛衣,没钱买新的换,我就三天两头拆巴一次,再织个花样,也能像别的姑娘那样常换新的。惹得不少小伙子故意到我柜台买东西,常有往钱里夹纸条、夹电影票的,向我求爱。我一点都不动心,想非找个好样的不可。谁知道我心比天高,命比黄莲苦呢!以前往钱里夹纸条的小伙子我不理人家,等我着急找了,这些人都躲了。谁不知我哥哥已成右派分子啦。我跟哥哥住一起,裁减合同工第一个就把我裁了。

我一个二十岁的丫头,自己怎么会找男人呢,那个年头!和我一柜台卖货那大嫂挺善良,帮我问了几个,人家一听右派的妹妹,又没工作,都晃脑袋。有天倒问到个不晃脑袋的,她就跑去告诉我,说岁数大了点,三十二岁,但是大学毕业生、工厂技术员。当时那处境,别说三十二岁,五十二岁我也没条件嫌了。我说三十二就三十二吧,好赖人家还是大学生、技术员呢!她这才告诉我,他家庭成份不好。我也没太考虑成份,反正我也是右派妹妹,成份不好就不好吧。我就叫人领着和他见了面。我一看,那个老相啊,大十多岁能不老吗?我偷看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也不知说什么。他好像连一眼也没看我,也不知说什么。呆老半天他才说:“走哇!”我也不知他让上哪儿走。他说:“介绍人不是告诉要上公园玩吗?”

到了公园,他离我二尺远一坐,二十多分钟才说了一句话:“不说你受了很多苦吗?说呀!”

这一句话我就有点感动,心想,大十多岁就大十多岁吧,知道疼人。

谁知道他是个书呆子,并不知道疼人。他不知道我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也没问问我有没有钱买公共汽车票就自己走了。我寻思跟他一块走好能给我买张车票哇,他说啥:“你先走吧,咱们方向不对,我上新华书店!”

我饿着肚子走一二十里回到家。一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没有工作,在家呆着。他把挣的钱往家一扔,就什么也不知道管,不知道问了。一结婚我才知道,他有病,就是那方面的病,不行,这你就明白我们为啥一直没有孩子了。不行就不行吧,反正那时我也没那个心思,我就不满意他为什么书呆子到那个份儿。书都读得特别特别认真,生活上就像陈景润一样。我想啥他不知道,他想啥也不跟我说。

我们住那房子,是四家合用一个厨房。别家做饭的时候,两口子来来往往灶前一站,女的问男的:“盐多不多?醋少不少?”我们呢,从来就我自己。有时候难过,眼泪掉油锅里,被油炸得扑扑响,也只有自己看。有回他偶然到厨房找火柴,赶巧见我流眼泪,竟很奇怪:“没有风怎么还迷了眼呢?”就这么傻!还有比这叫你哭笑不得的事儿呢。我病了,住院好几天了,他也没去看看,邻居说你得去看看哪,他才知道去看了一次。啥东西没拿,也没进病房,扒在门口问我:“缺不缺啥东西呀?”我气得啥话也说不出来,真想说:“啥也不缺,就缺男人没心!”我又不能那样,赌气说:“不缺!”他竟听不出我那是气话,屋都没进就回去了。同病房的人问这是谁呀,我都不好意思说是丈夫。哪有这样的丈夫哇,就说是邻居。人家就问,邻居怎么也不进来就走了,我就编瞎话,说可能面子矮,怕妇科病房男人进来不方便吧。

他对我倒是一点坏心思没有,可我怎么就没有人的感情呢?他有病,没有那方面的能力,这我不怪他,又不是他愿意那样的。可我有啥心思,我有啥想法,他应该说一说,问一问哪!他像软刀子那样在杀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我呆在家里,没人说话,憋屈得快成哑吧了,常常趴在窗台往外望,一趴就是一两个钟头。我家那间房儿是朝北的阴面屋,夏天还什么都看得见,一到冬天不行了,一指厚的霜把屋里和外面隔得严严实实。我想看外面的景物,看人,还想看阳光、就得每天把烙铁烧热了烫窗玻璃的霜。把整块玻璃的霜全烫光,要烧好几次烙铁。舍不得浪费煤,我只烫那么一小块。开初烫的时候,我总是烫成三角形。不是因为三角形面积最小,视野最大,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个数学原理。小时候我家的窗户是纸糊的,整个窗上只有一块小玻璃,那小玻璃就是三角形的,是我爸爸有回出远门捡来的。纸窗上装了块小玻璃,屋里就可以射进阳光了,虽然只一束,心里真亮堂。那一束阳光照在炕席上,也是个三角形,所以童年的记忆里便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三角形。我心中,三角形和阳光、和温暖一直连在一起。三角形烫得多了,我又想,太阳毕竟是圆的啊,为什么不烫个圆面呢?圆的面积最大,可以多进光,如果做梦运气好,整个太阳都能从圆里钻进屋。我常常惋惜童年家里没有大玻璃,也感慨青年时有大玻璃了屋子又是阴面的。住在阴面屋子里,多么向往阳光、温暖和屋外的人们啊!

屋外窗前有棵柳树,冬天我对着没叶的柳树久久端详,开春哪天发的芽,秋季哪天开始掉叶,我都知道。

一看柳树发芽儿了,掉叶了,我就掉喜泪、掉愁泪。常了,我就对这棵柳树发生了感情。我把它绣在枕头上,晚上看不见窗外的树了,枕头上的树还能和我做伴儿。忘了是哪年春天了,树又发芽了,我在窗台前流泪,无意中发现泪落在一个栽葱的盆里。葱已经吃光,盆里还长着一棵草。草很水灵,我就对草说话:“草啊草,你在背阴的窗台上,没有阳光照你,没人管你,还长这么好,难道我连你一棵小小的草儿都不如吗?”草也好像会说话,安慰我。我就老长老长时间看那棵草。又多一个伴儿啦!我又把草儿也绣在枕头上,就在柳树旁边,树像我想像中的丈夫,草儿像我心中的孩子,晚上它们在枕边和我一块做梦。

有回我梦里看见一个长白山的虎和人参,白天我就又老是想那虎和人参。我想,长白山大森林多可怕呀,冬天大雪封山,秋天凄风苦雨,夏天蚊子小咬,老虎和人参却在那里顽强生长,我真佩服它们。我又把老虎和人参绣在门帘上。我还在门帘上绣了太阳,是圆的。我想,还是给老虎和人参绣上太阳的好。

有了这些东西,丈夫不在家或在家不问我什么,我也有寄托了。我要自己学画画,学写字。我来了志气,别人会的,我就要会,别人不会的,我也要会。我用刀子削木板条,做成个圆桌子,桌面用紫木条和白木条拼成字,“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桌子放在那里,不管吃饭还是平时,都能看见,看见我就念一遍。可是丈夫还是一点不知道。常了,就像他没我这么个妻子,我也没他那个丈夫。

因为我在家刻苦自学,后来街道民办小学招老师,我考上了。结婚十多年第一次参加工作,填履历表时,我就把名儿改了。我不愿叫那个夏桂莲了,夏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叫的,意思是以前受的凄凉太多了,要像夏天的太阳那样多为我创造些温暖,给自己,给人间。可是丈夫一直到离婚也没叫过一声夏日,他只承认我是夏桂莲。我不用他承认,外边有人叫就行。

因为我工作热情高,成绩好,又被抽到区少年宫当辅导员。那时我的心情好了,生活也变得有意思多了。但人不能光工作呀,还得有感情生活,要不怎么是人呢?看人家夫妇生活得那么好,我再次产生改变一下丈夫性格的想法,想帮他培养点生活兴趣,但总是惹一肚子气。有回我说:“我们也一块上趟街吧,买点布,好好做件衣裳!”他真同意了,我乐得没法儿。可我们走路总像李二嫂回娘家,一前一后。公共汽车来了,我用眼神叫他快走,他也不明白,打手势也不理会,我就先跳上车,占了两个座。他也不往上挤,总是往后稍,让人家先上。乘务员以为他是送人的,没等他上来就关了门。把我气的,第二站就下车,回家蒙头生气去了。他回到家却冲我发脾气:“在终点站等你半天,为什么自己回来?”我也冲他发脾气:“你像个纸人,为什么不上车?”“不是学雷锋吗?没等上车就开了呀!”

我哭不是,笑不是,过几天又商量他一块上次街。我参加工作也能挣钱了,到饭店请他吃顿好饭吧,也算夫妻一回。到饭店他就老老实实站队去了。队排的像条龙,拐了好几个弯。看那形势,让他站一天也吃不上饭,还得去商店给他买件衣服呢。我叫他坐那儿歇着,我张罗。我让他点了菜,就跟服务员说了个谎,说我们要赶火车来不及了。服务员一看他是个标准的书呆子,一点没怀疑就先给我们端菜去了。这空儿我就悄声开导丈夫说:“生活知识你也应该学点,不能光是看书、看书、看书,那样不是完人。***、周总理也不是你这样过日子!”他冷不丁把筷子一摔:“跟你出来学不着好!”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全饭店的人都看我们,问怎么了。我把眼泪咽到肚里编排说:“他赶火车来不及了,先走了!”买那些饭菜一口也没吃,我又舍不得扔了,那是我第一次用自己挣的工资为他买的饭。我强撑着到外面买个塑料袋装回去了。我伤心透了,自认没好了,啥事自己想,自己做吧,就当真没男人了。

渐渐我就有了离婚的想法。可是文化大革命中他处境挺不好,批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批他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什么的,怎么污辱他怎么说。我恨他不懂生活,没有男人的感情,但从没认为他坏。他被人批判得那样,我挺可怜的,没忍心提。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他处境好了,加上照顾小单的事他伤了我的心,我才决心正式提的。

那是韩雪刚把小单推给我那年的事。年三十儿白天,韩雪打电话告诉小单,晚上她带小车接他到未婚夫家去过年,叫他穿上新衣服等着。可是打完电话又找我,说本来诚心想接小单的,中央军委忽然有通知,首长家节日都要加强保卫工作,外人一律不让进了。她叫我到招待所向小单做个解释。我一听就来气了,中央军委不可能有这样的通知,这不是唬小孩子的话吗?不让去就别说得了,想买好,又不做事。

我急急忙忙往招待所跑。年三十晚上下大雪,有的地方车都堵了。我跑到招待所已经快半夜零点。屋里就小单自己,早就穿好新军装,一双舍不得穿的袜子、新鞋也穿上了,趴在窗台往外望,等韩雪来接他。全城的爆仗声突然响了,像千军万马攻城打仗一样。那是家家都该煮饺子、接神的时候到了。

我看小单趴窗盼人来接那又虔诚又可怜的样子,站在雪地就哭了。他也有亲人在远方盼着哇,现在他趴窗盼的应该是他的亲人,可偏偏是个欺骗了他的人。我呢,连个盼的人都没有,也没人盼我。我在家饺子已包好了,丈夫在厂里值班,就我一个人。

我顶雪流了一会儿泪,才擦干眼泪进屋,哄小单说:“你韩姐家临时来了许多客人,不能接你来了,我来接你。没有车,我扶你点儿,咱们走吧!”

小单深深感激地看看我,擦擦眼说:“夏大姐,这大的雪,连累你跑这远!”他那感激的眼光啊,给了我多大安慰!我搀着他在大雪里慢慢走。爆仗声还不断地响,彩灯照着雪花,照着我们两个雪中跋涉的非亲非故的人。

我边走边暗暗流泪,可那泪并不苦,觉着是酸楚的甜蜜和相依为命的温暖。春节晚上有通宵公共汽车,我们上的那辆,只有我们两个人。下了车,我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到家已下夜一点多了,也不累。

别家早都吃了饺子,我们才煮,又做了菜,喝葡萄酒。小单不会说感激话,但他会诚实地笑,会在有事时由衷地喊我一声夏大姐。那一声姐,胜似千言万语的感激。

那一晚上,我陪他听收音机,讲故事,直到天亮我丈夫值宿回来吃早饭。丈夫没表示出一点儿的不高兴,我们仨一块吃完初一的早饭,我见丈夫没话跟小单说,就送小单回招待所了,回来后丈夫却变了脸:“往后愿意照顾小伙滚出去照顾!”这就是他在我下定离婚决心前不久说的那句话。我伤心,我顶撞了他:“这是我家,我凭什么滚出去!”

他也没打我,没骂我,连一句啥话也没说,但是,午饭他把我刚端上的精粉馒头抬手倒了一地,然后一脚一个,踩得扁扁的。踩得那个狠啊,踩完了上工厂值班去了。我看雪白的馒头上那鞋印,觉得他踩扁的是我的心,不,已经把我的心最后一脚踩碎了。等那馒头一个个又鼓起来,我同他离婚的勇气也鼓起来了。

这个书呆子,我的决心都已经铁铁的了,他还一点没觉察。我先找他们厂党委书记谈了离婚理由。那是个女书记,也离过婚,很理解我,但是她劝我:“离婚我同意,但希望你再缓一个月。一个月后考核评定工程师职称,他正准备考试。这么多年才考一次,对他很关键,你这时候提离婚,也就很难考好了。做出点牺牲吧,毕竟夫妻多年了!”

女书记的话很在理,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刁女人,就答应了。那一个月我尽量克制自己,照顾好他,他还比以前知好歹地说了一句感激话,可气他还是那样不知人心。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那明明是我们夫妻生活临结束前的回光返照哇!

他考上工程师了,我一开始就相信他能考上,因为他工作上不是瞎胡混的人。没想到他同时下令当了技术科长,工资也调了一级。这对我是个震动,产生了一点犹豫。那些天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把结婚后的事想了好几遍,觉得他的变化都是形式上的,促使我下决心离婚那些实质一点儿没变,还是离!

那阵儿他正高兴,我一提出离婚,他还以为闹着玩儿,见我把写好的起诉书都拿出来了,才大吃一惊,一点儿也不理解。他越不理解,我越不犹豫了。他不是没骨气的男人,说,那就离吧。我们就离了。

离婚后,负担少了,照顾小单就成了我生活必不可少的内容。

夏天公园到处是花,我就用小车把他推到花丛边闻花香。有一回我们在一棵大扶桑下乘凉,那扶桑刚刚开花,只开了一朵,红得角从一根血管里喷出来的。小单看那花儿出了神,我怕他想家,就给他讲关于扶桑的传说,背诵写扶桑的诗。他看,我念,都很忘情。忽然他说:“夏大姐,你看,这朵扶桑花儿打卷儿了!”

我细细看了一会儿,真的,那一大朵好看的扶桑花儿正慢慢在凋缩、萎谢。小单正摸弄着军帽上的五角星,情绪很不好。我看看他,又看看另一朵正蓬松欲开的扶桑花儿,也很感慨。花开花落,人生不也如此吗?花儿尚且开过之后才凋谢,我却好像没经过青春时期就快度完了中年,已经开始凋缩了。林黛玉葬花的情景出现在我眼前,我刚要叹息,忽然被小单的叹息声提醒了,他又在难过他的腿了。我便忘记了自己的叹息,赶紧安慰小单:“你看这朵,正在开!人生也像这花儿,有的在谢,有的在开。你才二十二岁,不正像这朵要开的扶桑吗,这点腿病会好的!”

他叹息声还是不断。我又讲:“小单,有阳光、有水份、有养料,是花都能盛开的。你的腿病只不过像一个花枝有了毛病,但阳光、水份、养料这么充足,很快就会病好花开。部队的关心,大家的照料,还有免费医疗,药方药品那么多,这不都是阳光、水份、养料吗?我小时候哪有这好的阳光?!”我又给他讲童年纸窗上那块三角形玻璃的故事。

我越说这些,他越深情地叹息起来,说他童年的时候家里也是纸窗,上面也装了块小玻璃,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是不规则形,让他妈妈遮糊成圆的了。他说得很动感情:“我妈说圆的好,圆满、如意。可是,哎,有几个圆满如意的呢?”

我发现他好像另有心事了,一再追问他才说:“夏大姐,你离婚了,自己住独身,连个半圆也不是呀!你啥时候再成家,我啥时候给她……啊……不……我啥时候找对像,一定的,夏大姐!”

又追问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他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对像,一直对他很好,总主动给他来信。他病了以后,没有告诉她,给她回信也渐渐少了,尤其我离婚后,他索性不回信了,已有十多封信只字未回。她以为他嫌弃她了,最近又写信要来,所以他才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了真感动,一股温暖弥漫了全身。虽然小单说我半个圆也不是,可有他这样想着我,我感觉自己像那朵蓬松欲开的扶桑花儿,又有了青春。感觉是幸福的,但我没有忘记理智,我怎么会让小单这样呢!我就拐弯抹角跟他唠,知道了他家住的地方,知道了他未婚妻的名字。

我悄悄给他未婚妻写信,把小单的情况都讲了,告诉她放心,小单一直爱着她。考虑路途那么远又那么偏僻,来一趟要花许多钱,我就诚恳地对她说:“照顾小单的事由我这个大姐姐包了,别看素不相识,我会全心全意的,千里迢迢你不用来了,主要考虑要花许多路费,你们家乡的经济情况我听小单说过,来一趟要给家里带来许多经济负担的。不过你要多给小单来信,他马上就会给你回信。我愿意和你这个远方的小妹妹作个朋友,我的情况,小单就慢慢写信跟你说的。寄上一张我的照片给你,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参加你们的婚礼——”

很快我和小单同时接到她的信。她给小单和我每人寄了一张近照。

那姑娘挺俊,信也写得好,我就祝福小单,硬逼着小单给她写信。

一年后,小单做完手术腿就基本好了,部队照顾他,决定让他复员。走时候,部队领导和战友,还有招待所的同志都嘱咐小单夫妇,以后一定要把我当亲姐姐对待。

我也一直把小单当亲弟弟对待。他结婚后那年春节,我借出差机会拐到他家乡。以前光听他说家乡穷,穷到啥样也想像不出来。我把攒了两月的工资买了些东西,有一副药,几个罐头,还给小单媳妇买了件衣服,给小单母亲买两颗人参。到那一看我才知道是怎么个穷法儿。他母亲见了我高兴得没法儿,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几斤白面,都放三年了,一股卫生球味儿。一顿擀一碗面条,给我自己吃。卫生球味直叫人恶心,我吃不下,剩半碗。他妈也舍不得叫别人吃,留到下顿,热热又给我端上来,我还是吃不完。她还以为城里人饭量小呢!第二天逢上集日,他妈叫人赶十多里路到集上买回二斤羊肉。我一看羊肉挺高兴,没想她只是每顿切点肉丝放在面条里还是给我一个人吃。我心里好难过,怎么吃得下,就谎说吃羊肉受不了膻味,分给孩子们吃了。

他们一家人穷是穷,心眼都好。他妈看我穿的衣服和鞋都那么旧,就在过年那几天让小单媳妇和她一块忙活,用家织布给我做了身衣服和一双鞋。我肚子受了亏待,可心里真充实,就像在亲娘亲弟弟家里。小单媳妇给我做那双鞋,底子纳得密密实实,穿着多暖和啊。我走的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出来送我。村党支书亲自开拖拉机,一直把我送到汽车站,四十多里。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的。现在我和谁都不通信了,却还给小单他们写信。

问我为什么调回老家来?而且调得这么快吗?我实在不想再讲这段伤心事了。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要忘记它。

报纸把我的事迹登出来了,我一看,不对呀,和小单认识哪是在汽车上学雷锋开始的?我都给记者说了,是韩雪先认识的,后来才介绍给我。我心里正很不安,一天早晨刚上班,我在我们厂大门口遇见了韩雪,没等我向她解释,她就先说:“夏姐,你可真行啊,你自己学雷锋照顾小单的事上报纸了,祝贺你呀!”

她说得很挖苦,我一再解释她也不信。我理解韩雪的心情,她失足过,名声不好,特别需要挽回名声的机会,尤其像登报这事儿。我既暗暗埋怨记者又后悔当初不该同意记者采访。那天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搞的,我们厂长的老婆也赶在那工夫到厂大门口骂我。厂长老婆是精神病,骂得没头没脑可难听了:“……是男的你都勾引,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小兵病的那样你不放过,我老头虐待我,你卖什么骚……”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围着我,哪单位的都有,我有口难辩,坏名声也出去了。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往独身宿舍走,宽宽的大马路,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石头,偏偏就砸在我头上,当时昏倒,流了不少血。等我醒过来,半夜了,我就想,这是谁干的呢?能是韩雪吗?

我绝望了,一个人没法再在北方生活下去了。以前老家这儿给我介绍过一个人,就是现在结婚的这个。原先我嫌他岁数大,农村社员没共同语言,又有三个二岁以上的孩子,没同意。出事后,我忽然改变主意,又拍电报同意了人家。男的是郊区生产队党支部书记,五十多岁,他原来的妻子半年前死的,我顶她的位置进这个厂的,要不哪能调这么快。办手续时我真不知迎接我的会是啥样的生活。二十岁草草成婚,过了那些年毫无感情的生活,没生过一个孩子,却突然又要草草成婚,给三个二十岁以上的青年人当母亲,而且是顶他们死去的母亲的户口去上班,我心里能好受吗?我像偷着逃走的,夜里一个人离开了江城。上路那天我真不知自己是否能有毅力坚持不改变主意。我甚至想到了死。

中途转车我拐到黄山去了。我觉得似乎自己生活的末日已经来临,听说黄山很美,让自己凄苦半辈子的生命在黄山结束算了,兴许再生后能美好些。

到黄山那天下雨。在汽车站避雨,我看见两张用毛笔写的寻人启事。一张写:“淑清,你千万别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啊,我向你保证,今后一定改正,我和小峰一直在找你,我不再做不好的事了,你快回来吧。”另一张写:“妹妹,我来到黄山找你,妈妈很想你,心脏病都犯了,你一定回去看看妈妈吧!你要寻短见,妈妈也活不成了。”我站在两张纸条前徘徊着。大雨哗哗啦啦,迷迷蒙蒙,就像我当时的心情。人间怎么这多不幸!我觉得两纸条旁还有一张,是寻找我的:“夏大姐,你不能寻短见啊,不是你给我讲保尔的故事,鼓励我树立生活信心吗?你把我救过来了,怎么自己却对生活失望了呢,你要不活,会给我带来多大的不幸啊?”一想到小单和他全家见到我时由衷的笑容和感激,我就动摇了。满山雨声里像有小单在喊我。我失去了控制,精神失常似的,冒着大雨独自往黄山上爬。因为急雨,到处都是溪流飞瀑,有的像生龙下山,有的像天女散花,有的像织好的白织布往下抖动。不管像什么,都像有生命,而且都在青春期,刚吃饱了饭,喝足了水,朝一个远大的目标奔跑。山石一跳而过,深潭纵身而入,冲出来向下再跑。这景观给了我一种生的力量,我像身长翅膀脚生祥云,不害怕,也不费力气就能向上攀登。忽然眼前又出现一条更壮观的瀑布,像从山林突然冲出埋伏着的千军万马,嘶吼着,跳跃着,奔腾着,争先恐后向前冲锋。有的宽宽一面,有的窄窄一条,也有的既不成条也不成线,这是由多么伟大的生活统帅指挥的千军万马啊!我没当过兵,但看过电影,在小单他们部队看过一次演习。那瀑布的确像千军万马在冲锋。宽的像集团军,窄的像团队,也有像班、排的。各有各的位置。有一条细细的,我看着就像穿军装戴五星的小单。他虽然弱小,也跟着大队伍向前跑着。我忽然问自己,那呼喊着跳跃着奔腾向前的大队伍里,哪一个是我呢?

我被一股强大的生的冲动激发着,顶雨往上走啊,走啊,又看见了迎客松。在画中已看过多次的迎客松,那天却像站在生活的船上专门向我招手,迎接我这个北方南归的客人。站在迎客松前我神差鬼使似地打好了一张腹稿,到南方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画一张迎客松挂在墙上。那个家里不会有我的爱情了,就当一个客人吧,给主人们增添一点温暖就行。人既活着,身上的精力和热就不能无处使用和放置。

成了新家的一员后,我第一件事真就画了一张迎客松挂在饭堂里,又给小单写了封信,写得很乐观。我这样写,一是给自己加固生活的精神支柱,再也为小单从我这里得到的不是精神负担。

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内心深处的痛苦虽未消除,但我充实多了。工作之余,我除为“儿女”和丈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外,还为乡亲们画画。我那张迎客松在家一挂,全村引起反响,不少家求我来画。我就尽我能力给他们画。我不是图希什么东西,那也是一种安慰。附近一个部队开现场会急需一幅大画,听说我会,就来求我。我连续熬夜,准时画出来了。部队送我五百元钱,我不要。这多年来,我一个人生活,缺的不是钱,是感情和精神安慰。部队一再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非要给我点什么。没办法,我就说:“我丈夫最喜爱花,你们有花就给他几盆吧!”结果部队派人在我家院中给修了个花坛,栽上松树、榆树梅、月季、芍药、西番莲……我丈夫高兴得摆酒招待战士们。

提到我丈夫,我不妨也说几句吧。他没文化,但手很巧,原来是汽车司机,现在当村支部书记。说实在的,他感情也不丰富。如果我把自己的经历和好多烦恼讲给他听,他不会理解。但他知道疼我。工作一天回来知道问个冷不冷、累不累。还有,他身体好,使我真正过上了夫妻生活。我说过了,我原来那丈夫不行,没有夫妻生活的能力,又那个样。你是专门研究人的,不会笑话我。我不明白,有的人为什么心那样狠。我跟男同志多说几句话,有点来往,就说我生活作风不好,还有更难听的话我学不出口了。他们怎么不想想,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真正的夫妻生活是怎么回事。我离了婚,住集体宿舍,我也是个人哪!人应该得到的,别人得到了,我没得到过,我能不想得到吗?我想过,梦中想得更厉害。一个守寡的女人,不少人对我的性生活有怀疑,所以看我跟哪个男的多说几句就认为可能有不正当关系了。我不信神,但我要对天发誓,我没跟任何男的有过不正当行为,如果说我有卑鄙的地方,就是我在梦中有过,在梦中……哎,在梦中做的事情也是罪过的话,我就是有罪的。

我识字,又愿读书,《红楼梦》、《忏悔录》、《安娜卡列妮娜》——不少文学名著我都读过,甚至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我都读过,我能逃脱人的正常感情驱使吗?尤其有人竟怀疑我和小单。一个病战士,我要那样对待他,我就不是人啦!也许我照顾这个战士是为了自己找一种寄托,但我考虑过,我这不是寻找低级的事情做寄托,我这种寄托就不是丑的。

前几天小单听说我回南方又成家了,非要来看我。我不让他来,他不听。他年轻,单纯,不懂人的复杂关系,不知道会给我的新家带来怎样的矛盾。他就以为看自己的姐姐是理所应该的。他不听我劝告,到底来了。来的时候,带了点礼物。我说过他们家那儿的生活状况了,过年才吃白面馒头和麻花。他把过年省下的麻花带给我,五根碗口粗的大麻花,还有自己家做的挂面。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家最珍贵的礼品了,心里热得不行,直说拿这么多东西干啥。小单穿的土气,又木头疙瘩样,我的“女儿”就很看不起他。她在饭店当服务员,回家在两层楼里有个单间,什么好吃的都吃过。她竟偷着把小单带来的东西扔了。我心里很不好受。挂面都扔散了,没法再拣回来,我就把麻花又拣回来,商量丈夫陪我当小单的面一块吃。丈夫竟然同意,这使我对他一下产生了许多好感。

小单不知麻花被扔过,见我俩津津有味地吃特别高兴。我又商量丈夫开车带小单到市里好好玩玩,他不是会开车嘛!丈夫也答应了,还给小单买了一套衣服,就拿当我的亲弟弟对待。

虽然“女儿”不太懂事,不给我面子,可我相信,我会在哪一天把家里的迎客松换成合欢树的。我要用最大的努力,不但让小单把我当亲姐姐,而且让“女儿”和两个“儿子”把我也当亲妈妈。所以我真怕记者们再往报纸上写我了。我也求求你,还是别写我的好。

我说这么多你也该理解了。你是专门写作的,实在愿意写的话,就给我“二儿子”写封信算了。他二十五岁了,在监狱里服刑呢,嘱咐嘱咐他,你们说话比我好使。

杨记者,真的求求你还是别写了,你看我的处境有多难哪!我的过去和那些舆论,一旦让三个孩子知道,怎么也解释不清。

你不说要到我家看看吗?我得先回家里商量商量,丈夫同意的话,“女儿”不定会不会给我面子见你呢,到时请你谅解就行了。

等待夏日回话的时候,我独自喝了过量的酒,醉了。也不知醒着还是梦中,太阳变成不规则的三角形,和很圆的月亮一块挂在多云的天上。

怎么会看见这怪现像啊?百般琢磨,忽然想起前些天听一位画家讲,他想收几个儿童培养画画,就让应考的孩子们画太阳。十几个孩子画的太阳五、六个样儿,其中圆的最多。结果画家选中把太阳画成三角形的孩子。孩子为什么把太阳画成三角形呢?画家为什么会选中画三角形太阳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