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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林小说精品集 长篇卷:绿色青春期 公元1968年阳历6月

如果不是那一声霹雷,我马上就要顺从了那个女人。就在那当儿,唰地一道立闪将黑沉沉的天空照得雪亮,那立闪是巨大的人参状的,主线之外还闪射着许多道光芒,接着是能把人的灵魂震出窍来的咔啦一声巨响。那雷似乎使房屋和大地一同晃动了好一阵子。做了亏心事的人不能不在雷声和立闪面前发抖的……后来我又挨了一记灵魂出窍的耳光。

冷丁回山沟一看,原来的营房显土气了,老乡家的住房更显土气,但与嘈杂繁乱的城市比,倒是静得让人想唱歌儿。营房四周的绿野和两边花草灿烂的青山,衬着慢腾腾的炊烟还有轻悠悠的鸡鸣牛叫,尤其晃着尾巴往你身上直扑的花狗,又给我一种久别归家的亲切之感。

铺好行李搞完卫生,新兵老兵不约而同都到熟悉的地方去转悠。猪圈啦、菜地啦、食堂啦、连部啦、山坡啦、河边啦、老乡家啦。有的和哪家老乡好还给带点城市买的东西送去。我只给杨烨买了本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她虽然已看过了但是借的,送她一本啥时灰心泄气了就看一看)。我拿上它想到山上坐一会,琢磨几句话写上,在班里写怕叫人看见。

经过花棉袄家门时迎面碰见了她。花棉袄端着一个洗菜盆从河那边过来,我俩的眼光毫无准备地撞在一起了。我刚想一低头走过去,她却正正经经亲亲热热和我打招呼。“回来啦柳班长,走了一个多月!”

我慌张地嗯一声想走开,她站在面前也不让路,老熟人大姐姐似的望着我说:“到大城市见世面,也不给咱土包子叨咕几句。我婆婆成天念叨你,说多亏柳班长他们几个,也没机会报答。进屋喝口水吧,我婆婆给你炒瓜籽吃。”

花棉袄穿了夏天的紧身素花衣服,比冬天看上去更漂亮了,看一眼身上就有股异样舒服的感觉,但我咋敢上这样的女人家污染名声呢。我结结巴巴说有事,可说得不干脆不坚决,马上被她的快嘴堵住了。“手里拿本书有啥事,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出去跑一个多月,哪能不歇会儿。我看见了,现在连里放你们假都出来玩呢!”

我的致命弱点就是不果断,我不怕硬的,越硬越不怕,就怕那亲切的软。花棉袄漂亮甜蜜又热情亲切的眼睛使我不忍心伤她的面子,而且她那表情几乎使我怀疑不久前她是否与结巴老兵发生过见不得人的事。

“《欧阳海之哥》太好了,广播电台连播我没听全,你从哪儿弄的?”她把菜盆放在墙头,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伸过来,想要翻一翻。

我不想让她翻却又犹豫没拒绝,自己在手里翻弄几下,她就一把拿过去了,爱不释手翻了一阵,十分诚恳说:“借我看看吧,这样的好书能帮助我!”她羞怯地低下头,不时又恳切地抬眼瞅瞅我。

这时的她显得格外诚实、可爱,联想当时结巴老兵下跪求饶时她大胆承担一切罪责的气概,忽然不觉得她是坏人啦,她确实很美很可爱,要是没见她与结巴老兵有过那事而遇见她我会非常愿意和她说话的。大概这样的一闪念在脸上或眼里没掩饰住流露出一点被她看了出来,她一边推开门,一边推我进去,同时朝屋里喊:“妈,柳班长来了!”

她的婆婆出来了,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一叠声说:“快来快来,有日子没见着你了,想叫你来尝尝杏子樱桃也抓不着个影儿。”不知怎么回事,出去一个多月她们好像都变了个人,亲切慈祥得让我觉着像是面对杨烨和她的母亲。我两脚跨着门槛还说不进,花棉袄已将我交给她的婆婆:“妈,还不拽柳班长进屋!你先陪他说话,我摘樱桃去。”

花棉袄捧了葫芦瓢去园子里摘樱桃,她婆婆把我拽进屋里,先给我卷烟。我不会抽烟,她又给我倒开水,还把水里放了满满一勺子白糖。花棉袄的婆婆肯定比我妈大好多岁,但我妈的白发和失常的精神状态却显得比花棉袄的婆婆还老。她捏着小勺搅糖水的姿式有点像我最后离家那天妈妈在窗台边舀霜水。但妈妈跟霜水一样冷冰冰的什么也没说,似乎儿子不是远走他乡去当兵而是到外面解个手。花棉袄的婆婆为我搅着滚热的糖水说:“在外头当兵家里惦心的慌,没事多写点信。爹妈好吗?家里都啥人?”问得我心里又酸又热又甜又苦,我不能认真回答她只哼哈应着说家里都好,用不着老写信。她把糖水递给我:“小伙子心肠硬啊,用不着写信?爹妈惦心得老是做梦。我那儿子也是,头两年媳妇牵扯着还老来信,这回也不来了!”说着竟泪汪汪的。

一想结巴老兵和她儿媳的事我也替她和儿子不好受,在她催促下喝口糖水也不是滋味。

花棉袄摘了一大碗樱桃和杏来,洗了又洗才端给我吃。这都使我想到杨烨,觉得以往美好的记忆在重演。她主动谈起了《欧阳海之歌》,那本书就在她身后的炕头上放着。

“欧阳海真了不起!”她看看书又瞅瞅我说。

莫名其妙来到她家我一切都是被动的。我觉得她谈欧阳海有点不合适,只淡漠地应了一声。

“欧阳海才像个当兵的,当兵的就应该像欧阳海才行!”她说得毫不含乎毫不虚伪,如果一个生人会觉得她不是欧阳海的亲密战友也是具有不亚于欧阳海高尚情操的人。

“欧阳海光明磊落,有血性,是个男人!”

我听着有点受了感染。

“欧阳海敢做敢当,从不卑卑琐琐窝窝囊囊,关键时候上得去,是英雄好汉。”

我不由自主赞成说:“对,欧阳海是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跟他比我们太渺小了!”

她说:“我们都应该像他那样堂堂正正做人。感谢这本书的作者,写的真好,‘南岳枫红’那章写的多好啊!”她竟激动地背诵起来:“……欧阳海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短暂而光辉的二十三年过去了。他从老鸦窝的雪地里跨上共产主义大道,一步一个脚印,走完了二十三年的英雄路程。”

“起风了,满山的枫树抖动着身子,鲜红的枫叶飘落下来,一片又一片……”

“刘延生从欧阳海的衣兜里掏出了一本《***著作选读》和一个被鲜血染红了的笔记本。笔记本第一页上清晰地写着:‘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我也仍然衷心地相信:共产主义理想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

她竟能将这激动人心的一段背诵下来,而且背诵得感情真挚而流利。随着她的声音,我的血在热,头发在蓬动,她的形象也在我眼里起了变化,我忘记了她是花棉袄,以为是杨烨在家里同我谈论欧阳海,我忘记了一切,发神经似地拿起书接着她读起来。这书我已读过两遍了,我知道她背诵的部分就在最末一页。那最后一页被火热的炕头烫的滚热,那热和我的手热心热溶在一起:“……远处,一声汽笛长鸣,欧阳海用生命换来的那辆客车,正发出高昂、轻快的排气声,奔驰在祖国辽阔的草原上。车声隆隆,滚滚向前,风在呼啸,水在奔腾,高山峻岭,长空大海在齐声赞颂着***的好战士,我们永生的爱民模范、一等功臣欧阳海!”

我读得忘我了,眼湿了,好一会才发觉她的婆婆不在屋了,在外屋炒瓜籽。她的眼也湿了,默默望着我。我也不想打破这静默,那静默使我幸福,使我微醉。

这静默却忽然被急促的骤雨声打破了,她的婆婆慌乱地喊着跑出去抱柴禾。我和花棉袄扔下书一起跑到院子往回抱干柴。

抱完柴,雨势也不减,雨声像到处奔腾着的野马,把花棉袄家的小院和外界隔绝了。密密麻麻如倾如注的雨脚在小院四周筑起无数道篱笆。我一时回不去了,却没有着急,心里反而隐约滋生了几丝欣慰。

花棉袄纯真可亲地陪我吃杏吃樱桃吃瓜籽,继续谈着欧阳海。她的婆婆插不上嘴又到外屋做活儿去了。如果世界没了那许多纷争和矛盾,没有形形色色的比较和干预,任何独立自由的天地都是美好的。我们谈得自然而融洽。谈到欧阳海童年的贫穷,谈到贫穷给人带来的奋斗精神。她又谈到她的不幸。原来她是个孤儿,从小在舅舅家长大。舅舅对她好,但舅母虐待她,整天因她和舅舅打仗,天长日久她和舅舅产生了暧昧关系,舅舅睡过她,她在舅舅家呆不下去又无处可走,想当兵又当不了,便偷偷和当地部队的一个老兵挂上了。那老兵就是她现在婆婆的儿子。她和那老兵暗定终身,老兵趁探家时把她领回这个家。农村结婚手续方便,老兵的母亲巴不得儿子娶个媳妇和她做伴,欢欢喜喜为儿子办了喜事。没花彩礼钱也没费啥周折就娶了个儿媳妇,婆婆高兴的心情自不必说,婆媳俩个像亲母女样度日,就是出了结巴老兵和儿媳妇被捉那事儿,婆婆也原谅了儿媳。婆婆守寡,懂得寡女人的滋味。儿媳结婚就没跟儿子在一块几天,出了那事也怨儿子,儿子要在身边能出吗?何况也是和当兵的出的,儿子就是当兵的,儿子就是这么搞上的媳妇。

花棉袄说这些时对婆婆充满了感激和敬爱之情,我惊疑她竟能向我诉说这些,也惊疑她婆婆如此宽宏大量。我怕说这些叫她婆婆听见不好意思,其实她婆婆在外屋都已听见了,她婆婆在做饭呢。

雨脚还像千百道篱笆将花棉袄家和外边隔绝着。雨势还不减弱。

她婆婆搬来饭桌放在炕中间,我要走,她们婆媳俩诚心留我吃饭。就为我替她们掩盖了那件不光彩的事而请我吃饭吗?那我吃不下。我非要走。花棉袄并不使劲留我,倒是她婆婆怕我真的走掉,拦住我说:“我的儿在外头当兵,一天想他想慌慌的,见到你就跟见到他一样。好孩子,你就吃了饭再走吧,这比替我挑水扫院子还叫我高兴,啊?”

我真盼望自己的妈妈能像她这样理智正常地跟我说说这些话,我没有力量拒绝,当时我觉得可怜慈善的老人,我犹豫地留下了。她老母亲似的脱掉我的鞋,把我推上热热的炕头。久违了,充满《光明日报》的家庭热炕,久违了,炕桌前盘腿而坐的姿式和感觉。我又如坐针毡,不安地蹲起来,站起来,要下地自己端饭,我怎么能让一位老人伺候我呀。可是她按住我:“你就坐着吧,在家里哪有男人端饭的!”

她们婆媳俩端上炒花生米、炒鸡蛋、咸鸭蛋,腌猪肉还有蘸酱吃的水萝卜、小葱,却不端饭,而端来一壶烫酒。那大雨、那酒香、那温情,那我,那她们,我无话可说了。她们倒了酒给我,我不能说不喝也不敢主动喝,而我从心里往外想喝呀。老太太先端了酒盅说:“岁数大了就馋酒喝,老头没了,儿子不在,你陪我喝几盅吧!”她自个喝了也不硬让我喝只是拿眼睛盯我的酒盅,花棉袄也盯着(当时的心情我是不会称她花棉袄了,现在叙述的麻烦我不能不仍用这个称呼,其实直到以后调走我也不知她叫什么名),我便缓缓端起那盅喝下了。花棉袄殷勤地为我和她婆婆又斟了酒,又为我们各夹了块鸡蛋。她婆婆很动情又拿过一只盅子满了酒端给她说:“你跟我在家受苦了,狠心的儿子……”说着竟掉下泪来,“当兵的苦,跟了当兵的更苦,来吧,咱娘们一块儿喝了!”

老太太一口喝了。

花棉袄也含泪一饮而尽。

我最后将热酒火辣辣地喝下。

花棉袄泪花闪闪也不说话又给婆婆和自己斟满,没有给我斟,看看我放下酒壶,然后和婆婆一同干了。

我自动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也干了,又给我们仁都满上。

花棉袄泪如雨下。泪滴落进酒盅,酒花溅到我脸上。她又把酒端起来,我和她婆婆跟着端起和她一同又喝干了。

花棉袄无声地流着泪水,两只眼像两只水袋扎漏了。她婆婆独自多喝了一盅酒对她说:“你哭吧,痛快地哭一场吧,狠心的儿子不要你,我就不要他,以后咱们俩过!”

花棉袄压抑不住抽抽咽咽哭开了,浑身像一架机器在抖动着。

我被哭呆了,尴尬难过不知所措。等她渐渐平息下来她婆婆对我说:“那回事被我儿子知道了,他来信骂她不能养孩子倒能养野汉子,非要离婚在外头另找不可。我写了信去说他,他也不听,哼,当了排长借口不要家这个老婆啦!”

噢,这桩秘密事件已发展到这等地步。结巴老兵呀结巴老兵,你知道吗跟你有过那事的花棉袄要被丈夫抛弃了。你个卑卑琐琐的男人,苟苟且且做了那等事走了,走了,让可怜的女人背着沉重的耻辱度日。啊女人,可怜的花棉袄,不幸的花棉袄,俊俏的花棉袄,坚强的花棉袄,可恶又可爱的花棉袄啊……我端起酒盅举向花棉袄:“别哭了,我写信帮你澄清这事,说服他别离婚!”

“谢谢你,柳班长!”花棉袄端起酒盅又看看婆婆:“妈,咱们一块谢谢柳班长!”

我没用劝就端起盅很动感情地和她娘俩干了。酒喝到这程度谁都不用劝了,喝完了自己就再满上,别人给满时也不推辞,给别人满时别人也不谦让。酒这东西真是感情的速酵剂,一揉进某种情绪中去立刻就膨胀起来,使欢乐的更欢乐,忧愁的更忧愁,聪明的更聪明,愚蠢的更愚蠢,……老太婆连喝几盅就晕头转向一会儿便倒头在炕梢睡去,紧接着起了鼾声。

花棉袄拉条毯子给婆婆盖了,又给婆婆头下垫了枕头,继续陪我喝酒。她的脸被酒烘得像朝霞格外美丽,热烈,动人。当时那是我第一次看过的最使我心神不安的脸了,柔亮的眼睛里总像有温热的甜泉蜜雾向我流洒。坐底下的炕从底往上热我,肚里的酒从里往外热我,花棉袄的眼睛从外往里热我,我又举起盅说:“我一定帮你说服他,不能抛弃你!”

“柳班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让我祝你好吧!”她从炕沿站到地下,又走到我这边的炕沿坐下,薄薄有单衣裹着的身子已擦着了我。她举盅和我碰了一下,仰头喝时突然倒在我腿上,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我想她是醉了,想扶好坐到炕上来躺会儿,刚一伸手,她的手就把我手抓住了,不再喃喃自语只是死死抓着不放。她滚烫的脸压着我的右腿,鼓胀胀软绵绵热烘烘的乳房压着我的左腿,嘴里呼出的热气正好吹着我全身最神秘的部位。我的全身变成一只装满各种大大小小动物的皮囊,各种动物以不同运动方式冲撞着想突围出去,而皮囊且越发紧张地收缩住弹力,与大小动物们相持。

我感觉到她柔软的脸越来越重,抓我的手越来越紧,她浑身都在哆嗦,愈发的烫人。我不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醉出病来了?我想推开她站起来,但又无力站起来,她却反而把我的手拉过去,拉向她的脸前,再拉下去,拉向她的对于我来说最神秘我曾闪电般地看见过、看后触目惊心在脑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象那个部位。我的一只手和她的一只手立刻在那个部位处被她的双腿紧紧夹住了。夹得越紧我越紧张,坚张中我感触到了柔软,无比舒服的柔软。越舒服便越难受,越柔软便越紧张,越紧张身子越胀,紧张和膨胀的冲突要把我撕破了。我哆嗦,我难受,我好受,我害怕,我要欢呼,我要哭,我要动,我不敢动,我无所措手足。我没有反抗任她夹着。

她的另一只手不知不觉放在我身体最神秘最隐蔽最尖端那部位上了。那部位已经鼓胀得几乎要使我的身体断裂,不想她放上去的手一阵抚摸,我浑身一阵痉挛,尖端放电似的有东西往外冲。那一瞬间我既快活又难熬得快要昏死过去,心脏激动得几乎要停止了跳动。她还在抓弄我那个部位,同时将我的另一手在她的神秘部位上晃动。那一会儿什么革命战士、路线觉悟确实统统不存在了,只觉得生命在最新最险最美最神秘的天路上摇晃、升腾,我不知该骂她还是该赞颂她,也不知该爱她还是该恨她……我对她和结巴老兵的鄙视似乎消逝了。啊,花棉袄啊!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各种动作也暂停了,无限渴望地瞅着我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忘不了你……”

啊,她没有醉,她还醒着。她见我仍无所措手足,一边以征询的眼光望着我一边慢慢解开裤带。天哪,她要和我做同结巴老兵做的那种事。那最神秘最渴望梦中常常想偷试的事情啊,今天送上门了吗?我不以为这是光彩的事,肯定是耻辱,可这神秘而渴望的耻辱偷偷地体验一回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也不是污辱她、糟踏她,是她愿意,她几乎是在哀求我,我答应她,帮她解除这痛苦,跟学雷锋做好事助人为乐有什么不同的实质呢?也许当时我是在为自己的快感渴望找到借口。我无法不为自己找个借口把那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尝到的令我灵魂出窍的快感延续下去。那快感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啊!

如果不是那一声霹雷,我马上要顺从她了。就在那当儿,唰地一道立闪将黑沉沉的天空照得雪亮。那立闪是巨大的人参状的,主线之外还闪射着许多道光芒。接着是能把人的灵魂震出窍来的咔啦啦一声巨响,那雷似乎使房屋和大地一同晃动了好一阵子,做了亏心事的人不能不在这雷声和立闪面前发抖的。就在这时,炕上那本《欧阳海之歌》闯进我的眼里。欧阳海迎风勒马顶天立地,被风掀起的斗篷在我心头呼啦一扫,好似一阵寒风吹出我一身冷汗。我在干什么?我忽然清醒,抓起书,跳下炕,蹬上鞋,撞门跑向大雨中,任那如泼如注的大雨洗涤着我。我在雨中跑着,一边撞开那雨脚筑成的千百道篱笆,一边让大雨冲洗着。

我没有跑向连队,也许因为连队太近了,马上跑回连队会让人一眼看出我眼里的恐惧和不安。就像我刚刚拿到入伍通知书那个夜晚一样,我在山上跑了一会又神差鬼使跑向三四个月未见一面的杨烨那里去了。

雷雨中的师部招待所寂静如荒野,走廊里也听不见一点人声。最角落的杨烨那屋亮着灯光,我毫不犹豫敲门进去了。

杨烨在床头桌上写什么,见到我异常意外而且吃惊,以为出了什么事。听说我是来送书并且见我从胸前掏出那本淋湿了的《欧阳海之歌》才舒了口气,非常不安地说:“浇成这样,改天送呗!”

我说:“今天休息有闲工夫,怕以后没机会!”

杨烨从枕头包里掏出一套军装,男式的,叫我换上,说穿湿衣服会感冒,她穿的没带领章的军装也是男式的。她用她的毛巾给我擦头擦脸又擦手擦脚,擦完又帮我解衣扣叫我掀衣服。我让她出去呆一会我再换,她说怕啥,又不会吃了我。我便背向她换。

换了干衣服见我还在打抖,她便用暖瓶给我倒热水喝,不想暖水瓶空着,她就从床下掏出一抱木头柈子在火墙的炉子上烧水。

火也点着了,火墙也烧热了,水还没开,她无意间在墙角碰到一只白酒瓶子,里边还有半下白酒。她把酒瓶递给我说:“要来当酒精洗衣服用的,没弄脏,喝几口酒就不抖了。”

我的精神状态还没完全脱离酒的作用,见杨烨让我喝酒非常愿意就接过来,似乎对酒已有了隐秘的感情,很容易喝了三大口,顿时全身又从里边往外烘烘地热起来。

她问我爸爸病好了没有,我说没再来电报,大概好了。她又说了几句我对爸爸的态度太过份的话,怕我空嘴喝酒胃受不了又从抽屉里找出半个馒头叫我垫垫。我吃了馒头水也开了,她为了冲了一杯姜水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翻我带来的《欧阳海之歌》。

我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屋子很小,我俩脸对脸只隔尺把远。火墙烤的,酒烧的,还有杨烨的作用我浑身又燥热鼓胀得不行,也许方才的鼓胀根本就没有退去,只是一时的惊骇失去了对那鼓胀的感觉,我忍不住抬眼看看杨烨。不想杨烨正专注而深情地看我,那眼里像有柔亮温热的甜泉蜜雾向我流洒。啊,她什么时候变得比原来更丰满更漂亮啦!我倏然间将她这眼光和在新兵连时深夜花圈旁的一幕还有花棉袄家的情景溶为一张画面,才多大一会儿,我仿佛又翻越过人生的一道高岭已领悟了女人那柔亮温热甜泉蜜雾般深情的眼光在渴望什么,是花棉袄让我懂得女人原来是愿意让男人爱抚的,不独男人希望女人爱抚。爱抚花棉袄那样不洁净的女人是肮脏的,爱抚杨烨这样我真爱,爱了许久的姑娘是不可耻的吧?她也真爱我呀!

她站起来端了糖水走向我:“你脸红得厉害,感冒发烧了吧?”

我那时真昏了头,以为她也产生了和花棉袄一样的渴望呢,伸出去哆哆嗦嗦接水的双手突然向我日夜思念的她抱去。她手中的水杯啪啦掉地打了。我来不及思索时,一边脸已雷样轰响地挨了个耳光。啊,耳光,重重的耳光,我心中位置最重最重的杨烨的耳光,又一次让我灵魂出窍的耳光啊!

我俩几乎都木无知觉地站了一会儿,脑中的空白恢复了,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拔脚又逃进无情的大雨。当时即使是枪林弹雨我也会逃进去的。

遮天蔽日的雨水朦胧了我的眼睛,刚出门口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头撞在树上,撞得轰隆一声。

我趴在树下任大雨浇打。

一双手来拽我。

我又看见了杨烨,她什么遮雨的东西没披躬身拽着。

我像见了抓我的公安人员一样爬起来要跑,她死死拽住我的衣服不撒手。她在往她屋里拉我。

我像犯人不愿被拉回分局似的不跟她走。

她不拉了,但没松开手,而是慢慢把脸扬给我。鲜润的嘴唇和嘴角颤动着,像一轮红日在冉冉上升,那耀眼的光芒照见了雨水无法混合的她的泪水。我明白她在向我道歉,我明白眼下那轮冉冉上升的红日想要升向哪里。但我似乎又不明白。我死死将自己的厚嘴唇咬住了,眼中现出疯裸女人狂吻杨烨舅舅的幻景。而那被抛弃的疯裸女人好像是我,在惊车冲过来的一刹那我被推开了。

冰凉的雨水没有冲净一记耳光烙在我脸上的火热。我转身又逃进大雨深处。我失魂落魄在茫茫大雨中跑了很久,跑得浑身打抖心灰意冷时才无可奈何回到连队。

我病了一场。大家只知我是雨淋病的,谁也不了解我和花棉袄、杨烨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当然也不敢把灵魂深处的折磨说给谁听。我担心花棉袄再来找我,还担心杨烨把我看成流氓,这些担心使我的病迟迟不好。我变了许多,更内向,更沉默,更不怕苦不怕累地干工作了,可就是不如以前敢管人了。不敢跟别人谈起结巴老兵,班里同志的缺点轻易不敢说一句,觉得自己做那丑事已没了批评人的资格,只有拼命干暗暗赎罪的份儿。我愈发理解结巴老兵被抓住后为什么那么积极工作了,多么苦累都不怕就怕见到花棉袄和杨烨以及其他女人,梦里常被这种惊恐缠绕、折磨。

这样下去将要影响我的身心健康,将会使我的精神失常的。有几次梦见吴勇和杨烨舅舅知道了,还有一次梦见连里也知道了,因此病就怎么也不见好。连里领导还三番五次表扬我带病坚持工作值得大家学习。有次指导员刚表扬完,吴勇就找到我说:“要名誉也得要命啊,病没好老这么干,杨烨知道会不安的!”我疑心他知道了底细,这么说是在挖苦我。

我无法忍受别人的讽刺挖苦,忽然决定把我的事和指导员谈谈。豁出去了,不就是这点事儿吗?谈完了振作起来重新作人。

过后一想这事又相当严重。我是标兵,又背着重在表现的包袱,不同于当初闹着要复员回家的落后分子结巴老兵,何况又是在亲自抓了结巴老兵之后到花棉袄家里去的,完了又跑到杨烨那儿耍流氓……

这时连队意外发生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因而也减轻了自我折磨。不过那事也实属必然。“斗私批修会”每周都开,谁有那么多过硬事可批可斗的,那年代光靠卖力气干活是永远也干不出子午卯酉的。一次炮班一个农村新战士亮丑说他和自己亲妹妹发生过肉体关系。他自动站起来发言时,会已快结束,指导员马上要作总结了。谁也没想到会亮出这事儿,指导员的总结也没法做了。全连会前会后好长时间没人说话,都用一反常态的眼光看那战士,无疑认为这是几年来亮私不怕丑斗私不怕疼最大胆最彻底最过硬也最难以理解的人和事了。当然包括我也有怀疑,是不是这兵总想做出点成绩又总做不出来而鬼迷心窍编出这个么个又丑又蠢的荒唐事来。可那兵一口咬定是真的,并狠斗自己私字作怪,受了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等等,追问他具体受了什么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他说看见父母做这种事了,而他的父母都是务农出身。

我趁此机会找指导员谈了我的事。

指导员连连摇头,无可奈何骂道:“你们都疯了,谁让你们亮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斗私批修是指路线方面的问题,弄这些埋汰事不是给连队抹黑吗?尤其你,连里团里培养你宣传你,你亮这事,这不是打党支部团党委嘴巴吗?”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那块刚能转开身的小地方一直站着。“团长是杨烨舅舅,你是团长指名破例提拔的班长,你亮这个,不等于亮他吗?哎,你呀,你们……”

一向和蔼的指导员真是气坏的,用一根手指头不住敲桌子,却没怎么批评我不该做这两件事。他一再嘱咐:“你能主动跟领导谈,这很好,比亮出那兵有头脑。可不要再说了,连长也不用说,到我这里为止。组织已掌握了情况,出什么事由我来解决。你以后做事千万要慎重,你跟一般战士不同!”

我心里还是不安定,请求指导员能以党组织名义给花绵袄丈夫写封信澄清一下,说责任在结巴老兵不在花棉袄,说服他别离婚(因为我答应过她们婆媳俩)。我还建议指导员提醒全连,以后少和花棉袄家接触。

“指导员真好,他答应以他个人名义写,并答应一定在适当时候找花棉袄谈谈。他真像一个家的母亲开导自己孩子似的开导我:花棉袄的事你没责任。对杨烨,你俩的关系跟一般人不同,你又喝醉了酒,有机会我私下找杨烨替你解释一下。你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大胆抓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和亲妹妹发生关系这事,就严重了。不过事情是入伍前发生的,入伍到咱们连提高了觉悟才亮出来的。虽然没连队责任,但太见不得人,今后也不好在连队呆了。跟团里请示一下,提前处理回家算了!”

那战士真就被处理复员了,走时哭得颠三倒四,听说回家后精神失常了。那时可不像现在,中途退役是见不得人的事。现在恨不能入伍第二天就回家呢,管它背个处分还是遣送。

人这东西真不争气,心情稍一轻松就又想女人,不管怎样认为可耻也不行,尤其夜里睡梦中。我恨自己没出息,还妄想努力奋斗干大事呢?有时暗想,伟人们是不会这样的吧?要是有个伟人朋友就好了,问问他们是怎样的。或者问问团长也行,可怎么能问他这事呢。

中午睡觉时又做梦了,梦见上午讲用会上我讲帮她背小孩送医院那个妇女。梦里我不是背她的小孩而是背她本人去医院看病,我们都穿很薄很薄的单衣。我的背被她的胸、腹和大腿烫得很舒服。背到医院我又背着她排队挂号,人很多很挤,我前边也是个女人,我的前身和后背都紧紧贴着女人。后来人们忽然一挤,我便一阵痉挛……

有人拉我一把。我吓醒了,浑身汗,一看是从我们班调走当上士的小老兵。他笑眯眯伏在我耳朵上小声说:“我说标兵同志也别太积极喽,白天做梦还想国家大事!”他声音很小只能我自己听见。“是不是又画地图了?”他看其它人都睡得正酣,顺手掀了我的被子。“哎呀我操,境界越来越高,画开全国地图啦!”

他并无恶意加上以前我已经过它的考验了,便诚实地摇头叹气无可奈何说:“真没出息,怎么发狠也不行!”

“别看你是标兵,这事还得多请教咱们老兵哥们!”

老兵那点床单文化知识我已掌握了,只能解决床单问题,治表不治本。部队这所大学校再开一门治本的课就好了,或者读了***哪篇著作就能治了这个问题的本也好。

“反正他妈的睡不着,吭,跟我上山凉快凉快去,老兵有必要来点传、帮、带啦!”

小老兵让我穿了衣服先到他那屋箱底下摸出一本小册子,揣好了叫我跟他走。

来到山脚,我们顺着小河往山沟深处走,走到最僻静最干净的河湾处找个树荫坐下了。脚伸进河水泡着,他开始对我传、帮、带。

“我不是向你传播资产阶级思想,吭,这是唯物主义。那‘羊’或‘马’就是物嘛,客观存在于每个男人体内的物。吭,我给你讲讲怎么对待这个物,吭,这不是唯物主义是什么?承认吧?那好。吭,那么这是个什么物呢?”

“毛主席不是说看事物看实质吗?实质这‘羊’或‘马’是人体精华,吭,最值钱的东西,再就是骨髓,吭,懂吧。指导员讲课不是说,无产阶级专政是马列主义精髓吗?精和髓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吭,那‘羊’‘马’和骨髓就是人身上的精髓东西。说到部队建设,吭,那东西就是每个干部战士的精华。精华就是最值钱的东西。所以最值钱,因为人到老了这东西就没了,吭,只有年轻时候最多。再怎么多也有限吧?老用它画废地图,吭,这不是最大浪费吗?吭,我认为中的浪费,什么作用没起就是浪费!”

“我不是跟你放毒。吭,听说美国兵每人发个胶皮女人,夜时一吹气就鼓起来,跟他妈真人一样。吭,美国兵把马都跑到胶皮人里去了,也是浪费,可比咱们浪费小点,人尝到好受滋味了嘛。要是对方也起到好受作用才算一点没浪费。”

“吭,他们外国玩邪的,错误。我们当然不能那么搞,那他妈还是人吗?还是人民军队吗?咱们有些思想埋汰的落后分子,吭,结巴老兵那套号的,更他妈不像话,嫌浪费不够还想损招,吭,损到家了!自个用手的,两人互相利用的,最他妈不是人的就是和毛驴子。吭,五连有个王八犊子和他们连的驴,到现在还喊那头小毛驴是他儿子哪!”

“这些人完蛋货,没出息。吭,你不是没出息,是没办法。这个岁数谁都免不了,关键是放纵它还是压抑它。吭,革命战士就要抑制,不想抑制就算不了彻底的革命战士。”

“你是连里树的标兵。肯定是想咋样把精力都用来工作,别浪费了,吭,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听得目瞪口呆。觉得是那么回事又觉得不一定是那么回事。从来没听谁这么说过,符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吗?这是心里话没说出来,干动了几下嘴角小学生瞧老师讲新课似的瞪着疑问的眼珠子。

“你是标兵,帮你解决这闹心事,吭,也是咱老兵当一回无名英雄,为连队建设自觉尽力了。”

小老兵从裤兜掏出揣来那本薄册子,拍了几下。“你看我,怎么样?红光满面吧?”

我这才认真注意到小老兵的脸可不红光满面咋的。

“你再想想和尚、老道,他们是不是红光满面?”

我没见过真和尚道士,书上不是说他们肥头大耳就是道貌岸然,都挺有神气的。

“练的。像天天读、天天练那样坚持练,吭,就像我这样了,红光满面。为什么?精气一点不损,全消化体内了,我能不精力旺盛,吭,被连里树为老黄牛吗?其它几个红光满面老兵也像我这样,悄悄练的,吭,每晚在被窝里半小时天天练,谁也不影响。”

小老兵翻开那本包皮的书给我看,是本手抄的道家气功书,专门讲练精化气的。他给我讲解开了。我再看他用硬纸撑平了的军帽有点像道士帽了,红扑扑的脸也成了和尚脸。

“具体方法好掌握,关键是心诚有毅力,吭,坚持住!”

他把书借给我了,专门嘱咐道:“我说我传、帮、带嘛,这种事只能知心人暗传,不能大张旗鼓明说,吭,你别跟别人说,吭,暗暗练就是了。”

小老兵这番传、帮、带使我比以前对他更看重一层了,不愧好教导人,挺有两下子的。我认真收好那书,感动地谢了小老兵,决心暗自搞好额外增加的这个天天练。