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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林小说精品集 长篇卷:绿色青春期 公元1968年阳历4月

在我漫长的当兵生涯中总共只评过一次“五好战士”,而我们连从开展“四好”运动以来就没评掉过。那年代的军人,谁的灵魂没在“四好、五好”评比的沸水中煮过几煮哇。

入伍三个多月便到了四好五好小评的日子。评比共分这样三步走:一季度搞次小评,半年搞次初评,年终总评。

小评时团里派了个工作组,新任团长亲自带队。我们新兵都没见过首长亲自带队同吃同住的工作组,着实认真按连里要求搞了一大气卫生,连一个他父亲是军分区后勤部长的新兵都极细心把自己内务捏得没法再好了,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想新任团长就是杨烨舅舅。他原先就是我们炮团副团长,提升师政治部副主任只一年,新近又平调回老团当团长。据说他就是从六连出去的,他来蹲点抓小评,使我们得天独厚比别连新兵脑海里早开了一块新大陆。

团长就住在我们指挥排了,连里怎么让他住连部也不行,他说打起仗来指挥排就是跟首长上指挥所的,就该住指挥排。这样一来后勤处长就住到炊事班,政治处主任住炮一排,参谋长住炮二排,这三位部门首长带的参谋、干事、助理员也得跟着住到各班,而班排的床一个萝卜一个坑,反倒把七八个战士挤到执行所去住了。

首长们再怎么和蔼可亲联系群众毕竟是生人,睡哪班实际给哪班增加负担。不过别的连想增加负担还增加不着呢,负担是什么人都可以增加的吗,文书找我谈话时不就说,你不能跟一般战士一样,要准备挑重担。这重担和负担都得先进者才有幸得到的。

我们享受着亲切的负担开始小评。

先安排四个典型人物引路,然后人人自我分析找差距。

引路的四个典型是:团长讲革命战争中个人成长史;指导员讲和平年代自身思想革命化经验;结巴老兵讲向新战友学习新思想转变世界观的体会;我讲新兵怎样向老战士继承革命传统,同父亲划清界限,步步走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的心得。

这不就有戏了吗?

团长讲的在我听来非常生动,工作组其它人私下议论却说团长讲的最平。那怎么能是最平呢,我不理解。后来的岁月证明最平的确实是团长,他怎么个平法,别人怎么个不平那是后话了。

“我也没找人写稿这样子,自个做过的事都在肚里装着这样子。”团长坐在饭堂一张桌子前开门见山说,“我为什么不找人写稿念这样子,老兵同志都知道这样子,有一次欢迎文工团来我们炮团演出这样子,我把‘文工团长途跋涉来我部慰问演出’念成他妈‘文工团长屠跋涉’了这样子,三页稿纸串笼子,最末一页串到中间这样子,念完第一页就领着喊口号这样子,喊完一看后边还有一页又倒过来重念这样子,所以大家原谅我不照稿念这样子……老兵都知道我有个外号叫考茨基这样子,怎么来的这样子,因为第一回听人说‘考茨基’时以为要考考司机,咱们炮兵团不是司机多嘛这样子!”

团长的话逗得我们憋不住哧哧的乐,指导员一再叫我们严肃点别乐,团长却说:“叫他们随便乐吧这样子,乐一会儿就好了这样子……”

我们尽情乐了一会就不乐了。团长这才认真讲起来:

“一九四六年我十六岁在外念书这样子,地主父亲觉得形势不好让我参军好免于挨斗这样子我就在外当兵了这样子。那年十月十日当兵就开始剿匪作战这样子,直到五三年从朝鲜战场回国这样子,共立过四次大功四次三等功十七次小功犯三回大错误这样子。四九年南下打到友谊关我当掌旗员这样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旗手这样子。掌旗员必须立过三次大功以上的人才能当这样子,我立的功数够,加上不怕死才叫我当这样子。第一次大功是打锦州这样子,敌人一个炮兵连封锁突破口打死我们很多人这样子,我一急眼端机枪冲上去打死不少敌人把一个连的武器全缴获了这样子,我头部被子弹啃伤了这样子。第二次大功是打天津这样子。打进去以后百货公司食品店手表吃食啥都有这样子,我带的班啥都不拿这样子,我们班授予‘遵守城市纪律模范班’荣立集体三等功这样子,我立大功这样子。第三次打义县爆破敌人碉堡,我自己就消灭敌人一个排这样子。第四次打彰武,我们班打退敌人一个连三次反扑这样子,我又立大功一次这样子。抗美援朝我打死敌人更多但没立大功还差点没被枪毙这样子。那是有次押运俘虏,过河时他们要跑这样子,我端机枪一家伙扫死十几个谁也不敢跑了这样子,团长说我违犯了俘虏政策,把我绑在树上要枪毙这样子,没来得及执行敌人飞机来轰炸这样子,我没炸死后来团长说既然敌机都没炸死你这样子,就放了你吧!部队进了汉城这样子,缴获敌人不少摩托和美吉普这样子,我想学开吉普没有人教这样子,我就让美国汽车兵教这样子,他妈不教我就用枪托揍了他一顿这样子,又用刺刀逼着说不教就捅死他这样子,他才教了这样子,我就学会了开吉普这样子。团长听说我又打俘虏给我记了一大过这样子,后来又缴获一批汽车这样子,我私自开车撞死朝鲜老乡一头牛这样子,又受记大过处分一次这样子。因为功大于过这样子,回国后提拔我当连长进炮兵学校学习这样子。我一贯单纯军事观点老毛病这样子,所以开始当军事干部这样子,去年上级党委重视我这样子,调我当师政治部副主任锻炼锻炼这样子,由于我路线觉悟低支左时犯了压制群众错误这样子,又让我回咱们团当团长这样子。咱们团我熟这样子,咱们团也熟我这样子,老兵都知道有这样一首顺口溜这样子:‘唐修塔,明修殿,杨副团长修猪圈,光拉车不看线’这样子。通过一年来当政治部副主任锻炼这样子,我认识到路线觉悟低重要单纯军事观点要不得这样子。我战争年代四次大功都是路线正确这样子,三次大过都是单纯军事观点作怪这样子。我最近写了一首顺口溜这样子:愿和新兵重新起步,埋头拉车抬头看路,突出政治后半生,永葆青春不糊涂……”

团长还说了不少自己其它方面的事,诸如找老婆时别人给介绍个大学毕业生,他嫌文化高不好管便找了个小学文化水平的,说这不符合***“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教导,也属于单纯军事观点等等,每个事都活生生的叫人发笑还叫人觉得团长诚实可爱平易近人,当然我也就明白了,团长群众威信很高上边威信并不高,是那种讲究实际吃苦能干但“政治水平”低的老粗领导。

轮到指导员风格一下变了。“我汇报的题目是:个人的事再大是小事,公家的事再小是大事。”他站在桌前照稿念着,“共产主义理想树得牢,革命化道路坚持得远……”指导员是六连从朝鲜回国时入伍的,军龄已经满十五年,按规定妻子可以随军了,他却不叫妻子随军。按规定已婚干部每年可探亲一次,妻子可来队一次,每次一个月。他却每年总是自己探一次家就完了。不叫妻子来队。而每次探家都要提前一周归队。数年如一日。他讲了有儿子后家里每年怎样盼他回去,而部队工作又怎样离不开他。每次都遇到公和私的矛盾,每次他都公而忘私了。前些日子他妻子生病家中没人照顾,要来部队或他探家,他考虑连队正处于老兵退伍新兵下连关键时期,就既没探家又没让妻子来队。

轮到结巴老兵时他病了,我明白他是装病逃避讲。工作组和连里共同找他谈话。动员他能不能带病讲时,他开始说胡话,翻白眼,并且真的发高烧,嘴唇裂得像暴了皮的胡萝卜。连里干部急得不知所措。还是工作组有眼光。政治处的保卫干事跟团长说结巴老兵肯定心里有什么疙瘩解不开憋得发高烧,烧糊涂了。团长命令后勤处长:“打电话给卫生队长这样子,让他亲自带最好的医生立即就来这样子!”

我想跟团长把结巴老兵的内情说出来又怕坑了结巴老兵,不说出来结巴老兵又难为成这样子,我心里矛盾得像有两个争夺高地的连队在拼刺刀,心跳得发疼,头也昏疼,差不多也快发烧了。我鼓了几次勇气想说明真象,可看结巴老兵吓人样又憋住了,事到如今才说,那不是蒙蔽领导吗?可是我要不说一旦他自己说出来或是那几个知情的新兵说出来咋办?

团长叫指导员把我叫去问能不能照常讲,问这之前骂了一阵结巴老兵:“当六七年兵草鸡一个这样子,上不去阵这样子,这样的老兵能带好新兵这样子?怎么留这样的兵当骨干这样子?”

指导员解释说不能把表现不好的兵放回地方,影响六连的声誉,党支部研究把他当重点抓一年,培养成党员再放他复员。团长一急又说走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子,我回回打仗立功或他妈简单粗暴单纯军事观点这毛病挨多少回批了这样子,改不了这样子。肉头软蛋老兵不能留当骨干这样子!”

所以团长问到我能不能照常引路时,我表示得很坚决,说保证能。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团长那几句骂便一下使我男子汉起来。怕个啥,该怎么讲怎么讲,好汉做事好汉当,结巴老兵一旦自己说出就说出来,大不了说我路线觉悟低包庇坏人坏事而已,但我动机是好的,为了连队的声誉,并且也批评了结巴老兵,他变得积极起来了,这跟包庇坏人坏事不搭边,甚至可以说成做了好事不声张哪。

没等到下午我讲,中午有经验的卫生队长已用半尺长的银针把结巴老兵扎清醒过来,又注射又吃药好了。他看保卫干事陪着指导员又来动员他讲,联想上次副指导员说的“是谁谁知道,他自己照量着办”,便认为是让他讲和花棉袄的事,索性坦白了。

这下连长指导员和工作组全傻了,团长亲自来抓先进连队的小评,指望总结出经验呢,却整出这么大的一个丑事来,指导员气得差点也像结巴老兵翻了白眼,连长据说当场摔碎了茶杯说要全连批判。保卫干事毕竟比连长指导员站得高些,他从保卫工作角度说,全连批判肯定会闹出乱子,弄不好出两条人命就更砸锅了,建议把事情严格控制在原来范围,绝对保密,然后把结巴老兵调走了事,团长并没像其它人那样五雷轰顶似的意外,等各种意见说完了,他说:“这种事也不算史无前例这样子,在朝鲜六连就出过类似事这样子,文书和房东寡妇干这事被抓住这样子,志愿军总部指示要枪毙这样子。朝鲜人民军总部不让这样子,说朝鲜男人死的太多了把那文书保下来给房东寡妇当丈夫了这样子!”

团长听说我和几个新兵早就知道这事并保密到现在,把我们几个都叫连部去了。

“你们都讲讲这样子!”团长死黑的脸没有一点特殊表情,工作组的人和连长指导员都看不出特殊表情,我们个个很紧张不知该怎么说。

团长:“是怎么回事如实讲这样子,不必说谎这样子。”

他没用不许说谎而用不必说谎,我听出问题好像不十分严重。其它几个兵跟团长没特殊接触分辨不出一点轻重来,发言时多多少少都有点洗清自己。

“是我领头去抓的。抓住后本应交给连里,可是大家都不同意,就集体向***发誓,压下了。”吴勇抢先说。

“谁提应交给连里的?”团长问。

“我,抓也是我先提的!”“一棵松战斗队”还想抢功。

“那么谁提向***发誓压下的这样子?”

团长问得很严肃,没人抢着承认了,几个人瞅瞅团长不由都扫了我一眼。

“是你吗这样子?”团长问我。

“是!”我认错道。

保卫干事忽然插话:“你们怎么发现的呢?”

“一个老兵告诉的。”我说。

保卫干事又问哪个老兵被团长训回去了,显然团长不想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

“情况清楚了这样子。很好。一个新兵能把这么复杂的问题处理这样圆满,有路线觉悟这样子!有工作能力这样子!既教育了犯错的老兵又保护了连队不避免事故发生这样子,具备当干部水平!”

几个兵都解除满脸紧张,但看得出有的后悔没多承担点责任。吴勇抢着补充说:“我们路线觉悟还不够高,一直担心挨批评呢,没想到团首长跟我们想的一样,我还跟我的同学杨烨说这事露出去的话请她帮忙呢!”

团长对吴勇这番话没有任何反映,却说:“柳直引路发言时还可以讲讲,帮后进老兵提高觉悟这方面这样子,当然和花棉袄的事绝对不能提,还像以前那样绝对不许扩散这样子。吴勇跟同学透露这事是不对的,尤其你同学还不是兵这样子!”

结巴老兵到底还是被做工作发了言,当然工作组不能让他讲那事。他讲的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毕竟给工作组写总结带来了方便。

不久结巴老兵被调到别的营当骨干去了,他感激领导对他的保护在别营干得很不错。

小评当中我被任命为侦察班副班长了,代理班长工作(我们班长代理排长,我们排长被抽去支左了,小老兵调连队后勤了)。本来团长的意见是直接任命我当班长,连里考虑新兵下连三个多月当副班长已属破例了,便暂时以副代正。

全连像国家仪仗队那样庄严在操场列队,连长一板一眼向在场最高指挥员敬礼:“报告团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团长极认真地立正还礼:“开始!”他没有使用口头语,这使大家格外感到了仪式的庄严。

连长又有板有眼极标准跑步到营长面前敬礼:“报告营长,全连整队完毕,请您宣读命令!”

营长也以极标准的步伐走向队列,立正后扔手榴弹似的甩出两个字:“命——令——!”

他没像一般队列讲话那样喊稍息,而让全连就那样立正站着展开一张纸:

任命,加农炮六连,指挥排侦察班计算兵,柳直,为该班副班长。此令加农炮营营长 郝富根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日。

然后指导员讲话:“从现在起,侦察班同志就该称他副班长了,别班同志要称他柳副班长,不得直呼其名,这是规定!”

现在想来多好笑,副班长实在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我激动得好几天走路都不自然了,觉得比在家里那个统领千人的大联委副主任荣耀百倍。可见不管怎样革命造反,心中还是根深蒂固潜藏着正统思想的,无怪乎梁山泊一百零八个起义将领最后被朝廷招安。

团长又把在新兵连说的那几句话的意思重复一遍:“……新兵好好干柳直就是榜样这样子,总参谋长现在还是代理的这样子,谁知道你们里头能不能出个总参谋长这样子?即使出不了,十几年后肯定有人超过我这样子……”

我绝不怀疑自己能超过团长,而且觉得应该早早超过他。一个炮兵团不就一千人吗?我在学校当过一千多人的头了,别的不敢吹,两年后当个团政委肯定干得了,当然会比团长干得好,起码说话比他利索,一句一个这样子像什么话,再说绝对不会像他记三次大过。

被表扬受重用的喜悦把同爸爸划清界限的苦恼冲得一干二净。我当即给家里写信。所谓给家里写信不过是给妹妹弟弟,仍没提爸爸。邮信时我顺便帮炊事班买菜。我用扁担钩子挑着两大块红鲜鲜的猪肉在镇上走,姑娘媳妇大人小孩都瞅我,我全然不感羞怯。“革命”的荣誉感和表扬的作用使我的心越来越粗糙坚硬了。

潮乎乎的海风吹弄着海边的稻田和田头静坐“天天读”的我们连。稻田秃得像刚刚褪了毛还剩一块还没褪完的牛皮。没褪完那块是我们昨天才插上去的稻秧。能不能在插秧的黄金季节把稻秧插完,这是检验“四好”当中“完成任务好”那一好的时候了。全连的劲儿像用气管子打起来的,足得很,谁也不肯让上级在这一好上挑出什么毛病来。可每天还有一小时的“天天读”属于起统帅作用的第一好——政治思想好。这一小时“天天读”是四好运动的发明者领导者***副统帅亲自指示“雷打不动”的。

全连静坐着听指导员读了十几分钟,沉重的黑云就随湿漉漉的海风卷过来,顿时风雨交加,静坐着的人们一阵骚乱,许多人想往自己排的炮车底下钻。

“不许动!”干瘦干瘦的连长一声喊,“光下雨还没打雷哪,就想动,这叫雷打不动吗?谁也不许动!”

连长就站在雨里脱下自己的上衣。他个子矮,便跷脚擎着上衣为指导员遮雨。上衣只能把权威报纸的一篇社论《提高警惕准备打仗》遮住,指导员整个也淋在雨里。一高一矮两位连首长被淋得像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却一动不动。刚下连时我比喻过了,说连队像个家庭,指导员像这个家庭的母亲,连长像这个家庭的父亲。此刻风雨中岿然不动的他俩,指导员就是一好,连长就是三好,两人的关系就是一好带三好的关系。

尽管大家淋得筛糠般乱抖,没一个动地方的。那场雨让我激动不已,无形中在脑中打上一个深深的烙印,服从命令是战士的天职,统帅的指示任何情况都不能打折扣的。

“天天读”过后不一会儿,雨也过去了。全连在一片喷嚏声中赤脚走下稻田。

老兵说,连队年年要参加不少次这样的劳动,从耙地、插秧、拔草到收割和脱粒,比军事训练累多了。调皮的就说:“当一回兵两个兵种,既是炮兵又是水稻兵。要知这样,叫我爹来当好了,他种水稻比我强百倍!”

说是说,干还是比赛着干。老兵毕竟年年插秧,技术和适应性怎么也比新兵强。我们侦察班六个新兵可苦毁了,按班分地块,我们六个学生新兵猫着腰一口气不歇地插,还是被别班甩在后面。六个脑袋像六个喷头哗哗滴着汗水,我觉得脊梁骨都折断了,直也不敢直。我们不甘落后,便集体喊一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咬牙猛追一阵,再集体喊一阵。好容易挨到了中午,肚里像钻了五十只青蛙咕咕叫得山响。我们班还有十几米远别班已到地头了,也不知他们真不累还是假不累,直着腰板说风凉话:“侦察班怎么回事,还在水里讨论一好和三好的关系吗?到地头讨论舒服!”

我直觉肚中青蛙快把肚皮叫破了,就是不肯说服软的话。我们直腰振作了一会,扯脖子唱了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又弯下腰继续插,骨节处像灌了醋挨了打又酸又疼,而光头里则像被充了气胀得眼珠子直往外鼓。

要不是我们逞强好胜,大家早上前帮忙了,见我们又唱红军不怕远征难,索性抽烟的抽烟,闲扯的闲扯,有的干脆用筷子敲起了饭碗。叮叮噹噹一片悦耳的敲碗声顺风传到正在野炊的炊事班那里,炊事班长不知是嘲笑我们,以为是对他们没及时做好饭不满呢,连忙两手卷成喇叭顶风喊:“再等一会,柴不好,鸡肉没炖烂!”

一听鸡肉二字,我浑身一震,满肚子青蛙顿时不叫了,一古脑都钻到腰间和胳膊上帮着使劲儿。地头的敲碗声更响了,还冲我们起了欢呼声:“侦察班讨论会慢慢开啊,鸡肉还等一会熟!”

每次重体力劳动连长都指示炊事班改善伙食,伙食好劳动效率就高。总结时指导员却不能说是伙食的作用,总说学习的结果,炊事班的功劳摆不到大面上来,只好背地鼓励他们:“今天一半功劳是炊事班的!”

那时候军事训练抓的不怎么样,战备口号却总是挂在嘴上,插秧劳动也要把炮车和大炮带来放在地头,有情况好随时拉得动,打得响。我们班六个人汗水淋淋插到地边,比爬还要艰难地走到我们乘坐的指挥车前,刚要坐下喘口气,司务长亲自带炊事班把一锅大米饭和一锅鸡肉抬过来了。

敲碗停止了,喊声停止了。人们呼啦啦站起来,端碗等炊事班长分饭。鸡肉味一扑鼻子,满嘴口水就涌出来。我们也不用坐了,往裤腿上擦擦手就摸起了碗。我敢说,不管意志多么坚强的人当时也经不住鸡肉味的诱惑将口水止住。平时都是高粱米饭加白菜炖土豆,只有趁外出干活时才能狠狠解次馋。

“排队排队,侦察班先来!”炊事班长站在鸡肉锅边喊完我们班又念了一段语录以示突出政治:“***教导我们说,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侦察班!”

虽然各班的编号是从一排起,但全连的顺序却是侦察班,无线班,有线班,完了才是一班二班。别看我们班插秧落在最后,打饭却是第一名。我拎起饭盆第一个打了鸡肉,端到指挥车前时肯定让大伙把那香味吸去了一多半儿。

盆子一放,六个人围盆席地一坐,用鼻子吸香气的嘶嘶声早响起来了,却都不好意思伸第一筷。我说:“还不快吃,一会香味全跑啦!”我带头夹起一块鸡肉,没等放进嘴里,见通讯员一边喊着连长一边跑过来,那样子让人以为不是营房着火就是营房被偷袭了。

我被惊得鸡肉没往嘴里放。通讯员慌张跑来了,刚到连长跟前叭地绊了个前趴,就趴在地上拉风匣似地喘着说:“司……司令部……司令部命令……”他喘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家被他弄得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呢,炊事班长的鸡肉勺子也不动了。连长紧追道:“司令部命令什么?!”

通讯员说不出话,从兜里掏出电话记录纸交给连长,连长看完呼吸也紧张了,问:“是你亲自记的吗?”

“是……是我……”

连长把手里一碗鸡肉毫不犹豫往沟里一扔,喊道:“全连紧急集合!”见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又吼了一句:“饭菜统统扔掉,立即出发!”说完才把那张纸给指导员看。

指导员看完也喊了起来:“快!快!快!”

这下大家确信第三次世界大战肯定爆发无疑了,平时的战备教育就说许多次战争都是突然袭击开始的,不然通讯员、连长、指导员咋会那般样子。

司务长一把将鸡肉锅扣翻到路边的沟里,炊事班长紧跟着把一锅大米饭扣掉。我一看情况,索性一脚把鸡肉盆踢到沟里。

连长也不喊口令整队了,让大家散站在原地宣读那纸命令:十艘敌军舰偷袭我领海,现已撞毁数十条渔船,很快就要接近海岸。命你连实炮实弹一小时内开赴作战位置。此令,炮兵团司令部参谋长×××。

虽然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十艘敌军舰也够惊心动魄了。立刻马达隆隆,你挤我撞,扔盆抛碗,没等出发自己先撞破腿的弄坏手的好几个,只是当时紧张过度都没觉察后来发现的。

连长带我们排的车最先启动,呼隆一声把全车人闪了个前仰后合,腰疼的滋味早忘没影了。吴勇那小子还是老一套,这么紧急他还没忘了拿语录板和***石膏像。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连长并不喜欢他装腔作势走形式这一套,可他不知是没把连长放在眼里还是就没看出来,还咋咋呼呼紧抱着石膏像,宁可让枪磕磕碰碰。

我在车上往后看,我们已上路好几分钟还有两辆车没发动,要在平时非车辆全部开动才能出发的,这次七零八落的就往前开进。

忽然有人喊翻炮啦。我往后一看,真有门炮翻进沟里,慌忙敲驾驶楼向连长报告。车猛一颠突然刹住了,坐在车尾的吴勇冷不防颠下车去。连长下车看他躺在地上一只胳膊摔伤不敢动了,另一只胳膊还紧紧护着石膏像,使石膏像竟然完好无损。

连长没有理他,火急跑向那门翻炮,呼天骂地往起。屁股朝天在泥水里撅了一上午光嗅到一点鸡肉味,哪还有劲得动一门八五加农炮的力气。呼号了一阵炮还是赖在沟里不肯出来,气得让人联想那炮是不是特务变的,一听他们的军舰来了故意闹事拖延时间。各班都跑过去,轮番同那里通外国的炮较量。

折腾了好半天,营部通讯员又像接到“母病危”电报似的,哭哭啼啼上气不接下气跑来了。他直奔我们连通讯员而去,拽住他掉着眼泪说:“不……不是参谋长……打电话……是我……我……捏着鼻子……”

营部通讯员和我们连通讯员是老乡,两人常在电话里开玩笑。我们连通讯员小学文化,最不愿写字,连家信都两个月写一封,写日记写发言稿之类的事最头疼。营部通讯员知道这情况,又趁今天六连出来插秧知他闲呆着没事,搞了这么个恶作剧,原只想捉弄他白写百八十字拉倒,不想他记完最后一个字还没等营部通讯员声明真象,他就放下电话没命跑出来了。

全连都气坏了,把两个通讯员当成特务似的朝他们发起火来。连长比骂儿子都狠:“你们俩个一对混蛋,养你们这号败家仔,好生生的四好连队让你们给砸锅了。营部怎么让你这样个兔崽子当通讯员,我非让参谋长送你上军事法庭不可,冒充首长破坏部队建设!”喘了一阵又骂我们连通讯员:“你个饭桶,窝囊废,平时正经事磨磨蹭蹭一脚踢不出个屁来,闹着玩倒来了雷厉风行劲儿。老乡捏了鼻子你就听不出来?特务到连里了解情况你还得端茶点烟热情招待哪!草包!混蛋!饭桶!”

一说到饭桶,炊事班长嘴哆嗦了:“两个鳖羔新兵蛋子,一锅鸡肉一锅大米饭全让你们给祸害了,费多大劲买几只鸡,烟熏火燎,野炊那么好整的吗?你们连部营部的呆着,没事净他妈的祸害人,给你俩剁了当鸡炖都不解恨。罚你们一人帮半年厨,叫你们吃饱撑的没事干!”

大伙乱七八糟骂啥的都有,我不怎么会骂人,也发了一通火:“这两个小子,自个没事开啥玩笑不好,胡扯敌人军舰来了,哎呀他妈的,军舰,可坑了我们这些胃亏肉!”

发火的发火,臭骂的臭骂,营部通讯员哭,连部通讯员吓傻了,吴勇抱着石膏像直呻吟。我忽然憋不住,笑了,肚子空空一笑像要把肠子挣断似的,但还是止不住索性躺在地上笑。

齐刷刷正经经一个炮兵连百八十号人,被一个玩笑弄得这般狼狈。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十多艘军舰来了呢?一说有敌情大家就信得毫不怀疑!我还笑我们班,一听有敌情那煞有介事的样儿吧,我们六个光头还曾合影题什么“用毛泽东思想侦察一切”呢!滑稽透了。

发火的、泄气的、哭的、笑的、呻吟的,折腾一气之后有人开始跑到沟边看鸡肉。任肚里蛤蟆怎么叫,鸡肉是没法吃了,落了许多土。炊事班长趁势招呼说:“有看这工夫动动手,拿两把锹来,把鸡肉装回锅里去,土不埋汰人,黄瓜茄子,大米白面不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吗?拉回去拿开水洗洗回回锅一样吃!”

真有一帮人动手往锅里撮鸡肉。我可不干这丢人的事,扔掉的鸡肉还往回拣,没看现在啥气候。

果然连长又火了:“咱们连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呀!出了这大事故,四好连队都保不住了,还有心拣鸡肉吃!滚一边去,炮!”

指导员各车转了一圈回到翻炮前,做了一番全面分析,又把全连讲高兴了。

“同志们,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看见了,现象就是这样。实质呢,实质是什么呢?让我们透过现象看看实质。通讯员接到上级首长命令,火速跑来传达,这没什么错误,有敌情嘛,打仗嘛,就得分秒必争。通讯员一分钟没耽误,跑那个样说明他责任心特别强。而连长呢,一看完通知立即扔了鸡肉,集合全连,并且十多分钟就带指挥车出发了,这说明连长执行命令果断、迅速、雷厉风行,是出色的指挥员!炊事班,一听紧急集合令,二话没说,费半天心血——不,是一天半心血,昨天他们买鸡就张罗了一天,——做好的鸡哗地就倒沟里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连队有过硬的作风,人人能‘招之即来’。”

“还有,尤其值得一说的,大家都看到了,吴勇同志,在被炮车甩出时的紧急关头,想到的不是自己被摔伤,而是伟大领袖***光辉塑像的安全。他奋不顾身用胳膊护住了***像,一点石膏渣都没掉,自己却摔伤了,这是英雄行为。平时能这样忘我地保护***的形象,关键时刻能不为***的革命路线而战斗而献身吗?我们一定要很宣传,向上级请功。这就是实质,检验出我们连的过硬作风。翻炮也不能算是事故,打仗损枪,吃饭噎人,这都是正常现象,何况炮只是翻了,并没有损坏,起来就是了。每班抽两个有劲的,马上,把炮起来完事。司务长带辆车,回去把吴勇送回卫生队看看。再拉点米菜来,重新做饭,下午继续干,一定按原计划完成任务。至于事情的起因,营部通信员要深刻检讨责任,怎么处分连里管不着,那是营里的事……”

初夏的山是士兵们灿烂的青春。满山浓绿是崭新的军装,含苞欲放或已经火焰般怒放开来的野百合是领章是帽徽,不知名的小红花是我们脸上的青春美丽痘,蓝色的马兰花是我们消除床单地图的墨水点儿啊,那还没裂嘴的黄花骨朵是我们黄灿灿的冲锋枪子弹……

我手举望远镜站在山头向海岸观察。海浪拍岸卷起的千堆细雪不就是我们动不动就澎湃的心潮吗。

“第一号方位物,正前方,远方位,海边独立礁石。第二号方位物,独立礁石向右四指幅,正前方,海边独立树。第三号方位物……”我怀着一种诗意在向身边的侦察兵和计算兵指示捕捉火炮射击目标所必须参照的方位物。全连只我们班一个老兵没有,不过我认为我们六个学生兵完全可以把训练任务完成。训练程序不就是那一套吗,指示目标,测量角度,计算距离,捕捉炸点,修正射击诸元,无非是提高熟练程度和准确性。我想创造出个奇迹来,在没老兵的情况下我们班也能跟上全连进度。

我极力模仿着连长。“注意目标!第二号方位物偏左一指幅,前进中的渔船……”

这时连部通讯员在半山腰喊我。“柳副班长,你有电报!”

我没使用过电报,甚至连电报纸也没见过。通讯员是不是又像上次开什么军舰的玩笑?“送来我看看!”我冲山腰喊。

“电报哪有交本人的?在指导员手里,叫你去!”

通讯员只不过比我早入伍一年,也字字句句流露着老兵的口气,我毕竟是副班长了怎能听他牛哄哄的,讽刺他道:“是参谋长签发的吗?”

“下来吧,唬弄你不是人!”

“你不是人啊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

我这才下山。哪级命令呢,用电报,而且专门指示我?

“你各方面表现连里都很满意,坐下喝口水,歇歇慢慢谈。”指导员不紧不慢说。

“不说有我电报吗?”

“我问你,你和你父亲感情到底咋样?”

我头轰地胀大了,爸爸怎么啦拍电报来。

“电报说你父亲病重。”

“什么病?!”

“没说什么病。”

“还说什么?”

“还有‘速归’二字。”

“速归?!”

“速归。”

我用眼睛问着指导员,意思是:“我该怎么办?”

“你估计你爸爸能得什么病?”

“他长过肺瘤,手术切掉了,以后又染上胸膜炎,在家休养三四年啦,我就知道这些!”

“体质咋样?”

“我走时还能上山打柴,挑水也行,就是老咳嗽。”

“你妈妈呢?”

我停了好一会才说:“她也不好,精神失常好几年啦。”

“有哥哥姐姐吗?”

“没有。”

指导员惊奇地嘶哑了几声:“这情况武装部不该让你当兵啊!”

我心一缩连忙说:“我妈还能照料家,弟弟妹妹也大了,我当兵不碍家里事!”我就怕被退回去,都做成心病了,一听这方面的话心就紧缩得发疼。

“亲戚在身边吗?你叔叔大爷姑姑什么的?”

“都在!”

指导员这才同我谈:“战士服役期没满一般是不给假的。老兵也得有父母病危的电报才能回去,新兵非得病故不可。不过你情况不同,团首长很器重你,你觉得非回去不可的话,连里跟团长说一声也行,你自己考虑考虑,看回不回去!”

我毫不犹豫说:“我不想回去,千万别跟团首长说!”但我又惦记不知爸爸到底病得怎样,是不是新病。我想让连里给爸爸单位拍个电报说我不能回去,请他们给予关照,又想到我需和爸爸划清界限,这想法便烂在肚里了。

“那就寄点钱吧,也算尽心了,回去也不顶事!”指导员安慰我。

这说法正合我心意,可我的津贴费都买像章和老三篇了,既不想让指导员知道这事又不好意思说没钱,便说:“钱也不用寄啦!”

“我知道你没钱!”指导员从兜里掏出三十元钱,像早准备好了似的:“拿去吧,我有工资。”

“不!”我连忙把钱推回去。

“我说了我有工资,不用你还。”指导员又把钱递过来。

“不……不……指导员……我是说……我和我爸爸……划清界限。”我说这话时结巴得厉害。

指导员想了想:“这样吧,你把这钱寄给你妹妹,不说是给你爸爸的就是了,你也别声张,有人提出来我作个证就没事了!”

我感动得心里暗暗说,指导员,我会用一百倍的行动来报答你的,上了战场如果有一颗手榴弹在你身边即将爆炸我一定扑上去用生命保护您。我信任地接过钱,郑重地敬过礼要走。

“等一下!”指导员又把我叫住:“你有个叫杨烨的女同学在师招待所住着吗?”

不知指导员为啥忽然问起这个,我紧张纳闷地点点头。

“听说是团长的外甥女,是吗?”

我疑惑地点头。

指导员忽然神秘地笑着说:“团长真会抓工作,看谁有出息猛培养啊!”

我脸呼地热得极不自然说:“指导员,怎么啦?”

“她来电话说今天过生日,叫你去!”

“不去!”我答得紧张而果断,因为我认为这也是考验我的时候。当标兵当副班长了更要时时处处经受住考验。

“为什么?”

“去女同志那不是得两人以上吗?”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悄悄去吧,注意别惹出事就行。”

“我真不去,指导员!”实际我多么想去啊,就我们俩人在一起,过她的生日。

“反正我给你假了,你们闹了矛盾责任不在我。”

指导员为啥对我这么特殊呢,我不理解,觉得他眼神和口气都不单纯,藏着什么意味似的。我说:“我不去。她再来电话就说我给父亲邮钱去了。”我又解释:“去了团长会批评我的!”

我真没有去。我又向吴勇借了二十元钱,给家寄五十元这在我已是个不能再大的数目了,这样我心里会踏实些。我跟吴勇说了电报和杨烨电话的事。之所以说杨烨电话的事,是想让吴勇心里明白,杨烨想着的是我,而他在她心里是没位置的,这做法也够缺德的了,可我就这么做了。吴勇骂我混蛋,说领导同意的事儿为什么不去,说我光图进步谁也不管了。我被他骂得心里特别窝火,想你小子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要是我这处境就不叫换了。

平静了好长时间的心又扭曲得一团糟,生疼生疼的。我攥着借的钱迷迷糊糊往镇里邮局走。爸爸得的什么病呢?重到什么程度?妈妈是不是又坐在他身边说疯话了,“装!挺大人装小孩,馋就说馋得了,非得动刀割肺子……”他想吃什么东西妹妹会给他去买吧。记不清那是几岁了我大病一回,什么病也记不清了,我发高烧,烧得嘴唇裂出一条条口子,口渴就想吃清凉而且甜的东西。那时我还想不到桔子苹果之类,所谓清凉而且甜的东西无非是胡萝卜,西瓜,甜杆儿顶多就是梨了。春天窖里的胡萝卜已经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钱买二是小镇的副食品商店当时也没有了。或许秋天晚熟的苞米杆儿刚割倒就冻了的那种“甜杆儿”还能找到,但也不会有多少水份了。还没疯的妈妈跟你说了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叫你到少陵山脚下水库边折洼苞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还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有点烫手便出去了。你在水库边的洼地里转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冻在冰里很细的甜杆儿。你用镰刀一点儿一点儿将冰凿破,取出那根还显着绿色的玉米杆儿,一尝,清凉倒是很清凉但是不甜。你带着不甜的甜杆儿又到另一片黄豆地里,用手一颗一颗拨拉着残雪下面的黄豆。黄豆已被黑黑的湿土泡涨了,你拣了满满一衣兜臌胀的黄豆粒带回家中。那正是闹自然灾害第二年春,家家挨饿,见到一兜黄豆简直就像什么高级点心了。你把黄豆和玉米杆儿拿回家时天已黑了,你让妈妈把黄豆一颗颗洗净,然后亲自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麻子油为我炸酥豆儿吃。你左手擎一盏煤油灯,右手攥一柄小铁铲不住掀着锅里的豆儿。我躺在炕上听你手中的铲儿嚓嚓啦啦好听地响着,不时还叭地爆出一声豆儿熟了的脆响。你让妈妈把甜杆儿一节一节削好放在盘里,说等一会儿就着甜豆一块吃。豆子哔哔啪啪地挨着个响一遍之后熟了,放了点白糖你又一铲一铲儿盛到簸箕里。你说豆子是甜的,玉米杆是凉的,一块吃下去就是清凉的甜东西了。你正兴冲冲往我面前端时,脚下一个东西把你绊了个趔趄,左手的灯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灯煤油全洒在黄豆上了。妈妈气得直说你废物。要在平时你准和妈妈火了,那次因为我病着你没发火。你翻出一条干净毛巾把豆子几乎是挨个细擦了一遍,一尝,煤油味儿还是难以下咽。你用热水洗了好几遍,又重新放进锅里炒。你手中的铲子在灯影下又嚓嚓啦啦响了好久,直到洗湿的豆子又重新哔啦地响干了。爸爸,你一定累坏了,你尝了尝说煤油味儿是没有了,可甜味也一点没了,就那点白糖已都用上了,你歉疚着说,“没糖了,就这么吃吧,也挺香的。”爸爸,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这回,爸爸,你得的什么病啊?妹妹给你弄了什么吃的?

我迷迷糊糊走进邮局,疚痛着把给爸爸买东西吃的钱寄给了妹妹,又稀里糊涂走回连队。

晚上点名时指导员又在全连表扬了我。“有些老兵,一心想家,为了回家什么损招都想得出来,母病重啦父病危了,就不怕把父母咒出个好歹来。看看柳直,父亲真病重了让回去都不回去。相比这下说明了什么?觉悟!路线觉悟!柳直不愧是党支部树的标兵!我们全连,干部战士,都应该好好向他学习……”

莫不是爸爸想念我了或是想跟我谈谈他的问题而拍了假电报?表扬的快感加上这幻想,我扭痛的心又平复了。

第三天中午刚要躺下睡午觉,指导员又把我叫到连部。

“又来封电报。”指导员把电报递给我。

父病危速归。

我头晕目眩,屋子晃动起来,但我极力镇静着自己。

“坐下喝点水。”指导员每次找我谈话都给倒我一杯水,那真是能将什么情绪都能稳定的神水啊。“我还是昨天那意见,究竟怎么办,还由你自己拿主意。”

这次我没像前天那样毫不犹豫就表示了不回去。我犹豫了有一刻钟,才说:“我不回去!”

指导员也没怎么劝我非得回去,只是不住安慰我:“千万别着急上火,上火顶啥用?有单位、有你弟弟妹妹,还有爷爷奶奶姑姑伯伯照顾,你不用上火!”

“我不上火。”我极力平静着自己走出连部。

我怎么能不上火呀。

父病危。

爸爸你病得确实很危险吗?什么病?什么病都可以死人的。你很弱。

小弟弟重感冒发展成肺炎就死了。爸爸,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见死人,我的小弟弟,咱们家中最有生命力的幼小希望变成了死人。那天天低了地窄了,雪是热的,火是冷的,电线杆摇摇晃晃,嗡嗡作响的电线里流淌的是水,风在呜呜咽咽地嚎。家里人都默默流泪没一个出声哭的,只有我的胸膛、肺腑和喉咙一起控制不住起伏着哽咽。妈妈泪水满面。你也掉泪了爸爸,这是我第一次并且再没见过第二次掉泪,我的思想里大人尤其是男人是不会哭的,可那次你流了那么多泪。你领着我,肩着镐,迎着风,踩着雪,到咱家西边的少陵山脚下去给小弟弟挖坟。以前我跟你上山都是去打柴,再不就是挖药材,歇着的时候你给我和弟妹们采野果子。那回却是为小弟弟刨硬如铁石的冻土。你一镐下去只能刨下小小一块土。你刨我挖整整一个半天才鼓捣出锅灶那么大个圆坑,一只装着小弟弟的六块薄板钉成的小方箱子放进去还露着一半,埋完土四只箱角飞檐似的还露着。我们手僵了脸也木了,爸爸你说先用雪埋一埋,等到春天雪化了土软了再重新挖。我们就用雪把坟培好,培得大大的,那形状就像全世界有名的日本富士山。日头快落尽了,夕晖照着小弟弟的富士山,我想,爸爸肯定你也在想,太阳总是这样寒冷就好了,小弟弟和他的富士山就会长存。那晚上你难过得一句话都没说,只听奶奶在叨叨。奶奶总是无休无止一边干活一边唠叨,把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的神话、真事加道听途说的各种故事不知疲倦地往下传播,那就是咱们家的文化根源吧。那晚奶奶在你面前说在山东老家时也有小孩像小弟弟这样咽气的,他爹用嘴卡住喉咙使劲就把痰吸出来,小孩又活了。奶奶一个劲后悔当时没用嘴给小弟弟吸痰,说吸一吸兴许死不了。爸爸第二天你早早把我叫起来从柜里拿出一条没舍得用的新毯子叫我抱着,你扛了锹和镐领上我又向小弟弟的坟走去。我以为你要用毯子把小弟弟的坟遮一遮,免得山风把坟雪吹掉又露出棺角来。你却把小弟弟的坟扒开,把小弟弟的棺材撬开,把小弟弟的衣服脱掉。你用手焐着他的胸口,焐着他的喉咙,焐着他的小脸。爸爸你又伏下身,把嘴贴在小弟弟的嘴上,给他吸痰。山风从八面聚来,上下左右横穿斜扫,看一个父亲为儿子做着最动人的壮举。爸爸,那已是人类历史的公元一千九百多年了,你在中学里当老师还兼过生物课,你不知道你抱着的是一具在中国最北方黑龙江冻了一夜已硬如铁石了的僵尸吗。你知道,但那是你儿子的僵尸。你慢慢地,深深地,长长地吸着,我默默地、重重地、抽抽哒哒地哽咽着把你从地上拖起来,和你一同用那条新毯子把小弟弟包好,装进薄棺,重又为他筑起一座富士山……

爸爸,你真的病危吗?什么病,儿子对不住你。爸爸,不是我不想回去,是不能回去,不得已呀爸爸。

杨烨不知从谁那儿知道的消息跑到连里来看我。当时我多需要她温暖的安慰但又非常不高兴她跑到连里来。这多显眼多招风多惹麻烦!

她给了我二十元钱:“回去看看吧,是病危!连里不给假我跟我舅舅说说?”

“谢谢你,我不能回去。昨天你过生日我没去,是因为给爸爸寄钱……”

“不用解释,你自己的父亲,自己看着办吧!”她扔下钱就走了,走得十分生气。

我的决心被她动摇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是那些多嘴多舌瞎想乱猜的老兵们的话使我很快恢复的。

“闹矛盾了?男子汉也不让着点!”

“多大矛盾值当退钱吵嘴?”

“吵几句过后就好了,快去送送!”

……

我一甩手:“别扯犊子啦!”把人都甩走了。

我拿上杨烨扔下的二十元钱又向邮局走去。

给家寄完钱,我头疼欲裂无意路过一家理发店,看见一位老头刚剃了光头,安详无挂地对镜捋着胡子。我不禁心血呼隆一通,鬼迷心窍似的闪出一个和尚的形象,便神差鬼使走进理发店一坐。

“理长点短点?”中年女理发员温柔地问我。

我直直地答道:“剃光头!”

“剃什么?”

“光头,老大爷那样式的!”

女理发员转到面前看看我,迟疑着不肯动手,又问:“你怎么了,剃光头?”

我心堵得慌,不敢看她也不想啰嗦,说:“连里让理的,有特殊任务!”

我莫名其妙刮了个光头,溜光铮亮灯泡似的,凉嗖嗖的直往外散火,心里的气和闷火都随着头发剃掉了。我一口气跑回连队,班里同志见了我都副班长长副班长短地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一把抓下帽子把光头亮给大家说:“没啥事,家里用钱,已经邮回去了,顺便剃了个革命头!”

大家奇怪地看着亮闪闪的头有的笑,有的疑疑惑惑地打量。我就势走到洗脸盆前将头伸进水里,迅速擦洗几把说:“怎么样,一碗水就可以洗个头,你们长头发起码得两盆水。打仗的时候,敌人手抓不住,火烧不着,理的时候省事,洗的时候省水省时间,最科学最革命的军人头!”理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这些,不过心乱如麻时想摆脱各种牵挂的赌气冲动而已。

全班同志却信以为真,把正洗着的头伸过来让我也给统统剪掉。我会理发,到部队后理了能有一二百人次了。那天真像中邪一样,我拿起推子一口气把全班头发全理掉了,齐刷刷六个光秃,我最亮。这么心齐的举动任哪班也做不到,我们班竟成了上上下下公认的“引路灯”了。就寝前全班往***像前一站,齐声说:“敬爱的***,我们侦察班全体战士向您汇报今天的工作……”真像一堆和尚念经,其实就是心血来潮把部队坚持了多少年的每晚班务会一变,不想连里又表扬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生事物。团长来连看见了我们的光头还说:“光头好,光头适合打仗这样子!”

团政委在北京和全军部分团以上干部被***接见了。回团前早早打回电话,说还带回一面纪念锦旗。政委在电话和团长商量了,让全团列队到车站接旗,政委说别的部队也都这样的。政委代表全团见到了伟大领袖,这在建团史上前所未有,为隆重起见,团里决定,政委下车后和全团官兵步行绕镇游行一周然后再回营房。还决定由团长和一名战士代表,擎旗作游行前导。团长把战士代表指定给了他的老连队——我们六连。指导员接电话时问团长:“新战士吴勇为保卫***像受了伤,我们正准备为他请功,擎旗代表由他担当可以吗?”

不知团长对吴勇不感兴趣还是对他这件事不感兴趣,据说是他亲自提的我:“我看还是找个受过***接见的这样子。柳直不是见过***吗这样子,又是长征走着去见的这样子,再说吴勇胳膊伤了擎旗也不方便这样子!”

我就被团长的一句“这样子”点成了擎旗代表。全团只有团长和我戴着雪白的手套走在队伍的最前列。那天风很大,我和团长身后的前导队彩旗猎猎,鼓乐喧天。当政委双手擎锦旗走出车站时,伴着庄严的鼓乐声全团欢声雷动,各种表达幸福心情和欢呼万岁的口号声惊天动地,连站后边的山都震得直摇晃。晃了好久才静下来。政委将手中锦旗最最庄严地交给我们,我和团长用戴着雪白手套的两双手最最郑重地接过来,然后政委拿起早已布置好了的麦克风讲了一句话:“我于五月一日晚×时×分×秒见到了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这是我们全团的最大幸福!”

山又摇晃起来,仍是晃了好久才静下来。因为团长口头语太重,由我代表全体指战员讲话。我什么时候这般风光过呀,崭新崭新的军装,雪白雪白的手套,腰上挎了一支手枪,脚穿一双光芒四射的皮鞋——借给我的,手拿麦克风代表全团包括立过四次大功的团长(他都没轮上讲话)向***表达心情了。好像***在身旁亲耳聆听着,我激动得眼圈湿润,声音颤抖地念起打夜班写好的稿子:“……红旗漫舞迎朝阳,黄海滔滔翻红浪,政委代表我们见到了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这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光荣……忆前年,在您光辉诗句‘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感召下,我做为红卫兵徒步长征到北京,受到过您的接见。如今,我们——驻守在黄海前哨的炮兵团里既有年轻的新战士见到过您,又有战争年代参军的老战士见到过您。敬爱的领袖,您的光辉万里迢迢照耀着我们,我们幸福无比,我们信心百倍。请您老人家放心,我们全团指战员永远不会忘记您接见我们老少两代人的恩情,即使我们面对的滔滔黄海干了,我们背靠的巍巍大孤山烂了,我们忠于您的红心永远永远不变。您挥手我们前进,您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当时全中国都是这样一种文风,我可以算全部用这种文风写颂扬稿最出色的人了,当然那时全国要是兴另一种文风,我相信我也会是全团最出色的一个。毫不说谎,当时我这样写这样念的时候都不是违心的,我那样的出身所受的教育所接触到的人物、书籍,加上我的年龄,我不能不认为自己说的很对。我在“文化革命”前就读过《***青年时期的革命活动》和《***少年时代的故事》,那时就深深打下了真诚敬佩的烙印。

我讲完话,游行就开始了。政委临时改变了主意,由他和团长一人扯着旗的一角在前,我两手捧着旗的轴棍在后。这样我更高兴,一是走时不用侧身,二是等于全团二位军政第一把手或说团党委正副书记加我——一个雄心勃勃想建功立业又不知怎么干的新兵,我们三人带领全团官兵走在大路上,我的心情当然是无法形容了。路两旁到处有围观的老百姓。那时中国老百姓的政治热情真是达到了沸点,男女老少动不动就群情沸腾。我们擎旗走到闹市的时候,一群老人(老头老太太都有)竟围旗跳起了忠字舞。那座山城也许有悠久的文艺传统,要不那么多老头老太太怎么会载歌载舞呢,又不是少数民族。我眼里的汉族老人,即使再激动也是不该跳舞唱歌的,我在家乡就从未看过。所以我对人们都用唱歌跳舞的方式向敬爱的领袖表达感情总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年过半百的政委却停下来叫我们和群众共同跳忠字舞。我既不会也不好意思,团长干脆就不同意:“我们军人跳什么舞呢这样子?”政委在北京在军区见过世面了,感慨说:“咱们山沟里太闭塞,我们这次全是团以上干部,专门教跳忠字舞了。你看,老百姓比咱们先跳起来啦!”

政委把旗交给团长便和那群老人一同歌舞起来。这一行动在我心中引起的震惊像原子核裂变般强烈而迅速,受到***接见过的政治委员都跳起来了,而且是从军区和北京学来的凡是从北京传播出的事物对我都有权威性和巨大的冲击力。啊,徒步去北京见到***才一年,北京又有了飞速的发展,跳起忠字舞啦!我深感自己闭塞落后,所以政委又招呼我和他一起跳时我便瞬间产生了一个飞跃,不感到跳舞难看了,一冲动跟着蹦哒起来。现在我可以想象出我舞姿的难看程度,因为我从二十年后舞场的镜子里看见过我开始跳交谊舞时笨拙难看如熊如猴令人啼笑皆非的样子。政委却高兴已极,鼓励我大胆跳,尽情跳。我感觉得出,政委对我这一举动由衷的高兴。过后别人跟我说过,政委评价我勇敢,有朝气,对新生事物敏感,不然后来他不会点名让我参加全团的支农试点。回想起来,关键时刻的一点小事有时都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性格中矛盾的两面性有时我自己都不可理解,团长和政委两人的爱好、气质和思想方法及工作作风如此截然不同却都能看重我,这是为什么呢?我并没故意去迎和他们什么!

我前面说了,那天有风。我刚发神经似地跳了几下,不慎帽子被风吹掉,一个明晃晃的光头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与当时的场合气氛显然极不协调,造成的效果肯定很滑稽可笑无疑。大人们都懂事,装成啥事没发生似的继续使事情往下进行,可看热闹的孩子们没这水平,早由衷地笑将起来:“哎呀呀溜光铮亮!”“看哪,解放军叔叔光芒万丈!”“小灯泡!”

是政委力挽狂澜,转危为安,迅速为我拣起帽子,停止了跳舞,又若无其事往前游行。

无疑我在政委心里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游行完了他就批评我为什么剃光头。听我说我们全班全体都剃了光头,他深深吸了口烟说:“你们办事头脑简单,脑瓜一热想干啥干啥。怎么能开这个玩笑?你想想都什么人剃光头?监狱劳改犯,和尚,***……你们剃得光光的,叫人看着对现实不满咋的?不许再闹这个笑话啦!”政委的话很严厉,但我感觉得到,他内心是看重我的,所以我虽对剃光头这件事引起了重视(给人以对现实不满的感觉那还了得),但并没害怕。

政委一转身,团长当我面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嘁,光头就是光头什么这个那个的这样子。”他说得像自言自语,因为他理的就是平头,几乎快跟光头差不多了。今天想起那件事还好笑,历史也如人一样常常闹笑话。当时批评光头对现实不满,现在又天天讲不准留长发,说长头发是玩世不恭颓废派致使连长们常常得拎着推子撵那些新兵剪长毛。

但是,不管谁的命令也无法使一班光头三天就长出长发来。三天后我们接到命令,全副武装拉到旅顺口去。旅顺口,那是当年日本鬼子同沙俄血战过的疆场。不过我们去既不是同“复活的日本军国主义”作战,又不是同“苏修新沙皇”作战,南朝鲜也不是,因为人家没按我们的说法随时都可能发动侵略。我们是做为无产阶级专政柱石的象征去为旅大市革委会成立大会壮威风,主要是参加游行的。没想到参军后游行仍这么多。

我们侦察班头发没长出来又不能不让我们去。全班买了一米松紧带儿,每人半尺贴帽沿里圈缝好领导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